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惊鸟(下)
星期五 四月 25, 2014 7:56 am
七
走过漫漫长路之后,她到了一个人生通透的阶段,现在的政治环境相对缓和,人们不再视资本家为敌,相反地,由于经济政策的落实,人们对资本家有一种微妙的逢迎和羡慕。外面盛传她发还了一大笔钱钞,左邻右舍突然对她客气起来,晓得她喜欢小孩,隔壁阿婆阿婶就会有意无意地带了小孩上门,嬢嬢,嬢嬢地叫得亲热,明里暗地里透出意思;如她喜欢,也是可以过房给她的。殊不知人与人之间讲个缘分,缘分到了,就算是恶缘也斩不断。缘分不到,再凑热乎也没用。
男女关系是动力也是负担,对大部分人是负担为多,为情所迷,很多人至死都卸不下。她年轻时也为此颠倒,现在却摆脱了。如今在她眼里看出去,没什么男人女人,人就是人,铺满地球的两脚动物。好人坏人,大人和小孩,和善的人,凶恶的人,可以亲近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讲得来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男人女人,一样吃饭穿衣,一样生老病死。要说区别,除了那根尘物——乡下人口里的‘屌’,男女有什么不同?更何况现在在她眼里看出去,那根尘物和一根腌萝卜干差不多。
她的邻居小刁麻子,年轻时张牙舞爪,狠三狠四,现在变得病猫一只。听说全身有七八种毛病;糖尿病,高血压,哮喘,关节炎,皮肤病,甲状腺亢进,走廊里终年飘荡着煮中药的味道。家里穷得像水洗过,长期吃补助。除了阿大在服刑,其余几个孩子工作后也搬出去,以避免看见这副穷愁潦倒的景象。
老天保佑,她自出生以来,除了伤风感冒,牙齿掉了几颗,从未大病。人瘦刮刮的,筋骨倒好。她爹爹四十几岁就走了,姆妈也是从四十出头就缠绵病榻,六十不到就走了。她活到六十出头,是赚了。就像她家后门口的那颗无花果树,不结什么果子,倒是枝叶茂盛,年年青翠。她说;这辈子没啥福气,什么事都差一挡,就求老天给个好死。最好是睡睡觉就不醒来了,这在佛经上叫做‘考终’,算是这辈子最大的祈求了。
人的迷茫是和欲望纠结在一起的,年轻时欲望膨胀,也不管折腾得起折腾不起,闭了眼睛就往里跳。到了年纪,欲望变成无望,反而看清了世界原是一场虚幻,转而关注更基本的事物,如生死,如健康,如安宁。
现在又可以拜佛了,她让人给她请了一尊观音瓷像,供在案头,配一盅清水,一盏白米。有时她看见镇上有人卖白色的栀子花,小辰光姆妈佩在胸前那种一串串的,也买来供在菩萨面前,香气四溢。镇上前一阵为了顾及海外影响,迁走了牲畜配种站,大动土木,把以前砸掉的尼姑庵重修起来,新屋新墙新瓦新案新蒲团新佛身,着实费掉不少银子。只是这重修起来的尼姑庵,佛像太新,太粗糙,看了叫人虔诚不起来。庵里也全然没了以前佛家精舍的安静穆肃,避世清修的氛围。油漆太新,颜色太艳,氛围太花妙,气味也太呛人,墙角落里的建筑垃圾还没清理,并且看样子永远也不会清理。尼姑庵还要配合镇上政府的工作,上头说一声有个什么人要来参观了,庵里上下就鸡飞狗跳一通,像煞有介事地放个焰口,做个什么道场。庵门重开之后,她只去了一次,迎面碰上以前的主持,老了不少,还是那么能说会道。说是镇里动员她出来做尼姑庵的管理工作,她看在领工资的份上,也愿意重作冯妇。主持还说;如今僧俗两界都自由游走过了,啥事体都看穿了。叫她有空多来。她客气地笑笑,脑子里浮起一根老油条回锅的情景,从此她再也不踏进那扇庵门里去。
她决定最后出一次远门,到普陀山朝佛去。
普陀山说远也不远,但路程麻烦,先要坐了火车,再换车,再坐船。她想起上次去安徽,在售票窗口一个个问过去,吃尽人家白眼,最后还是不得要领,头皮就会发麻。但说了是最后一次,人生有几个‘最后一次’呢?就是死,也是死在朝佛的路上,也该算件功德的。
一路倒还算顺利,除了她晕船。到了普陀山码头,有大把的年轻人等在码头上拉客,自荐是导游,带人看遍海光山色,拜尽大小山门庙宇。她出门在外总有三分怯,人生地不熟的,有人带了走放心些。于是就付了一笔导游费用,加入一个长条脸男子带的团,跟在人家的小旗后面,听从大喇叭指挥,从这个庙转到那个寺,到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真叫香火旺盛。五斤重的红烛,中庭里铺天盖地插满,粉红色的烛泪淌得一天世界。一捆捆手臂粗的高香在巨大的香炉里熊熊燃烧,青烟袅袅直上屋脊,熏得人直想打喷嚏。
看到这副闹猛劲头,她也顾不上平时的省吃俭用,摸出六张十元大钞,抢一般地买了一对红烛,一封高香,急急匆匆地点上,烧给大雄宝殿里的菩萨。至今她还没能啾上一眼这菩萨是何方神圣?长得脸长脸圆?脸红脸黑?拜佛的人实在太多了,山门外佛殿前排长队。一看地上有蒲团空出来了,动作要快,马上冲上前跪下。每人只能磕三个头,多磕了,磕久了,要被后面排队的人恶言恶语地催促。人家花了铜钿老远跑来就是为了磕这几个头,你多磕了别人就得少磕,这就不公平了。不是说佛前众生平等吗?菩萨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菩萨!
