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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义乌之囚》之一

星期二 二月 21, 2017 11:51 am



精彩导读


《义乌之囚》第一段文字至少在五年以前已经写成了,我知道这将是一个好小说,但却搁浅在那里。这个小说的最初想法来源于以前在阿尔巴尼亚时候的一件事。一个从意大利到地拉那做生意的温州小伙子在生意开张不久,帮他在义乌组货的弟弟被人杀死。我并不知道里面的细节,也没仔细打听。我记住了这个事情,像过去读马尔克斯的《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一样印象深刻。到加拿大后我自己也开始去义乌,和义乌的人做了十几年生意,可以说非常了解这个地方。但是很奇怪,我后来写了很多小说,却一个字都没写到义乌。



五年之前,我觉得应该写写义乌了,我写了上面提到的开头之后,马上陷入困境。我从最初的语调里感觉到我在写一个有野心的大故事,但是我无法把故事引向我的目标。我在义乌跑了那么久,应该对义乌的情况了如指掌。然而真的有愧于这段经历,我脑子里的义乌,一直还是一个迷宫一样虚幻的地方。我在开头部分写的义乌老市场迷宫般的四楼是一段真实写照,也是一段象征和暗示。而我真正的用意是说,义乌是一个脉络遍布全球的博尔赫斯式的迷宫。我多年前去过墨西哥的坎昆,深入到尤卡坦半岛看玛雅古迹。有一天在梅里达城过夜,那是一个美丽古老而偏僻的城市,亚洲人很少,当地人争相和我们合影。在一条街的巴萨市场里,我看到做买卖的小摊里全是义乌货。一个摊主告诉我,他每两个月跑一次义乌,从来不去广交会。我感到义乌的触须遍布到了全球每一个角落。



要写出这样一个义乌,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知道,写这样一部小说需要耐心,得让它慢慢成长。这几年里,我心里一直会挂念这小说,经常会拿起它来,想好几天,觉得自己已经找到办法了,奋笔疾书,最后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打转。但进步还是有的,只是像植物一样生长着,难以觉察。



这篇小说除了弟弟被杀这个中心事件,还有几个主要的点:一个是欠债被囚禁的故事,我起初一直在囚禁上做文章。还有就是双肩背包海鱼的腥臭气味,这让小说有一种噩梦感。第三年的时候我加入查理这个人物。这个人物有疯狂的想法,我控制不了他,不知道让他怎么发展。又经过了两年多时间,我总算把这篇小说想通,写成了。这样,我最终以蜗牛的速度让小说抵达到了遥远、黑暗而神秘的地方。



——陈河











杰生是昨天夜里一点半钟到达义乌城的。一天前他坐加拿大航空公司班机从多伦多出发,下午四点到上海浦东机场,再坐机场五线到火车站,用护照买到一张卧铺票,晚上八点坐上去义乌的火车。当走进卧铺房间时,看到下铺坐着一个非洲黑人女子,他和她打了个招呼,随即爬到了自己的上铺。从上铺看下去,这个非洲女子的手臂像乌檀木一样光滑发亮。杰生和她交谈了起来,她会说简单的英语。她说自己是非洲中部一个叫纳布尼亚的部落的人,现在要去义乌。杰生说自己也是去义乌,问她去义乌做什么,她说自己是信使(messenger),说自己的部落被军阀包围了,十分危急,部落派她找人去解救。杰生听着,以为她在讲梦话,看她的样子也像在梦游。没多久,杰生听到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这样他自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在到达义乌之前,乘务员把到站的旅客叫醒。杰生和她又说了几句话,问她要住什么地方,要不要和他一起坐车进城。她说不要了,她自己会安排,要去住一个名字叫“巧心”的宾馆。这样,杰生下火车后就坐出租车到了“花来香”宾馆,时间已是两点多钟。他在飞机上一点也没睡着,喝了酒也没用,人已疲倦到了极点,所以一进房间倒头便睡。



他醒来时,发现窗帘外面一片白亮,响着混杂的人声,这让他明白市场早已经开门了。他一看时钟,还不到七点,这里还保持着农民早起赶集的习性,像农贸市场,只是没有牲口的叫喊,只有人们在大声说话。他才睡了三个多小时,脑子昏沉沉的。但他还是决定马上起床,因为他心里堵得慌,在床上躺不住。



