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她比王熙凤还王熙凤

星期二 一月 07, 2014 8:39 am



一,叔叔睡到侄儿媳妇房里去了

红楼梦里有一个谜案,就是叔叔睡到侄儿媳妇房里去了。这睡是明写的,但到底这“睡”的涵盖面有多大曹雪芹并没有写明。于是成为红学的一道风景线。

红楼中狗儿猫儿打架的事情,一生中任谁也难免不感兴趣。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来说,在乡间打谷场上看公鸡踩蛋儿是农村小孩的电视镜头;我小侄儿那时候第一次看到电视剧屏幕上亲吻,诧异地问为啥叔叔要去咬阿姨一口;到了汽车游览动物园大家又把一只熊趴在另一只熊的背上摄入画面。

同样的事情,在高阳先生的笔下写来淋漓尽致无需猜谜。就弄权甘露庵买放曹世隆一个天大地大的人情后让他知道婶娘疼他,下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不过在侄儿偷婶娘(山西俗语叫做偷人)之前,早就有另外一桩奸情——就是叔叔睡到侄儿媳妇房里去了——她比王熙凤还王熙凤!

通奸乱伦,对男方来说经常被认为是风流艳史;对女方来说就是大逆不道的淫荡。高阳先生写来则不落俗套,震二奶奶处处事事大胆行事。仔细读来,马凤英堪为女方主动通奸偷汉子的楷模。

山阴公主就理直气壮地责问过她的兄弟,直言不讳地索要面首以求男女平等。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人物。

震二奶奶马凤英一来为丈夫曹震好色——只要是找女人就从来没有心境不好的时候,又常时假公济私外宿不归;二来因为娘家的表妹也是婆家的表婶即李鼎的妻子鼎大奶奶之嘱托——鼎大奶奶有流红暗疾经常不能同房于是抓住了机会一显身手。

曹震借口陪客到聚宝山曹公祠瞻仰行礼然后转道天宁寺宿在外面不回家,震二奶奶就有了一个空档。李鼎来访探亲实为告帮以解救父亲的燃眉之急。

马凤英运筹帷屋胜珠在握。

第一步先是刻意地打扮了一下。——以下引自拙作 “红曹系列小说”(高阳《朱楼梦》)服饰色彩纵横谈
苏州织造府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李鼎来到江宁向大姑家求援。因为江宁织造府府内实际掌握财权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震二奶奶,李鼎这位表叔势必要向这位侄儿媳妇开口。于是,引出了极有意思的叔叔往侄儿媳妇房中去“睡觉”的一幕。

详情后续文章会进一步阐述细节。这儿只谈震二奶奶费心思会见表叔的服饰打扮。

只见震二奶奶已自(“已自”这两个字用得极好!)迎了出来。她穿一件玄色宁绸暗花的薄丝棉袄,同样颜色质料的散脚裤。裤脚与大襟下摆都镶着猩红色的“栏杆”。头上还簪着一朵极大的名种茶花。打扮得不但俏皮,而且红黑两色衬得她的皮肤也更白了。

这身“老早想这么穿可又不敢穿出去”的打扮让李鼎入目一亮,不住眨眼。那种观感绝对不是太刺眼,而是觉得眼睛一亮,很开朗很舒服——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忽然看见太阳从云端里钻出来那样。

高阳先生笔下的细致形容恰到好处,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体会。这么亮丽的服饰,而且别具匠心的配上一朵“极大的名种茶花”既具身价又不落俗套——本来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穿起来照镜子,可又没意思;今天便终于找到了一个亮相的机会。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儿就有了最好的注脚——更应该说是女为己悦者容。震二奶奶对于这次偷情拉开的序幕也确实是用足了心思。

服饰打扮及其色彩在这儿并非是简单的为了写服饰而写服饰的那种描述。而是对于情节的展开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为何震二奶奶不愿意穿起来给自己的丈夫曹震看呢?而是选择了这么一个表叔肯定要来向她张口的当口,那里面的文章就前后呼应起来浑然一体。

要管住男人的心先得管住男人的胃。第二步是大快朵颐。

震二奶奶请吃宵夜。

嘴上说“可没有甚么好东西请你”——恰恰相反,四个冷盆碟子:紫酱色的是醉蟹;鲜红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火腿;淡黄色的是椒盐杏仁。第四样李鼎根本没见过没听过——色白如雪平滑软腻的薄片。

不会是粉皮!李鼎拿起筷子首先就伸向这道菜,滑溜异常怎么样也夹不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大概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用调更吧。”

“甚么粉皮?是甲鱼的裙边嘛!”

“这样子吃裙边,我还是第一回。”

清腴无比的荤粉皮,震二奶奶也就做了两三回。

选料要好。江南称鳖鱼为甲鱼,宰杀洗净,入锅微蒸,剔取裙边,用眉镊将上面一层黑翳镊去,上笼蒸熟,加佐料凉拌即可上桌。

这么一碟,要用到好几头甲鱼。一器之费,平常人家十日之粮,这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冷盘之外外加一个火锅四样炒菜两道点心,另外还有一锅香梗米粥。喝酒尽兴,眉目传情。

震二奶奶笑着低下头去——“你别这么紧盯着看。”再追加一句“你那双眼睛!”

“我这双眼睛怎么了?”李鼎突然心动,故意这样问道。

好了好了,任是铁石人儿也动情。

说到正题。

“替舅太爷补亏空,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且,我这笔钱,也只能借给你。”

“是是是,借给我,借给我!”李鼎一叠连声地说:“我领表姐的情”(这儿称呼表姐是从鼎大奶奶这儿算。)

“你这么说,我就大大地放个交情给你。”

“表姐,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恨不得把一颗心交给你!”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一切明了心知肚知。

震二奶奶安排贴身丫环锦儿指点迷津外加打接应迎送。

吃完宵夜,锦儿相送李鼎回到他的客房居室,——红娘传柬。只不过不是莺莺来西厢,而是夜半张生去西窗。

曲径通幽,神出鬼没,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李鼎进入院子,西窗上洒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在他的感觉中,后院简直亮如白昼。

“莺莺”的房门已经开了。等“张生”刚踏进门,灯光已熄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脚步,一动不动。很快地发觉有人躲在门背后面,然后房门也为此人关上。

眼睛不管用,耳朵鼻子依旧很灵。一缕似兰似麝的香味来自右边。李鼎转过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搂住丰腴温软的一个身子——软玉温香抱在怀,自然是等着他的震二奶奶。

“鼎鼎!”她昵声轻喊。

这个称呼对李鼎来说既熟悉又有新鲜,原来是他妻子鼎大奶奶对丈夫夜半无人私语时的专用称呼。

表姐妹姐妹情深,鼎大奶奶把自己的苦衷和暗疾都告诉了表姐。“我倒但愿有一天,你能替代我。”

