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李劼: 历史的祭奠——“六四”案的文化透视(下)
星期三 三月 27, 2013 4:54 pm
《河殇》的政治图腾意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与“五四”遥遥相望的启蒙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再次扮演了社会良心的文化角色。一时间,读书和写作,成为一种时尚。学子们一面拼命阅读西方经典,一面迫不及待地竞相标榜自己的学问和思想。天下仿佛又回到了梁启超们或者陈独秀们辈出的时代。直到事过境迁,人们才发现,这一代的知识分子,已经没有了二十世纪初那些先人们的理想主义和献身精神。他们不仅浮躁,而且世故;他们野心勃勃,却又怯懦平庸。有利可图,大家蜂涌而上;发现危险,争相逃之夭夭。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政治领袖如赵紫阳者不肯扮演英雄,知识精英如方励者也宁可隔岸观火,好比牧童遥指杏花村那样地遥指广场。并且,虽然没有做一把康有为,也照样煞有介事地逃进外国大使馆。在“六四”这场悲剧之中,知识分子上演的大都是不无喜剧性的插曲。跑到广场上抱着学生痛哭流涕者有之,趁热打铁准备成立临时政府者有之;袖手旁观者有之,探头探脑者有之,突然跳上台上慷慨激昂一番者有之。如此等等。
在诸如此类的插曲当中,应该数“六四”发生之前播映的电视片《河殇》最为轰动,也最有代表性。就思想性和学术性而言,《河殇》既不深刻,也不严谨。该片不仅对西方文化不甚了了,而且对中国文化也是一知半解。以蔚蓝色文明和黄色文明的比喻来谈论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以海洋和黄土来概括彼此间的差异,源自于对这两种文化的精神内涵的茫然无知。当然了,假如《河殇》仅止于历史文化的探讨,也不失为一家之言,至少可以看作是对商业文明的向往。打破闭关自守,以开放的心态走向世界,那是许多中国人所向往的。但问题的关键是,《河殇》真正关注的并不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异同。《河殇》骨子里是一部新权威主义的政治图腾,意在为呼之欲出的赵紫阳造势。
主张由一个强权政府推行经济自由化的新权威主义,是在赵紫阳接替胡耀邦成为总书记之后,风行一时的政治思潮。这股思潮并非来自民间的自发研讨,而是由赵紫阳政治智囊精心策划的刻意造势。这样的造势起先是在思想文化界发端,经由《河殇》一片的播映,推向全国。
呼唤商业文明固然顺应历史潮流,但《河殇》真正想突出的,与其说是商业文明,不如说是新主赵紫阳。或者说,《河殇》借助了中国民众之于商业文明的渴望,将新一轮的最高权力者隆重推出。假如去掉邓小平向胡耀邦所透露的退休背景,如此造势也不失为一种历史的选择。但对比邓小平在政治改革上的那番设计,作为新权威主义力作的《河殇》,无疑相当浮躁。从政治操作上说是冒进的,从思想文化上说是空洞的,从实际可行性上说是可疑的,而从创作心态上说则是相当矫情的。这样的图腾方式,在历史上并不鲜见,一百多年前的康有为就曾经上演过。一种说法称之为帝王师,另一种说法则叫做挟天子以令天下。
商业文明本身是强调公平和平等的,但渴望商业文明的《河殇》却充满着话语权力的嚣张,充满着君临天下的霸气。再愚钝的观众,看了《河殇》都会感觉到,有人要登台亮相了。而稍许有点政治敏感的观众,一看《河殇》就明白,最高权力的核心人物要换人了。因为在《河殇》的画面上,作为中心人物出现的,不是改革开放的主持者邓小平,而是刚刚上任的总书记赵紫阳。
平心而论,比起毛泽东时代的造神,邓小平是相当低调的。除了在深圳有一幅画像、作为改革开放的象征,邓小平很少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这不仅是吸取了毛泽东时代的教训,而且与邓氏在政治改革上的退休计划,也完全吻合。邓小平的政治改革方式,是淡化最高权力。可是,《河殇》的新权威主义方式,却是强化最高权力。在政治改革被提上议事日程的时候,邓小平选择的是低调而有效的步骤,而《河殇》推出的却是高调而可疑的冒进。而之所以如此冒进的全部原因,就是迫不及待地要让赵紫阳取邓小平而代之。就算《河殇》以此挑战邓小平是一种勇气,但《河殇》选择的新主赵紫阳是否能够担当起历史的重任呢?任何最高权力,都不是不可挑战的。但既然挑战,就得担当。赵紫阳真有能力取邓小平代之么?《河殇》智囊们真有本事做到邓小平做不到的事情么?
