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惊鸟(中)
星期五 四月 25, 2014 7:53 am
四
好长一段时间,她耽在姆妈死亡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暗洞洞,堆满家具的厢房里鬼影幢幢。香案上迦南线香的青烟袅袅而起,虚无缥缈。一种刻骨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在这世界上再也没一个骨肉之亲,也没有可以依靠,可以牵肠挂肚的人。人像只断线的风筝,独自在空旷的黑夜里飘,没有方向,没有终点。也许,老死坠地就是终点?那么,离那一步还有多远?拖到七老八十?还是就在明天?
死,这个念头紧紧地攫取住她。倒不是她想死,只是姆妈的遽然离世,和乍见之下阿叔的衰老不堪使她感到人生的无常。她有一天也会老得像只拷扁橄榄?有一天她会早上起不来床,被发现时已经发臭了?
会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于是她开始在尼姑庵里走动,初一十五去上香礼佛,节气年关布施水陆道场。从嘴巴里省下来的小菜铜钿,一张一张塞进观音菩萨案前的功德箱里。尼姑庵的主持,听说是个孤儿,当年被外乡人遗弃在庵前的石阶上,庵里收留下来,从小在青灯黄卷下长大。年纪大概比她小个三四岁,圆圆福福,细眉细眼,是个嘴巴会来事的,一口一个施主。请她进方丈室奉茶论经。两个女人神神叨叨地说些因果报应,百试不爽的例子。主持再讲些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之类的话。说得她心动,竟无一日能不去庵里。随了尼姑虔婆们咏经说法,上香添油。只要主持说句:庵里要修屋顶了,香烛钱又不足了。她就卖家典当也要携了钞票去尼姑庵里。沉迷甚深之际,也曾说起过出家之事,主持却不允,告曰:你尘缘未断,还是在家带发修行为好。
她在家设了佛堂,燃烛焚香,净水鲜果,一日三供。清晨黄昏,捏了串念珠,匍伏在蒲团上,面对观音大士的瓷像,喃喃地念上几十遍阿弥陀佛。虽说不上心绪通明,但也气平安宁,看开了许多。
灾荒刚过,世道刚太平不久,又来了个‘四清’运动,不知所云地搞七廿三一阵。紧接着‘破四旧’就来了。封建迷信的尼姑庵第一个遭殃,被革命群众勒令关闭,佛像被砸掉。一干光头女尼被遣散,庵堂拿来做了公社的牲畜配种站。接下来就是对个人的清算,镇上凡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家,光天化日之下门被踢开,一伙人冲进去,翻箱倒柜,砸锅摔碗,凡是有些年代的老旧东西,一槪都是四旧,都在捣毁之列。小镇本处江南富饶之地,很出过些文人学士,民风儒雅,不少人家收有名家字画手迹,古董文物,全部搬到街上,付之一焚。如藏有前朝的账册田契,那就更不得了了,指你是暗藏变天账,以谋不轨,是可以立即劳教判刑的罪名。那真是个颠倒错乱的时刻,遭殃的人百口莫辩,造殃的人愈加亢奋。一切的为非作歹都借了革命的名义。
很快,文化层面上的浩劫转为经济上的掠夺。在一个所谓的‘共和国’里,人们被排成三六九等,曾经拥有过财产的,跟现政权唱过对台戏的,有过这样那样‘历史’污点的,管不牢自己嘴巴发过牢骚的,触犯过刑事案件的。都被打入‘贱民’一类,失去最基本的人身保障。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他们被批斗,辱骂,殴打。私人的财产被充公,银行账户被冻结,定租和定息就此截断。整家人从他们祖居里扫地出门,过去的锦衣玉食者被剥夺了生活来源,必须从事苦力来维生。
她家的米舖早已公私合营,现在定息停了,以前手上的积蓄也被她十多年来补贴施舍得差不多了。除了十几只猫,她就剩下米舖楼上一层楼了。
虽是百年老屋,以前人造屋精心,质地手工都属上乘,山墙是青砖一色砌成,砖缝里灌了糯米桨,墙根绿苔蔓延,墙外一脉青藤横攀。风雨经年,苍苍郁郁,屹立不衰。屋梁和椽子,楼板都是上好的云杉,不蛀不潮。门窗都是红色洋松,精雕细琢,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严丝密缝。屋宇所处的位置又好,前面是镇上最热闹方便的商业大街,出脚极方便。后临河流,推窗就是江南烟雨水色。楼上一共三间,前后厢房带一间大客堂,呈‘品’字形。前面厢房原是姆妈的房间,现在大部分遗物还堆在那儿。她自己住后厢房。本来炊饭的灶间在楼下,公私合营之后,她嫌跑上跑下不方便,就在客堂里置了一台煤油炉,下碗面,煮些馄饨,反正她吃不多。老姆妈不在了之后,她日子过得更简单了。
她在这老屋出生,长大,她所有的记忆都跟这老屋有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屋是活的,就像孕育她生命的子宫。现在她双亲俱亡,丫身一人,老屋对她说来更重要了。切断与老屋的联系,她就如一个无根的鬼魂,在这世界上无所依存了。
当楼下的小刁麻子带人贴出大字报,勒令她在三天之内搬出居所。她作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她是不会放弃老屋的,如果他们要来强的,她就从楼上跳下去,肝脑涂地摔死在大街上给他们看。这年头,自杀的人被叫做‘自绝于人民’。她不想自杀,是你们‘人民’先绝了她的路,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上了,是啥个事情也做得出来的。
也许是抢房的人分赃不均,也许是她和老屋的缘分未尽,也许是天意怜幽草。经过多方奔走,申诉,哀求,最后她被允许保留后厢房。前面的客堂隔出一条走廊,搬进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住在前厢房的就是楼下米舖的小刁麻子一家。
后厢房里挤得满满当当,前面两间房的家具都搬了过来,两张眠床成直角放在窗下,床底塞满箱笼杂物。房间当中,用大橱和一摞摞的樟木箱隔开。洗脸架梳妆台马桶和煤油炉放在后半部,一张硕大的八仙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以致从前面走到后半部房间去要侧了身子才行。新搬来的邻居为了多占些地方,把杂物堆满在楼梯间,过道口。她自嘲说现在和猫一块住在老鼠笼子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夹住。
很快地她发觉失去的不止是两间房,伴随而去的还有安宁。客堂间人家有三个子女,小刁麻子也有两个和尚头一个女小囡,都是半大不小的野孩子。楼梯上奔上跑下,脚步声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一样。吵闹不说,手脚还不干净。只要她下楼倒个垃圾而没锁门,再跟邻舍聊了几句,回来就发觉有人进房来过,放在八仙桌上的零钱不翼而飞。晒出去的衣服也要小心,有次她在夏天晒冬衣,丢了一件驼毛领的呢子夹袄,遍寻不着。夹袄是请裁缝专门订做的,颜色样款都是独有的。在冬天时就看见小刁麻子女人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她知道这种事是没法申诉的,别说她没有证据,就是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样。说不好还讨个‘污蔑劳动人民’的罪名。想想有人在这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什么都失去,连性命都丢了。几个零钱,一件夹袄算什么,她不是还有个囫囵之身,还有个栖身之地?够幸运了。
自从定息没有了之后,她就没了生活来源。开始是变卖家里的东西,爹爹留下的乌竹玉石嘴烟管,卖了六毛钱。一对清朝的酸枝太师椅三块钱就卖掉了。一只玛瑙镶嵌的百年西洋自鸣钟,买了二块一角正。一个红木古董衣帽架,收旧货的人只肯出一块五毛钱,讨价还价说到一块八毛也出售了。就是这样,她手头还是日渐拮据,入不敷出。第一,这些东西大都在‘四旧’的边缘,人家不敢要。第二,镇上人都没什么钱,没有余力来收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而她家经过几次抄家之后,这些老东西也所剩无几了。于是她向镇上革命委员会申诉,她要工作,要自食其力。
她被分配在米舖里做勤杂工,是最低阶的工作,什么脏活苦活都要干。每天清早,她拿了把大扫帚清扫米舖前面的那块地面。然后,卸门板,每块门板有四十来斤重,从左到右共有二十一块。她得一块块卸下,扛到米舖后面的小房间叠起来。晚上再扛出来装回去。单是这件工作就使她筋疲力尽。但米舖里的杂事无穷无尽,不会让她停歇的;搬叠粮包,翻晒陈粮,缝补粮袋,清洁店舖,一桩接一桩,米舖里人叉了手,把她呼来喝去,当成牲口使唤。特别是那个经理小刁麻子,当年调戏过她被阿叔用扛棒赶出栈房的,跟她结下了仇,看不得她坐下喘口气,找出种种活计来支使得她团团转。还跟米舖员工说:阶级敌人,就像陀螺一样,不抽哪会转?