于是,名正言顺。即使鼎大奶奶还活在人间,她也有娥皇女英姐妹俩共事一夫虞舜的想法。何况鼎大奶奶早已不在了。

震二奶奶愿意把自己当作鼎大奶奶,鼎大奶奶也愿意让震二奶奶当自己的替身。不过,在李鼎来说,他有心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却办不到。不是说他心有歉疚办不成事,而是触抚所及在在不同。

要把她和自己的妻子相提并论事实上办不到的原因在于——和鼎大奶奶相比,震二奶奶来得丰腴,来得柔腻。顶顶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没有的热乎劲儿,就像条蛇一样缠在他身上。

高阳先生笔下对叔叔睡到侄儿媳妇房里的这段奸情笔墨远不止这些。我只是就要点作一番阐述。就此看来,已经远胜于西门庆挑逗潘金莲,也大大超越了张生私会崔莺莺。更不用说红楼梦中那段语焉不详究竟发生没发生的奸情。

二,蓉儿回来

红楼梦中叔叔睡倒在侄儿媳妇房中,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之后紧接着就是另一场暧昧戏。

同样是一个谜案。一声“蓉儿回来”留给了多少红学人士数不清道不明的遐思。

据讲有人推论说贾蓉有问题故而秦可卿才会到珍爱她的贾珍那儿寻找性福。要我说那真是无稽之谈。

曹雪芹是这样描写的——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 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 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 。"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 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 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王熙凤甚至于不顾有生人(刘姥姥)在场,很明显地传递出了男欢女爱的信息。

何时何处何等样?如何勾搭上?下文再也没有提及。或许也是脂砚斋们横加阻拦,为长者讳为尊者讳。

高阳先生却不用管这些,没有啥忌讳,更没有脂砚斋出手干涉。婶娘和侄儿之间活色生香的一段情事披露无遗。

曹世隆是曹家族中子弟,家住后街。家中境遇不怎么样。但是曹世隆才刚二十出头,油头粉面你能说会道,在丫头中很得人缘。

震二奶奶闻说之后欲见上一面,曹震让曹世隆新年来拜年。马凤英一见之下大喜,当场赠送曹震虽曾穿过的却几乎是全新的缎面狐腿皮袍一件。后来便通知赵嬷嬷,只要曹世隆一来,不必通报直接领了来见就是——很快这就到了登堂入室的程度。

马凤英弄权甘露寺是曹世隆的来头。做侄儿的拉拢了一件官司人情,表示甘露寺要报答震二奶奶。请她到寺庙里随喜吃斋,好让住持当面致谢。

震二奶奶一口答应。到那日,曹世隆等在庵门,介绍了住持知客之后公开地大大方方地“随即笑道:我可不能陪婶娘了。说罢深深一揖扬长而去。”

谁知甘露寺中暗藏机关。

住持的净室“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住持请震二奶奶用过素斋后到她的净室内安息睡个午觉。那尽头处“走廊上另有一扇门,封闭不用,挂着一把大锁十分显眼”。

就在震二奶奶睡午觉的这一个多时辰里,前门离开的曹世隆又从后门进来暗度陈仓与婶娘成就了好事。

虽有锦儿旁敲侧击地规劝,看起来震二奶奶不作声地接受了,可又是“离他不得”。可见一方是老牛吃嫩草另一方则是刻意奉承。

“大概多少时间聚一聚?”

“不一定,要看机会。”

“最近一次呢?在什么时候?”

“两个月以前。”曹世隆刚由婶娘派差从北京回来。

“你婶娘对你怎么样?”

“这,你总可以想像得到。”自豪而且得意,曹世隆鼻子里哼笑了一下。

“当然是少你不得。”——曹世隆你真有本事!

床帏之余,曹世隆还成了震二奶奶在府外的心腹。

种种不法勾当种种买放之事就在婶娘和侄儿之间连连达成协议。

直至最后东窗事发。

三,奸情之外的勾当

震二奶奶和夫家侄儿曹世隆勾搭成奸,导火线是弄权甘露寺的一桩交易。其结果是害死了一条人命,帮助了一群坏蛋,曹世隆和震二奶奶分赃贿赂款项银子二千两,并由此建立起一起婶娘侄儿的奸情往来。

虽然和震二奶奶同事一夫的锦儿暗示性质的规劝,震二奶奶当场接受过后继续保持勾搭。

震二奶奶和婆家的表叔李鼎的一夜情只是一夜情,虽然代价是震二奶奶的私房钱五万两银子;可那里面总还包含着曹李两家的亲情舅公表叔落难的困境凤英和阿兰在娘家的姐妹情深等等因素在内。况且李鼎远在苏州,再后来被发配盛京,两地遥隔那段逆缘也势必不了了之。

曹世隆住在后街,召之即来。绝不是一夜情可以概括。

除去弄权甘露寺涉及官司的勾当之外,曹世隆成为震二奶奶的一条听话的叭儿狗。

遵照平郡王太福晋的嘱咐,将曹太夫人身后遗留的私房财物拨出一部分来购买祭田。这也就是红楼梦里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的日后退步之计。

亟待变卖换现以便去求田问舍的一大批财物里面有一顶金丝帐。系赵文华巡视江南时命能工巧匠用七两赤金精工打造而成,准备用来孝敬干爹严嵩。

在辗转洽谈的过程中,有人出到一万两收购价买这顶金丝帐。

本来是曹震接的头。也早就和震二奶奶说定——由他和中间人商谈,定下的价钱是三千两净得。

也就是说,不管中介费用,三千两就是震二奶奶到手的实数。

于是震二奶奶疑心自己的丈夫曹震从中落了先手。由于七两赤金的金丝帐能卖到三千两银子已属价格不菲,震二奶奶也就丢过一边。仍由曹震赚些跑腿钱中介费去尝还赌债。

本来事情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偏巧曹世隆知道这件事后,就向他婶娘兼情妇密告那顶金丝帐人家出价是一万两而不是三千两!

震二奶奶一听之下大光其火。一万两货款里面竟然落下七千两之多!这时候她才不管曹震要不要还赌债了。在曹世隆的告密之后,震二奶奶立即抬价,不答应三千两成交。

她也来了一个三七开,要价上升到七千两。

这样一来,曹震和中间人的好处大为打折。事情陷入僵局。

震二奶奶还不以为然,准备直接由曹世隆和买家去打交道。一万两货款以正式价额七千两入账之外自己落下三千两——当然必定有情夫兼间谍曹世隆的好处在内。

夫妻两人同床异梦,但是手腕的实质是一样的。一个是一万两报三千两,余下的还赌帐;一个是一万两报七千两,剩余的进私房。

结果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僵持阶段过于漫长。卖家幡然变计,买家也幡然变计。

本来准备拿这么一件稀罕物件去走门路的买家,听了一位门下清客的话决定放弃。

赵文华奉献给严嵩的生日礼物金丝帐并没有到得了严嵩的眼前。原来赵文华到严相府去的时候门包给得太少,登录人员一气之下,把金丝帐登录为赤金七两——把成品当作原料登记在案。

严嵩看到礼簿上写的赤金七两,觉得赵文华是实在小气。让他江南走了一趟回来就这么一点小小意思,也是一气之下自然不会要去验看七两赤金。有啥看头!

