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好书连载】戏缘——孙崇涛自述(之五)

星期日 二月 26, 2017 9:14 am



家乡戏缘

京班武戏使我着迷

旧中国时,进瑞安戏院演戏的多是“京班”,后期也见过少数“绍兴班”,而“昆腔班”和“乱弹班”,都未见进戏院,只在外头演庙戏、草台戏。
温州京班作兴演武戏。温州最早的京剧科班“翔舞台”,初名“尚武台”,就以彰显武功为标榜。温州历史最长的京班“金福连”,掌班人义彩(余凤波)是温州地区尽人皆知的武生演员。为展示武打人才济济、各怀绝技,“金福连”演的《铁公鸡》,排出各由八个武行出演主角向荣与马童,戏名别称《十六演》。近年,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腊月二十三日晚演“封箱戏”,曾两度推出《铁公鸡》,央视实况转播。头回排出四个向荣、四个马童,观众感到稀罕、新鲜。最近一回又进而排出六个向荣、六个马童,电视上打出《六六铁公鸡》的戏名。播前访谈,原“青研班”班主任张关正教授还为此向全国观众啧啧推荐了一番。不知关老师是否了解,早青研班“六六”七八十年之前,人家“金福连”就“八八”了。
“金福连”京班出名后,已很少演草台戏,长年进驻戏院演出。“金福连”在戏院演的武戏,时尚、火爆、刺激,令我着迷。如《铁公鸡》,真刀真枪开打,兵器相击,叮叮当当作响,筋斗翻腾,震得台板都快要断裂,乐队〔乱锤〕声和观众阵阵喝彩声交织,使整个戏院都像要爆破。《界牌关》里罗通战到被敌枪刺肚流肠,托肠奋战,血腥惨烈,未免恶心,却令我对他英烈行为肃然起敬。《白水滩》里十一郎,一身打衣,外罩一袭青衫,肩担晃悠,青袖飘洒,英气逼人,舞起的白铜棍,银光闪烁,花样多般,令我眼花缭乱,百看不厌。还有关公《斩颜良》、燕青《打擂台》、张绣《战宛城》、杨排风《打焦赞》、王伯当枪战《虹霓关》、十三妹弹打《能仁寺》、孙悟空《大闹天宫》、白娘子《水漫金山》、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狮子楼》、《四杰村》、《泗州城》、《金钱豹》、《蜈蚣岭》等等很多,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一个叫“二二剧团”的京班,据说是属于军队的,也常进瑞安戏院演出。这个班好演连台本戏,什么《火烧红莲寺》、《狸猫换太子》、《七侠五义》、《荒江女侠》、《封神榜》、《粉妆楼》之类,十几、二十几本的接连着演。演出广告时常以“活动布景”、“机关踏笼”为号召。父亲带我去看过几本《火烧红莲寺》,果见飞鸟腾空飞翔,火焰冲天燃烧,高崖山水倾泄,英雄身陷踏笼等生动场面。在没有高科技支撑的年代,这类天马行空式的艺术想象和实施,制作者付出的心力和财力的巨大是可以想见的。
武戏看多了,使我十分向往做英雄。平日在家就拿门闩、晾衣杆、拨火棍一类家伙当刀枪,模仿戏中英雄不断挥舞。心里一直盼望自己何时也有一把戏中那样的刀枪才好。
一年阴历五月二十四日,城东隆山(乡人讹叫龙山)庙会,十分热闹。百姓倾城而出,登山赶庙会。蜿蜒而上的山路上满是人群,远看就像结队去抬肉骨头的蚂蚁。这天我和父亲也加入这群“蚁队”,爬到山顶。只见“隆山塔”下,人群簇集,演戏的,弄武术的,唱曲艺的,卖糖人米塑、小孩玩具的,样样都有。我在一个卖儿童玩具摊头上,见到戏中关公手持的“青龙偃月刀”木头仿制品。天呀,这不正是我日夜盼想要的兵器吗?双眼紧盯不离。粗心的父亲没有察觉到我的神色和心思,竟然带我离开摊子,使“青龙偃月刀”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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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0-1.jpg重建后的瑞安“隆山塔”
少时,我从来不会向家里人主动讨东西,在态度看来较严肃的父亲面前,更是如此。这一天,我郁闷极了,回家吃不下饭。母亲以为中暑,一量体温,果然有低温,便请来二叔岳父、瑞安名医池仲贤来家开了中药。喝了药仍不见好,还呕吐不止。细心的母亲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我究竟哪里不痛快。我说心里不痛快,就把没买到“青龙偃月刀”的委屈说了。母亲说:“咳,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还不是为一把‘关老爷刀’嘛,好办,买去!”