当年康有为带着《大同书》式的乌托邦走进皇宫时,算得上是个志大才疏的例子了。可是对比赵紫阳的幕僚们在《河殇》一片中透露出来的浮躁,却既比康有为更加乌托邦,又比康有为更为盛气凌人。邓小平的政治改革方式,是低调和淡化;而赵记新权威主义所张扬的,却是高调和强化。如果硬要说邓小平是保守的,那么邓式的保守恰恰最接近解构专制的民主政治,而赵记新权威主义的激进,却把自由经济的可能和保障,完全交给了专制的权力。对照后来的历史进程,假如没有邓小平定下的退休制度,那么在威权之下的经济繁荣,很有可能会在政治上同时复活新加坡式的世袭制和家长制。历史证明了邓小平通过谈化最高权力的低调政治改革,不仅是可行的,而且其中暗含着的对中国专制传统和专制文化心理的估计,是充分而准确的。
至于《河殇》的创作心态,也是相当专制的。话语权力的专制,有时比权力的专制还要霸道,还要顽固。《河殇》一片的某些创作人员,即使到了美国,还会以挟天子以令天下的方式挟基督以令信众。透过《河殇》貌似激进的话语,可以看到其专制的文化心态和思维习惯。《河殇》的政治图腾,不仅跟政治改革毫不相干,而且根本杜绝了政治改革的可能性。但由于《河殇》在话语上的激进,后来竟然会阴差阳错地成为“六四”学潮要求民主的导引,把学生的敬意悄悄地引向新权威的核心赵紫阳。历史有时就是这样的毫无逻辑可言。
从逻辑上说,《河殇》的政治图腾与“六四”学潮之于民主政治的诉求,是完全不相干的。而且,在学潮开始的时候,学生的反腐败目标,不仅指向邓家子女,也同样指涉到赵家公子。假设没有邓小平的存在,让赵紫阳独自以新权威主义的姿态面对学潮,很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在思想上和道义上真正与学生运动有共同语言的,可能会是已然逝世的胡耀邦。只是由于赵紫阳需要以借力打力的方式对付邓小平,才有了他的那套太极推手:既让学生运动的矛头最后完全指向邓小平,又将邓小平的怒气成功地引向学生运动。而赵紫阳的幕僚和《河殇》的制作者们,也就跟着赵紫阳在邓小平和学生运动之间这么推过来,推过去。那一阵子的忙碌,全都是无形的,只能感觉到气体在流动,根本看不见他们当中有谁大大方方地与学生站到一起。他们当中不乏想要成为康有为者,却没有一个肯做谭嗣同。
假如没有那么一番政治图腾,《河殇》本当是对中国历史的追悼。但由于夹杂了新权威主义的图腾,结果导致了一场充满悲剧性的国殇。在整个一场悲剧当中,学生是无辜的;邓小平假如不开枪的话,那么也是无辜的。因为邓小平并没有拒绝政治改革,他只是按照中国的政治环境和中国的历史特征,设计了一个中国式的渐进方式。可是,中国的国情就怪在,在能说会道和脚踏实地之间,前者永远受称赞,后者永远背黑锅。《河殇》至今为人称道,而邓小平将永远被非议。
在一个群情激昂的历史关头,激进的话语确实更能俘获热情的学生;但等到事过境迁,对于激进不能没有反省。在这场悲剧中,邓小平不得不承担的,是开枪的罪责。但有关中国式的政治改革,邓小平非但无咎可究,而且有功可稽。反倒是《河殇》所张扬的新权威主义,成为日后政治改革的一个巨大障碍。以后的历史证明,威权底下的经济非但不是自由的,而且依然可以成为哈耶克所说的通往奴役之路。既然政治是威权,那么经济的自由只能是一厢情愿的乌托邦。至少是迄今为止,中国政治改革所取得的最大进展,始终不过是邓小平设计的退休制度。
广场上的呼唤民主唤醒了专制
自“五四”以降,中国的学生运动几乎成了一种传统。每每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总是学生,而不是政府或者知识分子,站到历史的最高处,登高长啸。学生运动因此有了独特的历史文化意蕴。比起邓小平在学潮面前的茫然和反感,毛泽东却深谙其道。历史上的红卫兵运动,且不论功过如何,至少也算是毛泽东的独创。毛泽东深知学生运动当中,蕴含着极大的政治能量。曾几何时,就连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古话,也都被学生运动改写成了政府不知亡国恨。
与学生运动成为一种文化传统相应,如何面对学生运动,也变成了一门艺术。被毛泽东逼到红卫兵面前的周恩来,可能是处理学生运动的最大艺术家。个人的魅力和崇高的威信,可能是成为这类艺术家的必备条件。除此之外,还得有敢于舍身的忘我境界。就此而言,1989年,无论是邓小平还是赵紫阳,只要具备这样的境界,那么结局就会截然不同,历史也会全然改写。