一件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宝贝东西就这么入库。冷落在那儿,直到不久严嵩抄家没入国库,还作为生活靡费和藐视皇家的罪证之一。

这样的赃物岂能收购,又岂能作为礼品送人去走门路呢。搞不好送上门去被知道金丝帐来龙去脉底细的受礼人反而心里存下一个疙瘩——偷鸡不着蚀把米。才不能去做这样弄巧成拙的傻事!

原先是买家会吃哑巴亏,丢掉一万两银子钱。最后是卖家错失机会,失去了卖到一万两千载难逢的好机遇。

究其原因在于夫妻不和,让小三钻了空子。结局是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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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和李鼎在自己院子里销魂那样的一夜情,曹世隆近在咫尺不断播迁爱巢。

曹世隆他和自己的堂房婶娘奸情不断, 除开床上之外,在别的牟利场合也已经成为拍档。

震二奶奶酬劳他,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挑挑他承担江宁织造府的采买。

那就是现在说的给项目了。一个项目到手,总有不少好处。

起先,曹世隆对第一个涉及官司的合作还是如数回馈给震二奶奶的份额,连带锦儿也有孝敬。

后来第一个经济小项目虽然也就是落下几十两银子,曹世隆却也很懂得放长线钓大鱼,根本没有把这几十两银子放入私囊。而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打点。

外面丛曹四老爷到各位幕友,都送了一份精致纸笔;里面则是两大篓湖州特产酥糖茶食。震二奶奶另有孝敬,锦儿她是一支点翠的金挖耳价值五六两银子。

虽然都是小意思,对穷得叮当响的曹世隆来说却也算得大人情。

因为这样一来,震二奶奶和锦儿就都知道他白辛苦了一场。

这白辛苦的第一个项目才刚是四百两银子采买湖州的笔和纸。后面的项目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同时曹世隆为人识趣,也马上得到了不用通报随时登堂入室的方便。

接下来,朱楼梦小说例举的采买跑腿活计就有好几项。

一是去修理曹寅留下来的好多镶钻怀表。都是西洋的泊来品,必须到扬州找一个天主教堂抚养的孤儿魏师傅去修。马凤英不愿意自己的丈夫曹震去扬州得便借公济私嫖宿扬州瘦马——二十四桥明月夜,扬州的妓女天下闻名。

这差使就落到了曹世隆的头上。其实曹世隆照样可以借公济私,婶娘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本来就是私下往来勾搭成奸的情夫。

另一个大项目是去采办颜料。曹世隆就越发大胆了——领了上等的货款采办来了次等的颜料。一个来回就不光是应有的出差外快,还是贪污了大笔货款!

织造府是替皇家办事的。上用的布匹因为染色时用了次等的颜料而落色。

质量不及格,非同小可!内务府验收时发现,责问江宁织造。

事情一级一级下来,曹震先就过不了关,挨下来就轮到具体采买的人曹世隆。

曹世隆在和震二奶奶云收雨散之际(你看,自古以来这当口都是最好说话的时机,而且男女都一样!),问计于婶娘。

震二奶奶非但不责怪自己的侄儿情夫居然如此大胆,反而出主意移花接木把一盆脏水泼到自己的丈夫头上。

她出的主意是这样的——

先让曹震被从姑苏移植过来到秦淮的新面孔迷上,然后在曹震嫖宿整夜未起的时候大白天叫曹世隆闯进这位名妓的房内拉呱。好像和她是老交情的样子。

蓄意造成叔叔侄儿两人共享一个妓女而且曹世隆在前曹震在后。于是让曹震这个叔叔觉得对不住本家侄儿,不好意思开口追究曹世隆从采买颜料款中贪污之弊端。

这就说明不仅曹世隆利令智昏,狗胆包天,而且马凤英也是色胆包天欲令智昏,不顾后果。

第一,这等于制造了一起江宁织造府的责任事故。 而且事故还不小——曹四老爷难逃其咎;
第二,陷自己的丈夫曹震于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者地步;
第三,越发助长了曹世隆胆大妄为的念头。

纵观马凤英和表叔及侄儿的奸情,主要的内涵就是钱色交易。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染料采买降等造成落色责任事故,再加上事后采取的掩饰手段最后终于为曹震醒悟过来,曹世隆同新来的秦淮名妓不过如此,绝非老交情——那本来就是一个圈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压顶的绿云势必造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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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于这儿讲的一个婶娘和侄儿联手进行的勾当,前面所提的就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看过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其中提到江南甄府(甄宝玉家)转移财产一事。

转移财产这四个字在十年浩劫初期也是司空见惯的一个“反对文化大革命”行为。为何要转移财产?因为面临抄家的祸灾。

留得一分是一分,留得一厘是一厘。到得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时候,那再去缅怀旧时的锦衣玉食完全是白搭。还得看兜里有多少个子儿。所以,在红顶商人胡雪岩面临灭顶之灾前,螺蛳太太也是赶紧转移财产以便日后能指望着有一口像样的饭吃。

可是这样的转移财产举动是非常犯忌的。文革初期那就是罪加一等!查出来的话,转移方和受转移方就一起等着揪上台批斗吧。

震二奶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要刀头上舔血把自己的私房细软运回娘家。

这么干,是完全瞒着丈夫曹震的。曹世隆就是她的合作者。

第一步是一对一地告诉曹世隆——回头我有一个信封给你,你拿回去悄悄地看了,照震二奶奶的吩咐切切实实地去办就是。

这个信封又是夹在过中秋余下的月饼盒子里的。

震二奶奶送给曹世隆的母亲八盒净素月饼,盒盖上专门印着绿色寿字以示区别。

曹世隆强调:我一定先打开来亲自看一看。

震二奶奶强调:对了,亲自检点一遍,也是你的孝心。

两个人都把“亲自”两字说得特重,取得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第二步就是派曹世隆去苏州运送进贡的贡品。诸如当地土特产品之类。曹世隆乘机提出——府上大家办的东西,又便宜又好,想趁机搭船请婶子给他要两箱冬笋,货款照付。

“两箱冬笋,你们家四口人,吃得完吗?”马凤英提出疑问。

曹世隆回答是:吃不了拿去送礼。平常欠下的人情很多,要还还不起,就拿时鲜货冬笋来点缀点缀。

答复得很冠冕堂皇。

两箱冬笋一共十六两银子,震二奶奶关照曹世隆也不必交价款就权当出差津贴零花钱了。

曹世隆把两箱冬笋运回家。告诫妻儿不敢乱动。

独自半夜起身打开箱盖,原来箱子里面有箱子!

