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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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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16, 2014 10:56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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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黄志达黄棒棒长到三岁的时候,依然还是一个干瘦丑陋的小孩儿。人们说孩
子没有丑陋的,但他实在是丑,两只眼睛眯缝着,脖子里和背上全是象鸡皮那样
的点子,就连我母亲都悄悄说:实在是丑,没一点你大姐的样子,丑得连你姐夫
也不如,将来怕是连老婆都找不到。
但等我大一的时候回来,棒棒已经脱胎换骨。我一走进大姐家的院子,就看
见一个很清爽的小男孩儿,盯了我一阵后,就很伶俐地叫我六舅。我疑心自己听
错了,便问他他爸爸叫什么。他说:“我不光知道我爸爸叫什么,还知道我妈叫
什么呢。”我就让他说。他说是丁汝兰。又问他怎么还记得我,姐夫已经从屋子
里出来了,说大姐经常拿着我的照片让棒棒看。
我说:“棒棒变得连我连不敢认了。”
姐夫得意地说:“可不,我以前都吓坏了,以为他会长得象我这么丑。”
过了三天我又去,棒棒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儿,见了我也不说话了也不喊舅
舅了。我拉住他问,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说认识。
“那我是谁?”我问。
他说:“你给我买个冰棍儿我就告诉你。”
“混帐!”我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走进屋我对姐夫说,“你这儿子刁得狠,长得象我大姐了,不知性格象了
谁。”
棒棒在外面听见了:“我妈说象你!”
我对姐夫说:“你得管教一下这个小东西,他凭什么骂我?”
他说:“你凭什么先骂我儿子混帐?嘿嘿,你活该。”
棒棒的聪明觉悟还体现下面这件事情上。我有年回去过暑假时,棒棒非要让
我给他讲故事,讲了很多,棒棒还是不肯罢休,我就给他讲曹操兵败的故事。这
故事是姐夫在我小时被我逼急了编出来的。话说曹操仗败之后,带着败兵三千来
到太原,当时汾河边上的洋灰桥还是一个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的木头桥,一次只能
过一人一马。每次要走二十多分钟,姐夫便模仿着马蹄的声音:哒哒,哒哒--
----哒的我烦了,说什么时候才能全过去。他说明年夏天吧。到了第二年的
夏天,我想起了旧事,便问他,人马总算过去了,后来呢?他说后来曹操又打了
一仗,又是大败,又只好回到洋灰桥,哒哒,哒哒----我说算了,你骗人。
我刚给棒棒讲起了这段三国,姐夫就笑,说:“你都上重点大学了,还是这
点儿水平啊?”
我也不理他,只是给棒棒哒个不停。小家伙突然问:“六舅,曹操当时在汾
河哪边儿啊?”
“东边。”
“他要去哪儿养兵呀?”
“山东,”我随口说。
他就跑了。
我就问姐夫他们最近单位怎么样。姐夫说清贫些,还不至于活不下去,但你
大姐就不行了,一天到晚回来说单位要精简,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大姐说,你姐
夫这个人胆小,已经愁得睡不着了。我问她,要是被减下来怎么办。
“我去做衣服,开个店什么的,”她道。
“算了,减下来就在家呆着,你那个身体还不如我的,”姐夫说,“我到外
面揽点儿活,帮人家搞点儿装修什么的就行了。”
大姐就告诉我,姐夫现在晚上在帮一个公司看大门,早晨再去上班,很辛苦。
我听了很难过,说我毕业了以后,会想办法帮他们。又问姐夫他最近的肝指
标化验结果怎么样。他说基本上还能控制住。
正说着,棒棒拿着一本地图走过来,“六舅,你错了。”
“我错什么了?”
“山东在山西的东边,要去得过东山,出娘子关。洋灰桥在姥姥家那边,靠
西山。曹操要过了桥,就到西山了,出了西山,就得过山西西边,再过黄河,那
他就越走越远,不是往陕西去就是往内蒙去了。他要去山东,根本不要过桥!”
我目瞪口呆,大姐姐夫则笑。
“你连七岁的孩子都哄不了,你能毕得了业吗?我是不敢靠你的,”姐夫说。
“这故事最早还不是你说的?是你说的臭!”我争辩道。
大姐把儿子拉过来,亲了一下。
我回了北京以后,大姐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已经下岗了,在桥西附近开
了一个店,生意还马虎,只是刚开张,她又木讷,方方面面打点不过来。又说不
光要对付税务街道,还有些难缠的顾客。“但你不要担心,老天没有绝人之路。
棒棒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成绩总是班里的第一名。有那么一个儿子,我和你姐
夫什么苦都吃得下。”
我一直没有把大姐和自谋职业者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她的艰难。每次回家
也很少到她的缝纫店里去过。
大三暑假的一天,我在姐夫家吃过饭,带着棒棒去给大姐送饭。那天刚下过
雨,路上这里一个坑那里一滩水,大姐的店前用灰渣铺了一条小路。
棒棒突然说,“六舅,骑过去,骑过去!”
街的那头停着一辆皇冠,象葡萄酒一样的暗红色。车身上滴着晶莹的雨水,
幽红的漆面映着灰的建筑,绿的杨树,车轮附近到处是零落的树叶白花。在那个
简陋陈旧的住宅区里,它就象是一位绝代佳人。棒棒那个小家伙最喜欢汽车了,
我便朝路那边骑去。这时,一个男子匆匆从大姐的店里走了出来,我来不及躲闪,
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身上。男子穿着考究,浅色的裤子上溅满了泥水。我连声道歉,
他只是退了一步,头却连抬也没有抬,便朝那辆车去了。发动机响起的一瞬,棒
棒摇着头,有些遗憾地说:“好看是好看,就是车发动起来的时候声音太小了,
不气派。”我好笑地说,“棒棒,那才是好车呢!”汽车从我们身边飞快地驶过,
很快就消失在小巷尽头。
走到店里,大姐正望着窗外,眼圈有些发红。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顾客对她做的东西不满意,骂她把布料都毁了。
“是不是刚才那个男的?”我问。
“是。还说早知如此,不如到商店去买。”
我说:“混帐!装什么装?那就早去啊!”
棒棒也用小手拍了一下缝纫机:“混帐!”
大姐便笑道:“你也会骂人了?”
大姐又问棒棒作业做了没有。他说都做了,还帮爸爸扫了地。大姐爱怜地看
着他,突然自语一样地说:“有这么好的儿子,老天不是偏爱我还是什么?”
五
从初中时为王秀子砸破了别人的脑袋起,我已经喜欢她好几年了。到北京上
大学后,她已经很少穿红色的衣服了。她说她穿红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么浪漫,
而是出于一种无奈。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总是捡姐姐们的旧衣服穿,那时候衣服
的颜色又单调,除了红的还是红的,她早腻了。她说她穿红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
那么浪漫,而是出于一种无奈。如果她今后有了钱,她是一点红色也不要的。对
她来说,红色代表穷,过去,无可奈何,没有口味。她要中间色、蓝色、丁香色,
墨绿色、白色、黑色……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又告诉我,
她虽然象我那样在一个大家庭里长大,但却从没有象我那样,和兄弟姐妹们关系
亲密过。
有一回,我们两个人躺在园明园一片金黄的芦苇里,她说她心里很难受。因
为那天是她小妹妹的祭日。她伤感地说,“我小时候最恨她了,她死的时候,我
还高兴过。”
她有兄妹五个,家境贫寒。她小时最向往的是一双白球鞋,但母亲从来没有
给她买过一次。所以,每当学校有运动会和演出时,她就一个人躲在家里用白粉
笔往鞋面上涂色。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穿着那么一双鞋在正式场合抛头
露面简直就是耻辱。母亲很溺爱她的妹妹,从没有骂过她,秀子和妹妹吵架时,
母亲责备的总是秀子。秀子曾在夜里祈祷过世界上只有她,而没有妹妹,也想过
如果父母的孩子少一些,她母亲对她的爱就会多一些。每一次这么想的时候,在
她的黑名单上,她第一个划掉的就是妹妹。一天,她下学回来,见院子门口围了
一堆人。进去看时,地上有一滩血。邻居说,她的妹妹爬到一辆小轿车上玩儿,
司机倒车时没有看见,把她甩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爱过我自己,”她说。
我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爱她,胜过我爱我自己。
她泪光闪闪。
我们喜欢在黄昏时到学院路上散步。秀子有各种各样的怪想法,比如说,看
见一个将夹克衫和西裤搭配在一起,手里提着尼龙袋的面色从容的中年男子时,
她说:这个人最起码是个讲师。我说我同意,因为我的老师们基本上都是那个打
扮。她又说她能看见我十几年后也这么在学院路上走着,红尼龙兜子里上课时放
讲义,从食堂出来时放馒头,后座位上夹着一袋大米,车把上挂着用粮票换的鸡
蛋。我说,“你别糟蹋我了,你糟蹋我就是糟蹋你自己。”
“何以见得?”她问。
我说:“十几年后能逼着我到农贸市场拿粮票换鸡蛋的人,肯定是你。”
她满脸飞红:“我才不会嫁给你呢。不过,我在路上见到你的时候,我会说:
啊呀,丁强,十好几年了,你怎么还这样儿啊?”
