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视觉空间秩序:陈东东的“木马”

星期五 八月 22, 2014 1:33 pm



和谐的空间,稳定的结构固然给人带来温馨与安逸,但长此以往,也会遏止人的梦想和创新能力。

大多数读者都喜欢读轻松易懂、循序渐进、井然有序的诗歌,觉得阅读完毕如果能感动一阵,或者心灵升华了,就认定是好诗。这属于主观性的认识范域,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可是对于那些不是特别赏心悦目的诗歌,我们有没有勇气从人的主观意识脱离而出,用平静的心态,坦然走进诗歌自身的存在及其词语的深处?

我在前一篇诗评里就语言的本质特性指出,北岛的“走吧”是大众语言,舒婷的“致橡树”是私人语言,陈东东的“木马”是自我癔言。本文仍旧以“走吧”和“致橡树”为参照对象,力图从绘画空间角度展开说明前期朦胧诗(或传统诗歌)的过度结构化十分切近、符合人们的视觉移动及其心理感受习惯,因而深受大众的赞许和喜爱。而后期朦胧诗“木马”的结构虽然松散,但弥漫着自发活泼的气息,更显诗歌的内在生命力量。

说到时间,谈起历史,人们一般都会想到纵向。若把“走吧”的时间结构放置在一个绘画空间,会给人一种纵深(深远)的感觉。远-中-前三段景的依次递进构成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顺序排列,近大远小,前亮后暗,色彩和明度也随之跟进:画布上方最远处是让人不寒而栗的“过去”,黑暗无底的“深谷”无声无息,恐怖吓人;中间是冰冷无情的“现在”,虽是月光,但亮度在画面上逐渐减弱;而探索充满希望的“未来”是精华,位于前景,光鲜美艳 (飘满了红罂粟)。由远至近,从小到大,这种连续融贯、安全可靠的纵深传统结构将人的心灵纳入步步升华的境界,遗憾的是,却自始至终挟带着历史的沉重负担和使命,缺乏一种面向无限空间敞开、自由飞翔的奔放纬度。

如同“走吧”,“致橡树”也有自己的纵深/垂直结构,从绘画的布局来讲,橡树最为重要,自然置于前景,而且橡树的自身形状已经为读者/观画者提供了纵向观察点。橡树是诗人/画家的聚焦中心,橡树的前后左右是既不平等,也不等价的凌霄花、鸟儿、泉源,甚至连险峰、日光、春雨也在橡树面前黯淡无色。北岛仰望天空(理想的事业),舒婷仰慕橡树(理想的爱情),两首诗皆笼罩着上面袭来的威严和下面升起的崇敬,有高低之别,有俯仰之分。不管怎样,不可否认的是,二位诗人均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感受,语言真切有力,恰如其分迎合了大众“真善美”的审美趣味。

然而,文学是梦,诗歌是幻。激情表露、意念倾向、价值判断、词句华丽,所有这一切并不能真正接近诗歌的真实,抵达语言的本真。

“木马”的语言结构很难在画景上展现联贯统一的空间界域,或者说,时间的交错纵横(过去/儿时游乐场的体验-过去之过去/特洛伊战争-现在/“我”、“你”再现游乐场)使人们熟悉的画面空间遭遇了挤压、扭曲和变形----若把上海游乐场的木马和特洛伊战争的木马并置在同一个平面,将会产生恍若隔世、变幻莫测的震撼冲击效果,读者/观画者需要长久思考,才有可能把分离的碎片重新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以达致全面的意象和物象。

压倒身体其它感官的视觉----而且是舒适惬意的中心透视法,占据了“走吧”和“致橡树”。或许有些读者会提出如下看法:“木马”的时间结构(过去/过去之过去/现在)也可以被还原到近景-中景-远景的纵深画面。如果非得这样布置,那所看到的近景/现在的木马完全没有主导之势,因为木马的意象具有散发性,本身不明朗,只起到引发一连串回忆的作用,不像”天空“和”橡树“是凝聚力的象征。由于身体快感来自儿时的体验并感染到了现在的”我“,中景/小时候的木马反而倒比较明显。远景既有代表计谋和杀戮的特洛伊木马,也有追求完美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奥德修斯,与中景、前景毫无递减关系,只会使画面蒙上一层奇异的神秘幻景色彩。

由此看来,“木马”三个时间中的各个木马意象在三段空间自成一体,相互独立,缺乏内在联贯的整体视觉享受,中景木马和远景木马皆对近景木马形成渗透或压迫的氛围,导致整个空间隐藏着无可化解的张力。也就是说,“木马”动摇了人们司空见惯的视觉空间秩序。

复杂、跳跃、多角度、不做价值判断是“木马”的本色。“木马”的时间不是单向、线性的,不指向一去不复返、充满希望的未来,而且从段落到意象很难分清主次轻重,因此画面的空间结构未呈现纵深的、全景式的中心透视图。而“走吧”的画面结构存在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上帝视觉,眼光最后射向了天空。“致橡树”也是把焦点聚集在橡树上面,橡树是中心----不可动摇的存在,占据了大部分画面,其余的一律沦落到陪衬点缀的地位。

