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裴氏艳玲
星期六 一月 19, 2013 9:43 am
裴氏艳玲
文\雪小禅
《读者》2012年第5期
跟随裴先生一年多,写下洋洋洒洒二十几万字她的传记—猛然回首的刹那,心里却是空白。倘若一直在一个人的身后,她会遮住你的光芒,但你又愿意被遮住。我现在的感觉,便是这样。
裴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想,她首先是一个女人,有夫有子有家有生动的爱情,接下来才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或许后无来者的一代坤生。她是长发“男儿”,饮誉梨园。她一出场,就有一种霸气—不可一世、我为君王、豪气冲天、艳惊四座。
她注定是一个传奇。
写裴先生的文章太多,浩如烟海,随便一篇都是裴先生的戏如何好,人如何凛凛,但真正读懂裴先生的有几人?陌上尽是看花客,真赏寒香有几人?有人看了她一辈子的戏,谁知道她内心的孤傲苍凉?谁知道她可以真的为戏生为戏死?
她少年时便红到苍茫,不自知之间,天地玄黄里,梨园就有了她这一号—5岁登台,9岁挑班,十几岁给毛主席演戏,又因一场微妙的爱情惊天动地,再加上人红是非多,小小年纪,早就一把苍绿。
但她仍旧有颗少年心,一心扑在戏上。她晚年在《响九霄》中唱道:“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根……”这其实是她一生的写照。她 说,如果不唱戏,不知道自己还会干什么。我不同,不写作,不当作家,我或许会过得更好更幸福,也许当一个普通女子,鲜衣美食,庸俗而日常地活着。可是,裴 先生不同,她只能选择唱戏,或者说,是戏选择了她。彼此确认,别无选择。
她不好吃,简单的小菜,包个饺子,煮碗面条……年轻时架个电炉子烤馒头片,散了戏,就着小咸菜,吃得又香又美。老了,又有钱又有名气,仍旧朴素贞静。 大饭店她吃得不香,我们去香港演出之前在她家包饺子,她就着几瓣大蒜,边笑边说:“好吃好吃,家常饭我最爱吃。”她吃饭踏实认真,那大蒜算是最爱,家里的 餐桌上总有剥好的几头蒜。
她亦不好穿,衣服就那么几件—一水儿的中式对襟衣服,老裁缝做的,一缝几套,春夏秋冬都有了。因为永远传统,所以永远前卫。宽袍大袖,再裹上一条肥裤 子,往那儿一站,所有人全矮下去。没办法,有些人天生为舞台而生。她喜欢“戏子”二字,说自己是天生的戏子,再有气场的人,往她旁边一凑,立刻矮半截。去 香港演出的时候,我跟裴先生在后台化妆。她脱去外套,再脱去秋衣,露出一件男式大背心。老牌子,天津“白玫瑰”牌,看后心里一酸,继而喜悦—大家就是如 此,管它呢,舒服就好,8块钱的背心一穿,到台上照样艳惊全场。
她自然不知有内衣叫“
维多利亚的秘密”,亦不知有包叫LV、GUCCI……她也戴名表,但不知名表牌子,那是戏迷所赠,是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些奢侈品于她就是日用品,无半点炫耀,因为她不自知。她只知道,戏演不好,是天大的事。
她几乎不用化妆品,用清水洗脸,但皮肤又这样好,于是偷偷看她到底用什么。总是看到那盒雪花膏,2块钱的,如此而已。
她爱茶,家里养几百把紫砂壶。
养紫砂壶如养人,每把壶脾气不一样,她都懂得。到她家喝茶、聊天、谈戏,是很多艺术家曾经亲身体会并欢喜的,一定要谈到后半夜,一定要谈到尽兴。有一 次在廊坊的白鹭原茶馆谈戏,不知不觉天都亮了,散的时候已是凌晨5点,已经有人出来跑步。她不管你听不听,一路谈下去,只是戏,无他。越听越上瘾,慢慢 “中毒”,成为“戏痴”,然后一路随她到天涯,跟着她演的《钟馗》《夜奔》……也哭,也笑。
她骄傲狂气,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便沉默,一言不发。倘若逼着她发,她也发—站起来破口大骂,才不管你有多大名气,是什么权贵,这样的贞烈品 德,几乎独一无二。裴先生身上有一种凛凛气息,不容靠近。那是一种特别高贵特别干净的气息,闻得到,也嗅得到,可是一般人做不到。
有时候觉得她既没有性别也没有年龄,这其实是人生最高境界。有哲人说,人的最高境界是雌雄同体。她站在那里,宽衣长袍,短发凛然,眼神又似少年。她 65岁,依然英姿飒飒,有时似孩童,奔跑着扮个鬼脸,又喜爱那田野间的自然之物,去挖红薯、剥花生……家里仿佛大自然一样,最原始的木材自己做成床,大俗 到大雅。
