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石头与草的因果:《红楼梦》前二十回的故事
星期二 七月 02, 2013 8:01 am
这是一个古老的神话,流传很久了。
《红楼梦》的作者藉著这一古老神话要讲他自己的故事,讲生命与生命不可思议的因果……
《红楼梦》一开场就讲了一个石头与草有缘的因果故事。
“缘”是东方人很爱用的一个字,“缘”却不容易讲清楚究竟什么意思。
“缘”是一种因果,却又不是西方科学上说的逻辑。逻辑可以用科学上一加一等于二的方式作出结论,因果却常常恰好一加一可能不等于二。
基督教《圣经》说:一粒麦子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麦子来。种子是因,果实是果,这是比较简单的因果逻辑。从“缘”的观念来看,因果却不单纯只是种子与果实,因果可能还包含了土壤、阳光、风、霜、雨、露、气温,包含著虫的侵食或传播花粉,包含著我们意想不到的许许多多在因与果之间发生影响的必然和偶然介入的因素力量。
佛经习惯说:不可思议──不可思维,不可议论。思维与议论都是知识蔽障的无明,因为对全部因果无知,因而容易自大,像瞎子摸象,摸到鼻子,就说象是管子,用自己知道的局部作结论,评论东,评论西,坚持自己的结论不放,却恰恰好看不见全面的真实因果。
从小就常听人说:同船过河,要五百年修来。小时候听到这话,会忽然对身边匆匆擦肩而过的人有不同的感觉。原来只是偶然擦肩而过,原来只是在捷运公车上偶然同坐,原来应该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却因为这一句话,因为“缘”这一个字,突然有了不同的感觉。这个身边的陌生人,这个原来毫无关系的存在,好像因为有了五百年漫长的修行等待,有了这么深的缘分,等了五百年,才等到这一刹那。对如此短暂的一刹那,就突然慎重了起来,觉得要好好珍惜。
东方哲学里的“缘”深深影响了大众的生活,影响了广大民众对待人与对待事物的态度。
东方许多文学戏剧都从“缘”这一字讲因果。因果义理容易讲得很深奥,玄之又玄。文学戏剧却常常只是用一个浅显容易懂得的故事,让因果缘分的来龙去脉清晰明了。《红楼梦》是一部讲因果的小说,书中所有人物都是太虚幻境中注过册的,最后也都要回到太虚幻境去销号。
我喜欢“注册”与“销号”的说法,好像我们入学,都要注册,最后也都要毕业。
太虚幻境有警幻仙姑,小说里时时出现,警示众生,一切的因果都只是虚幻。不止偶然同坐是虚幻的梦幻泡影,父母的因果是梦幻泡影,夫妻的因果是梦幻泡影,兄弟姊妹,乃至于纠缠不清的一切恩怨爱恨,最终也都是梦幻泡影。缘分因果里注了册,最终也要一一销号。
《红楼梦》是一部佛经,却不讲义理哲学,只讲故事。故事读懂了,一样可以了悟因果。
洪荒中的一块石头
小说一开始,讲创世纪开天辟地的神话。讲颛顼、共工两个好斗的男人,打来打去,打得不亦乐乎,撞断了天柱不周山。不周山撞断,天穹出现了大破洞,好像头上屋顶塌了,人民失了庇护。女娲悲悯众生受苦,决定把破洞补起来。她就采集五色石,用来作补天的材料。
这是一个古老的神话,流传很久了。《红楼梦》的作者藉著这一古老神话要讲他自己的故事,讲生命与生命不可思议的因果。
女娲采集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这些石头用大火熬炼,熬成稠黏岩浆熔液,用来弥补天穹的破洞。
三万六千五百,当然是时间的暗示。时间一拉长,我们自以为是的逻辑常常就显得局促狭窄。我们的科学至今无法回答时间的本质矛盾。时间究竟有没有开始,有没有结束?如果时间有开始,开始以前是什么?如果时间有结束,结束以后又是什么?
