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阿咪哥
星期六 六月 04, 2016 7:17 am
听说弄堂口的煤球店来了个新学徒,细皮白肉的,长一张瓜子脸,说一口软软的绍兴话,像煞越剧名旦小玉梅。众人就都去煤球店看新学徒,那后生果然长得好人材,大家与他说笑,他也缅缅腆腆的,还真能唱几句越剧。原来那后生在绍兴乡下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只是家道中落,又做不得农活,托人担保到上海作了个小学徒。恰好煤球店小开娘新寡在家,带了个三岁的孩子,与父母一起住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上。小开娘的父母见她有事无事往店里跑,早猜出了她的心思。两老人也喜欢后生的忠厚人品,便婉转地向后生提起,没想到后生不嫌弃小开娘丧夫有子,就定了时日准备结婚。消息传出去,小开娘的婆婆赶来大闹一场,其时正值新婚姻法颁布,小开娘婆婆自然挡不住媳妇再嫁,反讨了个没趣。过一年,小开娘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小咪,大家都改称小开娘为阿咪妈,而叫她前夫的儿子为阿咪哥,反而把他的真名给忘了。
小咪长得像父亲,细皮白肉的,瓜子脸,说一口软软的绍兴话。夫妇俩都把小咪当作掌上明珠。阿咪妈有时仍会想起那死去的老公和婆婆的种种不是,气上来时,都撒到阿咪哥身上去了。幸得阿咪爸好脾气,常常护着阿咪哥。阿咪哥长得越来越木讷,又让阿咪妈看着生气。
公私合营那年,销售网点调整,煤球店被撤销,阿咪爸和阿咪妈都去了纺织厂工作。读小学三年级的阿咪哥负起了接送小咪去幼儿园的责任,到来年,兴起了居民食堂,阿咪哥和小咪中午不必再吃冷饭。阿咪哥总是左手拎着锅,右手牵着妹妹去食堂打饭。吃饭时,小咪问阿咪哥:“哥,如果你死了,谁打饭给我吃啊?”阿咪哥说:“哥不死,哥要看着妹长大。”
阿咪哥虽然木讷,读书却出奇的好,一九六五年考进了市里名牌大学的化学系。可惜的是只读了一年书,就没书读了。捱到七零年,倒要毕业分配了。本来,阿咪哥的父母都是工人,条件硬,可以留在上海,没想到阿咪哥自己报名去了安徽。扎好了行李卷,阿咪哥就要上路,阿咪妈说:“走了好,免得在人前惹人心烦。”阿咪爸问:“好好的,怎么会轮到你去了安徽呢。”阿咪哥说:“妹妹也高中毕业了,如果我留在上海,她就要去外地农村插队。我走了,她才能留在上海。”阿咪爸听了,叹口气,不再作声,只有小咪还像小时候那样牵着阿咪哥的衣袖嘤嘤地哭。
阿咪哥去的是安徽边远小县城的化肥厂。小县城在武斗中打得一塌糊涂,化肥厂倒是日日夜夜在开工,这是牵涉到‘农业学大寨’的大是大非问题,谁也不敢马虎。阿咪哥在小化肥厂一干就是五年,才回上海去探了亲。是小咪去火车站接的阿咪哥。阿咪哥见到小咪说:“哟,成了大姑娘啦。”小咪说:“看你灰头土脸的,实足一个乡巴佬。”说着就来夺阿咪哥手中的行李。阿咪哥见小咪神采飞扬,问:“有朋友了吧?” 小咪说:“那当然啦,我的朋友多得一箩筐呢。”阿咪哥说:“说的是男朋友。”小咪说:“如果你不是我哥,我就让你当我的男朋友。”阿咪哥说:“又发疯。”小咪说:“其实你认识他。”阿咪哥说:“我认识谁啊。”小咪说:“不跟你玩了,你最坏了。我说男朋友啊。”阿咪哥说:“那你男朋友是谁啊。”小咪说:“暂时保密,过两天我带他来家里,你就知道了。”