出了门,不管你抱有多虔诚的心态,多期盼的兴头,马上就被挤没了。不但庙里挤,船上挤,吃饭挤,磕头挤,连上个茅房都挤。放眼望去,一片汹汹涌涌的人头,无数张焦急淌了油汗的面孔,无数条吊高的嗓子大呼小叫。人堆里蒸腾而起的隔宿气味,不由人想起芸芸众生的‘众’,其实是人叠人的意思,跟庙里地狱图中描绘的一式一样。将心比心,做菩萨也是蛮辛苦的,虽然受了些信徒时有时无的香火,却是要加倍奉还的。这么一大批人要管头管脚管发财管娶老婆管养儿子管上西天极乐世界。不说是赔本生意,至少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晚来无事,在饭桌上闲聊。导游说他认得个瞎子,是天眼通了的,算命灵验无比,能算出人前后三世,有领导干部从北京上海专程跑来测算。听他说得神乎其神,团里就有人跃跃欲试。导游又买关子,说真功夫算命是要通灵的,很伤精力。瞎子一天只算十个命,多一个亦不肯的。要算的人先要挂号,交钱定好。本来她也当耳边风听过,卜卦算命之类的东西她不太上心的,命就是命,晓得了又怎样?不晓得倒还可以捱过去。不知怎的,听了‘前后三世’,动了心。这世人做得糟心,只有付出,没有回报。如果下一世还是这样,她宁愿做只猫。遂交了五十块钱,吃过夜饭导游会来带他们去。
他们被送上一只油布篷小船,导游关照大家不要喧哗,当地虽然不禁算命,但传出去究竟不太好。小船在港汊里兜来兜去,挑了一盏像鬼火似的风灯,只听到桨声一记一记击打着水面。一船人屏声静息,暗洞洞,静悄悄,还真有些在阴间里过忘川河,走奈何桥的腔调。到了地方陆续下船。是个渔村小码头,空地上晾着渔网。青石板路,狭狭的街道,瞎灯暗火的,旁边耸立着一些老房子,歪七倒八地挤在一起。她在恍然之间,觉得这地方似曾熟悉,好像什么辰光来过的。但是明知是不可能的,她这辈子就出过三趟远门。
瞎子算命得一个个来,六七个人在堂屋里等,叫到一个进去一个。众人叉了手,木了脸,互不交谈,都抬头看天花板,那儿一盏小支光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几只飞蛾绕了灯光打转。出来的人马上被问:准吗?准吗?出来的人有的兴奋,有的脸色惨白,异口同声地说:铁口神断!准,准,准极了。
怎么个准法?据他们说;瞎子先讲这辈子的事情,这是可检验的。如不准,那前辈子,后辈子的事就不要听了。瞎子可以把你家里有多少存款,老婆几号来月经,小孩掉了几颗牙,都说得一点不差。更绝的是,瞎子可以说出你脚底心上有几个鸡眼,身上啥地方有块胎记,左手有几只箩,几只簸箕。右手又是几只箩几只簸箕。
有人不解:这些个事情跟算命有什么关系?
导游在旁插嘴:前生的印记,多多少少都在这世反映出来。比如像我,上辈子是条驴,整天蒙着眼在磨台上打转,眼睛退化了。这世就不得不戴深度近视眼镜。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导游脸上那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看去。
导游说:你说说怎么解释?父母都没近视眼,亲戚中也没有。就是读书也没读多少,都叫文革给荒废了。怎么就我是一千二百度的近视呢?直到师傅说我前辈子是条拉磨的驴,他讲这话时突然我脑中前世磨坊里的情景浮现出来,转圈的蹄声闷闷的,清晰可闻。连干草的气味,磨碎的麸皮味道都闻得到。我(那时是驴)的视力所及就是眼前一寸之处的眼罩,边上透进朦朦一丝光亮。
众人一片啧啧之声。
长脸导游还在那里以身释法,她徒然觉得手臂上的寒毛管都一根根竖了起来,这间小小的堂屋变得鬼魅起来,阴阳之界无端地混淆,前缘后果扑溯迷离。头顶青白色的日光灯照在人脸上,一个个青面獠牙。好像被生生地剥去了皮,显出寄身畜牲的原型来。由驴头人身的导游牵引着,一个挨一个,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地行去。
她不敢算命了,直想逃出这幢屋子去。
导游叫她:哎,阿婆,不要出去,下一个就是你了。
她喃喃道:我被你们讲得吓兮兮的,不想算了。
导游皱了眉头:这不行,你的命盘已经报到冥界去了。鬼神是不好叫他们白做工的。还有,钞票是不好退的。其中还包括来回船钱……
这当口,里间算好命的人出来:下一个是谁?
众人都催促:阿婆快点了,别浪费辰光。早点算好早点回去。
她身不由己,懵里懵懂地踏进后面的小房间。八仙桌上方供了一张孔明像,三络长须,峨冠袍服,擎了一柄芭蕉扇。桌旁坐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六十上下,穿件乡下人的对襟褂子,半秃了,一张精瘦的脸半仰着,晚上在室内还戴副圆形的黑眼镜。桌上放了一包香烟,点了两支蜡烛,一长一短。门一关,带进来的风吹得蜡烛摇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
那个佝偻的身影侧面对她,客气地开口:麻烦报一下八字好吗?
