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方教授和袁老师

星期一 二月 13, 2017 7:09 pm





中文系的方教授瘦高挑,端肩膀,国字脸,络腮胡。每次修过面后,沿着下颚的胡茬走到下巴中间会师,把他那张白净的面孔勾勒得棱角分明。他的眼睛不大,但很亮。鼻子又大又直挺。薄薄的嘴唇总是抿着,嘴角略微朝下撇,与略微朝上扬起的剑眉对应着,显得格外威严。

方教授是文革后第一批经过高考入学的高材生。毕业后留校,一边工作,一边读研究生。拿到博士时,已年近三十。但他一心向学,要用勤奋把失去的年华找补回来。有一年《人民文学》刊登了谌容的中篇小说《减去十岁》,对他触动极大。不,不是小说中的荒诞和讽刺,而是小说的假定。虽然中央不会发文件,给我们减去十岁,我在心里要给自己减去十岁。他暗做决定:文革中失去的十年不算,我现在才二十岁。个人问题先不考虑,英谚云:先勤,后妻。我不干出一番事业来,绝不成家。

方教授是研究古汉语的,英语也相当过硬。他苦干五年,潜心在故纸堆中研究,终于写出一部八百页的巨著——《文言虚词》。刚出版时,反响不大。一年后,他亲手翻译的长达一千页的英文版在美国问世,赢得了美国和德国汉学家的一致好评:“有关虚词的起源、在文言中的发展和应用,方教授此书已经将一切能说的、可说的,都说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部有关文言虚词的著作,为所有相关研究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这等溢美之词传回中国,为方教授赢来巨大荣誉,因为他为中国赢得了巨大荣誉。年仅三十六岁,方教授就破格获得正教授职称,成为中文系最年轻的教授。他心想:减去文革十年,我只有二十六岁,在全世界,也算得上最年轻的教授之一了。他的眉毛扬得更高了,嘴角撇得更低了。长年的单身生活和苦读生涯让他变得越来越严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幽默,学生们都敬畏地叫他方教授。

袁老师是后起之秀。他是文革后按部就班一路从高中考入大学,再上研究生,拿到博士后才开始在中文系执教的。因为跳过级,那时他年仅二十四岁,圆圆的脸上似乎还有一团稚气,竟然因博士论文《虚词在白话文中的演变》而一举成名。随后他的论文成书出版,一时洛阳纸贵。两年后,还未及袁老师自己动手,那位曾经夸赞方教授大作的美国汉学家和德国汉学家就不约而同地将这本书译为英文和德文,几乎同时出版,好评如潮。中国再次获得巨大荣誉,袁老师也因此而破格获得副教授职称。他的年龄可是真正的二十六岁,唇上的胡须还稀疏发黄呢,又大又圆的眼睛黑白分明,闪着求知好奇的光。他的鼻子比较小,有点翘,嘴唇厚厚的。身材比方教授矮一点,胖一点,怎么看都还像个娃娃。他爱笑,也喜欢开玩笑。学生们都亲切的叫他袁老师。

袁老师的出现在无形中对方教授是个挑战。当年他成为副教授时已经三十多了,看袁老师的势头,有可能在三十六岁以前当上正教授,打破自己的记录。此外,袁老师的专著正是方教授计划进一步研究的题目,万没想到让这个小青年捷足先登了。足足三个月,方教授不知所措。他仔仔细细地阅读了袁老师的著作,严格检查了所有的引语和参考文献,无懈可击。他真正感到“有关虚词的发展、在白话文中的变化和应用,袁老师此书已经将一切能说的、可说的,都说尽了。简直可以说这是最后一部有关白话文虚词的著作,为所有相关研究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但是他天性好强,不服输。他开始研究文言的代词了,并且发誓,不干出一番新事业,绝不成家。就这样,方教授谢绝了许多人的好心介绍,也错过不少大好时机,至今仍然是孑然一身。

要不是中国那场大风波,方教授的研究很可能已经出成果了,他也很可能已经成家了。但校园虽大,却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他没有心思做研究了,风波过后的政治学习,自我检查等等更让他烦恼。袁老师的情况也差不多,他的笑声也很少听见了。所幸的是,半年后,方教授和袁老师双双受到美国汉学家的邀请来西太平洋大学参加汉语教学研讨会,并做主题发言。一个讲古,一个论今,成为大会上一对夺目的明星。

开会的那些天真是方教授事业成功的顶点。人们围绕着他提出各种问题。他是有问必答,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把深厚的学养、多年的积累尽情地释放了一番。按说,那也是袁老师成功的顶点;与会者也问了他不少问题,但袁老师总是提到方教授的巨著《文言虚词》,承认自己受方教授的启发并多次引用大作。回答问题时也总要看看方教授,征求他的首肯。为此,方教授心中颇感受用。

会议的最后一天安排大家观摩西太平洋大学研究生的课堂教学。方教授和袁老师观看的那个班正在学《论语》,讲到《泰伯》第八句:“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汉学家请学生们自己断句并解释。四个学生有两种不同断法。一):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老百姓只能受管制,不能知道得太多。二):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老百姓要是行,就让他们自由行事。要是他们不行,就要教化他们。出于尊敬,汉学家请两位外来的和尚念念经。

方教授当仁不让,一边在黑板上写,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们这两种断句的方法,都讲得通。但这句话,还有另外四种断法,延续前面的次序: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说,老百姓要是可以使用,就用。如果他们不懂事,就要教化他们。四)民可使,由之不可,知之。意思是老百姓是可以使用的,但不能放任自由,要教导他们。五)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孔子在自问自答,老百姓可以放任自由吗?不行,得教化他们。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断法和前一种略微不同,但意思基本上一样。”

“哇!”学生们和汉学家都不由而然地感叹起来:国学真是博大精深!方教授的学问真是炉火纯青。随便听到一段《论语》,就有我们前所未闻的新解。佩服!佩服!汉学家又问袁老师:“这几种断句法,你认为那种最和理,最可能是孔子的本意?”

袁老师看了看方教授说:“这句话前面的一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对吗,方教授?”得到方教授的首肯后,他接着说:“我认为这两句是有关联的。所谓‘由之’和‘知之’都和诗、礼、乐相关。首先要读诗经,然后要学习礼仪,最后要通过音乐教育,陶冶性情,完成立人的教育。六种断句,其实只有两种意思:也就是同学们最初的两种解释。但用白话文应该说得更具体些,把虚词‘之’的含义讲清楚。可以有两种译法:一)要让民众依照诗、礼、乐去做。不必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二)如果民众掌握了诗、礼、乐,就让他们自由发挥;否则,就需要教化他们。历代统治者当然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阐释孔子的话语,但赞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人则要作第二种解释。这就如同读莎士比亚一样,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过,从文气上来看,我认为还是第二种读法更顺畅,也符合孔子‘有教无类’的一贯思想。”

同学们和汉学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袁老师不好意思了,他摆摆手,用自己的声音把掌声压下去:“可惜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两种解释都说得通。孔子不能起死回生,我们无法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就给了统治者任意诠释的机会,也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由此,我们学到的最重要的教训就是,标点符号是不可缺少的。”同学们听得笑了起来。方教授心中不大痛快,后悔自己为了享受听众的感叹,停顿下来,没有一鼓作气,把同样的理解讲述出来。

由于苏联解体,美国的战略重心转移,急需中文教师。在开会期间,梦迪娜半岛语言学院来西太平洋大学招聘,方教授和袁老师共同受聘去那里教中文。开始,方教授喜出望外。认为可以在这自由世界里大展宏图。去了以后才知道,那学校教的都是汉语初学者,从拼音开始,到扫盲为止。什么是扫盲?就是按照中国教委的规定,教学生认识两千五百个汉字,能够读懂新闻报道。名义上是学院,实际上是小学水平。方教授深感失落。不用说,虚词是再也用不着他讲了,而且教学任务还特别重,每周要教至少二十节课。当年在中国每周最多才教六节课呀。方教授感到自己大材小用,嘴角撇得更厉害了。可袁老师倒是随遇而安,每天都能听到他呵呵的笑声。

一天,某学生问袁老师cape用中文说,哪个更普通:是斗篷、披风,还是大氅?袁老师知道学生们刚看过一个中国的古装片,是指战袍,就告诉他:“披风最普通,最合适,如果是武士穿的,也可以说战袍。斗篷多半是小孩用的,大氅可能太厚。”

方教授来上下一堂课时,这个学生操着四声不准的汉语问道:“方教授,你有屁放(披风)吗?”

“什么?”方教授不悦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屁放?”学生坚持不懈地继续问道,四声丝毫没有改善。见方教授迷惑不解的样子,他才改口:“就是说你有没有大肠(大氅)?”

方老师知道“大肠运动”是英语称大便的委婉语,心想这小子肯定在跟我犯坏,便正色问他:“你是说大肠运动吗?跟谁学的这个词?”

“是袁老师教我的。他说是不等候(太厚)的大肠,不是小孩子的都喷(斗篷)……”

“他是上课的时候这样教你们的,还是课后说着玩儿的?”

学生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方教授的问题:“是上课时教的。”

“嗯,这个问题我不便在课堂上回答。”

下课后,方教授去系主任办公室。他把学生的那几句话对系主任重复了一遍,然后严肃地说:“我认为,在课堂上教学生这些话语是非常不恰当的。希望您认真处理。”

系主任不敢怠慢,立即把那个学生和袁老师叫来。误会很快澄清了,系主任对学生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四声在汉语中是多么重要,搞不好就会出现误解。”

“是啊,”袁老师笑道:“上次有个女学生把擦粉的粉说成了四声,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系主任觉得这是小事一桩,回头就忘了。那学生和袁老师笑笑也就过去了。方教授却始终没有搞清楚,他认为袁老师太随便,太不正经了,缺乏为人师表的素质。

这个笑话在教师中传开了。大家一看到方教授一本正经的样子,便忍不住要提起此事。一个“披风”或“大氅”就会引起一串笑声。惹得方教授回头、斜视、皱眉、撇嘴,令大家立刻噤声。方教授有点怀疑他们的笑声与自己有关,却不屑于询问,只是摇摇头,默默地走开。他感到一丝孤独,但在孤独中,他蓄养着自己的浩然正气。



方教授一心想另寻高就。他认为自己是《文言虚词》举世无双的专家,教职应该奉送到他手上,任他挑选。不是吗?在西太平洋大学的汉语教学研讨会上,各国的专家不是都在向我请教吗?不是都交口称赞我的学问和水平吗?我难道不是本专业天下第一吗?有谁写过八百页的虚词专著?有谁有能力把自己的中文巨著译为英文出版?小袁的书写得也不错,但那是在我的专著基础上探讨白话文中虚词的用法。白话文和文言文也好相比吗?前者是匹夫村妇的语言,后者是文人雅士的工具,岂可同日而语!我怎么能跟他,还有那些远不如他的教员共事?教人说话、正音、写字、造句,做小学老师的工作?接受相差无几的工资?是可忍,孰不可忍!至少我也要在西太平洋大学带研究生嘛。

但方教授对填写申请表格非常不耐烦,也经常填错。不是落下这个,就是错了那个。几番补充和修正后,他就腻歪透了。还要进行什么面谈,简直有辱我教授身份。我在研讨会上作主题要发言,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还面谈什么?面谈也罢,还要试讲。就你们那些学生,能听懂我讲的内容就不错了,居然还向我挑战!