大学的最后一年我才把秀子带给家人看。大家很早就知道我曾经为她差点儿
把人打死过。秀子走进我家的时候,她的手微微发抖。我一一介绍着,她一一叫
着大家:大姐,姐夫,二姐……作为这个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我时常感
到我自己不止是有一个母亲,而是有六个,且是六个特别爱我特别为我自豪的母
亲。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曾被这些母亲强迫着穿过她们自以为最适合我的衣服,
被她们干涉过我选择什么样的专业和交什么样的朋友。她们为了我,不仅互相争
吵过,还一起设计过我的未来,想象过那个将来会成为我的妻子的人。当我做了
她们认为不对的事情时,即使是在我上了大学之后,我的耳朵还被拧得发红过。
所以,当秀子和我走进母亲那个狭小的单元房时,五个姐姐和一些姐夫齐齐回头
看着我们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冷汗。那天不光人多,大家还一人手里拿着半颗西
瓜,正吃得昏天黑地。我们家有那样的习惯已很多年,夏天时,吃过晚饭,把西
瓜打开,一起说笑。那天,也是一样。大人们有的站在厨房里,有的坐在过厅里,
我的外甥们则跑来跑去。
五姐把一颗西瓜从中间开成两半,“这是你们的。”
秀子看了看,说了一句话:
“我胃口小,只吃一块儿行不行?”
说实话,那种瓜并不大,因为不大,大家才一人拿了半个吃。
“行啊,怎么不行?你别客气,就当是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大姐说着就叫
姐夫去切瓜。但秀子又说了一句话:“我去切吧,我喜欢切成块儿放在碗里用叉
子叉着吃。”我听了就在桌子下面踩了她一脚。
秀子话音刚落,大家就立刻安静了下来,连孩子们也不跑了。静得真是连一
根针掉了都听得见。
五姐也算个太原市文学届的名流,经常写些教女人怎么坐站吃穿、美丽动人
和擒拿配偶的文章。她听了那话便走进厨房,很快就用一个盘子盛了几小块瓜,
端到了秀子面前。她然后微微笑着对孩子们说:“你们以后也得斯文点儿,你看
你们,哪儿象吃瓜,倒象洗脸。”
大家马上也恢复了正常。
秀子走了以后,我问大家王秀子怎么样。
大家都说不错,说罢就又接着吃瓜。五姐快人快语:“强强,你是想听我说
实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
“长的很漂亮,做派很精致,”她说着已经忍不住笑了。
四姐说:“你不就是一天到晚在教人精致?”
“嘿,那不过是文章,这可是生活啊!”五姐反驳。
大姐说:“人家不就是没象你那么抱着西瓜大吃嘛。”
五姐反驳说:“不是没象我,是没象你,没象大家!每个家有每个家的传统,
强强说王秀子也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可她比我教出来的那些女读者还出色,你
们愿意让强强找这么人吗?”
姐夫笑道:“你住嘴吧,再说一句话,强强就要恨你了。”
大姐说:“你要再说,连我也要恨你了。我看人家挺有个性,实话实说。胆
儿小的,一进来看见我们的样子,吓都吓跑了。如果人家把你给的那半颗瓜吃了,
你可能又会说别的了。”
我追着大姐走到厨房里:“大姐,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我平生最恨别人干涉他人的恋爱。做家人的,最多只
有资格给你提一些参考意见,说多了就过分了,”她说。
“我想一毕业就和她结婚,”我说。
大姐看了我一阵,微笑着:“好啊!希望你将来老了想起自己的恋爱时,还
是觉得那块儿煤糕不扔不行。”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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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16, 2014 10:58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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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在毕业的时候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把医放弃了,去药厂工作。二是做实
习医生,去北京一家医院的急诊室,但会清贫。我心里是想去医院的。但秀子说,
去药厂吧,医和药都差不多,医就是药,药就是医。我知道她是装傻,便说:如
果医能和药一样,男的就和女的一样。亲爱的,你就和我一样。她想不出别的话
反驳我,只好说:医院就医院吧。
我们没有家,她和我都住集体宿舍。我的室友因为我和秀子新婚,特意把宿
舍让给了我们,自己则搬到隔壁和别的哥儿们挤了几个晚上。但他的日用之物却
没有搬去,一早一晚,他都得过来拿东西。他先小心地敲门,跟我很不好意思地
道歉,说他不是成心的。他一会儿拿走了短裤,一会儿又回来说他忘了牙刷。他
是个妇产科大夫,我不能让他臭烘烘地去上班,玷污了我们医生的职业形像。我
把东西递给他之后,就又接着和秀子温存,发誓说:凭我的能力,几年之后我一
定再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住了。她闭着眼睛问我那会住在哪儿。我说:住一个独家
的小楼,面向大海,听得见涛声,闻得见海风,落地的窗子,满院的鲜花,阳光
是阳光,蓝天是蓝天。她说:你说的不是北京吧?我说:当然不是,是加州海滨,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到那里落脚的。她嘻嘻地笑:你是个骗子,不过我原谅你。
秀子那时还没有象后来那样能入骨三分地挖苦我,我还有很多庆幸的感觉,
觉得我妻子不俗,觉得自己真是找到了象大姐和姐夫那样相濡以沫的爱情。
新婚的生活很快就不浪漫了起来。我记得有那么一夜,室友去外地出差,我
和秀子已经上了床。半夜两点的时候,室友回来了,见了我们非常尴尬,说他没
想到,要知道秀子在,他就会在火车站蹲一夜的。秀子躲在被子里对他说:你出
去一下好不好?室友便到走道里等。秀子开始穿衣服,内衣、衬衣、衬裤、毛衣、
外套、大衣……我问她你要去哪儿。她暴怒地说:哪儿都行,只要不是这里!她
往楼下冲,我在后面追,在宿舍楼下面的小路上,我拉住了她。
“我们有了房子就好了,”我说。
“你哄鬼。你们室主任都四十了,还和老婆挤在筒子楼里,他老婆把他的内
裤洗了就挂在女用洗手间里。图案是米老鼠!你不知道吧?!”
“大家刚来时都是这样,慢慢就会好的。”
“什么是刚来?刚来是三天,一个钟头,最多不超过一年!就算你是刚来,
他也是刚来?”
“你要我怎么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我也得那样,谁都要经过这一
步。”
“我就不想那样!”
“不那样你要怎么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那样!”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走,出国!”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走了?!”
“你连托福都没考,你根本就不想走!”
两个人吵着,叫着,拥抱着。回到宿舍来,室友已经酣声如雷。秀子和衣躺
在我的怀里,眼睛看着窗外,直到天色微明。
她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来我的宿舍,说她不能丢人了。后来每当我要碰她的时
候,她便把我的手拿开,说她不能为一时的生理快感而害人害己。在我们结婚后
的两年里,她怀孕两次,也人流两次。都是她做的决定。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我
的室友是主刀的医生。他悄悄对我说:“你老婆是医盲,你难道也是?她以为子
宫里长的都是猪油,多刮一层她就能苗条一点儿对不对?”他又说:“我从没见
过女人躺在那儿了,还能象你老婆那样谈笑风生的。”我辩解道秀子其实是个胆
子很小的人,说笑一下不过是给她自己壮胆罢了。室友冷笑道:“那也要看是怎
么说笑。”他然后又说,秀子想做结扎,他不干,说这事儿他不能不让丁强知道。
秀子就笑道:“你和丁强说干嘛,他还不放心你的技术呢!你没准儿会把韧带当
成输卵管的。”我听了以后不语。室友又说,“她不是没把她放在心上,就是没
把你放在心上,横竖你小子以后是没好日子过的。”
我和秀子婚后第三年的元旦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庆祝的。她点了几根蜡烛,和
我举杯说:“争取明年就考出去,下个元旦的时候,我们不是在加州过就是在芝
加哥过。”她之所以提到芝加哥,是因为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在芝加哥念书。他叫
徐力,一直鼓励我们俩出去。
我在北京念书和工作的时间共有十年。北京给我留下的印象很特别,不安和
诱惑连在一起。比如长安街的风景很美,但我却是一个过客,那种雍容之气让我
总是充满了敬畏。又比如北京的公园不错,但我的身份尴尬,忙着谋生已经无心
欣赏,但仍会对亲戚朋友说,北京最美的地方是某某公园的柳树或某某园林的芦
苇。好像我真地习惯了北京,和北京有了默契。北京是一个要么能让男人站起来
要么摔下去的地方。摔的人居多,所以当一个人摔倒的时候,人们都因为习以为
常,已不在乎听到头骨粉碎的声音。但当一个人侥幸站了起来的时候,他却也听
不到应该听到的喝彩。站立本来是一个非常动人诱惑的过程,但到一个男人终于
能够站起来的时候,他却会询问自己,以往的坚持究竟值不值得,甚至还会怀疑
自己过去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因为很多能在别的城市轻易得到的东西,在北京,
人却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我一直就是那么仰视着陌生的北京,蜷缩在北京,
心态一直和它有着无限的距离。我逃离北京的时候是二十八岁,对我来说,站立
不站立已全无诱惑了,站着和躺着一样都是空空荡荡。其实,我在把秀子都赔给
北京之后,就已经开始知道,自己的人生连空荡二字都算不上,只能用负数概括。
后来,在太原的一家医院里,一个病人听见了我的北京腔后,问我是不是个
北京人。
我说:你不是拿我幽默吧?
