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贪看白鹭横秋浦

星期三 二月 12, 2014 10:18 am



芒花

入秋以后,惦记著岛屿各处刚刚开始抽出的、泛著银粉色崭新亮光的芒花。一簇一簇,一片一片,随风翻飞在田陌、山头、河谷、沙渚。翻飞在墓地、路旁,翻飞在废弃的铁道边,也翻飞在久无人居住的古厝院落。

那银白泛著浅浅粉红的芒花,波浪一样,飞扬起伏,闪烁在已经偏斜、却还明亮晃耀如金属的秋日阳光里。

岛屿一年四季有花,初春二月,最早开的常常是苦楝。浅浅淡淡的粉紫,在高大乔木青翠葳蕤的叶间摇晃。一片迷离、朦胧、若有若无的粉粉浅紫的光。远远看去,不确定是色彩,还是光。如果是坐火车,走花东纵谷,过了瑞穗,一路上,远远近近,就都是早春苦楝的花,烂漫摇曳,轻盈而且欢欣。

苦楝之后,通常是白流苏,也是小小的花絮,团团簇簇,远看像雪片纷飞,也如苦楝,迷离成一片。

杜鹃过后,木棉开的时候,通常已近节气的立夏了。木棉花色艳而肥大,开在叶子稀疏横向生出的长枝上,一朵一朵,像燃烧的火焰,强烈而醒目,掉落到地上,也“啪”的一声,冷不防惊动树下走过的行人。

苦楝、流苏花蕾都细小,在风中飘零消逝,常去得无影无踪。没有觉察,抬头看树上浓绿叶荫,茂密扶疏,已不见花的去向,已没有了初春的踪影。

木棉掉落地上,轻易不容易消失,一个完整厚重的花型,触目心惊的颜色,经人踩踏,常常黏在人行道水泥地上,许久许久,脏了,烂了,还是不容易去得干净。

木棉过后,就轮到莿桐了。比木棉要深艳浓烈的红,每一朵花像一只侧面的鸟,飞扬著羽翅。我童年时台北多莿桐,孩子们也喜欢摘莿桐花做成飞鸟,取其花瓣如鸟之翼吧。不知为何莿桐在市区里不多见了,我散步的河边倒有几株,盛艳的红色,仿佛提醒夏天的来临。
高速的交通工具多起来之后,不容易浏览凝视车窗外的风景了。偶然一瞥,惊觉到正过大安溪,河床卵石、沙渚间应该可以看到新起的芒花了,然而速度太快,匆匆一瞥,只是霎那的印象,总觉得遗憾。

我想看芒花,也顺便去清水找装池裱褙的苏彬尧先生,坐了一段高铁到乌日站,再转乘接驳的支线火车经追分、龙井、沙鹿,到清水。支线火车速度慢,每一站停留时间也长,沿路就看到许多芒花。

新绽放的芒花果然一丛一丛,连民家社区的院落转角,甚至砖瓦缝隙,也都有芒草,如果在大都市,可能早被拔除了吧。

这一路支线的火车建设于日治时代,许多火车站还保有上个世纪二○、三○年代的古朴风格。简单的候车室,简单的月台,月台上站著年岁不小的站长,灰蓝制服,大圆盘帽,恭敬地向乘客鞠躬。火车缓缓进站,缓缓离去,他都一样敬礼,像是半世纪来一直站在月台上的雕塑。同样的、单纯的动作,如果重复三十年,四十年,就像默片时代的影片吧,每一格看起来都一样,但连接起来,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吧。

年代久远的支线小火车站,常都有花圃,随意种一点扶桑、月桃、茉莉、桂花、罗汉松,或者荒废无人照料了,就自生自灭长起一丛丛芒草,在这季节也开著一片芒花。

清水

我很高兴,不只是来清水找苏先生裱画,也一路看了岛屿初秋最华美洁净的芒花。

清水车站也是老建筑,1920年代,日本就已经发展了岛屿海线的火车交通。原有的清水老车站在1935年中部地震时毁坏。目前清水车站是地震后重建,也已经有七十几年的历史了。

今年走过几次花东纵谷,发现老车站都在重建。怪手开挖,毫不留情,许多时间的记忆,许多人与人相见与告别的空间记忆,刹时间片瓦无存,令人愕然。

岛屿许多记忆的快速消失,使人愕然。记忆突然消失的惊愕,或许常常是烦躁焦虑的开始吧。上一代的记忆,无法传递到下一代,下一代也无法相信自己建构的世界可以天长地久。我们毁坏了过去,我们建构的一切,不会被下一代毁坏吗?怪手开挖,很轻易摧毁积累半世纪、一世纪岁月的建筑,岁月与记忆一起被摧毁。人对物无情,常常也就是对人无情的开始吗?因为没有任何事会长久,也就难以有坚定的信仰。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粗暴与优雅、野蛮与文明、残酷与温柔,战争与沟通,会有任何差别吗?