人对人的恶意可以无限制地扩大,特别是在整个群体都陷入疯狂的年代。打人杀人侮辱人虐待人,一切都奉了阶级斗争的名义,所有做下的恶事都不需要负责任,而且政府还有意无意地鼓励的话。那么这种恶行会一直演示下去,直到老天出面阻止。
小刁麻子把对她的恶意传播给他的两个儿子,街上的男孩都知道住在米舖后厢房里的女人是阶级敌人,是受管制的资本家,还是个破鞋。同时还知道不管怎样作践她都不会受到惩罚。所以本着男孩的顽皮和大人教唆的恶意,千方百计地跟她捣蛋,从楼上窗口把痰吐到她身上,她晾在外面的衣服被抹上鸡粪,男孩们在她门锁里滴上胶水,把垃圾倒在她家门口。冬天的晚上她下工回家,在煤油炉上烧一锅稀饭,想随便吃点早些上床睡觉。就在她刚端起碗来,一块石头破窗而入,满桌满碗的碎玻璃渣子,饭都吃不成了。
晚上躺在床上,砸破窗子上糊着的塑料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她像只被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兔子,躲在自己的巣里还胆战心惊。她自问这辈子并没作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这些人不肯放过她。而且是不懂事的孩子,她从来没惹过他们,他们的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初她如果有了小孩,也应该像他们这般大了。这些小孩一定会欺负她的小孩,那样她会拼命的。但是她拼了命,又怎么样?她的小孩又怎么办?想到这儿,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小刁麻子的大儿子阿大,今年十一岁,是个拆天拆地的捣蛋鬼。又是街上众多野小孩的头。文革开始,镇上学校关闭,这帮小鬼成天到晚在坊间惹祸生事。许多对后厢房女人的恶作剧,都是他领了头干的。这次又想出了个新的把戏;几个捣蛋鬼合力抓住了她家那只大黄猫,准备吊到她的窗檐下去。几个男孩按住了那头大黄猫,阿大拿了一根绳索,准备往猫脖子上套。大黄猫拼命挣扎,又撕又咬。其中一个男孩一松手,大黄猫一个翻身,一爪子抓在阿大的左眼上,从上眼皮到下眼帘豁开一个大口子,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众男孩看到闯了祸,一哄而散。
阿大捂了眼睛回家去,还不敢说是虐猫惹的祸,只说是被竹篱笆刮伤的。小刁麻子夫妇也没在意,给他涂了点红药水了事。哪料到第三天阿大哭喊说眼睛看不见了,这才着了慌,送去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虹体和角膜都划破了,送医又晚了,这只眼睛可能保不住。小刁麻子细细地盘问追究,知道是虐猫惹下的祸,却不敢声张,因为‘杀猫’和‘杀毛’同音同词,在那个无限上纲的时刻,被人追根究底起来就吃不消。这记哑巴亏只好自己吃进了。
小刁麻子虽是粮店经理,也就几个死工资,他原是泼皮出身,吃用惯的,烟酒茶叶开销一样少不得。家里人口多,老婆又不工作,手头一直很紧。听医生说一只眼保不住了,为了省几个钱,也任其自然,并没想法寻求进一步的治疗。结果,阿大的眼睛流了个把月的脓,彻底瞎掉了,看起人来瞳仁里一滩白垩,好不吓人。
小刁麻子吃了闷亏,自然不肯罢休,在店里作践得她更狠。好在她已经是落到井底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最多是个‘死’罢了,她早就看开了。庵里的老师傅曾说过;生死有命,自种自收。此生这个‘命’与外力无关,是你自己前生的业报,而你的所作所为,是你下一生的去处。
她在菜场碰到过尼姑庵的主持一次,一个面熟陌生的女人叫她的名字,看她犹豫着不敢相认。就说:是我呀。一面把满头的黑发向后撩去。她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看到昔日的主持,还是不敢相信。主持倒爽快,告诉她说:我还俗了,嫁了个老公,生了个儿子。她满脑子的浆糊转不过弯来,懵懂地问了一句:那么,你这许多年的功课都白做了?