杰生是个动作利索的人,不到十分钟,他就穿戴好了走出宾馆,只觉得外面阴冷潮湿,寒风刺骨。这个时候是二○○四年,义乌市场一大部分都还在稠州路一带,福田大市场尚在建设之中。杰生住的宾馆靠着江边,挨着宾馆的是几家卖皮鞋的商铺,夹杂着一家卖菜刀剪刀之类的五金店。其间还有一家早餐店,很多家长带着穿校服的孩子到里面吃东西。附近有一所小学,能听到学校广播放的升旗歌曲。杰生进去买了稀饭和小笼包。他熟悉这里,以前来吃过,认得做馒头的还是那个老板,店里还是和以前一样脏。在吃早餐的时候,他心里还没想出接下来先去哪个地方。他只是觉得十分烦闷,每回到义乌的第一天,他都会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烦意乱。但他知道这是无法回避的,他必须鼓起精神来对付。



“好吧,就让我先去找那个做围巾生意的小青吧,看来她是知道很多事情的。”杰生对自己这么说,决定先去位于商场三楼的围巾帽子市场。



虽然好几年没来义乌,杰生还是没费力就找到了老市场的巨大建筑。这个看起来很简易的建筑十分庞大,它是个四方形的房子,每条边长有一公里,有四层高,外墙是简易的石灰墙,粉刷成发紫的蓝色,而屋顶上铺着的是钢架横梁加上玻璃纤维瓦。一二层是开放式的,店铺挨着店铺,但是三楼四楼的内部很复杂,像是一个迷宫。这里就是围巾帽子类市场,里面布满多个井字形的组合,一个套一个,有穿堂风在回旋,很冷,店铺里稍微聚集了一点热气,马上被冷风带走了。杰生在通道里绕着圈子,在一个个挂满围巾的店铺中间张望着,他看的不是那些围巾,而是在寻找一个人。



杰生现在要找的是那个卖围巾的小青。他还记得她的摊位号是H5068,但他发现这里的编号已经采用了一种新的系统,他已经无法按编号找到原来的那个店面,只得凭着记忆在楼道里寻找。在凛冽的穿堂风中,他努力唤起记忆里小青的形象:齐额的刘海,明亮的眼睛,修长的身材。他只见过她几次,而且已经过了三年,记忆有些模糊,无法准确地在心里画出她的样子。时间还早,这里的商铺卷拉门还刚打开,店主们有的在洒扫,有的凑在一起讲八卦新闻,还有的凑在一起打牌。几个擦鞋的妇女坐在楼梯边等着客人,有小孩在打一种会发光的陀螺,还有些卖青菜豆腐的挑着担子在叫卖。杰生在一个店门口稍一停留,在隔壁店里聊天的店主就飞快地跑回来,问:要不要?这里的店主第一句话几乎都是这三个字“要不要”,杰生以前觉得好笑,客人还没进门看货,怎么会知道要不要呢?



杰生对义乌的历史是熟悉的,他知道这里的店主在几年之前都还是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而且很多是小学都没读过的农村妇女。她们迎接客人说的“要不要”这句话其实和以前赶集时卖鸡蛋卖芋头时说的话一个样。但也有例外,这里的一个店主让他难以忘怀。三年前那一次他从楼下大堂里的日用杂货商区转到了楼上的围巾帽子商区之后,在拐角看到一个店铺的外面陈列着一批色彩醒目设计新颖的围巾。他只觉得眼睛一亮,走近一看,那些围巾看起来质地还不错,像是羊毛的,底下有个商标“CASHMERE”,就是开司米的意思。杰生走进了摊位里面,看见里面的样品更多些,有条纹的、方格的,还有仿造名牌的。他还发现这个摊位精心布置过,灯光和色彩都有点讲究。他正在看着,却听得后面有人问:要不要?还是那句可笑的话,他心里想。但是他回转头来,却发现说话的是个相貌秀丽气质青春打扮入时的青年女子。他心里一惊,觉得这个姑娘不大可能是刚刚从农田里出来的,听她的话音也是比较标准的普通话。那个女青年从一排排围巾中显露出来。尽管第一句也是“要不要”那样的话,她后来介绍产品却十分得体和内行。她就是杰生现在要找的小青。



在这个冬日的早上,杰生从多伦多来到了义乌商品城的顶楼,什么也没做就一直在找这个叫小青的姑娘,是有原因的。这个叫小青的女子当时让他惊艳,后来一起吃过两次饭,在 KTV唱过一次歌。在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喝了酒,情欲在心里升起,只差一点他们就有了身体关系,但最终杰生选择了退缩。这一退缩,让他们之间的温情荡然无存。后来,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杰生现在后悔的是弟弟到义乌为他进货时,他不该介绍弟弟去找她。弟弟是个不会自制的人。从他后来收到的货来看,弟弟一定被她吸引住了,采购了大量她的围巾,质量大不如以前,价格又不便宜。弟弟在义乌出事之后,他父亲在讲述事件经过时,一直提到弟弟和一个卖围巾的女人关系密切,似乎他们有同居的关系。杰生相信父亲讲的这个卖围巾的女人就是小青。



