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好书连载】戏缘——孙崇涛自述(之三)

星期日 二月 26, 2017 9:12 am



家乡戏缘

看庙戏是为图热闹

家乡城内、城郊有很多寺庙,逢年过节,庙台常要演戏祭神娱人。少时候我常被家人或亲戚带到寺庙看戏,像城内陶尖庙、五显庙,城郊关老爷庙、杨老爷庙等处,都曾去过。演庙戏时,庙内香火缭绕,台下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买卖吆喝声四起,好不热闹。

庙台有盖在庙宇内的,如城东硐桥庙;也有在庙门外头空旷地面临时搭台的,如城北关老爷庙。在家乡去往温州的塘河水路沿岸,我还见到搭在河边的庙台,人称“水台”,据说得划着船看戏。我没有这番经历,想象不出那是一番怎样有趣的情景。长大时,我读了鲁迅小说《社戏》,里头描写“迅哥”跟随“双喜”、“阿发”们去“赵庄”看水台戏的情景,令我无限神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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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河水台

我读大学四年时(1960),被学校派往绍兴东昌坊口鲁迅故居见习,跟鲁迅《故乡》主人公闰土原型章运水的孙子章贵和鲁迅生前家中小仆王鹤照老人一起共事。章贵大我不多,一张嘴说话就眯缝起笑眼,使人感到亲切。王鹤照老人是个有激情的小老头,十分健谈,担任故居讲解员,讲解起来眉飞色舞。他空时就陪我去鲁迅故家访亲问友,踏访鲁迅作品中写到的真实故地,像阿Q栖身的“土谷祠”、鲁迅幼童拜师的“长庆寺”之类。一回,我要求他带我去鲁迅外婆家走一趟,私心就是想了却体验《社戏》所写看水台演戏的真实情景的长久愿望。老人痛快地答应了。

到了鲁迅外婆家所在的安桥头,就是《社戏》称作的“平桥村”,只见《社戏》里写到的“平桥”,豁然斜对鲁迅外婆家家门。站在门口,我将目光投注桥石,脑子里浮出许多奇怪“意象”,使劲去搜索当年“双喜”拔篙点船、磕桥石的处所。

出了鲁迅外婆家,我俩雇了一只乌篷船,沿着《社戏》所写水路,一直划到鲁迅大舅父家所在的皇甫庄,那就是《社戏》所写的“赵庄”。在那儿,我见到了真实的“赵庄”水台,它正像鲁迅小说所写,“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十分“惹眼”。这一天,我一路兴奋过来,到了此刻,简直欣喜若狂。想不到童年家乡庙戏和鲁迅小说所写社戏,会有如此巨大的潜藏魔力。历史与现实的对接,虚构与真实的交融,产生的情感冲击,真能叫人难以抵挡。

在家乡,还有在近郊空旷地面上临时搭台演出的贺节戏,人叫“草台戏”,场面更为壮观。它由地方“头家”出面,集资演戏,祈求国泰民安。像元宵节、清明节前后,就是最频繁的草台戏演出日子。城内南门头江边“飞云亭”东首那片空旷地——新中国时辟做长途汽车站和汽车轮渡码头场所,现为“外滩”一段——的草台戏,人气尤其兴旺。戏台未搭,周边早早的张贴起许多写有名字的红纸条,全是在那儿抢先占地准备搭看棚的主人预定记号。

我二姑父是城南有名的“仁记渔行”东家,店址、住家都离那儿不远,每年演戏,都要选个好地,搭起看棚。看棚,也叫厂棚、戏厂,是山寨版的“包厢”:高约五尺,十来见方,上铺地板,顶蒙篾棚,用来挡阳遮雨。看台上摆放家中搬来的高高矮矮形状不一的椅凳,家人、亲朋戚友挤坐一起,谈谈笑笑,其乐融融,还备有很多好吃的茶点零食,是我少时最盼望去的地方。

看戏其实并不主要。看棚离戏台远远的,看到的只是一面不大的台框,像今天站在远处看电视,什么都很模糊。何况那时我才三四岁,压根儿就看不懂戏,图的是看台下热闹。

戏台前留出供散杂观众站着看戏的大片空地。演戏时,四方看客汇拢,看棚里坐满大小红男绿女,周边买卖摊贩遍布,到处是扶老携幼、呼朋唤友。娱乐、会友、买卖、相亲等等,各有所需,呈现各样生活状态,宣泄各种真实内心,是一幅比戏还要热闹好看的“清明图”。

戏开锣时,台下人群更是摩肩擦背,推推搡搡,好像大家都很乐意在这辛苦拥挤中去享受刺激和快感。更有站在后头的年轻有力的后生,故意往前推挤人群,制造一浪比一浪高的人浪,寻求开心。家乡人管此叫“打淘堂”;平日形容人多拥挤,也说“像戏台下打淘堂”。坐在看棚里的我,很为只看别人“打淘堂”、自己不必吃力“打淘堂”而感到欣幸。

我拜二姑父为“亲爷”(干爹),几年间的阴历每月初一、十五,要吃他家让人用金格(挈盒)提来的内盛六碟菜和一碗上盖红剪纸“太平钱”的米饭,说吃了准保将来长命富贵。凡是碰上戏班演戏,亲爷家还会给戏班送红包“利市”,换来米饭送我吃。说戏里天天有“状元”,我跟状元同镬吃饭,将来好当状元。我一辈子不当官、不买卖,永久牌的工薪阶层,“富贵”说不上,“状元”更是没影的事,至于“长命”,现在还说不好,看来这戏班“状元饭”算是白吃的了。

