飞云浦
温方伊的剧本《蒋公的面子》(下)
星期一 七月 17, 2017 2:30 pm
【舞台中间灯亮,茶馆变为时任道家,木桌不变,周围摆着四把木椅。墙上挂着一副字“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年卞从周:你家离修竹茶馆不远。我记得我到你家的时候,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卞从周拿着麻将盒上,敲门。时任道开门。老年三人下。
卞从周:时先生。
时任道:小山呢?
卞从周:夏先生路上饿了,先吃碗抄手,过会儿来。
【沉默。
时任道: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吃?
卞从周:我夫人的将令,不许我在街上乱吃。
时任道: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卞从周:立过军令状了。
【沉默。
时任道:楼之初呢?
卞从周:楼先生今早去成都了,老夫人病危。蒋公的宴席他是去不成了。(顿)时先生有什么吩咐?
时任道:小山吃对了,我这里就只有(学重庆口音)炒米糖开水。
卞从周:先生生活竟如此清苦。这哪里像是过年。
时任道:我不会卖文。有小山、壮翁在,我卖字也难得开张。靠教书,八斗学问也换不来一斗米,待客自然只能泡米花了。
卞从周:(指着墙上的字)这是……
时任道:卖字不成,且自娱。
卞从周:“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背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同是避乱寓居于蜀地,我辈不如杜少陵啊。
时任道:卞先生喜爱字画吗?
卞从周:喜爱,喜爱不起了。
时任道:想必收藏颇丰。
卞从周: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时任道:你的书籍、字画都存在南京?
卞从周:哎呀,不提也罢。我在蓝家庄房中的几万藏书,已皆为煨烬矣。带出来的几箱珍本也永沉扬子江底。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顿)国家罹难,几本破书算什么?
时任道:虽然如此,仍是爱惜如护头目。我比你还幸运些。我的藏书,大部分在南京家中,其余的,一部分在金大图书馆被毁;一部分随金陵女大迁出,一路丢失,仅剩下清儒别集十几种;还有十箱书寄到老家,由舍弟保存。老家沦陷后,舍弟带着这十箱书辛苦辗转到桂林,居然只丢失了一箱。现在,这九箱古籍还在桂林。
卞从周:那真是大幸啊。
时任道:但是,去年舍弟患疟疾离世,我的藏书就由他的独子保管。舍弟常年奔波,儿子缺乏管教。不久前,听说我这个“贤侄”,平日里只知道出入雀馆,还卖起了我的书。
卞从周:您打算怎么办?
时任道:趁他还没把我的那些书赌光,把那九箱书运到重庆来。
卞从周:好啊。
时任道:可桂林实在远了些,又是战乱之中。
卞从周:学校帮忙吗?
时任道:顾校长现在称病不出。
卞从周:找总务处。
时任道:找了,人家迟迟不回复。也是,这是私人书籍,学校为什么管?
卞从周:找教育部。
时任道:我不与他们打交道。
卞从周:没关系。
时任道:我不受陈立夫的人情。
【沉默。
卞从周:您这联多少钱?
时任道:这不卖。
卞从周:我有把扇子要写扇面……
时任道:你还有钱找我写扇面?
卞从周:我有稿费。
时任道:我忘了,你给《中央日报》写文章。我是穷儒穷到底,不像你还有生财的手段。
卞从周:生什么财?糊口而已。后方通货膨胀,奸商囤积居奇。这点稿费也快不够柴米钱了。
时任道:好歹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种文章我是不会做的。
卞从周:我也不会做。世事炎凉,人情冷暖倒见过些。我帮你在报纸上登条卖字的广告?
时任道:不必。登了也卖不出去。
卞从周:也是。(顿)现在报纸上的广告也没什么用。你在桂林有还有别的亲友吗?
时任道:问题就是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卞从周:你儿子……
时任道:我儿子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他养家的。
卞从周:尊夫人或许有办法,不妨和她商量。
时任道:她有什么办法。
卞从周:女人家的脑子比男人活。
时任道:没办法。
卞从周: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时任道:你办法多。
卞从周:我有什么办法?
时任道:你有办法。
卞从周:强人所难。
时任道:再容易不过。你去赴宴,在席上对蒋公说两句,解决了。
卞从周:啊。你说也一样。
时任道:不一样。你可是蒋家的西席,蒋公子的恩师啊。
卞从周:我只是……
时任道:在我这儿就别谦虚了。
卞从周:我去吃年夜饭,对蒋公说书的事。
时任道:哎。
卞从周:不去。
时任道:你想别的办法。
卞从周:我没有办法。
时任道:那就赴宴去。你今天就留在我家吃晚饭。
卞从周:这算什么?报偿?
时任道:地主之谊是要尽的。我让你办事,却连客都不请一次,卞太太岂不是要埋怨我。
卞从周:这事我可不会对她说。
时任道:也好。女人的神经最是不能刺激,很多事还是瞒着些好。
卞从周:女人的神经不能刺激,是由于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忍耐。她们瞒着我们的事比我们瞒着她们的事多得多。不幸做了对贫贱夫妻,凡事也只能她瞒我,我瞒她,都装着糊涂。不然,这等生活的重压如何挨得过去。
时任道:事瞒得了,票子瞒不了。每次发薪,一看到那些全新、号码连着的票子,就要抱怨这个月通货又膨胀了多少,下个月物价又要涨多少。
卞从周:若不是学生的活力,我也许早就走了。这贫乏的情形,好些人都耐不下。听说医学院又有一教授要离校。
时任道:校内书籍缺乏,设备缺乏。实验要么做不了,要么做了也得不到结果。既做不了实验,生活上又困难,耐不下也自然。
卞从周:我等都是啼饥号寒,那些助教更不用说。听说小余的太太前两天晚上兼差回家,在路上被人盯梢,吓得死活也再不肯去。
时任道:小余的太太?