弟弟是一个月前被杀的,他死在一场酒吧里的斗殴。那场斗殴后的隔天早晨,一个扫大街的人在街角一排冬青树丛下面发现了弟弟的尸体。他是因腿部动脉被刺断,流血过多致死。看得出来,他是挣扎求生时,钻进了树丛。警察的调查报告称弟弟和几个人在酒吧时,有一群黑人袭击了他们,其他人逃走,弟弟却被刺中。义乌的警察很重视这个案子,很快就破案,把杀人者抓到了。行刺者是个在中国签证过期的非洲黑人,身无分文,现在据说已经被关押在广东的外事监狱。弟弟出事的时候,杰生正因为那一批假冒名牌的双肩包吃官司,处于担保假释状态。如果这个时候他回国去料理弟弟的事情,法院会认为他弃保逃跑,所以父亲没让杰生回国,他自己去义乌处理了后事。



杰生想起小时候的事。弟弟比他小三岁,小时候一直和他争东西吃,两个人经常会打斗。杰生十六岁到了纽约,寄居在舅舅家里。那是极其难受的几年,但是弟弟并不知道外面的艰难,一直觉得父亲偏向杰生,整天和父亲吵着也要出国。弟弟中学毕业就不读书了,成了问题少年,在东门一带打打杀杀,老是惹麻烦。杰生父亲是卖烧鹅的,每天起早摸黑在菜市场上。杰生那个时候一直在纽约打工,根本没有能力把弟弟带出来。好多年后他到了加拿大,结婚,生了孩子,开始自己做进口生意。起先是他自己回国到义乌进货,后来,父亲让弟弟帮他在国内进货,免得他飞来飞去花钱花时间,而且可以把弟弟带起来,等生意好了可以合伙,下一步也可以带他到国外去。父亲这个决定犯下致命的错误。弟弟在义乌的两年多时间里,开销很大,几乎占到采购成本百分之十,而且货物很多不对路,到了国外卖不出去。弟弟以为杰生是华侨外商,钱挣得很多。其实杰生一直在投钱,把自己以前打工挣的钱全投进去了,还使用老婆娘家的钱。丈母娘用住房抵押了一笔贷款,把钱给杰生做生意本钱。弟弟被人杀了,不管情况怎么样,弟弟都是为他的生意送命的,所有的亲戚都会这么认为,连杰生的父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因此,杰生在心里为弟弟的死背起了一个十字架。不过唯一让他稍觉安慰的是,弟弟还没有成家,没有妻室,这样至少没有连累他人。



杰生转了几圈,市场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那些店铺开始忙着做生意。杰生想着一个月之前,弟弟还在这些摊位之间跑来跑去,现在却已经死去,没有人会记得他,不禁悲从中来。就在这个时候,他转到了一个通道的尽头,看到那里挂着几条熟悉的开司米围巾。他认出这是小青的围巾店。他还记得一个细节,小青围巾店外面有个窗口可以看见中国银行大楼尖塔顶。他转头一看,果然看到了中国银行楼顶。于是他振作起精神,走进了店里面。



“要不要?”



杰生听到声音。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从铺子里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



“这里是小青围巾店吗?”杰生问道。



“不是的。你要不要?”那人生硬地回答。



“我知道这里以前是小青的围巾店,她现在在哪里?”杰生坚持问。他急着要找到她,因为只有从她那里他才会了解到弟弟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到底要不要?我给你便宜一点。东西都是一样的。”



“你得告诉我她在哪里,我找她有事。”杰生坚持着。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这人真是很烦。”那人说着,不再理会杰生,坐到桌前开始摆扑克牌算命。



杰生感觉到这个人一定是知道小青下落的,只是不愿说,几乎所有的义乌人都把信息看作是神秘的财产,不肯和别人共享,于是杰生决定使点手段。他说:“我是来找她赔偿的,我收到一批她发的货全部霉烂了。如果你不告诉我,那我就认你这个店铺。我马上去找工商管理局去,让他们来找你赔偿。”



他这些话似乎发生了作用。那人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个字,塞给了杰生。“你快走吧,到这个地方看看,也许她在那里。”他没好气地说。



