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柔石《二月》的重新解讀 —— 兼與藍棣之先生商榷·郝倖仔
星期三 一月 29, 2014 8:11 pm
柔石的中篇小說《二月》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自從問世以來,研究者們就習慣性地從“男主人公蕭澗秋的愛情歸屬”這個問題出發對文本進行解讀。傳統的研究者多從階級分析的角度出發,或認為蕭澗秋因同情勞動人民而愛文嫂,或認為蕭澗秋因“物以類聚”——與陶嵐同屬小資產階級分子——而愛陶嵐。清華大學教授藍棣之先生另闢蹊徑,在他的專著《現代文學經典:症候式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中借鑒精神分析批評模式進行研究,得出“蕭澗秋所愛為採蓮”的結論,儘管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卻仍是在愛情的圈子裏打轉。由此可見,研究者們從一開始就跌入了這樣一個思維模式:有戲就會有男女,有男女就一定有愛情,至於愛情物件,不是A就是B,不是B就是C,“是不是”可以討論,“有沒有”無庸置疑。伴隨著“細讀”的名著解讀趨勢而對文本進行意象分析時,我發現《二月》原來是一個與愛情無關的故事,蕭澗秋其實沒愛過任何人,也沒有被任何人所愛。作品所要表達的只是人類普遍命運中的孤獨與無助在那個時代的特殊體現以及彷徨中對生命底色的堅守。
故事發生地芙蓉鎮的人物群體中存在兩個世界——男性世界與女性世界。前者中多謀善變的錢正興、庸俗空談的方謀、隨波逐流的陶慕侃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權力社會的象徵與代表,而深受封建觀念影響的民眾隨之從男性權力的視角看待問題也是其中的組成部分。誓與庸俗社會對立卻處處受人非議的陶嵐、恪守傳統道德卻被其逼上絕路的文嫂、小小年紀亦捲入是非被人罵作“有一個野伯”的採蓮與她們所代表的其他類似命運的人構成了芙蓉鎮的女性世界。作為一個過客,蕭澗秋自然從不屬於其中任何一邊,但他幼年為孤、歷經磨難的身世,他高傲而不入流的性格,他的理想以及他到芙蓉鎮來教書的目的(嚮往“人類純潔而天真的花”)使他本能地厭惡、疏離前者而關注、貼近後者並最終將自己的命運與她們聯繫在一起。這種情感是對人類命運的普遍同情,帶著一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知相憐,超越了一般的男女之情。
作為芙蓉鎮女性世界的兩個代表人物——文嫂與陶嵐,一個恪守傳統,在生活的重壓下走向自我封閉;一個看破世態,在思想的苦悶中走向自我放縱。這樣分屬兩極的性格是那個時代那個環境下女性同一悲劇命運的不同演繹。這就決定了她們會對蕭澗秋這個與芙蓉鎮男性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產生好感並在無望的掙扎中將其作為救世主,尋求生活上的依靠和思想上的指引,而遠非以往研究者認定的愛情。下面就蕭澗秋與文嫂、蕭澗秋與陶嵐之間的相互關係先進行具體分析。在此基礎上,再對蕭澗秋與採蓮的關係進行定位。
蕭澗秋 —— 文嫂
對於文嫂,蕭澗秋自始至終抱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但文嫂之子殤後蕭勸其改嫁並欲娶其為妻的做法卻曾被誤讀為蕭對文嫂的愛情,究竟是不是愛情呢?可從蕭的種種勸慰之言入手進行分析。
“你們婦人真想不明白,愚蠢極了!一個未滿三周歲的小孩,死了就死了,算得什麼?你想,他底父親二十七八歲了,尚且給一炮打死!似這樣小的小孩,心痛他做什麼?”
