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凤尾香罗》

星期一 七月 27, 2015 7:37 am



高阳小说——详尽低诠释了李商隐的朦胧诗。

一 心有灵犀一点通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大腹便便的李夫人,重复吟哦着这两句诗,终于领悟了,叹口气说,“原来五年前他们就有意了。”
长寿寺的钟声,随着西风飘到枕边,她心中一动,下床掀开帷幕一角,窗纸上随即出现了微芒,堂后画楼中人,显然还未归寝。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她在心中自问,随即轻轻唤道:“阿青,阿青!”
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侍女阿青,从梦中惊醒,一仰身坐了起来,揉着眼问:“娘子叫我?”“轻一点!你到对面去看一看,郎君是不是睡着了?”李夫人叮嘱,“你不要出声,只在外面细听,有没有打鼾的声音好了。”“我知道。”
小青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很快地转回来复命:“屏门虚掩着,房门也是开的。”小青又说,“郎君今晚上服了药,必是药力发作,上东厕去了。”“喔!”李夫人心里稍为宽松了些,“你去睡吧!”
小青一睡下来,便有轻微的鼾声,李夫人却了无睡意,不由得又捡起枕边那张黯旧的诗笺,低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五年了,”她又自语,“七年了。”
七年前——先帝文宗开成三年六月,她的身份改变了,由泾原节度使的第十四小娘子,成为前一年刚成进士的李商隐字义山的续弦夫人。
这头亲事,是她的十姊夫,也是李商隐的同年韩瞻促成的。本来前一年新进士发榜,举行“曲江宴”时,长安有及笄之女的贵盛之家,依照开元以来的习俗,都驱车城南,选新贵做女婿,韩瞻与李商隐都在被选中之列。但李商隐是再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不愿爱女作填房,因而作罢,以后心意的改变,发端于韩瞻的力劝。
“李义山是才子,”韩瞻这样向王茂元说,“他是彭阳公的得意门生。”“彭阳公”指令狐楚,由河东节度使拜相后,进封彭阳郡开国公,李义山十七岁时,令狐楚正任天平军节度使,以偶然的机缘,激赏李义山的才气及好学。令狐楚工于章奏制勒,典丽堂皇,号称第一,李义山尽得其传。韩瞻认为他将来一定会以翰林学士“知制诰”,入阁拜相,迟早间事。
王茂元为他说动了,邀至泾原,请他代草章奏,果然不同凡响,于是不以爱女作填房为嫌,结为翁婿。
其时李义山尚无官职。原来唐朝的进士虽很名贵,只是取得任官的出身,入仕尚须经过另一次铨选,由吏部主持,通称为“释褐试”,由于人数众多,过程繁复,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至第二年三月底,历时五月,方始毕事。铨选的项目,共有“身言书判”四事,“身言”是看容貌、听语言,“书”是书法,“判”是判断是非,假设离奇古怪的情况,要应试者作判三条。
李望山所“判”的三题之一是,有一妇人之夫,为盗所杀,此妇求人杀盗报夫仇,而以身相许,作为报恩。有人责备她失节,此妇不服,试问如何判决?
他认为其夫为盗所杀,应该由官府缉盗,置之于法,做妻子的,并无采取此种手段的必要。引《诗经·柏舟》,谓妇人既嫁,“之死矢靡他”,又引《礼记·郊特牲》所言:“一与之齐,终生不改,故夫死不嫁。”援笔判云:“夫仇不报,未足为非;妇道有亏,诚宜有耻。诗著‘靡他’之誓,百代可知;礼垂‘不嫁’之文,一言以蔽。”引诗礼之文,是倒装句法,结句更为有力,自然是选中了。
唐朝选官,定制“三注三唱”。选中以后,由吏部主办官员,拟定应授何职,通常都是从几品的县尉,这便是所谓“注”。注后唱名,不愿者可以申请改注,改注两次为限,总计即是“三注三唱”。
一改再改,李义山仍不满意。主管的吏部官员对他说:“以你的判来看,一定是个好地方官,你为什么不愿意尽你所长呢?”“说实话,我不愿意当风尘俗吏,我自以为我应该在秘书省供职。”
进士“释褐”只能当九品官,外则县尉,内则秘书省校书郎,出身于清要之地,是第一等的资格,所以“人人要争”。但编制多寡,不成比例。开元以后,天下疆域分十五道,统辖郡府三百二十八,有县一千五百七十三,便有等数的县尉,而秘书省只得四个校书郎,简直争都无从争起了。
“足下如果不愿屈就,那就‘冬集’吧!”意思是到下一个十一月初一,重新铨选。下一回虽是如愿以偿了,但不能久居其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仍旧外调为弘农尉。
其时李义山家住洛阳——王茂元曾为韩瞻在长安起造新宅,及至李义山入选出仕后,以洛阳祟让坊的住宅相赠。李夫人记得,丈夫在接到外调的命令后,万分不愿,经她多方劝解,方决定在洛阳过了年,只身赴任。
开成五年正月里,她的两个哥哥王十二、王十三,都来聚会,最小的同母妹妹十七姨原就一直跟着她住,连日家宴话别,热闹非凡。最后一天更是长夜之饮,到得五更时分,李义山就在筵前上马,迤逦西去,到函谷关的弘农县上任。