“天长地久”是汉字文明多么久远就建立的信仰,然而,站在一件一件拆除的废墟上,还能重建天长地久的信念吗。

苏先生在车站门口接我,我回头看车站,看到三条不同高度平行而不同长短的水平屋脊的线,觉得安静稳定,毫不夸张造作,连飞檐的张扬都没有,内敛而含蓄。仿佛它如此安分做一个小镇的车站,素朴,不奢华夸大,可以安安静静在七十几年间让许多人进进出出而不喧哗。

目前清水车站大致还保有老的建筑格局,虽然加设了突兀的天桥,破坏了原来安静的天际线。虽然站前计程车停车位置太逼近建筑体,干扰了原来列柱的简单比例。但是,还是敬佩七十年前岛屿建筑工作者的人文品质,有如此不夸大张扬自我的教养。

清水镇苏彬尧先生的家我很爱去,不只是为了装裱字画,也常在他家品茶、喝酒、吃极鲜美的鱼与青菜。他的家,也常给我天长地久的宁谧安定的感觉。苏先生沉默不多言语,苏太太细心介绍一包铁观音,超过六十年武夷山的老岩茶,水好,茶好,坐在他的客厅,喝著有岁月的老茶,也觉得眼前岁月都如此静好,朴素无喧哗,醇厚淡远,不疾不徐。

肃亲王

今天来,喝茶的空间墙壁上多了一件肃亲王的书法。我仔细看,墨韵极好,线条边缘,墨色与纸泛成一片沉静的光,也像这秋日午后的清水小镇,如此天长地久。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字,苏先生说这是新收到的条幅,还是日本原来的装裱。他指给我看条幅上下金色绫子的“锦眉”,单一金褐色缠枝牡丹花草织锦,是唐代影响到日本的久远织品,极华丽贵气,却还是沉静不喧哗。

我对日本裱工不熟,知道日本装裱常维持唐风画轴上端两条可以飘飞的“惊燕”。中国到宋以后,飘飞的“惊燕”功能消失,固定成装饰性的两条,称为“宣和裱”。

苏先生跟我说日本裱装背后,多用楮树树皮抄制的纸,纤维长,纸质细而薄,托在背后,拉力平均,使画幅可以更平正。
这件作品日本的原装原裱,或许对苏先生研究裱褙的材质技法有许多专业的惊喜吧。

“也是有缘,遇到了。”他淡淡地说。

原图

这几年,肃亲王的生平故事常被讨论,连一般影视也都出现了。他的书法,真真假假,在亚洲拍卖市场上也多起来了。苏先生说原来条幅轴头是牙骨制的,出售的店家或许觉得珍贵,私下取去了。苏先生买到,特别又找了旧的牙骨轴头,重新装上。如此费心讲究,一个时代的美学气味与风格才得以完整吧,我不禁想起老清水车站新架设的天桥。

岛屿政治的变迁,常使时代风格不能延续。日治时代拆除清代衙门,两蒋时代拆除日本神社。拆除的,其实不只是政治象征,也常常断绝了岛屿可以天长地久的文化生机吧。

也许清水苏先生与肃亲王书法有缘,也许是苏先生与日本不知名的装裱师傅有缘,也许是岛屿清水小镇与肃亲王这一近代周旋于清朝、同盟会、日本、满洲国的历史人物有缘吧,我看著这件书法,有点出神。

书法写的是苏东坡晚年两句诗:“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清泥没晚潮”,苏诗的原句是“不觉青林没晚潮”。

这是1100年苏轼贬谪海南岛时期在澄迈驿通潮阁写的两首诗中的句子。当时苏轼已获释,准备离开海南岛。次年,北返途中,辞世于常州,这首诗是他最后观看风景的心事吧。

贪看著秋天水岸边的白鹭鸶,不知不觉,傍晚潮水上涨,已经淹没了一片青色的林地。

那南国的风景,有点像淡水河口了。白鹭鸶也像,秋天的沙渚也像,潮来潮去也像,淹没在水中的一片水岸青林,不知是不是结水笔仔的红树林?