1989年的“六四”学潮,不仅是中国历史上,也是全世界范围内最令人震撼的一次学生运动。虽然学潮后来把矛头指向了邓小平,但从学潮爆发出的那种愤怒之强烈、所涉人众之广上看,却是早先毛泽东时代的压抑结果。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只是给这样的爆发提供了可能。真正的压抑,来自于毛泽东时代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暴虐。从某种意义上说,邓小平是在代毛泽东受过。
学潮就像民众一样,通常会陷入盲目的情绪里。假如要细究1989年的学生情绪,大都来自学校里的种种压抑,其中包括教育体制的不合理,课堂教材的陈腐,师资的老化,学校制度的专横等等。这些问题无疑是毛泽东时代的遗患,也是邓小平没有来得及改革的陈弊。邓小平无论在经济建设还是在政治改革上,都是少见的行家。唯独在关乎思想文化的教育体制上,从来不曾领略过蔡元培式的兼容并蓄。邓小平不知道他的这种无知,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隐患。大学生们从名义上说乃天之骄子,实际的生存状态却猪狗不如。学潮爆发之前一个月左右,在北京清华园附近发生的北大哲学系毕业的青年诗人海子自杀一案,足以说明学生被压抑到了什么程度。学生们几乎天天盼着有机会上街。因为唯有走在游行队伍里,他们才被当作人看待,他们才有尊严,他们才能找回应有的自信。不管学生运动提出什么口号,诉诸什么名义,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找回做人的尊严。
学生的这种处境和压抑状态,不要说邓小平一无所知,即使是赵紫阳,也并不深知就里。而赵紫阳的智囊们,除了想方设法利用学生运动,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学生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上街和游行。极度压抑之下的学生,太需要上街游行的籍口了。不管是1989年的死了重要人物,还是后来90年代的被炸了使馆,只有一要机会,马上就上街。更不用说,胡耀邦的逝世跟学生运动还真的有着很大的关系。按照官方的公开说法,胡耀邦的下台,跟1987年的学潮有关。
北京学生在1989年对胡耀邦的纪念,与北京民众1976年清明节的纪念周恩来十分相像。只是1976年的纪念,带有十分明确的另一层含义:为再次被打倒的邓小平鸣冤叫屈。令人感慨的是,时过境迁,这一次的纪念胡耀邦,却变成了间接地表达对邓小平的不满。但必须指出的是,在学生对胡耀邦的纪念里,并没有为赵紫阳张目的意思在内。须知,在学生们后来列出的反官倒名单里,赵家公子也赫然在目。
1989年的学潮,其发生原因和矛头所向,前后有过三次变化。第一次是因为胡耀邦的逝世,后来改成反对官倒、反对腐败,最后才转而指向了邓小平。原因十分简单,赵紫阳向学生释放了极大的善意,而邓小平却恶言相向。学生对邓小平的愤怒,与一百多年前天津教案中的爱国民众对曾国藩的愤恨,不无相近。同样是情绪性很强的恨,被恨者又同样的无以分辨。学潮汹涌起来就像洪水,要等到退潮之后,才能水落石出。
想要理清学生运动何以渐渐地成为反对邓小平的运动,并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除了赵紫阳不动声色的推动和努力,还有其它诸多因素。但可以明确的是,一旦在邓小平和学生运动之间敌意既成,那么彼此间都开始走向无法控制的激烈。天安门广场上的学潮主题,不再是纪念胡耀邦,也不再仅仅是反腐败反官倒,甚至也不再停留于反对邓小平,而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民主的诉求。这样的诉求再跨前一步,那么反对邓小平的要求,有可能会演进到反对以邓小平为首的执政党。但广场上的学生没有跨出这一步,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发泄心中块垒,对执政党并无敌意。把矛头指向邓小平,是他们可能抵达的极限。至于他们的口号一旦上升到民主的诉求,那么就变得非常空洞,没有了实际的内容。