不久,他就寄来这一首七律。十七姨盛赞这首诗,说一望而知是在马上所作。清晨所见的星辰,所吹到的风,与昨夜无异,但酒暖灯红、藏钩射覆的欢娱境界,一变而为踽踽独行的凄凉,两相对照,其情之难堪可想,真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起句真是神来之笔。
然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何所指呢?当时心里怀疑,却不便问十七姨,后来跟丈夫提起,他说得好:“我在路上,恨不得插翅飞回你身边,这虽是妄想,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我之想你,犹如你之想我,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时对他的解释非常满意,现在才知道,他如果身有双翼,是飞向画楼。
至于画楼芳心,是不是也有一点灵犀呢?她希望根本没有,但看样子是要失望的。“姊夫真是才子!”她想到十七姨常常当着李义山说这句话时,水汪汪的双眼中所流露出来的仰慕的情意,尤其是最近,已不能用“爱才”二字来形容了。
如果真有这一点灵犀,无论如何要塞住它!这是不容易的事,最要紧的是不能操之过急。
突然,她听得帷幕外面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关屏门的声音。他回来了,如厕要这么久吗?她抚着自己膨脝的腹部,滚下两颗热泪,不知道是恨丈夫无情,胞妹无知,还是自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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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厕上得句,枕上做了半首,今天把它足成了。你看!”“喔!”十七姨剔亮了灯,拿起诗笺看了一下!随口便问,“什么叫‘药转?’”“你先看了诗再说。”
十七姨点点头念:“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雾气暗连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念完,她抬起头来笑了,丰腴白暂的圆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
“无聊吧?”“真难为你!第一联写如厕写得如此蕴藉。‘换骨’形容得真深刻,如今很轻快了吧?”“自然,数天秘结,一旦得解,真如羽化登仙,不值钱的偏方,居然灵得很。”
“药不论贵贱,管用就是神方上药。”十七姨指着诗句问,“第二联的‘长筹’自然是厕筹,我在《法苑珠林》上读过这个故事,‘香枣’,我记得《世说新语》上不是这样说的。”
“不错,”李义山答说,“《世说新语》上记王敦如厕的笑话有两个,一个说金谷园石崇家,厕所都有丽服藻饰的婢女伺候,平常客人往往发窘,不能如厕,只有王敦傲然自若;另一个说王敦尚舞阳公主,在厕所中将塞鼻子的香枣,吃得干干净净。到了白老著《白帖》,将两个笑话合而为一,就变成王敦在石崇家如厕吃香枣了。”
“姊夫,你把《白帖》借给我看看。”十七姨突然又说,“喔,姊夫,我倒问你一件事,听说白老很喜欢你的诗,曾经说过,他死了能投胎作你的儿子,于愿已足,有这话没有?”“荒唐!”李义山笑道,“哪有这话?”“那么,他到底喜欢不喜欢你的诗?”十七姨说,“我看你们的诗路不同。”
“白老”便是白居易,他的诗老妪都解,与李义山的精密华丽,确是两路,不过李义山亦很推崇白居易。“白老亦自有其不凡之处,他的《秦中吟》、《新乐府》,足可与老杜的诗史媲美。”李义山拿起诗笺说,“像我的这种诗,真是太无聊了。”说着,便要撕掉。
“慢点!”十七姨急忙捏住他的手阻止,“这个题目的出典,你还没有告诉我呢!”“这个典故出在《嵇康与山涛绝交书》上面,”李义山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女人怎么样,在我们男人,半夜醒过来尿如果急了,拨一拨肾囊,可得片刻轻松,名为‘转胞’,我服药使便秘得解,借用这个转字,便是‘药转’。”
“有这么多讲究!”十七姨笑道,“我看你是跟自己过不去,也是跟后来作诗话的人过不去。”“后人我不知道,跟我自己过不去,也许是实话,”李义山叹口气说,“年逾而立,一事无成,做这种无聊的诗,打发日子。”
十七姨知道他抑郁不得志,但也是运会使然——五年前他一到弘农尉任上,便因为审理一桩盗案,宁愿失出,不愿失入,而大忤上官之意。李义山本不愿当此常受肮脏气的小吏,因而辞官,请求“从调”,便是牺牲过去的年资,重新请求铨选。
其时朝局大变,新君登基,改元会昌。他在会昌二年赴选,三年春天选为秘书省正字,得遂所愿。不道这年夏天,王茂元卒于军中,接着老母下世,丁忧解职。葬亲于郑州祖茔以后,只身寄居河东蒲州永乐县,境况极其艰苦,只靠卖文为活。直到这年——会昌五年初春,方回洛阳。
父母之丧,名为三年,定例二十七个月便算服阕,由会昌三年七月算起,到本年十月,便可除服,官复原职。十七姨只好拿这一点来安慰勉励他了。“姊夫,否极泰来,一进京就好了。”十七姨又问,“进京打算住在哪里?”“晋昌坊。”“对了,晋昌坊!”