“我以為這樣辦好。做一個人來吃幾十年的苦有什麼意思?還是擇一位相當的你所喜歡的人……”
“人底全部生命就是和運命苦鬥,我們應當戰勝運命,到生命最後的一秒不能動彈為止。”
以上某些言辭或許顯得冷酷,但卻真實地表現了蕭澗秋對這種“夫在從夫,夫死從子,子殤殉葬”做法的極大憤慨與蔑視,是看到文嫂在父權制意圖與“貞節”思想下掙扎時的憤激之語。這種思想在陶嵐給蕭的信中也曾提過:
“不過為他母親著想,死了也好,哈,你不會說我良心黑色罷?不過這有什麼辦法呢?以她底年齡來守幾十年的寡,我以為是苦痛的。但身邊帶著一個孩子可以嫁給誰呢?所以我想,萬一孩子不幸死了,勸她轉嫁。聽說有一個年輕商人要娶她的。”
由此可見,蕭、陶二人皆認為,將孩子作為維繫夫家香火、恪守道德準則的必要前提的思想與對孩子的自我毀滅式的付出抽空了文嫂生命的豐富性,是其幸福的障礙,於是二人(不僅是蕭澗秋)皆欲使文嫂擯棄父權制意圖下自我式的“無私”,選擇為自己而活對自己負責的“自私”。
此外當蕭勸文嫂“還是擇一位相當的你所喜歡的人”時突然想到“天呀,她會不會疑心我要娶她呢?”這說明蕭的勸辭及“孩子死了算了”的憤激之辭皆非因愛文嫂而起。至於蕭後來欲娶文嫂也不是因為愛情,而是他發現無名義的救助不僅成為眾人的話柄,亦難以為觀念保守的文嫂長期接受。在第十九部分給陶嵐的信中他寫了這麼一句話:“我當用正當的根本的方法救濟她”,這裏“正當”一詞與其說是從蕭的視角不如說是從文嫂與眾人的視角來看的。長期的傳統觀念使人們堅信男女之間的“正當”的關係要麼是以夫妻名義固定下來的幫助,要麼就是明哲保身的冷漠,絕不理解也絕不允許任何中間道路的存在。明白此道理後,蕭澗秋不得不承認這種“正當”的方法才是“根本”的方法。至於蕭面對陶嵐絕望的追問而作出的回答“愛她的”乃是一種不得已之辭,一旦放入蕭完整的心理發展過程之中就成了脫節的牽強之語。綜上可見,蕭澗秋對文嫂的感情絕不應該被列入愛情的範疇。
那文嫂對蕭澗秋呢?文本對文嫂著墨不多,但她幾乎每一次出場都流露出強烈的救世主情結及感激涕零的情緒。當蕭澗秋第一次來到她家表示願以工資供養她們並當即掏出錢讓她去買米時,她“身向床傾,幾乎昏過去似地說:‘先生,你究竟是……你是菩薩麼?……’”並將此看作“天降的福利”。當蕭使奄奄一息的孩子有所起色時,她想他是一位不知從天涯還是從地角來的天使,將她烏雲密佈的天色撥見日光,她恨不能對他跪下去,叫他一聲“天呀!”孩子死後,她又說“以前我滿望孩子長大了來報答你底恩,現在孩子死去了,我底方法也完了!”“我只有等待下世,變做一隻牛馬來報答你罷!”“我願我的女孩,跟你做一世的傭人。”作為一名農村婦女,對救世主的絕對信仰已滲透到了文嫂的血液中。蕭澗秋成了“菩薩”“天”,也就成了救世主。由此看來,她一直自覺地將自己放在一個低微、弱小而被動的位置,這種自我定位導致了她對“天”的依賴,並最終將其指向對父權制意圖的認同與絕對屈服。文本中有這樣一處細節描寫,一次蕭澗秋到文嫂家去,巧遇大雨,天真的採蓮“要蕭伯伯也睡在這裏”。此時文嫂的反應是“沒有話”,感覺“心被女孩底天真的話所撥亂,好像跳動的琴弦。”但隨即她“一時似想到了什麼,只是止住她要送上眼眶來的淚珠,抱起孩子。”在她看來,採蓮之語含有蕭澗秋取代其夫位置之意,這就勾起了她對亡夫的懷念與忠貞之情,抱孩子這個動作一方面是為了緩解當時的尷尬氣氛,一方面也折射出她無意識中堅定守節信念的心理——因為孩子是亡夫生命的延續。這僅有的一次因無忌童言而起的心動也被其忠貞守節的底色所沖淡,所以文嫂對於蕭澗秋是絕無愛情可言的。