广场上的民主诉求,与其说是具体的,不如说是象征的。也是这样的象征意味,学生们在广场上只是竖起了自由女神的雕像,而并没有提出政治改革的具体要求,更谈不上什么具体步骤。如果说《河殇》的政治图腾是新权威主义,那么学生在广场上的政治图腾则是自由和民主。这样的图腾虽然美丽,却并没有多少实质意味,更谈不上操作性和可行性。广场变成了名付其实的舞台。有关自由和民主,其审美效应,远远超过实效的追求。假如革命是盛大的节日一语是成立的,那么广场上真的就是天天在过节。久而久之,要不是最后的开枪,广场上的学生可能会把自己究竟到广场上来干什么,都会忘得干干净净。
激动人心的过程,早已使目的变得无关紧要。此情此景,也许只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才能与之相较。在中国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浪漫的日子。在绝食的悲壮过去之后,接踵而止的,是狂欢节般的庆祝。不仅男女之情开始在广场上弥漫开来,甚至还有人以在广场上举行婚礼,吸引观瞻。由于政治目标的不具体和不明确,广场上的学生转而进入了生命的高峰体验。
然而,就在如此一派浪漫之中,那只专制的猛虎开始在一些学生领袖的心中渐渐地成活了。这些学生开始不过为激情所驱,但一旦领略了成为领袖的风光,马上就迅速地走向对权力的渴望,陶醉于权力带来的虚荣和满足。虽然“六四”学潮与红卫兵运动的历史含义完全不同,但学生领袖的心理情结却跟当年的红卫兵头头非常相近。强烈的自我意识,在种种欲望的推动之下,飞快地膨胀,仿佛一下子从花果山上的孙猴子变成了惊天动地的齐天大圣。
毋庸置疑,投身学潮的学生大都是单纯的。不单纯的只是一些成了学生领袖的学生。领袖,通常意味着权力。虽然这权力仅止于广场,但也足以让人产生吸毒般的幻觉。也是因为权力仅止于广场,导致了领袖们很不愿意退出,更不想让学潮尽快地结束。按理说,通过媒体获得了名声之后,应该结束了。可是,正是那样的名声,使他们更加留恋广场。俗话说,历史是一种合力。此话也可以表达为,历史是被各种各样的动机,杂乱无章地推动着。而所有的动机说到底,都是出自人类的同一种本能,那就是,欲望。
与蛰伏在广场上的欲望相比,邓小平作而不述地淡化权力的方式,确实是很高的政治智慧。因为有些事情,尤其是民主,在中国是不能诉诸言说的。民主在中国,就像古代计时沙漏里的沙子,说得越多,漏得越多。学生们在广场上使劲地呼唤民主,最后唤醒的,却是一些学生领袖内心深处的专制之虎。这只猛虎被欲望推动着,在广场上发号施令。再加上学潮的大得民心民意,学生领袖的欲望随之水涨船高。于是,反专制的专制,在尚未执掌政权的学生领袖心中,也在聚集了上千上万学生的广场上,悄然滋生。
应该说,开枪之前,邓小平确实是给足了学生时间的。从戒严开始,到“六四”开枪,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斡旋,可以谈判,可以寻求和平的解决方式。事实上,就当时的情形来说,以反对腐败、要求民主为诉求的学生运动,目的也早已达到了。然而,学潮就是退不下去,广场上的学生就是散不开来。原因诸多,最基本的原因在于,学生领袖不能没有广场,学生领袖不能没有如火如荼的学潮。他们拒绝跟任何人谈判,拒绝有任何谈判结果。他们互相比赛谁更加激进,而最后又总是最激进者胜出。他们只在乎自己的领袖地位,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种地位背后,是多么沉重的责任,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可能会丧失。虽然不是开枪杀人的一方,但对最终发生的“六四”血案,这些学生领袖负有道义上的责任。
在这个专制病症的特殊临床病例中,最让人惊诧的是,广场上的一些学生领袖,还没有真正踏入权力阶层,却飞快地学会了官场上的种种世故。他们学会了把生存的机会留给自己,把牺牲的光荣让给别人。“六四”开枪,打死了许多无辜的学生和民众,却没有一个学生领袖倒地。他们大都安全转移了,比《沙家浜》里的新四军伤病员转移得还要成功,更为精彩。昨天还在广场上慷慨激昂,今天已经出现在巴黎和纽约,明天成了毕业于美国上流大学的博士硕士。
以西方的民主政治制度为参照,邓小平的政治改革,确实步子不大。但以中国式的专制心理为底数,邓小平的退休之举,却远比不肯退出广场的学生领袖更具民主气度。就算以西方世界作比较,美国人在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上,即使面临生死关头,也得投过票之后,才能作出反抗的决定。但是,在1989年的天安门广场上,既没有经过什么投票,也没有做过任何民意测验,仅仅凭着某些学生领袖的个人意志,就把成千上万的学生牢牢地置于了枪口底下。权力的专制固然有待解构,但反对专制时的专制,却像历史的怪圈一样,缠绕着一代又一代的专制反对者。不仅《河殇》的新权威主义者们没有幸免,学潮中涌现的一些学生领袖,也没有幸免。广场上呼唤民主的声浪不可谓不大,但最终唤醒的,却是蛰伏在学生领袖心中那只专制猛虎。