父亲了解后,就“将功补过”,亲自到外头寻找,在一家敲制马口铁制品的手艺店里给我买来一把玩具“关老爷刀”回来,高兴地转着刀把,哼道:“仓!仓!仓!关老爷到!”我一瞧这刀,跟庙会所见不同,不是木制,也没有青龙偃月图样。心想,我怎么能当得了“关公”啊?算了,就当别的英雄,凑合使吧,心中还是怏怏地乐不起来。
这事给我印象太深,以致长久以来总想寻个机会,奉告天下所有的父母:玩具是童心世界里的宝贝,大人不懂孩子想要的宝贝,比之打骂他们的伤害还要大许多,而且伤口会很久不能愈合。
“金福连”演员人才济济,文武生张春来、老生望江涛、花旦胡理钗、武旦严小棠、铜锤王海涛、架子花周凤山、短打徐少楼、长靠阿昌、小生碎娒、文武丑“弟弟”等等,全温州地区人人皆知,艺事人口相传。其中凡有“弟弟”出场的戏,都会令观众十分开心。
“弟弟”艺名陈哈哈,大胖身体,走起路来,腆着大肚皮,踩着八字脚,像只大白鹅。一双灵动、闪忽的眼睛和半口金牙,一张嘴就会给人机警、喜庆的感觉。除演戏外,他还会几手魔术,摆弄几下拳脚。“金福连”来城演出之日,他会抽空到大街空地上撂场子,一边变魔术,一边拍胸脯、走马步、挥拳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推销他的膏药。由于有点名气,围观的人不少。
“弟弟”演的丑角戏,发挥他会变魔术特长,常常见机弄出许多噱头,令观众讶异、发笑。比如,他会一把扯过花旦手中手帕,撕成一把面条,搁在碗里,冲进开水,当众把它吃了。他会揭下台柱上张贴的戏单或标语,将它搓揉成一顶花帽子,给自己戴上。他演《打渔杀家》中教师爷,歪戴草帽,挺胸攥拳,跨着横步,带一群打手,来势汹汹地到老英雄萧恩家讨渔税。他在萧家门口蹲起马步,伸出“拦门式”臂膀,给跟班打手展示自己膂力,表示本师爷无人可以抵挡。他厉声喝道:“呔!萧恩哪,你给我出来!”萧恩开门,只轻轻往他“拦门式”臂膀一拍,他即刻四脚朝天倒地。爬起来时,草帽顶不见了,只剩下一圈帽沿,套着弟弟亮堂堂的大光头,逗得观众哄堂大笑。这时,正好戏院卖瓜果零食的小贩经过台边,“弟弟”就对他责怪道:“都是你丢地上的西瓜皮闹的!”台下又是一阵笑声。
“弟弟”有点武功功底,有时反串《杀四门》中的刀马旦,大腹便便,扮演身材婀娜的刘金定,十分好玩。他表演《翠屏山》里和尚裴如海跟杨雄妻子潘巧云私通场面,竟跳起了“土芭蕾”:单腿跪地,嬉皮笑脸,向潘巧云招手道:“娘子,来也!”潘巧云快步跑去,跳上弟弟的单腿,仰脖子,伸双臂,模仿芭蕾双人舞,做出一个“飞机展翅”造型,目的是借此逗人一乐。戏曲丑角的喜剧功能,在弟弟随意的“杜撰”中,挥洒得淋漓尽致。
外地来瑞演出的名角,除自己带几个必备的配角外,其他行当全靠搭班“金福连”,其中弟弟更是少不了的小丑。这些名角以武生居多,其次是旦角。武生中名声较大,我看得也最多的是两位:张二鹏和筱高雪樵。
张二鹏(1919~2005)是京剧武生泰斗盖叫天次子,高挑的身材,俊朗的五官,醇厚的嗓音,是块天生的武生好材料。他上场前,台屏上会悬起绣有大鹏图样的巨幅缎制“守旧”(屏幔),以显示他鹤立鸡群、不同凡响。他演戏继承乃父“武戏文唱”特长,造型优美,口白清爽好听,动作干净,一招一式都非常好看,加上他有副英俊潇洒的外表,迷倒不少有英雄情结的家乡女观众。
