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凤尾香罗》

星期一 七月 27, 2015 7:37 am



高阳小说——详尽低诠释了李商隐的朦胧诗。

一 心有灵犀一点通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大腹便便的李夫人,重复吟哦着这两句诗,终于领悟了,叹口气说,“原来五年前他们就有意了。”
长寿寺的钟声,随着西风飘到枕边,她心中一动,下床掀开帷幕一角,窗纸上随即出现了微芒,堂后画楼中人,显然还未归寝。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她在心中自问,随即轻轻唤道:“阿青,阿青!”
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侍女阿青,从梦中惊醒,一仰身坐了起来,揉着眼问:“娘子叫我?”“轻一点!你到对面去看一看,郎君是不是睡着了?”李夫人叮嘱,“你不要出声,只在外面细听,有没有打鼾的声音好了。”“我知道。”
小青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很快地转回来复命:“屏门虚掩着,房门也是开的。”小青又说,“郎君今晚上服了药,必是药力发作,上东厕去了。”“喔!”李夫人心里稍为宽松了些,“你去睡吧!”
小青一睡下来,便有轻微的鼾声,李夫人却了无睡意,不由得又捡起枕边那张黯旧的诗笺,低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五年了,”她又自语,“七年了。”
七年前——先帝文宗开成三年六月,她的身份改变了,由泾原节度使的第十四小娘子,成为前一年刚成进士的李商隐字义山的续弦夫人。
这头亲事,是她的十姊夫,也是李商隐的同年韩瞻促成的。本来前一年新进士发榜,举行“曲江宴”时,长安有及笄之女的贵盛之家,依照开元以来的习俗,都驱车城南,选新贵做女婿,韩瞻与李商隐都在被选中之列。但李商隐是再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不愿爱女作填房,因而作罢,以后心意的改变,发端于韩瞻的力劝。
“李义山是才子,”韩瞻这样向王茂元说,“他是彭阳公的得意门生。”“彭阳公”指令狐楚,由河东节度使拜相后,进封彭阳郡开国公,李义山十七岁时,令狐楚正任天平军节度使,以偶然的机缘,激赏李义山的才气及好学。令狐楚工于章奏制勒,典丽堂皇,号称第一,李义山尽得其传。韩瞻认为他将来一定会以翰林学士“知制诰”,入阁拜相,迟早间事。
王茂元为他说动了,邀至泾原,请他代草章奏,果然不同凡响,于是不以爱女作填房为嫌,结为翁婿。
其时李义山尚无官职。原来唐朝的进士虽很名贵,只是取得任官的出身,入仕尚须经过另一次铨选,由吏部主持,通称为“释褐试”,由于人数众多,过程繁复,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至第二年三月底,历时五月,方始毕事。铨选的项目,共有“身言书判”四事,“身言”是看容貌、听语言,“书”是书法,“判”是判断是非,假设离奇古怪的情况,要应试者作判三条。
李望山所“判”的三题之一是,有一妇人之夫,为盗所杀,此妇求人杀盗报夫仇,而以身相许,作为报恩。有人责备她失节,此妇不服,试问如何判决?
他认为其夫为盗所杀,应该由官府缉盗,置之于法,做妻子的,并无采取此种手段的必要。引《诗经·柏舟》,谓妇人既嫁,“之死矢靡他”,又引《礼记·郊特牲》所言:“一与之齐,终生不改,故夫死不嫁。”援笔判云:“夫仇不报,未足为非;妇道有亏,诚宜有耻。诗著‘靡他’之誓,百代可知;礼垂‘不嫁’之文,一言以蔽。”引诗礼之文,是倒装句法,结句更为有力,自然是选中了。
唐朝选官,定制“三注三唱”。选中以后,由吏部主办官员,拟定应授何职,通常都是从几品的县尉,这便是所谓“注”。注后唱名,不愿者可以申请改注,改注两次为限,总计即是“三注三唱”。
一改再改,李义山仍不满意。主管的吏部官员对他说:“以你的判来看,一定是个好地方官,你为什么不愿意尽你所长呢?”“说实话,我不愿意当风尘俗吏,我自以为我应该在秘书省供职。”
进士“释褐”只能当九品官,外则县尉,内则秘书省校书郎,出身于清要之地,是第一等的资格,所以“人人要争”。但编制多寡,不成比例。开元以后,天下疆域分十五道,统辖郡府三百二十八,有县一千五百七十三,便有等数的县尉,而秘书省只得四个校书郎,简直争都无从争起了。
“足下如果不愿屈就,那就‘冬集’吧!”意思是到下一个十一月初一,重新铨选。下一回虽是如愿以偿了,但不能久居其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仍旧外调为弘农尉。
其时李义山家住洛阳——王茂元曾为韩瞻在长安起造新宅,及至李义山入选出仕后,以洛阳祟让坊的住宅相赠。李夫人记得,丈夫在接到外调的命令后,万分不愿,经她多方劝解,方决定在洛阳过了年,只身赴任。
开成五年正月里,她的两个哥哥王十二、王十三,都来聚会,最小的同母妹妹十七姨原就一直跟着她住,连日家宴话别,热闹非凡。最后一天更是长夜之饮,到得五更时分,李义山就在筵前上马,迤逦西去,到函谷关的弘农县上任。
不久,他就寄来这一首七律。十七姨盛赞这首诗,说一望而知是在马上所作。清晨所见的星辰,所吹到的风,与昨夜无异,但酒暖灯红、藏钩射覆的欢娱境界,一变而为踽踽独行的凄凉,两相对照,其情之难堪可想,真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起句真是神来之笔。
