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两棵海棠
星期五 二月 01, 2013 10:25 am
1
陈晓雨站在门口又一次朝房里看,怎么看怎么像在梦中。
从门厅上两个阶梯,是宽敞的客厅,地毯上放着几个没有打开的纸箱和两只黑色的皮箱。从客厅再上六个楼梯,是餐厅和厨房。因为这三处没有明显的分界,目前也尚无一件家俱,看上去无比空旷,如同被洗劫过一样。
她将门锁好,朝外走去。在门口时顺手检查了一下邮箱。里面除了一些广告纸,还有一封从美国一家医院来的信,是通知她前去面试的。她在多伦多时曾寄出过很多求职信,搬到这里后,那里的朋友把回信都转到了她的新地址。她把信塞进背包,心想,还怎么去美国,连房子都买下了,今天的当务之急是去买几件家具,把客厅和厨房布置起来。
她是两个月前搬到这个城市的,一到就找起了房子。很多人都说买房子有多难,她认识的一对夫妻,连着看了三年,一百多座房子也见过了,还是拿不定主意。她倒好,和医院的合同只能一年一年延续,中间会有什么变数也说不清,却把房子买下了,快得像是疯了。
她买得那么快,一是因为再也不想住公寓,二是因为这座房子格局价钱都合她的心,三却有些可笑,是因为爱上了邻居的花园。邻居和她仅隔一条窄窄的后巷。晓雨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时,刚走到厨房外的平台上,就看到了对面人家的花园。铁青色的双层篱笆后,有几个用木头围起来的花圃,里面零星长着些枯干的花草。三月末的西部草原小城,严冬的残迹还未彻底消融,草坪上依然留有几处像白蘑菇一样的小雪团,但春天的讯息已经在一朵从篱笆间伸出的蓓蕾上,如同轻灵红艳的小灯笼,在风里微微摇曳着了。邻居家是一座简单的平房,老式朴素。被漆成暗红色的室外平台上,放着两把躺椅,一扇通往房内的法国玻璃门立在平台正中。草坪上有一棵大树,枝桠舒展,叶子密集,泛着淡淡的绿色。树像一把大伞,将平台的一角罩在下面。流浪已久的晓雨心里顿时触动了一下。
和房产经纪人仅商谈了两次,她便把房子买了下来。
在家俱店里逛了一个上午,晓雨买了一张餐桌,几把椅子,和一套沙发,回来时已是下午。早晨离开时,空气中还弥漫着春天的寒凉,现在已温暖了起来,阳光穿过碧蓝的天空,如雨丝一样洒落在小区一座座淡色的小楼上。从车窗朝远处看去,阳光反射在路上,路面显得坑坑洼洼,像洼积着雨水。街道两侧的草坪上随处可见云杉、雪松、枫树、山杨和橡树,都树皮干燥,颜色斑驳,但经受了一整个冬天的蹂躏后,已全然复原,枝干间荡漾着春天的气息。晓雨把车窗打开,将左手伸了出去。干冽清澈的空气流过指缝,她感到十分惬意。从小巷穿过时,她又看见了邻居家的那棵树,森森地立在那里,像既不会呼吸,也不会摇动。巷子两侧每家的篱笆都高过人头,把人迹和院落都围在后面,寂静得听不到声音。这里总是不如家乡热闹,人少,地广,连春天也走得这么慢。五月的家乡,一定人声鼎沸热气蒸腾了。但一想到家乡,晓雨就如一只非常饱满的气球,本来正在快乐地跳着,突然被人用针轻轻戳了一下,慢慢泄气了。
这是干什么?她心里责备着自己。该结束的早就该结束了,不是跟自己说过几百次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今后就是再难,也不能退回去。
回到家里,她便开始收拾客厅。最先打开的是那两只笨重的黑皮箱。它们是她多年前离开国内时买的,每只的三边之和是一百五十八公分,能承受三十二公斤的重量,曾经是国际航空公司对随机托运行李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它们陪伴着她,从家乡到加拿大,从读书到做实习医生,又到此地工作,一直是她亲密信赖的朋友。无论她住过的公寓有多大,公寓里的陈设有多少,到搬家时,她还是要把最重要的东西装进这两只已经磨得有些发光的箱子里。
打开箱子,她一下就找到了那件最珍贵的东西,一本相册。里面是父亲、母亲以及她的照片。自父亲在几年前去世后,母亲就迅速地苍老。相册里还放过刘志淳的照片,但他已经在三年前走出她的生活,成了别人的丈夫。原先是他和晓雨合影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空白。翻着相册,她像看到了荒原,地上裸露皲裂着,有一道道疤痕。
她把新买的两个镜框从塑料袋里拿出,在一个里面放了父亲的遗照,另一个放了母亲和自己的合影,然后把它们靠墙立在地毯上。母亲默默地看着她,嘴角有一丝笑容。晓雨对那笑容的意思并不陌生。“你呀!”母亲总是喜欢那样说,无论是晓雨做了值得她骄傲的事,还是让她难过了。“你呀,”当晓雨和刘志淳分手后,母亲在电话里也是那样轻声叹息的。她听上去异常苍老,“我已经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以前老盼着你和志淳能早点儿生个孩子,我身体不好,但怎么也要忍上几年,去带带孩子。可看着你们俩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我早就担心了,每天都睡不好。晓雨,我总有一天要死的,以后你觉得孤单了,打个电话都会找不到人的。你呀!”
