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惊鸟(上)
星期五 四月 25, 2014 7:50 am
一
她幼时生得讨趣,白白嫩嫩,欢眉笑眼,姆妈帮她在头顶上扎个冲天小辫,额上点了块胭脂,玉雕粉琢似地一团。这小囡的性子又好,谁来抱,必是伸开双手投怀。爹娘当宝贝不说,左邻右舍也爱煞了这枚开心果,常牵了手家去,好点心好果子招待。送返家来,还要在那张粉脸上使劲啄几口,再胳肢窝里呵把痒,女小囡就舞手扎脚地咯咯笑个不停,像煞一尊小小的弥陀佛。
屋里在镇上开了爿米舖,店面临街,楼上拿来作了住家。门前是热闹去处,人来熙往。后面却开阔,房舍枕了河,粗大的青石条砌成地基。十来步外,石阶之下,暗绿色的河水缓缓流淌。在雾气弥漫的早晨,开门出去,水面景色朦胧,望之如玉带生烟。这老房子约摸在前清年间造就,早时建房材料实在,工亦精细,外观青砖乌瓦,朴实无华。经历了百年风雨侵蚀,斑驳暗淡却气象沉稳,檐柱不腐不朽,爬满青苔的山墙还是坚实耸立。楼下僻作了店堂,高挑敞亮,店门前的排门板有十二尺高。一色水磨青砖铺地,水柳木柜台擦得锃亮。后面栈房里,细麻布粮袋里装了上好的江南大米,一包包地叠到天花板。楼上是两厢房合一花厅的格局,柚木地板上过生漆,踏进房间,脚底是乌油油沉郁的颜色。雨檐下的镂花窗格,垂着湘妃竹卷帘,把南方蒸腾的暑热隔在外面。房里终日是半明半暗的,有股沉香和樟脑薰出来的味道。佛坛上供了观音像,宣德炉里点了迦南线香,供着一盆纤细的文竹。满堂的红木家具,暗光跃动。房内一股慵倦的气息浮动,夏日午后,她吃过中饭就在姆妈的红木大眠床上午睡,睡得浑身是汗,面孔通红,鬓发纷乱。
栈房的后门开出去是个天井,也是青石板铺地。园中有口水井,井沿上围了一圈青苔。围墙下长有一棵茂盛的无花果树,碗口粗细,展开层层叠叠像人手掌般的叶片,却只结青色的果子,涩嘴得很。穿过天井,来到小码头,沿了九级褐色磐石砌成的阶梯,可以走到河边。春汛来时,水面无声地涨高,只剩三级石阶还露在水面。河里蒸腾起一股水腥气,甜丝丝地像田野里刚割下的新鲜苜蓿。夏天日头苦长,当一天溽暑过去之后,黄昏后,关紧了门,由厨娘捉了她在一个大脚盆里洗澡,笑语盈盈,水花四溅。洗过澡,年轻的姆妈的衣襟上佩了串白色的栀子花,带了小小的她,摇着蒲扇,在后门口的河岸上乘风凉。或者兴致来了,挑了盏灯,走下石阶到河里放纸船。在渐渐暗下来的河边,水波轻软,对岸灯光摇曳。姆妈轻声哼着山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她口齿不清地和姆妈一起唱着,在童声呢喃中,月亮就一点点地升起。
夏末的八月半或九月初,后天井里飘着蒸糕的香气之际,就真有送米的乌篷船摇了来。沉重的船身靠了岸,一块跳板搭牢了岸边的石阶,两个黝黑精瘦的乡下人挑了满箩筐的新稻米,一颤一颤地走过跳板,爬上湿滑的石阶,送进米舖后面的栈房。这时爹爹就会端把竹椅子坐在穿堂楼下的荫影里,泡一壶碧螺春,吸着一支乌竹玉石嘴的长烟管,膝上摊开本账簿,一笔一划地记账。等一船的稻米卸完,日头已偏西。乡下人累得汗流浃背,剥了短衫,蹲在岸边,摘下草帽呼哧呼哧地扇风凉。米舖的灶下已经备好了饭食,照例是一钵斗丝瓜虾皮蛋花汤,一碟兰花豆腐干,一大海碗的霉干菜红烧肉,籼米饭是用木桶装的,白铁壶里是凉好的焦香大麦茶。两个脚夫坐在门槛上,闷了头,风卷残云地把饭菜吞下肚去。
她是有点人来疯的,人一多就兴奋莫名,小老鼠似的蹿来蹿去,咯咯地痴笑着。像陀螺似地打转,把自己转昏了头。晕眩中撞在脚夫抬的箩筐上,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四周的鸡就抢着来啄。爹爹怕她掉下河里去,赶紧追上几步把她捉牢,夹在两腿中间,扯着她辫子叫她‘小痴子’。只要一眨眼,就被她溜走,跑进灶间里去看乡下人吃饭。粘在人身边喋喋不休,又嘴馋人家的饭食,虾皮汤好喝得不得了,一碗还不够,捧牢了碗再要添。兰花豆腐干和红烧肉也美味,看乡下人用浓郁的肉汁拌了饭,吃得点滴不剩。便一叠声地吵着也要吃红烧肉。真正在饭桌上端了上来,却意兴阑珊,吃不了一块就放下,似乎滋味远不如乡下人在灶间里吃的。
厨娘面子上挂不住,讪笑道:人家讲‘隔灶头饭香’,还说得过去。这可是同一只灶台烧出来的啊。
乡下人来了几多次,熟了。喜欢这个小阿福,每次来,总捎了乡下的小物件给她,几根煮熟的珍珠米,一捧嫩脆的鲜菱角,一株碧绿的莲蓬。或者是装在篾竹笼子里的金蛉子,赤豆粒般大小,两根长须,蹲在一块碧绿的西瓜皮上,篾竹笼子挂在檐下,便一天到晚吟唱个不停。她更是疯煞,跑前跑后,绊手绊脚,阿伯阿哥地乱叫。脚夫吃饭,她嘟了嘴,像只小鸟般地在人家的筷头上吃东西。吃着吃着,就猴到了人家脚夫背上,脚夫尴尬道:妹妹快下来,你看我这一身的汗,好不腌臜?