拨开浮面的一层冬笋,里面另有八角包装极其坚固的樟木箱子。每只上面斜角交叉,满浆满实贴着封条。封条交叉接缝之处,画着马凤英的花押——是一个兰字。

曹世隆用麻袋装好,第二天运至水西门利和典当。以两箱杂物为名,每箱当五十两纹银。曹世隆拿了当票和两锭官宝——转移方的事情告一段落。

第三步是那张当票到了北京来客的手里。马凤英的娘家是广储司主事的来头。主事马森如是马凤英的堂叔,行三。曹震夫妻俩依各自的关系,一个照娘家称呼为三叔,另一个按照曹家的关系称三舅——曹雪芹的母亲马夫人就是马家的小妹。

马森如因奉旨勘查金山寺佛阁事宜,到镇江势必路过江宁。于是回程就捎带上了那两只樟木箱子。

震二奶奶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起转移财产的行动竟然直达天听!

真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

这样一件逃产寄顿两只箱子的事件,直接导致了雍正皇帝认为江宁织造不堪造就。从而引发了提前查亏损动手抄家的祸事。曹家从此告别金陵回了旗。

从震二奶奶个人这一头来说,进而引发了一场大地震,直至她挺身而出一死抵命殉了曹家的家难。

如果没有这桩奸情,没有由这奸情而勾结起来的转移财产的勾当。保不住事由儿不会闹到马凤英最后要一刀毙命的程度。

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结果便是——反送了卿卿性命!

四,到底有多少私房

马凤英协理苏州织造府,大显身手。这和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样,出发点之一就是防止城狐社鼠小偷小摸乘机来捞横堂巧立名目化公为私。

至于王熙凤自己如何敛财,除开延误月例银子发放牟利包揽词讼还在大闹宁国府时顺便敲诈了尤氏贾蓉几百两银子之外,并无特别的介绍。这就是红楼梦中王熙凤的经济账。

到了朱楼梦中,高阳先生通过细小的情节重大的事变全方位地揭示了震二奶奶马凤英的敛财手段。

苏州织造马凤英婆家的舅公一年两件丧事搞得焦头烂额,开口告帮。震二奶奶不能推托,就以旁人的名义代为放贷。这一次的借款方式还是那种西方世界称为零债券的借贷,就是说先把利息扣除。她借佟都统太太的名义开口说——不过她要的利息特重,妇道人家贪小的居多——其实这贪小的妇道人家就是她自己。

这算是偶然来的一笔借贷。

夫妻情义异常之薄——就是曹震因为江宁织造公事上一时手头都不转或者突然有什么急需办的,开口问自己的妻子商量,同样也是假借他人名义利息特别重期限极扣门。

平常放在各处的私房都是收取利息的。光曹震有一次私盗的三个存折分别借贷存放在糟坊酱园等地就有十五万两之多。这还不算别的曹震没有偷到的私房存折。

至于其他细软则不及一一详述。就拿前文提及的让曹世隆帮忙转移的两大樟木箱财物肯定都正如两江总督范时绎密报中所说——风传此两个箱子,内储之物,价值可观。

在曹雪芹于查抄之前即将随母回旗之时,震二奶奶为他送行。特地为未来的芹二奶奶准备了八件首饰。其中一件是通体碧绿的簪子。用曹老太太贴身丫头秋月的话来说是——一样样看过来,才知道震二奶奶真的是拿芹官当同胞骨肉看待了:我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实在来说,今天算是开了眼。

在八件珍品首饰之外,本来还有一把金柄金鞘的金刀——爷儿们用的解手刀。还是吴三桂的遗物。因为曹雪芹坚决地拒绝——已经在说你的私蓄甚丰了,再亮这把刀说是你给的,不是坐实人家的话不假?这才让这把珍贵的古董利刃成了震二奶奶一刀毙命的凶器——延陵剑!

其实,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震二奶奶有私房尽人皆知。只是不知道确切的数字而已。

这些私房从哪儿来的呢?

她并不就任制造府衙任何职务那是没有俸禄的,于是就是多方克扣,这才是主要的来源。

拿曹震的话来说:她的私房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公中的钱?

有一次,也是机缘凑巧,曹雪芹看到了秋月的诗稿——别人是没有福分看到的。

其中有一题,叫做巧妇。

共是四首五绝,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无米。接下来意思一层深一层。第三首说的是巧妇有米不炊,能够谅解她的难处。最后一首说的是虽然巧妇有米不炊,堂上翁姑却相信她让家人都没有挨饿。

曹雪芹看完这四首诗,着实震惊。这明明就是写的震二奶奶!

芹官知道自己的震二嫂子赋性刚强遇事有决断不怕得罪人,却从来不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的曹雪芹原先根本没有想到她的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于他十二万分信赖且由自己的祖母曹太夫人托孤的秋月所写的诗句来形容,他是绝不会相信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能巧妙地做到有米不炊,才能攒下私房米粮。

同样是机关算尽太聪明。钱财是身后之物,到得一从二令三人木大限到来一瞑不视,那钱财还要来何用?

并且,引发了直达天庭的那次转移财产,说是从婆家搬到了娘家,最后黑吃黑在马凤英死后悉数被娘家人所侵吞。

何苦来着?!

五,谈吐应对的机锋

(一)
王熙凤的谈吐应对一开头表现在黛玉进府以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以后的毒设相思局和大闹宁国府都是搞鬼撒泼的勾当,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但倒也写出了王熙凤另外有的辣子和村妇一面——确实是不知道湿啊干啦这些东东。

震二奶奶马凤英的谈吐应对同样便捷,因为朱楼梦篇幅章节文字数量大大超越红楼梦的缘故,她的表现就格外突出超越了琏二奶奶王熙凤。

已经说过马凤英面对舅公告帮时候的应对,把一个本来会得尴尬局面应付得看起来天衣无缝。挡箭牌是理应由舅公他自己出面去和马家商借,结果一个圈子兜下来假托他人的放款却仍然由北京的广储司马主事划账。震二奶奶既帮了舅公解决燃眉之急做了人情,又确保债款必定能够收回顺便又提高了利率。

在表叔李鼎来访时,曹太夫人问及有些什么招待远道来的客人。准备有的是松江名产四鳃鲈鱼和吉林将军送来的松花江白鱼。表叔李鼎份属至亲,曹太夫人是他大姑——于是,曹太夫人还嫌太过节省没有啥好东西款待。马凤英立即表示——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说,又有什么好东西没有吃过?今儿个暂且将就,等明儿再想几样总的老太太说好的东西来补清表叔。