主持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哎呀,阿姐。快不要这么讲!什么功课,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麻醉人民的鸦片。
说仙丹灵药的是她,说鸦片烟的也是她。人的嘴皮子就这么不值钱。
主持还关心她的个人生活,问她是否还是一个人过:阿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合适的就不要犹豫了。女人家,总要成个家。你看我庵里那些姐妹,七七八八都嫁人了。
尼姑嫁人,听起来总有点奇怪,像吐出来的东西再吃进肚子里去一样。有人觉得恶心,也有人觉得美味。真是个大千世界。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心里好像豁了一角,菩萨原先许诺给她的洁净世界突然崩毁了。那么,做人还有意思吗?这个世界这么污糟,善变,残忍,弱肉强食。本来还有一方净土,虽然遥远,虽然虚幻,但是疲惫的灵魂多少可以歇一歇。现在可好,连尼姑都下水了。
家中佛堂里供奉的观音瓷像,早在破四旧中被抄家的人砸掉了。但她还藏着一枚刻有观音浮雕像的银锁片,是她生下来时人家送的贺礼,夹在三层棉花胎中,差不多忘记了。及取了出来,银质的锁面已经发黑,观音像黑乌乌的一团,头与身子都分不清了。她拿了块丝绒,蘸了点牙粉,轻轻地擦拭。观音的身子和莲花宝座渐渐地显了出来,然后是头脸。如米粒大小的脸上,表情栩栩如生,低眉颔首,似不忍看人间百般苦难。又神情坚定,似发广愿拯救天下生灵脱离苦海。
是的,苦海无边无际,生老病死是苦,骨肉分离是苦。贫困匮乏是苦,愚笨顢昧也是苦。生不逢时是苦,割舍不下也是苦。挨打受骂是苦,被侮辱欺凌也是苦。孤独无依是苦,虚幻情欲也是苦。人一生下来就浸在苦汁里,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苦楚,每个人都得饮完自己的那一杯苦汁,半点也由不得你自己。
她怔怔地端详了观音像有一盏茶之久,心里平静些了。再用一块软绸包起来,重新藏回棉被中。
五
俗话说;剃人头的,终究要被人剃他的头。小刁麻子惯常吆五喝六的,斗争这个,斗争那个。想不到自家也有倒霉的时候。事缘他本是个好吃懒做的混混,靠吹吹拍拍混到粮店经理,并不真正懂行。做事又不认真,把一批征调的军粮搞混了,拨去部队的是发了霉的陈米。大量的士兵吃坏了肚子,这还了得?部队派了人来调查,查实是他的责任。这可是犯了大忌,当时军队权高位重,身负南面抗美援越,北面抵御苏修的重担,派驻在地方上的军代表一言九鼎,说是太上皇也不为过。一个招呼,就把经理的职位给撤了,还按上个‘破坏军民关系的黑手’名号,交给群众批斗,监督。
看到小刁麻子被人反剪了双手,押在台上批斗时,她心里并没有多少恩仇快意。只是感叹这个世界无常,春风得意的人,一夕之间可以跌入万丈深渊,搬了石头打人的,可以砸了自己的脚,惯于鱼肉别人的人,可以斩断自己手指。人不可顺风船撑足,往往今日还颐指气使,明日就枷锁在身。只是太多的人看不透这个道理。
小刁麻子如所有没用的男人一样;在外面受了罪,回家就把一腔恶气出到老婆孩子身上。拍桌摔碗,欺大揍小,家里隔三差五鸡飞狗跳。暗底里他又极为迷信,怨怪阿大弄瞎了眼,破了相,给他带来了霉运。心中怨怒全出到这个十来岁的小孩身上,动辄拳脚侍候。常为一点小事,阿大被罚不准吃饭,关到后门外立壁角。
原来那么调皮跳达的一个男孩,被他父亲的大巴掌打呆掉了。人变得畏缩,胆怯,笨头笨脑。这样一来更坏事,常常惹得小刁麻子大发雷霆,挨打罚站变成家常便饭。
一天晚间,她下楼倒垃圾,在黑咕隆咚的楼梯上差点一跤绊倒,亮了灯一看,阿大独自缩在楼梯角落。她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阿大你一个人在这做啥?阿大没回答,抽抽凄凄地哭起来。她把他带回自己的房间,灯光下阿大的脸上青紫丛横。她叹了口气:唉,作孽。教育小孩,也不是这样个教育法。阿大却只管把眼睛在桌上溜。饭桌上剩饭剩菜还没收起来,用纱罩盖着。她问道:吃晚饭没?阿大摇头,低声说:连中饭也没吃,实在饿煞了。她倒了盆热水,让阿大洗脸。自己在煤油炉子上把剩饭剩菜热了。又煎了两个荷包蛋,招呼阿大吃饭。她坐在对面,看着这个相貌丑陋的孩子狼吞虎咽,心里一股莫名的母性油然而起。她曾幻想过多次;像这样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孩子吃饭,急急的砸吧着嘴,没有吃相的,但胃口好得不得了,什么都吃得香甜。面前这孩子不但瞎了一只眼,而且顽劣,肮脏,粗野,叫她吃了不少苦头。但他又只是个孩子,生在这个时代,父母又不管教,实在不能把账算在他头上。
想着心就软了,说:阿大,你要学乖些,不要去招惹你老子。看打成什么样了。阿大只管闷了头扒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又说:小人在长发头上,不吃饭是不行的。你老子罚你,你就到我屋里来,我烧给你吃。
最后这句话阿大听进去了,抹了抹嘴抬起头来,一只瞎眼依然浑浊,另一只好眼亮晶晶的。
从此阿大就三天两头到她家来吃饭,她总是尽其所有。家里如有新鲜的肉菜,当场烹煮了下饭。如果没有,也要翻箱倒柜找出两根香肠,切切片搁在饭上蒸熟。或者炒两只鸡蛋。实在拿不出小菜了,也要下碗面,一把葱花在油里爆香,给小赤佬来碗葱油拌面。彼时虽不是灾荒年头,但口粮是配给的,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家,月供二十五斤,多一两也没有。鱼肉蛋油还是凭票供应,仅仅是聊胜于无。倒是有乡下人带了些鸡,蛋,或鱼虾等水产品,到镇上来偷偷地卖。价钱也不便宜,她常常跟乡下人讨价还价半天,肉痛地买下三四枚鸡蛋,两条小鲫鱼。回家来自己动手剖鱼,鱼头鱼肚肠喂了猫。鲫鱼先用油细细地煎好,再加葱姜酱油老酒焖得喷香酥软。小赤佬鼻头灵光,闻到香味会寻上门来,两条鱼不够他填牙缝的。她捧了饭碗坐在对面,只是用筷子挑两根葱,蘸了点鱼汁在嘴里抿抿。阿大的胃口极好,又带了吃冤家的心态,四尺童子一顿可吃掉她一天的食量。她只好从自己嘴里省下来,日常吃两顿粥,佐点豆腐素菜。以前家里招待脚夫吃的霉干菜红烧肉,也是好久不知其味了。
就是这样,也还是入不敷出。她开始衣物,以前的绸缎衣服,现在穿不出去,三钱不值俩钱卖掉一大堆。再是卖家具,先是上好的樟木箱一只只少下去。再卖五斗橱,大橱。最后她家里能换钱的只有一套红木八仙桌椅了,是爹爹的爹爹传下来的。老辰光的家具做得考究,桌面桌腿都是用整块红木雕出来的,沉重敦实。手工又精细,不用一根钉子,全部用榫头连接,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严丝合缝,稳当牢固。桌面椅背上镶嵌了细洁光润的大理石,有着浅浅的花纹,像幅天然的山水画。
收旧货的只肯出三十块钱:这是最好的价钿了,现在人家屋里都住房紧张,啥人肯要这种老东西?又笨重又占地方。我是看在老主顾的份上,收回去也只是搁起来招灰尘而已。
她想想也是,啥人要这种不合时宜的笨重家什?但是心里还是不舍得。
收旧货的掇弄她道:我要是你,就去买张能折叠起来的饭桌,用时一拉开,不用时叠起来,又轻便又省地方。实惠多了。
她是从小用惯红木家什的,哪能看得上那种折叠桌的,轻飘飘像纸糊的一样。但是她缺钞票用,阿大的肚皮像只无底洞。还有她的猫,原来天天有鱼肚肠吃的,现在也许一个礼拜能吃上一顿。而其中有只年轻的母猫怀孕了。
她牙关一咬,从收旧货的手里接过五六张脏兮兮的钞票。罢,罢,肚皮要紧,除此都是身外之物。
小刁麻子夫妇对儿子常去后厢房吃喝开只眼,闭只眼。阶级斗争管阶级斗争,实惠总是好的。阿大在外面吃了,回家就省下了一顿嚼谷。再说,劳动人民吃资本家是应该活该的,小刁麻子虽然犯了错误,还是劳动人民,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她晓得人家当她是瘟生,吃了喝了也不会见她的好。她不稀罕,她在乎的是心里的那种满足感——一个女人喂养抚育幼小的生命而带来的母性满足,那是什么都难以比拟的。她一如既往地叫阿大来她房内吃饭。
一天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刁麻子的老婆。倒是奇怪了,自从小刁麻子一家搬进来,两个女人还没怎么说过话,更别说上门了。不过小镇上民风敦厚,再不对眼也不能放在面子上,于是她招呼女人进屋坐坐。那女人进门后,开口叫她‘师母’,这称呼倒是把她纳闷住了,她算哪门子的师母?平日前后房两家人是见面也不打招呼的,小刁麻子得势时,在店里板了张脸,叫她‘喂’,连名字都省略的。今天上门横一声师母,竖一声师母是为了啥事体?