卞从周:中文三年级,人称“尤二姐”的那个女学生。
时任道:这外号还真有几分神似。
卞从周:全校男生为之疯狂。
时任道:确是活泼漂亮。怎么竟被小余追上了?
卞从周:天天在胸前挂着佳人芳名在女生宿舍门前站岗。情书更不知道写了多少。小余的诗,写得也不错了。
时任道:而且还请得起电影和牛肉面。
卞从周:不错。年后考试一结束,小余就携妻离校去联大。那些男学生可要失落了。
时任道:他去联大?
卞从周:助教的工作本来就枯燥,不过是重复再重复,又总升不上讲师。他想去联大换换环境。
时任道:联大也好不到哪里。相较之下,中大的条件还好些。
卞从周:时太太呢?
时任道:她出去买菜了。
卞从周:今天晚上……你是早有准备啊。还有钱请我吃饭?
时任道:我不欠人情。
卞从周:愿赌服输,不欠人情吧。
时任道:今天留过饭,等事情办成,我就不再谢你了。
卞从周:有必要吗?我们不过是对政治的见解不同。
时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沉默。
卞从周:既然时先生好意留饭,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要回去告诉我老婆一声。
时任道:我老婆会去告诉的。
卞从周:我会在席上说书的事,说归说,事办不办得成我不能保证。
时任道:说很多都是明代刻本,我那本《文选纂注评林》可是初刻原版,难得的善本。文枢堂的《水经注》四十卷齐全,也很难得。还有元代珍本,清人手稿。其中,有鱼山先生的真迹……算了,说得太细致老蒋也听不懂,就说我那明刻《丁卯集》可是孤本,刊刻极精湛,极罕。
卞从周:啊,啊,我知道怎么说。
时任道:我二十余年节衣缩食,才有了那藏书十万卷,在南京,我敢说是无人能及。尽数毁去,已是剜心刺骨。那九箱书原本就是珍藏,如今更是珍中奇珍,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如果我有一点办法,我早就亲自去桂林剐了那个小畜生,把书运过来。
卞从周:我懂,我懂。几天不见,看着憔悴不少,估计就是为了这事吧。
时任道:书乃是我的身家性命。
卞从周:书可以再得,性命没了可不能复生。你的感受我如何不知呢?你问问身边,哪个没有千万藏书。小山先生的藏书楼也是有名的,不也是一颗炮弹就烟消云散了?他比我们都看得开。我还记得他刚接到书楼被炸毁的消息的时候,捶胸大哭,我从未见过小山先生如此,还担心他会出什么事。谁知道他去渡口连吃两碗牛肉面,回来就神色自若、行动如常了。怪吧,真怪,可也是真正的名士做派、魏晋风度,就是装的,也没人能比他装得更像。书是尤物,却也是身外之物。(看时任道没有反应,有些尴尬)听说先生正在看冯友兰的“贞元三书”。如何?
时任道:“贞元三书”?气死人。冯友兰这几年也不知道研究的什么哲学,思想混乱,前后矛盾。把北大的精神驳斥得体无完肤,竟然还说是“为北大寿”。他给北大的这份寿礼就是裹了糖衣的毒药。我正在写一篇纠正的文章,身为老北大人,我是绝对不能接受他的这种胡言乱道。
卞从周:先生的话未免过激了。我看了《新理学》,见解独到。
时任道:超脱实际谈真际,是观念论的见解。
卞从周:哲学确实是谈真际的学问,冯氏也并没有切断实际与真际的联系。
时任道:他说真理是属于纯真际的,难道还不是切断与实际的联系吗?
卞从周:你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新事论》中他的观点证明他并不是脱离实际谈真际。
时任道:那是他前后矛盾之处。他根本不懂唯物史观,他只是把唯物史观当做公式套用,这恰恰犯了机械与形式论的错误。把马克思的话断章取义,加以曲解,就变成了他的辩证逻辑。
卞从周:冯氏是对马克思的理论有所取舍,可是他的理论并不是没有道理。我认为这是你对他的偏见。
时任道:偏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辩证法不是万能公式。黑格尔就是把辩证法当作概念自身的发展法则,故把三段法化成一个普通公式。但事实上,如果一切现象嵌入三段法的公式中,就未必能说明事物之发展。
【夏小山拿着一瓶酒上。
卞从周:冯友兰的观点是他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在我看来,他并没有绝对地表明生产制度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经济构造。只是你把他的每个词与马克思的相对应。以至于你机械地理解冯氏的观点。
时任道:机械的不是我的理解,而是他的表述。他就是这样写的,我自然这样理解。
卞从周:而且这和三段法不是一回事。
时任道:在机械论的错误上,是一样的。我们把辩证法三定律分别来看……正好小山也来了。所谓矛盾统一律,说明生物学上生命的现象是生与死的统一。这是说:活人的体内含有死的因素。然而活人还是活人,他不可能同时是个死人。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矛盾与拒中律,仍有它相对的地位,不是绝对无用的。
夏小山:(小声)这是?