厨娘出来教训她;女小囡家仔,要文文静静,哪能像你,疯得像个男小顽?
脚夫吃完饭,抽足烟,起身找个墙角撒尿,火力十足,一泡尿飙得老远。正在抖个不停之际,一转头瞥见一根冲天小辫,一双好奇的眼睛,正盯了他的货色瞧得起劲。脚夫大窘,赶紧系了裤带,正色道:哎哟,妹妹,女小囡不作兴看男人家撒尿的。
她嘻嘻一笑:阿哥,你这么个撒尿的东西?我怎么没有?
脚夫多少有几分骄傲:只有男人才生屌,女人哪里会有得?
她满脸羡慕:真好玩,屌,真好玩。
她原来是真有个阿哥的,大她六岁,据说聪明好学。可惜在十一岁上得了童子痨,到处求医服药无果,延了两年多死了。爷娘伤痛之余,更是把她当心肝宝贝。早早地放出风声;这个小囡是留着养老送终的。那意思是不肯随便嫁人,届时要招个女婿上门的。家里也她送去私塾读书,只读了三年,说是女小囡能写个家信,记个小菜账目就可。阿哥就是读书太多,读出痨病来的。到了她十二三岁,也真有人看中了那爿米舖,托了媒人来说合。那年头,男人肯上门入赘的,多有难言之处;或是年岁蹉跎。或是家道维艰。或是人品堪忧的。所以米舖大小姐的上门女婿也不那么好觅的,高不成低不就,一来二去不由得挑花了眼。在她十五岁时,家里总算给她选定了邻乡一个私塾先生的儿子,长相尚可,但读书读得多了,人却木讷得很。爹爹看中的是人家书香门第。说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人老实。家里有这爿米店开着,饭总有一口吃的。
亲事谋定,倒也郎才女貌。说好了年后过门成亲,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她未上门的夫婿去赶了趟集,碰上乱兵抓伕,书呆子不知走避,被乱兵们一索子捆走。私塾先生是个没脚蟹,遇到事情全无主意,直如热锅上的蚂蚁打转。还是她爹送了礼,托了人去说情。却被告知部队早已经开拔,送到东北战场上去了。全家长叹短嘘,一点办法皆无。
忽忽两年,准新官人音讯全无。爹娘心中忐忑,怕耽误了女儿,商议着想退了这门亲。无奈亲家死活不肯,说人不作兴这般无情,儿子还不知死活,怎能就此退亲?旧时人的面皮薄,又重礼义信诺,退亲是件上不得台面之事,自家就先理屈三分。再加人家在难中,说出去是要被人戳背脊骨的。事情就此僵住了。
只是女小囡实在等不得,西风一夜,黄花凋零。昨日还是梳了两把辫子,欢蹦乱跳,人来疯劲头十足的小丫头,今天就变成了碰不碰脸红的大姑娘。再待以时日,难忍闺中寂寞,小小的人儿竟透出几分恍惚,几分憔悴来了。旧时女子到了十七八岁还没出阁,爹娘都会头疼,只怕是一个闪忽,就此后继为难了。
爹娘满心愧疚:阿囡啊,没想到把你给耽搁了。
好在她性子好,虽然有时也烦恼,也焦心。一觉睏醒,也就抛忘了。照样和比她小上一茬的玩伴嘻哈玩闹。跟她同年的女伴都相继嫁了人,或家务缠身,或怀甲待产,到后来自己觉得没趣,渐渐出门少了。街坊常见她懒洋洋地趴在米舖柜台上,百无聊赖地逗着家里的猫咪。爹娘更是忧心,姆妈听到过她在半夜里发春梦,说昏话。爹爹也撞见过她在早上醒转后,头不梳脸不洗,木木地对牢了镜子出神。
二
就在一个南方少女怀春的期间,乾坤已经星转斗移。坊间晓得北面在打仗,兵刀肆虐,死人无算。但小镇偏安江南一偶,年月安宁,波澜不惊,杏花依旧。百姓只道兵锋离得还远。却不想一夜之间,悄没声响地,军队就掩进了镇里,着了黄军装的兵,一条龙地抱了枪并排并地睡在当街的屋檐下。起早卸门板做营生的镇上居民倒是伶仃吓了一跳。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地为产粮大区,粮食供应顺遂与否,对胶着的战事至关重要。军队监督,地方催促,一袋袋的上好大米,从四乡收来,再人扛车运,源源不断地从镇上运出。米舖本是粮源集散的中枢,特为驻了工作队,监督统筹收粮事宜。爹爹做此营生多年,哪里早收,哪里晚熟,产量如何,质量如何,心里自是一本明账。天天陪了收粮工作队同志往乡下跑,十天半月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人是又黑又瘦,咳嗽咳个不停。
工作队总有十来个人,俱是廿岁上下青春少年,精干吃苦,生气勃勃。白日下乡催粮,夜来就借宿在米舖。店堂里一字排开打地舖,笑声朗朗,碗筷叮当,南北方言彼起此伏。及至月上树梢,更深人静,只听得高低长短一片鼾声,如风过林间,如潮涌长滩。当年乡下人送的金蛉子早已逃出篾竹笼子,在柜台底下,箩筐篾席之间繁殖了好几代。此时也不甘寂寞,混杂其间,鸣瞅一二。