晓雨站起来,把两只箱子拖到储藏室里,然后楼上楼下,轮流在那几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看。房子共有四个卧室。她当然知道怎么分配它们。除了一间是她的卧室外,剩下的一间可当做办公室,另一间书房。但她知道,书房和办公室是可以放在一起的。她其实想为母亲布置一个卧室出来,母亲早就该来这里由自己照顾她了。晓雨想着,朝楼下的一个房间走了进去。这里阔大明亮,是个理想的卧室。她又一次想,最合适给母亲住。晓雨离婚之后,母亲曾来过加拿大一次,但两个月便回去了。房子买下之后,晓雨又一次叫母亲搬来,母亲却说,“我去那儿干什么?成天到晚就我们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我受不了。”晓雨想着叹了口气,该给这间房子派什么用场呢?她很快有了主意。她以前学过画画,虽然后来一次画笔也没拿过,可现在既然买了房子,就应该把每个房间都利用起来,不如拿它做画室。如果窗口能有些花就更好了,开窗见花,坐在这间屋子里,心情再不好也会高兴起来。她一下把蓝色百叶窗卷了起来,谁想它的拉线早已坏了,倾斜地挂在那里。窗外除草之外,什么也没有。
一定得在窗户底下种点儿花。她在车库里找到一把生锈的铁锹,那是先前房主留下的唯一一件工具。她朝后院走去。刚走进去,草便淹没了双脚。她用劲儿把铁锹踩进草丛。挖了几下,左右两家邻居的割草机都一齐轰鸣起来。她这才想起,虽然买了房子,却还没有割草机,便把铁锹扔下,匆匆返回车库。
2
草原的春天,阳光清冷,空气干爽,变化无常。同事们告诉晓雨,有时本是晴空万里,突然之间却会飘起霏霏小雪,甚至还会降下几厘米的大雪。今年的春天尤其来得缓慢,万物像在挣扎中复苏着,一时看不到明显的季节更替。对于从东部过来心情又一直低落的晓雨来说,这样的春天几乎是冬天的延续。
一天早上,她正心情抑郁地躺在床上,强烈的阳光穿了进来。她突然意识到冬天真的过去了。夏天厌烦了长达半年的等待,来得急不可耐,迅猛异常,把酝酿已久的热力一下释放,在一夜之间就将冷风残雪驱逐得无影无踪。草绿了,花开了,五点不到,窗口便已阳光灿烂,一片澄明。面对这种丝毫没有过渡的季节变化,晓雨一时不知所措。
晓雨是医院雇用的内科医生(hospitalist),除辅助内科医生和家庭医生处理病房的具体事物外,还负责急诊室的一些工作。她每周工作五天,每天七个小时,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点。工作虽不轻松,但空闲时间也多得让她恐惧。她常发现自己天还没亮就已睁开眼睛,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的都是那些再也无法追回的旧梦。连着发了几天呆后,她对那种精神状态很是厌倦,又想起自己在后院挖了几铁锹后就再无建树,便从床上爬起出去查看。院子很大,是规则的长方形。一棵苏格兰松紧紧挤靠着室外平台,像棵圣诞树一样,让晓雨觉得长得不是地方。除了那棵树,其它地方就只有草。她从五金店里买回了电锯和铁锹。处理那棵树用去好几天的时间。等她把树根都刨出之后,一个丑陋的土坑裸露了出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工程非但没有结束,而且是刚刚开始。
从那之后,她就把空闲时间都用在了后院,像蚂蚁啃食那样,一寸一寸地在草坪上挪动。“画室”虽然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但在那扇窗子的下面,已种下了几株指甲花。在舒展的叶子间,红色的花蕾如宝石一样熠熠闪亮。那花真是奇怪,看去弱不胜风,生命力极其顽强,只需要一点呵护,就像得了天地的钟爱,长得娇媚无比。晓雨对指甲花并不陌生。母亲爱花,阳台上摆满了花盆。晓雨小的时候,母亲特意为她种过指甲花。花开得最艳时,母亲会将花瓣采下,除去白络,加点儿明矾捣烂,为她涂在指甲上,用布将手指包起。睡一夜起来打开,晓雨的指甲就变得红红的了。看见指甲花,晓雨不能不想起母亲。母亲以前一直不想来这里探亲,是要照顾多病的父亲。父亲病逝后,刘志淳回了国,母亲一时有了错觉,觉得过不了多久,女儿也会回去的。
每当晓雨累了,便会坐在平台的楼梯上,朝指甲花的方向看上几眼。那花的另一个名字是“急性子”,像极了花儿们争先恐后竞相开放的特点。晓雨不是个急性子,买了房子后却不能不急。她还是想说服母亲,让母亲最终定居在这边。那花还有个名字,叫“好女儿花”。想到那里,她心中一阵发痛。等母亲到来时,这个院子虽然不见得会繁花似锦,但绝对不会再是一片荒原。爱花的母亲没有理由不爱这里的。
一天,晓雨正在厨房洗碗,突然看见邻居家的花圃开得五彩缤纷,错落有致。那棵树也全绿了,粉红和雪白的花朵星星点点,繁密沉甸地爬满了枝头。晓雨觉得奇怪,仔细看了一阵,才发现那原来不是一棵树,而是两棵,紧紧地靠在一起,花红白交杂,把天空映得一片绚丽。树看上去眼熟,有点儿像从前在国内见过的海棠。她又看了几眼后,觉得它们高大挺拔,虽不失国内海棠的妩媚,却又有一种类似加拿大毛白杨的高大,和被中国人称为薄命花与断肠草的海棠,几乎没什么共同之处。正在那时,邻居家的玻璃门一阵响动,两位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女人看上去很矮小,搀扶着的那个男人高大清瘦。把男人安排在平台的躺椅上后,女人就走到草地上。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不停地拔着杂草。
在以后的很多天里,晓雨总会看见那个女人的背影。她苍老瘦弱,草帽下露着灰白的短发,像把全部生命都贡献给了那个院子。就是她不在园子里,晓雨也会看见她留下的痕迹。挂在栏杆上的毛巾,平台上的喷壶,花圃里刚铺的树皮,新翻过的地。她和老妇人素不相识,却有些羡慕她。据说爱动物的人一般重肉欲,爱花草的人都重精神。晓雨也是爱花草的,但她知道,只有一个人在真正拥有了内心的平静后,才会看到一花一木里细微动人的世界。每想到那里,她便心生惆怅。她虽然也像把生命贡献给了后院,但其实是在应付一种故意设计的体罚。她把后院挖得千疮百孔,是因为不得不那样;破坏了就不能不修复,而修复需要时间和精力。她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找点儿事情做,她会每天躺在床上,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伤心。
有天晚上,刚走进房内,她就被邻居家的声音惊动了。站在窗口,她看见那两个老人正在躺椅上说着什么。当男人伸过头亲吻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离开了。她躺在卧室里,伏在枕上痛哭,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可怜。
和男人的肌肤之亲已是遥远的记忆。自从刘志淳回到国内后,她过得和单身一样。刘志淳曾经非常保守,在热恋甚至到准备结婚时,都不曾碰她,说要把最珍贵的东西留在新婚之夜慢慢享用。后来的一切却是那么可笑,一个曾经什么都放不下的男人,一下变得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一拿到博士就匆匆回国淘金。晓雨当时也想跟着走,他却说:不行,你得在这边坚持一阵,给我留条后路;回去一切要重新开始,弄不好我还得回来。
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年轻了。若是一个未婚的中国女人,那个年龄可以说是岌岌可危。晓雨不怕,因为刘志淳发誓说永远不会变心。过了几年后,他在国内干出了点儿名堂,却变了主意。既不想再来,也不希望她回去。她才如梦方醒。
3
尽管晓雨使劲控制,还是无法和自己搏斗下去,又想起了刘志淳。
最近她频频给母亲打电话,问完这个熟人又打听那个,琐碎得连母亲都觉奇怪。前天问的是端午节什么时候。母亲说早已过了。又说她像往年一样,包了很多糯米和黄米粽子,她只吃了几个,其余的都送了人。晓雨听着,不由想起和母亲一起包粽子的往事,坐在老家的阳台上,一边和母亲说话,一边看她把红枣和米填进粽叶里。她一直不会包,只会在像笋尖一样精致的粽子上,用马莲草拦腰缠上两圈,再系一个活结。刘志淳最爱吃黄米粽子。为了区别糯米和黄米,晓雨会在黄米粽子上把马莲打成蝴蝶结。他坐在餐桌旁,娴熟地抖着马莲,要一连在碗里剥开四个才吃,吃的时候头也不抬。
“馋了吧?你明年要是回来,我一定给你多包点儿,”母亲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这一走,又是两年。你总不能因为他就不回来了吧?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在那边儿忙什么呢?”
看着手上的茧子,晓雨说自己正在平地种花。母亲叹道:“你这是何苦呢,买那么大一个房子,光收拾里面就够你受的,还要对付外面。我拿你也没办法,离你那么远,想帮你也帮不上。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要走远的。你刚会用筷子时,手就握在筷子头上。我跟你爸说,你看晓雨,手握得那么远,将来一定会走得远远的。”
母亲在那边絮叨着,晓雨听了一阵,才打断了她:“妈,你把粽子都送给了谁?”
母亲停了一下,说:“你想问谁?”
“妈!”
“晓雨,你呀,这是又怎么了?志淳拿走了好几个。”
晓雨硬声问道:“他为什么还要来咱们家?你为什么要让他拿?”