卞从周:(小声)批冯友兰的“贞元三书”。
时任道:(拿麻将牌)如说四条与四条,幺鸡与幺鸡是相对的;四条与幺鸡,四条,幺鸡,是绝对的。然而绝对之中不能不容相对存在。活人体内含有死的因素,这死的因素即由活的因素发展转化而来,即生物体中所呈现的新陈代谢作用,不是新的把旧的完全消灭,而是新的扬弃着旧的。其否定阶段,不一定拘于某种历史旧例。如英国的大宪章运动与法国的流血革命都能达到封建制到民主的目的。可见辩证法不是机械的固定的方法,而是客观现象变化之一种说明。
【沉默。
夏小山:我带了一瓶酒。
卞从周:(看酒)这是……
时任道:听懂了吗?
卞从周:对哲学,我无甚研究。
夏小山:他说的是:人固有一死,或因感染某种病原菌而死,或被敌机炸死,不能因为有人被敌机炸死,就认为你也一定会被炸死。
卞从周:懂了。
夏小山:时夫人呢?
时任道:出去买菜了。今天留你们吃晚饭。
夏小山:留我们吃晚饭?
卞从周:我要帮他做一件简单中含有困难因素的事。
夏小山:什么事?对了,你输了。
卞从周:三十晚上在蒋公面前提一提时先生的藏书。
夏小山:你要去赴宴?
卞从周:时先生的藏书可能会在桂林散失,看看蒋公能不能帮忙运到重庆来。
夏小山:你不愿给蒋公个面子,却愿意受蒋公的人情。
时任道:我不去求,便不是我受他的人情。
夏小山:实际上是一样的。
时任道:真际上不一样。
夏小山:你不是不承认冯芝生的理论吗?
时任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夏小山:好办,把书卖给桂林的图书馆。
时任道:开什么玩笑!
夏小山:或者赴宴,让蒋介石和陈立夫知道这件事。
时任道:我已经找到第三种方法了。炒米糖开水,吃吗?
夏小山:吃。米花也不填肚的。
【时任道下。
夏小山:这人。
卞从周:既然想让我帮他说话,在茶馆就应该说点好听的。
夏小山:你们不是一路人。
卞从周:你们也不是。
【时任道拿着碗和一个水壶上。
夏小山:记得前几年暑假,每天十时必放警报。一放警报,就到附近民家租麻将,在竹林里摆下雀战。直战到不知蚊虫肆虐,不知警报解除矣。
卞从周:时先生,您就坚持您的哲学观点一定是正确的吗?哲学这种学科,在我看来并不存在一定的对错。
时任道:我并没有说马克思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我只是说辩证法是一种说明,而不是一种公式。
卞从周:可是您完全是站在他的观点正确的这个角度上来讨论的。
时任道:我认为他的观点是科学的,你如果反对,我欢迎指正。
卞从周:科学。我认为您太迷信科学了。科学不等于正确。科学也不是适用于一切。
时任道:科学不等于正确,但是科学是中国所迫切需要的,这绝对正确。
卞从周:没有绝对的正确,尤其是哲学。
时任道:我解释过。绝对和相对是一种矛盾统一。
夏小山:我们不是来讨论科学的。
卞从周:您一直在鼓吹辩证法,可您的态度恰恰是不辩证的。
夏小山:你们再说哲学我就走。
时任道:哪里不辩证?
卞从周:你把辩证法作为唯一正确的对客观现象之说明,这就是不辩证的。哲学并不是实用的学科,它讨论的是实际之上的真际,而科学则是讲究实际的。在我看来,哲学是哲学,科学是科学。并不存在所谓科学的哲学。哲学与神学相近,是无法求证的。
时任道:据你对辩证法的理解,这个世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以为一切都是辩证的,都是既对也错。这是唯心论。
卞从周:也许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既对也错。
时任道:辩证法并不是静止的,生物体内的转化也并不是固定的,总有一方压倒另一方。
夏小山:是啊,是你的藏书压倒你的面子,还是你的面子压倒你的藏书。
时任道:不是面子。
卞从周:我们的哲学观点不同,争论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时任道:那哲学议论还有什么意义?
夏小山:够了!我们是来打麻将的。
卞从周:是否赴宴这件事真的这么严重吗?
时任道:我不可能和老蒋坐在一起!
卞从周:为什么?
时任道:独裁者做校长真是笑话!
卞从周:集权是必要的。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军阀割据的局面何时能结束?民主也是要一步步来的。
时任道:恐怕蒋不是这么想的。
卞从周:既然您以与独裁者同桌吃饭为耻,那为什么就要我去呢?您是为了突出您的清高吗?还是用您的清高来鄙夷我的谄媚?
时任道:你不是经常陪蒋吃饭吗?
卞从周: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不是吗?这次我不想去,我也想清高一次。除非您请我去帮您解决您的藏书问题。
时任道:愿赌服输。
卞从周:我们说好“我帮你做一件事”,却并没有说明,一定要做某件事。我会帮你做另一件事,比如,买你的字,借钱给你救急。
时任道:时任道一生饿死不向人借钱。
卞从周:可我不会赴宴,除非您请我帮您说话。
时任道:不送。
卞从周:留步。
夏小山:(拦住卞从周)很简单的一件事。
卞从周:我最受不了这个。把我当什么?传声筒,政府的喉舌。所有的政府都需要宣传,难道我帮助政府就成了没有独立人格的人了,就成了以学问为进身之阶的人了?难道学人就不能通过政治实现自己对国家的期望吗?现在的人,天天说政府不好,似乎只要骂两声腐败,便是个进步人士了。
时任道:还不该骂吗?中国政府腐败已是国际闻名了。美国红十字捐送奎宁极多,却全存在中国银行库里,不给伤兵使用,只为出售获利,这等不顾国难之举竟无人拦阻。以致该会已不肯再捐药品。国耻,国耻!骂两声腐败,总比呼三声万岁强得多。
夏小山:(慢悠悠地背诵)“独对古人称后死,岂知亡国在官邪。”啧啧。
卞从周:对政府不满就去延安好了,可是延安连电灯都没有,去了干什么?