然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何所指呢?当时心里怀疑,却不便问十七姨,后来跟丈夫提起,他说得好:“我在路上,恨不得插翅飞回你身边,这虽是妄想,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我之想你,犹如你之想我,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时对他的解释非常满意,现在才知道,他如果身有双翼,是飞向画楼。
至于画楼芳心,是不是也有一点灵犀呢?她希望根本没有,但看样子是要失望的。“姊夫真是才子!”她想到十七姨常常当着李义山说这句话时,水汪汪的双眼中所流露出来的仰慕的情意,尤其是最近,已不能用“爱才”二字来形容了。
如果真有这一点灵犀,无论如何要塞住它!这是不容易的事,最要紧的是不能操之过急。
突然,她听得帷幕外面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关屏门的声音。他回来了,如厕要这么久吗?她抚着自己膨脝的腹部,滚下两颗热泪,不知道是恨丈夫无情,胞妹无知,还是自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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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王十三的岳母,在除夕二更时分下世。王十三的岳家姓孙,是武将世家,但门祚衰薄,王十三只得一个内弟,年方弱冠,少不更事,丧事便只好由王十三来主持,忙了十天,才能告一段落。于是,王十三携着他的妻子,移住到妹婿家,预备月底以前,与李义山结伴回京。
这天是上元,看灯以外,还有一样娱乐,便是“迎紫姑神”。相传山东莱阳有一女子,姓何名媚,字丽娘,嫁到山西寿阳,为一个李景的人作妾,不容于大妇,家务中扫厕、掏阴沟之类一切污秽辛苦的劳役,都责成丽娘去做。由于不堪虐待,一年正月十五,自尽而死。死后显灵,称之为紫姑,因为丽娘好穿紫衣之故。
迎紫姑风俗,不知如何形成,各地亦有仪式的不同。最常见的一种是,在猪栏边设酒果香烛,然后这样祝告:“子胥不在,曹姑回了娘家,小姑出来玩玩吧!”子胥便是李景,曹姑则是大妇,因非如此祝告,紫姑不敢显灵的。
祝告既毕,身入猪栏,提起一头猪,慢慢觉得猪身比初提时重了,便是紫蛄已经附体。此时将猪放了下来,让它吃果子,也喝甜酒,等猪有了醉意,乱蹦乱跳时,便可以祷祝卜休咎了。迎紫姑神是妇女的事,所以占卜亦都是闺阁琐屑,当然亦可问麻桑庄稼。
王十三娘子对这件事兴趣最大,特地从她娘家抱了一头白毛小猪来,李家没有猪栏,便在桂堂东面那座厅中设祭。不过一家之主是李夫人,所以由她祝告,刘二娘去提猪。
提得久了,双臂发酸,自然觉得猪身较前为重。“来了,来了!”刘二娘将猪放了下来,阿青便将一钵甜酒,倒在和着肉羹的米饭中,那头白毛小猪已饿了一下午,此时盛馔当前,唏哩呼噜,吃得不亦乐乎。吃完了,意犹未足,徘徊瞻顾,仿佛还在觅食。突然之间,酒力发作,一下子冲向小美,吓得她大叫“妈,妈!”赶紧躲到她母亲身后。刘二娘及时拦住了小猪。
“这不行!”十七姨说,“要想法子把它圈起来,不然它发了酒疯,会搞得天下大乱。”于是取来几块裁制衣服用的案板,再拿胡床拦住,隔成猪栏,将小猪放在里面。
“十四妹,”王十三娘子说,“该你当先。”李夫人点点头,在“猪栏”外面跪了下来,双手舍十,默默祝祷已毕。站起来看时,那头原来静止不动的猪,忽又大跳特跳。
“恭喜,恭喜,紫姑神已许了你了!”王十三娘子问道,“你祈祷的是什么?”“喏,”李夫人指着十七姨说,“是她的事。”“这就奇了,”十七姨笑道,“我的事,我自己不会祈祷?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要祈祷什么?”
李夫人不答,只向王十三娘子说:“你来吧!”“好!”王十三娘子说,“我是为我自己的事。”她不是默祷,很清楚地说了出来,一愿王十三升官;二愿她的娘家胞弟用功上进,科举得意;三愿今年生个女儿。祷毕一事,停下来看猪的反应。前二事跳踉如故,最后一事祷毕,那头猪大概是气力不济了,身子一横,卧倒在地。
据说“好则大儛,恶便仰眠”,这一卧倒下来,是不许的表示。“你今年要生,还是儿子,”李夫人笑道,“生女儿要等明年了。”“那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王十三娘子说,“十七妹,该你了。”
“我有两个心愿。”说着,十七姨盈盈下拜。但她的两个心愿是什么,却没有人知道,因为她也是默祷。不幸地,那头猪醉了,也跳倦了,呼呼大睡,变成“恶便仰眠”,十七姨的第一个心愿,似乎落空了。
“这样不行!”与李义山在一旁把杯看热闹的王十三说,“得把猪弄醒来。”于是刘二娘与阿青上前去推猪,无奈“咕噜咕噜”地,醉猪只是抗议,却不睁眼。
李义山不由得好笑。“有个法子,”他拉住女儿问道,“你胆子够不够大?”“够大。”“好!你拿一枚爆竹,点燃药线,搁在猪耳朵里,看它醒不醒?”听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但小美却笑着退缩。“喔,喔,”她连连摇手,“我不敢,我不敢!”
“我来!”阿青自告奋勇,取一枚爆竹,多留药线,在烛火上点燃,轻轻地往醉猪的大耳中放下。小美赶紧掩住双耳,紧张地注视着。但听砰然一声大响,那头猪嗷然一声,爬了起来,绕栏乱转,惹起哄堂大笑。“算了!”十七姨说,“把紫蛄神惹恼了,卜占怎么会灵?”