这是指令狐楚的次子令狐綯家。他们是师兄弟,交情一向很厚。李义山之成进士,即得力于令狐綯向当年的主司高锴的推荐。令狐綯非进士出身,但以父荫得官,由“拾遗”“补阙”的谏官,转为户部员外郎,升任尚书省管理兵、刑、工三部总务的右司郎中,就在不久以前,外放为湖州刺史。李义山“药转”诗中,“忆事怀人兼得句”,所怀的正是令狐綯。
“他跟我有点误会,惟其有误会,所以我要住在他家,以见交谊的亲厚。”“怎么回事,”十七姨关心地问,“是什么误会?”“还不是小人挑拨。”“挑拨什么?”
李义山不愿多谈,因为牵涉到王家。王茂元与令狐楚党派不同,开成二年,李义山得令狐綯之力中进士后不久,令狐楚殁于任上,令狐綯居家守制,正需有人襄助时,李义山却西入泾原,成了王茂元的东床快婿。于是令狐楚门下有妒嫉李义山的人,在令狐綯面前进谗,说他“背恩”,又说他势利,婿于王氏,是贪图王茂元的家业富厚。这是件使他很痛心的事,自然不愿触及创伤。
无奈十七姨软语央求,追问不休,李义山想了一下,只好这样答说:“我念一首诗给你听,你就可以约略想见了。”“慢慢!”十七姨摇一摇手,轻声喊道,“紫云!拿笔砚来。”等她的心腹侍女紫云取来笔砚,磨好了墨,十七姨搦笔在手,看着李义山,示意他念诗。
“诗题叫‘安定城楼’。”“是在爹爹泾原任上做的?”“不错,”李义山念道,“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州。”“倒像江南的风景。”
“你只听‘青溪岭’、‘三香水’这些地名就知道了。”李义山又念,“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贾谊上书,王粲登楼,”十七姨抬眼说道,“姊夫,原来你的襟怀如此!”
“你要问我的襟怀?我告诉你,‘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好!这一联摆在老杜的集子里,又有什么两样?”十七姨写好重吟,复又问道,“你是说,虽有江湖之志,但必得回旋天地,白发功成,方始纵扁舟于五湖?”
“解得好!”李义山握着她温暖的手,好久才说,“你的两个姊姊都不及你。”“你是说我的手?”“不是,是说你肚子里的墨水。”“怪道!”十七姨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十四姊的手你是捏惯了的,你又怎么知道十姊的手不如我,莫非你也偷偷捏过?”
李义山笑一笑不答,然后正一正脸色说:“你写结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竞未休。’”
这两句诗的典故,出于《庄子》的一则寓言。当惠施为梁国宰相时,庄子游梁,有人跟惠施说,庄子此来,将取代你的相位。惠施大恐,搜索庄子的踪迹,庄子便去见他,说:“南方有鸟,名为鹓雏,自南海飞往北海,途中非梧桐不栖息,非结于竹子上的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其时有一头鸱,获得一只腐鼠,恰好鹓雏飞过,鸥以为要夺它的腐鼠,仰而相视,大喝一声:‘吓!’你现在要拿梁国吓我吗?”寓言的本身,很容易明白,但李义山寓意,却很晦涩,腐鼠何所指呢?