时任道:政治连民主自由都没有,还要它干什么?
卞从周:延安就有民主自由吗?
时任道:总比这里民主自由。
卞从周:我只听说它有民主集中,没听说它有民主自由。都说自由,那《中央日报》也有造谣的自由。
时任道:所以现在还有人信《中央日报》吗?
卞从周:你看,这就是自由的坏处。
时任道:这是滥用自由的坏处。你不是说政府在进步吗?宪政吵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政府有一点要行宪政的迹象。
卞从周:进步不是一条直线。行宪政是将来必然会实现的。这两年,政府的所作所为令人不满,并不意味着政治就不再进步了。以前学生游行,政府只知镇压。
时任道:别提学生游行。我的学生就死于游行。就在南京总统府旁的珍珠桥,学生要求抗日救国有什么错!就算行为不当,军警也不能用刺刀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
卞从周:所以,如今政府机构最怕学生游行。
时任道:也没好到哪里去,为什么政府机构只有在学生游行之后才想要有所作为?
卞从周:比过去无所作为、为所欲为要进步吧。
时任道:你怎么不横向比较呢?
夏小山:书!
卞从周:你要你的书,就自己去说,或者让夏先生去说。反正我这次是顾不上蒋公的面子了,我也要顾一顾自己的面子。
夏小山:好了。你有多少书在桂林?
时任道:九箱。元明珍本,还有清人手稿。其中有鱼山先生的真迹。我那本《文选纂注评林》是初刻原版……
夏小山:我去说。六年战火,毁了多少书。能救下来的就救下来。
时任道:你去?
夏小山:我等的藏书都是损之又损、去之又去,十存一二。当然要保下来。(对卞从周)留下来,你走了,这麻将也打不成。(对时任道)有酒杯吗?
【时任道下。
夏小山:人情还是我来做吧。
卞从周:他不是特殊党派吧?
夏小山:不是,绝对不是。他以前是进德会会员,立志不入任何党派。
【时任道拿着三个杯子上。
夏小山:你太太什么时候回来?
时任道:不知道。
夏小山:麻将、桥牌皆需四人,象棋、围棋仅需二人。也就喝酒这种消遣,不限人数。三个人可以尽兴。来,春风送暖入屠苏。
【三人干杯。时太太挎着篮子上。
时太太:夏先生,卞先生。
卞从周:时太太。
夏小山:正好,我们正说三缺一呢。
时太太:我收拾一下。
【时太太下。
夏小山:终于可以安心打麻将了。谁也不要再提蒋中正,今天就是玩。
【时太太脱下外套,上。
时太太:抱歉,家里乱得不成样子,见不得人。
夏小山:哪里,你是没见我家里的样子。时太太,你可是我们的救星,没有你,我们一天也凑不成一桌麻将。
时任道:买了些什么?
时太太:买了条江鱼,再做个鸡蛋羹,炒两个素菜,别嫌弃。
卞从周:今天为难时太太了。在美国,不提前告知太太就留客吃饭,太太可是会告离婚的。
时太太:我若是有气性,早就离了。家中实在没有像样的东西,不像个请客的样子。
夏小山:能将豆腐青菜烧出佳肴才见功力。再者,若是一桌盛馔,我等也不敢下箸啊。
时太太:夏先生不嫌弃就好。
卞从周:时太太怨气不小啊。
时太太:我哪敢有怨气。
夏小山:(对时任道)你若是像卞彦先这样,时太太也不会有怨气了。
卞从周:人哪有没怨气的时候。用辩证法来说,每一个婚姻内都有离婚的因素,夫妻之间又爱又怨,或爱多于怨,或怨多于爱。看似和平的婚姻,底下也是暗流汹涌。幸好,我夫人虽然怨我,却还不至到革命的地步。
时太太:卞先生是个婚姻学家。
卞从周:现在都在谈科学。思想要科学化,建筑要科学化,一并连绘画、音乐都要科学化。我也追赶潮流,研究研究婚姻的科学化。
夏小山:我哪天也研究研究麻将的科学化。
时任道:……
时太太:我做庄。任道回来说要在家里打麻将,我还吃了一惊。
夏小山:瘾犯了。是我们逼的他。如果不是楼之初走了,我们也不会来叨扰。
时太太:是,任道早上就白跑了一趟。原本是想找楼先生商量……
时任道:嗯哼。
卞从周:这么说时先生早就找过楼先生一趟了?
时太太:是啊。
卞从周:时先生知道楼先生去成都了?
时任道:我都忘了。
卞从周:怪不得时先生要跟我赌!
夏小山:不是这么说话。
卞从周:你诈胡。
时任道:我没有。
卞从周:(笑)真是峰回路转。夏先生,他玩诈胡,你也不必故意给他点炮。大家都想要胡牌,管他是清一色还是碰碰胡。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我们上了牌桌,自顾自即可,不要再操心别人是缺幺鸡还是四条。你若同意,我们就玩起来;若不同意,三缺一,那多尴尬。
夏小山:任道,书的事,你自己去说吧。
时任道:小山!