七
我的一个同事出国后,把他在学院路的房子借给我住。这样,在结婚三年之
后,我和秀子有了一个借来的家。
那年夏天,徐力从美国回来探亲,从北京过站。秀子对我说,以前很内向的
徐力健谈了,甚至还豪爽幽默了。
他到我们那里来了几次,对我们说,饭店他是不去吃的,豆浆大饼就行。他
还在我家的冰箱里发现了秀子做的一碗红烧肉,也不管上面的白油,拿起一块就
放在嘴里大嚼,说:“真它妈地好吃!”
我老婆笑着说:“美国人民连肥猪肉都不给你吃,你回来算了。”
笑得温柔,细致。我出神地看着她。
那一晚,徐力在我家喝醉了。我把他扶到沙发上,让他躺下。我要离开的时
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含糊地说:“丁强,你真傻,出去要干什么?”
我笑道:“你不能自己发财了,就不让我出去蹭点儿油。”
他又说:“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出去是享福对不对?我这几年倒是挣了好几
把美刀,本来这次回来也是想要孝敬父母的,可一回家才知道,我妈已经去世了。
我妈去世了还不说,我大哥前年也出车祸死了,嫂子已经改嫁了,我连我侄子长
的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他嚎啕大哭。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已经酒醒了,坐起来说:“人死了,家里都没有告诉我。说不告诉我是因
为我走的时候连机票钱都是借的,回来了也不能让死人复生,反而会增加我的负
担。我妈已经六十了,我开导自己说人都是要死的,哭一场也就过去了。可我大
哥才三十五岁,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死了兄弟比死了父母还让人难受,我自
己的好多地方也跟着我大哥一起死了。”
徐力第二天醒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我们说:“我昨晚失态了,你们别为我的
醉话就不想出去了。还是出去的好,象丁强这种医生,一年最少也可以挣十几万
美金。”
秀子说:“梦里去挣吧。他已经联系了好几次了,没有什么结果。”
我老婆对于徐力的热情超乎了我的想象。在那个星期里,她给徐力介绍了六
个对象。登门而来的女子都很美,有的真美,有的假装,有的年轻得象国家妇联
要保护的未成年儿童,有的则已经在婚姻的市场上丧失了年龄优势。我突然发现
我老婆的口才非常地好,她象个人贩子似地对那些人推销着徐力,但她却很无私,
因为她把那桩过埠新娘的生意做成之后,并不会得到任何回扣。徐力在她给女孩
子们的描述中,也变得英俊高大了起来,就象她以前眼睛里的我一样。
徐力没有看上任何一个:这个个子太高了,那个体型太单薄了。或者那个还
行,但学的是东语系,出去和文盲差不多,他就象进城干部找了农村老婆,以后
一辈子会在经济上站不起来。或者说那个学计算机的还可以,就是太美了,出去
了怎么会和他安心过日子?
我实话实说:“老兄,你要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不是在国外,这些人连头都
不会低下看你一眼的。”
“丁强!”秀子厉声道,然后又笑着对徐力说:“丁强就是直性子,你不要
见怪。”
徐力离开我家之后,我和秀子大吵:你为什么那么积极?他不就是在外面念
个书吗,穷得连他妈死了都不能回来安葬!你欠他什么?他凭什么看不上人家!
不就是因为他在美国吗?你没看见他穿的鞋,鞋底儿比你的高跟鞋还高?哪个女
孩子配不上他了?你怎么了你?
秀子很长时间也没有反驳。当我以为她正要认错的时候,她镇静地说道:
“我没怎么着,美国两个字让他长的比你都高。”
说完她就打开门,竟走了出去。
那一夜,她没有回来。
两天以后,徐力要回美国了。临行前,他来我家吃饭。我有些醉意,吃过饭
就去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秀子和徐力的对话传了进来。
“真对不起,这次什么也没有帮你,”秀子说。
“有你这片心就行了。”
说这话的当然是徐力。
“象你的条件不会没有人爱的。其实那些女孩子各个不错,你怎么一个都看
不上?”
“她们没有谁象你。”
客厅里沉默了,时间对于我,则象停滞了。
“不要这么说,我已经是有家的人。”
“相识恨晚。”
我老婆先是沉默,然后就抽泣了起来:“你说你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我,你
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望着天花板想,房顶这时候要掉下来就好了。我死了,我就不会这么痛苦
了,我也可以成全她了。
徐力走后的那个晚上,我对秀子说:“我们离婚吧,你和徐力去吧。”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你疯了?”
“没有,你这么年轻,再晚一些就出不去了。我不能耽误你。”
我望着她,心里滴血,眼里有泪,恨不得要跪下来求她。只要她说不走,她
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秀子开始哭,说了很多话。她说我是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当配偶成了最好
的朋友时,我还能说什么?),除亲密关系之外,还是彼此之间的后援(这下连
朋友都不象了,倒象邻居或是同事似的,她还要说些什么?)。丁强,我很痛苦,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我有多痛苦(是的,我真的不知道,亲爱的,你得告诉
我!)。我知道我无耻,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同时爱着你们两个人。我们是患难
的夫妻,我们在北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这么逼我去选,你也太狠心了……
都是我的过错。我已经无话可说。走出了家门,我一个人朝健翔桥走去。我
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在学院路上漫步的情景,她喜欢把手装在我的口袋里,和我的
手指交错在一起。有一次我的口袋破了一个洞,两个人的手指都露了出来。她便
一次次把手放进去笑着。后来她从破洞里把中指竖起来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手
势在英语里是骂人的意思?”我把她的手按下去,故意说:“不知道。”她不死
心,又说:“如果你交了两份大排的钱,食堂卖饭的却给了你一份,你会说什么
呀?”
“靠。”
她大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知道呢!”
我想到那里,不由苦笑起来:她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了家来,秀子说她爱的是我。我问:“这么快?你敢肯定你不爱他了?”
她点头。
夜里我刚醒来,就见我老婆的两只大眼睛象夜猫那样地闪亮着。我静静地躺
着,听到自己的心在暗夜里痛苦地跳着,听见自己脑子里一些没有头绪的思考,
我甚至觉得自己还听见了她眼珠轻轻转动的声音。我下了床,走到旁边的一张椅
子上坐下。秀子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的夜色。一些银杏树的象扇面一样的叶子,和
着一些星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映了进来,装饰着我们那个静如死水的卧室。我不想
坐到她对面看她,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的心路已经蜿蜒到了何方,但我知道,任何
一个方向里都绝对不会有我。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两个人近在咫尺而心却远
隔千山万水。
“秀子,我们还是分开吧,”我轻声说。
“你怎么了?”
我说:“我们分居吧。你知道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胡说,我这不是和你在一起?”
我说:“心不在了,还有什么一起!”
半年以后,我把我老婆送到了北京机场。为了她的出行,我几乎用尽了自己
所有的积蓄。我大概是生活里最虚伪最高尚最爱老婆也最无用的一个男人了,我
已经和她离婚了,但我去送她的时候依然柔情似水,痛不欲生。当我把每一点积
蓄都化作她行囊里的那些零碎时,我的痛苦却并没有随之减轻。以后的很多年里,
我的朋友和亲人们,不止一次地说到王秀子是一个没有心肝不顾廉耻的女人,而
每一次我都会为她辩护。我并不是不曾恨她,她把我抛弃在了北京那样的地方,
而我一个人是没有勇气面对北京的。但为了她在我的集体宿舍里受过的委屈,为
了她在手术台上装出来的无畏,为了她那些由于贫穷而不能跟上时尚和体现品味
的衣着,我不能让自己恨她。
她朝海关走去的路上,一直没有回头看我,我在人群里踮起脚,看着她穿着
淡蓝毛衣的身影消失着。我挤到了人流的前面,从匆匆的行人中捕捉着那点蓝色,
如果我不那么看她,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她突然折了回来,疯了一样地跑了过来,
吻着我,揪着我的头发,用指甲掐着我的皮肉,抱住我的脖子,毫无羞耻地哭着。
她说:“你一定要来,用不了一年你就可以来,我拿的是全奖,你不会有问
题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答应你,我一定去。”
八
很长时间,每当看到一个穿淡蓝色衣服的女人的身影时,我都会想起秀子。
哪怕那点兰色是掩藏在万紫千红之中,象提示悬念一样仅仅露出一角或很快闪过,
我仍然会想起秀子在我面前最后消失的瞬间。秀子的影子还在一些女人的项链的
宝石上晶莹闪烁过,在她们的戒指上优雅地映着阳光把我的眼睛刺痛过。所有这
一切都会让我想起她,她在我的生命里是如玫瑰一样鲜艳地登了场,却象月光一
样缓缓地消失着。
送走她之后的某一天,我把电话断了。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黑夜里电话
的铃声让我害怕,我怕在突然拿起电话的一瞬,听见她的呼吸,心跳以及她头发
摩擦话筒的声音。她的声音仍如妙龄少女一样温婉动听。她哀伤地从太平洋的那
边叫着我的名字,清晰得象仍然躺在我的怀里一样。但暗夜无边,一切都已遥遥
远远。
我开始一边清理着我们的旧物,一边盘点着自己和她的生活。在一本旧书里,
我发现了一张我高中时的合影。在郊外的草地上,秀子大笑着,她坐在离我很近
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躺到了我的怀里。
在没有北京之前,在没有托福之前,在没有徐力之前,我曾坐在教室的窗口,
望眼欲穿,等着穿玫瑰红裙子的她经过。
我开始在深夜里把耳机戴着,听各种伤心的音乐。半夜醒来,静电的声音刺
激着我的耳膜,我头痛欲裂。我听过很多曲子,象萧邦那样华丽精致的痛苦,还
有一些港台歌曲里的闲愁。但听的最多的是二泉映月,听那种倾诉的感觉,觉得
自己不时地被一个无比温柔的灵魂触摸着。我想着那个盲艺人风流热闹的一生,
往者匆匆,烟花知己无数,但最后接纳他的女人让他安然去死的女人,平常,善
良,让他死得轻松宁静。归宿是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而我曾以为最后同我一起
营造归宿给我双手的人,就是那个我在窗前等过的人。我在阿炳痛苦的觉悟里苦
笑。
我的朋友们说我自从离婚之后非常细腻,说我这时候再去下手,定然会套到
最美丽的人鱼。
我不喜欢泡吧,不喜欢风月场里的女人。我象一只蝙蝠那样昼伏夜出,眼睛
里血丝密布地坐在我的老计算机前,和网上自称是女人的人们说话。
我坐在网络的虚无空间里,在词语暧昧的聊天室里游走,我的网名越来越大
胆无耻,每一次上去时,我便说自己是北京的单身医生,想和善解人意的中年女
人说话。一个叫温柔少妇的人很快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们的对话起初很简单,H
I!是吗?你在哪儿?在哪里上网?你做什么工作?把电话给我吧!你今天想我
了吗……直到有一天,我们相互挑逗着,我失控地从字里行间中跌跌撞撞地走着,
无边的网络把我引到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跟前,她说她愿意紧紧地抱住我,吻我,
安慰我。
她又说:亲亲,你是知道我能给你什么的。你知道我心里想和你说的话吗?