那女人七七八八讲了一串话,意思是你师母既然喜欢我家阿大,何不索性认个过房儿子,这样两家人家走动起来也有个名堂,邻居也不会讲闲话。
她倒是从来没往那儿想过,小刁麻子一直拿阶级斗争挂在嘴边的,劳动人民和资本家是不共戴天的。今天怎么啦——吃了几顿饭就可以攀亲眷了?
其实小刁麻子夫妇是细细地打过算盘的,后厢房女人虽然倒了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原来屋里厢开米店的,钞票肯定是有点的。文革抄了家,但也保不准还有金银财宝埋在什么地方。证明之一就是招待阿大的好菜好饭,凭她在米舖里做勤杂工的工资怎么负担得起?
小刁麻子家人口多,负担重。三个孩子正在发育期间,吃起饭来像煞三条狼,加上小刁麻子烟酒茶叶开销,月月家里总是寅吃卯粮。后厢房女人不是养不出来,心心念念想要个小人吗?那么阿大过房给她,省下吃用是一桩。先不说将来她跷了辫子可以继承家产,那间后厢房肯定跑不了。
话却讲得堂皇;阿大这个小人从小调皮,拆天拆地。说不听话不听,骂也骂得出油了,打也打得疲掉了,实在是没办法。他倒是跟你有缘分,就欢喜往你屋里厢跑。认了过房娘,你也帮着管教管教,我们也放心。
她却吃过小刁麻子的亏,留了个心,回绝道:不敢当。我自家没小人,不懂如何管教。阿大来玩玩,吃顿饭没问题。过房娘却不敢当。
小刁麻子夫妇盘算好的,利益当头,怎肯轻易放她过门?好说歹说,花好又桃好,说得她心动了。又叫阿大过来给她鞠了三个躬,叫她‘嬢嬢’,算是不正式地认了过房娘。小刁麻子空手套了白狼,又攀了亲眷,又不着痕迹,刀切豆腐两面光。
她心里五味杂陈;半世为人,两手空空。现在莫名其妙跑出来个‘独眼龙过房儿子’,那滋味就像一个热疖头正好生在背脊心上搔不着的地方。本来是为了自己一腔无着的母爱寻个落脚处,现在倒是被挑上马,不管也得管了。
可是阿大岂是好管的?世界上大部分的人,被压迫被虐待时一副苦怜相,但三天好面孔看过,骨头马上轻起来,真以为自己是王了,可以作威作福了。大到打了翻身仗的政党,小到三岁孩童,莫不如此。阿大在文革中没读什么书,现在学校虽然复课了,但学生的心野惯了,哪里读得进去?反正届时分配都是上山下乡一片红。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旧态复萌,整日价跟了镇上一批油头青年,在街头巷尾聚堆,抽烟,寻衅,斗殴,偷鸡摸狗。闯了不少祸,几进几出派出所,赵同志摇头说:这个小赤佬搞不好了,再这样子只有劳动改造去了。
小刁麻子养儿子的哲学是——不管,每人脚下一条路,他自己就是从小没爷娘管教长大的。闯祸也好,劳动改造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他才懒得费心了。现在帮你找了个过房娘,更没他的事了。
阿大现在差不多一日三顿都在后厢房吃,早上起来,趿了鞋蓬了头蹩到后面来,一声不响地把她准备下的一大碗面吃光,抹抹嘴巴站起身来出门去。中午像刮风似地回来,心急火燎地催吃饭。晚上要半夜才回,敲开门就问:嬢嬢,有什么吃的?快点。她只得披衣起来烧水煮面,等阿大吃完回隔壁去,她手脚冰凉,裹紧了被窝还是簌簌发抖,一晚上睡不安顿。
有时她也怨意顿生;她前世欠了小刁麻子一家什么债?摊到这样一个‘过房儿子’为他做牛做马?吃不好,睡不安顿?小刁麻子当年的那副凶神恶煞相她还没忘记,斗争会上那股辣手劲儿,真是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还有抢房子时那股无赖嘴脸,她凭什么要一口饭一口粥地喂养他儿子?