“你们好了四年,过了七年,他就和我的另一个孩子一样。他大夏天地专门来吃我做的粽子,你说我能把门关上吗?”母亲也生起气来。
晓雨知道,自己和母亲绕了好几天,其实就是想听到刘志淳的一些近况,便把声音低了下来:“他怎么样?”
“女儿都快三岁了,”母亲说。
晓雨痛苦得闭上了眼睛。母亲像看到了她的表情,轻声说:“你这是何苦呢?男人毕竟是男人,他的生意又做得那么大,怎么可能还等着你?”
晓雨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妈,你来这儿吧。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国内呆着了。”
母亲笑了,说:“我是想去看你,可你昨天还在说,你的工作合同只有一年,还想到美国看一下。我身体不好,实在走不了那么远。”
晓雨听着,眼睛潮湿了。母亲总是那样,能一下就看出自己有矛盾。她房子是买下了,也喜欢这座城市,却依然找不到家的感觉。她其实知道,一年之后只要她想留下,合同是不难延续的。她任职几个月来,由于工作出色,同事们对她的反应都非常好。问题是她自己,也许是流浪惯了,竟害怕定在一个地方。为了母亲,她也得早日稳定,不再像以前流浪。
“去美国的事情,我还没有决定,”晓雨道,“妈,我也不想跑来跑去。等房子收拾好,你至少得过来住一住吧。”
自那以后,因为有了对母亲的承诺,晓雨在后院投入的时间越发多。院子也渐渐和她初来时不大一样。她把院子分成了两块,前面是草,后面种花。她常往城中的花房跑,看见喜欢的品种,便向店员咨询,买回栽下。她没有什么计划,只想在空地上种满花草。她整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块空地,已经在一块里种了开穗状紫花的千屈草,一块种了白色的东方罂粟,一块种了淡红色的日百合。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比别人晚了整整一个季节。春天本是种植的季节,她当时那么抑郁,竟忘记呼吸万物复苏的芬芳甘冽的气息,而夏天也正在悄悄流逝。她像醒悟了一样,决定再也不浪费自己的时间。
做起来依然不那么容易。她想让自己的心彻底安静起来,可总有一点儿憧憬在隐隐地动着,让她不能不疑惑自己是否会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将一个人老死在他乡。她也想活得从容一些,可常常无法控制哀伤和躁动。这一年她三十六岁。女人的年龄,有那么几处总像分水岭一样无情,如十六岁的情窦初开,二十岁的羞涩不再,三十岁作了人妻人母后的短暂沉静,四十岁后的一成不改......,她正在一个危险的年龄上站着,回不到三十岁,只能向四十岁飞一样地靠近。过了这一站,她也许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
4
一天下午,她照例来到住院部查房。坐在护士站前翻阅一个新病人的病历记录时,她发现了药剂师写下的留言,说这个病人血压控制不够理想,医嘱里有两种降压药,建议她调整一下剂量。签名是Tianxiang Guan。
晓雨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三个汉字:关天翔。当她抬起头下意识地朝走廊远处看时,一位护士说,建议是Guan药剂师写的,他刚检查过病人们的医嘱纪录。
她已经从同事们那里听说过这位关药剂师了。在一次午餐会上,当一位年轻的见习医生抱怨起药房多管闲事时,资深的布莱德医生笑道:“让我猜一猜,你说的是关吧?”年轻人点了点头,说:“他要我把抗生素从静注换成口服。真有意思,是想为医院省几个钱吗?好象医院是他开的一样。”布莱德医生听后,仔细询问了一下那个病人的年龄和病状。当了解到是位八十岁的晚期癌症病人L时,他温和但严肃地说:“那个病人身体已很虚弱,去日不多。听你说,治疗现在也是以支持为主,而且很快就要转到临终关怀病房,我看就少让他受一些痛苦吧。关的建议没有什么不好。他是在为你补漏洞,你应该觉得幸运。”年轻人有些尴尬,说一会儿就回病房把药换过来。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过于严肃了,布莱德医生微笑了起来,“关是我们这个医院的宝贵人材,就是有时有些认真。要改变他也不难,给他找个女人就行。可惜的是,他自从离婚之后,除了工作,就只对两件事感兴趣:钓鱼和打猎。”
那次谈话给晓雨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忍不住想,不知道布莱德医生为什么会对一个药剂师的私生活那样了解。
医院里有几个中国人,晓雨因为新到,和谁都是点头之交,对于关天翔,她既没时间也没特别的兴趣去对号。当傍晚她在餐厅吃饭时,药剂师们正坐在不远的餐桌上,一位中国男子也在那里。晓雨想,他一定就是关天翔了。那人有一张英气勃勃棱角分明的脸,见晓雨看他,也不回避,熟人一样地向她点头。在医院,晓雨总能容易地辩出人们的身份。外科医生和手术护士多穿绿色的手术服,有时走在餐厅,鞋上还套着淡蓝色的手术鞋套。内科专家们常是衬衣领带,不重边幅,当身后跟着那些年轻的医学院的学生时,看上去更像大学的教授。病房里的护士们则穿着缤纷多色式样不一的制服,浑身上下流露着容易让人接近的亲切。药剂师们也有自己的特点,很少穿套服,总是闲装──毛衣、衬衣、T恤。医院里的几个男药剂师高大修长,举止温文尔雅。那个中国男子坐在他们中间,也一样气度不凡。
后来的几天里,她又和他遇见了几次。他们开始微笑,问好,说几句天气,早晨的电视新闻,和一些病人的情况。
餐厅十分敞亮,落地窗外,平坦的草坪一直伸到宁静的河边,几张红漆木椅立在岸边,黄色的野花星星点点,像泼洒在绿草之中的颜料,无数野莓开着白色的花朵。无论病房里有多忙,晓雨在咖啡休息时都会来到这里。河边还立着高大的枫树,叶子如花般柔美的锦鸡儿灌木。只要一走出那个门,呼吸到清新的河风,她会立刻轻松起来。
一天,晓雨刚在河边坐下,突然看见关天翔从餐厅出来,竟走到她跟前,指指椅子,问能坐吗。
晓雨点点头。他说他也常在休息时出来,这所医院地址选得很好,靠着这条小河,像一个疗养地般宁静。他说河边的每张椅子都是由人们捐钱买的,上面有捐钱人的名字。果然,在椅子的右上角,晓雨看见一块小小的木牌,写着:
生活从来没有枯燥过
结婚六十周年纪念
下面是一对夫妇的名字。
晓雨不禁说道:“我得把这些椅子上的字都看看。”
他却感慨了起来,“能朝夕相处那么长,真是难以想象。现在三对夫妻的婚龄加起来,都可能不到六十年。”
晓雨看着那个木牌,只默默地笑笑。关天翔像意识到了什么,也沉默起来,最后还是晓雨询问起他老家在哪儿,哪个大学毕业,到加拿大几年了,他话才渐渐多了点儿,也向她询问,是否喜欢这座小城的宁静。晓雨老实说,也许是因为出来之后总在飘,突然来到这么宁静的地方,还在适应之中。阳光从枫林浓密的罅隙间洒下来,她毫无芥蒂地谈着,心中奇怪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向一个陌生人说了那么多话。因为他只是个路人,还是他眼里的诚恳让她觉得安全?
