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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散宜生诗》选析(一)

星期五 三月 03, 2017 10:03 am



传统诗词讲座资料——


聂绀弩《散宜生诗》选析
(上)

胡静怡

二○一○年三月


聂绀弩《散宜生诗》选析(上)
胡静怡

聂绀弩是当代著名的杂文家。1934年加入共产党,曾任香港《文汇报》总主笔、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兼古典文学部主任。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强迫到北大荒劳改,1960年冬回京,1967年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关押于山西监狱达十年之久。劳改期间,苦中作乐,以写诗作为一种“自得其乐的娱乐活动”(1983年《第四草》后记),创作了大量的诗篇,分为《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第四草》,于1982年结集为《散宜生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胡乔木同志亲自为其作序,称赞其为“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
诗集一经面世,文坛为之轰动,好评如潮。程千帆谓之“滑稽亦自伟”,施蛰存谓之“谐趣”而“沉郁”,罗浮则曰“是严肃的打油,是沉痛的悠闲”,虞愚谓之“已成铅椠千秋业”,启功则赞曰“似此新声世所稀”。可见,《散宜生诗》在诗坛铸就了高耸入云的一座丰碑。
为了帮助大家欣赏 聂绀弩先生的作品,以便从中汲取丰富的营养,提高我们的诗艺,笔者拟从《散宜生诗》中选取部分诗作解读一番,谈一谈个人学习的体会,抛砖引玉,供大家参考。

一、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王国维说,“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后又补充说是“天才游戏的事业”。聂绀弩正是用天才游戏的笔墨写逆境中的生活。挑一担水,自谓“一坦乾坤”、“双悬日月”,被人奴役,却故作雄豪,何等的阿Q气!所谓“阿Q气”,就是“精神胜利法”。即在肉体遭受摧残之时,从精神上谋求胜利。他在《后记》中说:“人没有阿Q气怎能生活?年已七十,在‘缧绁’之中,甚至还‘非其罪也’,阿Q气就成为他的救心丹……”当然这种故作的雄豪只有在自我忘情之中才能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一但撞上现实的围墙,那夸张的美丽便如肥皂泡一般骤然炸裂,只剩下“鹧鸪偏向井中啼”了。
鹧鸪之啼叫,声如“行不得也哥哥”。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此处借用辛词意象,抒发囚禁荒原有家难归之悲愤。读到此句,一种浓重压抑感如同铺天盖地的乌云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所以,该诗绝非一首劳动的赞歌,也绝非那个狂热时代的赞歌,更绝非当时一些毫无骨气的御用文人粉饰太平之作,而是血与泪的控诉!
“这头高便那头低”一句,描写从未挑过担子的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手忙脚乱的窘迫情状,十分形象逼真。乡下人形容这种形象,称之为“猴子担鸡”,可谓入木三分。聂先生此句,虽是白描,却是传神之笔。传神之笔何来?来自于亲身经历,深切感受!另外,“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对仗之工,“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句法之灵活,均显示出先生天才的笔墨功夫。其实这两句写成“留人影”、“印爪泥”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写的话,其句子节奏将与上联雷同,都成了“二二一二”式。显然诗人有意调整了句式,以避免单调。

二、刨冻菜
白菜隆冬冻出奇,明珰翠羽碧琉璃。
故宫盆景嵌珍宝,元夜花灯下陇畦。
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
方思寄与旁人赏,堕地惊成破碗瓷。

一兜结了冰的白菜,本来普通已极,诗人极尽美化之能事,将“明珰翠羽碧琉璃”加以形容,将“故宫盆景”、“元夜花灯”加以比喻,刨之而飞玉屑,捧之欲吻冰姿,何其高贵华美,令人爱不释手。然而,一旦失手,则冰消玉殒,魄散魂飞,华美全无,分文不值。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倏然破灭,从极喜而堕入极悲。这一强烈的反差,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这仅是咏冻菜么?联想起那个疯狂的岁月,曾有多少美好的事物被无情地砸碎,又有多少人的黄粱美梦被霎时惊醒?倘如此想来,何尝不可以将其作为一首寓言诗来品读?
诗的语言讲究灵动,讲究跳跃,不能如散文一般平铺直叙,絮絮叨叨。一首律诗,如果通篇八句都平铺直叙下来,毫无变化,其意顺则顺也,但音韵节奏势必显得死呆八板,索然寡味,如喝白开水一般。所以,经验老到的诗人,总要在一首诗中安排一联或两联进行句式的调整和变化,令其不依常理,造成跌宕,产生奇趣。例如,杜甫名句:“红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但诗人故意将词序颠倒,便显得句法新颖,趣味横生,不致呆滞了。聂诗颈联:“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依常理应为“锄刨玉屑飞千朵,手捧冰姿吻一兜”。这种故意颠倒词序引起跌宕的手法,可造成句式灵动的美感,值得我们认真学习。我们一些诗人的作品,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恐怕除了意象不新而外,句式呆板也是原因之一。

三、挽毕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头,终生恨未打篮球。
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
雪满完山高士毕,鹤归华表古城秋。
送君冠带棺中去,万木森森也自愁。