“我讲晋昌坊的牡丹给你听。”他唯恐她究根问底,所以顾而言他。
这一谈,不觉又到三更。李义山连宵“翠衾归卧绣帘中”,略感精力不济,而且终不免提心吊胆,所以这夜决定回书房去睡。但十七姨却恋恋不舍。“你快走了,”她央求似地说,“多陪陪我。”李义山何忍坚拒?但住是住下来了,那份对妻子歉疚的心情,也越来越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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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为李义山饯行的家宴,饭开在他最喜爱的东亭。亭西是大小两个池塘,题名“美蓉塘”,李义山诗中称之为“回塘”。塘中遍种红白荷花,七月底的天气,尚未完全凋落。西岸一片竹林,崇让坊以出大竹知名,这片竹林,尤其茂密,斜阳不透。夏日傍晚,在东亭饮酒赏荷,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姊夫,”十七姨举杯说道,“祝你一路顺风,鹏程万里。”“多谢。”李义山干了酒,看着妻子的腹部说,“家里要请你多照应。”“你请放心,到十四姊坐月子的时候,凡事我会跟刘二娘商量着办。”十七姨转脸问道,“十四姊,今天稳婆来看了,怎么说?”“说产期在十月里。”“好啊!”十七姨兴高采烈地,“那时候姊夫补官,又生贵子,真正双喜临门。”
与她相反的是李夫人的表情,淡淡一笑中,带出一丝幽怨,飘现在眉宇眼角,看一看丈夫,又看一看胞妹,没有说什么。
李义山感情纤细,见此光景,不免想到,妻子也许已知道他的秘密,只是隐忍不言而已。这一转念间,自觉内愧,想到结褵以来,境遇拂逆,服官日少,俸钱无多,全亏得妻子善持家务,出私蓄维持日用,而从无一句怨言。
此时最使他自责的是,自泾原回洛阳以后,妻子未离崇让坊一步,而他行踪无定,暂居永乐,亦因无力接眷,丢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在洛阳。七年之中,会少离多,算起来只有这半年相处的日子最长,而居然又在她怀孕时,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来,不知将来如何弥补这份罪过?
忽然天气变了,风摇万竹,繁响呜咽,半空中飘散着如雪如霰的细露,长梗上残留着的荷瓣,东摇西摆,终于禁不住西风摧撼,纷纷坠落水面。李义山悲从中来,不自觉地吟道:“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爹!”七岁的小美,奔到他父亲面前问道,“要不要拿笔来?”
大家都一愣,十七姨便问:“拿笔干什么?”“爹做诗啊!”“小东西,”十七姨笑着将她搂在怀里,“你也懂得什么叫做诗!”
阿青倒真的取来了纸笔。李义山心中一动,正不妨以诗明志,安慰妻子,因而持着一杯酒,起身在亭前徘徊,到得一杯酒喝完,诗也有了:
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攸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写完又加上一个题目: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燕作。
安慰之意在下半首,不是他不顾家,常作归梦,惟灯可见。濩落即《庄子·逍遥篇》的瓠落,“瓠落无所容”,频年境遇不顺,不能不到处漂泊,惟有借酒浇愁。不过他不信到得白头,仍然如此。这三句,十七姨都能解释给她姊姊听,惟有结语,她不能不问李义山。
“潘尼《怀退赋》,‘由抗迹于嵩箕’,嵩山箕山,隐者之所居。”李义山又说,“由指洗耳的许由。”“那么,嵩阳呢?”“山南谓之阳,嵩山之南,即是嵩阳,不过我是指洛阳。”“洛阳应该在嵩山西北,不是山南。”“可是你也别忘了,洛阳别称‘嵩京’。”“喔,我明白了,这是迁就平仄,不能死看。”十七姨又问,“松雪呢?”“李白的诗,‘倚岩望松雪,对酒鸣丝桐。’”
“嗯,嗯,这是隐士的生活。”十七姨看着他姊姊说,“姊夫心里打算好了,期待将来跟你在这里偕隐,喝喝酒,弹弹琴,当然也要做做诗,好写意的日子噢!”
李夫人终于浮现了愉悦的笑容。但十七姨却不免自问,这种写意的日子,能容第三者分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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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欲书花片寄朝云
由于宰相之一的中书侍郎李回是李义山的“座主”,而且一直很欣赏他的才气,所以他的补官,非常顺利。但秘书省正字,品秩比校书郎还低,虽同为正九品,而后者为“上阶”,前者为“下阶”。因此,当他的朋友表示要置酒相贺时,他半自嘲半牢骚地说:“官越做越小,何贺之有?”