她机械地报上八字。瞎子掐指一算,沉吟半晌,说:哦,不太好啊。
她心里一凉:怎么不好?
瞎子踌躇一忽,轻吐两个字:薄凉。
她心就更慌了,面上还镇定:师傅,你尽管讲,我也这把年纪了,再不好也已经一辈子了。
瞎子点头:如此作想就好。
瞎子先啣上支烟,随后搬了手指,喃喃道:你八字属天孤星,命硬如铁,又遇地罡入宫,运势如刀。四岁先克兄长,十六岁后克君郎。金戈吴钩,充军边远。十八又犯桃花,父亡母病,皆由因起。成人后,妇田少耕,久旱不雨,板结开裂,颗粒难收。虽红杏出墙,凿壁借光,最后还是得不偿失,枝折花残,无疾而终。又寄望螟子,哪知朽木难倚。一味娇宠待之,只会养得虎狼之性,日久必被反噬。晚景凄凉……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打断瞎子道:师傅,你说的一字不差。唉,我这世人做得太苦了。有啥个意思……?
瞎子铁板了一张脸,不做声。
她长叹一声:我这命,真正叫‘命如黄莲’啊。
瞎子不为所动:不要这样讲,比你还差的,有的是。
她喃喃道:还能差到哪里去?我看我是天底下最苦恼的人了。
瞎子笑笑:夏虫岂能语冰!
这句文绉绉的话她没听懂,顿了顿,想起出了大钞票来此算命的目的,于是问道:师傅,我前生是啥?
瞎子做个手势,叫她附过身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讲了一句。她脸色顿时转白。硬了头皮又问道:来世呢?
瞎子脸上浮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说:这要看你自己了。不是每个人都想要有来世的。
八
她从普陀山回来后,常常没精神,人也显得神思恍惚,一坐就是半天。忘性也大了起来,菜场里遇到熟人,名字就在口边,却无论如何叫不出来。鈅匙捏在手里,却到处找遍。或者,烧夜饭时回想中午吃过啥个小菜,也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她开始时也烦恼,后来倒觉得也省便——记不起就不记。省事方便。记不起名字,阿叔阿婶乱叫一气也没关系,人家不来和她一个老太婆计较的。鈅匙用根绳子挂在胸前,睡觉也不拿下来,等于上了保险。记不起中午吃过的小菜?牛也不记得上一顿吃的什么草。
但是当阿大立在她面前时,她一点没问题地叫出‘阿大’来,虽然他跟进监狱时看起来两样了,皮肤黑得像乌贼鱼一样,二十几岁的人就有了皱纹,说说在野地里劳动被风吹的。穿一身蓝布劳动装,提了一个硕大的尼龙袋,上面有某化肥工厂的字迹,用草绳横一道竖一道扎得紧紧的。
阿大是提前释放出来,据他自己说是在里面表现好。看起来像是这么回事,阿大变得安静多了,不像以前那么毛毛躁躁,油嘴滑舌。见了里弄干部站得笔直,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旁。嘴也变甜了,管男的一律叫阿叔,管女的一律叫阿姨。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犯了错误的人,虽然政府宽大,提前释放了,还要继续改造,大家要对他高标准严要求。
她喜不自胜,阿大知道要学好了。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好,她所有的付出都值了,心结也解开了。怪不得人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看来那个瞎子算命也不尽准,她的晚景也不是那么不堪。虽然不指望老来靠他,但一棵种下去的树,虽然长歪了,毕竟扶直了,而且枝枝叶叶都蹿出来了。她也许吃不到果子,但心里还是高兴的。
倒是小刁麻子不看好他的儿子,说:这个小赤佬总是这样的,吃过打之后,记性只有三天,三天之后就忘记掉了。
她就维护阿大:不好看煞人的。你自己的儿子,肯学好的话,你应该笑都来不及了。
小刁麻子冷笑一声:不哭就蛮好了。
还别说,劳改还真能改变一个人。阿大是真的变了不少,他回到镇办工厂上班,倒也兢兢业业,并不敢吊儿郎当。原来的那帮小兄弟,偶尔聚在一起抽根烟,喝顿酒,也不跟他们整夜在外游荡了。还有,阿大谈了个女朋友,是厂里的临时工,农村人,小姑娘生得不怎么样,黑不溜秋,矮墩墩的个子,面孔朝横里阔去。话说回来,像阿大这样瞎了一只眼,又是个刑满释放的身份,也就只有乡下姑娘肯嫁给他,为的是要个城镇户口。
她就喜得神魂颠倒;谈女朋友好啊,谈了女朋友,野马也上了个笼头了,叫他去外面也不会了,叫他去胡天胡地也不肯了,钞票也不会乱用了,人家小姑娘管牢他了。结婚就更好了,结婚就要养小囡了,养了小囡做阿爸了,做了阿爸再不学好,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她没想到小刁麻子那副烂料胚子,照样养小囡,照样不学好,他自己从来没觉得不好意思过。