毕高士者,诗人难友也。与诗人同在完达山中伐木,不堪冻馁劳苦,一命呜呼。诗人挽之。“曹交”,见于《孟子》:“……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诗人借此典发抒感慨:你的个子比曹交还高,本是打篮球的料,怎么投错胎、走错道,也来搞意识形态,岂不是自寻死路!一“恨”字,感慨万千。俗语云,运动员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以任人摆布,任人驱使,便能如苏东坡所言“无灾无难到公卿”。你偏要读几句臭书,读得桀骜不驯,成了专政对象,而又“死不悔改”,落得如此下场,怎不令人叹息!你死了,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谁会同情你的遭遇?死也白死,与天下苍生有何相干?今日风雪漫天,你这位高士的生命虽然就此了结,但你的灵魂能就此解脱么?须知待你驾鹤回京之时,迎接你的依旧是满城肃杀之秋风,现在你唯一的归宿就是那只土馒头了。当然,当你入殓之时,有人还不会忘记送给你一副冠带,只不过不是寿衣寿服,而是你戴了好多年的右派帽子。此时此刻,完达山上的森森万木也在为你呜咽悲号,你知道么?
该诗有三大鲜明的艺术特色,是不可忽视的。其一,熔俗话和雅语于一炉,俗不伤雅,雅而能俗。比如,首联极俗,颈联极雅,非但不显别扭,反而浑然一体。实在非妙手莫办。尤其是颔联,上句中“白死”是大俗话,“花岗石”是当时极为流行的政治术语,下句中“苍生”却是古代词汇,“风马牛”却是源于《左传》的成语:“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同一联中,一俗一雅,相得益彰。其二,成语、俗语、典故的大量而灵活的运用,使诗作内涵信为深邃,韵味信显悠长。诗中,作者的用典调动了三种修辞手段,即明用,暗用和化用。明用有“曹交”、“风马牛”、“鹤归”、“冠带”(《礼记·内则》:“冠带垢,和灰请漱”)。暗用有“恨未打篮球”(隐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花岗石”(隐含“死不悔改”)、“万木森森”(隐含“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化用则有“雪满完山高士毕”。明代高启《梅花九首》中一联云:“雪满山中高士卧,月移林下美人来”。诗人批第一句顺手牵羊移植过来,改“山中”为“完山”以切地,改“高士卧”为“高士毕”以切人,无衣无缝。其三,奇特工巧之对仗。令人叹服。以动词“白死”对“苍生”,锱铢悉称,且机巧非常。“花岗石”原为一个词,“风马牛”原为一个成语,整体对之已然工整。更令人羡艳者,花、岗、石乃三个名词,风、马、牛亦为三个名词,即使拆开相对,也严丝合缝。尤其令人叹绝的是,将“毕高士”的姓名倒过来变成“高士毕”,不仅恰与“古城秋”形成工对,更使全诗妙趣横生,妙不可言。

四、清厕同枚子(二首其一)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肯便饶?

繁重而肮脏的劳役,仅用“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一笔带过,可见诗人之着力点并不在此。“白雪阳春”语,有人说是形容粪坑,我认为不是。因“阳春白雪”是较高级的音乐,常以之比喻高深的文艺作品,说用它比喻粪坑有点风马牛不相及。比喻人还差不多。所以第三联应该这样理解:这此劳改犯人,原本都是文化精英,是各个领域中之“阳春白雪”,往常见此等污秽之物,肮脏之所,均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掩鼻而走;可如今,炎炎酷暑,臭气薰天,群蝇乱飞,令人作呕,偏偏被迫弯腰屈膝,瓢舀肩挑。命其如此,何以言哉!该联切不可等闲读之,不可因诗人“苍蝇盛夏”与“白雪阳春”对仗之工丽而忽视了句中蕴含着的悲慨。结句字面上似不离掏粪,似乎还在做清厕的文章,但“澄清天下”一语,难道不让我们从中品读出那绕梁三日的弦外之音吗?“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让毛泽东思想红遍全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等豪迈的口号,我们不还记忆犹新吗?“澄清天下”者,“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此之谓也。
诗人善于以景物渲染烘托气氛,借景言情,抒发忧国忧民之孤愤。“雨潇潇”虽寥寥三字,着墨无多,但置于“燕昭台畔”此一特定的环境之中,那种“秋雨秋风愁煞人”的凄凉景象,便如大幕顿开,扑入眼帘,给诗人的艰辛劳作布上了阴冷悲凉之背景,对揭示全诗的主题赶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另外,诗人深厚的对仗功力在该诗中又一次显露出来。“苍蝇”之龌龊恶心,“盛夏”之炎热难耐,却以“白雪阳春”如此高雅华贵之词相对,且对得如此之铢两悉称,令你要不佩服都难。

五、杂诗(四首其三)
洞口迎人桃自夭,青山微以笑相招。
美人四座周三匝,秋水千波窘二毛。
燕子楼头听度曲,凤凰台上忆吹箫。
书生老病何来此,未死凡心若梦嘲。

二毛者,头发斑白也。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燕子楼,在江苏徐州。相传唐尚书张建爱妾关盼盼居所。文天祥《满江红·和王夫人〈满江红〉韵》:“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凤凰台,在南京。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而《凤凰台上忆吹箫》又是词牌名,源于秦时萧史与弄玉吹箫引凤之故事。
该诗很隐晦,一如李商隐的《无题》,意境十分朦胧。初读之,如入曹雪芹的太虚幻境,如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很美、很惬意,很令人神往。但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你就不会欣然神往了。
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呢?说出来让你大吃一惊:原来是写人民文学出版社一次右派批斗大会,而批斗对象便是作者本人,因出版社工作人员女性居多,故曰:“美人四座”。“洞口”者,“引蛇出洞”之“阳谋”也。“青山微笑”者,“欢迎帮党整风”也。“周三匝”者,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也。“秋水千波”者,横眉怒目,唾沫横飞也。“曲”者“箫”者,捏造罪名、无端构陷、无中生有、无限上纲也。“何来此”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
一篇何等优美的诗章,写的竟然是如此残酷的人间闹剧;一幅何其雅致的图画,画的竟然是如此龌龊的人间丑态!实在是大煞风景、败人脾胃!然而,如此华美之曲章演奏如此丑陋之物事,难道不令丑者更丑,令读者更加厌恶么?
只有天才,才玩得出这样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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