在楼上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抱了猫咪,却辗转反复不能入眠。楼下虽已人静声息,但那年轻人身上焕发出来的活力,汗味,倂合着强劲的阳刚气息,仍在屋里回荡,春潮般地蒸腾而起,穿透楼板,把她没头没脑地淹没,直似沉溺在一大片浩瀚无际的水中。强横的男人气味儿不由分说地冲进鼻囱,沁入喉间,呛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气息浸淫着五脏六腑,撩拨得心肝儿乱颤,翻江倒海,周身一层细汗。肚肠后面的一根痒筋,莫名地牵紧,摸不着,搔不到,又忍不得••••••
河边常聚集着野猫,天一转暖,就哀哀地叫春,声成一片。再温驯的猫咪,也被这叫声所诱惑,不安,骚动着,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白天,这些少年军人还常做她的思想工作;要大胆冲破封建的婚姻桎梏,参加妇女解放运动,投身新社会的建设大业。这些少年人口才了得,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事端从他们口里说出都头头是道,新颖无比。她与一伙女伴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串串新名词,痴头怪脑地傻笑着,嗯嗯哈哈地呼应着。虽也向往也幢幜,心里却明白;她只是一只小舢板,系牢在后门口河边的石桩上。潮水来了飘荡一番,沉浮几下。要挣脱缆绳顺水而去却绝无可能。江南本是安逸之地,女子宜家宜室,镇上的男人都少有远行。命里注定她生于此,长于此,也殁于此。爹娘,小镇,米舖,还有她那个生死不知的未婚夫婿,如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她牢牢地栓住。
偶尔展现的阳光更觉珍贵,米舖里的空气从来没这么活跃。年轻人的笑声,歌声,口号声,匆匆忙忙的脚步,摩拳擦掌的工作劲头。给小镇上下注入勃勃生气。她身不由己地被感染,参与其间,和女伴们一块帮工作同志拆洗被褥,让厨娘做了糯米汤团请北方同志们品尝,深更半夜熬浆糊贴标语,抹了满脸的胭脂参加秧歌队,还没扭起来自己就先笑软了腰。
渐渐的,街坊看到集体活动之后,征粮工作队的队长,也是一个年轻的小兵,白净脸膛,灰布军装,一根扭皮带把腰索得细细的,陪了镇上的各色女子,在街巷河边行走,偶偶而语,状甚亲密,盘衡良久,深夜始归。家人自然要起疑,细细逼问,答曰;乃是追求进步,向政府交心。家里规矩大的,截然禁止,一把铜锁反锁屋内。任你哭喊寻死,只作充耳不闻。
她常晚归,姆妈也不无担心,跟她爹嘀咕:毛丫头这般不像个样,你要看着些,说说她。不要弄出些事情来才好。
她正在兴头上,哪听得进去?又自幼被宠惯了的,依然像只野猫,夜夜疯出去。
这些年轻人也许不自知,不论历史如何变迁,战争,革命,社会的分合崩裂,俱是临时搭起的舞台。唱戏的始终是男女两性之情欲,你欢我爱,痴恋情缠,或分或合……
战事如狂飙卷地,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千军万马如蝗虫入境,席卷一空。大兵所至,地方负荷疲累不堪。秋来战线南移,征粮工作队也随之南下。一时间,小镇萧肃,人气泄尽。正值了梅雨季节,天公阴了张脸,欲雨未雨,河水发暗凝固。街上冷清,生意亦淡。米舖仅靠卖些陈米杂粮维持,四乡粮食搜刮已尽,乌篷船也不再来了,新米还待来年。每日清晨一开门,大群的麻雀仔蹲在对街的屋檐上聒嘈个不停。度日如年,街上传来补碗匠招徕生意的吆喝声——箍碗——补盆啰。挨到下午,也没几个人来籴米。黄昏惨淡的斜阳从乌云中探出,照进屋里,店堂里一线细细的尘埃浮动。日头恁地漫长,天老地荒。爹爹一天到晚在柜台后面窝着,四十出头岁的人一副老相,脸色蜡黄,怕冷似地双手笼在袖管里,戴顶看不出颜色的旧毡帽,像只掉了毛的煨灶猫。默默地吸着发乌的烟管,咳嗽着,朝青砖地上吐着浓痰。
后门外,她蹲在沿河的石阶上,用凤仙花瓣染手指甲。若有所思地,一只,两只,等到十只手指全染满了,再下到河里去洗掉。
绿色的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揉碎的凤仙花瓣,秋风已起。
她怀孕了。
爹娘晓得了后,差点厥倒。醒过神来只会跌脚捶首,人都远走高飞了,去追究谁作下的孽也没意思了。自家女儿,骂不得打不得,还不能告官,不能声张,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哪,传出去还了得?只得一面暗中寻访打胎郎中,一面看紧了,怕她想不开投河寻短见。