关天翔像她一样,已不再年轻。他穿着整洁,半新的衬衣,古铜色的长裤,打着一条领带。领带不是那种出人意外的颜色,很协调地和全身的颜色拌在一起。他目光稳重平静,仔细地听着晓雨讲述她在加拿大的经历。当意识到自己在暗暗打量他时,晓雨的脸不由发起热来,幸好他没注意到。
关天翔说他以前在国内教化学,但出来后因为运气不好,工作不稳定,最后改行学了药。并自嘲一样地说,他从本科上起,不得不和二十岁出头的“孩子们”一起做小组作业。“当然,我总能得A,”他笑道,“你想,一个在国内教过书的人,和那些高中毕业生一起上课,再要拿B就说不过去。”
晓雨出神地听着,直到呼机突然叫了起来,才告辞而去。
晓雨和关天翔渐渐熟悉起来。想起那次在午餐上听到的议论,她对他的好奇心也日渐加重。但他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她连他目前是否单身也不好意思问。他没有戴结婚戒指,只在左手的中指有一枚简单的戒指。他有次特意对晓雨解释,那是他从药学院毕业时的纪念。
七月一日是加拿大的国庆日。自一八六一年七月一日加拿大成为自治领之后,这个起初只是英属殖民地的国家已经一百多岁。和那些具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家相比,它年轻得如同一个孩子。晓雨在上班的路上,见大街上到处飘扬着国旗,有些大人和孩子还在脸上画上了枫叶旗。旗的图案非常简单,两个红色的长方形之间,绘着一枚鲜红枫叶的白色长方形,像学童们在课堂上随手描出的画。这个图案的意义却很深远,象征了这个国家广阔无边的疆域,拥抱它的太平洋与大西洋,坚韧如枫树一样的居民,漫长的冬天和无边的雪原。
她晚上下班出来,刚走到医院的停车场上,便见夜空无比灿烂,无数焰火正在竞相开放。她不由停住脚步。菊花,雨伞,椰子树,流星,花雨,焰火的图案变化多姿,将四周照耀得一阵阵闪亮。不远处的塔楼上,几个住家的阳台上也有人凭栏眺望,还不时发出阵阵欢呼。几分钟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只有街灯在附近闪烁。晓雨意犹未尽,轻轻叹口气。正要把车门打开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她:“陈医生。”
是关天翔站在不远处的栏杆前。晓雨走了过去。他说他刚从药房出来,晚上骨科来了一位新病人,需要很多药,但夜班的临时药房里没有需要的库存,护士们便将他从家里呼来了。
“没想到会看见焰火,”他说着指了指楼下,“那边有个叫约翰·麦克唐纳的公园,人们都到那儿看焰火去了。”加拿大素有用历史人物为地点命名的习惯,而麦克唐纳爵士就是它的第一任首相。晓雨说她刚才也看见了焰火。正说着,一个焰火又升上天空,但规模要比以前的小,原来是有人在附近塔楼的阳台上放的。关天翔朝那个方向看去,有些期望地等着。晓雨道了声再见,他才回过头说,“我再在这里看一会儿,反正回去也是回去。你路上开车小心,这时候人们刚从公园出来。”
晓雨朝出口开去。塔楼上不时有人放着焰火。从反光镜里看见关天翔仍然站在那个栏杆前,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阵奇怪的怜悯之情。她又把车开了回去。见到她,他脸上现出一种诧异。晓雨笑笑:“我好多年没有看焰火了,最后一次是和我父亲母亲,那时我才七岁,我父亲把我架在他的肩膀上。”正说着,三个焰火同时升上了天空,楼上的人们又一次欢呼起来。关天翔微微笑道:“你看,他们有多高兴,好象总是比我们中国人容易满足,一点儿简单的东西就能让他们感动。”晓雨说:“那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历史才有一百多年,什么东西只要刚上三十年人们就觉得有价值,是古宝了。”关天翔道:“我已经四十二岁了,也可以叫作古宝。”晓雨连忙说:“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你要那么说的话,我也是古宝。”他含笑说道:“陈医生,我是想和你开个玩笑的,但发现我连玩笑也开不好。你看,我根本不是古宝,而是古董。”
晓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陪他站着。四周不久又重归宁静,塔楼上的人们像互通过信息,再也没有了焰火。晓雨跟关天翔说了声明天见。他默默地将她送到她的车旁。当她在座位上坐好就要把车门关上的一瞬,他突然说:“谢谢你,陈医生,这是我这些年来过的最好的一个假日。”
5
自那之后,和关天翔几乎天天都会遇见说话。晓雨发现他总是若有所思。他们也不时会坐在河边聊天,但事实上,他的话越来越少。他曾经问过晓雨,合同结束后她会怎么办。晓雨实在地说,仍然举棋不定,有时想去美国,有时想定在这里。他听完了,只是简短地说,“很好”,“是吗”。晓雨有些失望。他是真觉得自己的决定好吗,如果是的话,又具体对哪一个决定觉得好,是走还是留?对一个陌生男子,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这么多的期望?如果他说别走,自己就真的会留下吗?
她期望他们能更坦诚一些,但又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已近迟暮。自离婚之后,当对一个陌生男子产生兴趣时,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不伤害别人,她总会小心翼翼。他能对自己承诺什么,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她已经全无信心。和刘志淳的感情失败,使她体重不仅减轻十磅,勇气也大大地缩水。
一个干爽的午后,晓雨照旧在后院忙碌。草坪上放着电锯、接线、手套、矿泉水,还有报纸、尺子、工具。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喜欢这种杂乱中的秩序。她像一个爱幻想的设计师,多次在忙碌时停下来,凝神注视着绿多花少的园子。陶醉中,眼前会出现一片花团锦簇的盛景。金光菊越到秋天会开得越旺盛,灿烂得如同金黄的田野,到第一场霜降来临时才会枯萎;毛地黄色彩温柔,像淡黄油一样细腻,小风铃一样的花朵会缀满挺直的花杆;种在背阴处的羊合叶,叶子比花还漂亮,绿的茎脉和铁锈红的镶边,像人工画出的那么精巧;羊合叶旁边的那几种玉簪花,心形的叶子阔大斑驳,有的上面布满了小白点,有的有淡黄的斑痕,有的有灰蓝的纹脉,虽然同属一个种类,但变化无穷,让人永远都不会觉得乏味……。她最近种下的两种花是白玫瑰和雏菊。尽管在婚姻上受了重创,她在内心深处却依然不可救药地浪漫。白玫瑰坚硬的枝条会从柔软的雏菊中高高挺立,有着丝绸一样褶皱的玫瑰,和淡黄的雏菊混合在一起,既柔美又清淡,将会无比赏心悦目。每想到那里,她会不由轻轻一笑。竟然还是忘不了玫瑰,可难道它只能是异性传情达意的手段吗?连古代禁欲的修士们也爱过玫瑰,将它们装进香囊用在厨房里呢。
晓雨近来对园艺书也有了浓厚的兴趣,渐渐试着去认花的拉丁名。任何一种花的拉丁名总是有两部分,第一部分说明它属于什么物种,第二部分说明它的特点,如颜色、起源、习惯。每一个名字都那么鲜活,如她的名字一样,一看上去,就能看出很多无法掩藏的痕迹,连她从哪里来,目前正在异国它乡都是那么显而易见。但植物远比人类的适应性要强,她花园里的那些花,有的属于北美大地的原生,有的来自亚洲,欧洲,但后者都已变异,适应,存活,变得几乎和原生植物一样,能忍耐西部草原特有的干燥和严寒。让她最为触动的一个词是Hardy。几乎所有的多年生草原植物都有一个共性,能承受干旱、日晒、狂风和漫长的严冬。
在每一天的沉思冥想中,晓雨都觉得自己在更新成长。她很久没有羡慕邻居家的后院了。也许是因为双手和土地的亲密接触,让她对生活产生了期望和信念。
有一天,她在草地上发现了两棵蒲公英。自从爱上花之后,对于野草她便有了一种天敌似的憎恨。蔓藤,野生菜,蓟,野蘑菇,她一看到,便会连跟拔除。蒲公英却不同。它常生长在路边或郊野,小巧金黄,总那么迷人鲜艳。当它的花朵变成透明的圆伞时,美丽空灵,更别有风韵。到那时它会迎风起舞,小伞袅袅飞扬,把人们所有的梦想都载了起来,朝四面八方飘去。蒲公英其实并不是野草,它不仅美丽,还可以治病,还是不少人尤其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花。只有当它长到一个不应该的地方,有了落地开花的危险,人才会从内心深处觉得它是一个威胁,它也才会变成货真价实的野草。就像她和刘志淳的关系。刚到加拿大时,他们孤单得就像这两棵紧紧相依的蒲公英,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最终会飘到哪里,只有彼此能够相互安慰。当她成了刘志淳生活中的负担时,他轻松起飞,到达了他喜欢的地方,和她成了陌路,而她只能惶然四顾。晓雨想着,将那两棵蒲公英拔了出来,心中一阵轻松。但旋即又不能不想,关天翔的生活里是否也有过这样的蒲公英;如果他也懂得拔草的道理,他对自己是否还会那样欲进又止。
每年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是加拿大的感恩节。节日还没有来临,大多数同事就已提前安排好假期,一聊起天来,总离不开烤火鸡、酸果子酱、南瓜饼、土豆糊等感恩节晚餐的几样传统菜式。人们说起时都会眉飞色舞,弄得素来不喜欢洋餐的晓雨也有些羡慕。一天当她正在吃饭时,关天翔端着餐盘坐在了她身旁。他比平时还要寡言,几次欲言又止。当晓雨吃完饭告辞时,他清了一下嗓子说,他明天要到城郊打猎,问她是否愿意去。晓雨连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
他沉默了一阵,表情相当尴尬,“你是不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觉得不方便?”