星期天,阿咪哥帮着阿咪爸洗菜,做菜,要接待客人。正洗鱼,就听到楼下小咪在唱京剧阿庆嫂智斗刁德一。阿咪哥去开门,迎面站着的却是大学同学林一奇。阿咪哥说:“原来是你啊。”林一奇伸手来握阿咪哥的手,阿咪哥笑着说:“不好意思,都是鱼鳞。”小咪呼地从林一奇身后钻出来,说:“我说过你认识的吧。”大学毕业后,阿咪哥报名去了安徽,空出来的留校名额分配给了林一奇。林一奇喜欢唱唱跳跳,大学一年级时就是班上的文体委员,文化大革命中更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的骨干。前些年市里组织文艺大会演,挑选'红色娘子军’的男女主角,选中林一奇演洪常青,小咪演吴琼花。因为演得好,搭配得也好,俩人都得了红宝书以资奖励。以后林一奇演郭建光,小咪演阿庆嫂。林一奇演李玉和,小咪就演李铁梅,俩人影形不离,大家都说这真是天生一对革命的好伴侣。吃罢晚饭,林一奇告辞,阿咪哥对小咪说:“哥今天代你送送小林。”俩人走到弄堂口,阿咪哥握住林一奇的手说:“好好地对我的妹妹,她很好。”林一奇说:“是的,你放心。”
下一次阿咪哥再到上海,是收到了父亲发来的电报之后。电报上只有四个字:“咪死速归”。等阿咪哥搭货车,换客车,再转火车回到上海的时候,小咪已经躺在冰冷的骨灰盒里了。原来小咪从过街楼上跳下来,只有两层楼高,本来不一定会死的,不巧的是头部先着了地。如果马上送医,本来也许会有救,可惜的是天色太暗,又下着雪,没人看到。直到天蒙蒙亮时,倒马桶的推着粪车吆喝着:“马桶拎出来啊!"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小咪。阿咪哥问父亲:”怎么就要去死呢。”阿咪爸说:“说了要结婚的,忽然又分手,闹了几回。这一次小咪就哭了一个星期,谁劝也不听,终究犯了傻。”阿咪哥又问父亲:“怎么就不给我来封信呢。”阿咪爸说:“小咪不让。”说完又叹气。
第二天,阿咪哥出去,说要找林一奇问个明白。回来时,一张脸发黑,阴沉得吓人,仿佛刚杀了人回来,也不答理人,径自进了小咪的房间。阿咪爸,妈都不敢去问个长短。直到两天后,阿咪哥开门到楼下天井洗脸,阿咪妈让阿咪爸去探探情况,要他赶快来吃个早饭。阿咪哥对阿咪爸说:“我不回安徽了,我要告诉单位,报考研究生。”又对阿咪妈说:“我有钱,可以买黑市粮吃。只要你们让我睡小咪的房间就行了。"阿咪爸和妈都点头,猜不出阿咪哥究竟要干什么。
一九七八年春天考的笔试,五月里又面试,八月份放的榜,母校布告栏的大红榜上居然有阿咪哥的大名。说起来,阿咪哥只读了大学一年级的课程,其余的都是在这半年里阿咪哥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拼出来的。阿咪哥要去学校报到,扎好了行李卷,从来没有哭过的阿咪哥忽然抱着小咪的照片失声痛哭起来,看上去不像是去念研究生,反倒像是要出征去打仗,在告别亲人。哭了一场,阿咪哥把小咪的照片放进了书包里,扛起行李卷走了。
到了学校,还有两天才开学。阿咪哥去学校研究生处找了倪付处长,说自己从安徽来,经济条件差,能否申请担任七七级本科生的助教职位。倪付处长笑了:“你还没结婚,不像你班上大部分同学都要养老婆孩子,你的经济条件差什么?不过学校十多年来第一次全面招生,的确有这个考虑,要聘请一些研究生担任本科生的助教。你的入学考试考得不错,我们到时会考虑的。”过了个把月,阿咪哥真的担任了七七级本科生的助教。第一次给学生上习题课,阿咪哥一进教室就认出了方丽,因为阿咪哥觉得只有这个女生才会让林一奇弃小咪而去。第二次习题课下课,阿咪哥对方丽说:“你的习题中有一道题做错了,晚自修时我去找你。”方丽说:“好啊,我在教室等你。”
