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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时代的情感救赎——《同学会》的叙事伦理
星期一 一月 07, 2013 11:27 am
物质时代的情感救赎
——《同学会》的叙事伦理
王本朝 肖太云
在写作长篇小说《桃李》《零炮楼》《桃花》和《老风口》之后的张者,突然又写出了中篇小说《同学会》(见《当代》2012年第6期头条,《小说月报》2013年1期)。《同学会》以黑色幽默的形式解剖物质社会的扭曲人生,以仪式化的效果悼念一个纯真、纯情时代的远逝,以戏拟、反讽笔墨揭示当今时代的价值欲望化、生命空壳化所呈现的“浮萍式”生存本相,试图以寻梦之旅来寻找人生的救赎道路和“复活”力量。
细读《同学会》,可感觉到两个明显相对的叙事空间:“现在的成人空间”与“过去的青春空间”的对立并置。依西方的现代空间理论,现代空间的构成不仅仅只是人生活于其间的现实地理空间,它更多地侧向指征由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活动所构成的社会生活空间。在《同学会》叙事意蕴的显层上,作家设置了三个鲜明的文本社会空间形态,即律师行业生态空间、同学会聚会生态空间与爱情婚姻生态空间,此三个空间成功完成了作家对“现在的成人空间”的文本设计与构筑。张者学过法律、做过记者,丰富的社会实践和阅历经验让他对别的作家可能视为畏途的对律师行业的生态呈现做到了如影随形、贴切传神。“江湖”是作家对文本世界中律师行业剥皮抽骨、直指鹄的的绝妙指称。主人公王旭是一位有名的律师,律师行业中的常胜将军,常胜的秘诀就是“勾兑”,勾兑法官是律师行业的潜规则和“江湖法则”。“律师不可能主持公平正义”,“只可能助纣为虐”,这是“律师的生态和伦理”。“勾兑”是律师行业的常态,不“勾兑”反而是“非常态”。《同学会》凸显的“现时成人空间”是一个“变态”的“勾兑”空间,连纯真的同学之情也是“勾兑”之情。不仅律师王旭、张健与身为法官的二师兄王小明的同学关系异化成赤裸裸的金钱“勾兑”关系,就是单纯的同学聚会也不再纯情。在小说的叙述流中,作家忍不住要现身出来,点评当今同学聚会的生态空间已是一个“勾兑”型的社会空间:“显摆”的同学藉此相互之间需“勾兑”,未能“显摆”的同学藉此要向“显摆”的同学“勾兑”。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社会生态现实!现代人“没有友谊”,“只有交易”,就连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也不再美好,“现在男女的交往只是为了满足欲望”,作为爱情结晶的婚姻已是“爱情的坟墓,更可悲的是小三还要来盗墓”,“孩子只不过是男人或者女人制造出的一个阴谋,是单方面的复印件”。作家或者通过小说中的人物之口,或者借助叙事人的口吻,更凭藉王旭、杨琳、张建勇的婚姻破裂与阎亮名存实亡的婚姻现状,呈显了“当今成人世界”中“欲望化”的爱情婚姻生态。
律师行业生态、同学会聚会生态与爱情婚姻生态这三个空间在文本中或接续出现,或交错并置,构成小说意蕴层面的显层或表层形态即小说的一个故事层面,那么,它的隐层或深层形态的含义何在呢?也就是说它的价值层面指向什么呢?现代西方空间理论认为,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同学会》三个叙事空间形态表征着一种有病的社会、有病的人生,借助小说中一句原话则是“也许我们都有病”。作家以一种冷色调的调侃姿态,采用黑色幽默的讲述方式,反讽、暗批物欲化、情欲化的当今社会生态现实。当下的社会道德沦丧、欲望嚣张,价值空壳化、存在虚无化,整个社会正加速滑向“空心化”的深渊。也许,读者会为小说中所呈现的太逼真的社会生活原生态而震惊,为这种赤裸裸、不留情面的生活“还原”、“直写”而心不平静。张者受过正规的大学文科教育,可能受到过左拉《萌芽》等自然主义式描写的潜影响,才有如此逼真、传神的社会“生态式”描画。张者不是张炜、张承志那种呼唤人文精神回归的主流式严肃写作,但他绝不是沾沾自喜陶醉于自己的欲望叙述中,而是另辟蹊径,以一种冷幽默的嘲讽姿态,戏拟价值解构社会中的价值解构人生,在一种冷然的笑声中消解价值的空壳化、虚无化,从而使小说具备“立此存照”的“镜子”效果,形成强烈的反讽旨意,这才是“现在成人空间”中三个社会生态空间呈现的价值指向所在。