“义山,”王十三说,“我记得你做过一首紫姑神的诗,畏之念给我听过,记不得了。”“那是在永乐的时候。”李义山念道: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身宝辇隘通衢。
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那时候是守制,所以说‘身闲’,如今不是了,欲睹中兴之盛,应该早日回京,子直也快回朝了,你应该先去等他。”
“是的,”李义山别有打算——急于为十七姨安排香巢,也觉得应该早回长安,“挑个宜于长行的日子,我们早点走吧。”于是取来一本历书,选定正月廿一日,是个宜于西行的黄道吉日,相偕长行。
终于找到一个兄妹单独相处,可共肺腑的机会。这天李义山访友辞行,王十三娘子回娘家话别,十七姨带着小美到乐和李家做客去了,家中只剩下李夫人跟王十三。
“十三哥,有件事,我早想跟你谈了。十七妹不小了,总该有个归宿吧?”
如果在年前谈及此事,王十三只有惭愧,但此刻却是惭愧少而兴奋多。他说:“这一层,你不跟我谈,我也要跟你谈。她的大事,我何尝置诸脑后?我跟十二哥也商量过,高不成,低不就,怪来怪去,境况不好,没有一个像样的妆奁来陪嫁。如今有个意外的机缘,我想你嫂子一定也会同意。”
“跟十三嫂有什么关系?”“是这样的,岳母临终前有遗命,送我一块附郭良田,大概有六七十亩,我想割出一半,交给你来替十七妹办一副嫁妆。”
“喔,”李夫人明白了,“不错,这要十三嫂谅解,她很贤惠,我想不会吝惜的。不过,你说交给我,只怕我没法子处置。”“田在洛阳,我人在长安,只有交给你就近处理。”王十三又说,“今天晚上我跟你嫂子说妥当了,拿契纸交给你,你去找买主。如果分割不便,全数脱手也可以,价款一人一半。”
李夫人考虑了一会,点点头说:“我同刘二娘来商量,她认识牙行经纪。不过,光有嫁妆也不行啊!”“你有没有适当的人?”“乐和李公的太夫人,倒似乎有替她做媒的意思,不过,最好是早早办了这件大事,”李夫人终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夜长梦多。”
“这……”王十三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莫非……莫非畏之没有跟你谈过?”“没有啊,谈什么?”
李夫人先不作声,是用行动作答复。打开她的首饰箱,内分上下两格,下一格中有好些文件,她检出李义山的一封信,递了给王十三,这时才开口说了一句:“你看那首诗。”“锦帏初卷卫夫人……”王十三念完了,连连点头:“这首牡丹诗,最能显义山的才气。好极了!”
“好是好,你没有看出诗里面藏着些什么?”王十三便又念了一遍,想了一下:“要说什么言外之意,就是‘欲书花片寄朝云’了,”他问,“这是指十七妹吗?”“除了她还有谁?”“这也没有什么,十七妹一向欣赏他的才气,一个人做了件得意的事,总想先跟知己去谈,尤其是文字知己,刻骨铭心。他不会跟你谈,因为你不懂。”
这后面的两句话,发生了意外的作用:李夫人对丈夫与胞妹的那段情,一直觉得不可恕,此时平心静气想一想,一个爱才,一个做了好诗,跟妻子无可谈,难得小姨是解人,谈得投机了,情愫渐生,终于有了肌肤之亲,实在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唉!”李夫人幽幽地叹口气,“他们是刻骨铭心,我又怎么办呢?”“什么?”王十三大吃一惊,“义山跟十七妹做了……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对。”“你撞破了?”“我就明知道,也不会去撞破他们。”“那么是阿青她们发觉了告诉你的?”“阿青也没有见过。不过,义山在我怀阿衮的那几个月,常常半夜里失踪,很晚才回来,不能不让我疑心。”
李夫人停了一下,终于提到韩瞻:“去年畏之来了,我拿这首诗给他看,他看得比你深。他说:‘这首诗描写牡丹,亦是描写朝云。’问我义山有没有外遇?我说:‘他在长安有没有外遇,要问你,在洛阳没有。’他又问:‘那么,朝云指谁呢?’我说:‘你想呢?’他想了好一会说:‘没有外遇,莫非有内遇?’我就把我发现的情形都告诉了他,畏之也明白了。”
“不过,这……这毕竟只是你跟畏之的推测。”“不!我后来问她了,她虽没有公开承认,不过,默认了。”李夫人接着又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胞妹,我不会冤枉他们的。”
这回是王十三叹气了:“我真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事!”他双眉紧锁地沉吟了好一会说,“如今真是得赶紧替她觅个归宿了。我们分头办事,你替她预备嫁妆;人,我来物色。”“好!”李夫人欣慰地,“我的心事,总算有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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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山回到长安的第三天,方始回秘书省销假,从同事口中得知好些新闻。
第一件是御史台奉旨复查吴汝纳为弟吴湘讼冤一案,行文江州召司户崔元藻到京,问到当年查案复奏的经过,崔元藻据实回答,并且具了切结,加所言不实,情甘领罪。御史台回奏,吴汝纳所讼属实,吴湘罪不至死。
这便表示李德裕是枉杀。白敏中在延英殿面奏,李德裕应该贬官为管理一州军政的司马。再查天下各州司马的缺额,一共有五个州,开列州名,奏请御裁。皇帝在“潮州”二字上,打了个勾。中书门下宣旨后,都为李德裕担心,此一贬恐不能生还,因为那是炎方烟瘴之地。