不速之客刚到,这样子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可接下来曹太夫人问到和李鼎一起来的沈师爷饭桌上有没有几千里外来的珍品松花江白鱼,马凤英赶忙连声说:有,有,自然有!其实她根本没有想到该以如此稀罕物件款待沈师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搪塞过去,自有锦儿这个通房大丫头赶紧去补下菜单。

这还是小事一件。

在“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这一重要关节里,王熙凤的表现主要就是一句话——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 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

同样是“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朱楼梦里把几方面的人物描绘的更其透彻。这儿不说别人单讲震二奶奶。

满屋子的人跪在那里,请求曹太夫人别提回旗早早回屋不再生气。

要请得动老太太移驾,只有一个办法。还是震二奶奶出头——

“老太太再不请回去,我们就都跪在这儿。别的都不打紧,耽误了芹官敷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一提芹官,效验如神。满地的人都站了起来簇拥着老太太回房。细节真的是细节——高阳先生还写道:震二奶奶一手撑地,一手拉着芹官就势站了起来,马上她又去搀扶曹老太太。

一伙人回房后,芹官的四叔和贾政一般前来请罪。母子(非亲生,而是奉圣命继嗣)之间误会太深,曹老太太又要闹着回旗,给别人腾地方。那个打了芹官的“罪人”摧肝裂胆般的惊痛,只能长跪不起。——插一句,中国的百善孝为先多么厉害!

眼看僵局,又是震二奶奶心生一计,还是从芹官身上做文章。芹官正在隔壁房里敷药,马凤英走进去,故意失惊地叫道:啊呀不好,这得请老太太来看看!

老太太一听之下神情转移,不由分说地被搀扶进了隔壁房间。原来没啥事,只是调虎离山。等到曹老太太在里面安顿坐下,震二奶奶向芹官的母亲马夫人使了一个眼色。

马夫人开口向婆婆替小叔求情:老太太说一句,让四老爷好起来了。

这求情也是有讲究的,马凤英辈分小一辈,理应由马夫人作为媳妇作为二嫂出面。

“谁要他跪在那里,他尽管请便!”

终于四叔如逢大赦,不必再跪在那里。

(二)
谈吐应对是很重要的人生诀窍和生存技能。这一点无论你生活在中国或者旅居在海外都会深有体会。用通俗的上海话来说,就是一张嘴巴来三勿来三。无论是求职还是升迁,一个样!撇开说着练着的真功夫不谈,光说不练的假功夫往往比光练不说的傻功夫有效得多光彩得多。

王熙凤的确风光过,那多半依仗于她的谈吐应对,艳光照人当然也是一方面,娘家财势依靠又是另一方面。可是要是没有伶牙俐齿也跟二木头那样没有生气不会说话,那就成不了南京城里有名的凤辣子了。可惜的是,在红楼梦里给她安排却是“王熙凤力拙失人心”,本来好好地满面春风的琏二奶奶一下子成了灰头土脸穷于应付焦头烂额的女管家。实在是一个败笔,读着也很使人不是个滋味。

马凤英也遇到非常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和李鼎的一夜情。

后来有一天震二奶奶理箱子,拣出一条爷儿们用的汗巾。在一旁伺候的丫头阿招脱口而出——那不是鼎大爷的汗巾吗?当时,震二奶奶双眉一竖,反手一巴掌,宝石戒指的棱角把阿招的脸都划破了。

阿招知道祸从口出,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不料震二奶奶突然换了一副面孔。——阿招你看错了,那是二爷(曹震)的汗巾。接着把阿招拉过来,疼爱地说:打疼了没有?我看看你的脸。

再是进一步点拨,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圣人说的知错能改。以后说话先想一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懂我的意思不?

强将手下无弱兵——震二奶奶用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思灵巧的。刚才是一时忘情脱口而出,现在一听此话恍然领悟。

懂啦!

别人问你,你脸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我不小心,碰在一个铁钉上划了一道口子。——多乖巧!

于是一切照常,跟没事人一样。后来震二奶奶终于将阿招收为干女儿,很快地替她物色女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女婿是杭州孙文成孙织造那里一个笔帖式的儿子,震二奶奶这位干妈好好地陪了一份嫁妆。——阿招因祸得福,就在于到底口风严谨。

同样是奸情败露,这一回的来头不小。那是四老爷的妾伺季姨娘,原先就是震二奶奶的对头。她在曹太夫人贴身丫环夏云的帮衬下,一致同意把桃色风波平息下去。处处顾全大局,出语总是为震二奶奶遮掩开脱——强调旁人外人无事生非。可是,越是如此越发见得帮衬季姨娘的夏云所知甚多。何况个中内情自有没法子深究的尴尬。

一场风波过去,震二奶奶立即有补救措施。借给四老爷儿子(季姨娘所生)棠官十岁整生日之际,提前送上礼品。公中照例该给的四样——一把嵌金丝的解手刀,一只玉扳指,一个金打簧表,一方端砚。此外是一对荷包,里面各装一枚金钱,再加一个十两重的银锞子,上贴红纸剪就的圆寿字。——那是震二奶奶个人送的礼。

要强调的是和芹官一个样,芹官有的棠官也都有。一视同仁,都是老太太的孙子没有歧视。

并没有到此为止。接下来震二奶奶关照,之前芹官十岁整生日摆酒唱戏,是曹老太太名下开支大伙儿都是白吃白喝——毕竟曹寅就这么一个独根苗苗;这回棠官十岁生日,摆酒唱戏,热闹热闹就是震二奶奶来出了。

只恐本来未必震二奶奶她会操这份闲心,曹老太太已经过世,祖孙情份已告结束。现在,正好没人出钱,震二奶奶要堵季姨娘的嘴,一个好办法就是从她儿子身上着手。

别的细节更多。比如曹太夫人中风病危,安排四个高档次丫环秋月春雨碧文锦儿轮值。震二奶奶特意把锦儿安排在下半夜一班,趁机把这个通房大丫头和曹震隔离开来。

说到这儿,还远不是震二奶奶大显本领的场景。最激烈的风浪即将到来——同样是一从二令三人木:震二奶奶一从是出嫁从夫;二令是江宁织造府内当家,把个丈夫成天盯得那么紧,跟二奶奶的不怕跟二爷的反过来跟二爷的怕跟二奶奶的;三休是曹震休妻已经上了议事日程。

震二奶奶如何摆脱几乎灭顶之灾的险境,请听下回分解。

(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高阳先生的朱楼梦里,我们看到的不是王熙凤力拙失人心而是马凤英在江宁织造府曹家面临灾祸当口表现出来的沉着果敢。

“听说震二奶奶很厉害?”

“是的。她心思很快,有决断。”

“我想也是!不然也不敢偷侄子。”

一伙人逮住曹世隆,准备敲诈——却又是先放走奸夫——“只要你远走高飞,事无对证;以震二奶奶的厉害,自然就能招架得住!”

