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重读安徒生童话(下)
星期六 八月 23, 2014 6:08 pm
“既不善,也不恶,就只是有人性”
安徒生的四大经典作品的的最后一部,是《皇帝的新装》。
在安徒生童话中,让我们忍俊不禁的是《皇帝的新装》, 引发我们沉重思考的也是《皇帝的新装》。
皇帝的愚蠢可笑,丑态百出,昏庸无能,朝中大臣的趋炎附势,溜须拍马,让我们哑然失笑,使我们引发沉重思考。不过,也必须看到,在我们中国读者眼中,这则童话主要揭示了统治阶级的挥霍无度、虚荣愚蠢,于是乎,《皇帝的新装》成了揭示宫廷内部黑暗生活的故事,成了丹麦版反腐败的反面教材,成了中国官员引以为鉴的警世恒言。
也因此,在中国,正确解读《皇帝的新装》谈何容易。
具体来说,看中国人看《皇帝的新装》,你会觉得中国人真的十分可爱。我们中国人似乎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毁”人不倦的情结,不过,这里的“毁”不是“诲”,而是“诋毁”。在这方面,我们中国人似乎存在着一种道德的自我高估的潜力,总是觉得自己的道德是完美的,自己是好人。尽管自己可能刚刚犯过错误,但是却可以自己宽慰自己说,仅仅是偶一失足,是在为自己的成功交学费,而别人却是道德方面很有问题,甚至天生就是坏人。尽管别人可能也就是偶尔犯了错误,可是他却会说:这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天大的错误。
换句话说,我们的中国读者心目中往往存在着一种“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十分幼稚的脸谱美学。每一个读者都喜欢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好人”与“坏人”进行批判。
遗憾的是,这种脸谱美学势必造成美学判断的平面化。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责任蓄意予以解脱了,于是一代又一代,每一个人都没完没了地彼此控诉 ,每一个人都在没完没了地“怨天尤人”,每一个人都在揭露坏人中开脱自己的罪责,并强化自己的道德优越感。长此以往,就无法形成对自身的清醒认识,永远处于儿童心理,也永远不知道为自身灵魂的豆腐渣工程买单
可是,人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最大的真实是,人是一个未成品,或者距离“完美”更近,或者距离“完丑”更近,但是绝对不会等于“完美”或者“完丑”。而且,在人的身上并不存在“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或者说,不存在“非美即丑”,而是“亦美亦丑”,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谈到文学作品里的人性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非常精彩的话:“既不善,也不恶,就只是有人性”,确实是这样。狄德罗说得更清楚:“说人是一种力量和软弱、光明和盲目、渺小和伟大的复合体,这并不是责难人,而是为人下定义。” 因此,“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脸谱美学是十分不可取的。
从这个角度去看《皇帝的新装》,无疑会有新的感悟。过去,我们看这部作品,往往只会发现皇帝的缺点,而且我们自己还往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感。然而,现在再来看这部作品,却不难发现,过去我们是何等的狭隘。其实,这部作品写的哪里是皇帝的缺点,而是——人性的缺点。
例如,我们每一个人在看《皇帝的新装》的时候,都会觉得特别过瘾,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诚实的小孩,可是,请问谁是那个大臣?谁是那个皇帝?肯定都不会是我们了,那么他是谁?但是,难道你就没有虚荣过?难道你就没有弄虚作假过?难道你就没有因为想让老师表扬你而违心地做过什么?我们都不要把自己想象得那么纯洁,因为所谓“纯洁”本身就是很有问题的。中国有一句老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是“不干不净”的,也是“不好不坏”的。谁都不要把自己想得太美好,我们每个人比美好都还是差了一点点的,甚至差了很多的一点点。所谓的好人,坦率地说,无非就是比坏人好一点。例如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还算好人,那只是因为有人比我们更坏。至于有些人被我们称作坏人,那也只是因为我们比他们要好了一点点。按照纪伯伦在《先知》中的说法,恶,不过是善被自己的饥渴折磨而成。