蕭澗秋 —— 陶嵐
在作者筆下,芙蓉鎮是那個社會的縮影,保守、冷漠、暮氣沉沉,只有陶嵐像苦寒中的一把火,熱情、叛逆、富有朝氣,使蕭澗秋嗅到相投的氣味,使他絕望的心為之震撼,沉睡的熱情為之掀起,這種同道之感隨著二人反叛周遭世界的過程而不斷加深,實屬行進中的必然。蕭澗秋對陶嵐的一個自始至終的稱呼“弟弟”很能說明問題。無論是面對錢正興的無理挑釁,還是離開後對這段生活的回憶與審視,蕭澗秋都一直保持著初次讀陶嵐來信之後的那份同道之感。此外蕭、陶二人多次共同表現出對社會的失望與置身於其中的孤獨,二人對文嫂共同的救助思想(勸其改嫁)與救助行為皆增強了這種感覺。在確定了這種感覺的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就因為是“同道”,是同在一條路上摸索的人,所以蕭澗秋並不比陶嵐有力量,至少不像陶嵐想像的那麼有力量。面對陶嵐一封又一封的尋路之信,蕭只是含糊作答:“兩條路,這卻來要我答的,因為你自己早就實行一條去了。不是你已經走著一條去了麼?”這表明他自己也不知路在何方,更別提為陶嵐引路。由此我們可以想到,這份同道之感給蕭澗秋帶來的不僅僅是兄弟般的慰藉,更多的是心理上壓力。這種壓力並不小於文嫂的悲劇給他的重負,因為這是一個溺水者因自身不保而難以救助另一個溺水者的痛苦——同類相憐的痛苦。
面對美麗、熱情的陶嵐,蕭澗秋也不是沒有動心過,他也曾“幻化過自己是一座五彩的樓閣”,想像陶嵐“是住在這樓閣之上的人。”但應該注意的是,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是被“一縷縷五彩的纖細的愛絲緊緊地纏住”,“幾乎使他不得動彈”。在纏繞中“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濃雲的動作來密佈了”。這說明陶嵐的熱情與迫切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衝擊蕭澗秋原本清晰的思想以及對二人感情的明確的定位,不給他任何思考的餘地,使他失去判斷能力。這種夏秋風格之異體現出的二人心境的不協調使他們只能作為互補的知己而難以涉及男女之情。所以這種動心實際上只是由同道之感生髮而來的好感,並造成短暫的困惑。這就是蕭澗秋“不願嘗出愛情底顏色的另一種滋味”的原因,他已嘗到了“同道之感——好感”的困惑,沒有也不願去嘗純粹的男女之情。至於他曾對錢正興說過他愛陶嵐,那只是緣於對這個跳樑小丑的厭惡與鄙視,與他曾對陶嵐說過愛文嫂一樣皆不能作“承認愛情理解”。
以往的研究很少對陶嵐之于蕭澗秋的感情提出過疑問,實因陶嵐的熱烈、大膽與那二十封“情書”的迷惑性太大。然而作者的真實意圖畢竟還給我們留下一條隱藏在表面敍述之下的深層線索——陶嵐的救世主情結。以下是從陶嵐的信與獨白中摘錄出來的能夠顯示這種情結的語句:
“唉,你底五色的光輝,天使送你到我這裏來的麼?”
“……以你獻身給世的精神,我決願做你一個助手。”
“請你指示我一條路罷!”
“不知怎樣在你底身邊竟和在上帝底身邊一樣。……”
“我是不相信菩薩的,可是必要的時候,我會扮做尼姑。”
“……你要將你自己底身來贖個個人底罪麼?”