张二鹏善演的猴戏,据说是跟他哥张翼鹏学的,《闹天宫》是他最拿手一出,我看过多回。孙大圣出场亮相,撩起大袍档脸,然后突然放开,露出尖嘴猴腮,缩颈、晃脑、眨眼、鼓腮,一下子把个孙猴子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现给观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孙悟空偷吃蟠桃和大战天兵神将两个场面。偷吃蟠桃中抓桃、捧桃、啃桃、吐核等一系列动作,妙趣横生,逗得我们小孩个个开心发笑。在跟天兵神将作战中,孙悟空将夺得的乾坤圈、天王圈、铜锤、令旗四件兵器,一起用手、脚和头颈同时玩转自如。张二鹏演来从不凌乱、失手,人称“一身四绝”,是他这出戏中最给力的表演,常常博得台下一片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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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鹏剧照
张二鹏也常演武松戏,如《十字坡》、《打虎》、《杀嫂》、《狮子楼》、《快活林》等,显然是从“活武松”父亲那里学得的,受观众追捧自然就不必说了。后来,张二鹏加盟人才济济的浙江省京剧团,挂头牌武生;父、兄去世后,他作为“盖派”传人,成为南派武生代表人物。都是众望所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我在杭州读大学,到东坡剧院“重温”过他在《岳家庄》中饰演的岳云,风采不减当年,舞台“气场”很强,人往台上一伫,马上吸引观众眼球。
记得张二鹏曾两三回来我家乡戏院演出,每回都有一段日子。最后一回,应该是在新中国建立初,因他演过《野猪林》,而这戏名是1950年中国京剧院李少春、袁世海改编杨小楼《山神庙》之后才有。这时,“金福连”班已不复存在,温州地区京剧演员全被整编到“五星”、“红旗”两个剧团,不清楚张二鹏搭的是哪一团。只记得张二鹏演《野猪林》的两位配角是他从外地带来的花旦周帼英(饰林娘子)和武生刘云龙(饰陆虞侯)。上文写到的《孙悟空棒打万年青》风波,可能也就成了张二鹏同我家乡观众的真正“临别纪念”了。
周帼英的戏,家乡内行戏迷不看好,说她人虽长得漂亮、风骚,花旦、刀马、青衣、花衫样样都演,但身上实在缺戏。头一天打炮戏演《木兰从军》,一个劈叉下去,台下一片叫好。大家说,这是出于对她初次见面的礼貌。离开瑞安后,她就销声匿迹了,可见家乡戏迷很有评戏眼光。
刘云龙在张二鹏告别瑞安后,还继续留在班里,顶张二鹏缺,也演《野猪林》里林冲。一回,我早点去戏院,看到台上他在戏前临阵磨刀,照着张二鹏排场,依样画葫芦,指导几个武行排练“山神庙”武打场面。他上场时,一付破哑嗓子,加上前有张二鹏身手做对照,戏未看完,我就离开了戏院。
我看筱高雪樵(1926~2010)的戏,比看张二鹏要早,大约虚龄六七岁光景。那些年间,筱高雪樵长年在我家乡搭班,是家乡京班无人可以取代的头牌。他出道早,7岁练功,17岁登台,十八九岁独自闯江南,还同唐韵笙、高庆奎、金少山、盖叫天、林树森这些国内一流前辈名角同台合作。
我初次看筱高雪樵演戏时,他也就是个不到20岁的小青年,身体块头很大,坚挺的鼻梁衬出英俊的面相。他演戏认真,戏路很宽,短打、长靠、文武老生、红生、猴戏,样样拿得起,偶然还唱麒派老生。据说会戏150多出,恐比现在戏曲学院毕业生十倍还多。他跟叔父高雪樵(1912-1978)学的戏,故取名筱高雪樵,“筱”即“小”。好像生子或是收徒也挺早。一次我在看他猴戏时,孙悟空拔毛吹作一群小猴,台下一个小观众指着其中一个小猴道:“你看,小筱高雪樵!”