杰生看看纸条,上面写了个地点是:庐山街45弄6号。



杰生知道庐山街是在市场斜对面,处于稠州路和篁园路之间的南侧。庐山街口有一个牌坊,上面写着“文胸内衣专业市场”,紧挨着的是卖袜子的街。他以前并不知道文胸是什么,以为是人工增大乳房之类的东西,在走进这条街之后才知所谓文胸其实就是胸罩。这个市场除了庐山街外,还包括了桂林街、漓江街和保联一街,里面的店面都是卖胸罩内衣的。杰生第一次进入庐山街时加快了脚步,因为他觉得这里的店面如同女洗手间女浴室一样有着性别倾向,男人在这里走不合适。但是后来他在这里进过几批女式内衣,很好卖,之后脸皮也就越来越厚,自如地在这些店铺间走动了。



他仔细看着门牌,发现了45弄6号不是在街上,而是在一条小弄堂里面。弄堂内停着一辆桑塔纳车。当他推开了这个门牌的大门,发现里面是一个古式的院子,里面有天井、中堂,中堂上堆满了装满货物的纸箱,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围巾样品。原来她还卖围巾,并不是改成了卖胸罩内衣内裤了。院子里有几个人在干活,有几个本地工人,还有两个包着香葱一样头巾的印度人在用胶带枪打纸箱包。所有人都转头惊讶地看着杰生。



杰生说要找小青。他们都说小青现在不在。问他们她什么时候回来,都说不知道。再问她的手机号码,也说不知道。杰生知道他们一定有,只是不肯说。他说那他就在中堂等她回来。他感觉到其中一个本地人偷偷在后面打电话,说的是义乌本地话。杰生感觉到他是在和小青说话。果然,那人出来问他是什么人。杰生说自己是加拿大来的杰生。那人又跑到后面去,说了一通话。一会儿他出来让杰生等着,小青还在很远的东阳,要两个小时后才能回来。他带杰生进入一个房间去休息,这里有一张沙发和电视,看来是专门给客人休息的。杰生打开了电视,靠在沙发上看起来。



兴许是路途太累了,加上时差的关系,杰生一阵困意袭上来,沉入很深的梦境。他做的是一个童年的梦,里面有蜻蜓、蝴蝶和很多羽毛。他后来被一些声音吵醒了,醒来时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脸上挂满了睡觉时流出的口水。他赶紧擦干了口水,听到外边有人说话,是一个女的声音,然后看到了一个女的走进来。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她是谁,但很快认出是小青。她以前是长头发,现在剪短了。她冷冷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事情。



“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杰生,是杰林的哥哥。”杰生说,心里不是滋味。



“这个我知道,你以前买过我的围巾。你还来买围巾吗?”小青还是那样冷淡。



“不是为了围巾,我是想找你打听一下我弟弟的事。”杰生说。



“这个事你不要找我,应该找公安局去了解。”



“是的,我会去那边了解的。我只是听说你是我弟弟的好朋友,所以才来找你。我爸爸说弟弟死之前和他打电话时经常说起你。”杰生说。他看到这句话发生了作用,小青的眼圈一下红了。



“那你怎么过了一个多月才来?你是他亲哥哥吗?”小青说。



“是,我来迟了。弟弟出事的时候,我正吃官司,被关在警察局里。后来被保释出来,但那段时间失去了出入境的自由。直到上个星期那边的警察局才取消了对我的限制。”



“先吃饭吧。我这里还有客人。吃了饭再说话。”小青说。然后她到别的房间,招呼客人。



接下去,杰生被叫到了饭堂吃饭。这是老房子后面的一间厅堂,摆着一张大圆桌。他奇怪的是,饭桌上坐着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奶奶。她的眼睛有白内障,在喝着一杯酒,吃相凶猛,像是一个年轻人戴着老人面具。桌上摆着一个大火锅,烟雾水汽弥漫,对面看不到人,像是过去的澡堂。同桌吃饭的有一个伊朗人、一个印度人,他们都会使用筷子。杰生坐下之后,小青也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武警制服的人,自我介绍是当地消防队五号分站队长。吃饭过程大家都很安静,好像是在一场宗教仪式中。











吃过饭,天已经大黑。杰生又等了一会儿,小青终于把事情做完了。她告诉那个老奶奶她要出门。小青是这老奶奶养大的,老奶奶的眼睛一直瞪着杰生。小青背起了包,带着一只小狗和杰生一起走出来。她打开车门,小狗熟练地跳进去,坐到后排。当车子开出一段路,车子暖和了一点,车厢内散发着小青身上的气息。杰生感到这种气息和弟弟的死亡事实混合在一起。