过两天,阿咪哥在食堂见到方丽,问她:“我可以坐你边上吗?”方丽说:“老师,你坐。”阿咪哥说:“我也只是一个学生,你不用叫我老师。”方丽说:“在我印象中,研究生都很了不起。”阿咪哥说:“我还不是与你一样,两个眼睛看着你,一个嘴巴在吃饭。”方丽就笑了。阿咪哥说:“你笑起来真像我的妹妹。”方丽说:“你还有一个妹妹啊。”阿咪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在校外找个饭店,我把我妹妹的故事告诉你。”方丽说:“好啊,要不就是今天晚上好啦,你和我俩个人今天晚自修都放一次假。”
过了不久,林一奇就到研究生宿舍来找阿咪哥,他问阿咪哥:“你在和方丽谈朋友?”阿咪哥答:“是的。”林一奇说:“你难道不知道方丽是我的女朋友?”阿咪哥说:“你是老师,难道不知道老师不能与学生谈恋爱?”林一奇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没说,顾自甩门而去,在门外留下一句话:“我去找方丽,我就不信……。”一瞬间,人和声音都去远了。
一天晚自修结束,阿咪哥陪方丽回宿舍,走到第一食堂拐角处,一个人影挡住去路。阿咪哥认出是林一奇,就顺手拉住方丽,走过去说:“是你啊。”林一奇说:“我有话对方丽说。”阿咪哥说:“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好了。”林一奇的嗓门就大了:“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她。”阿咪哥说:“有什么话,那就到明天天亮再说。”林一奇走过来扒拉阿咪哥,要阿咪哥让开。这时有下自修课的学生经过,方丽从阿咪哥的身后绕到前面,对林一奇说:“别吵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好了。”林一奇说:“你真的和他一条心啊。”方丽拉着阿咪哥的手说:“我们走。”刚走两步,经过林一奇的身边,林一奇的手一挥,一把水果刀扎进了方丽的胸口。方丽叫了一声,身子便往下倒,阿咪哥赶紧扶住方丽,一摸一手血,阿咪哥就声嘶力竭地大叫:“来人哪,杀人啦。”又怕林一奇过来下第二刀,死命护住了方丽。没想到,林一奇的手一扬,第二刀没扎向方丽,反手一刀扎进了他自己的心口,还未等林一奇倒下去,附近的同学们都已经围了过来。
事情闹得惊天动地,因为人命关天,阿咪哥立马被公安分局带走了。调查结果是,阿咪哥虽然对杀人和被杀都不负刑事责任,但事情的起因却是阿咪哥的道德品质败坏,破坏他人恋爱关系,所以学校给予阿咪哥一个记大过的处分。还是在那个布告栏上,一张白纸上写着阿咪哥的大名。布告贴出后,阿咪哥去研究生处递了退学报告。阿咪哥退了学,就只能回安徽那个小县城。阿咪哥扎好了行李卷,临行前去火葬场看小咪。阿咪哥摸了摸骨灰盒上小咪的照片,对小咪说:“妹,哥对不起你。哥也不想让他死的,哥只想让他也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想不到加上一个你,又添了两条人命。”阿咪哥又说:“妹,你在这里冷清,你就去安徽,哥会去食堂打饭给你吃。”阿咪哥觉得很累,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那么多的话,他的心里话是只给妹说的。
---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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