只要你愿意……
我似乎看到她胸脯起伏,双目含春。她的呼吸越过无尽夜色,温熏暧昧地吹
动着我前额的头发。
我说:我知道,宝贝。
温柔少妇沉默了很久,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那你快说啊,亲亲。
我的热血上涌,仿佛感到一个女人的如兰的芬芳和饱满的肉体就近在咫尺,
我心旌摇荡。
她又说:亲亲,我等不及了。
我一下拔去了电源。屏幕一片黑暗。我坐在那里,人仿佛从万丈悬崖上踩空,
在不可控制的坠落中一边恶心着我的无耻,一边等待着灵魂最后着陆时我脑浆四
射的毁灭,和头骨破裂的那声轰然巨响。
我把右手比成一只枪的样子,食指顶在太阳穴上。
“啪!”
我轻轻说。
半年之后的一天,我经过健翔桥。仍是一个夜晚,两面楼房的灯火闪烁的窗
户里流泻出我早已失去的幸福。人行道上有两个年轻人正在散步,男孩子用手从
女孩子灰色的风衣后绕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两人亲密无
间地走着。我很久以前也这样过,我握着秀子的手,对她说:我爱你胜过我爱我
自己。再早些年,我的大姐姐夫也是如此地满足于这种简单的爱情,象西方人的
婚礼誓词所说,“无论是好是坏,是富是穷,是健康还是疾病,唯有死亡才能把
我们分开。”
我决定离开北京。秀子的信堆在一堆啤酒瓶子前,有的拆了,有的依然封着。
共三十二封。上面贴着我陌生的有异国情调的邮票,她的地址上不再叫她是王秀
子而成了秀子王。她的信从她年底离开北京写起,第一个月八封,第二个月五封,
第三个月两封……然后两个月之后又写了一封,然后又五封……
她去的是得克萨斯而不是芝加哥。她说她没有找过徐力也没有想起过他。她
说她错了,她以前爱的是我,现在是,将来也是。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但我和
她却不会再有未来。
她走的那一年,我又一次陪她去医院做了人流。不过那一次,从她子宫里吸
出来的“组织”却不是我的骨肉。
她以后便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她的挣扎到那里为止。其实我们的世界早就
走到了尽头,我不应该有一点突兀和惊异的样子。但她的戛然而止令我有了被遗
弃的感觉。我体内的器官和脑液早已绞结错位,再也不可复原。
我回太原的时候,我十年的北京生活浓缩在一只皮箱里。在我的一本字典里,
夹着一张照片,是她在我身边大笑的那张照片。她的笑容象玫瑰一样长在我心里,
一边深深地植根着,一边用针芒残酷地划过我的心肌,令我时时刻刻都在滴血。
我不知道那样一朵美丽的玫瑰何时才会腐烂成肥,然后继续为我的痛苦提供营养。
站台上,大姐和姐夫正在清晨的阳光下等着我。大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姐夫把我的头发使劲地揉了一把。我一时觉得自己脆弱无比,嘟囔道:“你
不是想让我哭吧?”
他不语,接过我的行李,一个人朝前去了。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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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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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16, 2014 10:59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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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在太原市一家医院的住院部工作,生活和北京相比,简单,琐碎,但非常
温暖。五姐忙着为我张罗女朋友,但我总是拒绝。她便痛骂我是没有出息:“你
在北京就是装死也能装得过去,回来干什么?”又说王秀子根本不值得我这么伤
心,现在的女人到处都是,“凭你的条件,别说是找一个女人,就是找三个都不
嫌多。”五姐大概是气急了吧。但她和大姐他们一样,也是因为爱我。
我的单位坐落在桥西。除了去看大姐一家,我平时懒得连汾河也不过了。旧
迎泽桥和洋灰桥已经在几年前被炸得粉碎。大姐说炸迎泽桥的那天,她就站在围
观的人群里,当桥头轰然坍塌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都潮湿了。如今的汾河两岸,
一座新桥横跨东西,河边覆盖着绿草,点缀着鲜花。昔日磷峋剥蚀的河岸,被水
泥和大理石砌得比我的牙齿还要齐整闪亮。每当夜色降临,汾河两岸总是人来人
往,水色在栏杆和彩灯的装点下显得华丽无比。据说这条被改造了的汾河,已经
再现了古时汾水滔滔禽鸟忘返的美景。而我知道,汾河在很多年前就早已死了。
从一九六三年它那古老的河道送走了最后几只运粮船后,它便日益干枯,积弱不
堪。而如今,它那仅有的几滴乳汁,也再也满足不了这个城市里那些向往着华宅
和汽车的人们了。
我和老母依然住在那个老式的宿舍楼里,早出晚归,生活倒也安静。只是我
大姐和姐夫的情况却越来越让我担忧。我隔了一段时候又去铁匠巷,却见四个东
北客住了那两间平房。说是房主把房子租给他们了。我赶到大姐的店里,一进去
就问她为什么。她说棒棒的学费越来越贵,姐夫最近身体不好,也不能出去打点
工贴补家用了。铁匠巷的房子租出去可以多少有些收入。我说棒棒的学费差多少,
我来出。她说,我什么时候要过你们的钱。我又问她棒棒在哪儿,她朝后边指了
一下。我推开门,见棒棒正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里,写着作业。我说,“你
爸呢?”“他在后面浇花。”我就走到院子里。姐夫有些黄皮寡瘦地,见了我便
说:“我还正想找你呢,我肚子最近不大舒服。”
我心里暗暗吃惊,忙问他怎么不舒服。他说肚子胀,打嗝,胃口也越来越坏
了。我又说,“你的肚子多长时间就这么大了?”他笑说:“不长不短,十个
月。”见我没笑,才认真起来,“你没回来的时候就开始长了。”
在我的催促下,姐夫和我去了医院。第二天又去,抽出了三千毫升的腹水。
他有些慌了,但还是强言欢笑说:“我还以为我是长了一肚子好下水呢。”
我姐夫的肝脏在挣扎了十几年之后,终于疲惫不堪,再也不愿承载任何负荷
了。
从我回到了太原的第二个月开始起,姐夫三次住进医院,又三次偷偷跑了回
来,说他受不了医药费的重压。向来镇静的大姐也有些急了,到处寻找治病的良
方。她有一次问我,“你学了那么多年的医,你姐夫就好不了了吗?”我说能好,
但希望非常渺茫。她一怒之下大骂我是个没用的废物,但很快地,她就镇静下来,
说,“你没有希望,我自己去找希望。”
她让姐夫辟谷,他便饿了三天的肚子;她让他练气功,他就强打起精神把四
肢拖着去练了。她还从五台山的塔院寺求了供献回来,又找了个风水先生,把家
里的摆设重新安置了一下。姐夫让我劝一下大姐,说肝是长在他身上的,他已经
是好多年的肝病患者了,比谁都知道他自己是怎么回事。而我却一直劝不出口。
大姐总是爱说:你总得给穷人一些活路吧。我不能把她的那点活路也挡死了。
从他们三个人的睡房到后面那个窄小的院子里,有一道近三寸左右的门槛。
姐夫有段时间行走不便,大姐买了一个轮椅,把姐夫抱上去坐好。推到那道坎儿
的时候,大姐就说:“国华,你要忍着些,又要颠你一下了。”大姐身材弱小,
每次推之前总是先吃力地哼一声,轮子上不去,她就推第二次。后来我给她做了
一个板子,轮子不会卡在那里了。但每次把姐夫推到院子里晒太阳后,她总是汗
湿了。她把姐夫用单被包好,又回去踩缝纫机,没有顾客的时候就跑出来问他要
些什么。以前是姐夫照顾她,现在则反了过来。有一次,我见姐夫吃着一堆看不
出颜色的东西。我就问他那是什么补药。他笑说:“哪是补药,是你大姐做的
饭。”“好吃?”我皱眉道。他把身子靠过来,悄悄说,“简直不是人吃的东西。
不过,她是好心,说她以后要把做饭的活儿全包了。她是怕我累着了,死得就更
快了。”
棒棒那一年已上高中,我又一次提出要棒棒和我去住,姐夫则又一次拒绝,
说他去日无多,能看儿子一眼就是一眼。我说,“可这么一种环境,你们让他怎
么考大学?”
