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易中天:那时我们唱红歌

星期六 八月 11, 2012 9:27 am



当然。我们那一代,没有人不唱。我自己,就是唱着红歌参加革命的。

  问:那是哪一年?
  答:1965年,高中毕业。

  问:参加什么革命工作?
  答:屯垦戍边。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去当“军垦战士”,建设边疆,保卫边疆。

  问:怎么会想到去呢?才18岁。
  答:有好多原因。一个,是想当解放军。那时,我们兵团的全称,是“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前面有“新疆军区”四个字。这就很牛!而且还给我们发军装,当然是战士服。

  问:什么叫“战士服”?
  答:那时取消了军衔,军装也只有两种,干部服和战士服。干部服四个兜,战士服两个。

  问:有帽徽领章吗?
  答:没有,但穿上还是感觉很好。不明就里的小孩,还追着叫“解放军叔叔”。

  问:怎么会这样?
  答:因为兵团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半军事化”体制,而且执行的也是双重任务,即屯垦和戍边。所以跟部队一样,也有师、团、营、连、排、班建制。干部的职务名称,也是司令员、政委,连长、指导员等。文革前,兵团的司令员是陶峙岳,上将;第一政委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新疆军区第一政委王恩茂,中将。但平时的任务,是生产建设,有农业师和工业师。农业师下面,有军垦农场。军垦农场的基本成员,是农业工人,简称“农工”,美其名曰“军垦战士”。军垦战士穿军装、干农活、拿工资,亦工亦农亦兵,全了。

  问:那为什么不直接去参军?
  答:哈,体育课都常常不及格,还当兵?也就能混个山寨的。

  问:第二个原因呢?
  答:读了一本苏联小说。顺便说一句,是“苏联”,不是什么“前苏联”。说“前”,得有“后”。比如西汉叫“前汉”,是因为有“后汉”(东汉)。那么,有“后苏联”吗?没有。因此,也没有“前苏联”,只有“苏联”。苏联的文学作品,对我们那代人,影响很大。

  问:把你影响到新疆去的,是一本什么书?
  答:薇拉•凯特琳斯卡娅的长篇小说《勇敢》,写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年轻人,到西伯利亚去建设“共青城”。我就想,到了新疆,好好体验生活,也能写一部中国的《勇敢》。

  问:就唱着苏联的红歌去了,比如《共青团员之歌》,对吧?这个我也会──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答:不,我唱的是中国红歌──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祖国啊祖国
  养育了我们的祖国
  要用我们的双手
  把您建设得更富强

  问:唱这歌时,什么感觉?
  答:加入革命队伍的自豪感和归属感。

  问:为什么这样说?
  答:因为毛泽东有个说法,当时很流行。意思是说,看一个青年,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就看他是否愿意并且实行跟工农群众相结合。愿意并且实行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

  问:哈,按照这个标准,你当然是革命的。
  答:而且,那时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还没开始。因此,我还是“老革命”。我革命的时候,现在那些“左愤”还没生出来,或者还穿开裆裤。他们挺革命?那就唱唱“革命的青年有远大的理想,革命的青年志在四方”,也上山下乡去吧,别尽在网上唱高调了!

  二.文革之前:唱红歌也唱《鸽子》

  问:呵呵!请问“老革命”,啥时候学会唱红歌的?
  答:三四岁吧,能唱歌时就会。那时,万方乐奏有于阗,红歌已经是主旋律了。

  问:都唱些什么?
  答:不同时期,不同年龄段,曲目也不同。比如上小学,入了队,队歌是要唱的。

  问: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答:这是后来的,我们那时没有这个,队名也不叫“少先队”(中国少年先锋队),叫“少儿队”(中国少年儿童队)。队歌,是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现在我还会唱──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这歌是进行曲速度,歌词一共三段,段与段之间有逻辑联系。比如第一段最后一句是“学习伟大领袖毛泽东”,第二段开头就是“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开辟了新中国的方向”;第二段最后一句是“勇敢前进、前进,跟着共产党”,第三段开头就是“我们要拥护青年团,准备着参加青年团”。但每段都有“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这句话。

  问:拥护青年团?共青团吧?
  答:那时叫“青年团”,全称“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改成“共青团”(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是1957年5月的事。