宪宗元和十四年,皇帝遣太监奉迎佛骨到京,新升刑部侍郎的韩愈上表奏谏,大意说,自黄帝以至禹汤文武皆享上寿,而百姓安乐,彼时并未有佛;到汉明帝时,始有佛法,但以后乱亡相继,运柞不长;及至南北朝时,南朝宋齐梁陈,无不事佛唯谨,但年代反较以前短,只有梁武帝萧道成在位四十八年,哪知到头来,为侯景逼迫,竟至饿死在台城,供佛求福,反倒得祸,由此可见,佛不可信。老百姓知识浅薄,见事不明,难以开导;如果皇帝亦复如此,老百姓一定会说,天子犹一心敬佛,老百姓微贱,岂可更惜身命?佛岂不可信?何况久已枯朽的佛骨,岂可迎入宫禁。最后请求:“乞以佛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佛如有灵,能作祸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
宪宗方在盛年,好神仙,求长生,喜服金石药,性情急躁易怒,召见宰相晋国公裴度,说:“凤翔法门寺,内有护国真身塔,塔藏释迦牟尼佛指骨一节,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所以遣中使迎入禁中。此是为天下百姓,不是为我一个人,韩愈竟拿我跟饿死台城的粱武帝来相比,悖逆之极,非杀不可!”“陛下请息雷霆之怒。韩愈虽狂,发于忠恳,请赐宽容,以开言路。”再三求情,为韩愈贷得一死,贬官潮州刺史。
韩愈风雪出长安,取道襄樊南下,行到蓝关地方,他的侄孙韩湘,远道赶来相会。韩愈作诗相示: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岂将衰朽计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李德裕被贬往长安八千里外的潮州,大家想到韩愈的诗句,都为他担忧,只怕不免“收骨瘴江”之厄,但却没有人敢为他求情。
惟一的例外是右补阙丁柔立。此人在李德裕当政时,曾经被荐,说他赋性清直,可任谏官,李德裕没有用他,及至宣宗即位,擢用他为右补阙。补阙为谏官,有左右之分,左补阙属门下省,右补阚属中书省,掌供奉讽谏,有驳正诏书之权。此时他为李德裕辩护,认为赃有数种,利害关系不同,当初江都令吴湘盗用的是“程粮钱”——官吏以公事远行,计程给粮,如因吴湘盗用了程粮钱,官员设有紧急公务,经过江都,无法及时领钱,行程延误,关系不轻。所以李德裕据淮南节度使李绅奏请,处吴湘之死,衡情执法,并不过当。
此奏一上,皇帝大不以为然,以阿附李德裕的罪名,贬官为南阳县尉。丁柔立并非李德裕所引进,说他阿附,自难令人心服。李义山亦认识丁柔立,不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此时不觉肃然起敬,所以也参加了为他饯行的公宴。
宴席设在曲江,胜流云集,李义山遇到了温庭筠与他的胞弟温庭皓。谈起来知道去年新成进士的温庭皓,受山南东道节度使之聘,即将举家迁往襄阳。李义山不由得心中一动,找个空隙,将温庭筠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令弟携家远行,不知道原来的住宅,作何处置?”
“听说想出让,”温庭筠问,“你问它干什么?”“令弟府上我去过,幽静宜人,我很中意,不过,置产我还没有力量,不知道能不能赁给我住?”“这好商量,我也不主张他出让,毕竟在京里有个根基,进退之际,方便得多。”温庭筠又问,“你是不是要接眷?”“不是,我只是想从晋昌坊搬出来。”“为什么?子直快到京了,亲近犹恐不及,你怎么反倒自我疏远。”“正囡为子直快到京了,我怕他从人多,房子不够住,不如自己知趣,趁早迁让。”
温庭筠不会想得到,他是言不由衷的话,很恳切地说:“我劝你不必。你们是通家之好,他就是房子不够住,也不会要你迁让。”“话是不错,寄人篱下,种种不便,我也是久已想搬出来了。”“好吧!你如果已经打定主意,我来跟舍弟说。”“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温庭筠想了一下,突然问道:“牧之的新命下来了,你知道不知道?”“还不知道,”李义山问说,“是接子直的手?”“不错,不过他一时还不能赴任。”温庭筠说,“我们应该贺他一贺,我去安排好了通知你,到那天见面,舍弟如何说法,就可以给你回音了。”“好!”李义山问,“牧之为什么一时还不能赴任?”“他奉诏为韦文明撰碑文,要等事了才能走。”
韦文明单名丹,京兆万年人,“城南韦牡,去天尺五”,本是世家子弟,但以早孤之故,为他的外祖父颜真卿所抚养。他读书成名后,居官颇有贤声,尤其最后在江南西道观察使任内,惠政极多。他的后任裴谊曾经上表,请为韦丹立祠,刻石纪功。那是元和年间的事,宪宗正惑于方士神仙,对政事不甚在意,对裴谊的表奏,竟置诸不问。
有一天当今皇帝看《元和实录》,发现了这件事,便召右仆射周墀问道:“元和年间,天下循吏,谁为第一?”周墀答奏:“韦丹第一。臣守江西时,韦丹殁已四十年,八州老幼,仍旧思念不绝。”“既然如此,应如裴谊所奏,为韦丹立功德碑。”皇帝又问,“此是史馆修撰之职否?”“是。”史馆修撰是杜牧,碑文该由他撰,但另有诏旨,命江西观察使采访韦丹当年的治绩,详细奏报。这一来,牡牧便不能不等待了。
到为杜牧置酒相贺的那一天,温庭筠便带来了好消息,温庭皓自愿将他的京寓,借给李义山住,不须任何报酬,但有约法两章,第一是温庭皓如果回京,须先期迁让;第二是他的房子颇有花木,而且还养着一头孔雀,无法带到襄阳,要请李义山细心照看。
“不劳嘱咐,尽如所命。”李义山欣然承诺。“舍弟预定十天以后启程,孔雀不能一日断粮,所以你得早早准备迁居。”“是,是,我今天就跟居停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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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停便是田二姨。李义山遣小厮到中门上传话,说有事请见,田二姨即时遣侍儿来请。领入中门,经回廊进了后园,田二姨在一座敞轩中接见。轩前是一座花圃,李花开得正盛,不由得让他驻足了。
“李郎!”