方教授习惯于中国那种老师讲、学生听的灌输式教学,习惯于师道尊严,容不得学生们幼稚的不同意见。他的傲气在面谈中也有所外露,因而没有得到他期待的聘书。这对他的自尊心是一次极大的打击。他暗自舔着心灵的伤口,安慰自己说:一定是他们嫉贤妒能,怕我去了,让他们黯淡无光。可气的是,他把申请西太平洋大学教职的事对袁老师讲过,不仅是讲过,几乎是告诉他自己要去就职了。现在怎么办?看着他们婉言谢绝的来信,方教授再次感到奇耻大辱。他把信烧了,发誓再也不申请什么教职了。他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要得诺贝尔奖。让全世界匍匐在自己面前,让西太平洋大学为他们的决定后悔。

好在袁老师的记性似乎不大好,一直也没有问他去西太平洋大学就职的事。方教授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他再次把头扬了起来。他对汉语基础教学也习惯了,每天和尚撞钟般工作着,把精力都放在课后的研究上。可惜诺贝尔没有设语言学奖,方教授试着写过小说,但他缺乏想象力,编不出故事来,只好把注意力又放在文言代词上。

袁老师倒是挺会编,时不时就写个随笔啊、小故事什么的,登在校内网站上,同事们经常谈论他的作品。方教授看了,总是撇撇嘴,叹口气道:“唉!浪费才华呀。写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同时,他也不无安慰地感到,自己的挑战者消失了。孤独啊!求败不能的孤独。

正在感叹时,方教授的计算机屏幕跳出一个小窗口,提醒他有电子邮件。他瞟了一眼,是袁老师传来了新作。打开一看,他大吃一惊!这个小袁,竟然再次侵入了我的领地,写了一篇关于中文第一人称代词的文章。好在不长,谅他也写不出什么大作。方教授一颗悬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原来是游戏文章,说什么中文难学,仅仅第一人称,就有几十种说法,在父母、师长、领导、同事、下属、朋友、妻子、孩子面前各有不同说法,等等,吓得老外不敢学中文了。语气嘛,倒是蛮诙谐的,但毫无深度。不用担心,这个小袁,才气是有一些的,就是自满了。可惜啦!方教授情不自禁地哼起样板戏中《临行喝妈一碗酒》的曲调。

“方教授,什么事呀,这么高兴?”同办公室的小柳问道。小柳是从台湾大学毕业的女才子,来梦迪娜半岛翻译研究生院学笔译,拿到硕士后才知道翻译这碗饭多么难吃。萧伯纳说:“能者干事,无能者教书。”本来小柳还有点壮志未酬的遗憾,自从方教授来了以后,她感觉好多了。人家那么大的学问,不也在这里教书吗?小柳的个子异常矮小,身材异常苗条,鼻子异常小巧,浑身上下各个部位都比别人小三号,唯独眼睛除外,异常大,异常明亮。让她更显得像个小囡囡。人们经常不由自主地向她投去奇怪的眼光,好像她走错了地方,本来应该上中学的,怎么来到学院里了?竟然还是教师!她似乎也感到了这一点,为了避免别人注视,她去什么地方都是一溜小跑,很快地躲进屋里。虽然她那么小巧,可是脚步却异常沉重,咚咚咚,仿佛小钢炮一般,远远地就宣布自己的到来。

“没什么,我的研究有了一些进展。得意忘形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与台湾同胞接触多了,方教授也经常把“不好意思”挂在嘴上。

一听见方教授提到他的研究,小柳马上就转换话题。她知道,千万不能让话题往那里拐,方教授会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你实在是忍无可忍,明确地暗示你已经厌烦了,他才会停下来。“这个周末有巴赫音乐会哎,您不想去听一场吗?”梦迪娜半岛虽然小,却有全美规模最大的巴赫音乐节,每年都会吸引世界一流的音乐家和演唱家聚集到这里,一展鸿才。

方教授对西洋音乐没有兴趣,但是他对小柳有兴趣。这姑娘虽然个子小了点儿,可她还是蛮漂亮的。虽然年龄小了点儿,算来也有二十五岁了,才比自己小十几岁,也不是不可以。主要是,这姑娘很文静,下课以后,就在计算机前坐着,哪儿也不去,也不像其她女孩子那样爱煲电话粥。显然,她还没有男朋友,而且她比较矜持。学院里有位男教师,虽然结婚了,妻子不在身边,哪里有漂亮女教师,他就往哪里钻。其实他也没有做过什么不体面的事,就是喜欢接近美女而已。别人说他是贾宝玉,他也不介意,仿佛还有点得意。一些女教师也喜欢把他绕在手指上,让他做这做那。但他在小柳这里可从未得到过鼓励,也没有受到过羞辱。小柳对他不卑不亢,不问不答,从不多说一句话。贾宝玉讨了几次没趣,就不再来纠缠她了。对此,方教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喜欢小柳端庄,喜欢小柳安静。他觉得,自己将来的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静悄悄的,从不打扰我的研究,在自己疲惫时,端来一杯茶。

“当然要去了,”方教授兴趣盎然地回答:“巴赫是西方音乐之父。我非常喜欢他的赋格曲。”方教授虽然不爱听西方音乐,但是对西方音乐史很了解。实际上,他对西方的历史和文化都很了解。无论谈到什么,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当然,他的音乐知识都是来自阅读,感性认识极少。因此,他也希望增长些见识,何况还有小柳。“票好买吗?”他明知故问,当今,这类古典音乐会从来都是坐不满客的。

“我有三张票,”小柳说:“本来我的父母要来,可是他们临时有事,不能来了。我可以给您两张,请您和您太太一起去。”

方教授暗自高兴:她这是在探测我是否有太太。这说明她对我有意思。嗯,自己虽然年纪大了一些,样子并不显老。相貌嘛,很多人都夸我仪表堂堂。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年轻,减去文革十年,还不到三十岁。而且我已经出版了《文言虚词》,中英合璧。这学院还有谁有这等成绩?噢,还有小袁。但他那本书嘛,当然不好跟我的比了。白话文怎么能跟文言文比呢?而且我是正教授。想到这里,方教授觉得小柳非他莫属。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不应该太明显地追求小柳。毕竟自己是德高望重的教授,万一……那就不好看了。于是,他说:“太太我还没有,但我可以带个朋友来吗?”

“当然可以。给您票,”说着,小柳把两张票拿出来,递给方教授。方教授坚持要付钱,小柳客气了一下,没有坚持拒收。方教授说“带个朋友来”时,偷眼观察着小柳,但没有看到她脸上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方教授本想自己一个人去赴会,浪费一张票,就说朋友临时有事,不能来了。那不是小柳的理由吗?没准她也是编的?将来我们成家了,这可是一段佳话啊。在婚礼上,我可以向大家讲述。回家的路上,方教授得意洋洋,不由自主地哼起《临行喝妈一碗酒》的曲调。

“什么事?这么高兴!”袁老师从后面走过来问道。

“噢,小袁哪,没什么,我就是高兴,明天晚上要去听巴赫音乐会。”

“真的?我也想去呢。听说要演唱他的康塔塔《马太受难》,几点开始?”

方教授博闻强记,就是对数字没感觉。他掏出票来查看:“嗯,七点半。”

“您有两张票?”袁老师眼尖。

“是啊,”方教授有点不好意思:“小柳给我的,她的父母来不了。”

“您就替我要了一张,是吧?太感谢了!”袁老师伸出双手,方教授无计可施,只好做了个顺水人情。袁老师坚持要付钱,方教授客气了一下,没有坚持拒收。

也好,方教授心想。这样,就不会显得是我在追求小柳了。当然,我会坐在她身边的。小袁嘛,就是个陪衬。他看了一眼两张票的号码,三号和五号。嗯,小柳的座位一定是一号。他把五号票给了袁老师。

星期六晚上,方教授仔细地修了面,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把他那一部络腮胡子刮了又刮,只留下细细的一圈黑茬,把消瘦的脸庞勾勒的棱角分明,终于满意了。他穿上从国内带来的,上海生产的灰夹克衫,打上黑领带。嗯,还挺帅气嘛。

梦迪娜半岛的天气,白天再温和,晚上也有些冷。凉风吹来,方教授缩了一下脖子,不由自主地去拉夹克衫的拉链。领带有点鼓,他揪住拉链小柄往外往上拉,力气用得大了一点,拉链也旧了一点,那个小柄竟然被他拉出来了。拉链封死到领口,这下倒是暖和了,可是脖子那里鼓鼓囊囊的,肯定不好看。方教授企图把拉链小柄装回去,试了一阵,不成功。眼看时间不早了,只得先上路,到了音乐厅再说。

方教授是最先到达的,一坐下来,他就开始修拉链。这位《文言虚词》巨著的作者生活能力可不算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困窘。夹克衫把他包得紧紧的,脱不下来。拉链口在脖子下面,他看不见。他试了多次,手臂都举酸了,也无法把拉链小柄装回去。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助,那么尴尬。正在绝望之时,袁老师来了。两人凑在一起忙活了一气,还是于事无补。突然,方教授看到小柳走来了,连忙让袁老师住手,用力往下拽了拽衣襟。

小柳在袁老师身边坐下,原来她的座位是七号。她和袁老师不在一个办公室,不熟。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袁老师真懂音乐,开演之前,他们说起当晚演唱的主要作品,袁老师侃侃而谈,说《马太受难》应该译作《马太记述的基督受难》。当代人可能会感到它的宗教性质太重,殊不知,当年巴赫却是因为它的戏剧性太强,器乐用得太多,听上去似乎过于世俗、不够神圣而受到批评和忽视。他太超前了,作品辉煌的价值长期被掩盖,直到首演百年后才被门德尔松挖掘出来。门德尔松在世的时候可比巴赫当年著名多了;他一言九鼎,又亲自组织演出,德国才没有遗忘他们的音乐之父,巴赫才逐渐享有了世界名望,超过了门德尔松。