不知道东坡最后要离开海南岛时,为什么记得这样的风景,无关政治人事琐碎,只是秋天、白鹭鸶与潮水,只是自己最后仍然执迷而无法放弃的“贪看”吧。

肃亲王这幅书法是写给海渡先生的,书法上有上款,肃亲王落款下两方印,白文“肃亲王”,朱文“偶遂亭主”。“贪”字边有起首印,皇帝御赐的“望重宗维”,可见当时清廷对肃亲王的倚重。

我在青年时读的近代史,受政治干扰很大,清朝政府到了后期,也只是“腐败的满清”一句带过,对肃亲王这一人物不会有重要介绍,自然也不容易对这一人物有清楚的认识。

清朝开国,皇太极长子豪格封肃亲王,是清代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豪格后十一代,肃亲王爵位传到爱新觉罗善耆。

善耆生于同治五年(1866),做过崇文门税监,步军统领,民政部尚书。

善耆是清末皇族贵裔,是清廷的官僚,但他有两件事,留在历史上,或许很难以“腐败”二字笼统概括。

第一件事:革命党领袖孙中山曾经写信给善耆,称他为“贤王”。信一开始就如此称赞肃亲王:“仆向与都人士语,知营州贵胄,首推贤王。”

孙中山很看重这位亲王,给善耆的信中,做了两项具体建议。第一项:希望肃亲王推动清政府退回到发源地老家满洲,自立建国,把“中国”还给汉人。原文是:“旋轸东归,自立帝国,而以中国归我汉人”。

第二项:孙中山劝说肃亲王参加革命。原信说:“贤王于宗室中称为巨人长德,──革命之业,贤王亦何不可预。”

孙中山还举了俄罗斯克鲁泡特金等“爵为上公”的贵族投身参加革命的事例。

第二件事:1910年三月,汪精卫等革命党人制做炸弹,在北京试图谋杀摄政王载沣,事败被捕,由善耆审理。

此案当时轰动全亚洲,肃亲王任民政部尚书,审理此案,最后违反朝廷意旨,免除了汪精卫等人死罪。

据说肃亲王善耆与汪精卫狱中有许多对话,一个45岁当朝的亲王,执掌大权,正积极推动朝廷立宪。一个28岁的革命青年,抛头颅洒热血,写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诗句,惊动世人。如果不粗暴武断以“腐败”定论,他们两人的对话,或许正是历史真正的对话,也是后来者应该细细聆听的对话吧。

肃亲王在1910年4月29日,对汪精卫等革命党谋刺者的免除死罪,是轰动一时的大事。

一年后,辛亥革命成功,十一月,汪精卫出狱,中华民国成立,清朝覆亡,这时,肃亲王善耆的处境逆转,他又将何去何从?

看著肃亲王的书法,心里想著孙中山情文并茂的书信。如果这封信选在近代中国历史教科书中,会不会让后来者有很不同的历史思考?

事实上,辛亥革命成功后,肃亲王从立宪的推动者,转变成为清室“宗社党”骨干,退守满洲,居住在旅顺,与日本人合作,积极建立满洲国。他所做的,似乎正是孙中山书信中给肃亲王的第一项建议:“旋轸东归,自立帝国”。当然,这时新政权的首领不会、也不愿再提孙中山书信上建议的旧事了吧。

1922年,肃亲王病故于旅顺,汪精卫亲赴灵前致祭,当年“慷慨歌燕市”的革命青年,已经是新政权的领袖人物了。历史峰回路转,常常使人惊愕,但当年革命青年在昔日政敌灵前致祭,也像天长地久的故事,引人嗟叹吧。

在我读的历史中,满洲国是“伪政权”,汪精卫后来成立南京政府,也是“伪政权”。有一天我读到清初官方文件,原来台湾称为民族英雄的郑成功也被称为“伪政权”。当然,1949年蒋介石败退台湾,也还是坚持要称中共是“伪政权”。

肃亲王有38个儿女,后多居住满洲、日本。其中十四女爱新觉罗显玗(金璧辉),过继给日本人川岛浪速,也就是中日战争期间周旋于几个政权之间著名的间谍川岛芳子。

历史如潮来潮去,贪看眼前繁华热闹,容易执迷。看多了几个骂来骂去的“伪政权”,也就对“真”莞尔一笑,知道潮来潮去,都要在时间中淹没,也就少一点执迷吧。

“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泥没晚潮”,清代名臣如左宗棠、曾国藩,书法多端正恢弘,笔力沉著,与文人自我表现的洒脱不同。肃亲王的书风,间架端正,豪末却又有文人的峭丽,已经难摆脱末代的颓靡感伤了吧。

“秋浦”、“晚潮”,墨色如烟如雾,如新绽放的芒花。不知道苏东坡最后是否摆脱了政治斗争的纷扰,也不知道肃亲王最后是否摆脱了政治斗争的纷扰。一幅书法,斑剥漫漶,岁月匆匆,贪看眼前白鹭回旋,或许总是要出神,忘了晚潮一波一波袭来,迟早都要淹没了秋天的风景。

Author: 蒋勋
联合报

请使用以下网址来引用本篇文章:

http://coviews.com/trackback.php?e=15113

   

作者 留言
这篇文章没有任何回响。
从以前的帖子开始显示: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Blogs(博客) -> 飞云浦 -> 贪看白鹭横秋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