夏小山:你诈胡。
时任道:玩笑而已。
卞从周:玩笑而已?咄咄逼人,真是玩笑。
时任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忘了楼之初不在,后来才想起来。
卞从周:别再开玩笑了。
时太太:怎么了?
夏小山:一点误会。
时太太:什么误会?怎么又有误会?
时任道:该去准备晚饭了。
时太太:你又管不住臭脾气了。卞先生,您多担待着。
时任道:他担待什么!
卞从周:时太太,这次可不是我不帮忙,是他不让我帮啊。
时太太:卞先生!
卞从周:问问夏先生?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这么多年,怎么他还是这脾气。
时太太:我劝他多少次了,完全是白费唾沫。夏先生,你帮了他,就是救了他的命了。
时任道:胡说什么呢?
夏小山:这么严重。
时太太:他这人一根筋,您是知道的。
夏小山:你今天为什么去茶馆?
时任道:你去我就不能去?
夏小山:是找我吧。还说是约了楼之初。你早说不就行了吗?
时太太:您答应了。
夏小山:你真该听听他在茶馆是怎么说话的。哪有一点找人帮忙的样子。
时太太:我就知道。我从昨天到今天,嘱咐他多少遍了,他就支支吾吾的。我知道,他是担心您还记仇。
时任道:行了,做饭去吧。
夏小山:我和他的书没仇。
时太太:哎,太谢谢您了。我做饭去。(下)
夏小山:麻将又打不成。
卞从周:本来就打不成。
夏小山:你这人,在茶馆怎么一句都不提呢?宁可逼着彦先也不肯求我一声?
时任道:绝交书都写了,我怎么知道你……这么痛快。
夏小山:问一声会死吗?好了,事情解决了。彦先,你也赴宴去吧。玩笑嘛,都过去了。
卞从周:不是玩笑!是玩我。
夏小山:算了。跟蒋院长说说,把请帖上的“校长”二字改成“院长”,再给我一份吧。
卞从周:不干。
夏小山:给我个面子。
卞从周:我给您这个面子,相当于给他面子。
时任道:你不用给我面子。
夏小山:改一个词而已。
卞从周:您不就是想吃那道菜吗?改不改请帖,那道菜还在,蒋公也还在。什么都不耽误。
夏小山:我不和蒋校长吃饭。
卞从周:那正好,都不去。
夏小山:只要他改请帖,我就去。
卞从周:要去三人一起去。省的我帮别人忙,还落得个媚上的名声。
时任道:我不去。
夏小山:不就是陪老蒋吃饭吗,去又怎么样?
时任道:我宁愿书尽被变卖,也不会去陪独裁者吃饭。
卞从周:民族危亡之际,民族主义不能暂时高于民主主义吗?
时任道:这和民族主义有什么关系?
卞从周:你可以把蒋介石当作民族抗战的领袖,而不是独裁者。
时任道:即使他是抗战的领袖还是独裁者。
卞从周:所以我说民族主义暂时高于民主主义。
时任道:他是以校长的名义请客,又不是抗战英雄。
卞从周:既然他是以新校长的名义请客,那你还计较什么独裁不独裁?
时任道:他不配当校长。
卞从周:你能赶他走吗?
时任道:不能赶他走,也要非暴力不合作。
卞从周:你去听听他的治校思想再决定不行吗?
时任道:(冷笑,嘀咕)治校思想……蒋?
卞从周:蒋公不是傻子,他既然提出要长中大,自然有他的想法。你不问事实,全凭臆断,似乎不是唯物主义的做法吧。
时任道:……
卞从周:再说,面子是虚,书是实;声名是虚,本事是实。何必意气用事?
时任道:……
卞从周:五尺男儿,战乱时期,若是只事虚荣,不务实事,哪还有脸谈面子!
时任道:他杀过我的学生!身上多处刺伤,脾脏出血,从三楼跳下,摔断了五根肋骨。家里的独子,还不到二十岁!就为了在珍珠桥要求政府抗日。多好的学生啊!要我和老蒋坐在一起,这辈子也别想。
卞从周:你这是私怨。
时任道:私怨?
夏小山:你到席上去骂老蒋岂不是更痛快,去扫扫他面子?
时任道:你明知道不可能。
夏小山:为什么?
时任道:当然不可能。
夏小山:他以抗战领袖的身份请你,你去不去?让蒋把请帖上的“校长”改成“委员长”。
时任道:你不就是想吃那道菜吗?
夏小山:什么?
时任道:你昨天在学生面前把大话说出去了,今天觉得一个人去太尴尬,就劝我一起去。
夏小山:我不是……
时任道:你每次都是。每次你都想说服我。
夏小山:哪有。
时任道:在女高师,在金大,在中大,甚至在梅庵先生家里,一直都是这样。
夏小山:我们之间的讨论怎么能说成是我要说服你?难道讨论不就是互相说服对方吗?
时任道:我们不是平等的讨论。你总是以师兄教训师弟的态度说话。
夏小山:不可能。
时任道:你总是表现得像个渔父,似乎是个世外高人。
夏小山:我只是没你那么偏执。
时任道:我偏执?好,我偏执,难道你就不偏执?
夏小山:我偏执?
时任道:比如,你当年执意要改变金大的校章。
夏小山:这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翻出来。而且金大校章本来应该改。
时任道:金大校章改不改自有常委会定,为什么怨我?