屈原〈天问〉里一开始就逼问了时间的本质:“邃古之初,谁传道之?”逻辑只是有限时间里对无限时间的尺寸丈量。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东方哲学极早已有提醒,用一支管子看见的天,毕竟不会是天的全部,用一支小小的瓢去测量的大海,也毕竟不是无限辽阔的大海全貌。
知识逻辑的自以为是,画地自限,恰好看不到真正因果中千丝万缕的复杂牵连。《红楼梦》的作者在漫漫时间的洪荒里,却单单关心记挂起那一块没有用来补天的、被遗弃的石头。
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都用来补天了,唯独剩下一块,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洪荒里不可稽考、不可知的一处山崖,大荒,无稽,不是科学逻辑可以到达的邃古之初。穿过历史,深邃回溯,探寻到时间的最初。时间的最初,当然不是历史,是没有人类出现的洪荒,是神话之初。那个时间之初,不可思维,不可议论。然而那弃置在大荒中的一块石头,在孤独中有了感觉,感觉到被遗弃,感觉到无材可补天,他日日嗟叹,自怨自哀。
在极度空寂荒芜的孤独里,生命开始了自思自想。
众生
我们对众生的看法也可能有习惯上的局限。我们容易先入为主,看到“众生”二字,立刻就觉得是在说人类,或至少是说牛、马、禽鸟、动物。
然而,《红楼梦》说的“众生”,竟然是一块石头。《金刚经》里说的众生很清楚,也不只是人类──“若卵生,若胎生──”这是禽类卵生和胎生动物。但是《金刚经》继续说的是──“若湿生,若化生──”这是极细小的菌类的众生吗?《金刚经》又继续说了──“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这些,都是“众生”。
所以,《红楼梦》一开始说的“众生”,就那一块看起来无思无想的石头吧。一块“若有想,若无想”的石头,却开始“有想”了。这块石头,感觉到自己被遗弃,感觉到无用的悲哀,感觉到存在的遗憾。一块石头,在大荒中的石头,有了自怨自哀,有了孤独中跟日月的对话,有了跟晴雨的对话,跟天地对话。岁月流转,一块石头,它从遗憾怨哀开始,有了自己漫长的修行。
经过不知道几世几劫,自经修炼后的石头,已经可大、可小。他从无想到有想,修炼成为“神瑛”。“瑛”是一种玉石,玉石幻化,又修炼成为男身,这男身就在天上灵河岸边无事玩耍游玩。
这块石头,取得有想的人的肉身,他便有情了。他看到灵河岸边,三生石上有一株绛珠草。“绛”是血红色,“珠”是泪滴,绛珠,也就是血泪。
这初初修行成为男子肉身的玉石,看到一株草,产生了情感。因为怜惜,因为牵挂,有了因果。他每天用甘露的水,浇灌这株草。草木原本也好像无思无想,然而一天一天受雨露之恩,她也有了情感,这一株绛珠草,也自经修炼,长得繁茂,袅娜可爱,修成了女子肉身。
这是神话,《红楼梦》一开始说的因果,是科学逻辑达不到的洪荒之初的故事。
人类还没有出现,洪荒中只是一块石头,一株草,他们已经开始有了因果故事。
还泪
一块石头为一株草浇水,他们有科学逻辑不知道的缘分,值得读一读《红楼梦》一开始这一段有关石头与草的故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去草胎木质,得化人形,只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那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著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受人雨露之恩,应该还,而没有还掉,心中就有郁结,这是因果。石头与草前世的因果,要在人间偿还了结。
石头凡心偶炽,想趁昌明太平盛世,下凡造历幻缘;已经在警幻仙姑案前挂了号。警幻就问绛珠草,灌溉之情未偿,是不是也就此了结。
那绛珠草说了极动人的话:“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这是《红楼梦》故事的核心,一个关于“还泪”的故事。绛珠草因为受到石头幻化的神瑛日日以甘露之水浇灌,天地精华,雨露滋润,这株小草日日修行,脱去了草胎木质,幻化成了女体。石头变成男身,草木取得女体,这当然是太逻辑的头脑无法想像的因果。
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有想、无想,东方的因果缘分使生命在漫漫长途的修行中有了慎重珍惜。
