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好书连载】戏缘——孙崇涛自述(之四)

星期日 二月 26, 2017 9:13 am



家乡戏缘

戏院看戏另有一番风光

家乡瑞安城内只有一家戏院,坐落在西岘山脚下“天后宫”(妈祖庙)旁。建筑、设施十分简陋。四面砖墙,中间木柱托起房顶。屋顶两旁下沿,挖出一排气窗,用拉扯绳索开闭窗门。没有坡度的水泥地面,中间摆放层层硬木板长椅,只有座号,没有隔座,椅子靠背后头,装置木条小桌,供后排观众吃喝使用。这已经算是戏票上标称的“优待”座位了。至于没有座号的“普通”坐席,全是长条木凳,被摆放在剧场木柱外头两厢,任观众自由拣择座位。早到的观众,首先会找个没有柱子挡眼的位置,扭着脖子看戏。
正是这样一座简陋剧场,却见证了我家乡近代很不平常的戏曲历史。它是这座公众文化资源匮乏的小城唯一的至高无上的艺术殿堂。多少日日夜夜,形形色色的演出,使平民百姓沉醉在戏剧艺术的汪洋,激荡起快乐的心海浪花。它给人们抚慰劳作辛劳,带来生活乐趣,向往人生美好。它培养了成批戏迷,使瑞安京戏票房历史延续了全国所罕见的半个多世纪。它吸引一个接一个省内乃至全国著名演员来此演出,也培养、输送了本地的戏曲新秀、话剧名家和影视明星,熏陶出城内多名 “京胡才子”,还有如我一样后来走进国家研究机构或者大学从事戏曲研究和教学的“读书人”。去世不久的我国当代两位曲学大家王季思与徐朔方教授,也可能跟我一样,在那儿接受过我家乡戏院的艺术熏陶。王季思少时就读瑞安中学,徐朔方出身瑞安郑楼(今属平阳县)“瑞师”教员,娶的妻子还是瑞安“才女”杨笑梅,我想他俩年轻时也准在瑞安旧戏院看过戏。
我不清楚家乡戏院始建的具体年代,却目睹它保存过半个多世纪,包括新中国建立后改建、翻新的“人民戏院”,后称“瑞安剧院”,长久伴随我在家乡的看戏经历。
除了看戏曲外,旧中国时,我还在那儿看过“影戏”(无声电影)和“文明戏”(通俗话剧),新中国建立初期,看过歌剧、话剧和文工团歌舞。我读小学时,还在戏院登过一回台,在一出表演抓汉奸的短剧中,演个小配角,只有两句台词:“不许动!”“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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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门庭冷落的“瑞安剧院”
先父孙维楷先生(1915~1995),是个十足的戏迷,年轻时患上旧社会认作绝症的肺结核,整年卧床、吃药、打针。在我少时记忆里,父亲躺在床上的时光远多于站着、坐着的时刻。但这一点儿不影响他看戏热忱,只是得病后很少看庙戏,要看总得去戏院。
父亲特别爱好看京班,瑞安戏院演的京戏,几乎一本不落的看。他还购买了许多戏剧报刊杂志,码在病榻枕边,一空就看。有时还指点着上头刊登的艺人图片,给我讲说种种京戏梨园趣闻。如一回说,南北两派京戏武生泰斗盖叫天和李万春,在上海天蟾、黄金等大舞台斗台演出如何如何火热。一回又说,盖叫天自己不演猴戏,为了跟“北猴王”李万春较量,就让他大儿子张翼鹏苦学猴戏,将他关进房内,整日跟笼里猴子做伴。还说,张翼鹏经受不了父亲的严厉教戏,曾逃出家门,栖身破庙,日夜勤练武功,练得庙台塌倒,慌忙跪拜庙神,对神许下宏愿:待我张翼鹏出头之日,定要给菩萨修个头等戏台!他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我入迷。这些著名京剧武生,后来我大多见过他们演出,遗憾的是,讲说得身临其境的父亲,除了张翼鹏外,其他一个都没有亲眼见过,因为他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温州之外的任何地方。
父亲去戏院看戏,总忘不了要带我一起去看。在我基本告别看庙戏的六七岁后,随父亲去戏院看戏成了我最常态的“夜生活”。那时大人带小孩进戏院,不占座位,不需另买票;要想占个座位,可以买半票。一生很节俭的父亲,唯独对看戏毫不吝啬,总会给我买张半票,让我踏踏实实地占个“优待”座位看戏。这是他当时不曾意识到的对我“智力投资”。
去戏院看戏,见到跟看庙戏很不一样的风光——
进戏院落座后,先见卖茶水的伙计手托一笼屉搁置成排下大上小形状的小茶壶,穿梭于观众席间。谁向他一招手,他就将放好茶叶的小茶壶往你座前小条桌上一搁,算是“订茶”。订茶完毕,他便手提一只长尖嘴大铜壶,挨个灌水。手艺精到利索,铜壶嘴对准你的小茶壶口轻轻一磕,不多不少,滴水不漏地将水灌满茶壶。看戏中间,他还会三番五次的巡回续水,手段如前,一个人照料全戏院数百茶客,应对从容淡定。
跟订茶同时,还有订坐垫。坐垫作用有二:瘦人用来垫软屁股,矮个用来垫高坐位。只要肯花钱,爱订几层坐垫全由你。有的财大气粗观众,花大把钞票订来成批坐垫,把自己垫得高高在上。对此,坐在他后排的观众,可以对他表示鄙夷,也可私下讥讽、发牢骚,就是不会公开抗议,只好自认晦气。承认贫富差异,好像成了剧场公众默守的规则。