一声轻唤,正是田二姨含笑在阶上招呼。李义山急忙趋前数步,整袖长揖。“少礼!请进来待茶。”
等将李义山延入客位,田二姨在下方端坐,双手出袖,按在膝上,徐徐叩问:“想来李郎有事吩咐。”“不敢!”李义山庄容答道,“久蒙照拂,今天特为来道谢。”语出突兀,田二姨不知如何回答,只答一个:“哦!”静待他说下去。“今天一则道谢,二则告辞。我打算从府上迁出去……”
“怎么?”田二姨不等他话完,便抢着问道,“是住得不舒服,还是哪里怠慢了?”“不是,不是!”李义山急急摇手,“我有个朋友,到襄阳去作幕友,举家南迁,京中的寓所,托我替他照看。”
“原来如此。”田二姨问道,“这样说来,先要到洛阳去接眷。”“不,内人仍旧住洛阳。”“那么是李郎一个人搬了去住。”“是。”“一个人照看得来吗?你只有一个奚僮,主仆二人,要自己开伙,又要替人照看房子,怎么忙得过来?”“这!”李义山答说,“打算在洛阳调一个僮儿过来。”
“到底不便,而且自立门户,开门七件事,样样花钱,有家眷在,犹有可说,单身一个人,就太不划算了。李郎,我看你一动不如一静,”田二姨说,“在这里样样方便,如果哪里还有不足,譬如房子太小,我请孙主事另外替你想法子。”
“多谢盛意,实在是朋友有此需要,不能推却。再说,子直要还朝了,安置从属,房子只怕也不够住。”“不,不!恰好相反,”田二姨指着东面说,“那边有座空宅,我已经托孙主事去谈,打算买了下来,打通联成一气,房子是更多,更宽敞了,你不妨另挑一处住。”“谢谢,谢谢!”李义山俯首说道,“事成定局,辜负二姨的盛意,惭感交并,歉疚无似。”
“既然如此,我亦不便强留。”田二姨问,“预备哪一天搬?”“大概十天以后。”“新居要布置吧?”“没有什么要布置的,动用器具,皆属现成,搬进去就住。”“那也罢了。如果要添什么,请告诉我,我叫人替你预备。”
“是。”李义山换个话题,“子直哪天可以到京?”“已经在路上了,照他信中说,大概还有半个月就可以到京。”田二姨紧接着又说,“你们是兄弟,他这趟回来,只怕仰仗你的地方还很多。”“言重,言重!倒是我要请子直提携。”
田二姨点点头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微喟着说:“说起来,你也实在太委屈了,至今还是个九品官。”“哪里,哪里!”李义山连连逊谢,然后再次谢了这两年来多蒙居停照拂的盛意,方始告辞。
田二姨独坐思量,越想越疑惑,李义山既非接眷,何必自立门户?而且迁居之地,在长安西南隅,离秘书省甚远,入值不便,他又何以要自招麻烦呢?
想来想去想到一件事。有一回令狐滈找了几个朋友到家来弹棋馈酒,有温庭筠,有孙览。酒到半酣,评论人物,孙览批评李义山“獭祭成章,故弄玄虚”,言语未免过分,温庭筠大为不平,指着孙览的鼻子说:“你倒去獭祭獭祭看!只怕你连李义山看些什么书都不知道,就知道了,你也不知道从何‘祭’起?你,你给李义山当书憧都不配。”
这是佣仆来告诉她的话,真相如何,难以断言。但自从令狐綯有还朝入相之说以后,孙览隐隐然有令狐綯一旦知制诰,便少不得他这么一个幕后人物的神态,她却是经验了不止一回。莫非是为了孙览排斥,恼恨而去?她这样在想,便越为李义山委屈,也越觉得有挽回的必要。
于是她将管家找了来问:“李郎要搬出去了,你知道不知道?”“知道,”管家答道,“是搬到温十八郎那里。”“地方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这只要一打听就知道了。”“好!你马上去打听,打听明白了,你亲自去看一看,动用什物有什么缺少的,你到西市买齐了送去。”那管家奉命唯谨。
等李义山迁到新居,一看多了好些既非他自有,亦非温庭皓的遗留,一问才知道是田二姨的馈赠。不独如此,听说田二姨还亲自来看了一遍,嘱咐补植花草,为孔雀造个新窝。这份盛情,就越发可感了,因而又到中门请见了一次,面致谢意。
迁居既定,要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通知十七姨。但他始终不知如何才能将信息送达,更不知道如何才能稳稳当当地安排十七姨由洛阳私奔长安?