“天使”“上帝”是再明白不過的表達。“獻身給世”“以己身贖個個人的罪”,亦是典型的耶穌行為,就連說出負氣之語“不相信菩薩”之後仍表示“會扮做尼姑”——尼姑還是菩薩的信徒。然而與文嫂不同的是,她不側重於對救濟的感激、報恩,而是希望蕭澗秋給她指出一條路。這種渴望被指引的思想是陶嵐對蕭澗秋全部感情的基礎。
在確定了這個基礎之後,讓我們來重新審視研究幾個極具迷惑性的情節:陶嵐曾暗示蕭澗秋向她求婚,但那是在讀到錢正興那封無恥的求婚信之後,她明白只有與另外一個人結婚,才是擺脫錢的唯一途徑,那麼這個人對於極端憎惡錢的她來說無疑是一顆救星,這就正好與她的救世主情節相投合,於是她便不假思索地暗示蕭澗秋。陶嵐給蕭澗秋的第一封信中寫道“希望你以對待那位青年寡婦的心來對待我……”。這“心”是救世主之心,陶嵐亦渴望受這顆心的光輝的照耀。得知蕭欲娶文嫂時,她又說要“自殺”又說要“終身不嫁”,當蕭問她為什麼要這樣說時,她只回答了一句“我覺得自己孤單”。這是因為她看到蕭可因同情而與文嫂結婚,卻未像她希望的那樣給予她同樣的心,在這裏她是將婚姻與被救世主指引等同起來,既然失去指引,那麼與其他任何人的婚姻都變得毫無意義,所以不如“終身不嫁”。這種痛苦實際上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突然感到自己要被心中的偶像拋棄時的絕望與恐懼,所以想到自殺。而“孤單”二字正是這痛苦的最深層的感受。仔細揣摩陶嵐給蕭澗秋的信,我們可以發現其內容無非是關於對文嫂的同情,對錢正興等人的厭惡,對得到指引的渴望,並未涉及男女之情,與其說是情書,倒不如說是在懺悔室中對神父的自白。以往的研究皆將其定位為情書,是因為都有這樣一個思維定式:信——一個青年女子給一個青年男子的信——感情奔放而熱烈的信——不只一封而是好多封的信——不是情書還能是什麼?殊不知這種經驗式的推理並不是放之于四海而皆准的尺度。弄清這些長時間迷惑我們並最終導致誤讀的問題,陶嵐對於蕭澗秋的救世主情結(而非愛情)就昭然若揭了。
無論是蕭文關係還是蕭陶關係皆折射出那個時代人們的孤獨、彷徨與無力。將這種狀態隱藏在一個貌似愛情的故事下,使讀者在模糊中得到美感,乃作者的高明之處。
蕭澗秋 —— 採蓮
對於藍棣之先生主張的“蕭澗秋所愛為採蓮”的觀點,本文欲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與藍先生商榷。
異議一:“我已經完全為環境所支配!一個上午,一個下午,我接觸了兩種模型,不同的女性底感情的飛沫,我幾乎將自己拿來麻痹了!幸福麼?苦痛呢?這還是一個開始。不過我應該當心,應該避開女子沒有理智的目光的輝照。”以上是蕭澗秋在到達的第二天,分別於上、下午見過文嫂一家和陶嵐一家後的想法。
在對這段文字的研究中,藍先生以文嫂不具備“沒有理智的目光的輝照”為突破口,由此推斷這種目光是屬於採蓮與陶嵐的,並最終認為“兩種模型不同的女性”也相應地指這兩個女性。究竟是不是這樣呢?讓我們也從“沒有理智的目光的輝照”入手,對作品的前四章進行解讀。既然這句話的敍述者是蕭澗秋,那首先應搞清的就是“理智”二字在他的思想中的意義。結合文本對蕭的描寫可見此人性格傾向於內斂,情感發洩多不外露,且表達強度不大,這就使他在潛意識中對那些趨向激烈或外傾的感情與態度有一種不認同感,認為它們多少有不理智之嫌。那麼就這種意義來說,前四章中誰的目光是“沒有理智的”呢?