她私下还有个想法;如果有了小囡,她倒要正式认下做孙子了,小囡也由她来带大,反正阿大和他老婆都要上班,小囡就只能靠她了。她会喂他,照顾他,爱他,宠他,同时要好好地教他做人的道理,小囡大了以后就会告诉别人;我是阿奶带大的,虽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阿大叫来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制家具,现在年轻人考究了,店里卖的家具看不上眼,嫌式样太土。特为请人到城里描来图纸,捷克式的,丹麦式的,高低柜,组合柜,花样十足,只是她听过就忘记。天井里一地刨花,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香蕉水气味。几个小青年赤了膊,锯刨鑿装榫头磨砂皮上油漆,忙得一塌糊涂。看着橱柜,箱笼,大床,一件件渐渐成型,她心里是高兴的,特为烧了猪油芝麻汤团,鲜肉小馄饨,招呼帮忙做木工的朋友吃点心。
半成品的家具不能淋雨,阿大要求在她后厢房暂时放一放,她犹豫了一下,房间里并没有太多空间,自从搬进后厢房,三个房间的家具都堆放进来。虽然她卖掉了一些,但是还有很多,而且都是些对她有要紧意义的东西,打个比方说,姆妈故世时躺的眠床,外婆留下的一张螺细镶嵌的梳妆台,爹爹夏天喜欢躺了打中觉的藤榻。再要搬家具进来,就是架床叠屋也没处放啊。阿大说他跟米舖里的人打过招呼了,旧家具可以先在栈房旁边搁排门板的小房间里暂时放一放,反正你也不常用的。
她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就只好依了阿大。反正只是暂时寄放一下,阿大保证过搬上搬下都包了,保证过到时物归原位,保证过不碰坏老家具的一只角。
厢房后半部堆满了半成品家具,她活动的范围愈加小了。那股刺鼻的香蕉水味道惹得她进房间一个喷嚏,出房间一个喷嚏。夜里也睡不安宁,满房间的气味薰得人头昏,喉咙里甜丝丝的,想咳嗽又咳不出来。她告诉自己;不要紧,暂时的,等完工了就会搬走的。
但是,家具一直没搬走。
某日,阿大神情低落地告诉他,结不成婚了。
她大为诧异;不是说定当了的吗?谈朋友也谈了半年多了,小姑娘也来过家里了,爷娘也见过面了,家具也打好了,结婚证明也开出来了,烧喜酒的师傅也讲定当了。怎么又不结了呢?
阿大勾了头,猛抽香烟,半晌不则声。
她又一次追问,他把头向隔壁摆了摆:老甲鱼死也不肯让房间,吵了几次了。
没有婚房,一切都是白搭,日里白搭,夜里瞎搭。
照她的想法,儿子要结婚,做老头子的高兴都来不及了,再困难都要挤一挤,隔个半间房出来。镇上许多人家不是也这样过来的吗?
小刁麻子偏偏不肯,说他年老多病,跟人合住不便当的。
可见小刁麻子不是白叫的,刁,就要刁在骨节眼上。
她问道:那怎么办?
阿大烦躁道:怎么办?没办法!总不见得跟他打相打。他是我老头子,房子在他名下,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真的不结婚了?
结个屁婚!嬢嬢,你倒讲讲看,没有房子怎么结婚?新娘子不见得睡在大街上吧。
她没撤了,只好自己嘟哝: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阿大突然抬头:嬢嬢,办法是有的,只是……
她急得什么似的:啥办法?啥办法?你倒是快点讲呀。
阿大敬了她一支烟,还用打火机帮她点上,这是从未有过的孝顺举动。
嬢嬢,能不能问你借房间做新房?只是一个月。
她一呆:借我的房间,哪我住到哪儿去?
我跟米舖的人商量,你暂时住到那间放家具的栈房。委屈你一个月,过后你就搬回来。
阿大细细地跟她解释;虽然谈朋友已经半年多了,但女方心思一直活活络络。他有城镇户口有工作没错,但有残疾有案底,女方家里并不十分看好。总算哄得小姑娘肯结婚了,老头子又不配合。这一来可就要鸡飞蛋打了,女方一口咬定没有房子就不结婚。现在只有请你嬢嬢帮个忙,暂时把房间借给我,把婚结了。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想别的办法。
她心里七上八下如走钢丝:真的没别的法子了嘛?
阿大看样子就要跪倒地上去了:有法子我还这般犯难?吃不落,睡不着,香烟抽得像烟囱一样,一整个焦头烂额。不瞒你嬢嬢,我已经三天没上大号了,内火郁结。这房子的事情真是要了我命了。
再让我想想,再想想……
嬢嬢。喜酒已经定在半个月后,还要拍结婚照,还要布置新房,还要买三大件,还要向厂里请假••••••房子定不下来,一切都进行不下去。
那么,你保证一个月之后就还给我?
向毛主席保证,一个月肯定还给你。不还给你是乌龟赤佬养的,一天也不拖,好吗?