大姐一会儿说让棒棒去,一会儿又说不。我就让棒棒自己决定。棒棒坚决地
说:“我不走,我去了姥姥家反而会分心。”我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了。
姐夫没住院之前,我常常去那里看他。有一回坐在他们家的小院子里,我跟
大姐说着姐夫吃了那些药以后要注意观察些什么反应。姐夫看着我们俩,一直不
说话。我把他从院子里背到屋里,刚把他放下,他突然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
么有用的,强强。你在我家白吃了那么多年的饭,这下我总算把本钱捞回来了。”
他是笑着说的,我却无比辛酸。我找了个借口走到院子里,眼睛已经潮湿了。我
是那样地憎恨着自己的无能。我真的想救他,但我就是倾尽我所有的人力财力,
他也是无可救治了。
他的主治医生是个年轻女子,充满了一些只有病人才会有的乐观。当姐夫的
进食量越来越少时,在我大姐的哀求下,这位医生竟然同意考虑我大姐所说的人
工进食管,说那样也许才能保证病人摄取到基本的营养。“别担心,挺简单的一
个手术,就是在肚子上开一下刀,”她对我姐夫说。把手术说得象吃一片止痛药
那么容易。我坚决反对,说她疯了,忘记了自己是个医生,而和家属想得差不多。
大姐却让我住口。只要姐夫能呼吸,就是他变成了植物人,大姐也不会放弃的。
大姐和医生走出去以后,姐夫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向温和甚至怯懦的眼神
突然咄咄逼人:“强强,你说我到底还有没有救?”
那样的目光下,我是不能撒谎的。我摇头。
他又复归了往日的安静,半躺在那里,想着什么。
我大姐是那种一生都在和生活抗争的人,在生死大限面前,她依然旧习不改。
在姐夫拒绝了进食管和营养液之后,在主治大夫告诉她已经全无希望的情况下,
她还是绝口不提“死”那个字眼儿。仿佛那样,她就可以躲过那一劫。她不止一
次对姐夫说,等明年棒棒考上大学之后,她就会把这个店关了,她要和姐夫一起
去旅游。她说得非常写意,一会儿说他们会到四川峨嵋山上看佛光去,一会儿又
说要到陕西去看兵马俑。姐夫每次都是微笑地说:老伴儿,你得自己去了,我到
时候就入了土了。大姐装作没有听见,又说等棒棒结了婚以后,他们老俩口怎么
去给棒棒看孩子,姐夫叹口气,又说:我是不想看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这样几次三番,两个人就一直那样玩儿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直到有一天,大
姐又说起了她的旅行计划,这次去的是上海。姐夫突然扭过头对我说:“强强,
你去叫个出租来,我要到商店去。”
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买一身好料子,做一身好西服,我不能就穿着这
身老虎皮入土。”
大姐却说,“做身西服就做身西服吧,要去上海,你还真得有件象样的衣
服。”
姐夫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要去上海就和老李家的儿子去吧,我反正到时候
就已经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见他们说起那个人的名字了,不禁目瞪口呆地看着姐夫。
大姐勃然大怒,手一挥,把姐夫身边小桌子上的药、水、书,统统扫到地下:
“你想死就死好了,你一天到晚死来死去想吓唬谁?你死呀?你怎么到现在还赖
着不死?!”
姐夫苦笑着看着她:“你不要再这么骗自己了,我是怕等我死了以后,你活
不下去啊。你……”
大姐竟把助听器摘了下来,狠狠地朝姐夫的身上扔了过去。她走到了屋子里
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姐夫把头转向我:“你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她。她要是有一点闪失,你小
心你有一天到了那边之后,我踢你的屁股!”
他装得气势汹汹地,但看我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哀求。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推着我的自行车走了出来。刚走到大路口上,就听见大姐在后面喊着我的
名字。夕阳里的她好象是陷在重重大雾之中,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很多年来,
我是第一次意识到,象大姐这样一个人,也有不得不屈服的时候。
她问:“真的不行了?”
“真的,”我说。
她绝望地看着我。是那种从心灵深处渗透出的彻底无助的绝望。
她抓住我的胳膊,“没有他我怎么办?就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我摇摇头,“没有,大姐。我姐夫是真的不行了,他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
了。”
她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痛哭起来。
十
我的有钱的病人却没有大姐和姐夫那样的痛苦。就在那段时间,医院里住进
来一个商人。他说他小便时疼痛,也不象以前爽快,怀疑是不是前列腺出了问题。
他把病房当成了旅馆,经常开着车去他的公司。护士们很喜欢他,他总给大家带
礼物来。好像大家都知道钟楼街的哪个店是他的,五一路的哪个店又是他的。我
有一次听见两个护士议论他,说他人品很好,不嫖不赌,几乎就和丁医生一样。
我听了想笑,不嫖不赌,本来理所当然的事却成了美德。但当我把“几乎”那两
个字想了一下时,却叹了口气。
一天去查房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人。他果真和大家说的一样,没有一点暴
发气。他人体型中等,文质彬彬。初谈一下,竟还是北京某个名校的老毕业生,
和我的母校仅有一墙之隔。我们便坐在那儿,谈了一阵北京,学院路,体育场,
天气。他问我为什么会离开北京。我说是因为家在这里。他说他不信,要是因为
家的原因,毕业的时候就应该回来。我嘿然不语。
他看了我一阵,很认真地说:“因为女人?”
我点头。
“她在太原?”
我说:“不在,跑美国去了。”
他又看了我一阵:“那你怎么不往美国跑,倒跑了回来?”
“不回来不行。”
“不回来不行?”
“是。当时去北京是为她,现在回来也是为她。”
“你看,女人有多厉害,”他调侃地说:“到了美国那么远的地方,还是能
让你回太原你就不敢留北京。”
病人叫唐凯丰。不是前列腺肥大,而是性病。
那天,我去把消息通知他的时候,他正在病房里看报纸。一个护士走进来说:
“唐先生,你刚才出去的时候,你太太来了,问你今天的情况。”
“下次她再来,你就说我刚刚死了,”他说,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女孩子象被他特别信任了一下,高兴地跑了。
“你们结婚几年了?”我也笑道。
“十年,我是她原配,”他的声音里有些讥讽的意思。
“现在象你这样的,是人原配的倒有不少,”我说。
他笑:“小伙子,小心你的舌头。”
我又说:“你结婚好像很晚,你们关系还好吧?”
他说,“这和我的病没什么关系吧?”
我坐下来:“有点儿关系,唐先生。你没有前列腺炎,你这么年轻。”
“也不年轻了,四十五岁,前列腺那个东西四十岁以后长,好象每年长几毫
米吧?”
我笑:“但也不是那么长。那样疯长,还不长成了西红柿。”
他又说:“我有一回在厕所里碰见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两个人小便的时
候都是滴滴答答地,象水龙头坏了关不上似的。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他年轻时
尿五百毫升的尿,五秒钟不到;现在却是尿五毫升,一百秒都不行。”
他又一次大笑,说:“不是就好。”
我说:“但也不是什么好病。”
他正色道:“你说吧,我这个人很坚强,癌症?”
“不是。你的生殖器上有泡疹。”
“什么?”
“泡疹。”
“那不是性病吗?你胡说!我这个人从来不搞女人,除了我自己的老婆。你
不信?你以为凡是有钱人就喜欢搞女人对不对?你是不是把别人的诊断书拿来了?
人家说你是从北京哪个大医院来的,可你也不过就这点儿水平!”
我沉默着。病人总是这样,先震惊,再反驳,再和自己说理,再接受。
“真的?”他过了一阵果然问:“我去酒店都要带自己的床单,怎么会?会
不会是因为我用了别人用过的马桶?”
“不是。你的病是通过性交传染的。”
“你往下说。”
“这种泡疹其实和人嘴上的口疮的性质是一样的,如果你的配偶有的话,她
会用一种特别的途径把病泡疹传染给你。我的意思是,如果她……”
“我他妈的不好那个,”他打断了我。
但很快他就象想起了什么:“别人能传给我老婆,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我老婆没有口疮,不过,我倒是知道谁有。”
一个星期后,我走进医院时,又一次看见了唐凯丰。他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
说:“是我老婆。我早就发现她和我们公司的一个小子眉来眼去地。那家伙好长
时间嘴巴都是烂了好,好了烂,我想把他忘了都忘不了。我昨天问我老婆了,她
都招了。”
然后他慢慢地问:“我还有没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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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16, 2014 11:00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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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以后唐凯丰常叫我出去喝酒。那年十月,他离婚了。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迎
泽桥东畔他那个叫竹青的酒家里喝酒。从那扇窗子朝外看,汾河两岸的夜景可以
尽收眼底。迎泽桥两侧的汾河早已改道加宽了,河床里由人工蓄满了清澈无边的
水。当人们走在汾河的人行道上时,才会听到脚下旧的汾河,正和着下水道里的
污泥浊水,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声响。我眼前夜色里的太原城,象是江南的一些城
市,灯火通明,水色妖娆。原先那座古朴的洋灰桥已经无处可寻。失去了伙伴的
迎泽桥,有着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灯,倒也并不显得寂寞。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我后来说起了秀子,北京,吐了一阵,哭了一阵。唐
凯丰没有提他离婚的事,反过来劝我,说我运气不好,看错了女人。
我虽然喝多了,但还没有喝傻,便嘲笑他说:“你运气好?你他妈地差点连
自己的家伙都保不住了,你和我打个平手都不够。”
“我和你不一样,”他并没有生气。然后他说他三十五岁才结婚是另有原因。
之所以那么晚,不是因为忙着赚钱,而是因为一个女人。自从那个女人不要他了
之后,他就一直不能爱上别的女人。
我挖苦道:“你有那么多钱,怎么也有不能的事情?”