就在这踌躇为难之际,令狐綯已回长安了。
李义山是在他回到长安的第三天,才得到消息。下值后策骑相访,但见车马纷纷,宾客盈门,孙览和张守林奔进奔出,兴头得很,见了李义山,淡淡地招呼了一下,立即又忙着去趋迎奔走了。
守候了一会,看令狐綯一时没有工夫接见他,而且估量着就接见了,也不会多谈,不如暂且归去,改日再来。“管家,”他向令狐家的总管张元说,“八郎很忙,我改天再来吧。”“十六郎请稍安,”张元答说,“八郎昨天还问起,他也很怀念十六郎的。客人散一散,好好儿叙一叙。”听得这么说,李义山只好稍安勿躁。
果然,黄昏客散,张元入内通报,令狐綯即时延见,执手相询,情意颇为殷勤。彼此叙了些别后景况。正谈得兴浓时,门上传进来一通短简,门上说道:“来人说,白相公交代,没有约别人,专候八郎的驾,请早早过去,喝酒闲谈。”
听说是白敏中邀宴,李义山便即起身告辞。“我今天就不留你了。”令狐綯看着张元吩咐,“你把我从湖州带回来的笔,大小各拣四支,让十六郎带回去。”大小一共四号,总共十六支笔,物轻意重,李义山颇为欣慰,少不得殷殷致谢。
“等我稍为闲一闲,再把杯细谈。”令狐綯又说,“我听姬人告诉我,你搬到温十八家去了,如果不是接眷,何必自己费事,不如仍旧搬回我这里来住。”“是,是!容我缓缓图之。”说罢,李义山举步向外,令狐綯送到中门,相揖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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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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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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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06, 2015 9:14 am    发表主题:    

三 郎君官贵施行马
当今皇帝用人与武宗不同,武宗只凭李德裕一句话,他却必须亲自看过、谈过,最后的取舍,出自独断。因此,尽管白敏中一再力荐,皇帝只将令狐綯补为吏部司勋郎中。这个职位与杜牧的司勋员外郎,似乎只是一间之隔,但实际上颇有差别,他是在左行的吏、户、兵三部曹司之长,再升便是侍郎了。
“你别心急,可也不能怠忽,”白敏中悄悄关照他说,“禁中值宿,尤其不能在家贪舒服。”
令狐綯亦曾听说,禁中私下称皇帝为“老儒生”,独坐读书,常至深夜,或许偶尔想到,临时召见,垂问经史。是故令狐綯不但谨受白敏中之教,而且在值宿无事时,亦常温习经书,自觉倒长进了些。
终于有一夜,顾虑中的,亦是期待中的事发生了,皇帝派内侍到左司来问,何人值宿,可即进见。于是令狐綯检点衣冠,随着内侍来到延英殿。只见御榻之左,一座南海花梨木的高几,金莲烛台上高烧一枝粗如儿臂的红烛,照着斜倚御榻的皇帝,左手执卷,右手持杯,意态萧闲地看着令狐綯进殿。
“臣司勋郎中令狐綯,叩见圣驾。”说着,令狐綯整一整衣袖,高捧牙笏,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起来,起来!”皇帝指着右首说,“坐到这里来。”御榻之右,有一座彩釉瓷鼓,令狐綯走到驾前,复又打了一躬,方始半侧着身子坐下。
“你自浙西来,地方上如何?”“浙西夙称富庶,昨今两年,托陛下洪福,五谷丰登,民安物阜。”“物阜而后民安,”皇帝纠正他的说法,随又说道,“我常在想,四海之大,九州之广,纵有明君,不能自理,总须贤人相佐,可是近来朝廷,未睹忠荩。”
“圣意如此,”令狐綯急忙站了起来,惶恐地躬身说道,“微臣待罪。”“我不是说你,你刚从浙西来,与你无干。”皇帝指着内侍说,“给令狐郎中斟一杯酒。”内侍便另取一只玉杯,斟满了送给令狐綯,他跪了下来,双手捧杯,一饮而尽,将酒杯交还内侍。
“我听政之暇,读书自遣,现在读的是先朝的《金镜》。”皇帝扬一扬手中的书,又指着高几上的一卷书说:“这是《尚书禹谟》。”“陛下万机余暇,不废书卷,鼓舞士林,实为罕见的盛事。”“你曾读过《金镜》否?”“文皇帝所著之书,有理国理身之要,臣披阅讽诵,不离于口。”“好!你倒试举其要。”
皇帝所说的《金镜》是简称,正式的名称叫做《金镜书》,又称《金镜录》,是太宗文皇帝所著,令狐綯这几天正在看这部书。他的口才好,记忆力更强,当即跪在御前,朗朗背诵,当然不是背全文,而是举要点。当背到“乱未尝不任不肖,治未尝不任忠贤,任忠贤则享天下之福,任不肖则受天下之祸”,只见皇帝作了个停止的手势,令狐綯便即住口。
“我每读到这里,总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古人有言,‘任贤勿贰,去邪勿疑’,欲致升平,当紧记太宗的这两句话。”“是,”令狐綯答道,“先臣常说,《金镜》可为万古格言,然而非天纵聪明,无以探其奥妙。”
由“先臣”二字,皇帝便又追述当年令孤楚奉职唯谨的往事,最后说道:“往日我已深知你的任事之能,今天才知道你的学问亦很深。”“臣以驽骀,辱蒙谬称,臣汗颜无地。”“你不必过谦!”皇帝对内侍说,“进学士归院。”
一听这话,令狐綯不由得心头一震,辨味了一下,字字在耳,没有听错。皇帝这么说,是不是表示,已升他为学士?如果是,又是什么学士?弘文院、集贤殿,还是翰林学士?同时又想到,要不要谢恩?
就在这诸念杂涌时,内侍已经持烛在手,这便不容他多考虑了,顿首退出。回到值宿之处,重想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做了个游仙梦,疑真疑幻,全不分明。
第二天近午时分,白敏中着人来请。令狐綯随着来人到了“都堂”,此是关防极严之地,他在阶下站住了脚。引领的人踏上台阶,将垂在屏门旁边的一根丝绳拉了两下,门内泠泠作声,接着屏门开了,令狐綯一个人入内。
“恭喜,恭喜!”白敏中迎着他拱手,“圣上面示,你补了翰林学士了。”令狐綯一颗心至此踏实。昨夜枕上不断在想,如果补为弘文院学士,或集贤殿学士,专事词翰,就没有意思了。
原来学士之职,奉以文学、言语备顾问,翰林院为待诏之所,除文词经学之士外,下至医卜方伎之流,亦同在一院。玄宗朝选长于词藻文采的,掌制诏书,名为翰林供奉,开元二十六年,改翰林供奉为翰林学士,别置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拜免将相,号令征伐,制敕皆由翰林学士撰作,用白麻书写,名为“宣麻”。
自肃宗以来,翰林学士的选用更严,礼遇益亲,号为“内相”,又称“储相”。翰林学士为皇帝私人的顾问,并无定额,自尚书至校书郎,皆可入选。他们的身份尊贵要在皇帝面前才显得出来。按定制,朝会时翰林学士各以其本职归班,但到召入禁中赐宴时,翰林学士的座位,在宰相之下,一品官之上。而且校书郎与尚书,品秩相差太大,真所谓“分隔云泥”,而在内宴时,接席比肩,身份相同。
李义山心心念念梦想的,就是得以入选为翰林学士。当然这得令狐綯先圆了这个好梦,他的梦想才有实现的可能。因此,令狐綯的好消息,也就是他的好消息,大感兴奋。
但熟悉朝廷故事,而又深知令狐綯为人的温庭筠,却兜头为他浇来一盆冷水。“你别太热中,一年以后,他亦未见得荐你,目前更是谈都不要谈。”他说,“子直能自己搬块石头挡在他前面吗?”