當然是文嫂與陶嵐。蕭澗秋兩次遇到文嫂,每次她的情緒都很不穩定,在船上時兩眼內“極烈的悲哀,如驟雨在夏午一般地落過了”。在家中對蕭談起丈夫死時,“竟如瘋一般”使蕭“一時呆著”,面對蕭的救助,她“身向床傾,幾乎昏去”。這自然不是有理智的表現。至於陶嵐,蕭第一次面對她旁若無人的演講與多少有些咄咄逼人的發問就很“為難”,且對陶慕侃說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被窘迫過,像你妹妹今夜的愚弄我。且對她在討論“主義”問題時的激烈言辭感到“奇異”。第二次是蕭從文嫂家回來以後發現陶嵐在他房中“好像檢查員一樣地在翻閱他底書”,以致蕭一時似乎不敢走進去。此外,她還以“簡慢”的語氣和“強笑”表現出對蕭去文嫂家的不快,且毫不遮掩地表示對生活現狀的不滿。對於一個相知未深的人有這樣大膽、潑辣且毫不矜持的態度,蕭澗秋當然有理由在第一印象中認為陶嵐也缺乏理智。只有小小的採蓮是理智的。在船上,她“癡癡地微笑的,一味玩著桔子的圓和紅色”,並以天真的童言沖淡哀傷的氣氛;對於蕭的來訪和“桔子”的話題,她抱以微笑。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她雖然“也同演著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話似的”,但卻在蕭的眼中表現為一個“深思的女孩子”,思考不就是理智的前提嗎?而從文本對採蓮的其他描寫來看,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孩子,所以這種理智並不能看作是年幼不懂事的表現。由此可見,輝照蕭澗秋的沒有理智的目光只能來自文嫂與陶嵐。讓我們以檢驗方程式的方法將這個論斷代入原文看看是否成立。文嫂與陶嵐的確是“兩種模型不同的女性”,雖同樣具有“沒有理智的目光”,卻一個是因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一個是因厭惡周遭的環境,一個傳統、保守,一個現代、熱烈,此後的命運也是那個時代女性同一悲劇命運的不同演繹。而“感情的飛沫”則是她們的救世主情結的最初表現——面對蕭澗秋的救助文嫂第一次稱他為“菩薩”,陶嵐與蕭在不同場合談及孤獨、求路的話題。感受到二人對自己的仰望與依傍,蕭澗秋自然有一種被人重視的感覺,從文嫂家回來的路上心中那種“說不出的微妙的愉悅”,在陶嵐家彈鋼琴時“似乎為她底情所迷醉”皆說明了這一點。與此同時,同樣在那個環境中孤獨、無力的他不可能感覺不到來自於這種仰望和依傍的壓力,因為無論是物質上的幫助還是精神上的指引,他的力量都極其有限,所以他在“幾乎將自己拿來麻痹”的同時自問“幸福麼?苦痛呢?”並預感到不論是幸福還是苦痛,都“還是一個開始”——如他所料,此後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二人的救世主情結也越來越強烈。經過以上論證和檢驗,我們可以肯定地說,無論是“沒理智的目光的輝照”還是“女性感情的飛沫”,所指皆是文嫂與陶嵐,而與採蓮無關。
異議二:“無可諱言,他已愛著那位少女,同情于那位婦女底不幸的運命了。”“他只願一切都隨著自然做去,他對她們也沒有預定的計畫,一任時光老人來指揮他,摸摸他的頭,微笑地叫他一聲小娃娃,而且說,‘你這樣玩罷,很好的呢!’”
