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关于知音的零散思考
星期四 七月 11, 2013 5:17 pm
艺术家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某种思想、感情。但是,艺术家不是通过明白清
晰的语言表达的,而是通过艺术语言,通过色彩、线条,旋律、和声,大理石、
泥巴,影像等等艺术语言“说”出来的(见拙作《艺术家要说点什么……》“新
语丝月刊”2010年9月号)。而欣赏者也必须能够“听懂”那艺术语言,能从色
彩、线条,旋律、和声,大理石、泥巴,影像等等艺术语言“听出”艺术家内心
的“语言”。如果能听懂,且能通过那艺术语言真正懂得艺术家那敏感的心弦的
颤动,能懂得艺术家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艺术家便认为是自己的知音了。
“知音”二字当然不只是指懂得音乐,一切真正懂得某种艺术的人,都可称为艺
术家的知音。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以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把知音看作是生命,甚至比自
己的生命还要宝贵。艺术家是为知音而创作的,否则,他的艺术便是无谓的。因
此,他真诚地、谦虚地寻找着、等待着自己艺术的知音。因为他知道,没有知音,
便没有艺术家,正如没有上便没有下,没有左便没有右。艺术家是靠知音而成为
艺术家的。因此,艺术家对于自己艺术的知音是敬畏的,真正的艺术家甚至是为
自己的知音而生存的。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就说明了这一点。钟子期是伯牙的知
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列子·汤问》)后“钟期久已没,世上
无知音。”(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伯牙失去了钟子期这位世上唯一的
知音,从此不复鼓琴,而不复鼓琴,也便不成其为艺术家了。尽管这个故事传说
的成分颇大,但是,毕竟它传达出了真正的艺术家的真实的思想。
其实,艺术家通过他的艺术作品要说点什么,但是,他又不能用清晰的逻辑
语言说出来,而要用艺术语言“说”出来,因此,他必须寻找懂得他的艺术的知
音。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孟浩然《夏日
南亭怀辛大》)那“故人”就是孟浩然的知音,没有知音,弹琴便没有对象,也
就没有意趣。因为怀念知音,以至半夜睡不着觉了。
奥斯卡奖得主李安-“他不会为了奥斯卡拍片,也不能为钱拍片,甚至也
不能为艺术拍片。‘最想拍的东西能够找到知音,就是很幸福的事了。’”
(《北京晚报》文章《李安感谢全体中国人的支持》,2013年2月26日第26版)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红楼梦》
的作者曹雪芹在寻找知音。
“谁解其中味?”曹雪芹在寻求能解“其中味”之人。他同时坚信,一定能
找到解“其中味”之人,否则,他就不会“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并
在“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艰困之下,坚持着著述《红楼梦》了。真正的艺术
家一定会找到知音,真正的艺术家都有这样的自信,否则,他就不会去进行创作
了。
要解《红楼梦》之“味”,不能站在偏斜的立场上,如果从偏斜的立场出发,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
看见宫闱秘事……”这些经学家、道学家、才子、革命家、流言家……等等,就
是从经学的、道学的……等等偏斜的立场出发,去理解《红楼梦》的。这些人想
做曹雪芹的知音大概是做不得的。因为他们的立场使他们只能看见“《易》、淫、
缠绵、排满和宫闱秘事”,而不能理解曹雪芹内心的真正渴望。
如果你能从曹雪芹《红楼梦》的具体的描写出发,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的奢侈生活中,从内心去体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绛洞花主〉小
引》)的感受;或如贾宝玉一样“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
为世上,不幸人多……”(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则大概渐渐会进入曹雪芹的
内心了。
要做艺术家的知音,必须了解艺术家及其艺术产生的文化环境,因为任何艺
术都是文化的产物。一个不懂得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是做不得中国京剧和中国书
法的知音的。同样,如果你不对欧洲的历史和欧洲的宗教多少有些了解,要看懂
莎士比亚的戏剧的深刻内容,大概是不可能的;要捕捉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所散发出的人文主义信息也是不可能的。
中国的书法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产物,只有对中国文化有一定的修养,才能在
面对一幅中国书法作品的时候,产生一种艺术的审美感觉。才能从《兰亭序》中
见出潇洒,从《祭侄文稿》中见出悲愤。中国书法是抒情的艺术,“喜怒窘穷,
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韩愈