总有个把月不见她人影。当她再出现在镇上时,眼尖的四邻看出她变了。原本粉白浑圆的脸上,突然现出两枚颧骨。眼睛里蒙了一层鬱影,没有了以往那种明亮坦然的孩子气,变得畏缩和犹豫不决。偶尔她会独自出神,眼神落到很远的远处,像在梦游一样。遽然听到人讲北方话,会受到惊吓,像听到枪响的兔子。
小镇一池浅水,是藏匿不住任何秘密的。镇上长舌妇们一生最热衷的,莫过于刺探左邻右舍的档下风流,嚼些东家养了汉,西家扒了灰,那是她们人生至乐。待字闺中的小姑娘被人弄大了肚皮,那更是比劫了皇纲还要耸动。七姑八婆们虽生就一副小绿豆眼,目不识丁。在男女下三路的事上,眼光却入木三分;说是一个女人是否处子,可从眉心松紧,嘴唇,耳廓的形状,与脸上的汗毛分布中分晓出来。眼毒的,更能从胸腹,腰身,步态看出一个女人是贞洁还是淫荡,是否半月前刚打了胎?昨夜是否上过了野男人的床?一清二查。镇上的种种流言蜚语,如一锅焖烧的水,暗暗地,不绝地沸腾着。半掩的门扉后,冷僻的转角处,收了摊的菜场里,到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的人眉色飞舞,绘声绘色。听的人瞠目结舌,抓耳搔腮。一转身,便急不可待地去倾灌到下一只耳朵里。不出半月,幺二角落都传遍了。人在米舖前过,都情不自禁地伸头探脑,再是贼遢兮兮却颇有深意地一笑。在众多灼热探寻的眼光下,再结实的水柳木柜台也被鑿穿,千疮百孔。
做生意的爹爹最是要面子的,坊间流言,于他如芒刺在背。但在人前还强装了笑脸,跟人聊天,说话又急又快,生怕人家把话题转到女儿的身上去。镇人来买米,伙计秤好了,他再巴结地添加上满满的一勺。晚上排门板一落,脸色就即刻灰了下来,长叹短嘘,茶饭无心。
要命的是,私塾先生的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像个叫花子似的,头发老长,打结。人瘦得像鬼一样,还瘸了一条腿,说是在淮海战场上被流弹打中的。她爹娘透出一口长气,请了人带上礼物,去跟亲家说;也耽误了这么久,人回来了,趁早把婚事办了吧。人家却枉顾左右而言它,一直没个准信儿。再让人去催,带回一句硬邦邦的回绝;新社会了,以前说下的事是作不得数的。
瘸了脚的女婿都不肯上门,不啻于给她家重重的一记耳光。左邻右舍窃窃私语;看来坊间的流言不虚。爹爹实在吃不消这记重拳,夜里咳出半面盆的血,急请郎中,药石不达,半个月就撒手归西去了。姆妈连惊带急,发了次小中风。救转过来后右边身子不遂,嘴扯脸歪,手脚脱力,等于半个废人了。
父亡母病,像一记鞭子抽醒了她。家里倒了撑大梁的,而米舖还得开下去,否则衣食都成虞。她挣扎起精神,从乡下雇了个伙计,自己捧了本账簿,朝南而坐,做起米舖老板娘来了。
小镇上又多添了一道风景;一个年轻的女人家,盘了一根大辫子,穿一身阴士林蓝布褂子,套两只粗布袖套。衣装虽简朴,但掩不住女人头光面滑,脸如桃花,眼神犹带几分羞涩,几分矜持,自是另有一番风情。女人站在又高又深的柜台后,收钱记账,照看着伙计装箩,量米,上秤,入袋,忙碌却有条不紊。一本黄裱纸的线装账簿臾须不离身,进货,库存,过秤,出货,一笔笔记得清清爽爽。爹爹曾经无意间说过;做生意第一要紧是账目清楚。她记下了,虽只读了三年私塾,一管毛笔却捏得笔直,大米籼米糯米糙米,小麦荞麦高粱麸皮,赤豆绿豆黄豆黑豆,端正周详,巨细无遗,一升一斗,一进一出,勉强把一爿米舖经营下来。
生意不好做,粮食是政府重点控制的物资,先要满足国家统购统销的额制。新政策是重工抑农,统购其实就是抑价强买的另一种说法。如此一来,农民没了种粮的兴头,市场就萧条,市场一萧条,小本生意就难了。好在米舖在镇上开业已久,口碑不错。爹爹在世时卖米总是加一,就是一斗米满了再加上一小勺。这个规矩她一直尊奉着。小镇上人过日子精打细算,为了这一小勺多出来的米,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店里籴米。
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其中难处不为外人所知。政策条令多如牛毛,生意受到制肘不说,再是运动一个接一个,土改,镇反肃反,三反五反,老百姓战战兢兢,不胜其扰。还有,小镇民风再淳朴,却不乏几个泼皮,仗势欺人。镇上有个人叫小刁麻子的无赖,原先在隔壁南货店打杂的,因他恶习满身,好吃懒做,不为人待见,饭碗常丢,日子过得贫困慌乱。如今却得了道,做了镇政府的办事员,背后有了撑腰,便不时上门寻些岔子。说是检查工作,实为看她年轻可欺,捞便宜吃豆腐来的。跑进店堂里东戳戳西敲敲,像煞有介事。在栈房里无人处,便贼心蹿起,在她手上撸一记,腰里捏一把。见她作色抗拒,便涎了脸来拉扯:你的事当我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好货!