方教授心里窝火窝大了。他临时做了功课,查阅了这些史实,本想自己讲给小柳听。万没想到小柳把好票让给自己,自己却把机会奉送了出去。他想插嘴,一来因为隔着袁老师不便,二来自己的夹克衫包着领带,样子肯定很滑稽,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他感到自己简直就是门德尔松,成全了巴赫。

好在音乐会很快就开始了,他不必再听这两个相知恨晚的年轻人喃喃细语了。这天晚上来的人不少,音乐厅几乎坐满了。一位胖大的中年妇女坐在他旁边,一身肥肉溢出衣裙,溢过扶手,溢出椅子的所有缝隙,散发着烘烘的暖气和浓重的香味。方教授端着肩膀,缩着双臂,两手放在膝盖上,脑袋熏得发昏,觉得越来越热,但又无法宽衣,只得忍着。心静自然凉,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伴随着巴洛克音乐缝纫机似的单调节奏,方教授慢慢沉入了梦乡。

突然,霹雳般的和弦如同隆隆的雷声惊醒了方教授。随即,万籁俱寂。这是《马太受难》中召唤基督徒进入圣殿,等待最后审判的一小节音乐。方教授还以为演奏结束了,鼓起掌来,没人跟随。前排的观众回过头来拉着长脸瞪着他,还有人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他。方教授立即停下来,脸涨得通红。

此后,方教授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才挨到音乐会结束,汗流浃背地离开了音乐厅。

半年后,袁老师和小柳结婚了。方教授参加了婚礼,但是他没有勇气讲述这段经历。他送给新婚夫妇一份重礼——用精美的彩纸包装,贴上一朵精美的纸花,放在一个精美的礼品袋里。新郎新娘打开一看,是方教授的大作《文言虚词》中英文各一本,还有一个精美的贺卡,上面有方教授用蝇头小楷题写的十个字:文字有虚词,人生无诳语。



袁老师和小柳结婚让方教授如梦初醒。唉!年轻人还是要找年轻人呢。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作学问吧,书中自有颜如玉。唉!敢情这如玉美人是可见而不可及呀。世风不古啊!人情不古啊!方教授感叹了两声后,把那古井微澜的一点心思全部转入文言代词的研究。

不要以为方教授是冬烘先生,只知道些许国粹。他的英语和英美文学知识也是顶呱呱的。当年在中国,他就把自己的《文言虚词》翻译成了英文出版。如今,在美国工作了几年,他的口语也大有提高。很多人以为住在美国,自然而然就会说好英语。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呢。不努力学,永远也说不好。方教授接触到一些在美国住了十几年的华人,他们的英语还是一团糟。发音、语法错误百出,一张口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的听力倒还可以,但也仅限于理解简单的指令。连电视、电影都不看,因为听不懂。那不是跟任人驱使的哑畜相差无几了吗?方教授可不甘作哑畜。不,他要作人上人。这么说在政治上不正确。嗯,他要作人中之龙。除了阅读英美文学名著以外,他还找来各种名人名言、书信大全,以及他们在不同场合的经典对答和讲演认真学习。每日清晨,方教授都早早来到学校,环绕着绿草如茵的操场一边慢慢踱步,一边反复咏读,若干年如一日。此情此景,在他发表的一首词《蝶恋花·春归》里可见一斑:

屐齿苍苔叠几度,
晓起晨读,
唯恐春将暮;
杜宇声声啼不住,
朝霞桃雨红成簇。

春去秋来还如故;
休叫年华,
玩笑成虚度。
不信人生凭资赋,
辛勤自把天才铸。

西方那些经典,方教授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平时,他与美国人只是点头之交。偶尔略微深谈,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将已经融会贯通的英文警句名言或直接引用,或稍加改编,恰当地用上。每每令老美叹为观止。几年下来,方教授的大名全校皆知。虽然他没有担当任何行政职务,但只要是开教师大会,无论是送往,还是迎来,院长也好,系主任也好,都少不了请方教授代表教师发言。他也总能恰如其分地演讲一番,从来不带重样的。学术会议就更不用说了,每次都少不了方教授的主题发言。

然而,方教授并不总是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在美国生活久了,他多少也培养了一点幽默感,而且是英国人那种不动声色的幽默。他时不时也会开个玩笑。但他的玩笑都是隐含的、有典故的,闻者往往未解其妙,很少发笑。袁老师是少数知音之一,他能够听懂方教授的弦外之音,没有一次不哈哈大笑。可是等他事后把方教授的笑话解释给大家听时,当初特定的情景过去了,很多人都觉得并不好笑。

有一次,一位当地的华人富豪买了海边一所豪宅,花大钱装修了一番,还请了一位著名的肖像画家给他们夫妻俩画了巨幅标准像,挂在大厅的北墙上。他请来许多宾客暖屋,有好酒好菜招待,来宾们都纷纷夸赞他们家装修得典雅、大方,夸赞他们的肖像画得俊美、神似……方教授歪着头看了一阵,扔下一句话:“主在何处?”

袁老师捂住嘴,但还是忍不住,吃吃地笑个不停,笑弯了腰。在场其他各位都莫名其妙,问他,他也不回答。之后,袁老师才跟一个好朋友解释了:主是指耶稣基督。他在十字架上遭受绞刑时,一左一右有两个贼人也被钉在十字架上。方教授那句问话的言外之意可以理解为:我只看见那两个贼人,可主在哪里呢?虽说袁老师再三叮嘱他的朋友不要告诉别人,但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不久,便传遍了学院,也传到了富豪的耳中。气得他们再也不邀请方教授参加任何活动了。

又一次袁老师上课讲北京烤鸭。课文声称传统的烤法是烧枣木,烤鸭才有那特殊的香味。当然,这种烤鸭价格不菲。后来,也没有枣木可供他们烧了,连袁老师都没有吃过那种烤鸭。有些学生淘气,竟然篡改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诗,把“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改作“火烧枣木生紫烟,遥看烤鸭挂上边。口水流下三千尺,可惜兜里没有钱”。看得袁老师哈哈大笑,他把这改编的歪诗传给大家。方教授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们挖苦李白,我可不能等闲视之。一定得挖苦一下莎士比亚,才能算得上文化外交对等。他找来莎士比亚最著名那首商籁诗,也就是十四行诗第18首,一行行对照着改写一番,并用自己的姓氏声母代替原作者名字的第一个辅音,署名Fakespeare,有“假士比亚”之意,连同莎士比亚的原作一起传给了各位老师: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Toilet Sink? SONNET 18
by Fakespeare by Shakespeare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toilet bowl?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less polished and more like charcoal.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cannot blow thy strong stench away;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Thy outhouse hath too many users a d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s too hot the sun in heaven shines;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makes it too dry to go down the pipel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usage day to day brings it to the brim;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Not even a fly would risk taking a swim.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outhouse shall not close,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users of nature’s call so gross;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
Nor shall a kitchen brag its use over thine,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people with urgent needs wait in lin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So long as men still poop or have to pee,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这下他们学院可炸窝了。像袁老师那样爱开玩笑的教师评价说方教授这英文十四行诗写得太妙了!不仅符合商籁诗的格律要求:抑扬格,一行十个音节,得其形似。而且像原作一样,从头至尾,运用扩展的隐喻,亦得其神似。更了不起的是,行文自然流畅,两行一韵,韵脚押得从容不迫。比方教授更一本正经的卫道士则批评说他简直是不知羞耻,且不说用便池作比喻有伤文雅,竟然连poop这样肮脏的字眼都用上了,超过了当年毛泽东的“不须放屁”。

还有些教师英文不够好,不知道这些两极分化的评语从何说起,就央求袁老师翻译。袁老师也是技痒难熬,就把方教授的调侃翻译出来。他最得意的是把方教授的英文笔名Fakespeare译作“方士比亚”,既有作者的姓,而“方士”又有江湖骗子的含义,把笔名中Fake那层意思表现出来了。译得兴起,袁老师索性又把莎士比亚的原诗译出来,并列在旁边对比:

方士比亚 莎士比亚

我怎能将你比作便池? 我怎能将你比作夏天?
你光洁不足,黑丑过之。 你比它可爱,更加温婉。
狂风吹不散那恶臭之气, 狂风会把五月的花蕾作践,
每天如厕者都纷沓而至。 夏天的日子也未免太短。

天上的烈日有时造成酷暑, 天上的眼睛有时太酷烈,
使其过分干燥把管道堵住; 那金光又时常遭到遮掩;
一次次使用让液体涌起, 或者被无常的天道摧折,
甚至连苍蝇都难以横渡。 任何芳颜最终都会凋残。

而你这茅房永远不关闭, 而你的美貌永远不褪色,
什么都不会将顾客失去。 什么都不会损害你的容颜;
厨房也无法夸口将你贬低, 死神也无法夸口将你笼罩,
当人们排长队等着使用你。 当你生长在不朽的诗行间。

只要还有人类,人还须解手, 只要还有人类,人还有慧眼,
这首诗就长存,并赐你不朽。 这首诗就长存,并赐你永年。

大家争辩得更激烈了。有的夸方教授鬼斧神工,信手拈来,大俗大雅。有的骂方教授低级趣味,点金成铁,有辱斯文。但大家都一致夸赞袁老师翻译得信、达、雅俱佳,或不如说信、达、丑俱佳。还有的找来一些大师为莎士比亚这首诗的翻译,与袁老师的对比,评价说他们还不如小袁老师译得好。方教授看着这些评论,暗自生气。心说了:我费这么大劲,还挨了不少骂。小袁随手一译,尽得夸赞。内容下流,不是他的责任;译笔流畅,都是他的功劳。嘿!这便宜,他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还有个别人,把这首诗和其翻译都捅到院长那里去,告了方教授和袁老师一状。指责他们恶搞,在工作时间传播这种有伤风化的诗,不仅是对英国文豪不敬,而且对广大读者也不敬;要求院长严肃处理。