《送高闲上人序》)韩愈虽然说的是张旭的草书,但是优秀的书法作品,无不如
此。没有受过中国文化的熏陶,要想从中国书法中感受中国人的文化情感,是不
可能的。
要做艺术家的知音,必须进入艺术门里面去,完全的艺术门外汉,是做不得
艺术家的知音的。没有基本的音乐修养,要想听懂巴赫和贝多芬是不可能的。同
样,听惯了意大利歌剧的欧洲音乐家,如果从来没有接触过中国的京剧,用聆听
意大利歌剧的耳朵去听京剧,特别是听京剧的锣鼓,说不定认为中国京剧简直
“呕哑嘲哳难为听”。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欣赏力出了问题,更不是他缺乏艺术素
养。只是因为他没有接触过京剧,还是个京剧的门外汉。
通过欣赏艺术作品与艺术家成为知音,是审美欣赏的极致。
优秀的艺术作品似有巨大的“穿越”能力,能穿越时空,与知音者做心灵交
流。中国的书法作品“有如音乐之美。点画使转,几同金石铿锵。人同此心,会
心千古。抒情悉达,不减晤谈。”(徐悲鸿《积玉桥字题跋》)在面对一幅古代
优秀的中国书法作品的时候,其状恰如“穿越”到古代,与书家“晤谈”。书法
家那颗颤动着的心仿佛就“活”在他的书法作品中,宣纸上那一弯一折,一顿一
挫,都与书法家的内心情感丝丝相关。如果你能从中体会书法家此时的心情,就
可与之如促膝般谈心,甚至能从书法作品中“看到”书家的人品、性格等等,能
与书法家如对面晤谈一般进入他的内心世界,进行心灵的交流,这无疑与书法家
成为知音了。
欣赏者如果能与艺术家的身世、经历、遭际有某种相同或相似,成为知音的
可能性就更大。白居易“左迁”九江,于浔阳江头与琵琶女邂逅。左迁的官员如
被朝廷所弃,而琵琶女则是被“重利轻别离”的商人所弃。两者均为失意之人,
在人生遭际上有所契合。琵琶女的琵琶曲及其悲惨身世,感动了所有在座的人,
而满座掩泣之人,泣下最多者是同为失意之人的白居易。因为琵琶女的琵琶旋律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那琵琶似可“说尽心中无限事”(白居
易《琵琶行》)。而白居易从自己被朝廷所弃去体会琵琶女之被商人所弃,因而
可以从“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琵琶的疾徐变化中听出琵琶女的“心中无限事”。
正是遭际的某种相似,使白居易成为琵琶女的知音。
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心中之美的外化。画家画出来的美图,山水、花鸟、人物
等等,其美原来并不在画布或宣纸上,只是在画家的心中。画家将自己心中的美
图外化到画布或宣纸上,于是有了美的绘画作品。
同样,音乐作品的优美旋律,并不在小提琴上,也不在小提琴演奏家的的手
指上,正如苏轼《琴诗》所言:“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
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当然,优美的旋律也不在指挥家的指挥棒上,甚至
也不在贝多芬(作曲家)的谱纸上,音乐之美原来只是在贝多芬(作曲家)的心
中。贝多芬(作曲家)将自己心中的旋律之美谱写在纸上,经过乐器演奏家、指
挥家的演绎,到达于欣赏者的耳中、进而心中,那优美的旋律拨动了欣赏者的心
弦。于是,欣赏者、演奏者、贝多芬(作曲家)的心灵震颤相同的频率使他们成
了知音。
欣赏艺术,到底欣赏的是什么?是色彩、线条(绘画)、音响(音乐)、石
头、泥巴(雕塑)、文字或语言(文学——语言艺术)吗?艺术语言的运用只关
乎技术,或曰技巧。艺术经技巧固然可做欣赏的对象,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
欣赏的是艺术家的心灵,是艺术家心中之美。但是心灵的东西是不能感知的,人
所能感知的只能是物质的东西,而颜色、线条、石头、泥巴、文字或语言……等
等艺术语言统统都是物质的东西。艺术家只能借助于物质的东西才能把自己内心
灵动的美表现出来。
优秀的画家书法家的尺幅作品可能要百万、千万……如果根本不懂艺术的富
翁要“买”他的艺术,他开价会更高。但是,如果你是他的知音,他可能分文不
取,谦敬地送你一幅他自己的珍品,请你鉴赏、雅正。当然,满脑子铜臭的“艺
术家”是不会这样做的,他只会如复印机般“成批”地制造“作品”。在这样的
“艺术家”眼中,他的画,他的书法已经不是艺术,而是孔方兄。那些千人一面
的“画作”不是艺术,而是骗钱的东西。为金钱制作的艺术“作品”,只能寻找
到附庸风雅的“知音”,真正的知音是远离这样的“艺术家”的。这是艺术家与
非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的区别,也表现了艺术家对待金钱的态度。
因此,要成为艺术的知音,除了端正自己的人品并提高艺术修养外,别无他
途。一些人为附庸风雅,花大价钱购得名人字画,且不说其中的赝品,即使其中
的真品,甚至珍品,对他也是毫无意义的。金钱是不能使之成为艺术的知音的。
当他面对那用金钱购得的真品,甚至珍品时,他只能“作观赏状”,而不能进入
艺术家的内心,更不能与艺术家作心灵的交流,就是说,靠孔方兄是做不得艺术
家的知音的。
艺术家通过自己的作品寻求知音,而知音难得。“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
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刘勰 《文心雕龙?知音》)说知音“千载其一”,恐
是夸大,而知音难逢,确是实情。
新语丝·徐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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