十多年过去了,长眠在地下的死难者留给人们的,唯有永远的沉默。许多或者致残或者坐了大牢的无辜者,也不会为自己付出的代价而去责问当年的学生领袖。也许他们都在无声地等待着这些领袖们的良心发现,等待着至今没有任何自责的领袖们,终于觉得自己对不起众多的死者和生者。但这只是个道义问题,良心问题,就历史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也毫无意义了。
民主的演习和专制的教训
严格说来,1989年的学潮,是一次美学意义上的民主政治演习。这次演习展示的与其说是民主政治,不如说是民主口号的美丽动人。广场上最后上场的,是艺术院校的学生,带着一尊女神的雕塑。此情此景,全然是中国式的《巴黎圣母院》,中国式的民主狂欢。仿佛是把未来的庆典,在广场上提前举行了。
虽然1989年的天安门广场上没做过民意测验,但“六四”学潮本身,却是一次最广泛的民意测验。这次测验表明,真正的英雄既不是政治领袖,也不是知识精英,而是普通民众。
在政治精英按照中国官场的游戏规则悄悄抽身之后,在知识精英本着他们患得患失的自私隔岸观火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中国民众,在全国各个城市簇拥着来自各个院校的学生,走上街头,涌入广场,成为名符其实的历史主角。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时刻,几乎全体中国民众,体验了这场历史性的狂欢。
此时此刻的大学生,成了真正的天之骄子。他们人人体会到了受人尊敬被人爱戴的快乐。他们其实最想要的无非就是受人尊敬。他们以自己的行为,获得了民众的尊敬。他们经由这场学潮,得到了心理上的医治和精神上的升华。平日里的压抑被释解了,身心变得空前的健康。他们充满了在他们的一些所谓领袖身上渐渐褪色了的牺牲精神。不要说去绝食,就是去死,去赴汤蹈火,去上刀山下火海,他们全都义无反顾。
在充满激情的学潮中,学生们出人意料地保持着空前的理性、自律,有条不紊。在那些日子里,大学生突然成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不仅煞有介事地向民众发表演说,告诉人们做这做那,而且还自告奋勇地维护着城市的秩序。他们把这一切做得非常认真,认真到了会把向毛泽东画像表示愤恨的人们抓起来的地步。他们好比被长期冷落的孩子,突然受了来自各方面的宠爱,幸福得不知所以。对比课堂上冬烘僵化的老师、学校里刻板生硬的辅导员和各级领导、校门口气势汹汹的警卫、门房,民众的欢呼和簇拥,让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上街游行果然过瘾,仿佛把整个国家都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比起在权力圈里摸爬滚打的政治精英,比起多多少少握有了话语权力的知识精英,学生无疑是单纯的。但还有比学生更单纯的人们,那就是千千万万无声无臭的普通民众。倘若要说出谁是1989年中国最可爱的人,那么就是无数个流血流汗支持学生的普通民众。他们既没有权力的野心,又没有话语的烦恼,也没有出名的渴望。他们有的只是一颗颗纯朴的心。这些普通人,是整个“六四”运动当中最透明的人群,也是中弹倒地和被捕入狱占人数比例最高的一群。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只是为了同一个支持学生的目的,走到一起。他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并且大多数来自底层。他们向学生掏出口袋里最后一分钱,他们拉着板车给学生送吃送喝,满头大汗地为学生四处奔波。在戒严的日子里,他们爬上坦克,苦口婆心说服士兵们,不要向学生开枪。军队进城的时候,他们拉起人墙保护学生。一旦枪声大作,他们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学生挡子弹。