果不其然,在锦儿和春雨这两个曹震曹霑各自的通房大丫头对话中“还要有什么说法?看也看得出来了。”本来奸情败露,曹震紧逼的两次本来足以把震二奶奶休回娘家或许还会闹出人命造成曹马两家反目成仇打上人命官司的大风大浪中,马凤英居然能够安然脱险。

第一次,曹震由姘头赛观音出主意把曹世隆的借据搁在家里内房的荷包里准备大闹特闹。不道一上来就为震二奶奶识破机关——栽赃!

马凤英避在曹太夫人生前居住的萱荣堂,——曹震棋差一着,不曾当面兴师问罪而是告到曹雪芹的母亲马夫人那儿。虽挟雷霆之势,却未当头击倒,震二奶奶便有了闪转腾挪的余地,立即从容招架乘隙反击。

“是咱们这位二爷,从隆官那儿挪用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我当这个家,里里外外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这一回,又栽赃,又有暗探,我可是越想越害怕。”

就差没把曹震睡了曹世隆秦淮河一个妓女相好的丑事和盘托出。

曹震苦于没有曹世隆和马凤英在甘露庵勾搭成奸的直接证据,立即败下阵来。

震二爷吸取经验教训,于是终于让曹世隆写下伏辩承认奸情。拿着真赃实据,曹震再次告到马夫人那里。

“既然有真赃实据,我也不能说什么了。而况是我娘家人;你自己瞧着办吧。”——马夫人面凝严霜久久不语慢慢地眼角滚出两粒泪珠: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马夫人无可奈何无能为力。马凤英照样死人肚里出仙招!

“打官司还得让被告说话;二爷不能只凭自己的一面之词,就说要让二奶奶回旗。”

曹震要让震二奶奶前来对质。“跟谁对质?要对质得找隆官。”

隆官已经被马凤英指使锦儿买放逃之夭夭。

这时候,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到场。

审势度势,临危不惧。马凤英的思路极快,有决断。

“太太(指马夫人)不必生气,更犯不着伤心。二爷横了心要我的命,我给他不就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震二奶奶抢过桌上一把剪刀,便往喉头扎了去,脚步不稳,身子一歪,一剪刀扎在左肩上,顿时仆倒在地。

合府震惊。局面立即改观。

震二奶奶的伤势虽然不重,但照样血污淋漓,再加上她故意做作闭着双眼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儿。于是,情由成了——“他逼得我这样,叫我有什么法子?”

以死殉节,够壮烈的——当然没有死成也本不打算去死。

这就是见此光景如果再要分辨也无法从容,何况期间自有分辨不清的奥秘;那就只有出诸激烈的手段。马凤英转念至此,决定不顾一切行一条苦肉计。

苦肉计果然奏效!

曹震费尽心机搞来的曹世隆口供证人证词成了不知道那哪儿弄来的两张破纸。曹世隆亡命天涯,没有奸夫也就自然没有了淫妇。猜疑只是猜疑,其奈我何!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过,更为让人佩服的是马凤英极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虽然曹震无法再行休妻,但这次让自己的丈夫搞得灰头土脸,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马上就乘在一个特大风浪到来之时再进一步扳回局势。

“现在出了这场祸事(指即将到来的抄家),倒是我的一个机会。你看着好了,我一定把丢失的面子找回来。”

果不其然,全靠马凤英运筹帷屋指挥若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至真的一刀扎在心口(不再是佯作自裁的扎在左肩),曹家终于安然回旗避免了灭顶之灾也为后来的中兴奠定了基础。

六,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一)
说实话,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盛赞王熙凤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毕竟有些牵强。

脂粉队里不假,能干得连男人都钦佩,也不假。可是英雄这两个字凤姐她真的当得起吗?不见得!

我们看到的大多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或者是小人一般地谋划。琏二奶奶既没有像花木兰那样代父从军,也没有像荀灌娘那样英姿飒爽。这些是涉及家庭挽救方面的业绩。再要说是牵连到红拂西施貂蝉昭君那样的辉煌事迹那就更谈不上了。

而震二奶奶马凤英则不然。除了谈吐应对这方面已经列举的聪明机智之外,最为轰动涉及家庭拯救危亡的那一段辉煌,就在高阳先生《红楼梦断》四卷的最后一百六十八页中逐一展示。

读者看了这一大开大阖的章节,一定会自叹不如!不光是女人,而且是男人——惟有如此,方称得上是一位脂粉队里的英雄人物!

事情是从半夜三更一封京里来的特快专递开始铺开。

那是一封为汗水浸渍既皱且脏的信。上面写着——“内阁奉上谕: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李秉忠着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江宁织造曹頫审案未结,着隋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管理江宁织造事务。钦此!”

曹震是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他的反应为:“出事了!”,再想下去,为何三家织造独独是四老爷审案未结,只怕还有别的案子吧——“那就更麻烦了!怎么办呢?我都没有主张了。”

第二个看到这封信的是曹震的通房大丫头锦儿。她不禁失声:“完了!上下担心的事,到底没有能避掉。” 锦儿陡然发觉,自己的肩上负荷加重。但如何料理这场麻烦她也心中无数。于是,“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咱们这一家子,还真少不了二奶奶这么个人。”

在震二奶奶看到这封信——她是第三个人,之后接着是明儿只能告诉两个人:一个是太太就是曹雪芹的母亲马夫人内里的一家之主,另一个是曹太夫人的心腹丫头秋月。

秋月是第四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她相当沉着,但也只是震二奶奶的帮手——震二奶奶不管怎么样马夫人离不开秋月也得把她留下来呆在金陵一起应付这场家难。秋月算震二奶奶的一个臂膀,而锦儿只能算半个。如今内里就全靠她们三个,真正挑担的只有两个——震二奶奶安慰秋月:你不必客气也不用怕,要你挑也得要你挑得起。所以就是秋月也只不过是打接应,而不是真正的主将。

挂帅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江宁织造府的女诸葛亮——运筹帏屋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第五个知道的也是当时在金陵最后一个知道的是马夫人。

从曹太夫人去世后,就只这个守寡媳妇辈分地位最高。可是这位当家人实际上从来不当家,把一切事物都托给自己的娘家侄女婆家侄媳。

马夫人一听会抄家,心就乱了。一时间还无法听清楚秋月的详细汇报。

最后,马夫人就听从震二奶奶的安排,提前带着芹官离开金陵。这次北上,其实是被撵回旗。只不过是提前赶在抄家之前,以震二奶奶提出来的半夜来信是因为马夫人的母亲马家的外老太太急病(这也是近代人急需请假保证准假的一个常用手段)外孙芹官也没见过再不赶着去恐怕见不着为由提早离开是非之地免得受惊吓。

该走的人都走了,该留下来应付危局的也都留下来了。

事态日益发展,全部都在当夜震二奶奶的掌控之中。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接下来我们更会看到一个个男人是如此之无用,而巾帼不让须眉这样的说法则是远远不够。

马凤英真的当得起巾帼英雄!