“不,不是的。”
他前额渗出了细汗,“那是不是因为我,我......,”他顿了顿,“我以为你是单身,放假时没有地方去。”说着匆匆扫了一眼她没有戴戒指的手。
晓雨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确实是单身,放假时也确实没什么地方去,可我走不开,要值班。再说,我这么矮,可能还没有你的枪高。”
他如释重负地向她道歉,还抹了一把前额上的汗:“值班就好,我还以为是别的原因。我这个人很笨,已经忘了怎么跟人约会。陈医生,你是否还记得国庆节那天晚上我说的话?”
晓雨茫然地看着他。
“我说我是个古董,”他说,“你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下你就知道了,我鼓了这么长时间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却没想到你会值班。”
晓雨手出了汗,塞回到口袋里,握着听诊器,好半天才说:“那我们先这样,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陈医生了。叫什么都行,小陈,陈晓雨,或者像一些同事和我的同学朋友那样:晓雨。”
“好,那就晓雨,”他微笑起来,“我一回来就去找你,你住在哪儿?”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地址和家里的电话都写给了他。
6
关天翔走了。以后的几天里,医院里一下空旷了起来。餐厅里看不见他的身影,病历上没有了他的签名,停车场里也见不到他的车了。晓雨常想起和他一同吃饭的情景。他慢慢说着话,除了她,从不朝别处看。她却总像个多动的孩子,要看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她表现得那么漫不经心,其实是想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她做不到若无其事。
秋天已到,但天气一直温暖高爽。晓雨常常把夏天的长裙拿出穿上。布莱德医生对她说,这种天气叫做印第安之夏,是一年之中最美丽的一段时间,也叫第五季或第二夏。晓雨不解地问,为什么人们要把秋天说成是夏天,而且还和印第安人有关。他答道,因为这段时间天气非常温暖,有时还会很热,不像秋天倒像夏天;至于为什么会被叫作印第安之夏,据说是因为过去土著印第安人总在这时收获农作物。
晓雨不知道那时的印第安人会收获什么,想必一定色彩鲜亮颗粒圆润,让人欢欣喜悦。最近一段时间,风变得平和,阳光不再酷烈,一切变得神秘。天空高远宁静,云彩像停止了飘动。树木却在静止中悄悄跃动。先前青绿的叶子变得透明光滑,呈现出纷杂斑斓的色彩,深黄、淡绿、紫绿、青灰、金黄、深赭、姜黄、火红,层层递进叠染,鲜艳灼烁。平日看上去景观十分平常的城市,在印第安之夏温柔的爱抚中,变得又陌生又妩媚。
周末,关天翔终于来了电话,说他已从湖边回来,希望能来拜访。晓雨一边说她会在家里等他,一边激动地想,他终于回来了。放下电话,她一时手足无措,只好走来走去。
她心情慵倦,站在平台上茫然遥望。邻居家的那两棵树早已过了花季,看不出哪棵开过白花哪棵又开过红花。树叶蓊蓊郁郁,绿中透黄,染着醇厚酣畅的色彩,满树是玲珑剔透的闪着红色的果实。
晓雨以前并不知道,一年之中除了春夏秋冬,还有第五季,而且会如此美丽,使她如获重生。自离异之后,她从黯然神伤到无可奈何,什么都经历过。正当她就要做到心若古井、波澜不生的时候,关天翔出现了。出现在这样一个神秘美好的时刻,像是宿命的精心安排。她想起多年前和刘志淳的爱情,以为会铭记不忘的一些细节,竟变得模糊不堪,反倒不如关天翔的背影清晰。
为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她想起几颗宿根花种要在第一场秋霜到来之前种好。只在花圃里挖了几下土,她却又一次走思。
正在那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抬起头来,关天翔正站在篱笆外的巷子里。他肯定按过门铃,没人回答,才绕了一圈,走到那里。她忙把手里的花种放下,为他打开门。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有些吃惊地打量着四周。在大小不一的用红砖围起的花圃里,有的地方长满了花草,有的还只是干土。
关天翔问晓雨在这里住了多久,她说五个月。
他脱口而出:“才五个月?这个后院布置得很有规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这儿住了两三年。”
晓雨心里有些骄傲。记得刚搬进来时,这里荒凉得像草原上那些没有开垦过的野地。她说:
“来到加拿大后,我在三个城市呆过,这里是第四个。也许今后还会搬家,但我实在不想再住公寓了。一个人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当然好,但如果不得不四处奔波的话,是不是就得永远住公寓?我这几年奔波得怕了。”
“你真了不起,不仅把房子买下,还种了这么多花。你知道吗,照顾院子是需要耐心的,对好多人来说,院子就是草,而草的最佳伴侣不过是割草机?”
晓雨笑了起来,心想,他居然说他不会开玩笑。
她轻松地跟他讲起自己夏天时在这里忙碌的情景,说那时乱得几乎除了床和锅灶没有搬到草坪上,什么杂物都能在草坪上找到。他笑道:“你没有投入到自言自语或四肢匍匐的地步吧,否则邻居们还会以为你在练什么巫术呢。”
晓雨再也忍不住,说:“你真是太谦虚了。”
他茫然地看着她:“谦虚?”