另外,还有托盘卖茶点零食的小贩,时常在看戏中间四处穿梭,兜售瓜子、柑橘、瓜片、茴香豆、五香干、荸荠白(谓削了皮穿成串的荸荠)一类小食品。
还有一手好看绝活,是兜售热毛巾。南方天热,尤其酷暑,戏院没有任何制冷设备,热得看客满头大汗,兜售热毛巾营生便应运而生。一个伙计提来一桶热气腾腾的毛巾,谁想抹脸擦汗,就向他招手。这时,只见伙计抖开一条绞着的毛巾,远远地往你手上一丢,飞转而来的毛巾,不远不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你的手中。这手艺真是好看、值钱,一些本不想花钱擦汗的观众也要起毛巾来。
以上剧场活计,有两大特点:一是从不吆喝、说话,一切交易都在无言中进行,为的是不影响观众听戏。二是所有经营都由剧场统一组织管理,不允许外人插手。它跟票务、场租、广告、包银等一起,构成活络的经营套餐,顺当地运转着现代剧场的经济车轮。
戏院演戏开场,不打八仙,改用“打头通”(家乡人误唤“打头冲”)代替。乐队演奏成套锣鼓牌子曲,用来邀集观众和制造剧场气氛,大约需要一刻来钟。性急的观众嫌它“啰嗦”,根本不听,管自交谈、嬉笑、喝茶、吃零食,戏院噪声跟锣鼓声混杂一起,交织成闹哄哄的气氛。这种气氛会使爱热闹的小孩我感到温馨、兴奋、陶醉。
“打头通”过后,跟庙戏一样,也是三至四折的散出戏,末出为武戏。武戏之后,稍作休息,接演正本大戏。前后得演出三四个小时,日场、夜场都如此。戏必需演满做足,不然,观众就会闹场。
一回夜场,盖叫天二儿子张二鹏在瑞安戏院做“临别纪念”演出正本《孙悟空棒打万年青》(青又作春)。可能他急着早散场好打点行装明日离城,演的孙悟空三棍两棒就把万年青早早给打死了,戏散场时还不到十点钟,观众不过瘾,闹起来了。一位戏迷还嚷起了粗话:“伲妳(你妈的),我阿爸(老子)花20多斤大米钱买的戏票,就这样打水漂漂了。”演丑角的陈哈哈,见情势不对,自告奋勇,赶紧涂脏脸面,扮起叫花子,拄着打狗棍出场,想借补演一出《拾黄金》来平息众怒。观众仍然不依不饶,喊道:“弟弟(陈哈哈乳名)你给我下去,我们就要张二鹏,不要你!”弄得陈哈哈一脸无奈,往台板戳戳打狗棍,没趣地转身退了场。那晚最后是在观众一片骂声中慢慢散了场子,至于有没戏迷去张二鹏住处闹事不清楚。第二天,听到街头在到处传闻:张二鹏赶一大早就离城走了。
那时,瑞安戏院演戏,无论日场、夜场,几乎都座无虚席,有时还得加卖站票。这除了戏好能叫座外,还跟剧场善于宣传、营销有关。每天一大早,在四处街头巷尾,就能看到戏院张贴的彩纸广告,上写本日日、夜场演出戏码和演员名单。这还不够,戏院还雇了两个小厮,肩扛演出广告牌,一人打鼓,一人击锣,一日两趟,咚咚锵、咚咚锵地沿街穿巷,满城宣传。广告上,还会添加一些诱众宣传语。诸如:“正宗梅派”,“风雅花衫”,“马派唱口”,“麒派做功”,“全国闻名”,“全球有名”,“名震沪杭”,“全部机关布景”,“真刀真枪开打”、“临别纪念,最后三天”,“最后两天”,“最后一天”……五花八门,大事张扬。
遇到名演员要来城演出,戏院更不放过宣传机会。演员未到,就早早张贴预告,上写:“著名某某某,不日来瑞,留意日期,莫错良机”一类文字,吊起人们订票看戏胃口。名演员到来之日,坐落热闹街道的著名商店,橱窗里会悬挂起放大的演员生活照和演出照,招徕过往行人驻足观看。
我的祖辈在瑞城最热闹繁华的八卦桥边开设城内头号绸布商店,店号“孙大昌”——后改“新益祥”、“金龙”,新中国归公后为瑞安第二百货公司——类似京城“瑞蚨祥”,无人不晓,因此成了戏院悬挂宣传照片的首选商店。小时我跟这些照片天天近距离相见,记下许多名演员名字和他们擅长的剧目。揣摩剧照里的人物妆扮,使我明白“长靠”与“短打”的不同,“刀马”与“武旦”的区别,还有如:《八大锤》陆文龙要舞双枪,《火烧裴元庆》中裴元庆会耍铜锤,《辛安驿》罗雁男扮得踩跷等等戏曲演出知识。
这时,我已开始上学,不大留意课本知识,却很关心戏院每日演出广告。凡一听到外头扛广告牌小厮的锣鼓声响起,即刻放下一切,快步跑到门外看当日戏目。遇到想看的戏,没有父亲陪同,就自个儿想法买票进戏院。家里给的零花钱不够买票,自己不好意思向大人讨,就琢磨出一个省钱买票的窍门。心想:既然大人有票可以带个小孩进戏院,那么小孩有票带个小孩就更可以了。小孩按例买半票,若再带个小孩,岂不成了每人四分之一票?按此主意,我在戏院门口,另找个小戏迷,两人搭伙买张半票。如果收票人不肯放人进场,我们就据理申辩。收票人缺乏数学头脑,脑子里拐不出票值钱数概念,无理对答,再想想小孩想看戏也不是坏事,况且还是不占座次的“普通”票,做大人的不该跟小孩死计较,想进就给进吧,结果总是我们胜算,顺利进场。有了先例,久成惯例,使我们一群小戏迷长时间内都是少花钱、多看戏。
多谢了,家乡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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