但这股怨意维持不了多久,女人的母性是种不可理喻的情绪,自己会找理由来为最荒谬的行为做开脱。她可以看清小刁麻子在经济上占她便宜,把养育小人的责任扔给她。她尽心尽力,而将来阿大会不会承她情都是问题。但想到阿大挨了他父亲的毒打,再饿了肚皮坐在楼梯上等她,心就软了。母性中有一种自身被他人依赖,被需求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付出变为顺理成章,而不管那依赖和需求是怎样地荒诞和不合理。
她还有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人都是有良心的,她这样地含辛茹苦,从嘴巴边省下吃食来喂养阿大,他现在就算不懂,但他长大后会明白的,当他自己有了小人会体验到她的一番苦心的。她也不要他报恩,不要他奉养,只要他明白这个人世间还是有人真心对别人好的。
很快,阿大开始向她讨要钱财,起先是要一角贰角,说是在外面肚皮饿了要吃碗阳春面。想想阿大正在长发头上,男小囡活动大,容易饿,她就给了。可是当这种索需变得频繁起来,她就为难了。她要是不给,阿大就会放出很坏的态度来,摔桌打凳,骂骂咧咧,几天不给她好面色看,也不到她房里来吃饭。照例说,她应该趁这个机会冷淡些他,让小赤佬明白她并不是可以随心捏方捏圆的糯米团子,也让自己喘口气。但是不见阿大人影,她就会觉得若有失所,生怕费心费力建立起来的亲情就此付诸东流。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些旧货,换了几角钱,在楼梯上截住阿大,硬是把两张毛票塞在他口袋里。听到小赤佬轻飘飘地叫声‘嬢嬢’,就心花怒放,一口长气透出,回家用开水泡碗冷饭,就了一块乳腐吃得无比香甜。
其实她大约是知道的;阿大和他那帮朋友都抽香烟,瘾头还很大,开始是两毛八分一包的飞马牌,后来就非三毛五一包的大前门不抽,偶尔会抽四毛九的牡丹牌。这在小镇上算得上是奢侈了,三毛五分钱可以在食堂吃两碗大肉面,可以在镇上饭店叫一大锅黄豆猪脚汤。就是正儿八经领工资的米舖职工,大都只抽一毛三分钱的大连珠。这些小赤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当然,除了明要,就是暗偷。
一次阿大在她家吃饭,吃完照例马上滑脚。她在收拾碗筷时,发觉早上买米找回来的五斤粮票不见了。她明明记得压在茶杯底下的,怎么眼睛一眨就找不到了。她桌子底下,碗橱里都找遍了,连垃圾桶里也翻了两遍,还是不见踪影。当时粮票可是个要紧物事,每人定量多少就是多少,不像她爹爹开米舖买米可加一,多一两也没有。乡下人是没有粮票的,买把挂面也不行。家里有病人想吃口热汤面,就得用鸡蛋来换。或者,直接用钱买粮票。
她的定粮是二十五斤一月,本来就不怎么够,再加阿大常来吃白食,更是捉襟见肘了。开过米舖的她,把粮票看得很紧,一两二两的零碎粮票也仔细收起来,凑到个整数就买斤切面,盘好晒干了收在米箩里,晚上阿大喊饿时下碗面给他吃。现在一下子不见了整整五斤,她怎么不跳脚?
眼前浮起小刁麻子女人穿着她的呢子夹袄的情景,但下意识阻止她把阿大与粮票不见了联系起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阿大不会不明白——嬢嬢有吃的,阿大就也有一瓢。嬢嬢没粮票了,阿大就只好干瞪眼了。就是再巧的媳妇也不能为无米之炊啊。这个小人虽然调皮,但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但是事情越来越不对了,她几次发觉抽屉被翻动过了,她是有些黄金小饰件藏在隔层里的,像是老娘留给她的一枚赤金戒指,一对镶祖母绿金耳环。那个时候的人,一生经过太多的逃难和变迁,钞票常常贬值,总是觉得要有一点金器在身边防急,在再穷再苦的时候,她也没拿去变卖,而是尽可能妥善地藏了起来。这次虽然没丢失,但令她紧张。阿大在房内进进出出,她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牢的。所以她把两件宝贝东藏西藏,裹在棉花胎里,或者用橡皮胶贴在碗橱的底层上。夜里躺在床上又觉得不妥,棉花胎铺在床上,人可以随手摸到。而橡皮胶日久之后也会松脱。可是一间房就这么点大,还能藏到哪里去?
其实她也想过;哪天眼睛一闭,脚一伸,这房里什么物事都是他阿大的,藏来藏去有什么意思?但话说回来,现在阿大拿了首饰去只会糟蹋掉。将来他懂事了,知道这是嬢嬢留给他的一点念心,会得珍惜了,那时再赠与他不迟。
文革出其不意地结束了,十年一梦。
去年阿大十七岁,初中毕业,别人分配都是去乡下务农,他却因为瞎了一只眼睛,得以照顾留在当地的镇办工厂。也算是因祸得福。阿大上班有了工资,除了中午在单位吃饭,晚上还是常来她房里吃夜饭。钱是一个也没有给她的。他都花在自己身上,吹了个飞机头,新买的的确凉衬衫,喇叭裤,新的回力球鞋,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墨镜,墨洞洞的,遮着那只独眼。天天夜里和狐朋狗友在街头巷尾混世界,抽烟喧哗,骚扰来镇上的乡下人,对过路女小囡讲些挑逗的下流话,对居民的白眼报以辱骂,跟邻镇的青年斗殴。说话行事都轻狂得很,自以为是镇上的时髦人物了。
接着就出事了。
镇东的中学有个年轻的女教员,廿四五岁却长得小样,是工农兵大学生,大城市的人,不知怎的分配到镇上来教中学。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有个男朋友常在周末来看她。宿舍里人杂不便,两人就到水边走走,寻得清净地方,便不免做些恋人间的事情,搂搂抱抱,亲个嘴,摸下奶之类的小动作。情到浓处,再做得出格些,偶尔也是有的。
一晚不巧,两人正在小巷子里亲热,正当衣履凌乱,就要入港之际,不防被镇上这帮小青年堵住,咋咋唬唬地要送两人去派出所。两人苦苦求饶,这帮人本来是闲极无聊,荷尔蒙又旺盛,正苦无处发泄。看到女教员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禁动了色心。他们把男的打了一顿,五六个人把女的剥去衣物,着实猥亵了一阵。做下了恶事,留下满头是血的男子和衣不遮体的女人,遂作鸟兽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这帮小鬼也是昏了头,不想想独眼龙阿大,面孔上这么大一个特征,受害人怎么会忽略过去?派出所第二天就把阿大传唤去,一审问就问出一串大闸蟹,统统捉起来上了手铐,关在派出所后面防空洞改成的牢房里。
中国的罪名,可大可小。不但要看是什么人犯的,还要看是什么时候犯的。如果是在风头上,那是偷两根珍珠米都可被枪毙。镇上都在盛传阿大这次倒霉了,前一阵刚刚传达过要整顿社会风气,不枪毙也要判个无期徒刑。
她一个妇道人家,只会急得跳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时候还要看小刁麻子的办法了,他虽然是犯了错误,但做过共产党的干部,知道这种案子的关节在哪儿;公检法办案有种说法叫做‘抓背后长胡子的’,意思是教唆者。共产党不怕青少年犯罪,却最怕背后有教唆者。一旦抓住,判起来都是从重从严。小刁麻子知道犯人在拘押时都要写坦白书,写检查,深挖犯罪的思想根子。他借了探望的时机,跟阿大如此这般地叮咛:现在是性命交关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洗脱出来。