从文化上说,中国人的本真形象,不是《三国演义》那么奸诈的,也不是《水浒传》那么粗糙的,而是《山海经》那么出色的。由于专制文化的长期教化,那样的中国人渐渐地消失了,那样的民族精神渐渐地失传了。然而,时不时地,又总会在历史的一些紧要关头,突然出现。在1989年的“六四”学潮当中,这样的中国人又出现了。他们不是政治精英,领袖人物,也不是知识精英,不是学生领袖。他们是不为人知的普通人。他们当中许多人,连大学都没能考上,只能读读技校、夜校。政府官员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西方媒体的记者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坐牢,不会得到任何特殊的待遇。他们中弹倒地,就像一只只被踩死的蚂蚁。“六四”过去许多年之后,这些无名氏们也许早已灰飞烟灭,无人知晓。只有一个专门做底层采访的诗人,记下了他们的一些故事。
假如说,“六四”给中国人和中国历史留下了什么宝贵的文化资源和精神财富,那么就是这些个普通人的故事。在他们身上,复活了中华民族最为本真的灵魂。质朴,透明,无声无臭,却可歌可泣。他们当中可能只有一个人,那个只身挡在坦克前面的青年人,被十分偶然地留在了电视屏幕上,从而留在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们的记忆中。至于其他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曾进入传媒的视线。然而,如果说,1989年的“六四”是一次全国性的民主大演习的话,那么真正的主角,却是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们。他们是中国文化最为深层的底蕴。他们象征着中国的希望。
未来的民主政治,并不是由政治领袖说了算的,也不是由知识精英标画的,而是由普通的中国民众造就的。民众比政治领袖更懂得什么叫做民主,也比知识分子更容易进入民主社会。民众需要的不是关心,而是机会。民众需要工作的机会,需要创造的机会,需要实现民主的机会。民众是单纯的,他们不以任何官场上的权力运作为然。邓小平四两拨千斤的政治改革方式,从中国政治的角度来说,是高超的。但中国民众却不一定会对此五体投地。民众喜欢的是胡耀邦式的天真和单纯。胡耀邦的猝然逝世,如同一点火星落到了中国民众的心里,点亮了无数颗透明的心。
表面上,“六四”学潮似乎是一次启蒙。学潮唤醒了中国民众。但实质上,恰恰是民众的透明,照亮了学生和学潮。中国民众并不愚昧,更不是什么实现民主政治的障碍。1989年的学潮证明,中国民主政治的障碍,在于权力阶层,在于知识分子,尤其是握有一些话语权力的知识精英。无论是赵紫阳式的聪明,还是新权威主义的专制,抑或知识分子的首鼠两端,甚至某些学生领袖的自私和偏狭,都是中国民主政治的真正障碍。民主政治有一个不可或缺的精神前提,或者说,心理条件,那就是自由的心灵。这样的心灵,在1989年是由中国民众体现的。
民主政治,其实就是民众获得表达自己的机会。因为民主政治能够提供给民众的,就是机会。只有专制权力,才动不动向民众提供关心。民众不需要关心,民众需要机会。1989年的赵紫阳,没能向学生提供应有的机会,只是向学生提供了毫无价值的关心。
过去那种人民创造历史的套话虽然空洞,但1989年的中国学潮,却真的是民众成了真正的英雄。民众的纯朴,与胡耀邦的天真,交相辉映。“六四”的悲剧是令人感叹的,但这场悲剧所蕴含着的心灵的高贵和美丽,却是极其动人的。曾经不以胡耀邦天真为然的赵紫阳,从权力中心退出之后,也被这样的高贵美丽所照亮。失去权力,同时也意味着不再需要官场的聪明。退隐后的赵紫阳,变得单纯多了。他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无非是恪守自己的人格。赵紫阳以这样的恪守,从精神上回到了民众当中。晚年的赵紫阳,得以光彩的善终。
没有好好反省的,是一些知识精英。“六四”之后,世故的中国知识分子陷入了空前的犬儒状态。他们不为自己的世故和自私感到羞耻,反而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八十年代,他们负才斗气,追求声名。“六四”过后,他们比赛平庸,比赛自私,比赛精明世故,比赛名片上的头衔名声。交出自由、卖掉灵魂之后,知识分子着实轻松不少,活得无牵无挂。