筱高雪樵的短打武戏特别出色,身手敏捷。演的武松,旋子、飞腿、大带等功夫,漂亮利索,赏心悦目。跟斗更是十分了得。《铁公鸡》中首创翻墙过城,现在已被各地武行纷纷仿学。我还见他从四张桌子摞起的高台上空翻落地,身轻如燕,着地无声。1961年,他随上海新民京剧团到杭州演出,出于怀旧,我特地赶到东坡剧场看他演《龙潭鲍骆》中的余千。只见他连翻十几个空翻,大气不出一口,令我惊叹。须知那时他已年近中年。
他的老生戏,我只跟父亲看过一回《斩经堂》。自己太小看不懂,见他挂着黑胡子,扎着硬靠,手按腰间宝剑不停地唱,心里还在责怪:你筱高雪樵今晚英雄不当,当个糟老头子,老在罗嗦,还想杀妇人,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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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南派武生筱高雪樵
新中国建立后,筱高雪樵主演的《狮子楼》,被拍成电影,艺事活动载入《京剧名宿访谈》。他后来成为上海京剧院的著名武生,拥有多种荣衔:国家一级演员、著名南派武生代表、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京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等等。坚持必有回报,攀登终能登顶。这是小武生成就大名望的筱高雪樵艺术人生给人的启示。
看了筱高雪樵武戏,我愈发想当英雄,连睡觉都会梦到自己被扮成他台上的那种英雄。说来也神,这梦想还果真实现。
家乡风俗,谁家死人出丧,门庭好的人家,总要借此张扬一番。丧队中除唢呐、锣鼓、仪仗一路伴着穿白戴孝哭喊不停的亲人外,还要挑选幼童扮成戏曲人物,骑上马背让人牵着走,家乡人叫此为“骑顶马”。
我大姨妈公公去世,小我一岁多的长妹和她同岁的表弟韩潜龙长得齐整好看,像对金童玉女,被扮成《小放牛》里村姑和牧童去骑顶马,我好生羡慕。接受上回错失“青龙偃月刀”教训,这回我可要主动要求了,便对大姨妈请求说:“姨妈,我也很想骑顶马。”姨妈说:“好吧,也给你扮个吧。”便唤来出租戏装的丧店老板娘。老板娘问我:“娒,你想扮什么?”我说:“扮筱高雪樵。”老板娘很懂男孩心思,把我扮成个《三岔口》里任堂惠的模样:穿身银白色紧身打服,腰缠鸾带,头戴软罗帽,脚踏软靴,额头顶枚闪闪发亮的银箭,耳际插着一朵绒球英雄花,再搽上口红,画起箭眉,配个眉心红印尖,英姿勃勃,我真的当成地道的“英雄”了。
那天,我登上高头大马,被大人牵着走,在一片哭声、鞭炮声、唢呐锣鼓声中,一路招摇过市,沿街两旁站满观看“骑顶马”的人群,大家纷纷指着我这个“小英雄”评头品足地议论,这令我自感神气、风光的程度,远非几十年后自己登上牛津、哈佛讲堂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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