“看焰火那天晚上,你说你不会开玩笑。”
他朗声大笑起来,继续说道:“我真羡慕你的心态。你知道吗?我来加拿大已有十多年,一直住在这里,工作也很稳定,但还是找不到要买房子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很潇洒,没有任何拖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遗憾的是,这些年来,除了城边的几个湖,我哪儿也没心情去。我看我不仅会在公寓里住下去,还会老死在那里的。”
他虽然面带笑容,声音却有些伤感。晓雨说:“我以前也曾经那么想过,可一个人就不能为自己造出一个家来吗?”
关天翔道:“你的话让我对房子也动心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来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吗?我在湖边租了个小房子,周末去钓鱼打猎,星期一再回来上班。同事们还觉得我过得挺悠闲的。”晓雨说她知道。他诧异起来,投来探询的一瞥。她解释道:“布莱德医生说你只对三件事情感兴趣,工作,钓鱼,打猎。”关天翔淡淡地笑着,“啊,他倒是很了解我。”随即却换了话题,问起她花圃里的那些花叫什么。她一一解释着。他又突然问道:“布莱德还说了我什么?”晓雨意识到了他细微的变化,摇摇头,说就那些。
关天翔一时无语,过了很久,又朝花园看去。他好奇地问,那些地方为什么要用砖围起来。晓雨说,她在里面种了不同的花。他听完之后没说什么,只轻轻地“啊”了一声。
晓雨道:“你一定对这些砖有意见。”
“不多,只有一点儿。砖花钱不说,你还得一块块搬进来。我没种过花,但觉得花还是混在一起好,颜色、高低、浅淡不一,搭配起来,会错落有致。这些圈子有些僵硬,像画地为牢。”
晓雨怔了一下,心里似被点破一般,半天都说不出话。
他神色不安起来:“我是瞎说,你千万别听我的。”
她道:“难怪,我总觉得布局有些拘谨,但想不出是为什么。也简单,把砖搬掉就好了。”
关天翔问她刚才在忙什么,她便从地上捡起那几个花种,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他。花种硕大饱满,布满了棕色的鳞皮。看见她把花种一一放入事先挖好的小土坑里,他将信将疑,也把那颗种子放了下去,但问道:“秋天也能种花?”晓雨将花种埋了起来,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怎么还有不怕冷的花?我种的是郁金香和一种金钟花。它们像某些动物那样,一到冬天就会休眠。但春天一到,就会早发。你在这里做个记号吧,明年我请你来看花。”他问她要了一个白色的小标签插在土中,说一定会来。
7
关天翔有次跟晓雨说,他的前妻也是位医生,他是以陪读的身份来的。但只说了两句,就岔开话题。晓雨只好向布莱德医生打听。她从一个病人的处方谈起,转来转去,最后才绕到关天翔。晓雨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吗?他从前在中国时是一位大学教师。”布莱德医生说当然知道,在关还没有到医院工作之前,他们就已认识。那时关的前妻在做住院医生,布莱德医生当过她一段时间的指导老师,还到关家吃过晚餐。“他前妻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布莱德医生回忆道,“也可能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的学生。”晓雨又一次将话题扯到了关天翔的身上,布莱德才说:“关那时还没有上药学院。可怜的小伙子,据说在中国时是一个很优秀的老师,来到这里后,却不得不做着一些奇里古怪的工作。”
晓雨多次想问关天翔,究竟是什么让他和妻子离异,但总是难以开口。当想到她对自己的过去也守口如瓶时,又觉得没有资格问他。
一天晚上,当晓雨把一个内科病人转到重症监护病房后,已经深夜十一点多。走到中庭,除了警卫和她,别无他人。窗外大雨瓢泼。她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瓶饮料,回过头,不禁吃了一惊。关天翔正站在长满常绿乔木的花盆间朝窗外看着。他的背影高大安稳,让她有跑上去喊他的冲动。但他手里拿着一把湿淋淋的伞,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她一阵难受,开始怪自己。自从他登门拜访过她之后,她别说再请他做客了,连一句表示亲近的话都没有说。她想悄悄走开,以免打搅他和别人的约会,不想他回过头来,笑道:“你要去哪儿?我等你好久了,我早就从玻璃里看见你了。”
他们走出大门。寒冷的秋风夹带着雨水,凶猛得把伞都要刮了起来。关天翔把伞举在晓雨头上,一只手紧紧护着她的肩膀,自己的大半个身体却露在外面。晓雨起初犹豫了一下,但一种疲惫不堪的心情突然袭来,眼里随即一阵潮湿,挣扎着把他也拉进伞下。两个人磕磕碰碰地走着,好容易才来到停车场。她坐进自己的车里,他叮嘱她路上慢慢开。他正要离开,她摇下车窗,叫住了他:“星期天我休息,你要有时间,就过来吧。”他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简单地说:“好。”
8
只需装一个人,心里寂寥的空间便可以充满。关天翔就是那个人。他默默地走了进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站在晓雨的门前,他有些局促,显然知道这次登门意味着什么。
晓雨带他在房内绕了一圈。他好奇地看着那些空空荡荡的房间,始终不说什么。当走进楼下那个宽敞的卧室时,看着倾斜了半边的百叶窗,他问晓雨准备怎么利用这么大的空间。她吞吞吐吐地说可能会当成画室。说完便不好意思起来,“我其实是想把我母亲接来的,但她怎么也不肯来,嫌这里冷清,还说她在家里的墙上挂满了照片,舍不得搬走。”当得知晓雨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一个人还在国内时,关天翔认真地说道:“你还是要想办法把她接到这边儿来,但是你首先得买一个像样的窗帘。”又指着白得像纸一样的四壁,继续说:“再买几个镜框,帮你母亲把那些放心不下的照片装起挂好。”晓雨笑道:“好主意,我以前怎么没想到?”他这才笑了,“那样就会像个家了。你想,当墙上有了那么多的记忆,谁还会舍得离开?”
他也真是为帮她而来,穿着一条掉色的牛仔裤,还带来一对旧手套。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将那些厚实的红砖搬开,靠着平台放好。晓雨说,“这些砖今后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前面还能再整理一下,明年可以在那儿砌出一个园子来,种点儿你喜欢的东西。”晓雨隐隐激动着,明年他还会在这里吗?
自那以后,他每隔几天就会找个理由来看她。他话不多,晓雨凭着直觉,感到他心事重重,常常欲进又退。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将他心里的障碍消除。尽管那样,他们还是日渐亲密起来。她最喜欢看他在厨房里忙碌。有回他将一条围裙松松地系在胯上,一边在灶前忙,一边不时回头和她说话。空荡的房间一下有了股家的气息,一个男人最性感的形象莫过于这样的背影。她不由发起了愣,直到他用勺子在锅沿上猛然一磕,问:“想什么哪?”