演“草台戏”的多是温州乱弹班,今称“瓯剧”,那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草根艺术。通常午后开锣,先是“跳魁星”、“跳加官”。戴黑面具的魁星,瞪眼、裂嘴、叉胡,面目峥嵘。戴白面具的天官,肥头富态,眯缝笑眼,喜气洋洋。他俩不语不唱,只是踩着锣鼓点踏场舞蹈。末了,那白面具会抖出一幅字轴,上写“吉庆平安”。抗日战争胜利辰光,字轴改写“庆祝抗战胜利”;家乡政权更替时刻,就写“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城”。看来这白面具还真能懂得“与时俱进”。家乡人称这种开场为“小八仙”。据说还有“大八仙”,上台人物众多,场面非常壮大,我没见过,成了耿耿在怀的童年缺憾。

“打八仙”过后,是三至四小折“散出”,即今日所说的折子戏。前几折演文戏,看不懂,耐着性子等待末出武戏开场。武戏拳打脚踢,弄枪舞棒,跌扑腾挪,令我异常振奋。武戏过后,要演很长的“正本”大戏,有时要一直演到深夜。这时候,我也乏了睏了,但仍不愿意离开看棚,就窝在大人怀中先睡上一觉,等待中间另有武打场面出现再看。如果一觉醒来,眯眼一瞧,仍在演看不懂的文戏,就干脆接着睡去。

我特别不愿意看到的,是乱弹班里那个老头儿扮的老旦出场。大大的脑袋,佝偻着身躯,模样丑陋不说,还有那声音怪怪的说白、唱腔,叫人听了实在难受。我全不明白他在唱念什么。一回,我竖起耳朵使劲听了一阵,总算听懂了半句。他好像是在念:“咿呀,小生——着蓑衣——耶!”因他把“生”、“衣”二字拖得老长,我才有如此感受和收获。

一回正月间,城内小东门校场宫演庙戏。开场前,我从台下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堆里认出那个在叫卖“十八变”—— 一种用多样彩纸叠糊起来,翻动变出多种形状的孩子玩具——正是那扮老旦的老头。只见他衣衫褴褛,佝偻身子,手持缠着稻草荐的扁担,上头插着好多“十八变”,站在寒风里抖抖索索地叫卖。

有人说,老头家境贫困,自己不是戏班主角,戏份不多,包银很少,很难度日,只好靠演戏空隙到台下叫卖“十八变”赚钱贴补。好像大家都不理会他有戏班老旦“形象代言”的身份,买他“十八变”的人照样很少。这使我对他产生起许多同情,先前的厌恶也不再有了,倒是希望他多出场,多赚钱,宁可自己不看戏,多睡觉。

草台戏也偶然有“昆腔班”演出,伴着笛子咿咿呀呀地唱个不休。我依然看不明白,而且很少见到武打,兴趣不高。后来,“京班”就是京剧团渐渐多起来,舞台新潮亮丽,武戏又多,加上这时我已五六岁,稍解人事,渐渐看懂戏情,便对京戏产生更浓兴趣。家乡戏迷津津乐道的京班 “大三庆”、“大高升”、“金福连”什么的,常会惹起我看戏欲望。

那时父母已放手让我一人去外头自由闯荡,只要求三顿饭和晚间按时回家就行。旧社会孩子没有别处可去的娱乐场所,独自去戏台下“打淘堂”或者“趴台板”看庙戏是唯一可选的文娱活动。

一回下午,“大三庆”京班在南门头空坦搭的戏台上演《凤仪亭》,演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董卓与吕布)争抢一个美貌女人(貂蝉)故事。我大致看懂了,看得入迷。当我看到那青年后生(吕布)外头归来,发觉自己心爱的女人(貂蝉)被那白胡子老头(董卓)接娶到家中,气得跺足捶胸的时刻,发觉天色将黑,想起该是到了家长吩咐吃晚饭的钟点,就赶紧快步跑回家,扒拉扒拉几口,快速吃完饭,一搁碗筷,迅即又跑回台下,想把底下情形看个究竟。只见这时戏已散场,检场人正在收拾台面。我感到失望极了,舍不得离开,独自呆呆地站在台下,就像戏里吕布给弄丢了貂蝉一样丧魂落魄。

记得我最末一回看庙戏,大约在虚岁六岁的时候,独自一人去火神庙看夜戏。那晚,“金福连”京班演《天雨花》,讲一名叫左维明的清官断案故事。清官妆扮真是好看,穿戴一身经过改良的官衣与官帽,飘逸潇洒,面目一新,一出场就赢得台下一片叫好。人说这是从上海麒麟童(周信芳)那儿仿来的,现在知道,这是出于著名海派京剧演员白玉昆的发明。

后来戏里出现了女扮鬼魂,脸上油彩闪亮,披头散发,口吐长舌,一身白衣,长裙曳地,双袖下垂,耸起肩膀,飘飘忽忽地在台上游走。这时候,台顶照明的煤气灯被蒙上绿纸,表示夜晚,阴森可怖,看得我毛骨直竖。散戏回家路上,要路过几条小街、弄巷,昏暗的路灯把人影拉得很长,模样像是阴间来索魂的无常,更增添一层可怕。我一路加紧跑路,一路干咳壮胆,还时时回头,看看那台上女鬼是否跟随过来。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去寺庙看夜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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