你做啥?她愤然。
小刁麻子瞧左右无人,手指圈了个圈,再使中指做了个交媾的手势,淫笑道:明白了嘛?
她羞怒交加,又跟无赖辩不清,看到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只想一头撞去。
这当口,伙计捏了根扛棒进栈房来,大喝一声:不买米就给我出去。
无赖总归心虚,小刁麻子虚头虚脑地嘟哝了几句。在两人的瞪视下,勾了头蹩出门去。
她感谢道:阿叔,亏得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
伙计说:一进来,我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两只眼睛贼遢兮兮的。
她心有余悸:只怕他再上门胡搞。
伙计扬了扬手中的扛棒:这种人不好对他客气,再敢来动手动脚,请他吃家什!
伙计四十来岁,身胚强壮结实,以前跟了乌篷船往米舖送过米,她从小喊他‘阿叔’的,算是晓得根底的熟人。人老实,肯吃苦,店里上卸门板,扛包掮筐的力气活都一肩揽下。平时,家务杂事也能帮一把手,挑水劈柴,背了半瘫的姆妈上下楼梯。阿叔的老婆小孩还住在乡下头,三十里水路。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就宿在栈房旁用一道板壁隔开的小房间里,硬板床上薄薄一床棉花胎,床头一把茶壶,床底一把夜壶,被褥和枕头都是自家织的土布缝制,上面散发着出力干活男人浓重的汗酸味,头油味。
这股气味却使她迷恋,每次从店堂走到后面的灶间去,她都会藉故绕进阿叔的房间,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她总觉得男人头油味,汗酸味甚至脚臭味,简直比花露水还好闻。男人就是根大梁,家里有个手脚健全的男人,胆就壮了许多。哪怕是个雇工,也使这幢老房子里有了股人间活气。吃饭时,阿叔和母女三人同坐一张台面,不分尊卑,像煞就是一家人。她总是拣了大块的红烧肉,布到伙计的碗里:阿叔,勿啥小菜,饭要吃饱。
镇上长舌妇们看不得人过几天太平日脚,又有流言蜚语,说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顶下,哪能没有猫腻?男人年富力壮,虽有家小,但鞭长莫及。她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光棍,想男人想疯了,又有前科摆在那儿。老娘是个疯瘫,看不牢他们。夜里店门一关,肯定会有蹊跷。
她虽年轻,但也经历了人事世情,晓得有些事情是不好放在心上的。嘴生在人家身上,舌头如何跑马,没人管得住的。跟这些人去怄气,没的白白气煞自家。话讲回来,就算我偷男人,也不管你们半点屁事。再说透了;凡是女人,天生就要奔了那只‘屌’去。总归要寻觅,攀牢一个男人的。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也好,戏文里的假凤虚凰也好,你们不屑的‘相好姘头’也好,俱是一样。总不见得怕了你们的那张鸟嘴,日脚都不要过了。
她一坦然,长舌妇们倒没话可说了。这世界上的事体,一做到极致,天皇老子也拿你没办法。好比要在桌上竖立一枚鸡蛋,横不行,竖不行,啪的一声打破鸡蛋壳,就能稳稳地竖在桌上了。
小镇日子平缓,日月悠长,像门后的那条河,朝风夕雨,潮起涨落,总是缓慢而无尽地流淌。虽有政治运动,起伏波折,流言蜚语,但日脚还是一天天过去。有时她想,能有口太平饭吃,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三
但那个时代注定了;太平饭是不会让人天长日久地吃下去的。进城时‘保护私人财产’的言犹在耳,全国就兴起公私合营风潮。合营只是个幌子,实质是所有的生财工具都要收归国有。工厂,房产,商铺,栈房,只要还能产生两个利润,就不会放你过门。说是自愿,但在那个形势下,业者自己作得了主吗?经过了三反五反,老百姓看到那些头皮跷的人下场——管制,劳教,判刑,枪毙,人人知道了新政府的厉害。
她赖以吃口太平饭的米舖,是镇政府动员的对象。一个泼皮进门滋事,还可以用扛棒赶了出去。一个政府上门强征,小民就只有吃瘪的份。积极分子们一次次地上门动员,软硬兼施。锣鼓队在店门前从早到夜打鼓敲锣,闹得人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到最后还是不得不‘踊跃响应’。在讨价还价中,她一直想帮‘阿叔’在米舖里留只饭碗,自己也有个照应和帮手。开始好像有几分苗头,阿叔是雇农成分,是新社会当家作主人公的。最后政府却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种田的不能留在镇上工作,那是有城镇户口人的特权。
作为‘资方’,每个月到手几个可怜的‘定息’,一季度开次会,她被剥夺了米舖的经营权。平时无事不得进入店堂,说是会影响员工工作的。她和老姆妈好歹还保留了楼上的居所,但只能从后门进出。当年上门来调戏她的小刁麻子,做了米舖的副经理,处处跟她为难,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上纲到劳方资方的斗争上来。她为不惹麻烦,也尽量在米舖少露面,少打交道。