夏小山:你是校务常委。你信誓旦旦,承诺要帮我。
时任道:我当时是校务常委,可常委又不止我一个。我已经尽力帮你了。
夏小山:你投的是反对票。
时任道:胡说,我……
夏小山:我知道你投的是反对票。
时任道:你怎么知道的?
夏小山:我忘了,反正我知道。
时任道:校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困难就随意更改。
夏小山:那不叫随意更改,它既然和我的情况有冲突,就说明它本身有问题。
时任道:是你执意要兼课。
夏小山:教师为什么不能兼课?
时任道:既然你两个学校的课无法兼顾就不要兼课。
夏小山:如果不是校章太死板,我完全可以兼顾。
时任道:我并不认为校章死板。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改变学校的时间表。
夏小山:你并不认为校章死板,那你就应该直说,而不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时任道:我不想破坏我们的交情。
夏小山:不想破坏我们的交情?你认为一个校章就能破坏交情?
时任道:事实是它已经破坏了,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校章,你也不会写绝交书,我们也不会十几年不通音信。
夏小山:我写绝交书是由于你“与友交而无信”,而不是你支持校章规定。
时任道:你可以骂我一顿,也不用一言不发,直接送一张绝交书。
夏小山:你不也是一声不响地就离开金大。
时任道:那件事之后你叫我怎么和你共事?
夏小山:你反应过度了,绝交书而已。
时任道:而已!
夏小山:我可以再写一封复交书嘛。不过是校章的分歧。
时任道:不仅是校章,你还在学生面前批我的文章。
夏小山:你的文章写得有错误。
时任道:有错误,指出错误即可。你是完全否定我的文章,否定我的学术。
夏小山:我没有否定你的学术。
时任道:你说我所谓的研究是新瓶装旧酒。
夏小山:我说过?
时任道:还说我的文章是“一斤酒,十斤水”。
夏小山:我不记得。
时任道:你是这么说的。学生都跟我说了。
夏小山:你的文章是写得太多了。
时任道:像你这样惜字如金,学术界又如何知晓你的研究。
夏小山:一篇错误百出的文章还不如没有。嘉兴前辈学者非有真知灼见,不轻落笔,往往博洽群书,不著一字。
时任道:都像你一样不著一字,那么学术岂不是要断绝了?
夏小山:我们还有学生。
时任道:学生总是有限的。
夏小山:文章应该写,可是你也太过了一些。
时任道:哪里太过了?
夏小山:你拿到一个新理论不由分说就套。
时任道: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是中规中矩,可都是些坟墓里东西,毫无新意。
夏小山:做学问不是为了追求新意。我最恨北方学派这点,为了所谓的新意,牵强附会、造作吹求。看到一个西方的新东西就生搬硬套,什么尼采、马克思,也不管合不合适。
时任道:那只是少数,难道要所有学人都一身遗老遗少气?
卞从周:胡编乱造、鱼目混珠就是新文化了?我也见过几个北大的毕业生。浮躁得很,还颇自高。有一个还跟我说他《皇清经解》都读过了。《皇清经解》一千四百余卷都读过了!笑话,北大做派。
时任道:你见到的是北大毕业生吗?
卞从周:没有诋毁你母校的意思。
时任道:你一向看不上北大。
卞从周:可我一向敬重先生……直到今天为止!
夏小山:学术上的分歧是难免的,不破坏交情。
时任道:是啊,一个校章就令你反对我,一篇文章也令你反对我,现在更好,一只火腿就能令你反对我。还有什么不能破坏我们的交情?
夏小山:够了,我没有反对你。
时任道:你这还不叫反对我?
夏小山:不是为了一只火腿。
时任道:那你为什么去?
夏小山:我为了帮你。
时任道:不需要你帮。
【沉默。
卞从周:就是想吃火腿又如何?
夏小山:我不是为了火腿。
时任道:说我咄咄逼人,你倒循循善诱。你不就是想将所有人拉到蒋公面前奉承吗?
【卞从周拿麻将砸时任道,时任道也拿麻将砸卞从周。
夏小山:住手!住手!
【时太太跑上。
时太太:怎么了?干什么呀?
时任道:滚出去!
时太太:干吗呀!抱歉。
夏小山:都消消气。
卞从周:夏先生,我这就去请他把请帖上的“校长”改掉,改成“院长”还是“委员长”随你的意。我们都去,都去。你就是为了火腿,我就是去奉承奉承蒋公,听听他的治校思想。您是中文研究所主任啊。
夏小山:好吧。
卞从周:哈,好啊,席上可不提时先生的藏书。
时太太:卞先生!
卞从周:时先生,你的书转手,未必不是好事。“人亡弓,人得之,胡足道!”哈!时太太你不用捡,我们一桌麻将打不起来,扔着玩呢。
时太太:卞先生,哪有扔麻将玩的。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卞从周:我们就爱听麻将的响。
时任道:(把麻将抹下桌子)你听够了,可以滚了。
时太太:任道!
卞从周:也要等我把麻将都收起来吧。(蹲下身慢慢捡)这可是象骨的。时太太,不用,我自己捡。
夏小山:看来我们又绝交了。
时太太:这是怎么说的。
时任道:做晚饭去,今天就是绝交宴了。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我是帮不上忙了。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其实也很简单。
时太太:怎么做?
夏小山:让任道自己去赴宴。
时任道&时太太:不可能。
卞从周: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夏小山:国共早统一战线了,你还别扭什么?