栈房里堆得满满当当,她睡在搁在两张条凳上的棕绷上,床是根本搭不起来,拆开了放在墙边。家具是一件叠一件,塞得密不透风,她甚至睡在床上不敢翻身,只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家具会翻倒下来把她砸死。房间没有窗,白天黑夜都要点灯,门是用几块麻袋布临时挡一下的。当年阿叔就住在这个小空间里,她还蛮留恋那股男人气味的。现在只有一股霉徵气,隔壁米舖里传过来的。
她已经在这儿睡了三个晚上了,夜夜都睡不好,楼上布置新房,搬家具,往往弄到半夜三更。隔壁米舖里的老鼠悉悉索索一刻不停,她养的几只猫一只也不见,都躲到不知哪儿去了。由于没门,这地方夜里很冷,潮气也重。她在半夜里冻醒过来,简直觉得置身冰窟一样。她在后厢房住了六十来年,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天堂般的地方。她安慰自己说;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了。
喜酒是借了隔壁小学的礼堂办的,她满心以为阿大会把她安排在主宾席上。她是有这个资格的,不但是名正言顺的过房娘,阿大从拖鼻涕时就在她房里进出,吃她的用她的。而且结婚新房也是她借出来,就像阿大说的,没有新房结个屁婚。她坐主宾席就是要张面子,这张面子阿大总要给她的嘛。
但是她吃惊地发觉被安排在靠近大门口的桌位,远离主宾席,不但进出人噪杂,吃风。就坐的全是些不认识的人,有的是女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的是镇办工厂的同事,还有的是阿大在安徽服刑时交结的朋友,看上去就贼头贼脑的不像正经人。阿大真的糊涂了;怎么可以把她和这种三不搭界的人放在一桌。她大为伤心,胃口一点都没有了,众贺客兴高采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只是勉强动动筷子,香烟倒是一根接一根,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新娘子和新倌人挨着桌子敬酒,到了她们这一桌,大家都站起来。她第一次挨近看新娘子,只见新娘子是打扮过了,面孔上扑了粉,但头颈里还是墨赤黑的一截。人是矮矬矬的个头,可能只有一米四多一点。身材倒是茁壮滚圆,穿件大红中式对襟袄子,像个刚从地里拔上来的红萝卜。阿大新剃了头,一络头发搭下来掩了那只瞎眼。嘴角上叼了香烟,穿件秋香色的腈纶西装,领带结得像只粽子,而袖口上的‘上海’商标还未除去。一圈酒敬下来,轮到她,阿大轻描淡写地说:嬢嬢是我们的老邻居。既没说是过房娘,也没提一句新房是她借出来的。新人只在这桌耽了两三分钟,马上就转到下一桌去了。
这顿喜酒吃得她窝糟透顶,早知道这种待遇,她决计不肯把房间借出来的。她心心念念为阿大着想,自己睡栈房,吃过堂风。但阿大当她什么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了这个过房娘会折了他身份了?要知道当年整幢房子都是她家的,她是米舖的大小姐,而阿大的爷老头子是隔壁南货店里跑腿的。你以为我一定要吃这顿喜酒啊?来吃你喜酒是给了你面子!
她对自己说,辰光一到马上把房子收回来,一天也不延。
就在喜宴之后不久,一日晚上她刚入睡,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上凄厉的猫叫,一激灵就醒转过来。没错,是她失踪了多日的大黄猫。叫得惶急,叫得揪心揪肺。在猫叫声中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重物啪啪锤打的声音。她一骨碌爬起身来,顾不得寒冷,披件夹袄就往楼上跑去。重重地拍后厢房的门,惶急地喊道:阿大开门。莫打我的猫。阿大开门。
明明房里有人,就是不开。而猫叫声越来越凄惶,微弱,终于无声无息。
她冻得簌簌发抖,又是夜深人静,里面不肯开门,她也无奈。只好回到楼下躺下,却眼睁睁地再也睡不着了。大黄猫一定是眷恋故地,无人时溜进后厢房,却被阿大发现。这人和猫之间是有深仇大恨的,看来大黄猫难逃一劫。她在清晨之际迷迷糊糊睡去,却梦到她和阿叔被人赤条条地堵在屋里,几个没有面目的民兵把他们一顿暴打,打得她尿都出来了。
及起身,换了裤子。又上楼敲门。新娘子出来,说阿大上班去了。她畏畏缩缩地说起昨晚的事。新娘子皱了眉头,态度很生硬地说:昨晚我八点钟就睡下了,什么猫不猫的我不知道。她说那我进来找找看。新娘子一口拒绝:我们还在新婚期间,不方便。
她无奈,讪讪地回到楼下。吃中饭时,外面小孩一叠声地叫起来:嬢嬢,快出来。嬢嬢,快出来。她放下饭碗出去一看,在后门口的空地上,几个小孩在摆弄一滩水淋淋的东西。她过去一看,分明是死了的大黄猫,被人扔在河里,又被这些顽童捞了上来。
大黄猫死得很惨,脖子被折断了,怪异地歪在一边。身上大片的毛掉了,露出泡了水发白的皮肉。一只耳朵被锐物割去,眼睛还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些顽童用绳缚了猫尸,甩来甩去地玩。她赶紧去抢,顽童们愈发来劲,像踢足球般地,躲闪腾挪,击鼓传花,逗弄得她疲于奔命,喘气吁吁。一个气血上涌,她从喉咙底逼出一句从未如此刻毒的骂人话:我操你们家十八代祖宗。
突然眼前一黑,她不省人事过去。
醒来已是在栈房的床上,米舖里的一个小青年守了她,说:嬢嬢,你在后门口昏了过去,米舖里有人正好看见,几个人把你抬了进来。要不要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她答非所问:大黄猫呢?
小青年不解:什么大黄猫?我不知道。
被他们弄死的。
小青年更糊涂了:弄死什么了?嬢嬢,你是否神经不正常了?
她刚想解释,突然省悟到没人会在乎一只猫的生死,就像没人会在意一个老太婆的生死,便闭了嘴不作声,等小青年出去,两颗浑浊的眼泪从她脸上淌下。
一个月很快到了,阿大却避不见面,她几次上楼找人,都是阿大的老婆出来推挡,态度很粗鲁,拉长着脸说:告诉你了;他人不在,你不要老是来敲门,吵死了。
她说:妹妹啊。做人要讲点良心,不是我出借房间,你们婚都结不成。阿大讲好了一个月还给我,这样避不见面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账不管我的事,别来跟我烦。
谁说乡下人憨厚老实?