石头不断替草浇水,似乎也只是偶然。看到因为水的浇灌得以久延岁月的小草,或许也有喜悦快乐吧。然而石头并无心有以后,他甚至也忘了这件事,知道人世有昌明繁华的地方,动了凡心,就想投胎到人世间,去经历一段尘世因缘。因果恰恰好是连自己都无法预知的生命关系吧。
石头下凡去了,那一株修行成女身的绛珠草,心里肺腑郁结著缠绵不尽的情感,石头忘掉的因,却在小草心中结成一果。因果缠绵,正是《楞严经》说的;“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缠绵,缠缚,都是因果。受人甘露之惠,没有此水可还,小草心中缠绵,她就想:石头到了人间,下世为人,我也下世为人,用我一生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了吧。
这是东方因果,这也是东方以“缘”为核心的生命哲学本质。
“还泪”是《红楼梦》里一株小草与一块石头的因果。小草下世为人,做了林黛玉,她一生总是哭。石头幻化的贾宝玉爱她,她也哭,贾宝玉对别人好一点,她也要哭。许多人读《红楼梦》,受世俗主观意识影响,认定贾宝玉一定要跟林黛玉结成伴侣,他们有缘,不结成婚姻,就仿佛是莫大遗憾。
但是,人世间的缘分并不只是做夫妻。
从《红楼梦》第一回故事开始,就说得明白,林黛玉来到人间,只是要还眼泪,只是要把她前世欠的水还掉。她不是来成亲结婚的,成亲结婚是世俗逻辑,林黛玉的因果只是要把眼泪还完,眼泪还完,她就了结了自己五内的郁结,了结了心中缠绵。
欠泪的,泪已尽──
“还”成为因果里修行的核心。民间生活中,母子夫妻吵架时,还常常听到的一句话: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因为是上辈子欠的,除了偿还,仿佛也就没有抱怨。上辈子欠的,所以此生要甘心来还。还泪,还债,还生命,还恩,还仇,还爱,还恨──或者,如经文上说的:还头、骨、髓、脑、血、肉──因果缘分,我们常常不知道,这一世来,是为了要偿还什么?
爱情里纠缠的眷恋与憎恨,生活里纠缠的恩怨与是非,战争里纠缠的生与死的搏斗砍杀,是不是都是为了要偿还什么?
爱情中,双方纠缠,总是哭著、烦恼著,想把命都给对方。战场上,双方纠缠,搏斗砍杀,见骨见血,都要取对方的头颅,取对方的命。不知道这两者,是不是都是一种偿还。
有缠缚,有缠绵,就有要还的东西吧。“还”,不只是还债,还债也许不难,还“爱”,还“恨”,常常让人心力交瘁。
林黛玉是来还眼泪,因此她一生都在哭。有事哭,没事也哭,因为要快快把眼泪还完,还完了,才能解脱因果。
你没事就哭的时候,就多懂了一点林黛玉吧!
恩惠也许比债还要难还。前世恨的记忆,这一世要还掉,忘掉。前世爱的记忆,何尝不是要一一还掉、忘掉。《楞严经》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所以“恨”是缠缚,“爱”也一样是缠缚。
《红楼梦》里,一时下凡,来到人间的男男女女,都是在警幻仙姑案前挂了号的。最后该还的还了,也还要到太虚幻境销号。
缠缚的因果,好像只说爱情,其实并不尽然。
就在第一回,甄士隐手中抱著女儿英莲,有疯癫痴呆癞头和尚来抢。指著英莲说:舍我把,舍我吧。又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东西抱在手中做什么?
甄士隐觉得是遇到了疯子,他把女儿紧紧抱住护住。这时和尚大笑,念了一首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甄士隐完全听不懂。和尚唱的是我们在庙里抽出来的一支签,签上诗句,文字都懂,但是事件没有发生,诗句是没有用的。
这和古希腊悲剧里的伊迪帕斯王的故事一样,神谕文字都读得懂,神谕说:这男孩长大会杀父娶母。所有的人都试图逃避神谕的诅咒,然而,伊迪帕斯绕了一大圈,最终应验了杀父娶母的悲剧。希腊的逻辑,也试图看到更纠缠的因果吧?东方的缘的哲学,却是看到多如恒河沙数的因与果,领悟众生有色无色有想无想千丝万缕的牵连。
甄士隐听不懂的和尚唱的歌,不多久一一应验了。元宵节,佣人带英莲到街上看花灯,英莲就被拐卖了。从此又打又骂,吃尽苦头,长到十几岁,被薛蟠买去做妾,改名香菱。那疯癫和尚的诗句中,“菱”和“薛”(雪)都已隐喻其中了。
紧紧抱在怀中的身体,我们能够抱多久?紧紧抓在手中的东西,我们能抓多久?《红楼梦》或许在提醒一种放手的准备吧。
然而缘有深,缘有浅,五岁被拐卖去的女儿,缘分是浅?是深?一生要还眼泪的因果,缘分是浅?是深?