卞从周:是啊。蒋介石杀了你一个学生。他杀了多少共产党?西安事变,共产党也没杀了他。周恩来都和蒋公称兄道弟了,你还记什么仇?
时任道:政治家自有政治家的做法,我又不是搞政治的。
卞从周:不搞政治,你鼓动学生上街游行啊?
时任道:学生上街游行是要求政府抗日。
卞从周:你那个学生的死,你有没有责任?
时任道:是蒋介石杀了他,又不是我。
卞从周:那让老蒋去忏悔,让老蒋去赎罪啊。你老惦记什么啊?我跟你说,毛泽东早晚有一天也会和蒋公称兄道弟,你信不信?
夏小山:书比面子重要。就这一次,把书运回来,你也安心了。
时太太:就是。我早就这么说。不就是一顿饭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去。与其这么吃不下睡不着,还不如咬咬牙豁出去。
卞从周:政界和学界难道有高下之分吗?搞政治的就不干净,搞学术的人格就高尚了?我支持政府,也是对得起良心的。我并没有从中谋求利禄啊。
时任道:你是没谋上。
时太太:任道!(对卞从周)抱歉。
卞从周:我并没有谋什么,如果说我谋的话,也只是为学校谋了些实际的好处。我真是希望在行动上为国家做点事。不管怎么说,这个政府是我们能倚靠的唯一的政府,我们要拥护它,再推动它进步。
夏小山:和蒋介石吃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看他难受,就看菜好了。不想听他训话,就东耳进西耳出。熬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时任道:你当然能熬,桌上只要有盘好菜你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夏小山:你书不要了?
时任道:大不了我卖给桂林图书馆。
时太太:好,那你就不要再想那些废纸了!要你自己去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呢?这次说定了,既然这些书卖了,就好好吃饭睡觉,不要把自己折腾得要死要活。你自己不要命可以,别连累我!
时任道:……
时太太:(利落地捡麻将牌,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有本事就把书弄回来,弄不回来就别想。你不想,可能吗?我都不信。我看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什么事都是我来操心,你万事不问。你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我在外面摆摊卖早点,去典当铺,去问邻居借钱……
时任道:借钱?
时太太:就差借钱了!面子早就没有了。我倒是想去和蒋介石吃饭,他不请我,我也没办法。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时太太把桌上的麻将牌掀掉,下。沉默。
夏小山:我们先告辞?
【时太太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她把信交给时任道。
时太太:你看着办。(下)
时任道:(看信)混账!
【时任道捶桌顿足。夏、卞二人不知所措。
时任道:去!吃火腿。
【老年时、夏、卞三人上。时任道家灯暗。
老年卞从周:桂林来信,说你的书都已经进了当铺,你一咬牙就同意去了。
老年时任道:一派胡言。
老年夏小山:那人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老年卞从周:就是你。
老年时任道:我没去。我永远不会和老蒋坐在一张桌子上。
老年夏小山:你绝对是记错了。
老年时任道:我警告你,你别乱咬人。
老年卞从周:不信问你老伴。(顿,有些尴尬)抱歉,我忘了……
老年时任道:你还有脸提我老伴!景园就是你害死的。
老年卞从周:你这是什么道理!
老年时任道:你的揭发大字报贴上墙,当天夜里景园就……
老年卞从周:那不是揭发!是交代!交代!
老年时任道:交代?你交代你自己跟蒋该死吃饭就行了,为什么捏造事实,说我也去了?
老年卞从周:你是去了……可能你太太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才……
【老年时任道扑上去厮打。
老年夏小山:要文斗,不要武斗。造反派还没打起来呢,我们牛鬼蛇神先打起来了。
【老年卞、时二人愣住。老年卞从周走到门口开门。
老年夏小山:你去哪儿?
老年卞从周:回家。
老年夏小山:你真的走?
老年卞从周:我不能和他呆在一个屋里。
老年时任道:你走!
老年卞从周:我本来就要走。(对老年夏小山)您先请。
老年夏小山:您请!
【二人在门槛前犹豫。
老年时任道:言而无信。
老年卞从周:此话怎讲。
老年时任道:是谁说过要留下来陪我?
老年卞从周:你不是嫌我是历史反革命吗?
老年时任道:你不是说你没有戴过帽子吗?
老年卞从周:(对夏小山)那你先回?帮我给家里捎个信。就说我还好,革命小将不武斗,饭尽饱吃,就是药快没了。
老年夏小山:(颓然坐下)还是再等等看吧……
【沉默。
老年夏小山:我们三人好像确实在一起打过一次麻将。
老年时任道:是吧。
老年卞从周:我们为什么在一起打麻将?
老年夏小山:不记得。
老年时任道:再想。
老年夏小山:我都七十多了,你不能指望我什么都记得。
【时任道家灯亮。麻将牌都收拾到了盒子里。桌子上摆着几瓶酒。三人都微醺。
时任道:十年骑马上京华,银烛歌楼人似花。今日江头黄篾舫,满天风雨听琵琶。
夏小山:你还记得!
时任道:好诗。
夏小山:不觉已二十余载。
时任道:那时梅庵先生尚在。
夏小山:忆往年与王伯沆、黄季刚诸人或坐豁蒙楼茗话,或泛舟玄武湖,吹笛拍曲,悠然忘忧。如今家国破碎,故人离散,旧境如梦矣。
卞从周:楼之初似乎有出国的意思。
时任道:他出国?他能做什么?