话虽如此,他对前途却是乐观的。因为李德裕当政,进用人材,不遗余力,从“平泽潞”后,以太尉进封卫国公,得君甚专。同时,他待令狐綯亦很不薄,先擢之为右司郎中,继而命他出守湖州,那是浙西有名的大郡,为的是培养他的资望,一旦召还,必当大用。有李回、令孤綯的关系,加上李德裕用人惟才,不拘资格的作风,一经保荐,或者参加“制科”,得中高第,那时青袍脱卸换红袍,亦是计日可待的事。
但不无忧虑的是,大局或将有变。唐朝自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宦官相继为祸,在李义山八岁那年,宦官陈弘志弑宪宗,奉太子恒即位,改元长庆,是为穆宗,这是宦官擅行弑立的开端。
穆宗在位,嬉游无度,朝政荒废,以致党争大起,而宦官擅权于内,藩镇跋扈于外。到得长庆四年,穆宗因服金石药而崩,十五岁的太子继位,即是敬宗。敬宗与他父亲一样游幸无方,起居无节,而且喜怒无常,在位三年,为宦宫刘志明所弑,立敬宗之弟为帝,是为文宗,改元太和。
太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领禁军的宦官仇士良,杀大臣朝士一千余人,第二年改元开成。文宗受制于宦官,开成五年正月,郁郁以终。仇士良矫诏拥立文宗之弟颍王瀍为“太弟”,继而登基,改元会昌,便是当今皇帝。
皇帝即位,首召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入相,信任极专。李德裕的手腕非常高明,竟能从宦官手中,收复兵权,以致仇士良不得不告病退休。当然,他们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但只要皇帝支持,李德裕自然无惧于此辈。
使李义山怀有隐忧的,便在这里。皇帝好神仙方士,宠一个叫赵归真的道士,就在李义山将要进京之时,皇帝听了赵归真的话,下诏大毁佛寺。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左右两街各留寺两所,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镇,各留一寺,其余限期拆毁,财货田产,没入公家,僧尼勒令还俗。同时皇帝因为服金石药的缘故,性情躁急,喜怒不常,朝中充满了疑惧不安的气氛,李德裕几次进谏,而皇帝一意孤行。最令人感到不吉的是,皇帝经常有病痛,而赵归真认为无碍,说这是“换骨”必有的现象。
皇帝万一不讳,皇子幼冲必受宦官控制,那时李德裕、李回是否还能在朝,大成疑问。这一点,在李义山看,跟他的前程有关,所以一直密切注意着,当然,心情也不会太开朗。
此外还有件事,足以影响他的情绪。当年谗毁他的一些令狐楚的门客,如今大半在京师,而且颇得令狐綯的信任。其中一个叫孙览,由于今狐綯的提拔,在工部当屯田主事,是个很有油水的好缺,令狐綯在晋昌坊的府邸,便由他在照料。
还有一个叫张守林,明经科出身,亦是由于令狐綯的荐引,得任勒令所删定官。令狐綯性情机敏,长于言辞,而文字平平,所以章奏函牍,常由张守林代笔,他亦自命为令狐綯最重要的助手,一旦“府主”拜相,必定会携带他入阁。但李义山一来,而且住在晋昌坊,他知道他在令孤綯心日中的地位,势将一落千丈,因而不由自主地,处处流露出对李义山嫉视的态度。
不过,李义山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令孤綯的家人,对他颇为礼遇,尤其是田二姨。
令狐綯有三妾,田二姨居长,年已三十四五,但仍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绝色美人。她又不独貌美,而且多才多艺,能吟小诗,亦善音乐,调笙吹箫,般般皆能。更难得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令狐綯的正室,体弱多病,所以主持中馈之责,便落在田二姨身上。令狐綯出刺湖州时,无法带她同行,就因为老母在堂,京邸少不得她之故。
田二姨对李义山另眼相看的原因,除了爱才以外,也是为令狐綯打算。她曾这样向孙览叮嘱:“请你多照应李郎,将来郎君拜相,少不得他这样一个老相公十年培植、工于制勃的人。”这话传入张守林耳中,再想起《安定城楼》那首诗的结句,暗暗咬牙,跟李义山势不两立了。
当然,李义山绝不会想到,他已在无形中树下这么一个大敌,更不会想到张守林已秘密联络孙览,在令狐綯的长子,嫡出而与田二姨不甚和睦的令狐滈面前,不断进谗。
一年将尽,李义山很想回洛阳度岁,看看他取名为“衮师”的儿子,当然也想对画楼中人一偿相思之苦。但新年仍须在秘书省值宿,补官未几,不便请假,兼以令狐楚的长子随州刺史令狐绪,因公上京,未带幕僚,有些文书央求他代为料理,自是义不容辞的事,所以打消了回洛阳的念头。
令狐绪住在开化坊“老宅”——令狐楚去世后,兄弟析居,令狐綯别迁晋昌坊,这座以牡丹出名的“老宅”,便归令狐绪继承。不过李义山虽间日至开化坊,住则仍住晋昌坊。
令狐绪在京一住住到三月初,尚未回任。因为皇帝自正月十三起,即不视朝,连宰相请见亦不许,令狐绪未见皇帝述职之前,不敢擅自离京。同时,皇帝久不视朝,看样子病将不起,大局随时可能发生剧烈的变化,亦以留京观望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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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七月 31, 2015 10:11 am    发表主题:    