一个傍晚,关天翔像鼓起了全部的勇气,终于问道,“我今天能不能在这里住下?我不想回去了。”晓雨嗫嚅了半天,说当然可以。其实只要他愿意,就是搬过来,她也是情愿的。但过了不久,关天翔穿戴整齐,说他必须回去。晓雨愣在那里,失望,吃惊,羞耻,甚至愤怒,百感交集。她问他为什么要走。他像变了一个人,有些冷淡地说:“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忘了关家里的窗户。”说完就消失在门口,留下晓雨痛苦地疑惑,究竟是什么让他退缩了起来。但很快她就在书房里找到了答案。桌上是一本旧杂志和几封信。那些信是美国几个医院请她前去会面的,显然是在他翻杂志时掉出来的。晓雨沉思着把信重新夹回到杂志中。对其中一个医院的条件她不是没有动心,生性谨慎的她至今依然同那里的同行保持着联系。要不是房子,母亲,还有这个男人,她不会这样犹豫的。
晓雨想把一切都说清楚,第二天约他午饭时见面。他前晚的冷淡虽不复存在,但彬彬有礼,仿佛刚刚认识她。晓雨解释道,她暂时不打算去美国。他脸上带着隔膜的笑容,淡淡地说了声好。晓雨有些失望,“你觉得我怎么做最好?”他的笑容消失了,慢慢说道,“这个地方又闭塞又安静,人住长了,难免会有惰性,像我一样。”晓雨心痛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他叹口气,不再做声。
9
晚上的风渐渐凉了起来,天气虽然晴好,白天的风也暖暖的,但每阵过后,天空飘飘扬扬,路边和草坪上就积起一层落叶。当社区里的家家户户都在清理草坪时,小巷那边的邻居家却很安静。每一天,落叶都会将平台覆盖一些。
晓雨从来没有和那家邻居说过话,却预感到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像老妇人那样勤快的人,早就应该出来收拾落叶了。她是去旅行了,还是搬了家,还是生病了,遭遇了车祸,甚至离开了人世?一天,当晓雨正在清扫草坪上的落叶时,那位老绅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了出来,在树下默默地伫立着。晓雨一阵冲动,朝篱笆走去,想问问他妻子究竟怎么了,老人却蹒跚着朝室内走去。
就在那天,晓雨注意到在邻居家的草坪上立着块“出售”的牌子。仅一个星期后,牌子就变成了“已售”。那边的世界在秋风萧瑟中终日沉寂。不仅是那位瘦小的老妇人,就连她丈夫也谜一样地消失了。
但最让晓雨关心的还是关天翔。不到一个月,他情绪大起大落,像换了一个人。他重又彬彬有礼,仍会在休息时和她坐坐,到周末却总推说有事。晓雨有时会痛苦地想起和刘志淳两小无猜的初恋,哪怕是大吵大闹,也会很快过去。和关天翔拉锯一样的交往,她不知还能承受多久。。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晓雨正在后院收拾,听见关天翔在叫她。后院的门没有关,他走了进来,说正好经过这里,就来看看。“按门铃没有人,我想你一定在这里忙,”他说着朝四下看了看。“这么多叶子,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说完便从晓雨手里拿过扫把,叫她只管装叶子就行。他高大的身体弯曲着,用力挥动着扫把。那背影和沙沙的扫草声有种排斥危压的力量,让晓雨心中阵阵不安。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需要任何人。渐渐地,他深蓝的毛衣上一片汗渍印了出来。她叫他休息,他也没有听见。她只好把声音提高,他才像惊醒一样,抱歉地说:“对不起。”晓雨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和一个男人如此相近的时候,又被他推得无比遥远。她放下手里的垃圾袋,说要回去泡一壶茶,便快步朝阳台走去。她进到厨房,把电壶插好,从窗口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仅仅在一个月前,她还以为他会常常出现在这里。
他一会儿也走了进来,说外面很热,说着将毛衣脱下,挂在一把椅子上。她艰难地寻找着话题,谈起了病人和同事,他附和着,明显也在努力。晓雨将茶杯递了过去,与他的手碰了一下。他突然说:“我刚才撒谎了,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她探询地看着他。
他也不回避她的目光:“我前妻来了,想和我谈一谈,我脑子里很乱。”
她一下觉得胸口紧塞。
他继续说道,“她来这里开会,明天还要在医院开讲座。”
晓雨一下想了起来,走到书房拿出一张浅绿的讲座通知。关天翔拿起来看了一眼。开讲的是一位中国人:某大学医院的心脏病专家Xinyan Liu。晓雨强作镇静,问是不是这个人。他点头。晓雨沉默了一阵,说四年前见过刘新燕,“她业务特别好,还长得很美,风度也十分干练,我对她的印象很深。我当时还想,不知她丈夫是什么人。”
关天翔却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你们两个人从外表上看很般配。”
他的目光晦暗起来,“但我来是想和你谈谈的。”
她心乱如麻,尽量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能说什么,这毕竟是你的事。你不要在意我,我很高兴认识了你,可我,我们.....,我也许会去美国,那边最近还有电话来。”
“真的?”他注视着她。
她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把毛衣套好,声音是那么隔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也不知道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会来。”走到门口时,他回过身,说明天再谈。
第二天下午,晓雨依旧在咖啡时间来到餐厅。过了一阵,关天翔也来了。他还像以前那样,坐在她的对面。她沉默着朝窗外看去,金黄的落叶铺满了草坪,红木椅上空无一人,天色阴霾着,有雪前的征兆,让人心中发冷。渐渐地,她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起头,布莱德医生等几位同事正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其中有位漂亮的中国女子。晓雨一下认出了她,对关天翔说,“我得回病房了。”他说他也要回去。那个女人却朝他们走了过来。
“嗨,天翔!”她叫道。
他愣了一下,也说 : “嗨。”
女人拉开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对关天翔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还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晚上你请我去吃饭吧,还去那家叫‘南方’的餐馆。”
关天翔答道:“‘南方’那块儿已经变成了老人公寓,我晚上还有别的事。”
刘新燕朝晓雨看去,“这位是?”
晓雨还没来得及回答,关天翔已经答道:“晓雨,这位就是你昨天在通知上看到的刘新燕医生,也是我的前妻。新燕,这是陈医生,她是……”
他挣扎了一阵,最后却没找出合适的词。
刘新燕的目光在晓雨身上扫来扫去。正在为关天翔的那句话受伤的晓雨,隔着桌子从容地伸出手去,说,“刘医生,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在多伦多时就听过你的讲座。”
刘新燕的手只和她轻轻一握便收了回去。晓雨说,“我病房里还有点儿事。”说完就站了起来。
关天翔也站了起来,但刘新燕急急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眼里一下潮红。晓雨走了好几步,才鼓起勇气回头看去。关天翔依然站着,刘新燕正在说着什么。
10
晓雨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那两只黑皮箱。外面天光灰暗,但她觉得晃眼,窗帘依然拉着。她昨晚一夜没睡,不住回想着刘新燕眼里毫不掩饰的挑战之意,但更多的是关天翔当时的话和表情。他进退有据,好像也在保护自己,但没有什么比他的那句话更让她难过的了,“这是陈医生,她是……”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夜的失眠让她头痛欲裂,她第一次请了病假没去上班。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坐了多久。客厅里满满当当,相片,室内植物,书架,茶几,花瓶,坐垫,但又什么都没有,最后她能带着去的不过还是这两只箱子。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故事片,是毕加索的一段婚姻。著名演员安瑟尼·霍普金斯扮演的那个艺术大师,正挺起脖子看着两个爱他的女人打架。他谁也不拦。“要是爱我,就表现出来为我而争”,那是大师的爱情观。大师回过头去继续作画,任两个美丽的女人像母鸡一样厮扯。他脖子骄傲地直起,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挺起了那颗丑陋饱满的肚子。晓雨冷笑一声,将电视关上。为什么她遇到的男人都是那样,刘志淳,关天翔,站在一旁,要她去争?难道自己的感情不是清澈见底,非要用那样的方式表白?