夏小山:教外国人说中国话。
时任道:他那一口浙江官话,中国学生都听不懂,还去教外国人。
卞从周:学了一辈子中文,连外国人都教不了,不是很讽刺吗?
时任道:我研究了半辈子《史记》,仍看不清今日之乱象,研究有什么用呢?
卞从周:做一物质上的乞丐,精神上的贵族。
夏小山:你是物质上的乞丐,我等岂不是物质上的饿殍。
卞从周:我家那个样子,和乞丐窝没两样。我太太做的菜。那真是,太下饭了。不把卖盐的打死誓不罢休。
夏小山:我就没听你说过你太太一句好话。
卞从周:好话是留在家里说的。
夏小山:任道,这点你应该向彦先学学。
时任道:吵惯了,说好话反而怪。
卞从周:时太太的手艺真不错。我以前只知道时太太的伊府面做得好,没想到青菜豆腐也能做得如此不俗。你有口福。
时任道:你听谁说她会做伊府面的?
卞从周:我吃过。上次时太太送了不少,还剩一些存着没吃完呢。
时任道:景园!
【时太太上。
时任道:下次也给小山送点伊府面。
时太太:怎么?
夏小山:我还没吃过呢,时太太,不能只便宜了卞彦先啊。
时太太:夏先生什么没吃过。明天我做一些给您送去。
时任道:你怎么只给卞家送面呢?
时太太:卞太太平时帮了我们家许多忙,我做点面谢谢人家。
时任道:是吗?
卞从周:谢什么,应该的。
时任道:我都很久没吃了。你也不留点给我。
时太太: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时任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吃了。
夏小山:明天时太太做了,一半给我,一半留给任道不就是了。
卞从周:吃了人家的面,可是要帮人家忙的。
夏小山:有了面,要帮什么忙只管说。任道又不会向你借钱。
卞从周:还真是借钱。
时太太:卞先生!
时任道:借钱?
卞从周:(笑)开个玩笑。
时任道:(对时太太)你借钱了?你向他借钱了?
卞从周:几块钱应应急的。
时任道:借过多少?
时太太:没有多少。
卞从周:都还了。
时任道:拿面还的?
时太太:你说拿什么还?
时任道:你……
时太太:就是今天这顿饭的钱还是从卞家借的呢。
时任道:景园,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沉默。
夏小山:(对时任道)当年我们在女高师教课的时候,你准备回东南大学。一天,你过来找我,说:“三年来,我很少还乡,家中妻子,未及兼顾。近日东南大学寄来聘书,我考虑再三,踌躇不决。继思何不效古人记妻寄子法。”我大吃一惊,以为你要将妻子托付于我,我想我们虽然都是两江师范学堂的毕业,可我们相识才一年,你就将妻子托付于我,我如何担当得起。后来才知道你是要将女高师的学生托付给我,要我替你给她们上课。哈哈哈……
卞从周:这也是一段佳话呀。人就应互帮互助。内人愚拙,以后还要多向时太太讨教。
时任道:卞先生还帮了你什么忙?今天一并说了。我日后也好还他的人情。
卞从周:时先生,等书运过来,可不能藏着,我们都要赏看的。
时任道:(对时太太)这封信是不是他在我之前已经读过了?
卞从周:没有。
时太太:是的。
时任道:我明白了。
时太太:我不能一直看着你这个样子啊。我什么办法都想过了。
时任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我们上了人家的当了。你诈胡!
卞从周:我也是为了帮你。
时任道:帮我还是帮老蒋!
卞从周:我希望与时先生结交,希望蒋校长为中大谋利,有错吗?
时任道:我不想和你结交。我一个人也耽误不了老蒋为中大谋利。
卞从周:可是能帮你把书保住。
夏小山: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吃了人家的伊府面,想帮他,就帮到底,何必逼他赴宴。你明知道任道反蒋。
卞从周:就因为他反蒋,我才更希望他们接触接触。
时任道:那对小山呢?为了把他拉去赴宴,还在席上安排什么没见过的名菜。
卞从周:不是我安排的。谁不知道他好吃?
夏小山:我不是为了吃火腿。
卞从周:不是为了吃火腿?蒋校长、蒋院长、蒋委员长、蒋总裁、蒋总司令,有区别吗?你一不是政府高官,二不是前线将领,他请你吃饭干什么?
夏小山:我不承认他是校长。
时任道:就因为你放出话来,说“不承认蒋介石是校长”,后来想去吃火腿,又怕没面子,才说什么如果院长、委员长请客就去的话。
夏小山:怎么都冲着我来了?我又没得罪你们。
时太太:到此为止吧,都喝多了。
卞从周:(对时任道)你还说我们好面子。你是这里最好面子的。你不给蒋公面子,蒋公就不给你面子!世道就是这样。要做成事就要豁得出面子。
时任道:我还就不给他面子了。你们都顾及自己的面子,我为什么不能顾及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比天大。我的书,你们谁能弄过来就归谁。我不要了。人亡弓,人得之,何足道!何足道!
夏小山:他是真的?
卞从周:真的假的?
时太太:他开玩笑的。
【时任道家灯暗。老年夏、时、卞上。
老年时任道:真热。
老年卞从周:比昨天还热。
老年时任道:越来越热。
【时任道家灯亮。夏小山站着清唱昆曲《长生殿·弹词》中的“一枝花”。其余二人拍曲。
夏小山:(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
老年夏小山:(唱)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雕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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