长安的三月,称为“樱笋时”,最是行乐的季节。由清明前后,随着暖风艳阳,一天比一天热闹,到得三月十五,大慈恩寺看牡丹,更是个满城喧阗的大日子。
大慈恩寺就在晋昌坊,占东面半坊之地。这里本来是隋朝无漏寺的故址,贞观二十二年,高宗还是太子时,为他的嫡母文德皇后冥中祈福,复建为寺,所以题名“慈恩”,规模宏大,有十几个院、一千九百间屋子。
到得高宗即位,住在大内之东,称为“东内”的大明宫,恰与慈恩寺成一直线。高宗特命高僧玄奘,督工建一座三百尺高的浮图,以便每日清晨,望塔遥拜,感念慈恩。这座慈恩寺塔太高了,每到黄昏,常为飞雁翔集栖息之地,所以称之为“雁塔”。同在左街的荐福寺,也有这样一座塔,高度不及,因而以大小来区分。武则天以后新进士的“雁塔题名”,指的是大雁塔。
大慈恩寺中,各院皆有牡丹,最先开的是元果院,殿后的是太平院中白牡丹。不过,游客必到之处是浴室院,那里有两丛牡丹,每开有花五六百朵,云蒸霞蔚,一大巨观。
然而大慈恩寺的牡丹,亦只占得一个“盛”字,倘论名贵,还得数令狐家在开化坊老宅中的黄牡丹。令狐楚爱好花卉,更喜菊与牡丹。牡丹名种,号称“魏紫姚黄”,所谓紫实在是深红,已很难得,但较黄又逊一筹,《牡丹谱》中说:“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为王,魏紫后尔。”所以开化坊的牡丹,是真正的花王。
李义山久慕此花,但开化坊老宅虽来过好几回,无奈不是春天,这一年可是遇到了。令狐绪也知道他有此心愿,特为置酒相邀,孙览与张守林亦在被邀之列。
一见惊喜,徘徊不舍,主人几番催请,方始入席。“义山,”令狐绪举杯相属,“今天,你不但不可无诗,而且还得是好诗!先干一杯,润润诗肠。”
李义山正有此意,矜持地微笑着,一杯酒下喉,吟出两句:“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一开头就用对仗,可又押了十一真的韵,这也可算变体,一定是好的。”令狐绪将他这两句诗念了两遍,露出欣赏的笑容,“第一句你用‘子见南子’的故事,形容花的雍容华贵,也还罢了,第二句写叶,亏你怎么想来的?”
“大郎,”孙览说道,“孔老夫子到了卫国,卫夫人南子,一定要见他,老夫子迫不得已去朝见。《典略》中说:‘夫人在锦帏中,孔子北面稽首,夫人自帏中再拜,环佩之声璎然。’义山道他见此花的感受,如同孔子见南子那样惊艳,这容易明白。第二句我就不知道出典了。”“这个典故出在刘向的《说苑》上。‘越鄂君’是鄂君在越——”
鄂君是楚国的公子,他的姊姊是越国的太后,鄂君游越,泛舟湖中。由于他是有名的美男子,所以被称为“栧女”的船娘争相爱慕,一面打桨,一面作歌,既欣幸于“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又感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及至鄂君登岸,船娘“行而拥之,举绣被而爱之”。用“绣被犹堆越鄂君”来形容牡丹的绿叶重叠,意象丰富,匪夷所思,所以令狐绪有“亏你怎么想来的”这种赞叹。
“起风了!”令狐绪说,“摇曳多姿又是一种写法了。”
这等于出题目考试,李义山点点头,凝神细看,风是着地倒卷上来的,所以先是绿叶飞舞,映光的叶片,擘纹明暗可见,仿佛翡翠所雕的环佩。李义山脱口念道:“垂手乱翻雕玉佩。”“垂手”是一种舞曲的名称,有“大垂手”、“小垂手”、“独垂手”等等名目,但“垂手乱翻雕玉佩”只是助舞,“牡丹虽好,绿叶扶持”,这句诗亦无非写扶持之意。
“下一句要写风中之花了。义山,”令狐绪提醒他说,“你这一句要压不住,就把前面的好句都埋没了。”“一定压得住!”李义山望着突出于上,软枝飘摇,随风低昂,向背万态的十余朵黄牡丹念道:“折腰争舞郁金裙。”“好!”座客不约而同地拊掌。
“对得真工,而且妙造自然,毫无雕琢之痕。然而,”令狐绪有些替他担心,“难乎为继了。”“花叶动静,都写到了,”张守林说,“应该转了吧?”“不!还有色与香可写。”李义山又念,“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香炉,不典。”张守林摇摇头,“‘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习凿齿的《襄阳记》可没有说香炉。”令狐绪一听这话,便转脸问李义山:“其有说乎?”“有,”李义山答说,“看一看昭明太子的《博山香炉赋》就知道了。”
这一指出来,显得张守林的腹笥,不如李义山之宽,他自不免羞惭,不过,他还是抓住了李义山的一个弱点。“白老的《牡丹芳》诗,有一句:‘百枝绛焰灯煌煌’,写牡丹的色,‘石家蜡烛何曾剪’,无非袭用此意,似难免剽窃之讥。”
讲是讲得不错,但“剽窃”二字用得太重了,令狐绪忍不住要抱不平:“本来宇宙之间无新意,千古文章一大抄,只看说得好不好而已。白老那句诗语直意浅,不如用石崇家以蜡烛作炊的典故,倒可以写出牡丹的富贵。”令狐绪紧接着又说,“六句写六事,跟一般七律的章法不同,倒真是难得一见的变体。不过收尾两句,又要转、又要合,你怎么结?”