阿大的坦白书是这样写的: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城镇贫民的家庭,父母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人。是共产党把我们一家从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我们全家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父亲一直教导我要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可是我家后厢房的资产阶级分子,千方百计地用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来腐蚀我,通过小恩小惠,跟我灌输吃喝玩乐的人生哲学。由于我不注意政治学习,没有用高标准严要求对待自己,放松了警惕性,被后厢房的资产阶级分子一步步地拖下水。从一个有上进心的青少年变成追求享受,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从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她全然不知小刁麻子一家把她拿来作了挡箭牌,也不知这‘教唆犯’是个可杀头的罪名。好在文革已过,说是要正规办案,不像文革初期见了风就是雨。公安局办案的人根本不相信阿大的说辞,你们这批人本来就是派出所挂了号的,坏事做了不少。你们是临时见色起心,现在反过来说一个老太婆教唆你们去侮辱妇女?五个参与其事的都被判了刑,五年到十年不等。阿大是始作俑者——十年。宣判之后就吊销户口,送去安徽皖北的监狱服刑。
六
阿大被送走之后,她常常夜里做梦。梦境大同小异,都是她在一片山谷中行走,高一脚低一脚,山路嶙峋崎岖。却有满眼的桃花盛开,朵朵都有拳头般大小,嫣红柳绿一片,开得张扬恣放。她抬头看花,低头看路,一个疏忽,脚底一块石头松脱,整个人往下坠去,整片的桃花纷飞如雨,纷纷扬扬向深谷飘落。这时人就遽然惊醒过来了,刚才往下坠去的感觉还如同身受,心口别别地跳。这个梦境反复出现,她就惶然了,是否有什么事要发生?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她不敢奢望,坏事她承受不起。心里一个疙瘩总是堵在那儿。
释梦者说;开得太大太猛的桃花带有妖气,是不祥之兆。也有懂医道的人说;人做梦坠深谷是心脏有毛病,要预防在睡眠中心脏遽停。她听了一点也不害怕,预防?怎么预防?她孤身一人,叫救命也没人听得到。她不怕死,倒是怕病病歪歪拖着死不掉。
人一上五十岁,时间过得飞一般。阿大服刑去了,她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孤独感也特别强烈。前一阵阿叔有信来,说他女人走了,在田里一下子倒地,再也没醒转过来。信是来报丧的,但也有怯怯的试探。她全然无动于衷,心里还责怪老头子异想天开。那种男女之情在她心里已经不占一丝地位。她虽然孤独,但这种封闭感是熟悉的,她宁愿守在自己的洞里。她回了一封淡淡的信,夹了十块钱,没有为阿叔留下胡思乱想的余地。阿叔倒也是识相,没有进一步地纠缠。
她把所有精力放在照顾她的猫身上。这几十年来,她养过不下上百只猫,新的老的,来来去去,生老病死。现在她膝下还有七八只,大都是老猫,已经没精力出去觅食寻偶的,整日价地俯伏在她的床头脚尾,眯了眼打瞌睡的。那只抓破阿大眼睛的大黄猫,是猫群中的王者,至少有十三四岁了,却还是毛色丰沛,龙踞虎步地在后厢房一方天地里巡视,尾巴竖得笔直,高傲的眼中精光四射,打量着它那群垂垂老去的嫔妃。
她有时会跟它眼光撞上,很明显地,大黄猫眼里透出一股不屑之神情,好像说你何苦呢?整日忙这个,忙那个,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我们猫就看透了,十几载的生命就是一霎间,吃了,睡了,拉屎撒尿了,打架了,交媾了,生命也就丰满了。
猫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哲学家。
她有时会突来奇想,她前生一定是只猫,一只羞怯,瘦骨嶙嶙,营养不良的母猫,没人喂养,没人宠爱,在人家后门口捡些残羹剩饭活命。没有同伴,常常独自在落水管和屋檐上走来走去,蹑手蹑脚地在一方有温暖灯光透出的窗前蹲坐下来,从没拉严的窗帘缝中,好奇地看人的生活,吃饭,睡觉,生育,抚养幼孩。然后再抬头看看深邃悠远的夜空,四周,各路野猫叫春之声彼起此伏,当空,一弯新月如钩。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定有个凄惨的前生,连带影响到这世人生。庵里的师傅好像讲过;前生决定今世。她是一只猫的命,挣扎着做了人,处处不顺。做人实在太难了。如果有下世,她情愿再做回猫去,一只孤僻,羞怯的小猫。
她很早就停经了,五十岁出头的人在外观上全然是个老妇了。干瘪,枯槁,像一根脱水的茄子。周围的小孩子都喊她‘嬢嬢’,这个南方味十足的称谓有一种温婉的女性味道。却在她身上反衬出一股孤苦的况味。她也很安逸地把自己归入‘老’的一族,言语行事都带出倚老卖老来了。其一是她不再忌惮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常盯了人家小青年,说;我那个孩子还在的话,也要上班做事了。听的人就套她的话,她兜兜圈圈把当年的事说个囫囵,不免添上不少想象的成分。听者就说;那征粮队长刚解放已经参加工作了,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官了。她不言语,微微地笑着。传到外面就成了她跟某个大官有过一段关系。小地方的人闭塞,轻信,多少有些趋炎附势。开始对她有了笑脸,言语也客气了很多,谁知道呢,说不定瓦片也有翻身之日。
其二,她对男女关系的看法日趋保守,她不忌惮说自己和男人的韵事,却对现在年轻女子的作派非常看不惯;裙子短成这样,大腿和半个屁股都被人看去了!将来怎么嫁人?她愤愤地说,也不想人家嫁不嫁人和她浑身不搭界。女孩和男伴在街上挽了手走,她看得面红心跳。听说镇上还办起了跳舞场,一到晚上,男男女女抱在一起,香面孔,摸奶奶,成啥体统?啥人晓得还有啥事体做不出来?她卫起道来也是理直气壮。她心目中有一道模糊的界线,过去的,百无禁忌。现在的,妖魔乱舞。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人思想的开放与保守,并不单取决于社会,教育,伦理。而更取决于年龄和生理变化。
其三,她渐渐的变得吝啬,原来出身于富饶之家,她一生没有太在意过钱财。就是在文革时穷得水洗般的,她也不曾太大的危机感。现在不知怎的,她心中出现一个洞,深不见底,洞里恐慌之波翻腾不已。总觉得有一天会祸事临头,将耗费她大笔的金钱。她开始对人斤斤计较,对自己更是苛刻,规定每天的小菜铜钿不得超过两毛钱。一碗馊掉的泡饭也不舍得倒掉,强迫自己吃下去。结果当然是吃出病来了,她并没接受教训,不管剩菜剩饭还是一股脑儿塞下肚去。
文革后她家里退赔了一部分财物,补发了一部分工资。她并没有善待一下自己。而是把到手的一分一厘都节存起来,一本存折藏在贴身的衣袋里,白天黑夜不离身。有次找不见了,急得她差点发神经病。找到后不断地打冷呃,接连三天止不住,医生说是受了刺激,神经末梢絮乱了。自此她把存折拆开小额另存,床底下,碗橱里,棉花胎里,夜壶箱里,处处是用有光纸包好的存折薄,藏得严严实实。有好几次自己都弄糊涂了,自己到底有几本存折藏在这间后厢房里?