藍先生認為第一段話是以敍述者的口吻說的,說明敍述者明白蕭澗秋已愛著少女採蓮,這種感情牽掛在第二段中通過“你這樣玩罷”等詞表達出來。
依筆者看,如將他已愛著那位少女中的“愛”作“愛情”理解,未免太實,抽空了蕭澗秋對採蓮的感情的豐富性。況且像這樣在敍述中用到“愛”這個字眼卻不以此表達“愛情”之意的例子在文本中還有不少。如蕭在讀完陶嵐的第二封信後的思想活動,“他能說他不愛她嗎?”同樣有“愛”同樣是敍述者的口吻,按藍先生的邏輯豈不要認為蕭所愛為陶嵐了。至於第二段文字就更不能作愛情理解了。如果蕭在去文嫂家的路上就明確地懷著表達愛情、得到愛情的目的,那他也不會希望“一切隨著自然做去”,也不會“沒有預定的計畫”。這種順其自然的心態顯然與單一的愛情的目的性相悖。
異議三:藍先生認為蕭澗秋與陶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像秋天的空澗,與採蓮在一起的時候卻正好相反,像春意濃郁的春天,並以這兩種不同的體驗來論證蕭所愛為採蓮。
蕭面對陶嵐時的心情之所以像秋天,是因為陶的救世主情結使同樣孤獨、無力的他感到沉重的壓力;他在陶嵐的痛苦中看到自己掙扎的身影,也就于無形中增加了痛苦;雖然有同道之感,但從一個同樣在黑暗中摸索的人身上也看不到什麼希望,反而加深自己的絕望。正因為此,作為希望、溫馨的象徵的採蓮才能一掃他低落的情緒給他春天的感覺。所以說,作者是從能否給人以希望和溫馨的感覺而不是從愛或不愛的角度去比較蕭對二人的不同感受。此外,蕭認為採蓮倒真像一個Queen也應按此邏輯去理解。
異議四:藍先生將蕭澗秋“畫桃花”一事理解為蕭對採蓮的感情牽掛,並認為蕭是在給陶嵐回信與畫桃花之間“決策”,並將此事與其後採蓮之夢看成同一暗喻模式。
究竟是不是這樣呢?讓我們先來看蕭為何不給陶嵐回信。文本是這樣描寫蕭讀信後的態度的:他坐在書案之前,苦惱地臉對著窗外。他決計不寫回信,待陶嵐明天來,他當面告訴她一切。蕭之所以苦惱,是因為陶嵐在信中著重講述了錢正興的尷尬處境並對此表示高興,不僅自言“戰勝”還勸蕭“安心”,卻不知錢已幾天前找過蕭並對蕭施以卑鄙的哀求和利誘,而蕭也於負氣中答應放棄陶嵐。面對還被蒙在鼓裏的陶嵐,蕭不知該怎樣對她開口,當然“苦惱”,而這一切在信中又難以表達清楚,所以“決計不寫回信”而欲當面告訴她。雖然蕭接著欲批改學生的作業,但此事仍在他腦海中縈繞,遂於不自覺中在空白的紙間畫了一朵桃花。注意,“桃花”與“採蓮”並沒有必然的聯繫,反而是“桃”與陶嵐的“陶”諧音。至於他“苦笑”著急於把桃花除掉,是因為蕭感到自己對陶嵐的明確的感情定位已被這個女子的熱情沖得七零八落,遂從這個動作折射潛意識中對愛情的否定。因此“畫桃花”與採蓮無關,更談不上蕭在給陶嵐回信與畫桃花之間“決策”。
“畫桃花”事件之後,採蓮向蕭澗秋訴說了自己做的一個夢,她說她曾經夢到他“在山裏,不知怎樣,後面來了一隻狼,狼立即銜著他去了。她於是在後面追,在後面叫,在後面哭。”藍先生認為夢中的狼指的是陶嵐,此夢深層含義是採蓮害怕蕭被她從身邊掠走,表現了採蓮對蕭的感情牽掛,並認為在同一段故事裏,前面寫蕭在給陶嵐回信與畫桃花之間“決策”,後面寫採蓮把有可能把蕭帶走的人看成是狼,其暗喻模式是相同的。由此可見,採蓮夢中的狼指的到底是什麼就成為這論據能否成立的關鍵。