但也有另外一部分知识分子,人数不多,选择了自由的立场。话语权力由于知识分子的独立,开始跟政治权力分道扬镳。虽然这样的话语权力十分有限,虽然这样的选择意味着艰辛的生存,但不再依附政治权力,不再是《河殇》式的为威权张目。话语的自由与否,以言语者的独立为前提。传统的专制文化,是由权力话语和话语权力的结合所组成的。能否解构专制文化的一个重要标记,就在于能否实现这二者的绝对分离。话语唯有与权力分离,才不会成为权力的附庸和权力的帮凶。
话语为权力所御用,乃是孔儒之教留给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历史教训,又是一个历史包袱。“五四”时期的启蒙领袖,大张旗鼓地批判孔儒,却没有意识到话语和权力的结合,才是症结所在。他们更没有意识到的,是后来对中国历史造成了致命影响的一个关键问题,即思想不能主政,思想家不能成为最高统治者。历史上所有思想家型的政治领袖主政,都是专制的。
当然,思想家主政,并非是中国的专制特色。早在古希腊时代,柏拉图就在他的《理想国》里,提出了应当由哲学家来统治国家的政治理想。这个理想在一千多年之后,由席卷全球的那场充满乌托邦气息的革命,付诸实现。这场革命带给人们、尤其是带给中国人的一个最大教训,就是一旦由某种思想家、或者由某种思想来主政,那么必定是专制,甚至是独裁。毛泽东时代的种种失败,其根源就在于用思想主政。这是话语必须和权力分开的又一层涵义。权力被话语所劫持,不管是革命话语,还是民主话语,结果都会走向专制。中国的专制传统是话语成为权力的附庸,而来自西方的专制特色,则是某种特定的话语劫持了权力。
话语和权力的离合,也是“六四”学潮的一个历史教训。学生与政府的对话,并非是在谋求解决问题的谈判,而是用话语去和权力碰撞。民主的诉求假如没有具体可行的内容,没有宽容和大度,没有给对方留出应有的余地,那么不管诉求要的是民主还是自由,诉求本身已经变成了专制的话语,或者说,变成了专制的话语权力。以专制的话语对抗专制的权力,不过求个痛快而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不可能获得双赢的结果。
学潮期间,学生在话语的选择上是相当幼稚的。大而无当,华而不实。比如一开始的纪念胡耀邦,其实政府已经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后来的反官倒反腐败,又没有给政府留出解决问题的余地。至于走到反对邓小平的地步,更是把邓小平、也把学潮自身,一起逼进了死胡同。因为要求邓小平着手政治改革,是合理的,但邓小平已经在按照他的方式做了。历史证明,邓小平做得非常实在。相比之下,学生提出的民主要求却不着边际,无从说起。综观整个一场学潮,除了想要上街之外,其它要求都相当空洞。
“六四”学潮的另一个教训,就是把原则提得太高。民主的诉求非但没有可行的内容,而且把民主当作神话一般,高高挂起。现代的民主政治,是一种高智商低原则的政治运作,一种双方寻求解决问题、寻求彼此双赢的谈判。谈判的任何一方,可以像做生意一样地讨价还价,但不能乱开天价,提出对方做不到的条件。就此而言,民主政治其实就是一门谈判的艺术。这门艺术首先需要的就是双方的智商,而不是高耸入云的原则。因为把原则的门槛抬得越高,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就越小。一味地抬高原则,必然丧失宽容。而宽容,乃是民主政治的首要前提。宽容不仅需要心胸,而且需要智商。“六四”学潮热情很高,但智商就无从说起了。正如高智商低原则可以使双方走向民主的协商,低智商高原则必定走向专制,即便喊着民主的口号,骨子里的心态,却是专制的。
“六四”过后,曾经有过一种假设,假设当时的情景能够像后来的前苏联那样,中国历史也许就会全然改观。这样假设初看似乎有理,但细细一想,却是根本不成立的。因为即便赵紫阳在1989年扮演了后来的叶里钦,结局也同样可能是悲剧的。中国的政治通常是,没有成事之前,人人都是旁观者;一旦成事,人人都会抢着当英雄,最后必定是天下大乱。赵紫阳假如像后来的叶里钦那样登高一呼,且不说有何胜算,就算成功了,也马上就会出现比赵紫阳更激进、民主口号喊得更响亮的人,把赵紫阳推下政治舞台。广场上的学生领袖尚且都在比赛激进,更不用说一旦国家权力出现了真空。而且,要把赵紫阳推下台的理由,是非常现成的。且不说其它,赵家公子的官倒,就足以让赵紫阳蒙尘。从这样种假设所得出的结局来看,赵紫阳确实聪明,没有走向高调举事,而是选择了低调退出。