他说:“我本来不想和你提这件事。可今天晚上因为你一直罗嗦,弄得我也
忍不住,又想起她来了。”
他便叹了口气,讲了起来:
说她是我的女朋友还不对,其实应该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妻子。我们在一起的
时间只有一年多,每周见一、两次面,肌肤相亲也不过十多次。就那十几次,她
却把我这一生能有的幸福都拿去了也都给我了。
我们是中学的同学。她是插班生,进来念书的时候我已经高二了。她和我一
样大。人们说同龄的女子总是比男子早熟些,相处中照理说应该是她让着我,但
现在想想看,却是我处处让她。不过,当一个男人象我那么去爱的时候,做什么
事情都不奇怪了。
她家里负担重,上完高中没考大学就去当了工人。人们现在都爱说美女怎么
样怎么样,我没什么感觉。我觉得用美女两个字说她象是侮辱她。那个时代的女
孩子都很朴素,她也那样,穿警蓝或劳动布的裤子,花衬衣。我最喜欢见她穿那
件蓝色的上衣,翻领,腰那块儿有两个口袋,有些紧身,显得她很苗条。我说不
能用美女两个字来形容她,是因为她是天成,没用过化妆品,也没穿过漂亮的衣
服,别人和她穿的都一样,她仍然能与众不同。现在美女众多,象快餐店生产出
来的批量牛肉饼一样,不光是样子一样,你还不知真假。象我后来的老婆,如果
卸了妆和一堆女人坐在一起,我不敢保证我能把她认出来。但她却不同,眼睛是
眼睛,眉毛是眉毛。我真希望时光流转,带你看看她的样子。
我自从高考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太原火车站。正
是九月初的晚上,车站上到处是去外地上学的大学生。她送一个朋友,我父母则
送我。她的短袖衫上戴着一块黑纱。去送她朋友的人很多,她站在一边,静静地
看着人家。后来人们说得无聊散开了的时候她才过去说话。她说她很羡慕人家能
到北京去,现在也有些后悔她过去把精力都用在了家务上。又说她虽然不象她的
朋友那样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但她还是为朋友高兴。我从没有见过象她那样诚
恳傻气的人。
我听见她和朋友说她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就让我父亲过去问她想不想坐他们
的车回去。她起初不肯,但当我父亲说是我让他来的时候,她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答应了。火车快开的时候,被送的有些烦了,送人的却有些急了,使劲往车窗下
面挤,站台上一下子就有了一个个的圈子。她就站在我们那两个圈子外的中间,
孤零零地,有些尴尬。她和我目光碰上的时候,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突然就有些
不舍的样子。火车开动了,我一直朝她看。我母亲在外面喊着什么,我都没有听
见。
我上到大二的时候,打听到她的确切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和她做
朋友。一连写了五封,她才回了。说她是个工人,和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不合
适等等。我不死心,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没有。所以我尽管被她拒绝了,
但还是很高兴。
那年暑假的时候,我在南宫电影院前看见她。我母亲和她的单位都是一个系
统的,每次包电影都在一起,所以后来每次放假回去看电影,只要发现她,我都
要换座位。换到她的左边,右边,后面。有一次换到了她的前排,她的呼吸能喷
到我脖子里时她还是不知道。
她那时每一次看电影都带着她的小弟弟来,那个孩子穿着女孩子似的围嘴,
胸前别一条干净的手绢。孩子很淘气,她先是哄他,然后又威胁他,说要把他卖
到农村去喂猪什么的,但从没有揍过他。光听她和他说话,我就不能不爱她。有
一次,她抱弟弟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那小男孩儿抓住了我的头发死不松手,
她一边抓着弟弟的手,一边狼狈不堪地向我道歉。我回过头,她吓了一跳。我和
她是一年多以后第一次面对面,她的手还放在我的头上。我挣扎了半天才镇定了
下来,说:是你啊?
我曾约她出去,她拒绝了。我后来回了学校又写信给她,她没有回信,但从
来也没有把信退回来过。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因为她们家负担很重,或是因为她
给了自己很大的责任,她一直不想嫁人。我毕业后自愿回了太原,我妈很不高兴,
甚至跟我吵了一架,我激动之下说自己回来是因为要和女朋友在一起,母亲问是
谁,我就顺口说了她的名字。母亲喜欢搞外调,立刻把她的祖宗八代调查了个清
楚,回来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绝不能和那样的人家攀亲,她没有学历,家里又穷,
是无底洞。其实,我还没有和她交往的时候,我妈就已经不喜欢她了。
但我不在乎,还是喜欢在看电影时把座位换到她身边去。我象一个猎人那样
缩小着包围圈。有三次很幸运,竟坐在了她的身边。当剧场里暗下来的时候,我
把自己的身体靠过去,脚几乎要踩到她的脚上。她呼吸急促,身体僵硬,但从不
肯看我一眼,能那样矜持地坐一两个小时。最后一次我失去了耐心,便将手紧紧
按在她的手上,不给她一点挣扎的余地。当电影放完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轻松
地放在我的指缝里,象和我认识了很久的样子。她有一双细长柔软的手,象是学
艺术的。
电影散了,我们在南宫绕了一阵,她说她母亲会着急,要回家。我说我送你
回去,你家在哪儿。她说是河西。我就和她朝迎泽大街的西边去了。我让她在里
边骑,自己在外面,象个英雄似地给她挡着人流。天冷,她却穿得很单薄,我要
把大衣给她,她不要。我就把自己的皮手套摘下来给她戴,她犹豫了很久,同意
了。我把她的手放进手套里时,我的手抖得很厉害,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接
受了我,那种感觉让我又是狂喜又是害怕。我就在那天晚上发现迎泽大街的夜景
其实很美。一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开着车出来,在路边找个地方把车
停下,点一支烟,想一些再也无法回头的往事。
我在化工厂做技术员。起初周末的时候便把她带到厂里跳舞。她不喜欢跳舞,
却总推我去,然后一个人坐在人们后面,看我在场上和女工们周旋。我总是从舞
伴们的头上越过去到处找她,她和我目光交接的一瞬总是轻轻一笑,没有一点嫉
妒的样子。我觉得她不象我爱她那样爱我,因为她从不妒嫉我的舞伴。她一直小
心地不让自己陷得太深。后来才告诉我为什么。说她只能那样,因为她不知道我
们到底有没有将来。
她说的是我母亲。我母亲一贯是个感觉很好的人,即使是从同一个早点摊儿
上买豆浆,因为她装豆浆的容器好看一点,她就会觉得她的东西变成了牛奶,别
人的却是开水。我毕业以后,父亲从公司经理变成了商业局的副局长。对我母亲
来说,豆浆变牛奶的感觉也越来越多。你笑什么?豆浆变牛奶?这种人你没见过?