所以,关键在于,在每天的24小时中,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几小时当“皇帝”? 象皇帝那样,因为“想起不称职的人看不见那种布,心里觉得很不自在,还是先派人先去看看稳当”。而在犯过错误后,又不遗余力保全面子,“现在我必须坚持到底”,无奈地将游行进行到底;我们又有几小时做“骗子”?为了某种目的而去有意无意地欺骗别人;我们还有几小时扮“内臣”和那些“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 当问及“布织的怎麽样”时,我们又因为要证明自己的诚实而无奈的说谎:“布非常漂亮,漂亮极了,多么华丽啊”,我们二十四小时中又有多少时间象看客一样,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布真是美极了”,还劝皇帝在游行中穿此布做的华丽的衣服;我们二十四小时又有多少时间象臣民一样,得知皇帝不务正业、不关心士兵、不理朝政,脑中就有一个炫耀他的新装的念头时,没有勇气向皇帝去进谏,去劝导,去指正,而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也许还有几分钟或者几秒钟,我们又是那个诚实的孩子,我们也许有可能真实地叫出一声“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揭示骗子所谓的坏人,大臣所谓的小人问题上,安徒生出人意料底转过身去,他没有象其他作家一样,浓墨重彩揭示骗子的骗术伎俩,诅咒坏人的丑恶罪行,讽刺溜须拍马者的丑态,甚至高喊打倒骗子的口号,设想一下,如果是中国作家,他们会怎样写?给骗子设定种种悲惨下场?写皇帝的幡然醒悟?写皇帝对不说实话的大臣兴师问罪?写皇帝大臣和人民齐心协力众志成诚处罚了骗子?这一切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中国传统文学向来是有好人好报,坏人坏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坏人最终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但是,安徒生却没有提及对于骗子的严惩,而是重点描写了皇帝和大臣的心理活动,详细描绘了他们的所思所想,这,又是安徒生的成功所在,原因何在?因为这些心里活动可能和我们每个人的心里状态都有不谋而合。我们每个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们是个诚实的人,但当我们知道衣服的特点,“任何不称职或愚蠢的无可救药的人是看不见的”,我们身临其境,看到织布机上空空如也,我们是不是也像大臣一样,心想,“天哪,我会是那么愚蠢吗?我永远不可这么去想,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会是我工作不称职吗?不行,不行,我不能说我看不见他们织的布”,继之,我们为了证明自己的称职诚实,也不得已地对皇帝面前对这看不见的布赞不绝口,“对鲜艳的颜色和美丽的花样满心欢喜,真是出色极了”;假若我们是皇帝,是不会是也会象他那么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可是根本什么也没看见,那太可怕了!是我愚蠢吗?是我不配当皇帝吗?这实在是我遇到的最可怕的事”,为了说明自己的称职,内心的实和表面的虚形成鲜明对比,而不得不说“当真不假,你们的布深得我心”,随后又封骗子做“皇家宫廷织布大师傅”,而犯过错后,又千方百计遮掩自己的过失,“现在我必须挺到底”;假如我们是群众,面对皇帝着最高领导的爱物,是不是我们也要大夸特夸,迎合奉承,“衣服多么合身啊,皇帝的新装真正无与伦比,他那件长袍有多长的裙裾啊!多么合身啊!”因为我们不这么说,就会被判断为太不称职或太愚蠢。我们有时多像骗子,为了金钱,权势,身份,地位等利益,搞面子工程,华而不实,欺骗别人,编造出“任何不称职或愚蠢的无可救药的人是看不见这布的”的谎言,有时为了蛊惑人心,还故作姿态,“摆了织布机,装作是在工作的样子,可是他们的织机上什么也没有”。
在终极的意义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失去重量
也因此,读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也就是在读我们自己的人性的缺点。耶稣曾经对那些准备用石头砸死“坏女人”的众人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耶稣的话指出的是人类之为人类的本质上的罪性,因此当时自然没有人能够反驳,于是,他们“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确实,因为人自身与生俱来的不可战胜的人性弱点,因此而犯下的一切罪恶都是可宽恕的。不够强大、不够坚定,这实在不是我们自己的错。因为我们已经尽了力,但是却仍旧无力,所以,实在是令人悲悯的。何况,既然上帝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好人,那么,他又为了什么非要拿各种各样的欲望折磨我们?因此,真正的坏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上帝。