有趣的是,这样的假设不仅民间做过,官方也在做。苏东剧变发生之后,政府一再以此为戒,既庆幸1989年没有发生那样的变化,又希望不要在中国发生如此剧变。其实,在苏东发生的事情,不会在中国重演。因为没有那样的可能性。邓小平的设计,可能是唯一具有可行性的政改道路。有人一再告诫,中国不能出哈维尔,叶里钦,瓦文萨。事实上,中国不会出现那样的人物。中国知识分子之于那样的境界,唯有望洋兴叹而已。那样的人物,要出早就出了。1989年都出不了,以后就更出不了。中国知识分子没有那样的责任心,也没有那样的文化高度,更没有那样的牺牲精神。即便美国政府出面担保,保证其绝对安全,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历史人物。因为一旦有了担保,就更有理由躲进人家大使馆了。
苏东的政治转型模式,并不适用中国。中国的专制传统,可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中国的专制,是专制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内心深处。人人心中蛰伏着专制的猛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窜出。改变中国的专制传统,不仅需要时间,而且需要智商。民主,在中国不能作为一种漂亮的口号高悬,而应成为无数件具有操作性和可行性的实事,并且诉诸日常的生活细节,以渐进的方式,潜移默化。民主在中国首先不是政治体制,而是生活方式和相应的思维方式。
民主在中国也不是改朝换代,而是有关宽容有关协商有关双赢的一门艺术。当中国人全都懂得谈判得给对方留有余地,那么就离民主不远了,或者已经民主了。一百多年来,中国历史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改朝换代,但专制依旧。每一场革命,每一次反对专制,最后都逃不出传统的怪圈。因此,政党政治,并非实现民主的前提和条件。在中国要实现民主,应当从日常的生活开始,从国民的心态着手。
还一个事实必须澄清的是,民主的对立面,是专制,而不是任何政党。反对任何政党的执政,都不等于反对专制。专制就像《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一会儿变成这个政党,一会儿变成那个政党。而历史上的革命,又总是以打死某个执政党为目标。就算打死了,那个叫做专制的白骨精却逃跑了,跑到另外一个政党的灵魂里去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改朝换代不等于追求民主。而且,政党跟人一样,也是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就以中国共产党为例,毛泽东时代跟陈独秀时代不一样,而邓小平时代又跟毛泽东时代有异。该党是从“五四”启蒙运动中发轫的,很难断定说,将来永远不会回到早先的“五四”立场上去。虽然该党经历过非常专制的毛泽东时代,但“五四”精神在共产党人身上,却从来没有中断过。胡耀邦是一例。邓小平的改革,也多多少少也折射出当年的“五四”精神。
然而,对执政党来说,应该允许他人批评。“六四”学潮之于执政党的一个重要教训,就在于平时让人说话的空间太小。古人尚且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更何况进入了现代政治格局的执政党。执政党比民众更应该选择尽可能低的原则、尽可能高的智商。现代政治的特色,不在于政党的原则,而在于为政的智商。宽容和对话,应成为主要的政治方式。给对方留有余地的双赢,应成为人人皆知的共识。无论哪个阶层的人,无论哪一方,都应警惕把人家妖魔化的专制思维。宁可诉诸生意,也不要充满敌意。生意需要智商,而敌意全是原则,并且是自己和别人都难以做到的原则。在一个越来越开放的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原则需要自己遵守,也没有太多的原则逼着他人遵守。人格需要恪守,但行事必须让步。 即使是利益,也是在让步中、而不是在原则上,得以实现的。
在“六四”过去将近十五周年之际,谨以如上管见,以慰在天之亡灵。这个历史的存案,应该有所了结了。呜呼哀哉,尚飨。 (全文完)
2006年3月16日至3月22日写于纽约
原帖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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