“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杰生说,他这样说其实是想打破车内的沉默。



“不客气。应该的。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我心里也一样。”小青说。



“我们现在去哪里?”杰生问,他看到车子已经开出了城区,过了一条河。



“去你弟弟租下的房子。他的房子已经付了半年的房租,还没到期。我有房子钥匙。他留下的东西都在那边。”小青说。



这个时候车子转弯,进了一条小路。这路水泥路面已经铺好,可路灯和交通标志都还没做。车子在一座房子前的路边停下,借着这座三层高的楼房一些窗户透出的亮光,能看到路基下面还是一片农田。小狗跳下了车,摇着尾巴兴奋地跟着小青。小青拿钥匙打开了楼下的门,小狗一头跑进去,往楼上跑,然后站在二楼一个门边叫了几下。小青把房门打开后,小狗钻了进来,没有叫,只是在每个房间找来找去。



“它在找你弟弟。”小青说。



杰生打量着这套房子。这是一室一厅的小单元,是弟弟工作和居住的地方。墙角还散乱地放着一些样品,桌子上有一部电话机,杰生在加拿大和弟弟通话就是通过这部电话机。杰生因为他进货东西不对路或者花费太大等事情,经常在电话里和弟弟大声吵架。有一次他明显地听到了狗叫声,大概就是现在这条狗。杰生看到了床上还有被子,厨房里有碗筷,他心里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弟弟已经没有了,要不是因为他的生意弟弟不会来这里的。现在弟弟死了,而他的生意也糟糕得像是陷入一个泥潭。杰生坐在桌子前,看着桌上的那部电话,突然控制不住痛哭起来。他埋头哭了一阵,想起小青还在房间里,转头去看她,看到她也在那里流泪。



“他出事的那天,我刚好出差去广州了。”小青说着,“那天晚上我和广州的客户吃饭应酬,很吵,听不到手机响。吃好饭看手机时看到一个小时前杰林给我来过电话,我打回去的时候没人接。后来知道他给我打电话时,他已经被刺中了,正在树丛里。要是我接到了电话,也许马上可以找人去救他。他要是马上打110的话,救护车也会来救他。可是他只想到了我,可能已经太虚弱,失血过多了,只能想起我一个人。现在想起真悲伤。”



“这事说起来还得怪我,我现在很后悔让他到义乌来。他不是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杰生说。



“这个我同意。你弟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但不是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他太意气用事。”小青说。



“这个我知道。他死得太年轻了,才二十八岁,人生还没真正开始。你能告诉我吗,他死前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他并不喜欢眼前做的事。他一直说以后要到欧美国家去。他好像对指望你带他出去失去了信心,有段时间他跟我说起过准备找偷渡的蛇头带他出去。后来他还跟我说准备去非洲。”



“其实他对国外的情况一点不了解,以为国外的生活像电影里一样精彩,地上都铺着黄金。他要是真到了国外会吃尽苦头的。我父亲因为让我出了国,觉得亏待了弟弟,所以就什么事都向着他。我父亲给他钱做了几桩生意,办托运部、开小酒馆、开网吧,结果都亏得干干净净。我一直觉得欠着他的情,虽然知道国外很辛苦,还是惦记着想办法要带他出来。我从美国到了加拿大后开始做生意,开始的时候生意还蛮顺手的。我父亲为了让弟弟有事情做,说服我让他到义乌帮我进货,实际上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生意已出现麻烦。我前些日子还在想早点把弟弟弄到美国算了,就算让蛇头带他偷渡也行,可是没想到他突然就出了事。”



杰生和小青说了一阵子话,小青说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先回去。她把房子的钥匙交给他,让他在这里慢慢整理他弟弟的东西。这里要回城里很方便,一出马路就有出租车。



现在杰生独自待在这间屋子里,弟弟的气息充满了这间屋子。父亲在电话里交代他要把弟弟使用过的碗和筷子带一副回来,这样他在阴间才有饭吃。还有弟弟穿过的衣裤也带一套回来,和碗筷一起放在他的墓穴里。杰生把父亲交代他收拾的东西都收进一个提包里,还收了弟弟穿过的一双运动鞋,他觉得弟弟在另外的那个世界里需要穿鞋子走路。杰生还发现弟弟杂乱的抽屉里有一些非洲地图、黑木面具、硬币、几本关于黄金的书、一些印刷粗糙的图片和小册子。他没仔细看,但感到有点奇怪。他想起小青说的话,弟弟干吗对她说要去非洲?是准备绕道非洲去西方国家吗?弟弟为何和黑人打架而死呢?他抽屉里怎么有这些关于非洲的东西呢?这些事情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



……





——摘自中篇小说《义乌之囚》,作者陈河,原刊《人民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1期,2017年1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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