缘是纠缠,因果也是纠缠。讲因果讲得如此透彻,佛经的因果,却似乎是“无所从来,亦无所去”,爱、恨、恩、仇,还泪或还命,都是缠缚。缠绵或缠缚,不解脱了去,也就没有修行的缘分。
因果是缘分的两面,我们珍惜缘分,却又深深知道,缘分都是缠缚,也都要解脱。
一僧一道
《红楼梦》里这些众生的缠缚,要靠一僧一道来解脱。有时候是满头癞疮的和尚,有时候是瘸腿跛脚的道士。好像因为身体残疾缺陷,倒让他们得以预先看见了因果。
甄士隐抱女儿抱得太紧,放不了手,就有和尚靠近,念一首诗给他听。但是,我们当然不会因为和尚的一首诗就放手了。
因为恨,心里会痛。但是,我们忘了,因为爱,我们更会痛。
恨是缠缚,爱更是缠缚。《红楼梦》前二十回说了许多爱的缠缚──石头与一株草的缠缚,甄士隐与女儿的缠缚,冯渊与英莲的缠缚,宝玉与秦钟、北静王的缠缚,秦钟与智能儿的缠缚,贾瑞与王熙凤的缠缚,元春与父母的缠缚,或者,最迷离不可解的秦可卿的缠缚,都是“情”,也都是解不开的缠缚。
也许因果的哲学,让东方人有了不同的对待生命的方式。在城市一个角落,看到背著书包的中学女生,拿著手机,哭哭啼啼,说不出话,呜呜咽咽。刚开始看,有点厌烦,好好青春,无事这样啼哭自找烦恼。但是突然想到那一株来到人世间要还眼泪的小草,不禁心中一酸,这眼前的中学女生,也是要来还眼泪的吗?
看到一个父亲,紧紧抱著五岁的女儿,嘘寒问暖,也忽然觉得心酸,想到甄士隐怀中的英莲,不知道这父亲的拥抱能有多久。
女儿被拐卖失踪,甄士隐家败人亡,他听到跛足道士唱〈好了歌〉,“好”就是“了”,好像懂了什么,抢过道士褡裢就走,不知所去。
甄士隐像《红楼梦》第一个走出因果的人,他是“真事隐”,带著一整个繁华的梦走向大荒。
我曾见过的
《红楼梦》前五回都在讲因果,出场不到一页就匆匆死去的冯渊,他与英莲这么短的因果,这么短的缘分,然而让人印象强烈深刻,也正是作者要讲的缠缚吧。
缘,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有喜,有悲,有庄严,有荒谬,都只是纠缠而已。
冯渊一向好男色,十几岁了,只在同性间混,忽然一见面,就爱上了英莲,竟然拚性命跟薛蟠争这一个女孩,无端端就被打死了。他的故事半页不到。
《红楼梦》的因果没有世俗逻辑,没有一般作家自以为是的斤斤计较的情节逻辑,却处处都更贴近真实因果。
第三回林黛玉的母亲死了,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投靠外祖母,见到了有前世因果的宝玉。这石头幻化的男孩,大概十岁刚出头,见了黛玉,冲口而出:这妹妹我曾见过的。大家都说他胡说,然而,读者知道,他们真的见过。
在灵河岸边,在三生石上,他们曾经见过。在他们还没有修行成人的肉身之前,曾经见过。一块石头,一株草,他们在洪荒中就相见了。石头为草浇了水,有这样的因果,她要来人间,用这一世一生的眼泪还给石头。
我们的一生中,也许应该有一次,要遇见到这样的人。不认识,但曾几何时,好像见过,不知道在哪里见过,然而,确定曾经见过。
一生一定要记得,因为前世因果,有一个生命你会再次相见,可以再次相认。茫茫大荒,几世几劫,只有因果,会让肉身重来,再次相见。芸芸众生,他们都还要相见相认,缠缚,缠绵,各自了各自的因果。
第五回 男孩的梦
《红楼梦》情节好看,一回接一回,一章接一章,然而在第五回小说才一开始,作者已经把所有重要人物的结局都写完了。
《红楼梦》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假装安排推理,吊尽读者胃口。他要讲因果,不是要写小说。
第五回,他让一个小男孩喝了酒,走进梦境,在梦里他到了太虚幻境,看到一个大柜子。柜子上一个一个抽屉,抽屉里都是帐册。他一一打开来看,“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林黛玉的判词,薛宝钗的判词,所有人物的命运下场,都告诉了读者。我们是因为要知道结局才去读一本小说吗?但是《红楼梦》一开始,我们就都知道了结局。作者先宣布了结局,却让我们看著每一个人物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最后的因果?