一个女人年届三十,早上醒来突然不知如何做人了,日子不知如何安排了,魂丢了,手脚也没地方放了。提了只竹篮去买菜,回来还是只空篮子,集市上的鱼肉蔬菜,她看了一点胃口也无,不晓得要买点啥。末了还是回家烧点稀饭,就着酱瓜乳腐,一天三餐随便对付过去。平时,终日无所事事,拿块抹布东抹一下,西抹一下。绣绣花,结果戳了自家手指,描描红,却把墨汁淋漓打翻。只好俯伏在前窗看人来楼下买米,再去临了后窗看河水流淌。只见一江春水上,小船风致淌漾,岸边丝丝柳青丛中,燕子盘旋筑巢。看着看着脾气莫名地就坏了,没来由地跟瘫在床上的老娘拌嘴。夜里睡在床上想想是自己是在作死,但心里的苦恼又没法排解。唯一能做的是;蒙了头哭一场。哭过之后,起来揩把脸,一抬头,窗外月在中天,河边野猫叫春之声凄凉。
家里的猫生了,一窝没睁眼的小猫挤在一起吃奶,老猫伸长了腰身,把一排奶头袒露出来,舒展之极,惬意之极。或扭转了头,伸长了舌头,对小猫舔啊舔的。这副天伦之乐景象看得她热泪盈眶。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朵花还未开过。突然悟到——这朵花还没开就差不多要凋谢掉了。
人憋到了这个份上,邪劲就上来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再活一次。办不到?那么,能抓到手上多少是多少。以前在乎的面子,身份,名声,全都抵不过一只母猫在生育抚养小猫时得到的满足感。她不能结婚,没有成家,但她想要个小孩,不管三七廿一,不管将来如何,她要有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小孩,嫡亲的血脉,趁现在还来得及,养得出,否则真是白活一世人了。
阿叔在农闲时搭船来看她和老娘,在城里耽过的人,再回到乡下,总觉得有所欠缺。就算是比较富裕的乡村,农民还是要很辛苦地劳作才能有份温饱。阿叔带了些乡下的土产来,如十来个自家养的鸡生的蛋,一捆茭白,两筐水萝卜,一蒲包田里捉来的黄鳝和田鸡。阿叔陪了老娘说闲话,她兴致颇高地去集市上买小菜,嘱咐斩肉的师傅拣肥多瘦少的给她切。霉干菜红烧肉是要多点肥肉才入味的。再去烟酒供销社里沽一斤散装五加皮,两包飞马牌香烟。好茶好烟,留阿叔吃饭。阿叔说起现在乡下也弄什么高级社了,良莠不齐的混在一起吃大锅饭。累的累死,闲的闲死。还说乡下到底闭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村也没一台无线电,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言语中透出对城里的无限留恋。阿叔每次走时,她都要塞些钱,三块五块,十块八块。乡下农民的孩子多,开销大,这点钱对一直手紧的阿叔不无小补。
有时误了船,阿叔留宿镇上,现在米舖后面的栈房不能搭床了,阿叔就在客堂里打床地铺。她虽然有意,阿叔看样子也不拒绝。但那张纸捅破也不是太容易。不管怎样,她门面上总是没出阁的小姐,米舖的前主人,不能直通通地钻到一个雇工的被窝里去。这个过门不晓得怎么打才好,真是费煞心思。
不过女人既然起了意,这件事就一大半成了。男人在这方面是无论如何挡不住的,圣人和莽汉同样束手就擒,高官和草民无一例外。女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软语,一个姿态,不经意间,看似紧闭的闸门悄然洞开,积聚已久的洪峰倾泻而下,身份地位,年龄相貌,贫富悬殊,种种阻碍一并摧垮。只剩最原始的欲望熊熊燃烧,涤荡一切。
她其实是不太懂的,年轻时春潮泛滥,懵里懵懂地和收粮队长干下了那件事,急急匆匆,囫囵吞下,个中滋味却不曾细细体味过。出了事情之后又害怕,不敢重蹈覆辙,如被蛇咬一口十年怕草绳。平日虽也心思萌动之时,但总压抑着。这次终于爆发了,一尝之下,不曾料到竟有如此销魂境界;峰回路转又曲径通幽,润物无声又泽被全身。三十出头的女人,正是饥渴之年。那机关不去触动还好,一旦开了禁,就欲罢不能。阿叔虽不年轻,但常年作田出力,筋肉强健,身大力沉。又因乡下人搭上了城里人的小姐,实属有面子之事。为讨女人欢心,格外地搏命卖力。楼下米舖夜晚无人,他们放大了胆子,横平竖直,颠凤倒鸯,弄得楼板唧唧作响。
阿叔是会撮弄女人的,会先讲些乡下人男女勾搭之事,姐夫勾小姨子,老公公偷窥儿媳妇,佃户搭上少奶奶。绘声绘色地,细细地描述先是如何地撒网,如何着肉,最后又如何地入港,听得她脸红心跳。阿叔还会用一根蟋蟀丝草施展轻功,慢慢地撩拨她的身子,从喉间到脚底心,时紧时慢,在要紧关节处欲擒故纵,弄得她浑身如蚁搔爬,欲火中烧,全然不顾女人的矜持,嚷着叫着:死阿叔,老棺材,要死了,不作兴这样弄怂人的,快点呀••••••阿叔偏偏不从,慢工出细活,直撩得她上面频翻白眼,下面水漫金山,才提枪上马,像舂米似地上下耸动,总要一盏茶的功夫才罢休。
一番云雨过后,两人抱在一起再说些昏语秽话。男人像砂皮般粗糙的手掌抚挲着女人的腰肢屁股,说到底是城里人吃得好,又不见太阳不吹风,养得身上细白粉嫩,像上好水磨糯米粉做的。就是两只奶子小了点。说女人要被男人常常捏捏,奶子自然会大起来。她痴戆地说大奶子好在哪里?阿叔涎笑着,说:就好在••••••像红烧肉有肥有瘦,有嚼头能下饭。她听了便拳头雨点似地在男人身上擂打:我是红烧肉?那么你就是霉干菜,绍兴霉干菜,老帮菜••••••男人被她撩得性起,一把按住,翻身上马,梅开两度,一面卖力地上下耸动,一面狠劲地捏她奶子,嘴里还嘀咕着:霉干菜红烧肉,味道好得来。她就把个头左右乱甩,唧啊唧啊地叫个不停。
翌日,老娘铁板了面孔问她:你房里闹老鼠?