《同学会》只是当今社会的沉沦书写吗?它的救赎之道何在?救赎真的有效果吗?最后的救赎力量在哪里?这就需要进入小说的第二重叙事空间——“过去的青春空间”中去找寻答案。
任何一部小说都存在叙事伦理,叙事伦理指的是一种话语中的伦理形态,一种诞生于讲述和虚构中的伦理处境,它通过解析生命、抱慰生存来唤醒每个人内心的生命感觉,使读者和人物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同学会》的叙事伦理是通过一种寓言叙事的方式来实现的。小说奇心巧设,匠心独运,以一张署名为“YL”的小纸条引发“命名的秘密,寻名的荒诞”,从而串起全篇,因此,小说可以用“一张纸条引发的故事”作为最好的注解。
主人公王旭在“现时的成人空间”中遭遇爱情的背叛、家庭的分崩、事业的失败,深切认识到了这个虚伪的“成人空间”中“有苦无处说”的扭曲生存本相,体察到那个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律师行业对“人格的玩弄和蹂躏”,决然抽身而出,因此主动发起一场30年的高中同学聚会,想在同学会上寻找纸条的秘密,想在逝去的“高中青春空间”中寻求人生的答案、价值的家园。在王旭的记忆中,过去那个80年代的“青春空间”不似现在这个“成人空间”中的“猜谜人生”,那时的人生是单纯的,同学友谊是美好的,朦胧的爱情既青涩又真挚,是一壶陈年老酒,愈久弥香,值得珍藏和追忆,是处于现时绝望处境中的他可以遥望的人生支点和价值原点。因此,作为发起人,他积极筹备、参加30年的同学聚会,既是为解纸条之谜,更是一场价值回归之旅、人生寻梦之旅。回望是一种姿态和策略,王旭想搞明白的是:到底“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人生的价值”?署名为“YL”的纸条只是一个道具、一种符号,它的符码意义更多的是一种“生命的重量”,一份美好的梦想和人生的希冀,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和“担当”,借助于它,主人公期盼实现对“成人空间”沉沦人生的价值救赎。
为此,从小说文本的第三节到结尾第十四节,作家集力于对同学会的书写,且这十一节中更多的篇幅发力在、穿插于对“高中青春空间”的美好建构和甜蜜回望。依文学伦理学的观点,叙事能够把我们已经经历过的生活变成一个伦理事件,从而追问生存困惑,审视个人命运,舒展生命感觉。王旭把生命的救赎之道寄托在已逝的“高中青春空间”中,那么,救赎的效果怎样?王旭有没有追寻到爱情和人生的本相?有没有解脱生存的困惑、得到生命的舒展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回到“喻言”上来。喻言是小说构设的另一主要人物的名字,王旭的大师兄;同时,“喻言”又是“寓言”的同音词。不管是无意而成,还是有意为之,我们都可看到作家有一种明显的勉力致之的“寓言叙事”的冲动、追求与旨归。“无巧不成书”,作家运用众多的巧设、机关敷衍了一场青涩、懵懂、纯色的“中学生恋爱生态”,无非是为王旭的寻梦营造一个童话式的美好感情空间和心灵憩息的精神家园。为此,作品的叙事者自由出入,时而是一个上帝般临照一切的“隐形作者”,建构一段完整的懵懂少男少女的朦胧、纯真的爱情故事;时而变换成一个限知视角的人物叙事者——大师兄喻言,点评出对“青春空间”的“桃源式”回忆的人物动机和寓言旨意的揭橥,如这段文字:“最重要的是,师弟通过一张旧纸条可以进行一次情感回归,这对师弟无疑是一次吸氧,一个喘息,这能让师弟缓解内心的压力。”