看来,阿大夫妇是存了心做赖皮,能避就避,能拖就拖。她无法,只能采取守株待兔的办法;搬张小凳子,坐在麻袋布后面守人。终于第三天晚上在后天井里截住了阿大,阿大看来喝醉了,大了舌头说:我困死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讲。
看到阿大要上楼,她过去牵了他衣襟:白天哪找得到你?你现在必得给我个准信。
阿大的喉咙粗了起来:不是跟你讲了,明日再说嘛。
她不依不饶:一个月也过了,我要你说定个搬出去的日子。
阿大手猛地一甩:死老太婆。搬,搬,搬你个头。
她不防,天井地上又湿滑,一个不稳,仰面摔倒在地上。右腿一阵钻心疼痛。她忍不住大叫起来。
阿大只是朝她看看,也没来搀扶的意思,径自上楼去了。
她试了好几次,还是爬不起来。一动右腿就痛,只好大喊‘救命’。半夜三更的,真是凄惨。好久才有人出来查看。见她躺在地下起不了身,也只是把她扶回住处躺下了事。
第二天,她的右小腿肿得有碗口粗,下不了床。叫了米舖的小青年拉她去镇上医院,拍了X光,说是小腿胫骨断了。医生给打了石膏,折腾了大半天,再由米舖里派人来把她送回去。
大概是米舖的人去说了,晚上,户籍警上门了。询问她事情的经过,说阿大这样殴打老年人,是可以再送回去改造的。她说我倒也不是要他去坐牢,只要他把房子退给我就算了。户籍警面露难色,说:这是另一码事,房子的事,我们不好管的,你们自己通过居委会协商解决。
结果,阿大被叫到派出所,一口咬定她是在拉扯中自己滑倒的,最后只是被训了一顿,赔了几个医药费。而居委会的婆婆妈妈们拿阿大一点办法也没有,夫妇俩拍桌打凳撒泼耍横,说不搬就是不搬,除非国家给我分配房子。
她陷入了绝境,断腿使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靠左邻右舍送口吃食才没挨饿,也有时人家把她忘了,只好吃两块饼干喝口凉水对付过去。饮食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她腿瘸,不能自己上茅房,只靠一把夜壶解决问题,也不好意思总叫人帮她倒夜壶。加上两个月没洗澡,小小的栈房里臭气扑鼻。唯一的办法是少饮少食,到两个月后她自己能撑了拐杖出门时,体重只有六十几斤,真正的形销骨立,满头凌乱的白发,好像河上刮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她恢复的并不好,一是年龄关系,老年人缺钙,骨头断了就不容易长好,而且在养病期间营养不足。二是她过了一夜才去医院,断骨处已有移位。加上镇上医院水准泛泛,接骨医生只是培训一年左右的知青,技术马马虎虎,手法粗枝大叶。骨头算是接上了,但好好坏坏拖了很长时间,她稍劳累后断骨处会疼,阴雨之时也会感觉不适。
自从她摔断骨头之后,阿大家人一次也没来探望过,还到处讲老太婆怎么不早点死。这次是真正的恩断义绝了,她在愤懑之余,还感到一种深邃的无尽空虚,对人生彻底的绝望。她大半辈子的付出,到最后是找了个冤家,她轻信虚幻的亲情,结果自己落到个无处存身的地步。讨回房子看来是漫漫无期的一场官司,阿大夫妇不但拒不搬走,而且还把门锁都换掉了。居委会对老实巴交的居民还有点管辖力,但对像阿大这种从劳改农场回来的恶人,小刁麻子这样能吵会蹦的刁钻之徒,心里先惧怕三分,不敢逼他。对付她只是一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还是自己协商解决吧。
天气稍微暖和的傍晚,她拄了拐杖,慢慢地碎步挪到后门口,在河边透口气。这是镇上一天最安静的时候,人都吃饭去了。白日的尘埃落定,黄昏的暮霭掩了过来,河上一只孤独的小舢板慢慢摇过。河流,树木,房舍,在迷蒙的光线下隐去了白日的破败和衰敝,显出短暂的祥和与安宁。她吃力地走一小段路,然后找一桩河边界石坐下,放下拐杖,摸出香烟点上,看缓缓吐出的青烟在水面上飘荡,再被河风卷走。四周万籁俱寂,河岸边乱石堆里,一只金蛉子时断时续地啾鸣,唧,唧。当年她家米舖的店堂里也有这种小虫鸣叫,而店堂的地下躺满了年轻的躯体,其中一个在半夜溜了出来,和她在黑灯瞎火的厨房里幽会。此时此景慢慢的浮了上来,一举一动,清晰无比,那人带烟草味的亲吻,手指尖划过她颤动的乳头,在她喘息着不能自已之际,把一支突兀之物放进她的腿档之间,连那人身上暖烘烘的气味也似乎就在鼻息之旁。哦,那时她真年轻,并且新鲜,任性,好奇,生命似乎可以无限地铺展开去……
还有阿叔,那段偷偷摸摸,不上台面的男女之情是她此生最为绻缠难忘的回忆。
草木一春,人生一世。走到尽头才发现竟是那么短促。
九