她说家里养了这么多猫怎么会有老鼠。
老娘说我怎么听到声音大得唻?
她脸一红:啥声音?
老娘说:就像老鼠被人踏牢了唧唧叫。
阿叔田里活重,在城里最多也就是盘衡两三天。有过男人的陪伴,空闺的日子,好像特别难熬。南方的冬季阴冷彻骨,夜来更是凄风苦雨,她冲了汤婆子,蜷缩在三层被窝里,还是怕冷。半夜之后汤婆子冷掉了,双脚冻得像冰一样。她醒过来,就难以再入睡,漫无边际地想一些杂事,想她死去的阿哥,一个苍白羸弱,终日眉头紧锁的小男孩。如果他活着,能守了米舖,在家照顾爹娘。也许她就跟了收粮工作队走了,最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住下来,有着跟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人大概是到处都能活的,只要有一双筷子,一张床,床上有个男人。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想起男女之事,想起阿叔的荤故事,再想起当年乡下人说‘屌’的口气,不禁浑身燥热,熬不过去。遂自己褪了小衫,百般抚弄一阵,到了肉紧时分,蒙了头,压紧了嗓子哼哼叽叽,半晌才停歇,倒是出了一身薄汗。她现在虽跟阿叔相好,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自问如果有一天阿叔的老婆死了,她会不会嫁给他?大概不会。为什么不会又说不上来,自己就讪笑自己发痴了。听说阿叔的老婆长得长一码大一码。天天下田作工,一个女人家,一顿要吃三大碗籼米饭,挑两百斤的担子。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咒人家死呢?有时又会想到那个与她订了亲的私塾先生儿子,如果他当初不去集上,不被抓去,她现在大概已经儿女绕膝了。不晓得这人现在是否娶妻生子?瘸了一条腿,看来也难。奇怪的是这人的面孔相貌都记不起来了,只留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印象。想到当初爹娘给她选了这么一个不着调又寡情的人做丈夫,她心里多少是有些怨怪的。怨怪爹娘没有眼光,也怨怪自己命运多舛。
她跟阿叔睡觉,要快活,更想要个孩子,也是她下意识地向命运挑战。米舖没有了,嫁人又无望。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了。至于一个未婚女人生个私生子将会碰到的阻难,她也想过。但是这阻难太过巨大,以致她看不清边际,索性不看了。她和大多数小地方人没两样,信奉‘船到桥头自会直’。至少有了孩子,日脚有个盼头。老来也有靠,有个人送终,也就值了。
女人都是选择性地去记忆或遗忘,并且一厢情愿地去营造她的人生。
问题是她和阿叔暗通款曲半年有余,却一点怀孕的迹象也无。不知是阿叔的毛病,还是她的毛病。她记得当年怀胎已三个多月了,那个打胎郎中用的是虎狼之药,说非如此打不下来。从那之后她就没正常过,月信或早或晚,不干不净。她听人说;女人家这种事,百药无治,只有再怀孕生产一次,让身体自然调整,才得痊愈。
至此,鱼水之欢倒是其次了。
阿叔倒不想要孩子,农民的本分,实惠是要的,但不想招来意外的麻烦。何况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太明白养个孩子的花费,乡下人过日子是一粥一饭来计算的,养大个孩子要花多少铜钿?招多少手脚?她一直跟他保证,有了孩子她就一个人养,绝对不让他添麻烦。阿叔只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个暑天的下午,阿叔急匆匆来她家。开口要借二十元钱,说是小儿子调皮,滚到河塘里把脚骨给弄折了。二十元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款子,够城镇小户人家三四个月的小菜铜钿。她现在手也紧,定息一成不变,老娘常常看病抓药,物价好像也涨上去不少。但还是二话不说地把钱给了他,虽然她知道阿叔借去的钱是肉馒头打狗,从来没还过。阿叔钞票到手,匆匆忙忙要走,恰好遇上一场大暴雨,下得昏天黑地,铜钿大的雨点打得地上一片泛白。结果阿叔只好留下来等雨停。到吃过夜饭,镇上又断了电,而雨势未减,这种天气没人肯撑船的。阿叔只好在客堂里打地铺。这两天她身上来了,又酸又软,睏思懵懂,倒是没作欢好之想,本想梳洗一下就上床歇息的。突然后面有人嘭嘭地敲门,急死鬼似的。她被催得失了神,穿了件贴身的亵衣,擎了一支蜡烛去开门。门一开,十来个镇上的民兵,带头的是楼下的粮店副经理小刁麻子。二话不说就往楼上冲,把已经睡下的阿叔从被窝里拖出来。乡下人睡觉是脱光衣裤的,所以,民兵们抓了个一丝不挂的‘现行’。不由分说,两人被送去镇上的派出所。
镇上派出所的户籍警赵同志,据说是个大学生,戴副眼镜,目光阴沉,整天绷着张丝瓜筋面孔,说话阴一句阳一句。镇上人见了他都害怕。他把两人拘押在不同的房间里,分别审问,阿叔开始还依仗着成分好,嘴硬不肯买账。赵同志冷笑一声:老实告诉你,派出所早就注意你了,你和米舖那个女人勾勾搭搭不是一天两天了。见阿叔还是不爽气,吞吞吐吐地在挤牙膏。一拍桌子,又说:成分是可转变的,你贫下中农跟资本家搞腐化,一样可以给你戴个坏分子帽子。
阿叔终归是个乡下人,哪里经过这种阵仗?被赵同志三吓两吓,脚骨一软,就兜底招了。
再来审她,倒没费多少口舌,她全盘认下,只是翻来覆去一句:我不是搞腐化,我只想要个小囡,有了小囡就跟他断了。赵同志平日审的人,个个都是哭哭啼啼,搧自己耳光的有,骂自己祖宗八代的有,就是没见过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轧姘头的。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倒接不上话头来,最后正色道:你真要小囡,就好好地寻个人结婚,这样乌七八糟算怎么回事?不想她却苦了张脸,说:我也想找,但是找不到啊。你赵同志说说,三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啥人会要我?