李义山的结句已经有了,但不愿也不便公开,笑一笑说:“诚如尊论,真的难以为继了。等我回去,从容推敲,改日写了请大郎斧正。”
原来李义山这首为令狐绪误认为押真韵,而实为押文韵变体的七律,明则歌咏黄牡丹的花叶,暗则模拟十七姨的形相,自觉非关人力,纯由天授,有如江淹少时,梦人授以五色笔,从此文藻日新,这份得意的心情,只有告诉十七姨,得她的赞赏,才是最高的满足,所以结句是:“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
宋玉《高唐赋》中所写,楚襄王所会的“巫山之女”,自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因而楚王为之立庙,号曰“朝云”。后人的批注,说此巫山之女是赤帝之女,名叫瑶姬,或作姚姬。十二文的韵中,有云字可用,李义山便用朝云来比拟十七姨,兼与“梦中”呼应,是很精细的笔法。但这个典故,又何可与人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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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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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七月 31, 2015 10:12 am    发表主题:    

三月二十一日,内侍宣召百官,会集大明宫延英殿。此殿密迩中书省,是皇帝常朝听政之处,这是正月十三以后第一次开延英殿,而又是传宣百官,李义山与他的同僚,都以为必是立储,但四个皇子,不知谁会中选?
不道延英殿中宣诏:“皇子冲幼,须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一应军国政事,权令勾当。”储位竟落在长皇帝四岁的光王身上。
皇位传叔而不传子,大非人情之常。而且朝官多知道光王素为皇帝所轻视——敬宗、文宗与当今皇帝,兄终弟及,都是宪宗之孙、穆宗之子,光王则是穆宗之弟,生母出身微贱,姓邦,福建人,原是镇海节度使李锜之妾。李锜是高祖之弟淮安王李神通的后裔,宪宗元和二年因谋反被捕,腰斩于京师,眷属没入掖庭,郑氏为宪宗所召幸,生子名怡,封为光王。
光王在宫中,从小便受歧视,说他愚笨,赋性沉默寡言,所以大他一岁,后来继位为文宗的侄子,遇到家宴时,每好逼他开口,作为笑乐。武宗天赋豪迈简略,对这个叔叔,更无礼貌,每称之为“呆子”。如今以神器之重,付托给“呆子”,岂不令人惊异?
但更令人惊异的是“呆子”并不呆,当他以皇太叔的身份在延英殿接见百官时,哀戚满面,绝非呆子麻木不仁的模样,而在裁决庶政时,处置明快合理,是大有隐德之人。
但是,皇太叔之被立,却另有密谋。原来皇帝自三月初十以后,即口不能言。唐朝的政权在皇帝专断之下,由南北两司分享,南司为宰相,北司为宦官,掌兵权、专宫禁,皇帝既已不能召见宰相,君权便落入此辈手中。秘密计议,认为皇子年幼,奉之为君,大权将仍归李德裕掌握,如果想排除李德裕,最好是让一向不满李德裕的光王继位,因而有此迅雷不及掩耳的举措。
两天以后,皇帝终于崩逝了。接着是皇太叔在太极殿即位,四月初一正式听政。第一道诏旨是尊生母郑氏为皇太后。第二道诏旨便是驱逐李德裕,外放为荆南节度使。第三道诏旨以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白敏中同平章事,也就是拜相了。
深知李德裕与白敏中关系的李义山,看到这两道连在一起的诏旨,颇为困惑。四年以前,大行皇帝想起用致仕的刑部尚书白居易,征询李德裕的意见,李德裕不喜白居易,说他衰病侵寻,无法任事,又说白届易的同祖弟,左司郎中白敏中,辞章不输他的从兄,而且颇有器识,可以大用。白敏中因此得以擢升为翰林学士。如今白敏中拜相,足见他为嗣君所看重,既然如此,又何以不为于他有举荐之恩的李德裕说话?