如此看来,我们每一个人自己都是有过失的,但是上帝却原谅了我们。那么,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原谅其他的比我们过失更多的人呢?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学会去敬畏生命、尊重生命?学会把有罪的生命也当成生命?有“过”而可恕、有“罪”而可恕,这已经成为我们每一个人所必须禀赋的悲悯情怀。因为太多太多的“坏人”,其实也只是为了能够在他(她)置身的恶劣环境里苟活下去,有的人或许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有的人或许是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当然,也不排除还有一些人是在以自己为圆心而去“巧取”或者“豪夺”,从而铸成了千古之恨,成为人们所说的“坏人”。但无论任何,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天使和魔鬼的综合体,只不过是由于条件的不同,在有些人的身上魔鬼的东西会表现得多一些,而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天使的东西会表现得多一些而已,
无疑,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对骗子的伎俩愤恨唾骂,对皇帝的愚蠢嘲弄讥讽,对大臣谄媚可鄙不屑,对街上人怯于实话实说而指责批判,因为他们或是为了能够在他置身的恶劣环境中苟活下去,他们或是为了捍卫自己的面子,他们或是为了争夺自己的利益,其实,我们和他们一样,都不是完人,都有无奈可笑的时候,都有心酸可怜的时候,都有犯错过失的时候,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悲悯和原谅这些这次尽管确实是比自己犯下的过失更多的他们。
同时,在终极的意义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失去重量,只能扮演同一个小丑,玩弄各种把戏取悦生活养活自己。小丑的命运就是犯下种种或巧妙或愚蠢的错误,演出或严肃或轻浮的荒唐滑稽,所有人也一样,所谓“坏人”,不过是将小丑的面具带到了脸上而我们则将小丑面具深藏心底惟恐被人看见。因为不管你跑的多快飞的多高,只要你是人,你就逃不掉你脚下的人的阴影。而你的阴影,即使再小,也是这个世界巨大阴霾的组成部分,你就要为这所有的罪恶背上十字架,付出血和泪的代价。没有谁能幸免。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第四幕中说:“如果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谁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照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多向愚夫鞠躬致敬”。高尔基也说:“生活就是一部关于人的英雄史诗,它描述的是世人寻求人生奥秘而不可得,有心通晓一切而无能为力,渴望成为强者而又无法克服自身弱点的历程”。 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的过失诚实地看做自己的自由意志、自由选择的结果,并且去毅然承担自己所应当承担的责任。这,就是所谓的忏悔。
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引用了约翰?多恩三百多年前写下的《沉思录》中的一段话:“没有人是座孤岛,独自一个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在重读《皇帝的新装》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所必须谨记的,正是:丧钟为我而鸣!
四、他的名字叫童话
可以去讨论的作品还有很多
关于安徒生的童话,其实可以去讨论的作品还有很多。
例如《红鞋》,这是是安徒生童话中争议较大的一篇。在我看来,这则关于“对靴子的关注”(外在形式)和“对上帝的关注” (内心信仰)间抉择与承担的故事所记录的是一个人在爱的挣扎中寻求灵魂自赎的努力。如果说“跳舞的红鞋”象征着人类的全部欲望:财色、声名、威权……那么只是抱着“让大家看到我” 的愿望——无论是穿着红鞋(贪恋“欲望”)还是终因无法控制的恐惧而砍掉了穿着红鞋的脚(逃避“欲望”)——始终是错误的。“和平和欢乐”的关键在于诚恳地直面欲望难题,不断地反思自己的选择,并且凭借真实的爱返身担当起全部生活。它让我们想起了托尔斯泰笔下谢尔盖神父的忏悔,也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佐西马长老留给阿辽沙的“到尘世上去生活”的遗言。
例如,《冰雪女皇》,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寻找”的答案是“永恒”——重获“自由”的希望在于“永恒”;赢得“整个世界”的希望在于“永恒”;得到那双“滑冰鞋”(可以进入天国的童心)的希望依然在于“永恒” 。然而,能够拼出全部“永恒”的唯一力量只有“爱”——纯粹的、坚定的、温暖的爱!带着爱上路,用爱的热泪融化冷漠的寒冰,唤回“繁花盛开、一片碧绿的春天” ,这才是盖尔达和凯伊辛苦“寻找”的真谛。
还有《雏菊》,写爱的感恩。
还有《野天鹅》,写爱的坚忍。
不过,中国人常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因此,尽管只重读了安徒生的四篇作品,但是,我必须说,已经足够了。
在结束这次的重读之前,我还有三点感想:
一、 安徒生为什么是“安徒生”?
带着爱上路
安徒生的一生受尽了苦难,但是,却写出了最美的童话,而且,最终成为了为全世界所由衷喜爱的“安徒生”。记得托尔斯泰曾经对同样一生受尽苦难的高尔基说:你完全有理由成为一个坏人,但是你却成为一个好人。安徒生也是如此。
那么,为什么会如此呢?