署名为“YL”的纸条是一个纯真而凝重的爱情告白:“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吗?”它意味着逝去岁月中的一段美好感情,对它的回望、追溯,就是王旭人生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一份责任的担当和理想的追寻。王旭怀着寻名的兴奋、解名的冲动,组织了一场同学会。这是一场对王旭来说意义重大的聚会,不只是联络同学感情的简单之义,更是一场价值回望之旅,一场人生救赎之旅。可这场寻梦之旅的聚会注定只是一场调侃的狂欢和一个黑色幽默的寓言:开场是同学之间的打情骂俏和调侃当今社会的荤段子,接着又有阎亮对“YL”的冒名调侃,最终得到解密的“YL”也不是王旭期冀中的高中时期苦苦暗恋的对象——班长杨琳,而是一直未曾注意的另一位女同学——已经香消玉殒的胡月令。结局是如许的苍白、命运是如许的造化弄人,王旭的爱情寻梦、人生回望就这样在阴差阳错的感情错位间梦破、梦碎,碰得一地鸡毛、碎片满地,命名的虚无和寻名的荒诞破纸而出。
这里,“过去空间”的“熟人”、“真人”与“现时空间”的“陌生人”、“假人”对峙,学生时代的纯情、简单与成人时代的势利、复杂并举。“过去的青春空间”确实纯真、美好、值得追忆,可它只是回忆中已不可触摸的空间、一个童话般的空间,现在处于“成人空间”中的人对它只能采取回望的姿态,但无法从中得到解脱、获得救赎,寻梦只是一个乌托邦式的臆想,现代人是一个荒诞的处境,无路可走、无处可逃。张旭作为一个“成人空间”潜规则之规训下的现代人,一个扭曲中求生存、还有良知的现代人,他的“桃源回望”注定幻灭,“价值回溯”注定只是一场风花雪月迹无踪,作品强烈的寓言效果就此显现。
但作家张者好像不太愿意让王旭的寻梦之旅就此打住,让寻梦的结局如此残酷、冷漠,让现代人的救赎之路如此绝望、无助,他还安排了一场祭奠来收束全文。胡月令死于王旭简单的感情“粗心”和幼稚的“举报”行动,死于当时不知情的同学们的戏谑、调侃,因此,结尾的这一场由王旭先行、随后全体聚会同学参加的郑重祭奠实为一份对迟到谴责的赎罪,对一份无心过错的担当,对一份生命重量的尊重。生活于成人世界“欲望空间”中的王旭们于此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心灵的震撼和灵魂的洗礼。生命救赎的真正力量只能来自于内心诚然的反省、对生命欠然的勇敢担当和对人生价值的自觉体认与持守。结尾这场仪式化的奠礼既为纪念、追悼一个逝去不可复返的美好纯情时代,是对上一个时代的悲情告别,又是一场生命的忏悔和承受,现代的王旭们能否从这场沉重的告别仪式中获取精神获救的力量?能否于此找寻到人生、价值的支点?作品最终的救赎力量是否就设计于此处?是耶?非耶?不好说!可论者想,去理解,去发现,而不是去决断,不正是文学叙事最基本的伦理之一吗?
王本朝(1965——),文学博士,西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中国现代文学制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等。
通讯地址:重庆市北碚区天生路2号:西南大学文学院,邮编:400715。
电话:13983715818,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肖太云:西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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