“走吧”突出“未来的天空”,“致橡树”渲染“高大的橡树”。也许两位诗人至今仍未意识到,要获得这么精确明晰的几何空间,观察视角必须凌驾于表象的风景之外或之上,这种貌似全面的透视法将观看变成了把握外部世界、理解内心深处的唯一中心,从而遮蔽、隐没了其它同样不容忽视的存在物。换言之,中心透视(一个不在画面之内的超越俯瞰点)把活泼的多维空间层次抽象地综合在二维的平面图上面。尽管如此,这种写法/画法却保证了视觉的愉悦和心灵的平安。的确,让人憧憬的“未来的天空” 以及令人向往的“高大的橡树”给予读者/观者稳定持久的心理安抚。

“天空”和“橡树”是万众一心奔向的目的地,“木马”则仅仅是一个出发点。在诗外/画外(思想里面),“走吧”和“致橡树”已经预设了追求目标,因而在诗内/画内(语言里面),必然出现一双随时控制、调整焦距,不许偏离方向的眼睛,任何行为都必须纳入追寻“天空”和“橡树”的轨迹。“木马”正好相反,围绕中心词“木马”这个原初意象,感觉、思路、联想、回忆、展望等一系列活动源源不断地弥散、流动、拓展,伸向没有确切意义和位置的他处。木马是源头,不是终点,它不聚合,只辐射。无论从语言结构还是画面布局,”木马“充分展示了视野的平坦(相对于“走吧”和“致橡树”的深远)和精神的舒展(相对于“走吧”和“致橡树”的僵硬)。

在诗歌的途中,“木马”的宝贵之处在于敢于偏离既定路线,敢于迷失于路上的醉人风景或心中突然而至的情绪,这种“偏离”和“迷失”拒斥唯一的深远/高远方向,勾划出平远横向、空隙虚幻的心灵自由。感受“天空”和“橡树”来自纵深视觉和聚焦描绘;感受“木马”则得益于身体触觉和自由联想。

目光,特别是为了追逐、捕获猎物而引领心灵的目光,有时是误导甚至危险的。遥远的天空一定就是终极理想吗?挺拔的橡树真的值得成为追求对象吗?这样的固执视野过于抽象、理性(舒婷是狂热感情遮盖下的狭隘理性),过分看重人的主体性而把周围的世界当作客体来研究分析,难怪“走吧”和“致橡树”诗中再优雅动情浪漫的语言也不过是某种内在的、既成的思想的外在表现(从思到言)。

反观“木马”,在内心(思)和外在(言)之间,搜索、审视、目的性的视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融入世界的活生生的身体(“走吧”和“致橡树”则把时世界为思考对象)。身体触碰木马的感觉启动了言语的生成,思想的实现(“走吧”和“致橡树‘则是运用语言来反映现成的思想)。“木马”体现了身体和世界的原初关联,言通过身的表达,与思相同一。“走吧”和“致橡树”从思直接到言;“木马”从身到言再到思。北岛和舒婷驾驭语言;陈东东放飞语言。后者不再像北岛、舒婷那样直接逼近表象、意义或目的,因而赋予诗歌更多的开放含义。“走吧”和“致橡树”的结构拘谨单薄;“木马”则充满了既平和又梦幻的诗意。

一个把观念放在诗歌之上的诗人注定经不起岁月的考验。诗歌不是思想的载体,诗歌是为梦而诞生的,最美最真的语言必定能引发出无数自由的联想,带领读者走入幻境,而不是受制于某些偏执的特定目的。这一点“木马”做到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陈东东2014年写作“木马”时已步入中年,字里行间能读出诗人所经历的半个世纪的人间沧桑。“走吧”创作于百废俱兴的70年代后期,明显印刻着当时年轻诗人的满怀豪情和启蒙色彩;写于同期的“致橡树”无不反映了舒婷追求理想恋人、向往美好婚姻的强烈愿望,激励并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学青年。从年龄和阅历的角度上来说,陈东东在思想和语言方面的自如以及成熟应该被视为理所当然,不足为奇。


附:

走吧

北岛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面上溢出。

走吧,
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
心敲击著暮色的鼓。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呵路,
飘满了红罂粟。


致橡树

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木马

陈东东

上不紧发条的礼拜天慢转
浦江轮烟囱喷吐棉花糖云絮大白兔
锈斑点点的长耳朵旋钥
还不够炫耀
那假想的红眼睛
像一对氢气球升腾出露台
自旧洋房三楼半空
俯瞰拖曳熊爸爸赶紧去公园的
开裆裤弟弟,小麻雀吵吵嚷嚷
围绕追随勃起来直指欢乐的小鸡鸡

从前,桅杆上,捆绑过一位智勇叔叔
回乡的奇幻航行间,他刻意让一匹
包藏死亡的木马随意于欲望的胸襟
豪饮般倾听诱惑之鸟的迷魂调琼浆
他真正的眷恋
是未曾被战争戕杀的过去
作为疮痍后新生的未来
而他最终相信的爱情里,有一台织机
纺锤往复穿梭,他的船泊靠向
纵横帆旗帜改换云天的锦缎河畔

并没有讲完的这个故事,多少年后
在另一个礼拜天,因为另一座
空寂无人的儿童游乐场又得以杜撰
正当我和你,历尽各自的奇幻往昔来到了
此刻,要以眺望,回忆我们共同的往昔
我们也去找弟弟和熊爸爸当初去找的
绿色按钮--它会启动木马转盘
唱奏无限循环的未来
暗藏其中的同一粒
死亡,却呈现,换算欢乐的时间方程式

Author: 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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