乡下带了信出来,阿叔生了重病,马上要不行了。如果赶过去,也许还能见上一面。她犯了踌躇;去?还是不去?去的话那笔花费是跑不了的。不能怨她如此作想,阿叔一直当她是城里的钱庄,有事体就手一伸。看样子,这次棺材铜钿要她掏口袋了。不去吧,阿叔是这世上仅有两个跟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之一。虽然现在她对那欲生欲死场景的回忆淡薄得很,花开得很大很猛,但结不出果子来,就跟她梦中所见的情景一样。
想了两天,还是决定去一趟,算是给自己年轻时期荒唐的一个交代。不想坐船晕得要死,到了地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前来接船的是个后生小阿弟,精干锐利,跟阿叔年轻时有几分神似。他叫她‘小姆妈’,把她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两只石硬的小腿骨飞速地踩动着踏板,箭一般地在狭狭的田埂上穿行。坑坑洼洼的乡村道路把她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直到了地头,屁股还生疼差不多要散架了。她料不到阿叔住的泥地草房这般矮小简陋,进门都要低头。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她实在认不出了。当年那么精壮的阿叔,竟瘦成了一个骷髅头,肤色青灰,鬓毛稀疏,整排的牙床露在嘴唇外。人是已经深度昏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小弟在他耳边用当地话大声说:爹爹。小姆妈来了。阿叔似有知觉,眼皮抽搐了几下,却没有睁开。旁边的邻居大婶操着她不太懂的当地方言说;老头子吊了几天了,说是要见你一面。现在人来了,应该也快了……
果然,阿叔在她到的傍晚呼出最后一口气。刹间,草房里外腾起呼天抢地的嚎啕之声。阿叔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连同他们的儿子女儿,几十条喉咙齐放悲声。整个村庄都惊动了,陆续有人来,说都是亲眷本家,佩了纸白花,一脸戚然地陪了守夜。暗洞洞的天穹之下,夜空深浓,烛光幽微颤动,诡谲地把来来往往的人映得飘了起来,离地几分,不听半点脚步声。在远离城市文明的旷野之中,三界蒙昧,鬼神降临。白昼黑夜交替之时,六道轮换,生死契阔。
乡下的丧事出乎意外地繁杂,正式。守夜,停厝,出殡,哭丧,入土,做七等仪式都一丝不苟。虽说是迷信,但队里干部来看了都不置一言。死亡以它特殊的威仪,抹平了人间的争扰与参差。一个辛劳一生的农民,尊严地走完他卑微而沉重的人生。
她在乡下住了十天,做了头七才踏上返程。阿叔的儿子女儿都对她很客气,叫她‘小姆妈’。她一直搞不懂这个称呼是什么样的一层关系?又不好直别别地询问。后来自己悟出个大约摸来;死老头子大概在乡下说过大话——他在城里还有一个女人,或者干脆吹牛说还有一房。于是这些乡下人把她当作姨太太来尊呼。想到在名分上被老头子占了便宜,心里多少有些愤懑,暗笑,但也有温暖的触动。老头子对她还是真心的,虽然也夹带了别的心思。出乎她意料之外,老头子的儿女们一点也没提起钱钞之事,倒是招待得不错。杀了一头猪来办豆腐羹饭,新鲜的红烧肉,新鲜的菜蔬,卤水点的豆腐,伴了用大灶头烧出来的新米饭。她竟然猛吃了三碗,自己也不好意思,城里来的亲眷怎么像饿死鬼般地。她走前留了一百块钱,算是奠仪。人家也没多推辞,笑笑就收下了,叮嘱她有空就来乡下住住,说这儿空气好,吃的东西也新鲜,就是条件差了些。
在归程的船舱里她百感交集,老头子的一世人做得苦透了,但结果却厚实圆满。哭丧时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巨大音量就是最好的明证,那种人多势众,可以叫人想象出一只只石榴爆开,子子孙孙落满地的景象。生物最基本的传种接代,广种广收,覆盖大地。相比之下,财产,地位,生活的舒适,境遇顺利或不顺,都是虚幻。就如开满花的枝头,届时结不出果子来一样。
她一辈子就出过两次远门,第一次是到邻镇去打胎,第二次就是去阿叔的乡下头送终。两次都不超过五十华里,在她就算是出远门了。两次都跟生死有关。第一次明明是生,却被虎狼之药硬生生地灌死了。第二次知道是死,却目睹了生的苟延残喘。所以出门对她说来是件性命交关的事,每次回来都身心俱疲,要在床上歇息几日才缓过来。
也许是看到人家子孙满堂被触动,也许是她驿马星动了。她竟然想要去探望阿大,小人进去一年多了,还没人去看过他,连他父母也没有。小刁麻子在外面讲;小赤佬自己作死,让他去吃些苦头也好。啧啧!话不能这么讲,再怎么样也是你自己的小孩,就算瘌痢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他吃苦头你心里好过?阿大摊到这种爷娘也算倒霉。
但皖北可不是五十里路的事,要乘火车,再转长途汽车,听说监狱在山里幺二角落里,从长途汽车下来还有一长段路,没人能说出那段路怎么走?搭便车呢?坐老乡的牛车?还是靠两条腿走过去?她秉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无畏心态,毅然去买了火车票。
听人说监狱里没啥吃的,犯人顿顿吃白水煮茄子。人是个贱货,脑袋被肚皮管住,肚皮呢又被嘴管住。所以人不能吃太好,吃得一好,种种歪心思都来了。所谓‘饱暖生淫邪’就是这个意思,犯人更是得管住他们的嘴巴。
她听说探亲是可以带些吃食过去的,但带什么东西却是犯难,汤汤水水不行,霉干菜红烧肉也没办法带,带些零食太说不过去。她左思右想了半夜,决定包些粽子带去,有肉有米又管饱,还不容易坏。于是在米舖换了十斤糯米,到集市上买来五花肉和粽叶。先把五花肉用酱油浸泡一晚,一勺米一块肉地整整包了二十五个大粽子。煮熟后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大包。再用人造革手提包装了些换洗衣物,就上路了。
一路上火车换汽车,排队买票检票,上去下来,把她搞的头昏脑胀,她不知道外面世界这么复杂,这么多的规矩,这么多的政策,这么多的门道。她讲的方言人家不懂,人家讲的当地话她也不懂,鸡跟鸭讲似的,着实吃了人不少白眼。不过还是有好人,长途汽车上有个干部模样穿中山装的男人,把她送到离监狱最近的那个点,还帮她把一大包粽子提下车,再告诉她怎么走——五里路,没车搭的话一个半小时也能走到。
路上有些解放牌大卡车开过去,她照那男人教她的办法举了手想搭车,但坐在车里的解放军只是朝她白了白眼,停都没停就开过去了。没办法只好迈开脚步走,装了粽子那个包死沉。她走得汗流浃背,两条小腿直绞脆麻花,衣服都丝丝缕缕地黏在身上。路上遇见当地人,问还有多远,说是五里路,再走半小时,再问还是五里路。这五里路无穷无尽,她走得筋疲力尽,直想把包扔了坐在地下大哭一场。
到了监狱大门口已是四点多了,这一走整整走了三个半小时。看到门口荷枪实弹的岗哨目光向她射来,她心里害怕得别别跳。但来也来了,还是硬了头皮上前:你这位同志,我找我们家的阿大。那是个紫黑脸膛的西北兵,哪里懂得她这半官半乡的普通话。这些大头兵没什么文化,只知道这里是监狱,是专政机关,里面关的都是坏蛋,要提高警惕。以此类推,来探望的家属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不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听她絮絮叨叨半天还不明白,火气上来,扯直了嗓子大吼一声:搞什么花样,一边去。
她抖了嘴唇,还想说什么。那兵把枪从肩上卸下,她吓得心肝俱摧,赶忙退后到路边。那个兵把枪换了个肩,同时拿眼盯她,逼她,挥手要她离开。
她吃了千辛万苦才来这儿,哪能就这样离开?那个兵又太凶,如果他真的拿枪打她怎么办?她耽不得,走不得,心劲一泄,不由得蹲在地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自己真是命苦;老远跑来,却是乌龟撞在碰门板上。愈发伤心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滂沱,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五内俱焚。
哭了好一阵子,突觉眼前被什么挡住了,一抹泪,先看到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一条皱巴巴的黄军裤。再抬头往上看去,一个军人,铁板着脸,由高往下地俯视着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牵了那军人的袖管,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篇来路的不易和苦处。那军人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问道:你来看谁?