终年郁郁,她很快地变得日益衰弱,出门散步也不去了,整日价躺在床上,一天只吃一顿,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思。距她被骗走房子已有一年多,现在这事倒不常挂在心上,好像她自己已经放弃了。既然政府也没办法,叫她一个老太婆怎么办?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有时想想;反正这么多事物都一点点逝去,先是她的青春,她未出生的孩子。再是她的家人,米舖,房舍,财物,健康,心态,最后是她整个生命,就像一幢房子,蛀空了地基,房梁,慢慢地倾斜,终于到了将要倒塌的一刻了。
栈房里暗暗的,终日不见阳光,飘荡着一股霉徵气,混合了老家具,猫尿味,不新鲜的食物气味,和老年人身上发出的隔宿味。很少有人走得进这间屋子,迫不得已进去了也是马上就捂了鼻子退出来。连她养了多年的猫,也来得稀少,不知是沦落成野猫,还是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不克回来探访她了。
她成天躺在床上,白日和黑夜已经没多少区别,小房间里终日点着一根蜡烛,因为唯一的电灯开关在门口处,她不愿意也没力气爬起坐落。在昏蒙蒙的光线下,在半睡半醒之间,时间和世界混淆了,生与死也搅合成明昧不分的混沌一片。她常常飘游到久远的年代,那时姆妈还很年轻,活泼,打扮的山清水秀,明眸含笑,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花香味道。爹爹也还开朗风趣,不像他后来终日唉声叹气的样子。在她眼前出现的幻境好像总是夏季——黄梅天还留着个尾巴,欲晴不晴,欲雨未雨,她总是闷出一身的汗。在幻境中,她嗅觉格外敏锐;梦中常常闻到春夏之际的新鲜稻谷气味,混合着水草的淋漓。午睡起来吃西瓜,一刀切下清香四溢,乡下人背脊骨上蒸腾出来的汗酸味,及男人聚在一起时辛辣的烟草味……天色一点点按下去了,暖暖的夜色里有微微的风,有清新的栀子花香,有在河上漂荡着点了蜡烛的小船,小船一点点远远荡去,蜡烛留在她床头。在幻境中,每个人都和气含笑,镇里人,乡下人,每个人的心思都是坦坦荡荡,人不用说话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亏待了别人自己心里就先过意不去。爹爹,姆妈都常在她幻境中进出自如,她笑语相对,一家人和和睦睦。还有阿叔,偶尔也在幻境中出现,倒没了那种急色鬼的样子,只是言语温和,做事勤勉,笑纹满脸。
也有使她困惑惊骇的幻境出现,有一次,她好像见到自己在河里涉水行走,河底嶙峋多石,也有绵软如陷之处,她高一脚低一脚跋涉近岸边,开始攀爬那九级石阶,耗时良多只爬上三四级,每次她抬腿,石阶好像自动往上延伸,总也爬不到头,在岸上,有圈人围观,恍惚其中有小刁麻子,有派出所赵同志,有一大群顽童,阿大赫然其中,还是十多岁的样子,一只瞎眼上贴了纱布,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围观者中竟然还有给她算过命的瞎子,茫然地抬头望天,咽喉处的喉结上下滚动。当她好容易爬上了石阶,瞎子凑过头来,在她耳边低声喃喃道:因由缘生,缘起不灭……
她一抬头,看见一只惊鸟突然掠过天空,翅膀底下一片深浓的暗色。
在她的幻境之外,在经济致富政策的催生下,小镇如树生繁花,酒肆饭馆旅舍店铺满镇绽放。不知哪来的人口大量涌入,做工的跑街的串巷的卖药的要饭的投资的开店的贩运的说媒的旅游的踏青的观光的写生的,林林总总,热热闹闹,像个古稀老妇被人推到戏台上,头上插满了花。过惯平静日子的小镇毫无准备,弄了个手足无措。先是物价贵了起来,饭店里一道清炖砂锅蹄髈原是卖一块五毛的,陡地涨到两块四毛。一斤河鲫鱼从一块钱涨到一块八毛,连蔬菜都涨,本地小塘菜是最贱的东西,当季时一毛钱可买四五斤,现在也涨到八分钱一斤了。居民都说连小菜都快吃不起了,可是镇上饭馆还是一家家开出来,天天宾客满座,听说当老板的都发了起来。
人心浮动,听说阿大辞了工作,和几个安徽人一起跑起单帮来,没头苍蝇似的,贩茶叶,贩螃蟹,贩水果,贩老家具。天知道还贩些什么,只要有利可图,人口贩卖也不在话下。居委会开辟出办公室做小卖部,卖当地手工艺品草纸肥皂香烟健力宝可口可乐泰康饼干茶叶蛋。沿街的民居常被外地人敲开,问屋主肯不肯出租?每日清早,从四周乡下来的农民在码头上摆摊卖菜,吵吵嚷嚷,短斤缺两,为了一毛钱面红耳赤。走时留下一地污糟。百年小镇像匹老牛被套上重轭,跌跌撞撞地在全民致富的路上奔跑。