第五回里,所有人物的判词,也是读不懂的,像我们在庙里抽出的签。事情没有发生,许多人物还没有出场,我们自然读不懂。小说看下去,人物出场了,事情发生了,我们恍然大悟,然而因果已经了结,事件都过去了,签上诗句应验了,也只是供人嗟叹。
我喜欢看第七回里宝玉遇见了秦钟,他觉得秦钟好美,就约了他一起上学,同吃同睡。秦钟好像跟宝玉有缘,作者却让秦钟这青少年又勾引俊秀学弟,又在姊姊丧礼寺庙中性欲高涨,要强奸小尼姑智能儿。
秦钟的因果,十六回就结束了,他俊美而无福,他太快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小尼姑从庙里私逃出来找他,他被父亲毒打一顿,内外煎逼,早早就夭亡殒命。他和父亲、小尼姑、宝玉、学弟的因果都不深。好像来到人世一遭,看到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抓,却都抓不住。秦钟临死前,好不甘心,央求鬼卒放他一个时辰,等有缘的宝玉赶来,哭他一场。
贾瑞
《红楼梦》前二十回,写得极好的是十一回、十二回里的贾瑞。
这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从小没有父母,祖父贾代儒带大。祖父一生考试没考取,是不得意的读书人。最后在家族私塾教书度日,一肚子牢骚,典型的酸文人,是个迂腐老冬烘
。
贾代儒把自己一生的不得意、不快乐变成对唯一孙子贾瑞的严厉管教,又打又骂。贾瑞在祖父清教徒一般的管教下,变成压抑庸懦的年轻人。自卑,没有担当,没有出息。在第九回里,学堂学生玩同性性游戏闹事,贾瑞代祖父上课,他连当个助教也毫无威严,管不住学生。
这样一个没有人瞧得起的青年,畏畏缩缩,无一点光彩,却突然爱恋起了亮丽强悍的王熙凤。
王熙凤豪门出身,精明干练,自负高傲,大凡男人她也不看在眼中。贾瑞这样一个窝囊没出息的男人疯狂追求,王熙凤简直觉得被羞辱。
贾瑞爱上了王熙凤,像一场毁灭性的自杀。他三番两次被戏弄欺骗,始终执迷不悟。两个完全不对等的双方,竟然被荒谬的因果缠缚在一起,要让贾瑞送掉性命。
王熙凤恨这样的爱,她说:几时让他死在我手里。高傲的王熙凤,心里这样多恨,一种让她觉得被羞辱的爱,让她觉得难堪,竟然恨到要整死对方。
贾瑞一次一次被骗,被戏弄到像可怜的小丑,然而他还是心甘情愿。这样为荒谬的情爱缠缚,为之生,为之死,贾瑞似乎也是为还什么而来的吧。
林黛玉是来还眼泪,贾瑞是来还自己的命与屈辱吗?