关键的关键,是带着爱上路,是毕生与爱同在,
在这方面,安徒生犹如那个可爱的丑小鸭。刚才已经重读《丑小鸭》,各位已经知道,作为一个曾经的异类,丑小鸭为外在世界所伤害,但是,他却从来不曾回过头来伤害这个世界。换言之,生活曾经百般地折磨和蹂躏过安徒生,但他却始终是以爱去做回报,他做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他做了“丑小鸭”,他做了“海的女儿”。前面在讲到中国文学的时候,我曾谈到过我的看法。像《水浒传》,它所教授我们的,其实是应该如何面对伤害。遗憾的是,它的回答却是完全不及格的。被伤害以后怎么办?加倍地伤害对方;你伤害我一个,我杀你全家,这就是《水浒传》的回答!但是,《丑小鸭》的回答却完全不同。不管怎么被别人伤害,我也绝不伤害别人。不但不伤害,而且还仍旧去爱别人,仍旧去爱这个深深伤害过自己的这个世界。
我一直有一个自己的习惯说法,叫做“常念一二”。今年我在各地与高校做报告,有些听众在结束后希望我能够为他们写一句话,我经常写的,就是这一句:“常念一二”。为什么呢?就因为人们都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应该去如何面对呢?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常念八九”,我必须说,这也是中国的主流美学所自觉不自觉遵循的潜规则,遗憾的是,这样的做法往往会将我们引入歧途。
英国人做过一个研究,喜欢写日记的人往往会出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往往喜欢把日记当做出气筒、下水道、垃圾箱,例如鲁迅笔下的狂人不就在《狂人日记》里写了嘛?“赵家的狗何以又看了我一眼呢”?但是,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从此你也就越来越像一个出气筒、下水道、垃圾箱,越来越像一个坏人。
大诗人苏轼有一次跟一个大和尚开玩笑。苏轼问,你看我像什么?大和尚说,我看你像佛。苏轼说,你知道我看你像什么吗?大和尚就很天真地问,你看我像什么啊?苏轼就说,我看你像一摊狗屎。当时,苏轼心里很爽,我苏轼今天占了大和尚的便宜。可是,他回家就跟自己妹妹苏小妹一说,苏小妹反而一声长叹,她提醒苏轼说,你的智慧哪里如那个著名的大和尚啊,他为什么说你像佛呢?是因为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因此他看谁谁都是佛,可是你为什么看他像臭狗屎呢?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臭狗屎。所以,结论是:就是因为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们才偏偏要去“常念一二”。
被美国人称为“心灵女王”的奥普拉,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中说过一句话:
当你受伤,就去抚慰受伤的人。
当你痛苦,就去帮助痛苦的人。
当你陷入一团糟,惟一走出迷雾的办法,就是带别人走出迷雾。这个过程,让你成为团体的一份子。
这句话说得何等精彩,不过,我还想补上一句话:当你渴望得到爱,那么,就去帮别人寻找爱。而且,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常念一二”,其实就犹如储蓄,我们都会去储蓄金钱、储蓄财富,但是我们却很少甚至从不去储蓄美好的东西,很少甚至从不去储蓄爱。但是,倘若一个人在人生的爱的银行里从来都是零储蓄,从来都不是一个先爱起来的人,那么,他又怎么能够从丑小鸭成长成为美丽的白天鹅?要知道,“只要你在天鹅蛋里呆过,你就算出生在养鸭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安徒生为什么会是“安徒生”?答案就在这里。
二、安徒生的童话是爱的童话
“那美好的亮光叫一个现已被人废弃不用的名字——爱”
再进一步,正是因为“常念一二”,因为带着爱上路,安徒生的童话成为了爱的童话。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安徒生童话称作:“文学中的文学”。因为在他的童话里充盈着一种终极关怀,是爱的福音与爱的百科全书。
我们中国的读者往往喜欢说,安徒生童话是批判现实的,安徒生童话揭示了黑暗的丑陋现实,在我们中国的读者看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才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因此,就也把类似的赞美安在了安徒生的头上,遗憾的是,这完全全全的只是对于安徒生作品的误读。
安徒生根本就不是批判现实的作家,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什么“现实”,更不是什么“现实的黑暗”,而是“人性”,而且,他的立足点也不是恨,批判,诅咒,而是爱,悲悯和同情。
真正的文学作品是根本不存在所谓“批判”的。最伟大的作品肯定也应该是最没有仇恨的作品。真正的作品一定是充盈着生命的悲悯。它一定是温馨的,给每一个人都带去心灵的温暖,它只会让每一个人的心灵更柔软,哪怕是面对罪恶,也绝对不会让你的心灵变得更硬。
我必须说,安徒生的童话也是如此。因此,在他的童话里,并不存在“现实的黑暗”,而只存在——温情和爱!
