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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恨你有多深

星期五 四月 14, 2017 10:14 am



在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中,至尊宝被春三十娘杀死了之后问观音菩萨:“我真的不明白,恨一个人可以10年、50年甚至500年这样很下去,为什么仇恨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呢?”观音菩萨回答说:“所以唐三藏去取西经,他就是想指望这本经书去化解人世间的仇恨。”至尊宝打了个响指,说了声“明白”,转头去带金箍。

在阿根廷电影《荒蛮故事》的一开场,一架飞机上的乘客在闲谈时突然发现,他们都认识一个叫加百利的失败的音乐人。这些乘客中包括他的前女友、批评过他的乐评人和老师、跟他有过节的同学和同事。原来加百利使用各种手段,将此前的这些“仇家”哄骗到同一架飞机上,然后操纵飞机坠毁。影片随后的五个故事都围绕仇恨主题来展开,例如两个陌生人在公路上飙车引发冲突,最终导致车毁人亡;有个人因为违章停车,汽车被拖车公司拖走,多次冲突之后一怒之下炸毁了拖车公司。这部电影还有其他两个好玩的译名“生命中最抓狂的小事”和“无定向丧心病狂”,形象地阐释了电影的主题。

《荒蛮故事》很像贾樟柯执导的《天注定》。两部电影都是围绕同一主题,将几个不同的故事串联起来的。《天注定》是由真实事件催生的,秉承的是现实主义的原则,而《荒蛮故事》则显得更荒谬、更极端和更具黑色幽默色彩,将现实中的仇恨和暴力推到了存在主义的高度,因此也就更胜一筹。贾樟柯聪明的地方在于,他在《天注定》中用不同人物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中或者擦肩而过的方法,由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故事,使四个不同人物的命运有了细若游丝的联系,回应着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的扉页上引用过的约翰·多恩的那首著名的诗歌:“无人是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在他的代表作《交往行为理论》中区分了人类的工具行为和交往行为。工具行为以经验知识为基础,遵守的是技术规则。交往行为以语言符号为媒介,遵守的是规范。这些规范组成了社会的制度框架,而制度层面上的合理化只有通过消除交往的限制才能实现,并由此最终实现人类的自由和解放。对于哈贝马斯的这番理想言谈,德国哲学家斯劳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讽刺说,“更多的交流首先并且最重要的是意味着更多的矛盾。”他认为“相互理解”必须由不要挡彼此的道、保持适当的距离和实施新的“谨慎规则”来补充。看来消除仇恨并不是靠一部“经书”就能化解的。

精神分析学认为,邻人(neighbour)是一个创伤性的入侵者,具有极度的含混性。邻人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当过于接近邻人时,就会扰乱我们生活的平衡,引发不安和焦虑,从而造成仇恨和暴力。由此既可以解释《荒蛮故事》和《天注定》,也可以观照当前西方社会对移民的恐惧。

邻人是指离你“近”的人,这里的“近”与空间距离无关。有人曾经注意到,当今中国流行的“教育焦虑”与微信的兴起几乎同步。此前受交流方式和物理空间的限制,家长在教育孩子时,顶多拿邻居家的或者同事家的小孩做比较,但是如今在家长的微信群里却常年驻扎着几十个、甚至上百个“邻人”家的优秀小孩,从而像瘟疫一样引发了教育焦虑。这就是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所说的“知情太多的人”(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这是希区柯克的电影《擒凶记》的直译片名)会处于危险中,起码会引发焦虑和嫉妒。

老子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据说这是《道德经》中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最喜欢的一章。一次有学生问我什么是我理想中的社会,我也引用了这段话。我说,以前要过上这种生活还得跑到荒郊野外,自己耕田种地,现在有个互联网,“宅”在家里就能实现这一理想了。学生说这有点太消极了吧,我说那就换成张充和先生的一句诗:“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发表于《中国科学报》2017年3月25日第7版)
Author: 韩连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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