李义山诧异。“何出此言?”他说,“我岂能妨他的前程?”“不然,”温庭筠问说,“你知道不知道翰林规制?”“你是指哪件事?”“翰林学士入选进院,一年以后才迁‘知制诰’,未知制诰以前,不作文书。”温庭筠说,“他现在应该有力量荐你,但荐了你以后,明年‘知制诰’的是你,不是他。”
“啊!”李义山恍然大悟,想了一下说,“不过目前,我可以替他幕后捉刀啊!”“现在他不作文书,你从彭阳公那里学来的一套本事,还用不上。”温庭筠又说,“如今替他在幕后捉刀的,是我,不是你。”这又是让李义山困惑的一句话,怔怔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皇帝好唱《菩萨蛮》,子直要我填了二十阕进呈,捉的这个刀。”
“喔,”李义山兴味盎然地问,“是你为他做的。”“是的。不过,倒是言明在先的,”温庭筠又说,“而且他声明,只送润笔,别无酬庸。”“送了多少?”“这你就不必问了,”温庭筠笑笑,“我是看他儿子的交情。”“那么,进呈以后呢?大蒙赏识?”“不一定。有几首很见赏。”“你倒念给我听听,是哪几首上邀宸赏?”
温庭筠想了一下念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略停一下,又念下片:“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像是宫词,富丽之至。”
“词一定要唱,韵味才能出来。近来有些妄人,说把诗打散了,成了长短句,就是词。昨天在平康坊遇见一个家伙,大放厥辞,说词没有什么格律,句子长短随意,怎么方便怎么定,押韵换平换仄,亦看兴之所至,再容易不过。真把我气坏了!”
李义山笑了:“以你的脾气,自然是将此妄人教训了一顿,”他问,“你怎么说?”“我说,依足下的高见,李青莲的《将进酒》,三字、五字、七字、十字,长短参差,也是词了?是词就能唱,你替我唱!”温庭筠戟指高声,仿佛李义山就是那妄人,“非唱不可!他说我不会唱,我说不会唱,就得罚酒。硬灌了他一巨觥。痛快之至。”说罢,哈哈大笑。
“‘是词就能唱’这句话言简意赅,让我领悟不少。”李义山说,“不过,我于音律是门外汉,七音十二律,共得八十四调,如词意与曲调不符怎么办?”“这就要在命意之初,便选调子,当然,必要时亦可犯调。此外,有些词,原可用两种调子,譬如我近来创制的《更漏子》,可用风流蕴藉的‘大石调,亦可用凄怆怨慕的‘商调’。”
说到这里,温庭筠拍了两下手掌。这天他们是在西市张家楼小叙,听得击掌唤人,进来一个侍女,动问何事。“你看看襄云在哪里?请她来一下,不会花费她太多的工夫。”
侍女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香风动处,襄云袅袅而至,盈盈下拜,口中说道:“敬问两位十六郎的起居。”说完站起,扶着袖子,来为温李二人斟酒。“你不必客气!我知道你很忙,不多耽搁你的工夫。”温庭筠说,“我烦你唱两支《更漏子》,唱完,你请便。”“好!我叫人取笛子来。”
取来笛子,温庭筠接到手里,试吹了一下问道:“我那四阕《更漏子》,你都还记得吧?”“是你的词,我哪一首都记得。”“好,先唱那首《柳丝长》。”“那是‘大石调’。”“不错。”
等笛声响起,襄云曼声唱道:“春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停了一下又唱,“香雾薄,透重幙,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君君不知!”这“大石调”的正名为“黄钟商”,商声中有富贵缠绵的黄钟之音,所以抑扬调剂,哀而不伤,动听而不至于在感情上引起波澜。
下一阕《更漏子》,用的是“商调”,它的正名为“夷则商”,夷则在十二律吕中虽属阳声,但配合时序为孟秋七月,肃杀之气初起,哀怨之思渐生。只听襄云唱道:“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下片上三句换了仄韵的上声,调门翻高,变得凄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苦字一收,声似哽噎,然后低回唱出,“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听到“明”字,几乎是哭音了。
李义山心酸酸地想哭,从“眉翠薄鬓云残”那句开始,便想到十七姨,以后襄云所唱,在他听来,无异十七姨长夜饮泣。这一首《更漏子》,只须将“画堂”改为“画楼”,便是十七姨的写照。
转念到此,归心如箭。本来他早就要回洛阳,连告假都已获准了,只为令狐綯忽成“内相”,也许会有机会,不宜远离。但照温庭筠的说法,令狐綯要到“知制诰”以后,才会荐他,那是一年以后的事,眼前不必妄想,因此,他摒挡行李,决意东归,一偿相思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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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06, 2015 9:15 am    发表主题:    

启程之前,到晋昌坊去辞行。一连两次,都不曾见着令狐綯,而门禁森严,奴仆纷纷,已俨然相府的规模。李义山感慨之余,忍不住写了一首诗,题目便叫“寄令狐学士”,诗是七律:
“秘殿崔嵬拂彩霓,曹司今在殿东西。
赓歌太液翻黄鹄,从猎陈仓获碧鸡。
晓饮岂知金掌回,夜吟应讶玉绳低。
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起句崔嵬为高大之意,亦是形容令狐綯的高不可攀。第二句的殿是大明宫中皇帝常设内宴的麟德殿,殿西有翰林院,其东南向的是学士院,令狐綯本来是考功郎中,便是曹司,如今置身在麟德殿之侧了。