文本的第十一部分到第十七部分多次出現“狼”這個意象,文嫂發熱時蕭澗秋、陶嵐、採蓮三人同時聽見她說蕭被老虎追趕的囈語。當天晚上在給陶嵐的回信中蕭寫道:“我是勇敢的,我也鬥爭的,我當預備好手槍,待真的虎來時,我就照準它底額一槍!打狼不能用打狗的方法的……”短短的一段話,“虎”變成了“狼”,這不是作者的筆誤,而是因為在作者的心目中文嫂夢中之虎與蕭所言之狼實為一物——吃人的封建觀念與社會輿論。文嫂之子死後蕭說她是“命運被狼嘴嚼著的婦人”也說明了這一點。在對其他“狼”的意象進行研究之後,讓我們回過頭來看採蓮夢中的狼。採蓮雖小,但因聰明和被人罵作“有一個野伯”的經歷不會感覺不到生活環境的險惡,耳聽到的母親的囈語亦不可能不在她腦海中留下印象。另一方面,作者在不長的篇幅內幾次用到或間接用到同一意象,必有其特殊且具連貫的深層意義。即此而觀,採蓮之夢與文嫂之夢一脈相承,同樣是怕蕭為人言所害,採蓮夢中的狼亦是吃人的封建觀念與社會輿論的化身。故無論是“畫桃花”還是夢境都不屬於蕭蓮愛情的模式。
異議五:“不過我是知道要失敗才去做的。不是希望失敗,是大概要失敗,你相信麼?”“仰頭看一看天上的大熊星,好像大熊星在發怒道:‘人類是節外生枝,枝外又生節的——永遠弄不清楚。’”
藍先生將這兩段話聯繫起來加以研究。他認為蕭言“知道要失敗”是因其明白對採蓮的愛情不會得到世人的認可,而大熊星的話表明只有它瞭解蕭對採蓮的感情是主幹,其他人只是枝節。前句話是蕭對陶慕侃之言的答語,陶言“像這樣的辦事要失敗的”,“像這樣”指的是蕭與文嫂、陶嵐的感情糾葛。按照常理,問答之間勢必存在一定的邏輯聯繫,所以這個“失敗”指的是對文嫂與陶嵐的幫助的失敗,而環境的惡劣和自身的局限也使蕭從一開始就預感到失敗的結局,因而說“是知道要失敗才去做的。”至於對大熊星之怒言的理解,筆者部分同意藍先生的觀點。作為蕭情感與希望的寄託,採蓮確是深埋於作品深處的主幹,其他人與事也就相應地成為枝節。然而主幹與枝節之間並不一定是愛與不愛的問題,而是對人的複雜性的一種感歎。
以上的異議證明“蕭澗秋與採蓮之間的感情屬愛情範疇”這個觀點難以成立。那麼,蕭與採蓮之間的感情究竟應怎樣定位呢?其實,通過文本我們看出,採蓮是以自己的天真、聰慧、純潔撫慰著蕭的心靈,而蕭將採蓮供奉于心靈的殿堂主要是因為他從她那裏獲得了一種與天真的孩子共處時才有的輕鬆、平和、溫馨。他們之間有愛,但卻不是愛情,是一種互把對方作為美好象徵的友愛、熱愛,而不是情愛。
半個世紀以來,對《二月》的研究產生了林林總總而又難離其宗的解讀。正如一句歌詞寫的那樣:“關於愛情的歌,我們已聽得太多;關於我們的故事,他們統統都猜錯。”猜來猜去,《二月》原來是一個與愛情不甚相關的故事。在這裏並不是說前人的研究皆沒有價值,相反,無論從治學方法上來看還是從思維技巧上來看,許多研究都堪稱“巨人的肩膀”。筆者所做的只是想打破一個思維定式擺脫一種慣性力量,從而使我們能夠在通向作品精神內核的路上再前進一步。
原载2003年第2期《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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