(二)
我们已经知道了江宁织造府曹家被抄家时最后因为震二奶奶马凤英自裁一刀毙命避免了更大的灾祸。

也就是马夫人(震二奶奶马凤英是她娘家的内侄女)所说,马家的女儿对得起曹家!!!

以自身性命殉婆家的家难,那种勇气固然让男儿自愧不如。就是打一开始,那运筹帷屋丝丝入扣的胆大心细也一样是为男儿所不及。

曹家担着织造名义和实际担纲的叔侄俩都束手无策。亏得了有一个震二奶奶!

第一个念头是替丈夫曹震还赌帐。

倒问问他,还有多少亏空?——虽是赌帐,也得搞清楚。墙倒众人推,自己脚跟不松动,别人就不容易推了。

现在要曹震出面应付各方,门面上的事自然是爷儿们!——当然要让他站稳脚步。

锦儿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见识毕竟高人一等!

另外,好些穷亲戚的帐也得料理清楚。

你把当票检一检,听说太太那里也有几张,也去拿了来。——能多弄几张当票摆着,也许能减点儿罪过。

果不其然,最后雍正皇帝接览两江奏报,见有‘查出历年当票数十纸’字样,抚然久之,谓‘不料曹家贫乏如此。’——此为恩旨之所由来。

说起来,这就是震二奶奶的远见卓识。

每次借老太太的东西送当铺应急,好多次是挂失赎当。当头赎回来了,当票还在手里。何必如此麻烦呢?震二奶奶笑着解释——留着当票也许有用,譬如做个挡箭牌什么的。

尽管还根本不知道朝中易主对曹家不利,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没想到几十张当票在紧要关头感动了皇帝。随便插一句,如果在文化大革命抄家时,那一家目标对象家里也摆上几十张当票的话——会怎么样呢。

震二奶奶理路清楚:你这是在跟谁讲理?跟皇上讲理吗?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跟皇上是没有理可讲的。

震二奶奶把握住的原则是——事情要往远处去想,可得往妥当的地方安排。

如今最重要的是两件事:

第一,别让太太受惊,芹官也是。所以赶紧让马夫人母子俩北上——反正要撵回旗去从此告别金陵。芹官他是咱们曹家一根苗,独苗哦。将来长大成树,让全家遮荫,都指望他。当然要格外看住。

第二,是务必不能惹出闲是闲非来。咱们曹家破家不要紧,得要买人家‘可惜’这两个字。若是落到头来,惹得人家说一声‘活该’,那就完了,别想着再翻身了。

于是,对第一条,连夜想好对策。因为京城夜半三更急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特快专递实际内容;就此谎称京城马家外老太太急病。所以要女儿马夫人和外孙曹雪芹急着收拾进京见上一面。一来先期撤退二来遮人耳目。

第二条更加关键。我每次看到这里,联想到为人处事,谁不有个急难,谁不有个倒霉的时候,若能买得可惜,那就和被人说一声活该,境况天差地远。

公道自在人心,这儿的重点就是即使落难,也还要收买人心。

(三)
急脉缓受。

这四个字是震二奶奶对于贴身通房大丫头锦儿看到她居然连夜整出一桌夜宵来,从容不迫好整以暇地边吃边谈表示不解误认为她是故意做作那当口的回答。

这四个字说得多好!也正是反映了马凤英处变不惊方寸不乱的大智大勇。

“往后风波不知要有多少?”马夫人一走,内里只有震二奶奶秋月锦儿三个人撑着,得沉住得气!

秋月马上领会到震二奶奶对于如何应付这场家难,已有全盘的打算。于是三位女性在非凡的领军人物安排下能够定定心心地品尝烫饭热粥以及里面还有醉蟹的四个荤素碟子,边吃边议。

震二奶奶通前想后仔细想过——“事情也不至于糟得不可收拾。咱们家跟大舅太爷的情况不同;大舅太爷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来,当今皇上早就讨厌他了。四老爷为人忠厚老实,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过是亏空,办事也不怎么漂亮,把亏空补完自然没事。”

说得在理,语气从容坚定。

一个关键点——曹家的形势有平郡王这门贵亲,将来一定可望有照应。就怕落个坏名声在那里,变得爱莫能助。所以行事可别刻薄,更不能落个话把在人家手里。

震二奶奶有心思吃和喝。一瓶先帝康熙爷御赐的药酒,老山人参茯苓等药料浸泡天主教士进献的陈年白酒,真正的“上用”。一样火方煨出来的鱼翅,火方还是开了五条火腿才挑出来的最好的一段精品。盛在碗里,稠稠地只见红黄两色——既中吃又中看!另外有一盘现烫的油菜碧绿。那就红黄绿都有了。这是专为芹官饯行的一桌私房菜。

震二奶奶还有心思办喜事。“锦儿的事,我也要办。”咱们不请外客,关起门来上上下下热闹一天。

“怎么个热闹法?莫非还得唱戏?”

“当然。”

有分教,确实和前苏州织造李家不同——“咱们跟李家的情况不同,李家是皇上跟他过不去,谁也不敢马虎。”咱们呢:“人家多少看着王爷的面子,只要认了罪,对上头有了交待,事由就算过去了。”

最后事态的发展果真就如震二奶奶接到京报当场的判断。

(四)
终于抄家了!

同样一个抄家,江宁织造府和姑苏绝然不同。

在苏州那会儿,临到头四姨娘还在忙着转移财物。把东西寄顿在丫头锦葵家。内里面二姨娘和四姨娘还在争吵——比曹府季姨娘还要不明理路的人:

“已经不好了,还怕什么?我也没法儿收拾。哪样东西都丢不下。再说,抄家也不能单抄我的。”

李鼎则是起先吓得不敢回家。还是另外两个不相干的女性与李府非亲非故的彩云和朱二嫂(以后还会提及)敦促之下才敢踏进门口。

李鼎回去后再又和内当家四姨娘合计去买通前来执行抄家任务的首县参将。

“一副珠花,值三四百两银子;另外有五十两金叶子。如果他再肯行个方便,送他一支翡翠翎管——带到京里遇见识家换上个上千两银子也说不定。”

“反正现在东西封在那里,他们爱拿什么拿什么。将来咱们认帐,就说没有这些东西好了。”

完全是临时抱佛脚,到头来锦葵家的私藏财物被起出来不算,连带首县参将都落了瓜落逃脱不了罪名。

轮到曹家,则有备无患。震二奶奶的两个樟木箱早就去了北京娘家——这也是造成抄家起因的一个疑点来由。马夫人也及时撤退,自然带走了曹太夫人留给芹官棠官特别是芹官的遗产。

像李鼎那样不敢回家的事儿是绝对不会有发生的。

曹頫已领着曹震候在滴水檐前,拱手相迎。

“事先已奉上谕,查封私产,抵偿亏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自当谨遵不违。所有细软动产,都已检点在一起,静候查封。至于不动产,另外造了一份清册,请过目。”

薄薄的一本清册,让人觉得诧异。——实在料想不到“府上四世织造,在江宁六十多年,原来宦囊所积,不过如此!”