你在社会上混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见过一,两个吧!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不应
该这么说她,请她老人家原谅我吧。
我们第一次差点分手是因为我母亲。我母亲和我未来岳母在路上偶尔相遇的
时候,我母亲居然鼻孔朝天地走了过去。那时我们已经交往了半年。两家的大人
都知道这件事。那个星期六,她便说要分手,她说她可以忍受我母亲,但不能让
我母亲那样羞辱她的家人。她说得很激动,声音颤抖,流着眼泪说她再也不想见
我了。她生起气来样子很可怕,十个细长的手指绞在一起,仿佛要把关节折断的
样子。她一直说她的脾气很大,虽然在我跟前,她一直很温柔,从没有发作过,
但那一次,她的样子令我大吃一惊。后来我听人说,恋人间的第一次冲突比赤壁
之战的意义还大,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两个人今后一生中的
强势弱势都是由那一次决定的。不过,我头一次是连想都没想就向她投降了。我
把手按在她的手上,让她镇静下来。我说我们去领证吧,领了证就和结婚差不多
了,结了婚你就不会这么不相信我了。她不同意,我坚持要给她一个承诺,终于
说服了她。关于我母亲,我还给她做了很多保证,其中包括我们结婚后可以不和
我母亲住在一起等等,但我知道,我说的都是谎话。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我是老
大,我是不会让自己的老婆和母亲那样僵持下去的。
我家在青年路还有一个单元,后来我们约会的时候就常常去那里。她喜欢绣
桌布,织毛衣,什么复杂的图案看看就懂了。我给她买过很多服装方面的书。她
象读小说一样地看,常指着衣服的图案说什么样的人穿了最合适。我一直想在结
婚后送她去深造,学服装或者室内装饰,没见过象她悟性那么好的人。她还有很
多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她不喜欢太小的东西,象牙签,硬币和麻将牌等等,说摸
到手里有一种很恶心的感觉。我那时喜欢和朋友打一些麻将,和她交往的一年多
里,我居然把那个也戒掉了。她还反感做饭,把菜切好便从厨房出去,所以我连
挂面都没有让她煮过。其实男人在家做饭的本来就很多。对了,她还很少唱歌,
有一次我从办公室回来,听见她把《澎湖湾》唱得象山西梆子似的,我以为她是
自己开心。后来又一次听见她洗衣服的时候唱《走在乡间的小道上》,那回还不
如梆子。我不禁大笑,原来她五音不全。我还以为她什么毛病都没有呢。你看,
一个男人要是真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没有一处不是可爱的。
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矜持,总是不肯轻易亲近我,也不让我亲近她,把我
弄得象和她打仗似的。即使在领了结婚证后也是那样。你们这年代的人我已经搞
不清楚了,不过那时候,仪式比结婚证还重要。证只是说我们被法律承认了,仪
式却是说我们被习俗接受了。结婚的时候,放二踢脚挂鞭其实不是给自己喜庆,
而是要声势浩大地通知别人一下,通知了之后,以后我们两个人在家亲热的时候,
公安局的就不会来拘留我们了,邻居大娘也不会骂我们下流无耻了。你说法律和
习俗哪个重要?所以,她那么抗拒,我也知道为什么。但有一次她来的时候,正
赶上下雨,她的鞋湿透了,她只好把我的袜子拖鞋穿上。她的脚很小,在我的鞋
里使劲往前面挤着。我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驱使着,心里冲动得很厉害。我
央求她把袜子脱下来,她不肯。叫她过来,她只是笑。我便把她强拉到自己的怀
里,硬是为她把袜子脱掉了。她十个脚趾都露在外面,脚趾被雨水泡过的皱纹犹
在,非常地可爱。她挣扎着要走,我没有放手。我们都有一些害怕,连两个人的
呼吸声都彼此听得清清楚楚。那样坐了好一阵,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她一下
子抱到床上,第一次和她有了关系。整个过程中她因为害怕浑身发抖,说我们还
没有结婚。我说,傻瓜,你忘了,我们是有结婚证?,有那个证,法律就得承认
我们是夫妻,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她说,没有仪式怎么办。我说我们以后
再补。她又担心自己会怀孕。我说:怀就怀,我妈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她又问
我如果怀孕了,孩子叫什么。当时正好停了电,我笑道:黑子。
我自那以后就常常和她在那里见面。她常躲在我房间里的那个碎花窗帘的后
面看我下班回来。她会将半个身体包在那个窗帘里,露出另外半个身子,半张脸
和一条齐到肩膀的辫子。她后来承认说她喜欢那样看我,看我骑着一辆旧车摇摇
晃晃地回来,看我的车座后夹的是什么东西。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在那样看我,我
有一次回去的时候,见她的辫子和窗帘上的夹子缠在一起,没来得及从那里跑出
来。她的表情非常狼狈。我一面为她解头发,一面朝窗户外面看,一下就看见了
我的自行车。我说你在看我吧。她红了脸。又有一次,我故意回来得很晚,在经
过那个窗口时,我抬起头朝上面挥了挥,窗帘立刻动个不停,估计是她使劲往窗
帘后面躲。她一定以为我看见她了。
我们俩都不爱出门,常常是躺在一张沙发上,她枕着我的胳膊,我看着手里
的书或报纸。她有些走思地望着天花板,我有时发呆地看着她,却不知她的大眼
睛在看些什么。她不那样的时候就为我收拾家织毛衣。我喜欢穿冷色的衬衣,她
为我织了很多毛衣。毛衣的颜色比衬衣不是浅些就是深些,好像是她偶尔搭配在
一起,但我知道她为了选一种线要去店里好几次,她以为我骨子里很在意穿什么
样的衣服,其实有了她之后我倒什么也不在乎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要把自己全部
交出去,由她随便处置。
她所到之处都会抹去我的痕迹。你不要笑。她不在的时候我索然无味,和冬
眠了差不多。一个女人能很轻易地把你多少年的习惯和自信全部地摧毁掉,让你
在没有她的时候,觉得自己无助绝望。我就是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向她投降了。她
每个星期来我那里一次,她用过的熨斗放在桌子上的一块四方大理石上,熨斗立
着,电线用皮筋捆着,好像她还在,也好像她再也不来了。她不在的时候,我就
望着那个熨斗发呆,觉得家又变成了宿舍。等她来的过程很漫长,桌子上慢慢有
了灰尘,我吃过饭的地方残羹的痕迹会渐渐象地图那么热闹,熨斗也不象以前那
样和镜子一样亮了。但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窗外的风景突然亮丽了。
我象孩子一样紧紧地抱着她,说,你太狠心了,你难道没有想过我吗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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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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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16, 2014 11:02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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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唐凯丰的手轻轻地弹着一支烟,他长吁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了下去:
不久单位让我到北京进修外语,我一直犹豫不决。我把外语捡起来的时候很
吃力,很多次都想放弃。她就坐在我身边,逼我念书,说每半个小时才能下一次
课。我熬不住,便求饶:我不能和你说话就算了,至少能请你给我倒杯水吧。或
者问:到半个小时了没有,怎么还没到,你不是骗我吧?和那么一个人在一起,
我怎么会想去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想她斟茶她已斟茶,想她
添香她已添香。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不过如此。但北京我后来却不敢不去了。
我母亲一直对我回太原工作的事耿耿于怀,又私下里威胁我,说你想结婚,要进
修完了才行。但我所不知道的是,进修其实是我妈一手操办的。
她发现她怀了孕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学习。我们没有把领证的事情告诉过任何
人,因为我们是背着父母那样的,两个人都有些害怕。我妈在我走后就和她谈了
几次,说我的前途无量,今后无论出国还是经商,都需要一个配得上我的妻子。
还和她的母亲谈过,同样的调子。最后,两家大人竟联了手一起逼迫她。一家是
因为受了侮辱,一家是另有阴谋。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最后一段说她身体最近不
好,肠胃如何如何。我是个傻瓜,居然没有看出她已怀孕。其实她说成了那样,
我不应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还说你母亲又要劝我们散了,你看怎么办呢?
我因为学习很烦,又想我已经背着家里和你把证都领了,你还要我怎么保证?于
是回信说她孩子气。还写道,“如果她是你的母亲,你该怎么办呢?你要为我想
一想。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埋怨而已,并无别的意思。寄了信我却很后悔,
又写信解释说那是我的气话,她却再也没有回信。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急了,给
她打电话,她说她不想嫁给我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因为吵一次架就要
分手,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她哭起来,说她压力很大。我安慰她说,暑假我就会
回去了,回去了就一切都好了。不久,我的一个朋友写信让我速回,说她已经和
另一个男人打得火热。我连夜赶回太原,这中间的?间还不到三个月。
我回太原的时候便把她接到了青年路那里。我求她不要那样。她说她已经没
有退路,已经是那个人的人了。我歇斯底里,骂她贱,荡,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
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她默默地听着,不做一点反驳。我甚至还扬手打了她,
把她的嘴角抽出了血,把她推到地上。打了她我又求她原谅,跪下来求,象个女
人那样把眼泪流到她手里不要一点自尊地求。但她还是说不行。她有一个很让我
头痛的地方,认准了一件事,就很难再有商量的余地。无论我怎么求她,她都不
再说话。我只好让她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男人来找我,自称是她的未婚夫,说要把她还给我。我
气得几乎要和那个人动起手来。他竟然把我当成了收容站!他却说,他原打算娶
她,是因为她当时怀孕了,需要他的保护。
听到怀孕二字,我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恍然大悟,然后痛不欲生。
男人又说,孩子前几天已经没了,是个男孩儿。他不想看她痛苦下去了,又
知道我回来了,他觉得他也应该退出了。
我把她接到自己的住处时,她还很虚弱。说孩子是在上班时掉的,看来是天
意。她躺在那里痛哭,说她不应该那样向我母亲低头。又说她对不起那个男人,
人家在她那么困难的时候接纳了她,现在她却想着要甩了人家。
我也哭了起来,说:你不要那样想,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今后还会在一起。
她说:我和你领证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但和别人“怀孕”的事情却是人尽皆
知。我的名声已经出去了。你妈要不同意,你怎么办?
我说:给我两天的时间,我一定把我妈说动。
她说:把你妈说动是什么意思?我问的是你怎么办。
我迟疑不决。我不能再失去她,但我知道我妈的脾气。且事情发展到了这一
步,无论怎么说,我妈都不会同意了。别说两天,两个月都不够。我就实话实说
了。但她情绪很激动。
我又说:你不要这么急,先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想想怎么办。
她苦笑:我是个女的,你要是我,如果上班回家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别
说是两天,就是两个小时你都受不了。
我说:我能想得到你的处境,但两天都怕不行。
她很异样地看着我:不行?要多久?
我说:不行。我不知道多久。我不能骗你。
她就颤颤微微地爬起来,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一把剪子,把一件她以前为我
织好的毛衣剪了好几刀,厉声说:唐凯丰,我和你的关系就和这件衣服一样,再
也不可以修复了。你口口声声说怎么爱我,连我和你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你
还算什么男人?!