这话是事后赵同志说给他同事听的,加上一句歇后语:没见过这么神经搭错的女人。口口声声要个小囡,要个小囡——从她嘴里讲出来就像母鸡生个蛋那般••••••我倒给她闷住了。
派出所里很少发生这种近似喜剧效果的事件,无形中倒是救了她。事情最后的处理是;阿叔被送回乡下,交给队里监管,无事不得来镇上。她也被交给城镇居民委员会监督,家里有人来要报告,过夜要居委会批准。相比被戴顶搞腐化的坏分子帽子,送到荒寒的内地去劳动教养,已经算是法外开恩的了。
自从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乡人的眼里,三十多岁的她真的在一夜之间变成个老太婆。
原先白白嫩嫩的一个妇人,现在脸盘像是脱了水的桃子,皮肉失去弹性,松沓下来。眉眼之间现出细细的纹路,嘴边两条法令纹毕现。本来白皙丰润的肤色,失去了光泽。变成不见天日般地死白。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浮现。原本她是有一头水光滴滑的好头发的,扎条大辫子,走起路来在背上扑腾跳跃。现在头发掉得厉害,剩下的头发,被她绾了一个老太婆发髻在脑后,用个髻网兜住。她也懒得打理自己,上街买菜穿件姆妈的旧香云衫裤,乌糟糟的颜色,人就更显得老气。女人的心一干枯,形体上马上显示出来,坐在那儿弯腰曲背,站在那儿骨盆突出,走起路来膝盖打弯,两条腿形成个罗圈。
大概对‘养个小囡’死了心,她把心思转到养猫上来,每天早上去菜场买回一堆鱼头鱼内脏,回来煮得一屋子鱼腥气。家里本来就有四五只猫,大猫又生小猫,总有十多只,黑的白的花的,床头上,饭桌下,卧起或走动,人在屋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猫。楼下的米舖有老鼠,这些猫就会寻了通道进入米舖中捕食老鼠,有时也会遗下猫溺在米箩里。小刁麻子就寻到楼上来兴师问罪,言下之意;猫去米舖拉屎撒尿也是资本家使的坏。她一声不响地听着,翻着白眼,小刁麻子独自讲得没趣,悻悻作罢,下了楼梯,只听得楼上一记很重的摔门声。
两人愈加是恶在心里。
老娘风瘫之后在床上躺了十来年,母女关系变得很奇怪,相依为命又不断地拌嘴。相依为命是她俩除了对方没一个至亲,不断拌嘴是人际空间太小,所有的气恼烦躁只有发泄在对方的身上。老妇人在病床上躺久了,脾气怪诞并且难以服侍,动辄捉人痛脚,说出的话戳心戳肺。而老姑娘的身心失调,神经容易短路,母女俩一句话不投机就是一场嘴仗,说的都是触心境的话,一点不留情面。她有时会暗自想,老太婆还要活多久?她这一辈子被拖得算是没出头之日了。
过后又觉得自己大大地昧了良心。
在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季,早上她买菜回来,发觉家里的猫咪显得很不安,成群结队地竖直了尾巴走来走去,不断地嘶叫和抓门。她还只以为它们是发春的前兆。端了买来的豆浆油条去老娘房里。老娘面朝里躺着,叫一遍没动静,再叫,就发觉事情不对了,脚一软,一碗豆浆全泼在床上。
那年头大殓办得草率,灾荒刚过,食材更不易采办,豆腐羹饭也免了。在镇上的尼姑庵里念了场金刚经,算是送走了老娘。派出所跑了好几趟,总算批准阿叔上来送葬,但规定不得过夜。几年不见,阿叔头发竟然全白了,瞳仁发暗,牙齿也脱落大半,弯腰曲背,说是手脚都生了风湿,完全是一个耄耋老头了。老头絮絮叨叨地诉了半天的苦,这几年在乡下是如何地不容易,鱼米之乡的人,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要以豆渣稻糠充饥。听说再北边些的地方,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言谈中露出这次来一则参加大殓,二则是讨救兵来的。她东掏口袋,西翻抽屉,又凑了二十大圆。老头还要旧衣服,说:再破也没关系,在乡下,一根布条也可以派用场的。于是她又去阁楼里翻箱倒柜,把家里的旧衣物全部拣了出来,打了两大包袱,给阿叔带走。
Author: 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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