院长平素不苟言笑,工作非常认真,但这次看得他呵呵大笑。他对方教授和袁老师很了解,知道他俩绝非低级趣味之人,也很欣赏他们的才华。他觉得那几个老师小题大做了,没有回答他们,而是给全体教师群发了一信,说方教授模仿莎士比亚写的英文诗虽然俗,但是非常巧妙,令他开怀大笑,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说袁老师的两首翻译都非常恰当,流畅。说他为本院有如此才华出众,中英文俱佳的教师感到骄傲。那几个告状的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告状之事渐渐传了出来。好在方教授和袁老师都不是好事之人,他们也没有打听到底是谁告的状。但他们都很欣赏院长的处理方式。尤其是方教授,他心说:换个领导,也许会狠狠整我一顿。可这位院长,还夸我。士为知己者死。方教授暗自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方士比亚那首诗后来也流传到学生手里,那些美国孩子兴奋得不得了。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喜欢恶作剧,二是因为看到了平素一本正经的方教授的另一面,开始喜欢他,跟他开开玩笑了。方教授也渐渐觉得美国这种师生关系挺好,用不着总是端着师道尊严的架子,尤其是下课以后,跟学生轻松交谈,平等相待,令人心情愉悦。当然,他上课的时候还是比较严肃。他的课教得好,学生受益多,学生评定也总是很高。而且,他注意到,他与学生接触多了,并没有导致他们的评定更好。美国学生在这方面还是相当诚实的。你严格要求他们,他们并不会记恨你。你讨他们好,他们也不会在评定中额外说你好话。学习是学习,私交是私交。他们分得很清楚。

方教授仍然是不苟言笑的人。这是他的本性,没办法改变,也许是他不想改变,不屑于去改变。变化仅仅在于,学生们更喜欢找他问问题了。这让他很高兴,课上需要完成一定的教学计划,虽然有发挥的余地,但不是很多。课下自由多了,他可以任意发挥。原来学生们很喜欢听他讲讲课外的东西,他也乐此不疲。学生们发现,方教授其实很容易接触。只要你跟他谈论他感兴趣的事情,他从来不嫌学生多占他时间。方教授也注意到,有些教师和他个性差不多,也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但他们上课时常常笑声朗朗。但下课后,学生找那些教师的时候,他们并非十分友好。有时,他们甚至掩盖不住不耐烦的情绪。他了解到,那些笑声,是教师们准备好的笑话引发的。袁老师是个例外。他的本性欢乐,课上课下总是跟学生乐呵呵的。那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笑声。他也愿意帮助学生,只要是有益于学习,他从不厌烦。

方教授根据这些观察,写了篇小文章,谈论笑在教师与学生交往中意味着什么。论述结果是:甲等教师,课上课下都笑。乙等教师,课上不笑,课下笑。丙等教师课上笑,课下不笑。丁等教师,课上课下都不笑。在这方面,方教授自认为是乙等教师,而且他无意改变。这次他没有把文章群发给大家,只发给了几个有共同语言的教师,包括袁老师。他们都赞同方教授的看法,纷纷传给自己的朋友,结果还是传开了。那些经营笑话的教师们不高兴了,但方教授却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又得罪了一些人。

课外与学生的交往让方教授得知,他们有兴趣了解中文诗歌,而且完全有能力学会。反正学生也有文化课,他就毛遂自荐,要给学生们讲讲对联,因为对联比较简单,而且诗里也有对仗,对联也涉及音韵。教学组长很支持,就为他安排了课。

方教授从对联的起源开始,讲其作用、场合、形式、要求、范例,还夹杂了一些乡野流传的故事和逸事,包括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的佳话,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对联这种句式上平行,词义上相反的阴阳美,用方块字最易于营造的文字美,独一无二的中文美。出乎方教授意料之外的是,学生们竟然那么快就掌握了对联的规则,而且有那么大的创造力,跟他对出了精彩的下联。

当然,教的时候,方教授还是由浅入深。他说:大,学生对:小。他说:多,学生对:少。他说:上山,学生对:下海。他说:冷水,学生对:热茶。他说:学中文,学生对:教英语。他说:白男人,学生对:黑女生。他说:不,应该说非裔美国女生。学生们大笑。这可不是方教授事先准备的,而是自然发生的。

随后,方教授开始跟学生抻联。他先给了学生一个例子,那是他和几位教师不久前聚会时抻的联:

一只烤鸡
两个馋猫

一只烤鸡披红袍
两个馋猫流口水

一只烤鸡披红袍慷慨赴衙门
两个馋猫流口水悄然入厨房

一只烤鸡披红袍慷慨赴衙门圆睁双眼
两个馋猫流口水悄然入厨房直竖四耳

一只烤鸡披红袍慷慨赴衙门圆睁双眼怒视偷食客
两个馋猫流口水悄然入厨房直竖四耳细听女主人

一只烤鸡披红袍慷慨赴衙门圆睁双眼怒视偷食客却无奈任凭馋猫撕咬
两个馋猫流口水悄然入厨房直竖四耳细听女主人偏有意欲将烤鸡糟蹋

学生们喜欢极了,跃跃欲试。方教授开始跟他们抻联:

高山

一位学生立即说:“深谷。”

高山有树

另一个学生说:“深谷少石。”

高山有树藏群鸟

有个女生的名字含有个“兰”字,她说:“深谷少石开兰花。”

“哇,真棒!”方教授高兴地一个劲夸赞学生,那可是由衷的笑,由衷的表扬。学生们大受鼓舞,群情激昂。

最后,方教授给学生们一个经典下联:三光日月星,要求对上联,并解释说这个联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难。因为有“三”,后面跟了三个发光的天体。你们要是对其它任何数字,无论是“二”,还是“四”,都难以列出三个范例,表示两个或四个东西。学生们明白了。想了好一阵,果然对不出来。方教授告诉他们:已经对出来的上联是“四诗风雅颂。”学生们说:“那不是只有三个列子吗,怎么是四诗呢?”方教授回答:“风、雅、颂是是四集诗经,雅含有大雅和小雅。这个联不仅对上了,而且意境极高。称赞诗经犹如日、月、星一样明亮,永放光芒。”

学生们点头称是。但有一个低头沉思,嘴中嘟囔着:“嗯,我可能对出来了,四军海陆空,海包括海军和海军陆战队。”方教授情不自禁地拍掌连声大叫:“太棒了!太棒了!不过,还可以在音韵上改进一点,四军空陆海,结尾需要个仄声字。那就完美无缺了。”

另一个学生受到启发说:“我也有一个上联,九官尉校将,怎么样?”方教授感叹道:“我服你们了。我还以为对联太难,可你们这么快就学会了,还对得这么好,连这么难的下联都对上来了。我都对不上来。我真心佩服你们。”

方教授教对联的事传开了,其它中文系的老师也纷纷效仿。袁老师告诉方教授,他的班里有三个学生对上了“三光日月星”。一个对的是:四感闻摸看,另一个对的是:五孔耳鼻嘴。还有一个是:一神父子灵。虽然最后一个平仄不合要求,但意境高远,不输原上联,胜过其它所有对联。方教授深以为然。

万没想到,这次袁老师被人告了一状。有人写信给院长,说教对联本不错,但不应该涉及宗教。在美国政教分离。政府和政府资助的学校不应教授与宗教相关的东西。袁老师那样称赞 “一神父子灵”这样一个宗教意味浓厚的对联,有宣扬宗教之嫌,在政治上不正确。

这次,院长生气了。他不是生袁老师的气,而是生告状者的气。借全院技术培训的机会,他对各系教师们说:“不错,我们的确不应该在本校宣扬宗教,也不应该在课堂上讨论任何与宗教有关的问题。但是,赞赏这个对联,绝不是宣扬宗教。这只是个文字游戏,高水平的文字游戏,非常有助于学习中文,了解中文的美。这位学生对得真好!我也衷心佩服。我也要表扬这位学生。还要表扬带这些学生入门的教师,方教授和袁老师。你们不仅教学生中文,还把中文的国粹展示给他们,让学生对中国文字和文化更感兴趣了。我感谢你们。”

事后,方教授和袁老师碰了下头,不约而同地感叹:士当为知己者死。



方教授渐渐喜欢梦迪娜半岛语言学院了。虽然在这里教的是基础课,课时较多,但是工作简单、容易、省心,又没有什么政治学习一类不得不参加的活动,没有任何干扰,课后尽可以做自己的研究。他时不时就能发一篇论文,似乎比当年在国内还多产。而且,他在这里是绝对的学术权威,其他教师有问题都来请教他,让他感到非常满足。普希金说:“上帝本来没给人幸福,习惯就是祂赏赐的礼物。”方教授沐浴在作鸡首的荣光中,习惯了这种生活。

相比之下,袁老师似乎已沉沦到柴米油盐中。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转眼就有了两男一女。一家人出门,小柳抱一个,小袁背一个,拉一个,累赘不堪。小两口的眼圈经常因缺觉而发黑,眼角出现了鱼尾纹,当年的孩子气已经荡然无存。袁老师虽然经常在学校里发一些随笔呀、散文呀、评论呀、故事呀,等等无足轻重的小作品,引起教师们议论一番,但从来没听说他在什么一级刊物上发表过文章。方教授越来越感到法国人说得好: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同时,他也更深切地感到孤独了。不仅是求败不能的孤独,也有孑然一身的孤独。

凡是教语言的学校,女教师都比男教师多。也许女人真的比男人更善于掌握语言?梦迪娜也不例外。方教授虽未统计过,但听说这里的男女比例是一比五。他虽然岁数偏大,但仍旧是仪表堂堂,还是公认的著名学者,出版过中英文版的《文言虚词》。因此,暗中希望与他结为连理的女教师还是颇有人在。对此,方教授心知肚明。所以他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定下了十六字方针:宁缺勿滥,独身无憾;闲弄直钩,静观待变。他要学姜太公,隐居渭水,垂钓蟠溪,自己决不努力,坐等愿者上钩。他甚至给他的公寓起了个名字——磁泉草舍,并挥动毛笔,用颜体写下这四个苍劲的大字,贴在门廊上。有些同事问他何意,方教授笑而不答。只有袁老师看了,半开玩笑地问他:“磁泉是太公垂钓之处吧?您又不想做官,莫非欲钓金龟?抑或是暗示此处有金龟婿可钓?”方教授嘿嘿干笑两声,还是没有回答。

方教授不只是待价而沽,他也在暗中观察女同事。他有他的标准和方法,就像他判断书籍一样。一本中文字典有没有价值,他只需翻看“之”字条目,立即就知道了。英文字典呢,他只需比较一下两个修辞术语syllepsis和zeugma的定义和例句就知道值不值得购买。看人也是一样,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方教授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他尤其讨厌那些穿高跟皮鞋的女人,不是讨厌她们走路的姿势,而是厌恶她们走路的声响。咯噔、咯噔,咯噔,尤其是走在地板上,吵得他心烦透顶。方教授喜欢宁静,他无法忍受噪音,包括西洋音乐。在他听来,那也多半是噪音。对他来说,只有古琴、古筝弹拨出的声音才是音乐,才是融会高山流水和天籁之声的音乐。二胡也勉强可听,琵琶就有些嫌吵了,更不用说什么乐器合奏。唱歌最可恶,人声最可恶,除非是低吟浅唱,或者是跟他讨论虚词。不,听他谈论虚词。