安徒生自己也在《奥登塞》一诗中告诉我们:
我有孩子的强烈信念,有雅各的梯子,
我找到了那种子,他已经
成长在童话的王国里,
它伸到了我的童年的大地
攀到了天堂花园,
直到世界坟冢边的
光明、永恒的彼岸。
也因此,安徒生所讲述的故事完全不同于中国人所耳熟悉能详的刘胡兰们的故事,也完全不同于中国人所耳熟能详的小兵张嘎们、潘冬子们的故事,更与剥削、压迫、反抗、暴力无关,没有“春天的温暖”,也没有“秋风扫落叶”的无情。但是,它却是真正的故事、爱的故事。它是“没有画的画册”,也是“光荣的荆棘路”。它的主题,就是——永恒的爱:《卖火柴的小女孩》写爱的幸福,《雏菊》写爱的感恩,《海的女儿》写爱的升华,《野天鹅》写爱的坚忍,《丑小鸭》写生命在爱中重生……
安徒生在其自传《我的童话人生》结束时曾经深情地说:“直到这个时期我的童话人生就是这么丰富,这么美丽,这么令人欣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就连恶也生出了善,痛苦也生出了欢乐。这是一篇我不可能做出的深邃的诗文。我感觉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我这个时代的许多最高贵的、最优秀的人都十分亲切、十分坦诚地对待我,我对人的信任极少有失望的时候!那些苦楚、沉重的日子之中也有能生长出幸福的幼芽!” “在我们走向上帝的道路上,苦楚和痛苦消失了,美留下了,我把它看成是黑天空中的一道彩虹。”
请各位务必注意,“苦楚和痛苦消失了,美留下了”;“那些苦楚、沉重的日子之中也有能生长出幸福的幼芽”;“就连恶也生出了善,痛苦也生出了欢乐”,这就是安徒生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也是一篇他始终觉得自己所“不可能做出的深邃的诗文”。
但是,对于我们,安徒生一生所写下的童话,却已经就是一篇“深邃的诗文”、爱的诗文了。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充盈着的,完全是“爱”——一种终极关怀的爱,一种超越了人类一切智识的樊篱的爱。安徒生的童话是爱的福音与爱的百科全书。他深知“我的思想成了许许多多人的思想,实在叫人害怕。高尚和美好的思想会成为他们的一种幸事;但是,我们有罪的一面,坏的东西也是能感染人的,会不自觉地浸透到思想里去”。因而,他向上帝祈祷:“上帝啊,别让我写下一个在你那里我无法交代的字吧。” “在我们走向上帝的道路上,苦楚和痛苦消失了,美留下了,我把它看成是黑天空中的一道彩虹。”
我想,这也正是安徒生之为安徒生的原因了。
奥古斯特?斯特林堡说:“安徒生将一线美好的亮光照到贫困和逆来顺受——那美好的亮光叫一个现已被人废弃不用的名字——爱。”
三、安徒生的童话亟待重读
“十年前,我没读懂”
面对安徒生童话,我经常在想,在中国,“儿童”还是一个没有被发现的领域,尽管我们常常赞誉“儿童是祖国的花朵”,但是,我们却从来不是一个好的园丁。我们所喜欢去做的,就是把他们教会成为什么什么家,什么什么经理,什么什么接班人,总而言之,我们都是在教诲他们“成才”,但是,我们又在什么时候去教会过他们“成人”呢?我们关注的永远是“十年树木”,而不是“百年树人”。而且,我们连计算机的教育都要从儿童抓起,可是,爱的教育为什么就偏偏不去从儿童抓起?!确实,所有的儿童都需要补钙、补锌,可是所有的儿童难道不需要补爱吗?!