她走到厨房,无意中朝窗口望了一眼。外面飘起了霏霏小雪。冬天悄悄来了。邻居家的草坪上却反常地热闹,人们进进出出,后巷里还停着一辆卡车。她突然想起,昨天下班回来时,邻居家门前的牌子已变成了“清理物业”。她走出门去,不一会儿转到小区的后面,随着几个人,走进了那座简朴老式的平房。
一位中年妇女握着厚实的咖啡杯,在门口迎候着。晓雨听她对别人说,她母亲因心脏病突发,不久前去世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虚弱多病,无法应付这么大一座房子,已住进老人院里。
晓雨心中一沉。竟会是这样。
客厅里的长桌上,放满了日用品:咖啡壶、碗碟、钩织物、毛线团、书、烛台、卡片、干花、银器……。到处都能见到那个老妇人留下的痕迹。一个女人就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一个家不能没有一个像脊骨一样强壮的男人,也不能没有一个把男人支起并捏和成脊骨的女人。她平时看上去也许会弱不禁风,但如若突然离去,再强壮的男人也会变得一蹶不振。更何况这座房子的真正脊骨,是那个瘦弱的女人,而被她一直悉心照顾的男人,早已风烛残年不堪一击。想到那里,晓雨朝窗外的那两棵树望去。它们依然紧紧相靠,枝子上落着薄雪,世界是那么清寒冷寂。
中年妇女走过来问晓雨:“找到你需要的东西了吗?”
“还没有。”
“真对不起。你想找点儿什么?”
晓雨想了想,“花。”
女人说:“我母亲种了不少花,可惜现在是秋天,若是你夏天来这里,会看见满园鲜花。我母亲有一个非常美丽的花园。”
晓雨说,“我知道。”
女人诧异地问:“你认识我母亲?”
晓雨摇摇头。望着女人不解的神情,她慢慢讲述了自己和老妇人的特殊关系。女人听完,眼里已满是泪水,不无伤感地说:“这房子是我父亲盖的。盖好之后的第二年,母亲就开始种花,还种下了那两棵树。父亲曾经笑过母亲:你怎么能把它们种得那么近?母亲说:你到时就会知道了。”
女人将目光投向窗外,“但后来,不光是我父亲,就连我和我的兄弟们,还有我的孩子都知道为什么了。这两棵树已经长了三十多年。我们小的时候,母亲会将果实集起做成海棠酱。果酱放在玻璃瓶子里,颜色美得像玛瑙一样。可惜我无法将它们移到自己家去。”
晓雨问:“它们究竟是什么树?”
“海棠。”
晓雨心想,真是海棠。但它们和她从前在国内看到的海棠截然不同,经历了干旱,烈日,狂风以及漫长的严寒,像两个灵魂相通的伴侣,找到了唯一的归宿,也在季节的轮回中,绽放出了迷人的色彩。
11
她心事重重回到家里。电话里又有了新留言。仍是关天翔。这是自昨晚来的第三次。他说他注意到她没有上班,问她究竟怎么了。他说着变得固执起来,“不管你回不回我的电话,我下班后都一定要来。”起初他的声音平静低沉,但渐渐有力热烈,说起了那次在河边见到她和第一次来她家的往事。当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晓雨泪流满面。他说,他不会和刘新燕走,也希望她不要去美国。
她无比疲劳,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机械地换着频道。她根本不关心电视里在演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时间无比漫长。后来就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漆黑。再后来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她本能地从床上跳起,激动地冲到门外。
关天翔站在那里,雪已经将世界映得一片晶亮。他看上去也疲惫无比,如历尽了劫难。她欣喜若狂地扑向他,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
“快进去,穿这么薄,你会冻病的,”他责怪着她,却又激动地笑着。
他们跌跌撞撞走进房内。他问她是在躲他,还是真的生病了。但他很快就看见那两只箱子,盖子仍然敞开着。他把拥着她的手松开,失望地问:“还是要走?”
她说那天看见刘新燕时,确实想走。
“现在呢?”他追问着。
她想起了他向刘新燕介绍自己时的措辞,心里一阵酸痛,“我不想走,可你那天说的话的让我想了很久。”
他叹了口气,“我这次来,是想问你到底怎么看我和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但看见了这么两只箱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她像质问似地说:“可我确实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凝视了她一阵,答道:“我想的很简单,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但我怎么想真的对你重要吗?”
“你说什么?”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重复道:“我怎么想对你重要吗?”
晓雨愣了,半晌才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这几个月来不是真的?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如果是错觉,你在电话里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关天翔的声音也激动起来,“我还以为有错觉的只是我一个人。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把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看得比什么都重,可你现在还是这样,准备装好箱子就走。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如果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去哪儿,我会无所谓。但现在不同。我单身好几年,对重建家庭已不抱希望时,你却出现了。我跟自己说,千万不要错过,这一定是天意。你不总是说你已经累了,难道我不够好,还不能让你定下来?”
晓雨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坐下,“你误会了,那些信是多伦多的朋友给我寄来的,求职信是我离开那里时写的。我到这里后只和一家医院保持着联系,因为不知道合同会怎么样,自己会不会喜欢这里。我见到你后就没打算再走,但你后来那么疏远,我想和你谈,你也总是回避。”
“真的?”
“真的。”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你不知道自从看了那些信后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以为以前经历过的事情又回来了。”
“那你呢,你也不会走了?”
“我要走,三年前就走了,”他答道,“晓雨,那天晚上要不是看见那些信,我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关天翔刚到加拿大的那几年,过得极度艰难。送餐,洗碗,当夜班警卫,搬运工,什么活都干过。刘新燕成了住院医生后,两个人的经济状况才有所好转。她的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有次布莱德医生来吃饭,问关天翔做什么工作,关天翔如实地说,因为药学系申请得不顺利,他还在超市打工。事后刘新燕非常生气,责备他说话不经过大脑,老实得让人笑话。后来,这样的争吵渐渐变成了家常便饭。他知道她心里委屈,所以也一直忍着。可有一天,她又说他变了,既不关心她,也不求进取,只想把她往前推。他忍不住,就说:“你心里想什么,我不是不知道。你是看着我从一个大学老师变成了打杂的,后悔了,怕一辈子都受我的拖累。可我知道我不会打一辈子工的,你比谁都了解我,你要相信我。所以,你要是还想和我过的话,就把你的脾气改一改;如果不想过了,就什么也别说,想去哪儿去哪儿!”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晓雨,你知道吗?她和我同一年入学,大学一年级我们就恋爱了。她毕业后分到了我母亲工作的医院,还是我母亲一手培养出来的高徒。那天晚上我说了那些话也很后悔,但怎么认错她都不原谅我,非要离婚,最后她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他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她离开这里三年后,才回来找我,但说是开会来的,顺便来看看我。以后的每一年,她都会来这里,不是有会就是有讲座。她一直想复婚,但从来没有对那段生活说过什么。我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感觉,因为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
晓雨听着,不由想起自己的经历。她也不是过去的自己了,是与关天翔的一切彻底改变了她。她已经不再年轻,曾经只想一种稳定踏实的生活,对年轻时热烈的感情已不寄希望。但和他认识之后,才觉得那些死了很久的感情重又复活。
他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如果你觉得和我能有一个将来的话,就不要再走了。”
那天晚上,晓雨躺在关天翔的身边,说起了她的离异和这些年的挣扎。他把她揽在怀里,腿弯曲着,像一个结实的凳子。他不时为她抹着泪水。她枕着他的手,望着漆黑的四周。夜深了,雪不停地扑打着窗子,他的呼吸均匀而平静。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家从此不再是海那边了,而是这里。家是她,也是他,她又一次想起了对面邻家的两棵海棠,而身边的这个男人,也会和自己一起,在风雪中相依着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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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简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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