可是老牛实在不堪重负,那么多的人口和商业压力,供电就跟不上。小镇上噪杂的饭店里正在摆喜酒,四喇叭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月亮代表我的心。众多宾客用汤匙敲着酒杯,起哄‘香面孔,来一个’。新娘子羞的满面通红,新郎则嬉皮笑脸,半推半就。好戏正要入港,突然,头顶上的电灯一下子灭了,从窗口望出去整个镇上一片乌黑。停电了,饭店里一片混乱,黑暗中新娘子是被人亲了嘴,但是那人否新郎却不得知?大人喊小孩哭,再加上盘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吃醉的人乘黑摸邻座女客的大腿,被吃了豆腐的女人尖声叫骂,乘黑赖账滑脚的吃客被门口的自行车绊倒的声音,扭打的争吵声,邓丽君的歌声还在不识相地发嗲。连饭店隔壁人家养的狗都乘机轧闹猛,跑进饭店来偷吃猪头肉,黑墨隆咚中被人踩到了尾巴,又大声吠叫一阵……真是好一首黑暗交响曲。
这样的毫无预兆的断电差不多无日无之,只是有时几分钟电就来了,有时就整夜地黑过去。为了对付这头疼不已的断电,镇上家家都储备了蜡烛,灯一黑,只听到一片‘嚓,嚓‘的划火柴声,一扇扇窗口飘起幽幽烛光,屋里人的影子映在窗上,像皮影戏的舞台一般。有人走动,带起的风就把墙上的影子乱晃荡一阵,直如鬼魅起舞。
在一个闷热无风的晚上,七点左右就断电了,天色还微亮,小镇的居民坐在家门口纳凉。长夜无聊,九点左右,有些风来了,稍微凉了下来。女人们打着哈欠,带着小孩进了屋先睡了,只剩下男人们在门口喝茶抽烟,抠着脚丫,摇了蒲扇,昏昏欲睡地说些闲话。
最先有人看到河水里有片暖暖的火光,再是鼻中闻到烟气,这些懵懂的男人才惊觉起来,起身察看。随即高声喊叫了起来:走火了!走火了!大家才发觉是米舖起了火,顿时乱作一团。抢了水桶脸盆,跑去救火。看来火是从屋后内部烧起,不一会就引着了米舖的囤粮,再沿烧到整幢房子。百年的木结构,干燥沉郁,墙壁地板都是极好的燃烧之物,再加上米舖里几千斤库存,烧得哔哔啵啵,火星乱跳。哪是几担水能救得了的?很快房子就烧穿顶了,河水里映出个大火堆。一股浓浓的白烟带着谷物的焦香,在镇上飘荡。
黑暗中,一镇的人哭鬼嚎。去救火的人不得法,一盆水浇过去,火头一缩,马上再熊熊地反扑回来,立定的人走避不及,被烧得皮焦毛燎,有两个被送到医院去。一排人在河里取水,最下面的人忙中有错,碰碰撞撞之间脚底一滑掉进水里,被人用竹竿捞上来。女人们睏思懵懂醒来,在慌乱中穿了亵衣夺门而出,发觉落下三岁的小囡在屋里,再冲进门去,却无论如何找不见了,不由坐在地下放声大哭。镇里干部们指挥着人搬来抽水机,搬上搬下,忙得七荤八素,到最后才发觉没有电开动不了。有人高叫:烧过来了,烧过来了。近处的人开始往外搬箱笼杂物。住的远一点的,爬到房顶上看风色,准备随时逃火……
大火烧到清晨才停歇,米舖只剩两架乌黑的山墙,整幢楼塌了,一地的瓦砾。左邻右舍有七幢房子也被波及,各有损坏。好在起火时米舖已经打烊,员工都下班回家去了。住客堂间的人家正好不在家,阿大在外跑单帮,他老婆回乡下娘家。小刁麻子夫妇倒是被火困住了,趴在窗前叫救命。有人搬来长梯子,他和老婆从二楼窗口顺了梯子爬下来,只扭伤了脚腕。等到看热闹的人见到火场残骸中有只猫,也被烧得皮焦毛燎,鬼鬼祟祟地在杂物灰烬中出没。才突然想起:还有嬢嬢呢!怕是没跑出来。
火场检测的结果是,火正是从嬢嬢睡的栈房里烧起的。大概是蜡烛惹的祸,镇上发生过好几次由点蜡烛引起的险情,都是刚起火就被发现扑灭的,这次是真正地烧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在火场没找到嬢嬢的尸体,只有几根烧焦的,细细的骨殖,一碰就碎。公安局来人看了说这不是人的骨头,可能是猫狗之类的动物。那么,一个大活人,能到哪儿去了呢?
嬢嬢成了镇上一个不解之谜,有人说在普陀山的一间庙宇里看见过她,在殿前扫地做杂活,把烧下来的烛油收集起来,卖给再生工厂做蜡烛。有人说她投靠了乡下阿叔的儿子,帮了人家带小孩,顿顿吃红烧肉,还长胖了。也有人说这场火是她有心放的,小刁麻子一家用计霸占她房子不还,那么索性大家都没有,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也有人说,其实,那几根骨头就是她的,最后日子里,她人瘦得只剩四十几斤。
在火烧过的米舖原址上造起了一幢四层楼的商场,水泥钢骨,方方正正,富丽堂皇。只是跟四周的环境不怎么协调,太大,太新,太鲜艳,太突兀,就像某人被江湖牙医镶了只大一号,露在嘴外的金牙齿一样。不过镇里领导很喜欢,说是商场是创税大户,又是现代化的标志。
说得再花好桃好,镇上人还是看不惯,又不能反对领导的意思,只好转弯抹角地说:哪一天嬢嬢回来,要不认得了。
有个把邻舍是知道她的,摇着头,说:不会的,依我看,她一世人做得这个样子,恐怕是不肯再回来的。
2013-4-6 一稿
2013-4-25二稿
2013-5-29 三稿
Author: 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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