回答是——“既名之为不动产,来龙去脉,都是可以稽考的。”以示坦荡,绝无藏私。

曹震将三个书办引入一间空屋,如款待宾客一般已备下茶果招待。

震二奶奶命人送来一张手绘地图——画明进出方向。注明堆存箱笼的件数,十分清楚明白。何处何物,数目多少。可说查封一事,毫无麻烦。

至于箱笼橱柜里面各有何等样财物,另有清册。

哇,可见准备工作做得多么细致!

抄家过程越是清楚明白,越是显得内情并不复杂。事情的明朗化也就越来的快捷。

等到要多方追索临时转移的财物,那问题就明显的复杂化。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地了结。

(五)
关于马凤英震二奶奶之死,在“一刀毙命延陵剑”里交待得很清楚。如此悲壮的一个结局!

震二奶奶之死,实在是必然。

原本,发给江苏范制军的上谕由于平郡王给了一个抄本曹家就看得很清楚底细——江宁织造亏空公款甚多,屡次施恩放宽赔补期限。倘使有感激之心理当尽心尽力早日补完。谁知非但不感恩图报,据报反而有暗中转移财物之情事,殊属可恶!

“照道理来说,只要把亏空补上,不就没事了吗?”马夫人问。

“是啊,本来就是如此。”曹四叔回答二嫂子。

本来早已由曹太夫人的贴身大丫头秋月找出分三年补完亏空的奏折和皇上亲笔批语,却掉以轻心。尤其震二奶奶责无旁贷的是——

早知亏空不补,有这样的下场,怎么样也得设法补完。而且震二奶奶已有破家做赎罪之计的打算,既然如此,当初就该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做个清理了断,岂非上上之策。这一层利害关系旁人想不到还情有可恕,作为内当家的震二奶奶不应该不知道(这就是能人逃不掉的责任),再者她自己也知道力所能及,但以夹着私心以致因循自误一错再错。

况且还有因为联手和曹世隆转移财物及导致上达天听圣上震怒,又实际上拆穿了侄儿婶娘通奸私情。马家的女儿成了曹家的罪人!

在力挽狂澜的同时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才使得马家的女儿,不致成为曹家的罪人。以如花朵般的性命殉曹家的家难,马家的女儿完全对得起曹家!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震二奶奶把小叔子曹雪芹看得比自己的亲兄弟还亲——他们从情意上来说不是叔嫂,是姐弟情分!

不单是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专门准备了最好礼品给未来不知何等面目的弟媳——一共八样件件精品;而且语重心长期望好兄弟能够成为曹家的顶梁柱!

不错,曹家出过王妃,但那是恩典不是常例。一旦回旗,包衣终究是包衣,踩你在脚底下,算不了一回事!

“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回京城当差受驱役的包衣和在江宁的织造那身份有天地之差。

震二奶奶知道芹官做不来那低三下四的奴才活计,在一刀毙命最后断气时的最后一句遗言是——

“把这把刀给芹官,上面有我的血;要他记住,读书上进,别,别让我白死。”

于是,马凤英不单是以一死殉曹家的家难,而且我以我血荐轩辕,给曹雪芹提出了不容忽视的人生目标。

才十三四岁的曹雪芹哭湿了枕头,心里只是想着震二奶奶的这句遗言。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让震二奶奶白死,但他知道,他这辈子在有任何作为的时候,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一方面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一方面是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或许,曹雪芹在谱写红楼一曲的时候,就是想的不让自己的二嫂子白白送死。

七,从抄家再看王熙凤 vs. 马凤英

我们已经读到了《朱楼梦》“红楼梦断”第四卷'延陵剑'中震二奶奶在曹府抄家时的种种表现的精彩文字。

回过头来再集中就抄家表现来比较王熙凤和马凤英。
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 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 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来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赵老爷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 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 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 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贾政正要带笑叙话, 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 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 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 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 "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 , 满身发颤。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 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 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 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维时贾赦 ,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闹,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 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 分头按房抄查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 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 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 贾赦贾政并未分家, 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 也不言语。 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要走, 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 回来请示王爷。 "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就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 却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 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 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 说:"奉旨意: `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好不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 俱一齐出来, 及闻赵堂官走了, 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 。 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 "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西平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 :"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 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 。"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 , 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 "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 `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 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 "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 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 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 银盘二十个, 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 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 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 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 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 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 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 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贾琏在旁边窃听 ,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王爷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 实系盘剥, 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 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 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 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 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 "贾政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 一直到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 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 "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 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 邢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谅凤姐死了, 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象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 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 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 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 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 说着撞头。 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 便道: "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 : "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就有好亲,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 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 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 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 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 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 薛蝌道: "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 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 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 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 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好长的一段文字——整整一回嘛!

可见乱哄哄的抄家场面,这哪儿像震二奶奶待的江宁织造府被抄家时的处变不惊。

下一回是第一百零六回“王熙凤致祸抱羞惭”,接着第一一零回“王凤姐力诎失人心”第一一四回“王熙凤历幻返金陵”则把王熙凤往昔的能干才情一起抹杀,给读者看到的简直就是一个窝囊废!尤其是琏二奶奶死得是如此之窝囊,不要说跟司棋金钏鸳鸯去比,就是尤氏姐妹也够不上。别说尤三姐的刚烈,就是尤二姐的吞金都胜过王熙凤的被冤魂追索。

从而,两个人物立见高下。

同样是一刀毙命相对于拔剑自刎,从死法的角度来说都是刚烈一类,尤其是女流之辈更为令人扼腕长叹;可是深究起来,马凤英是为大家而牺牲,尤三姐只是为个人——比如她就不顾及尤老娘也不顾及姐姐一旦受欺负时她原本的许诺要照应姐姐:
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 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 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
尤三姐一死百了,尤二姐也就没了靠傍!所以说同样是血溅当场,那意义也相去甚远。

好啦,只能归结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功力远不如前八十回。

可是通篇深思一番,王熙凤远不敌马凤英,那是不是就说明了高阳先生对封建社会的洞察力也远胜于红楼梦的作者——不管他是谁呢。

当然,我们可以以时代的局限性来为红楼作者辩护。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文笔就是文笔,内容深刻就是内容深刻,这也是一目了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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