至今没有发现“儿童”的背后,是至今没有发现“爱”。我多次说过,冷漠,是中国人的心理痼疾,也是中国人的“国家形象”。因为平等与自由的阙如,因为行政决策和公共事务的拒绝,也因为恒久的极权统治,中国人往往习惯于依赖血缘性的组织形式去应对种种冲突、纷争,也往往习惯于依赖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精神来作为救助的补充形式。既然无力自保,那就只有消极退守,远离伤害,同时,既然从没有意识到人性的尊严,自然也就从没有意识到爱。彼此之间的互不信任,顺理成章地成为必须的前提。这样一来,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就只能是:消灭对方。世界因此而变得狭隘、变得自私。
当然,也不是没有“爱”,只是,在中国,“爱”被阐释为“仁爱”,也就是上对下的“慈”与下对上的“敬”。然而,“仁爱”非“爱”。“仁爱”的实质,是“同情”。遗憾的是,“同情”的前提不是彼此的平等,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惜与可怜。在这当中,哪怕是真正想拯救对方于苦海,也仍旧难免隐隐的蔑视与轻视。
与此相对的,就是一种貌似恨铁不成钢的焦虑体验,这种焦虑体验,我们在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艰”那里可以看到,在杜甫的“感时忧国”那里也可以看到,然而,正如舍勒所洞察的:“它对更深的灵魂受苦无能为力”,它“内心冷酷,往往只是用更深的痛苦来换取外在的生存苦难之荣耀;它只是将痛苦压抑到灵魂深处。” 而要从这种焦虑体验解脱出来,除了消灭对象,也绝无其它良策,于是。暴力革命也就必然成为最后的抉择。
由此,我们就益发感觉到安徒生的可贵。西方有文学史史家说,安徒生是丹麦发现儿童的人,这句话无疑并不为错,不过,我始终觉得非常不够,因为,我宁肯说,安徒生是丹麦发现爱的人,也是我们这个世界上发现爱的人。在他的童话中,爱,作为人生的真谛,在全世界不胫而走。“没有爱万万不能”,这就是他所要告诉世界的全部话语。
契诃夫这样说过:他希望“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点一滴的挤出去”,然后,“在一个美丽的早晨醒来,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奴隶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了”。 我一直觉得,这其实也就是安徒生童话的全部的存在理由。他期望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点一滴的挤出去”,然后,“在一个美丽的早晨醒来,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奴隶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了”。
遗憾的是,安徒生所希望告诉全世界的话语,却一直被我们中国的读者拒之于国门之外。正如我在前面所已经剖析的,我们中国的读者甚至花了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都还没有读懂安徒生的童话。安徒生的童话,哪怕是到了今天,也还仍旧是一个亟待重读的童话。
郑渊洁,是一位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童话名家,可是,他就始终没有读懂安徒生的童话。他说,“当年我刚开始写作时买过安徒生的全集,基本上没看下去,为什么?看不下去,但比较经典的如《皇帝的新装》《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三四篇我看了,因为它们比较短。但是他的传记我看了,看后感觉对他还是很钦佩的”,因此,他的结论是:“我尊敬他但不喜欢他的这类作品”,“有人说我是中国的安徒生,我不这么认为”。 难怪郑渊洁的童话总是喜欢揭露和怀疑,总是喜欢好为人师地教诲孩子发现丑恶,难怪郑渊洁的童话不是爱的童话,原来,他与安徒生之间根本就是绝缘的,也至今都没有意识到安徒生的重要意义。
雨果有一句话,一直让我感触特别深,他说:
他们在哪里?
那些沉默在黑夜里的水手和船长。
熟悉安徒生的人都知道,他自己也非常喜欢将自己比作在茫茫大海中乘风破浪的水手和船长:“我的整个一生中,无论是光明的日子,还是黑暗的日子,其结果都是美好的。它好像是在一条固定航线上向某个知名的地点进发——我在掌舵,我已经选择好的道路,而上帝掌管着风暴和海洋。” 可是,我又不得不说,尽管安徒生童话都已经进入中国一百年,但是,对于中国读者而言,安徒生童话却还仍旧是“沉默在黑夜里的水手和船长”。而在中国,我们所能够采取的向安徒生致敬的方式,也唯有去重读安徒生童话。
还是那个托尔斯泰,他还曾意味深长地问过高尔基一个问题:“你读过安徒生吗?我读过,十年前,我没读懂,十年后,我终于读懂了,他很孤独,非常孤独!”
“十年前,我没读懂”,文学大师尚且如此,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唯一足以告慰世界的是,我们一定能够在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慨然宣称:“我终于读懂了”——“我们终于读懂了”!
而为了那一天的来临,现在,让我们马上就开始——在本书之后就开始——去重读安徒生童话吧!
潘知常,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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