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当李义山问到令狐绪时,他闭目摇手,不愿多谈,这就尽在不言中了。但李义山还是要问:“莫非以怨报德?”令狐绪先是不答,过了一会才张目说道:“他跟北司很接近,你知道吗?”原来白敏中已背恩投向宦官了!李义山本来因为白居易的缘故,很敬重白敏中,这一下,感想完全不同了。
“义山,”令狐绪说,“你替我写一首昭肃皇帝的挽辞。”昭肃皇帝便是先帝,庙号武宗。李义山为令狐绪捉刀,写了三首五律,典丽工切,以为必可邀得令狐绪的欣赏,哪知他读了只是皱眉,久久不语。
“唧里不妥?”“这三首诗,好是好极了。可惜不能用!”令狐绪说,“你铺叙先帝的武功,固然不错,可是先帝的武功,由李卫公而成,颂先帝即是颂李卫公,今上会不高兴。”
这于令狐绪前程有碍,李义山只好另拟。令狐绪为了表示歉疚,送了他一笔很丰厚的润笔。李义山本来打算着请假回洛阳看儿子,只为连年赋闲,在洛阳有些债务,不回去可以拖着,一回去就不能不料理清楚,因而迟迟其行,如今有了这笔款子,可以上路了。
就在摒挡行李,辞别同官之际,秘书监柳公权着人来请。此人工于辞赋,书法为当代第一,爱才好士,对李义山非常客气,离座相迎,殷殷问讯,然后才拿出一封信来。“舍侄有事奉烦,”他说,“有书札在此,请过目。”
柳公权的侄子,便是京兆尹柳仲郢。他的父亲,也就是柳公权的长兄柳公绰,治家严正,柳仲郢又有贤母,教子有方,所以书读得很好。他早年受知于牛僧孺,在李德裕当政时,自以为党派不同,仕途一定不会得意,哪知道李德裕竟保荐他充任京兆尹,不免喜出望外。但他向李德裕致谢时,却特意声明,他仍旧会跟牛僧孺交往。就因为这一点,李义山虽不识其人,心里却是很敬重的。因此,看到柳仲郢给他叔父的信,说希望他能介绍李义山相见,有“笔墨相烦”时,毫不迟疑地许诺了。
“既承不弃,容舍侄略设杯盘,折柬奉邀。”“不必,不必!”李义山答说,“他是大京兆,服官京师,在他治下,应该我去谒见。”
当天他就到京兆府去投帖,柳仲郢降阶以迎,延入后厅,互道仰慕,渐渐谈入正题。“我听人谈起,足下为令孤刺史拟了三首昭肃皇帝挽辞,竟未能用,可容拜读?”“不敢当,乞假笔札。”
等侍役取来了笔墨,李义山将那三首五律写了出来。柳仲郢双手捧着细细看,一面轻吟,一面不断点头。“挽大行的歌辞,必以此三首为压卷之作。”柳仲郢问说,“可能掠美?”
李义山没有想到,他愿意用这三首诗,略想一想答道:“辱承见赏,自当从命。但实以不用为宜。”“何也?”“颂扬先朝武功,定致今上不悦,”李义山语重心长地说,“连日亲李卫公的,多遭斥逐,如果因为这三首诗,加柳公以‘李党’之名,那就是我的罪过了。”“不碍。”柳仲郢说,“我就是不遭斥逐,也想请调了。”
原来,李德裕之用柳仲郢为京兆尹,是因为他一向亦以为僧尼过多,不事生产,坐享其成,而且处事明决,是执行武宗诏旨撤毁佛寺最好的人选。但当今皇帝即位,李德裕被逐后,释道的命运,又为之一变,会昌年间大走鸿运的道士赵归真、轩辕集等人,或则杖杀,或则流放,先前勒令还俗的僧尼,重新发给“度牒”,京师左右两街,原来只准各留两寺,复命各增八寺。拆寺、建寺都是柳仲郢,自觉是件很窝囊的事。
最窝囊的是,游僧闹事,竟无法制裁。当前一年撤毁佛寺之诏既颁,天下奉行,山西五台山的和尚,一向习武,此时多投向各藩镇,自愿从军。这不是好事,因为藩镇养兵太多,且为劲卒,便容易萌生作乱之心,所以李德裕奏准武宗封刀数口,交付邻近各关隘守将及地方官,“有游僧入境者斩”。柳仲郢亦奉颁了这样一口刀,游僧不敢轻易入境,如必须借道,亦是改装易服,悄悄溜过。及至僧尼复给“度牒”,和尚便都大摇大摆,扬长而行了。
五台山的和尚,孔武有力,行为粗鲁,不大肯守法度,柳仲郢的斩僧之刀,已为朝廷收回,曾经杖责过两三个闹事的和尚,不道白敏中竟这样说:“如今已不是李卫公当政了,你要善体今上的意旨,对方外人不必过于认真。”为此,柳仲郢已决心请求迁调,也就不在乎这三首昭肃皇帝挽辞会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快。
“先帝的武功,迈于前朝,又笃好神仙,很像汉武帝。足下这三首诗,多用《西京杂记》的典故,宏整工切,华瞻而不失凄惋,实在是大手笔。不过,”柳仲郢用征求同意的语气说,“最后一句,可否改动一个字?”“请教。”
最后一句是“晕动满清尘”,大行皇帝的灵车谓之“晕”,昭肃皇帝的奉安大典,定在八月初举行,所以柳仲郢想将“清”字改作“秋”。这一改改得更贴切,李义山自是欣然同意。
及至事毕告辞,刚回到晋昌坊,柳仲郢已派人送来了润笔,朱绳贯穿,出炉不久,簇簇新的“大中通宝”钱二十贯,比他一个月的俸钱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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