我从来没有见她那样过。她不是一个脾气柔顺的人,在她们家里,据说她一
直是说一不二的。
她执意要走,我不让,挡在门口。她一直站着,后来支持不住了,才坐在一
张椅子上,姿势和当时在南宫电影院一样僵硬。一直坐到深夜。我自己后来都熬
不住了,也把一张椅子拖过来,坐在那里和她僵持,直到昏昏睡去。我中间醒来
一次,见她还是那样坐着,只好叹口气,拉她。她起初还挣扎着,最后实在没有
力气了,她只好由我把她抱到床上,她背对着我,身体蜷在一起。我就那么抱着
她,叹气道:你已经把我整成这样了,你应该见好就收,我知道我错了,请你再
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清晨四点醒来,她已经没有了踪影。我急忙骑着车赶到她
家。她母亲骂我,说她从青年路一直走了回来。那段路大概有两,三公里的样子
吧。她快上迎泽桥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地上抱成一团发抖,然后又站起
来,继续朝前走。她母亲说她失了很多血。我坚持要见她,她母亲不让,说,你
已经把我女儿毁了,你还想要她的命吗?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推开她母亲就冲到
了卧室里。她的弟妹们都躺成一排在那里睡觉,并不知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六
月天了,她却盖了一张棉被,面无血色。我把她的手拉在手里,那只手没有一点
热度。她看了我一眼,就把眼睛闭上了。仅那一眼,我就知道我在她心里已经粪
土不如。
一年之后她就嫁了,嫁的还是那个男人。
十三
“嫁了?”我不甘心地问,“你就那么算了?后来呢?”
唐凯丰苦笑道:“不算了怎么办?你以为她还会嫁给我?”
我便听他继续讲了下去:
自那之后,我便和她失去了联系。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是可以死两次的?一
次是肉身的死,一次是灵魂的死,后一种死比头一种要痛苦得多。因为你必须亲
自动手,象日本武士那样,清醒地把刀子捅到身体里,装着蒜,忍着痛,找准致
命的地方,狠狠地给自己一家伙。
我生意发达了的时候不过三十三岁,听说她活的很艰难,我曾经到她们工厂
附近等过她。远远地看,没有走过去。她还是那么漂亮,但身体却没有复原,弱
不禁风的样子。她穿很平常的衣服,没有一件首饰。看到她那样我很痛苦。她头
发剪得很短,象个小姑娘的样子,但和女工们说话时很泼辣,不象以前温柔,大
概女人婚后都是会变成那样的。我还到她家附近看过她,坐在离她家很近的地方
藏在汽车的茶色玻璃后看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有一次她出来,她的自行车的座
位上有层雪,她丈夫就用袖子使劲地为她擦了又擦。你看,当穷人有当穷人的好
处,用不着象我那样条件反射似地给女人们开车门送鲜花什么的,把假惺惺的事
做得和真的一样。他擦车座的时候,她就看着他,然后把他的手放进她的手里暖
着,还用手梳着那个人的头发。我们在青年路的时候,她也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我看着难受,开车走了。也就是在那天,我在自己的心上狠狠地捅了那么一刀,
让我一直不想去死的心彻底死了。
我在两年以后结了婚。我老婆不喜欢孩子,养了两只猫,没有毛发,一看见
我就把爪子伸过来,和我势不两立的样子。晚上醒来的时候,看看身边离自己那
么近的一个人我常有一种陌生恐怖的感觉。每个人在上路之前,不是想那么随便
找个人就当成归宿的。有时候我睡不着,便会想起我和她有过的那个孩子,如果
能活下来的话,会去上大学,会和女孩子们谈情说爱。我也肯定会一本正经地对
他说:黑子,千万不要胡来啊。我也会想起分手时她最后对我说过的话,有时候
仍象第一次听见时那么刺痛,但我知道自己当时太懦弱了,是我伤了她的心。
唐凯丰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把那只烟放在嘴里,又在衣袋里摸索着。我把打
火机递了过去。
他把烟点着了,说:我后来还见过她几次。我听人说她活得很艰难,便想帮
她一把,去跟她说我愿意把她丈夫调到我们公司做保安,月薪可以拿一千五百块。
她不干,说她穷得就剩下一点自尊了,请我别把那点东西也拿走。我又想帮她的
生意,要做她的股东。去了好几次,但不知道她要了我的钱以后我们俩会变成什
么关系。我其实心里早就知道,她那么一个人是不会低到那种地步的,我也不会
把她当成二奶小蜜似的藏到什么地方养起来。我和她之间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人们
所能理解的水平,是不可能用男女之间的物物交换就可以简单了结的。所以,如
果她要了,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还是去,只想看看她。我最后一次去的时
候,她要我离开,我站在那里非常伤心,对她说:你的脾气还是那样,如果你当
年稍微退让一下的话,我们今天是不是还会走到这一步?她把两只手拧在一起使
劲克制着自己,但还是哭了起来。我忍不住要为她擦泪,她闪开我,说:如果你
真地还把我们过去那点儿事当成回事,就再也不要来了。我就转身走了,再也没
有打搅过她。有了她那句话,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应该知足,对不对?
听到那里,我感慨道,“这女人真不寻常,和她的个性比,容貌倒不算什么
了。”
“当然。所以我为了她,大学后就回了太原。现在又有好几年过去了,估计
她身体更不好了。她也快五十了。我觉得她活成那样我有责任,如果不是我当年
和我妈屈服了,她怎么会受那么多苦?”
我叹道:“这不能全怪你。其实你们那代人什么都赶上了,文革,书没有念
好,下岗。什么都经历了。你已经不错了。”
他挖苦地说:“你居然还说我过得不错,你算什么朋友!”
他把烟灰弹了一下,眼睛望着吧台,几个穿得很暴露的年轻女人正坐在那里。
他说:“人就是那么古怪,我想起她的时候很多,最难忘的倒不是我第一次
把手放在她手上的时候或是她长的有多么美,而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坐在客厅
里看书,她则在阳台上晾衣服。她穿着一件无袖的蓝连衣裙,胸罩的一条带子从
一个袖子口露了出来。她就站在那里把那条边儿塞回到袖口里。刚把一件衣服用
竹棍支起来时,那道白边儿又露了出来。她便走进了房里,在裙子外面套了一件
短袖衫,这才又出去了。她挂起来的不过是我的两件衬衫,却那么认真地麻烦着
自己。你说说看,现在这世道,还有几个女人象她那样把羞耻和自尊看得比什么
都重?”
我说:“不多了。”
他从桌子那边不无讽刺地看了我一眼:“不多了,可让我碰上了。你说我运
气怎么样?”
我摇头:“还是不怎么样。”
唐凯丰便苦笑起来,眼睛朝窗外灯火辉煌的汾河望去。迎泽桥的一角,人来
人往。河的两岸,彩灯无数,如天市灯节,璀璨美丽。但对于所有的辉煌,我却
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我年少时不知有多少次曾从那个桥上经过,汾河总是力不
可支,挣扎着延伸着,哺育着这片土地上的生命。而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也一
直平凡朴素,如同养育着他们的那条古老的河流一样。
他说:“汾河美得几乎和外滩一样了。”
我说:“是啊,我刚从北京回来的那天,简直不敢相信汾河的水会那么多,
那么清。”
“你看,她就是在刚上桥的地方走不动的。有时候我从这个窗口朝外看,总
觉得她当时就是坐在那个地方,抱着肩膀发抖。现在的女人们都聪明起来了,没
有人会有她那种傻劲了。你想想看,谁愿意从青年路走到迎泽桥!我要是有机会
再见她一次,我一定会问:你当时那么跟我跟你自己过不去,到底想证明什么?
时过境迁,还有谁记得你那些原则,志气?你怎么能那么傻?”
“你不要这样了。她如果是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女人,你早就把她忘了。”
他使劲地吸了一口烟,轻声说:“是啊,今天忍不住又想起她来了。”
他沉默起来,目光空洞伤感。
我别了他,一个人走进户外的夜色里。我在新汾河的岸边坐了一阵,身边的
下水道里有一些空灵的遥远的水声,那是真正的汾河的声音。汾河已经被隔离到
了街灯、喷泉和华美的水色之外了。人们再也看不到它的挣扎、顽强以及本色了,
但却并不在意那种与它的肌肤和血脉一天天剥离着、脱裂着的事实。这条新河建
成之后,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也似乎日益软弱了起来。就在前几天,一个男人
在喝了几口酒抽了几根烟后,象个鸟儿似地从桥上飞了下去。他是如此去死的第
七十个人。
朝河的对岸看,风景美得真如外滩一样。我站起来,朝桥上走去,好像有一
个模糊美丽的身影在无边的人流里正象风一样无声地飘过,我猛然想起了我心中
一些早已模糊了的东西,那些我久已遗忘和不屑于回顾的纯洁及无辜。唐凯丰那
象自言自语的话语也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的脑子里便有了一连串象回声那样
的东西:今天忍不住又想起她来了,今天忍不住又想起她来了……但我知道,今
晚我所想的女人再也不是秀子了,而是一个在茫茫宇宙中十分抽象无形的女人,
很难在这霓虹闪烁的浮华世界里邂逅的女人。她有些不可更改的孤独和骄傲的气
质,与周围的时尚及喧嚣是那么地格格不入。在芸芸众生中,她象飞鸿一样迅速
远去着,象隐士一样把自己深深包裹着,又象空谷幽兰一样固执地自爱着。那样
一个女人,已经不是这个时代所能孕育的了。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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