中间四句,除陈仓从猎,获神物碧鸡,是秦文公的故事以外,其它三句的典故,皆出于汉朝建章宫。汉武帝见黄鹄于太液池而作歌:“黄鹄飞兮下建章”,连下句从猎陈仓,写令狐綯为天子近臣,游幸必从。
第三句则写他在禁中值宿。建章宫有神明台,汉武帝来祭仙人之处,台上有承露盘,形状是仙人舒掌,捧铜杯玉杯,承接云中降落的仙露。这个“仙人掌”形的铜柱,连承露盘高二十七丈,大七围,魏文帝时曾打算移置洛阳,由于施工不慎,竟致折断堕地,声闻数十里,由于是铜所铸,所以称之为金掌。所谓“晓饮”当然不是饮酒是饮露,借此典故,以喻令狐綯的俸钱丰厚。
玉绳为北斗玉衡星以北的两颗小星天乙、太乙的合称,两星左右相平,仿佛绳之两端,所以称为玉绳。这两颗星要在高耸入云的宫殿映衬之下才显得低,所以谢朓有“玉绳低建章”之句。李义山用来形容令狐綯处在一种常人所不能到的境界。
结尾两句是很坦率地自道心境,钧天广乐,人间可听,意谓论出身、论本事,我亦可入密迩麟德殿的学士院,但建章宫千门万户,即便做梦,梦中亦须有人指引,暗寓求荐之意。
投了这首诗,也附了信,说将回洛阳,他企盼着令狐綯会有反应,譬如邀他小酌,为他饯行之类,哪知如石投水,毫无影响。
倒是杜牧,怕他离京赴任时,李义山还在洛阳,不及面辞,所以特意在张家楼设宴话别。席间谈起彼此的境况,他深为李义山委屈,劝他耐心,功名有迟早,大器晚成,事所恒有。又说年来的过从,把酒谈艺,颇得其益,今后天各一方,此乐不可复得,情意极为肫挚。
这天大风雨,眼看落红狼藉,更有伤春的怅惘,李义山一时感慨,即席写了一首七绝: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其实这是李义山自伤,“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看来是伤别,但加“不及群”三字,明明是说令狐綯、杜牧是得意的一群,相形之下,他是差池落后,形单影只而失群了。

回到祟让坊,一进门就感到异样:桂堂搭起案板,忙忙碌碌地在缝制衣服,有绸有绢,颜色鲜艳,是谁的衣服?
“我本来要让十七写信告诉你的,她不肯写。想想你说就要回来,反正当面可以告诉你的,我也就不写信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李义山问,“十七又为什么不肯写?”“是她自己的事,”李夫人说,“十七姨要嫁了。”
一听这话,李义山顿觉一阵晕眩,强自镇静,说得两个字:“好啊!”
“是十三的朋友,卢氏县人,家境不错,兼祧两房,没有儿子,急于要娶,所以得把嫁妆赶出来。”“喔,姓什么?”李义山又问,“十三在长安,怎么从没有提过这件事?”“姓杨。”李夫人只说了这两个字,对于他的另一问,没有回答。
“你说姓杨的,没有儿子,那么是有妇之夫?十七嫁过去,不成了紫姑神了吗?”“你别这么说!”李夫人答道,“他是兼祧两房。”“反正是再娶的次妻。”李夫人不作声,停了一会才说:“又不是你主婚,也不打算设喜宴,碍不着你的而子。”
语言有些格格不入了。李义山“做贼心虚”,而且在根本上,他仍是深爱妻子的,所以虽还有许多话,却总觉得哪一句都是碍口难言。
在这许多话中,他最想问而不敢问的一句是,十七姨本人的态度如何?妻子与王十三的想法,不难了解,尽快为十七姨找个归宿,但十七姨莫非就心甘情愿听凭兄姊的安排,舍得下这段刻骨铬心的深情,去嫁一个陌生人作次妻?他不相信她会是如此。她一定有许多委屈要向他申诉。
但是他不但跟她没有交谈的机会,甚至连她的面都见不着——待嫁之身的十七姨已经不下楼了。
缘何如此?他没有人可问。小美很懂事了,一问她,她会去告诉母亲。幸而还有个人可以设法——紫云已经回来了。可是要跟她私下讲几句话,亦很不容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觉得紫云是在躲他。
入夜,桂堂的刀尺,移到画楼上去了,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也不时有人上下,直到午夜,吃过一顿消夜的点心,人影方始消散。但一灯荧然,似乎十七姨还没有睡。她在干什么?她知道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想来应该知道。然则她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渴望相见,一诉哀怨?
转念到此,不觉又升腾起激烈的冲动,想悄悄掩上楼去。可是一念未终,屏门响起,是妻子回来了。
远道归来的第一夜,应该是相拥燕好的时候,这不但是他的权利,也是做丈夫应尽的义务。但是,他狠一狠心,装作不知,而且轻轻打起鼾声,假装酣睡。李夫人似乎信以为真,而且是体谅他旅途劳顿,需要充分休息似地,蹑手蹑脚地在他身边轻轻睡了下来,隔着一段距离,既非同衾,亦未共枕。
这样装睡不动,是一件令人很难忍受的事,幸而李失人倒是香息微微,很快地睡着了。他才能转转身子,怎么舒服怎么睡。可是梦乡却不知在何处。
“唉,相见时难别亦难!”他叹口无声的气,在心中自语。接着转念,何不作一首诗给十七姨看,这样至少也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心境,对她多少是一种慰藉。
于是用十四寒的韵,作成一首七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第一联是写他自己的苦恋,第二联是将心比心,料想十七姨为情所苦,容颜清减,结句的“蓬山”指画楼,而“青鸟”是紫云。
诗虽尚未寄出,但感情却已在这首诗中略可寄托,心境比较宁贴,终于能够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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