到了裴艳玲的家,就仿佛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她的民间情结之深,体现在很多家居细节上。乡间轧场的碌碡,水井边的石头,喂马的槽子,20世纪60年代的农村木窗……搬到她家里,就成了艺术品。
裴艳玲从农村来,带着地气。她喜欢这些东西,也迷恋那大地散发的气息。坐在木桌前,喝茶,养那些紫砂壶,抱着小狗说话,听戏,这就是她的生活了。简之又简,素之又素。
很多人慨叹,这才是裴艳玲,与众不同。有几次看她在后台候场,满后台都是花红柳绿的女演员,假睫毛、华衣、低胸、精致发型……只有她素着一张脸,男孩儿一样的短发,安静凛然地看着前方……她就这样以最清冽的方式打败那些浓妆艳抹的脂粉之气。
彻底倾倒。
裴先生演了一辈子戏,最后不懂了:“我到底要什么?”她不停追问。
其实人到高处,总是在问。就像沈从文先生也在追问,最后终于给出答案:“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有多少人理解裴先生呢?她演了一辈子男儿身,都是大英雄,私底下也未免有了几分男儿英气。她不像凡间的老太太,65岁了,却依然是少年模样,眼神忽而露出狡黠,忽而单纯干净似孩童,没有老年人的暮气。
每每有戏迷千里万里追赶,亦有追随几十年的“粉丝”。她有时记得,有时不记得—早已“静闻真语世情空”,只演自己的戏,好像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无视 台下,也根本不必讨好观众,这一辈子,她只负责讨好戏台—她问自己,够一个“戏子”了吗?“戏子”,多好听的一个词,她愿意生为戏子死为戏子,来生来世, 还是戏子。
去香港演出,她化好妆坐在镜子前。化妆室只有我和她。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看着镜子中的她,一言不发。镜子中是一张没有年龄的脸,演了60年戏,每一场有每一场的气息,她或许早把自己当成戏中人了。
戏散了,台下疯狂了。她跳上鼓师的背,吹着口哨,仿佛少年。我呆立在侧幕旁边,潸然泪下—无数个夜晚,她亦提起自己曾经如何不易,被孤立,被围攻,被 伤害……但她依然如野草,春风吹又生。她依旧站在戏台中央,兀自光芒万丈,无人可以取代。“只要能唱戏就好,只要能唱好戏就好……”她三句话不离戏,离了 戏,她活不了。
人到最后要什么?剩下什么?她多数时候一个人,守着有一堆老家具的大房子,养着六七条小狗,抱着复读机听戏。总是听余叔岩,她说:“老的好,老的有 味。”有一次到她家去,正是秋天,小院子里铺满了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看到先生,她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屋子里响着余叔岩老先生的《十八张半》。她身边趴着 几只小狗,也在睡觉打呼噜,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金属的光泽。那一刻,忽然悟到她说的话:“人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和自己身上的那点玩意儿。”
裴氏艳玲,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前面的路还有多长?她并不知道。可是,她一定知道,无论还有多长,她的前世或今生一定还会选择唱戏。你 听,她在唱:“戏是我的梦,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你看,她的脸上身上,闪现出一种动人的光泽。那是一种无法复制的光,只有一生追寻它的 人才能得到。
而她一步步向着光的方向走去,那更光亮的地方,是她所向往的,所追求的。她一个人,走得很坚定,带着一意孤行的眼神,带着所向披靡的神态。
请使用以下网址来引用本篇文章:
http://coviews.com/trackback.php?e=14437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Blogs(博客)
-> 飞云浦
-> 裴氏艳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