在方教授看来,女人和小人一样;不是孔夫子说的心胸狭窄、阴险毒辣的那种小人,而是上海话说的“小人”,也就是小孩子。女人和小人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们都中看不中听。无论长得多么漂亮,只要她们一张嘴,可爱之处立刻减半。如果连续发声十五分钟,她们的可爱就变成可恶了。只有那些寡言少语的女教师才是方教授考虑的对象。过了这一关,方教授就会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找机会问人家是否知道“虚词”用英文怎么说。可惜啊!这么简单的问题,三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女教师知道答案。也就是说,方教授痛苦地意识到,这么多待字闺中的候选人,没有一个读过他的大作,连书名都没有看过。孤独啊!这哪里是什么语言学院,这简直是文化沙漠。然而,方教授并没有完全丧失信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孤独中,方教授感到自己与屈原贴得越来越近了。唉!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可是,方教授只爱喝茶,不好饮酒。“我还是更像屈原,”方教授自言自语道。

一天,方教授接到一个电话,是龚老师打来的。龚老师看样子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过,女人的年龄,谁也说不准。龚老师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长相一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融入人群,再也显不出来了。方教授对她从来没有什么特殊印象,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所以接到她的电话,方教授有点吃惊。龚老师自我介绍了一下说:“我有个美国朋友,看了您的大作《文言虚词》,非常敬佩您,希望能够认识您。这个星期六您能否到寒舍来吃个便饭,认识一下?”

方教授欣然应邀。龚老师的公寓让他感到十分温馨。客厅里的摆设简单、整洁。沿着墙壁有半圈黑皮转角沙发,角落里的落地灯散发出乳黄色温和的光,褐色的圆茶几上铺着厚实的粗麻台布,中间摆着一个白瓷花瓶,里面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朵茉莉花,发出阵阵幽香。龚老师还要炒最后一道菜,她接过方教授带来的一盒巧克力蛋糕,麻利地给他沏了一壶绿茶,让他稍坐片刻。方教授惊喜地注意到,客厅里没有电视。在人们通常放电视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壁炉,里面燃着一段合成木柴,热气丝丝地冒出来。方教授脱下外衣,挂在门边墙角的立式红木衣架上。这次他穿的是西服和马甲,没有打领带。那件灰夹克衫已经被他淘汰为工作服了。

七点了,龚老师的电话铃响了,她说了两句英文,来到客厅告诉方教授,那位美国朋友要晚来一个小时。菜已经炒好了,龚老师说,我们趁热吃吧。方教授端着茶杯来到餐厅。他很喜欢那绿茶,真正的碧螺春,回味十足。如今,假冒产品泛滥,无论是在美国买的,中国买的,还是朋友送的茶叶,包装都很漂亮,但都是徒有其名。龚老师说她弟弟是经营茶叶的,所以她有的是好茶,欢迎方教授常来品茶。

龚老师这一桌小菜做得精致极了。共有六样,三荤三素:荤有咖喱鸡、红烧牛、清炒虾,素有香干芹菜、奶油蘑菇、鸡蛋番茄,都是小碟小碗,高雅餐具,色香味俱全。主食是米饭和银丝花卷,也不知她从哪儿买来的?桌上还有一瓶加州金粉黛红葡萄酒,塞子已经拔出来了,透着气。方教授不由得暗暗赞叹:很内行嘛!

酒足饭饱,方教授感觉有点高了。龚老师请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续了新茶。说自己要去打个电话,问问那位美国朋友究竟什么时候来。她去卧室里呆了好一阵才出来,原来,她换了衣服。身着紫绒旗袍,胸前斜绣着一朵大红牡丹花,脚踏厚底拖鞋,款款走过来,坐在方教授身边,为他添茶。一股淡香环绕着方教授,他更高了。

“这个丽萨,事儿真多!”龚老师说:“她来不了了,让我跟您道歉呢。”

“没关系,后会有期,”方教授立即感到自己的回答不切时宜,连忙问:“她也懂中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学,都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她的硕士论文是关于李渔的戏曲理论。”

“真的?”方教授惊叹道:“那你的呢?”

龚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的可没什么学术价值,是通过李渔的《闲情偶寄》讨论中国人的生活情趣。”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方教授连连点头:“难怪呢。”

“难怪什么?”

“难怪你客厅里没有电视,难怪你的饭做得这么好,难怪你的茶回味无穷,”方教授不住地赞叹。

“嗨,我一个人生活,要想看电视就躺在床上看。客厅是和朋友交谈的地方,电视会妨碍交谈,你说是吗?”

“是,是,是,”方教授由衷地赞叹,他的宿舍也是这样安排的。他注意到,龚老师已经把“您”换为“你”了。他趁龚老师添茶的时候,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龚老师挺耐看的。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相当细嫩,没有什么皱褶。她的身材也不错,凹凸有致。她的话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就像她做的饭菜,她沏的茶。方教授越来越高了。

好在绿茶醒酒,三杯下去后,方教授想到了自己的考题。他问龚老师:“你们在美国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教授是用中文讲课,还是用英文讲课?”

“都用,我们的教授在台湾住过多年,中文说得好极了,成语知道得比我都多。谈到西方文艺理论,自然就用英语了。”

“是啊,要想流利地说好外语,就得住在外国,而且还得经常运用,”方教授感叹道:“我的英语,虽然能读,能写,说起来就不那么流畅了。来美国也不少年了,可是我们教课都得说汉语,这英语也没提高多少啊。一般生活用语还行,反正就是那么几句话。可是用英语讨论专业问题,我觉得不仅没有进步,反而不如以前了。不用嘛,自然就不进则退了。你知道,我是研究虚词的。那天突然说起虚词来,我竟然想不起来英文怎么说了。你知道吗?”

“是empty words吧?”

方教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脑子清醒了。他心说了,你怎么把虚词说成空话了!亏你还是在美国拿的硕士呢,竟然连这么简单一个术语都不知道。显然,你对我有兴趣。什么丽萨来不了了,那不都是托词吗?你想跟我发展关系,总该对我的成就有所了解吧?可是你连我的书名的英译都不知道。这说明你对我的价值毫无了解。哎!他真想找个借口马上告辞,但吃了人家的嘴短,不好意思这样做。

随后的交谈就冷下来了,龚老师似乎也感到有点不对劲儿。余下的时光就像烧到头的蜡,软塌成一滩,蜡芯倒下去,蝇头小火在蜡水里浸灭了。

从此以后,方教授远离诱惑,一心做学问。他的大作《文言代词》终于完工了。他自己十分满意,深信此书胜过《文言虚词》,必将再次引起轰动。他把书稿寄给编辑老李。三个月后才收到出版社的回信,老李已经退休了。接替他工作的是小叶编辑。小叶先对方教授的新书大加称赞,然后,笔锋一转,相当委婉地告诉方教授,现在学术书很难卖,都需要作者自己贴钱。国内很多学者都有科研经费或商家赞助,最不济的也可以自费出书。起初,方教授还不相信小叶的话。中国毕竟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嘛,怎么搞得跟美国一样了?学术研究也商业化了?自己的著作《文言虚词》英文版在美国卖了不到两百本,其中二十本还是他自己买来送人的,这可以理解。中文毕竟不是他们的母语,买书的除了图书馆以外,就是为数不多的汉学家和古文爱好者。但文言文是我们中国人的文字,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我的研究成果是公认的空前绝后的大作,怎么可能会有销售困难?《文言虚词》不是已经卖掉了四千册吗?方教授十分不满地写信询问小叶编辑。

小叶的回答不那么客气了。她坦率地告诉方教授,《文言虚词》第一次印刷五千册,这么多年了,实际上只卖出去不到两千册。剩下的积压在仓库里,都快发霉了。幸亏有一位年轻的家具开发商突发奇想,出成本费买了两千册,又印制了精美的名著系列护封,把《文言虚词》一类压仓库存的学术书包装一新,搭配着高档书柜卖了出去。那些暴发户们想要附庸风雅,却不知道该买什么书,也懒得一本本去买。这位家具开发商的创意奇思解决了消费者、书商和家具商多方面的供求问题,赢得了当年的创业革新头等奖……

然而,真正令方教授气急败坏的却是小叶在来信结尾时的建议:您应该跟上潮流,让学术娱乐化。寓教于乐也是我们历来倡导的最佳教学方式嘛。在这方面,有一位语言学家已经成功地做出了榜样。他的文集《不是东西》在笑谈东西方语言文化中荒唐现象的同时,还揭示了语法和人文深层的本质,成为我们出版社本年度的畅销书之一。您若能这样改写《文言代词》,我们将不胜欢欣。为了方便他依样画葫芦,小叶编辑还赠送了方教授一本已经脱销,正要重印的《不是东西》。方教授打开包装一看,啊!这本畅销书竟然是袁老师写的。



方教授仔细地阅读了《不是东西》,暗自多少有点佩服袁老师。别看这小子嘻嘻哈哈的,他还挺善于深入细致地体验生活,观察人,享受美。他的一篇篇文章,趣味性很强,知识性也不弱,还真是在玩笑中道出了中美语言文化中的一些本质,不是学贯中西的人,还真写不出来。而且他能够写出常人见不到的东西。生活小事的美,道德情操的美、文艺手法的美、人文关怀的美、文字情趣的美都在那些轻松随便的篇章中表现出来了。然而,方教授对自己说,那是他的路数,不是我的风格。袁老师的东西毕竟是普及性读物,不是学术著作,也许能够讨好一时,但终究不是千秋大计。我一定要安贫守志,不为世风所动。好酒不怕巷子深,美玉终究有人识。大学者就是在这种时刻,在这种诱惑下接受考验的。方教授为自己能够通过这种考验而激动不已,喜悦万分。他虽然不信上帝,但此时他仿佛感到天上有神明在对他点头微笑。

冥冥中似乎真有神明,几天后,方教授就接到国际汉语教学会议的邀请,并希望他为大会做贡献,提交演讲题目和概要。这次,大会将在夏威夷本岛举行。太平洋中那些美丽的岛屿,方教授还从未去过。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再次向全球中文学者露一小手。他从自己的新作中选了一章,按要求写了简介送去。很快,他的演讲提议就获得接受。最近,方教授学会了使用一些新技术,他把演讲要点做成计算机幻灯片文档。两个月后,方教授带着自己新买的笔记本电脑,信心十足地来到机场。