王熙凤一再骗贾瑞,他有时也怀疑了,他说:当真,没有骗我?王熙凤回答:不相信,就不要来。贾瑞急忙说:来,来,死了也来。
他果真死了,年纪轻轻,日思夜想,被王熙凤整得病到不行,临终时来了一个跛足道士,送他一面镜子,告诉他只能看反面,千万不可看正面。但反面是骷髅,他看了害怕,不敢看。转到正面,王熙凤在镜子里招手,他就进去交欢,一次一次,在床上一滩一滩遗精而死。
贾瑞的故事难堪肮脏,然而是现实里最容易看到的故事吧,我们都不爱看反面,我们也可能像贾瑞缠缚在正面的幻象中,以假为真。
大多时候,我们把痴情二字看得太美了。《红楼梦》的作者写贾瑞,正是痴情。不痴情不会至死不悟,不痴情,不会让自己如此被羞辱,如此难堪,如此送掉性命。
作者说自己“痴”,“都云作者痴──”,作者悲悯贾瑞,他们一样,都因为“痴”受苦。同体大悲,就可以了却因果。
贾瑞王熙凤的因果让人心痛,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算尽机关的王熙凤,对因果里的纠缠少了大悲,王熙凤恨贾瑞,一心要戏弄整死他,没有一点悲悯,一直到贾瑞病重,需要人参救命,王熙凤也不愿给。
王熙凤或许造了很大的孽。贾瑞的死亡,只是还完欠的生命走了,王熙凤却背著这恶缘因果,以后要受更大的苦吧。
《红楼梦》王熙凤贾瑞的因果使人颤栗惊悚。因果要了,不是要结。无论爱或恨,越缠结就越痛苦。王熙凤不懂得“了”的因果,她缠结太深,也是《红楼梦》里最难了悟因果的人,因此“机关算尽,反算了卿卿性命”。
现实里有多少王熙凤,有多少贾瑞,有多少人不愿意看反面镜子?
假作真时真亦假
王熙凤、贾瑞的故事,穿插著秦可卿的死亡。
秦可卿是十二金钗第一个死亡的,她和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若即若离。她或许就是来人世做一次“警幻”的工作吧。
秦可卿是小说一开始就死亡的,然而她的魂魄好像始终没有走。在贾府繁华的故事中,在大观园每一个角落,秦可卿都仿佛冷眼旁观,不时长叹一两声。走出因果,回头看众生执迷,都还在因果缠缚中,把幻象当作真实,秦可卿正是一面镜子。
“假作真时真亦假”,贾宝玉梦中在太虚幻境看到的一句对联,是贯穿《红楼梦》一整本书的主轴吧。以假作真,《红楼梦》前二十回里“真”、“假”交错,迷离恍惚,从真实的梦境,到梦境的真实,比西方现代文学意识流派刻意安排的心理流动更活泼自然。
贾宝玉第一个青少年性意识中的对象是秦可卿,这个现实里叔侄的乱伦,却在梦中完成了。宝玉在梦中遗精,大声叫出“可卿救我!”秦可卿当时正在卧房外,听到以后,心中纳闷,宝玉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名,在梦中叫出?
因果是梦,一场大梦,梦不醒,不会知道身在梦中。“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庄子说了梦的故事,在梦中喝酒,哭泣,打猎,都像是真的,高兴、伤心,也都是真的。但是,一旦醒了,才恍然大悟,方才原来是梦。
《红楼梦》最华丽的一场梦就是十八回的元妃省亲。
贾政长女元春嫁到皇室,做了贵妃,要回家省亲。这是书里最大排场的戏。要迎接贵妃回家,贾府也因此修建了豪华无与伦比的宅第园林,也就是以后所有青少年住在里面的大观园。
元春回家,是贵妃临幸,祖母、亲生父母,都跪在地上,贾政向女儿称“臣”。他们的缘分,不再是父女,而是君臣的关系。
十几岁嫁进皇室,元春的青春就结束了。青春结束,她人世间一切亲人家属的恩爱也都结束了。
元春最疼爱的弟弟宝玉不能见面,贵妃质问:为何不见宝玉?太监回答:无职外男,不能擅见。贵妃降旨,见到宝玉,搂抱在怀,从颈抚摸至背,泪如雨下。
《红楼梦》是一部青春的挽歌,秦可卿、贾元春,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走向死亡,肉身的死亡,或是精神心灵的死亡。悼红轩中痛哭流涕的作者,只是为一生有因果的青春生命悼亡吧。
青春如此繁华若梦,像十七回宝玉游园时看到的种种怡红快绿,然而在省亲牌坊前他呆了一下。那牌坊他在梦中看过,那是太虚幻境的牌坊,走进牌坊就是虚幻梦境,出了牌坊就是梦中繁华。《红楼梦》前二十回所有繁华都写尽了,而所谓繁华,只是前世忘不掉的一次花季吧。
宝玉走来走去,他只是要替这些青春的生命浇灌一些水,得以久延岁月,像他在大荒里为绛珠草浇灌甘露。但是,他不知道,每一滴甘露,都要在来世用眼泪偿还。
《红楼梦》前二十回,只是说了一个还泪故事的开头吧。
联合报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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