我家的阿大。
阿大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她平时叫惯了阿大,正经学名倒还真说不上口。赶紧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信封已被汗水腌湿了,是走前问小刁麻子老婆讨来的。那军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嬢嬢。
那军人不知道‘嬢嬢’是个什么亲属关系。她七七八八一通解释,越解释越糊涂。那军人不耐烦了,手一伸:工作证。
她一个米舖临时工,哪来工作证?还好她把户口簿带在身上,人家告诉过她买火车票要用的。她把户口簿递过去,那军人翻阅之后,狐疑地问她:户口簿上没说明你跟他有亲属关系……?
她又是一大通解释;阿大怎样过房给她,父母三头六面都认的,从多么小时候就开始在她屋里出入,吃她用她给她招气——像自己的囡一样。那军人不等她说完,斩钉截铁地说:不是直系亲属不得探望,这是政策。
怎么不是直系亲属?不是直系亲属会这么老远跑来?我吃饱饭没事做?阿大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跟亲生小囡有什么两样?你这个解放军同志也要讲讲道理,我自己的小孩如果还在,至少也有你这么大了。你好意思让一个跟你姆妈一样年纪的老太婆老远来白跑一趟吗?
俗话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谁知北方兵碰到南方老太婆,更是夹缠不清。老太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两张嘴唇皮嘀嘀嘟嘟,铁棒都可以磨成针的。那军人虽然一口一个‘政策’,却抵不过她老太婆水磨糯米功夫,口气有所松动:就算让你探望的话,也太晚了。一到五点,所有的门都上锁,电网自动通电。
哪我什么时候可以看阿大?
明天吧,我跟上级汇报一下。
看看实在无法,她只得退而求次。当晚找了个乡镇小店住下,跟几个也是来探犯人的家属挤在大通铺上,给跳蚤咬了个半死。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用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就直往监狱而来。
却被告知探望时间是下午三点开始,她整整在大太阳底下等了五个多小时,人都晒得出油,才被允许进入探视室。由于外面阳光强烈,进了室内,一时调整不过来。当一批青光头皮,穿着灰布工作服的犯人进来时,她认不出哪个是阿大。直到人到了面前,哑声叫她‘嬢嬢’,她才惊觉。
面前的阿大,只有个形,没了个魂,人瘦掉一圈,原来圆面孔变了只鞋拔子,那只瞎眼在狭长脸上更显突兀。阿大在她对面坐下来,二话不说就翻她带去的提包,嘴里叫道:饿煞了,实在饿煞了。见是粽子,当即用牙撕开粽子外面的裹叶,三下五除二地下去两个。她在一边急叫:慢慢来,慢慢来,糯米粽子要热过才好吃。阿大哪听她的,闷了头一直吃到打呃,才罢手。那只独眼盯了她:带了烟吗?
她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飞马牌香烟,阿大劈手夺了过去,拆开急急地点上火,一口浓烟喷出:就这一包?怎么不会多买几包?
她愕然无言,自从见了面,阿大没一句问她途中情况,是否顺利?是否劳累?她身体怎样?过得好不好?只是急急地索取,好像她前世欠了他多少那样。她不禁悲哀地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怕是没人像她那样把阿大挂在心上。这个又丑,又顽冥,又不学好的孩子连亲生父母都视他如敝履。可是她关心他,老远跑来,他又何曾有一点点回馈?哪怕是一个笑脸,一句温语,他都吝于施予给她。只是伸手,索取,挤榨,然后是她不敢想象的——丢弃,丢弃她那颗渴望亲情的柔软心。
她不明白,人世间不是你施予就有回报的,恩与怨,罪与罚,情与债,奉献和索取,善心和贪婪,在冥冥中如乱麻似地缠成一团,难分难解。欠债的和索债的,在六道轮回中依次坐庄,互换角色,生死轮替,隔世恍然。
这就是为什么阿大如此对待她,她还是心甘情愿。明知道亲情是虚幻,还是继续付出。这个世界是没道理可讲的,公平不体现在一得一失之间。羊被狼吃掉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弱肉强食,事情的核心深处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道,美丽又残酷,单纯又深邃,合理又崎岖,组成我们这个复杂缤纷又荒谬错综的世界。
阿大坐在她面前,脸上还粘了两粒糯米,嘬尖了嘴,贪婪地把烟屁股的最后一丁点尼古丁深吸进去,然后把一口浓烟直接吐在她脸上。然后再抽出一支,用烟屁股续上。对她关心的提问摆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只用一个个嗯哼的鼻音回答,脸上不屑的神色似乎在说;完了?完了就可以滚了,死老太婆。
她其实还有一包烟放在人造革提包里,本想走时再给他。看到阿大这副嘴脸,心都凉了。她决定给他个小小的惩罚;那包烟情愿扔掉,不给他了。
死老太婆也有自尊,死老太婆也可以耍耍性子的。
不过那包烟没扔掉,要卖两毛八分钱,不舍得的。爹爹以前是吃烟的,她从小就闻惯了那股浓烈辛辣的烟味,当烟味散去之际,鼻孔里就会留下一丝回味无穷甜兮兮的味道。那包烟在饭桌上搁了个把礼拜,直到一天,她百般无聊地撕开飞马烟的烟壳,抽出一支,闻了闻,点上火。原只是个无意识之举,这么多人一辈子舍弃不下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个味道?却不想一只烟抽完,就此上了瘾。怎么这些年,她就没发现香烟这物事如此这般地好;既解乏又醒神,还可消食。最要紧的是,她终于在人生中,有了一件可以陪伴的物事;一天劳累下来,抽上一支,浑身舒透通泰。夏日晚间,坐在河边石阶上看月亮升起,一烟在手,心广神怡,烦恼除尽。晚上睡在床上,看着月光从竹帘里透进来,黑暗中烟头一明一暗,满室芳香,她就在这芳香气息中堕入梦乡。
范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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