“方教授,您好!”他正在候机室看书,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的视线拽起来,只见袁老师一家五口,大包小包,来到他身边。“你们这是……”他有点难以相信这巧遇。

“我也去夏威夷开会,”袁老师说:“趁此机会全家一起度个假。”

“你也要做演讲吗?”方教授不记得在会议日程安排上看到过袁老师的名字。

“是啊,但我可没法跟您比。您那是主题发言,我就是敲敲边鼓。说实话,我们就是想去游玩一个星期。”

“嗯,”方教授感到好受些:“我也请了五天假,开完会后,休息休息。一周后回来。”

“您也是下星期六回来吗?那我可有机会向您讨教了。”

这个小袁,还挺会说话的。方教授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感到挺舒坦。下飞机和进旅馆时,他还帮助袁老师拿行李。

飞了几个小时,方教授有些累了。可是他躺下没多久,就察觉出一个严重问题。他的房间在电梯旁边,太吵了。人们进进出出不说,电梯似乎也太老了,吱吱嘎嘎地哼唧着上下,停顿的时候还咯噔一声,吵得他睡不着。他去服务台抱怨,服务员说,现在人多,房间都订满了,不能换。方教授坚持要见值班经理,而且还把大会的日程安排拿出来,让经理看:“我是大会的主题发言人,今天晚上要是休息不好,明天上午我没法讲。我没有特殊要求,房间多小都没关系,我就是需要宁静。宁静,你懂吗?否则,我睡不着觉。”值班经理再三抱歉,但爱莫能助,他们实在是没有空房可换。

正在僵持不下,越说火气越大时,袁老师下楼来了。他一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马上提议和方教授调换房间。值班经理提醒袁老师他的房间大,有两个王后级的双人床,方老师的房间小,只有一个国王级的双人床。袁老师说:“没关系,只需给我一个床垫就行了。我可以睡在地上,我太太个子小,和孩子们睡大床上绰绰有余。”值班经理再三感谢袁老师,当然,他是不会让客人搭地铺的。他让人在那房间里搭了一个单人床,问题解决了。

方教授有些过意不去,但袁老师坚持要换。方教授见到小柳时,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袁老师悄悄对方教授说:“我还得感谢您呢。您跟我这么一换,我们家今年可能就不至于添丁了。不瞒您说,我还真有点吃不消了。”这番话让方教授琢磨了半宿,久久难以入眠,感到了另外一种孤独。袁老师那边可没得清闲。小柳一会就把三个孩子都哄着了,翻身到单人床上,在吱吱嘎嘎、咯噔咯噔的电梯声中,孕育了第四个宝宝。

研讨会开得很成功,只是一开始,方教授的笔记本电脑和幻灯机匹配时有点小麻烦,幸亏袁老师在旁边,帮助他解决了问题。方教授的演讲很顺利,很受欢迎。他很久没有这种幸福的体验了,这两天让他非常亢奋。听众的掌声,同行的问题,大会的颁奖让方教授感到自己多年的奋斗终于再次得到承认,值了。

不仅如此,大会还为方教授安排了两场趣谈汉语人称的通俗讲座,那是对外开放的,什么人都可以来听。方教授受袁老师《不是东西》的启发,把讲座准备得深入浅出,并插入了很多笑话。他突然发现,讲笑话的人原来并不一定要具有幽默感。只要准备得好,像他这样枯燥的人反而有优势。讲笑话,自己不笑,而且装作一个书呆子,更具有一种特殊的喜剧效果。实际上,他根本用不着装,他的确是个书呆子,可是得让听众以为他是装出来的。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方教授引人发笑,易如反掌。用在教课中,终生受益。当然,那是后话。

第一场,来的人不算多。方教授把那些可笑的例子用不动声色的方式讲出来,效果奇佳。他说:“古时候,皇帝称妻子为梓童。梓是桑梓的梓,童是儿童的童。有人说梓乃贵木,那童又怎么讲呢?其实,是宋朝才开始写作梓童的,以前都是子童,儿子的子。妲己和吕后都自称子童,就是小孩,也就是宝贝。有点自谦,有点亲昵。诸侯和宰相称妻子为夫人,大夫的人,那可不是一般人的老婆。所以现在用夫人的时候,都是尊称。文人称妻子为执帚,他们喜欢追本求源,妇女的婦,繁体字不就是个女人拿把扫帚吗?雅士称妻子为拙荆,因为他们喜欢含蓄;荆条是做扫帚的材料,拙荆就是破扫帚。商贾称妻子为贱内,那些买卖人,脑子里想的总是钱,什么贵,什么便宜。妻子是家里花钱的主儿,一文不挣,当然是贱内。酸秀才称妻子为娘子,他们在中举以前往往是受气包,经常挨妻子骂,一向对妻子毕恭毕敬,把她们当成小妈妈。一般人则称妻子为浑家,因为那些女人不懂规矩,昏头浑脑的。庄稼汉称妻子为婆姨,因为他们穷,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也分不清楚谁是谁,叫婆姨就避免弄错了。”开始,听众只是吃吃地窃笑。听到这里,人们哄堂大笑了。方教授并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喜剧效果,他不过是在解释这些人称而已。然而,他的反应不慢,虽然还是绷着脸,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当然,我这只是为了帮助外国学生记住这些人称而做的解释,当不得真。”听众又笑成一团,觉得方教授既睿智,又幽默。

讲座十分成功,但方教授对主持人说:“可惜呀,听众来得这么少,还空了半间屋子。夏威夷的华人不少嘛,看来你们通知得不够。”主持人抱歉地说:“我们一定再发通告,用各种方式通知大家。”方教授刚要走,被当地一家小报记者拦住,遂接受了采访。交谈时,方教授无意中提到他还没有结婚。记者说夏威夷可是美女如云,方教授不会嫌我们这小岛偏僻,不予考虑吧?方教授笑了笑,不置可否。记者当晚发了篇快讯,其中半开玩笑地说方教授此行也许不仅是讲学之旅,可能还是寻芳之旅,并祝他如愿以偿。

第二场讲座爆满。第一排都是主持人动员来的工作人员,后面几乎全是中年女性。方教授一进屋,满眼珠光宝气,满室异香扑鼻。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刚要转身,主持人迎了上来,说要推迟一会儿再开始。人来得太多了,还有不少人没座位,他正安排工作人员搬椅子。十分钟后,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方教授志得意满,又有了前一场的经验,这次讲得更好了,该停顿的地方,他适时地停顿并挤眼或做出极其无辜的表情,暗示刚刚说的话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笑话,还给大家的哄笑留足了时间。他万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这么轻易就掌握了讲笑话的诀窍。虽然,这只是讲笑话的诀窍之一,但一招鲜,吃遍天。何况这一招这么适合自己的秉性,基本上不用学,而是一拍即合。

演讲刚一结束,无数手臂就射入空间,一时环佩叮当。原来很多人手腕上戴着不止一个镯子,碰撞之声,颇为悦耳。更有一位浑身上下重金属环绕的大块头未经主持人允许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发问:“方教授,在什么地方能够买到您的大作?自从我先生英年早逝以后,我就开始学习古文。我感到文言的人称很复杂,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指导。”

不等方教授回答,一位脸上抹了足有半斤白粉,一头乌发高耸如云的瘦高个也站起来:“方教授,我也需要您的大作。我业余苦读,十年寒窗,刚刚获得硕士学位,还要继续读博士。不知您是否招收博士生,能否留下您的联系方式?”

“方教授,我是《学友读书会》的主席,”一位穿蓝袜子的女士底气十足地说道:“我们每周聚会一次,研读四书五经。您是否肯大驾光临我们明天晚上的活动,并做指导?”

“方教授,我拜读过您的大作《文言虚词》。您这次讲文言称谓,很有新意。您是否打算撰写这方面的专著?如果是,能否考虑我们出版社?这是我的名片……”这位猴急的女编辑索性走上前去,把名片递给方教授。

另有七八位女士随即跟进,走过去围住方教授。会场顿时乱套了,方教授应接不暇。多亏主持人力挽狂澜,一边让工作人员尽力挡住向前涌来的群芳众艳,一边费力地分开紧紧包围方教授的锦簇花团,并大声宣告与方教授的联络方式,趁着她们记录的功夫,拉着方教授逃出了娘子军的玉臂重围。



当天晚上,方教授收到十三张各式请柬。第二天,伴随着更多请柬源源不断地到来,他还收到两盒咖啡,四盒巧克力和各式各样夏威夷土特产、手工艺品,包括彩绘的鹅卵石和贝壳,等等。让他充分体验到什么是“不雨则已,一雨倾盆”。但是方教授毕竟是方教授,他的头脑没有被冲昏。细看那些请柬,不是字写得歪歪扭扭,就是有错别字,或误用成语。甚至那个出版社的编辑写的两段话也尽是陈词滥调,索然无味,放在其它任何场合,任何人身上都同样适用。方教授不想拂人面子,但也不愿赴约,只好一个个婉言谢绝,并请她们到旅馆服务台拿回那些礼物。他说,礼物虽好,但他还要轻装旅游,实在是无法携带。唯独在给编辑的回信中,他提供了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

方教授本想在这美丽的岛屿好好放松一下,却受到这种青睐,让他深感当“香饽饽”也不一定是好事。原来名流也有名流的负担啊!不过,回味起来,还是蛮甜蜜的。与之对照,方教授更多感到的是孤寂之苦。平时在家里并不觉得,他孤独一人时,从来不感到孤寂;有圣贤之书和电影电视,最近他还学会上网了,怎么会孤寂呢?但一出门就不同了,在餐馆吃饭,服务员总是问他“几位?”仿佛总是提醒他,他是独自一人,还总是给他最小的桌子。而且总是有其他顾客用好奇的,也许是怜悯的眼光打量他,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尤其是当他看到情侣们喃喃细语时,听到其他食客谈笑风生时,就更感到孤寂了。最可气的是,一次,在一家中餐馆吃完饭,打开箴言饼,那张小条子竟然说:“现在是给远方的爱人打电话的好时机。”

方教授的孤寂还有一层,当他得到少有的快乐时,却无人分享。那天,他游览波利尼西亚文化中心,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雄壮的本地汉子表演钻木取火,还用十几种语言谈论“火”字。这位壮汉可不是一般说说,而是用各种不同的语气和腔调拿“火”开玩笑。这种即时性的听觉娱乐是无法用文字形容的,只有现场观众能够享受,方教授这类搞语言的人尤其欣赏。可惜啊!身边没有亲朋与他一同分享。他想到小袁和小柳,他们一定在一起观看了这个节目,一定会心地微笑了,一定开心死了,一定模仿重复了。方教授第一次感到,胸中的快乐表达不出来竟然与胸中的郁闷吐露不出来一样憋屈。

然而,一个神圣的任务突然落在方教授的肩上,令他刚刚体验到的孤寂烟消云散。那天夜晚,十一点整,方教授已经上床了,习惯性地翻开《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倒不是他多么喜爱研读毛主席著作,而是他有失眠症,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但一读毛选就开始昏昏欲睡。白天他在波利尼西亚文化中心游览了一整天,晚上还在那里一边吃烤猪肉,一边看大型舞蹈,按说他应该比平时累多了。可是那位本地壮汉不仅能言善道,竟然还能歌善舞,让若干火把随身上下翻飞,接抛自如,让方教授激动不已,跟着大家大声叫好,发了一通少年狂。他知道自己肯定难以入眠,便打开了法宝。还真管用,他的眼皮很快就沉重了……

咚、咚、咚。轻微但因间隔长而显得神秘的敲门声把方教授唤醒了。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呢?咚、咚、咚。又是三声。那不同寻常的敲门方式仿佛有股魔力,令方教授不得不起来回应。他透过门上的猫眼视镜看了看,只见一位矮小的身着袈裟的陌生男人,双手合十,站在那里。夏威夷这地方,穿什么的都有,见怪不怪。方教授不是个怕事的主儿,而是个好奇的人,他问:“您是那位?找谁呀?”

