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纽约客闲话之闲读拾偶 - 于无声处
星期一 六月 24, 2013 6:18 am
孙道临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电影演员，曾经受到过千百万人的景仰和崇拜。他在《渡江侦察记》、《家》、《永不消逝的电波》、《早春二月》等电影里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的确有着隽永的艺术魅力。然而，若不是看见最近出版的《孙道临自述》中的一段故事，我还不会如此近距离地走进他的内心世界，看到一颗真诚、高尚、具有内省力的心。
说及高一作文课的往事时，他写道：“王汝梅老师讲课的方式是活泼的。我们班有个同学叫朱迈先，是文学家朱自清的儿子，他文学修养的根底很厚，一天汝梅老师讲到宋词，就请来朱迈先到讲台上为大家念一首苏东坡的作品”。“他的粉笔在黑板上飞舞着，遒劲、有力，确有一种‘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当他缓缓地吟读着，讲着他的理解时，那宽厚的声音、深沉的眼神，使我心驰神往，进入了一个不寻常的境界”。从此，朱迈先成为孙道临崇拜的对象，并在其鼓励和帮助下，孙道临在学生刊物上发表了一生中第一篇作品，还“参加了迈先等组织的读书会，并投入学生运动”。
孙道临接着写道：不料“20年后，1957年春天，我到北京开会时，在颐和园偶遇一个当年曾在一起参加救亡活动的同学，问及迈先的下落，他变了脸色，轻声告诉我：解放后不久，他在南方被镇压了”。孙道临当时惊呆了。听说在全面抗战不久后，朱迈先参加国民党军队做政工工作。于是，孙道临马上在自己的想象中，把朱迈先当作了“人民的死敌”，甚至因为迈先曾经借给自己一本尼采的书，而把他和纳粹联系起来，惊叹一个人“竟会有如此难以想象的变化”。
可是，孙道临后来在自叙中写道，“人啊，这就是我！有了变化的，倒不是迈先，而是我自己啊！因为，又是20年后，‘十年浩劫’过去了，许多冤假错案都被纠正了、平反了。迈先的事也终于得到澄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又记起迈先走向黑板前讲解苏东坡词的刹那，那浓眉下，一双有些怅惘的诚挚的眼神。消逝了，风流人物，然而，他的眼睛是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掉的。我为自己曾经那样轻率而无情地把他勾画成敌人而感到惭愧！我，这就是我！我知道，忠厚的迈先是会原谅的。他深知我这样的人是软弱的，思想是容易被环境所左右的。然而，我却不能不感到痛苦，对于自己曾经这样信托过、深深敬爱过的人，我到底有多少真情呢！”“迈先，你曾经给过我那么多的灵感和启示，我欠你的感情债是无法偿还的！”
读书至此，上面这些句子深深打动了我。透过字里行间，我看到的是一颗淳朴、真挚的心，一个被多年愚弄以后而终于深刻反省的灵魂。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孙道临其实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朱迈先的事，只是在心里曾经把他当成了敌人，在感情上发生了背叛。但即使是这样，也经不住自己良心的敲打和拷问。他的反省，完全发自内心，悄然无声，却有着电闪雷鸣般的力量。
作者朱小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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