“方教授,我是禅香山火奴寺的方丈。有要事相求,恳请一见。”对方的声音既诚恳,又迫切,令方教授不得不开门。

一进门,方丈一躬到地。方教授连忙扶住他,问道:“方某何德何能,受此大礼?”

“方教授,我听了您的讲座,知道您是位正直的学者,可以信赖。今有大事相求,万望勿辞。”

“什么事?”

方丈撩开袈裟,只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宝瓶。方教授只在北京的五塔寺壁雕上见过,在现实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状的瓷瓶。方丈小心翼翼地将宝瓶取下来,毕恭毕敬地放置桌上。先向宝瓶跪拜了一番,才告诉方教授那里面存放着一颗舍利子,是他们的镇寺之宝。现在,有一伙强敌要夺宝,他们已无处藏匿。他们打算到美国另辟仙山,再修庙宇。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不得已来求方教授鼎力相助,将此圣器,带到美国。那伙强人决不会想到圣器在您方教授这里,但不敢说您一点危险没有。

方教授感到热血沸腾,一股久违的激动涌上心来。这类故事他在武侠小说中读到过,万没想到在当今科技昌明的世界里还会发生,而且发生到自己身上。但他还是有一丝怀疑:“既然是这么重大而神秘的任务,您怎么还穿着袈裟来找我呢?这不是引人注目吗?”

方丈笑了笑说:“这就叫瞒天过海,欲藏故露啊。我越是化妆,穿便衣,他们越是要跟踪盯梢。我穿袈裟时,他们认为我在做法事,反而不理我。”

方教授连连赞叹,暗暗称奇。他还记得在英文第一个侦探小说,埃德加•爱伦坡写的短篇《丢失的信件》里,事主就是采用同样招数,把那封至关重要的信放在明面上,反而让侦探们搜遍他的住所也找不到。“好,”方教授慨然应允:“我就帮您带宝。但我怎样交还您呢?”

“方教授放心,我自会与您联络。”方丈再拜后,飘然离去。

方教授把宝瓶放入自己的行李箱,再上床。但无论如何他也睡不着了,毛主席著作的威力也无助于事。他翻来覆去地思考此事,越想越觉得神圣,越想越觉得需要一个万全之策。他担心万一有人看到方丈来找过他,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请袁老师帮助。就这样,方教授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第二天吃早饭时,袁老师关怀地问道:“方教授,您的眼圈怎么有点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是吗?嗯,是没睡好。昨天看节目,太激动了。哎,小袁哪,我买了不少土特产品,箱子都放不下了,能不能帮我带一件?你们的箱子还有空吗?”

“没问题!我们用了不少尿布,箱子比来的时候空多了。”

“那太好了,吃完饭我就给你送过去。多谢,多谢,”方教授再三感谢,让袁老师稍微感到有点奇怪。

方教授把宝瓶包好,又放到背包里,才去了袁老师的房间。袁老师有点奇怪。他心说:这件东西不大嘛,竟至于放不下了?但他嘴上什么也没说。

随后两天,方教授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跟梢。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齐人失斧,见谁疑谁。但他还是觉得有人跟踪他。好像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身材,经常变换衣衫,跟在他身后,时隐时现。他加强了戒备,从不走到人少的地方。他本打算在海龟沙滩游游泳,但见游客稀少,便作罢了。他可不想让“阳光下的罪恶”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是很有把握,在歹徒的刀下,自己是否能够守口如瓶。何况那还会牵涉到另外一家五口的性命。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该回美国本土了。一路上,方教授热心地帮助袁老师拿行李。在候机室,袁老师还请教了方教授一两个文言称谓的问题。一谈到本行,方教授就忘记了他的神圣任务,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他们顺利上了飞机。

下了飞机,取了行李。方教授拉着自己的箱子走在前面,袁老师一家人推着两个小车跟在后面。自从九一一事件发生后,美国加强了安全检查。飞机场里到处都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巡逻,还带着狼狗。这让方教授松了一口气,觉得冒险的经历结束了,还真有点留恋那感觉。回到梦迪娜半岛,一切又将落入日复一日的窠臼。几时才能再有掌声、鲜花、美女、方丈、圣器……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出了机场,完全忘记了袁老师一家。

与此同时,一条狼狗拉着一个警察来到袁老师的面前。狗鼻子吸溜吸溜地嗅着他的一个箱子,汪汪,叫了两声。警察很礼貌地对袁老师说:“先生,您这个箱子可能有问题,请您跟我来,好吗?”

方教授在机场外等了一会,没有见到袁老师。又进来看了看,也没有。叹了口气,自己乘车回家了。

回到家,洗漱完毕,刚刚躺下,就有人敲门:咚咚咚,很重,没间隔。方教授马上跳起来问:“谁呀?”

“警察!”门外的声音严厉、响亮。

方教授大吃一惊,他打开一道门缝,要看对方的警徽。其实,看也没用,他根本看不出真假。但他还是看了,才放警察进来。“什么事?”方教授大惑不解地问道。

“你是否让你的同事带了一个瓶子?”

“是啊,怎么啦?”

“那就请跟我们来一趟吧。”原来门外还有一个警察。

“为什么?你们要逮捕我吗?有逮捕证吗?”

“不是,但我们需要你对瓶子里的东西做出解释,”警察的口吻和气,但不容商量。

“噢,没问题,让我穿件衣服。”

警察看着方教授穿好衣裤,带他上了警车。



坐警车,方教授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每逢堵车,警车顶上的红蓝灯就闪起来,其它车辆立即让路。有时,前面的司机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警车驾到,没有及时闪开,警察还会鸣响一下警笛,吓得前面的车一哆嗦,赶紧让开,让方教授十分开心。他还没有过够“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如是也”的瘾时,就到了警察局。

警察带着方教授进了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放着一个行李箱,袁老师愁眉苦脸地坐在桌边,身旁站着一位身着便服的瘦高条儿,鹰钩鼻子,一双身陷的眼睛贼亮。桌子上放着那个宝瓶。已经开了封,边上铺着一方蓝色的天鹅绒,上面有一颗发黄的牙齿。瘦高条儿自称是探长,他问方教授:“这个瓶子是你的吗?”

“是啊。”

“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舍利子,那是圣物。你们怎能随便搜查?有搜查证吗?”方教授理直气壮地反问。

“你不知道国土安全局的爱国法令吗?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有权力搜查一切可疑的,对国土安全构成威胁的东西,”探长拿出一张印制精美的文件给方教授看过,才客气地询问:“什么是萨-利-杂?什么圣物?”

“舍利子就是释迦牟尼的遗骨,”方教授解释:“释迦牟尼,你知道吗?他是佛教的创始人。他圆寂火化后,他的弟子从灰烬中得到八万四千多颗舍利子,都是佛教的圣物。最开始,舍利子当然都在印度,”方教授还要讲述舍利子是怎么来到中国的,但被探长打断了。

“那你为什么要让他替你带这个宝贝瓶子?”探长指着袁老师问道。

“我,我,”方教授支吾着:“我有隐情,不便相告。”

“好吧,我们会让你开口的。不过,”探长对袁老师说:“你可以走了。”袁老师看了看方教授,见他毫无畏惧的样子,却不便相问。他知道小柳和孩子们肯定都急坏了,便拉着他的箱子匆匆离去。

“好吧,”探长坐到方教授对面严肃地说:“我们从头开始。你的宝贝瓶子里,除了这个舍利子以外,还有什么?”

“没有其它东西啊,我只知道有一颗舍利子。”

“那你为什么要让别人帮你带这个瓶子?”

“因为我觉得有人跟踪我,可能要抢宝。”

“什么人?长什么样子?”

“是个东方人,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没有十分把握。”

“你这宝贝,所谓的圣物,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位方丈委托我带的。”

“方丈,那是什么?”

“方丈就是主持佛教寺庙的人,相当于天主教的修道院长。”

“他叫什么?”

“我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子?”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方教授抗议了,“美国是为了实行宗教信仰自由而建立的国家。我知道圣物崇拜很愚蠢,但那也不是犯法行为呀。你凭什么干涉其他种族的宗教习俗?”

“什么宗教习俗!这是普通的刑事犯罪!”探长终于失去耐心了,拍着桌子,厉声吼道:“海洛因是毒品,你他妈的别假装不知道,传送毒品和贩卖毒品同罪。这瓶子里装了足有一磅海洛因,你知道为此你会坐多少年牢吗?”

方教授大吃一惊。他愣了足有一分钟才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丈半夜来访,跟踪他的人影,哪里是什么争夺舍利子?是利用我传送毒品嘛。于是,方教授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给探长讲了一遍。

探长说:“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你必须得帮助我们抓住那个所谓的方丈,也就是毒贩子。我认为我们有个很好的机会:因为在机场我们没有滞留你,即便毒贩子在暗中监视你,也不知道我们与你谈过话,所以他可能没有怀疑你。我估计他很快就会跟你联系,去找你取货。那时,我们就可以抓住毒贩子。”方教授立即表示愿意合作,他们制定了擒贼计划。

探长给方教授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家。当夜,方教授又失眠了,毛主席著作也丧失了威力。一连两夜都是如此。但方教授毫无倦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白天,照常上课。晚上,盼着方丈来访。第三天晚上,十一点整,终于有人来敲门了:咚、咚、咚,有间隔的敲门声,和上次一样。

方教授不慌不忙地起来,走到门边问道:“谁呀?”

“是我,火奴寺方丈。”

方教授打开门,几乎认不出这个穿夹克衫,戴棒球帽的小个子男人。

“方教授,您不认识我了?”

“原来是法师。请进,请进,”方教授的惊诧不是装的,他的确辨认了一下才确定是那位方丈,因而反应很自然。

寒暄过后,方教授要给方丈倒茶。方丈力辞,说:“这么晚了,我如果喝了茶,会睡不着觉的,”紧接着,方丈问方教授:“您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方教授把他在夏威夷游玩时仿佛有人跟踪的感觉告诉了方丈,又说:“那大概是齐人失斧之疑。”方丈说还是小心为好,没出事就好,否则他于心不安。说着话,方教授把那宝瓶从壁橱里拿出来。方丈赶忙双手接过,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原封未动,才把宝瓶放在桌上,双膝跪倒朝拜。之后,又转向方教授,施跪拜大礼。方教授没有立即搀扶,而是俯视这所谓的方丈,看他表演,心中暗自好笑。待他起身时,才假意扶了他一把:“法师不必多礼,”又问:“法师打算在何处开辟仙山,修建庙宇啊?”

“可能会在洛杉矶一带。破土动工之日,还望方教授光临剪彩。”

“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方教授跟他客气着,心说:你来得还挺快。剪彩?一会儿就有人剪你的径。

方丈把宝瓶放入随身带来的背包里,告辞说:“方教授,您的大恩大德,我牢记在心。出家人无以相谢,唯有替施主在佛前上香,庙里祈祷。”

“法师客气,”方教授心说:这厮学的这几句还挺像那么回事,待我问他:“敢问法师尊号大名?”

方丈一愣,磕磕巴巴地回答:“老衲,哦,不,贫道,哦,不,不,贫僧,嗯,贫僧法号,哦,法号禅香。哦,小名,哦,小名火奴。”

“贵姓?”方教授又问。

“哦,免贵,嗯,贱姓司徒。”

“司徒火奴,好名字呀!禅香法师是得道的高僧,希望能够与您保持联系,方某有很多佛学上问题还要向您请教呢。”方教授心说:你没准备好功课,就拿檀香山和火奴鲁鲁来跟我混事。连是僧是道都没定好,你不知道老子是研究称谓的吗?该打。

“不敢当,不敢当。贫僧初到,住址未定。以后一定给您写信感激,保持联系。夜深了,方教授明天还要上课,贫僧告辞。”这位方丈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送走毒贩子,方教授立即用探长给他的步话机通告警方。探长和他的助手一直在方教授住处监视着。当毒贩子打开他的车门,还未坐进去之时,一支冰凉的枪管杵在他的后脑勺上。



兴奋过去后,方教授感到非常对不起袁老师。自己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毕竟让人家被警察滞留了几个小时,让小柳为之担忧,人家还有那么小的孩子。于是,方教授在全城最好的餐馆订了一个包间,请袁老师一家人吃饭。袁老师说三个孩子太吵闹了,让别人照管,小柳也不放心,只好他一个人来赴宴了。

方教授觉得这样也好,便于交谈。他不知道这事小袁知道多少,不知道小柳有多么知情。探长告诉他,他很安全。那个毒贩子已经认罪,用不着他出庭作证。他为缉毒立了一个大功,但为了保护他,他必须当无名英雄。方教授并不在乎这种荣誉,他需要谨慎,也必须对袁老师作出一个交代。

“嗯,这蜗牛真好吃!”开胃菜就让袁老师赞不绝口:“前不久,我们在后院抓了不少蜗牛,放在一个塑料桶里,滴了几滴香油。据说那样放一夜,可以让蜗牛拉出肚子里的脏东西。可小柳怕蜗牛会憋死,没把盖子盖严,它们居然把盖子顶开,爬了出来,满厨房都是。幸好只是在厨房里,那也让我们费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们都抓回来。”

“你怎么知道都抓回来了?”方教授是个认真的人。

“有数啊,我那大儿子可喜欢数字了。两岁上就能够用中英文数到一百,还倒数回来。他经常看着微波炉的定时器跟着念数字:459,458,457,一直念到1,乐此不疲。他不爱户外活动,可我只要说‘走,看邻居的门牌号码去’,他就乐颠颠地跟我出门了。”

“嗯,这么小,会喜欢干巴巴的数字,那可是难得。以后当个数学家也不错。”

“他要当数学魔术师。方教授,不是我自吹,我这儿子,可真是个数学天才。而且,我看他成长,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天才,无非就是对某一方面具有极大的兴趣,具有与众不同的兴趣。包括种菜,有人种什么,长什么。我们种什么,死什么。”

“不是有绿拇指一说吗?说是长绿拇指的人天生会种菜,”方教授最反对迷信:“但我相信你是对的,人家肯定琢磨过该做什么。你们的菜是不是让蜗牛毁害的?”

“我也是这么想啊,但显然不是。蜗牛抓光了,菜还是不长。那些蜗牛,真绝了,比这些可大多了,竟然能把盖子顶开。虽说没盖严吧,也还是挺紧的,它们怎么就能顶开呢?没准儿人家喊着号子:一!二!三!一起用力来着……”

方教授笑起来,心说:难怪小袁能写出那些寓教于乐的文章,他有这么活跃的心思和快乐的性情。

“你们做的蜗牛有这么好吃吗?”

“嗨!别提了,”袁老师的笑脸立刻耷拉下来:“小柳做的蜗牛,一个个都软不邋遢的,一锅囊揣,跟鼻涕似的,根本没法儿吃。”

“你可别怨小柳啊,也许是蜗牛的种类不同。”

“哎哟,我哪敢怨她呀。别看我在外面这样,在家里我可是患有气管炎呢。”

“嗯,小袁哪,机场的事,我是真对不起你,”方教授郑重地道歉:“让你一家人都跟着担忧。小柳怨你了吧?”

“没有,我们觉得您一定有不足与外人道的隐衷,不得已才让我带那瓶子的。”

“你知道那瓶子里除了舍利子以外,还有什么吗?”

“知道。探长怀疑我传送毒品。我不得已,才告诉他是您让我带的,”袁老师低下了头。

“小柳也知道?”

“我们俩之间没有秘密。”

“那你们也不怨我?不认为我是个毒贩子?”

“怎么会呢?”袁老师抬起头来:“您的道德文章,我们都知道。”

方教授感动得嘴唇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了解到,世界上,人与人可以如此相知,如此信任。他默默地给袁老师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半空的酒杯满上,举杯齐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干了这杯酒,方教授把故事从头至尾给袁老师讲了一遍。

“哇!您这才真是历险呢,”袁老师听得眼睛瞪圆了,嘴巴张开了:“您就不怕毒贩子杀人灭口?”

“哼,他个小毛贼,”方教授蔑视地说:“我谅他也不敢。再说了,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在练习击剑。真要是打起来,他未必是我的对手。”

“他要是有枪呢?”

“我也想到过,”方教授自信地说:“但他没有理由杀我,更不会开枪。”

“现在他被抓起来了,要是以后出狱了,他不会找你算账吗?他的同伙不会报仇吗?”

“探长说,他是个小贼,但可以揭发后面的大头。警察要把他保护起来,所以没人会知道我。”

“嗯,”袁老师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人这一辈子要是能赶上这么一件事,也够精彩的。到现在为止,我的生活还是平平淡淡的。”

“那就得多出游啊,在咱们这学院里可不会有什么惊险的事情发生。”

“出游?嗯,我原来也以为浪漫、奇遇、历险之类的好事都在出游的时候发生。可是我们呢,唉!您不知道啊,我们大概注定什么事儿都得在家里发生。”

“你这话里有话啊,”方教授问:“到底怎么回事?”

“您保证不让小柳知道?”

“保证。”

“您还记得,我们婚后不久坐游船去了趟加勒比海吧?对,就是那次巴赫音乐节之后,半年多以后,冬天,巴哈马群岛还跟咱们这儿夏天似的。小柳一心想要孩子,我们这通忙乎,一天至少两次,还真怀上了。可是等到医生一算预产期,嗨!敢情她上船以前就有了。”

方教授一只鲜贝刚送入口中,还没嚼呢,也赖袁老师讲得太逗哏了,笑得方教授岔了气。他突然站起来,好像要往前迈步,却没迈出去,一手按在桌面上,身子斜着倒了下去。袁老师立即跳起来,扶起方教授,只见他脸色铁青,喘不出气来。袁老师抱住方教授,转到他背后,双手用力勒他腹部,同时大叫:“打九一一!打九一一!”

一下,两下,三下,袁老师一连勒了五下,方教授扑哧一口,把那只鲜贝吐了出来,大口喘着粗气。服务员和餐馆老板都围了过来,方教授说:“我没事了,没事了。”一个服务员拿过电话来让方教授直接和调度员讲话。

“我没事了。呛了一下,吐出来了。没事了,不用救护车了,谢谢。”

歇了一会儿,方教授说:“你反应真快,要是等救护车来,我早就憋死了。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急救方法?”

“电影上,”袁老师问:“要不要我送您回家?“

“嗯,等一会儿,我先去趟厕所。”

袁老师闻到一股气味——给孩子换尿布有时会闻到的那种气味。



餐馆的厕所单人一间,很豪华,有椅子,还有古龙水。方教授洗干净后,坐了一会儿,把气喘匀了。起身时,觉得腹部有点疼。回到餐桌,对袁老师说:“不好意思,请你来吃饭,却出了这么个丑。我觉得有点累,咱们走吧,改日再聚。”

袁老师陪方教授回到家,约好下星期六到袁老师家还席。

一觉醒来,方教授觉得腹部还是有点疼,尤其是起床和上楼梯的时候。他以为疼痛很快会过去,但两天后,还疼。方教授去了医院,照了片子,原来肋骨断了一根。医生说,没有什么关系,无须采取任何措施,注意点就行了,慢慢会长好的。方教授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办公室,方教授第一次跟小柳谈起孩子的事情。他发现,原来小柳很健谈,说起孩子就没完没了。他没费事,就了解到她三个孩子都喜欢什么,第四个什么时候要出生。

星期六,方教授第一次来到袁老师家,双手各拎着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这次,他的礼物不是自己的大作《文言虚词》,而是一个柱状可转动的数字玩具;两个名叫“菲比”的,可以互动的电子娃娃;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大熊猫。


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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