  问:那你参加了青年团,或者共青团吗?
  答:呵呵抱歉,没有。只入了队,还是中队委员。

  问:戴红领巾吗?
  答:戴。也有臂章,两道杠。

  问:没弄个“五道杠”什么的?
  答:哪有这种事?那时三道杠就到顶了。就算“三道杠”,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当“两道杠”,三姨奖励我一条绸子红领巾,也不敢戴。那是老师、辅导员才有资格戴的。

  问:戴上了红领巾,就只唱红歌了吗?
  答:倒也不会。“文革”前,总体上还算宽松。五十年代,还有六十年代初,甚至有半公开唱《鸽子》的。

  问:《鸽子》?
  答:对!一支由西班牙作曲家在古巴谱写、在墨西哥首唱、具有阿根廷音乐风格的爱情歌曲,当时很流行──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
  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
  天上飘着明亮金色的彩霞
  亲爱的姑娘靠在我身旁
  亲爱的我愿你一同去远航
  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地飞翔

  问:为什么只能半公开地唱?
  答:内容,形式,风格,都很容易被看作“靡靡之音”,所以有一定风险。

  问:没有风险的呢?
  答:风险比较小的,是革命题材电影中的某些插曲,比如《柳堡的故事》中的《九九艳阳天》,《冰山上的来客》中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九九艳阳天》,当然还是比较革命的。因为最后的结论,是“只要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也就是革命高于爱情。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很难说算不算红歌了,虽然那花儿是红的──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这样的歌,好像没什么阶级性,跟意识形态也不搭界吧?结果,便“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批判和清算。

  问:只能唱《九九艳阳天》?
  答:也不能。就连《洪湖赤卫队》中的《洪湖水,浪打浪》,后来也在禁唱之列。前面说的《鸽子》,还有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当然更是严禁。

  问:那是什么时候?
  答:文革期间,从1966年开始。

  三.1966:全国山河一片红

  问:文革期间唱什么?
  答:当然是红歌,也只能唱红。蓝的,黄的,白的,黑的,包括灰的、绿的,都不能唱。

  问:哪有那么多颜色?
  答:当然有。蓝的就是西方歌曲,黄的就是爱情歌曲,白的就是苏联歌曲,黑的就是反动歌曲。苏联歌曲原本也是红的。但苏联变“修”(修正主义)以后,“红军”变“白军”,他们的歌也就成白的了。

  问:灰的和绿的呢?
  答:灰的就是没有阶级性,说不清是红是黑的,比如《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绿的就是虽然不反动,却也不革命,只歌唱美好生活的,比如《茉莉花》。这些都不能唱。能唱的,只有红歌,而且是某些红歌。

  问:为什么是“某些”?
  答:因为即便是红歌,也不是都能唱,比如电影《怒潮》的插曲──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
  隔山隔水永相望

  问:这个为什么不能唱?
  答:据说是歌颂彭德怀,替彭德怀翻案的。还有《洪湖赤卫队》,据说是歌颂贺龙的,也禁,还挨批。总之,文革前的革命歌曲,也大多被封杀。包括我们的国歌,因为歌词是田汉写的,也不能唱,只能奏。算来算去,几乎只剩下歌颂“伟大领袖”的,比如《东方红》,不但可以唱,而且必须唱,不唱就是反革命。

  问: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
  答:那也是必须的。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文革期间“主旋律中的主旋律”,可谓“重中之重”。这样的“红歌”,有一大批,比如《北京的金山上》、《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心坎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等。

  问:还有什么?
  答:毛主席诗词歌和毛主席语录歌。诗词谱曲,并不奇怪。因为在古代,诗词原本就是可以唱的。何况不少“毛主席诗词歌”,艺术水平很高,比如苏州评弹风格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但“语录歌”,则是一大发明。

  问:什么叫“语录歌”?
  答:就是把毛主席说的某一句话,或某一段话,即所谓“语录”,也谱曲传唱。

  问:这个也能谱曲?很怪异吧?
  答:只能说是“煞费苦心”,倒并不一定怪异。比如湖南民歌风格的“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就很有艺术性。这个得实话实说。总之,毛主席诗词歌、毛主席语录歌,以及歌颂毛泽东本人的歌曲,是主流,而且是“主流之主流”,我们不妨统称为“领袖颂”。

  问:歌颂共产党的呢?
  答:要看情况。比如词曲作者“出了问题”,被打成“反革命”、“走资派”,或者“三反份子”,哪怕只是“靠边站”,他们创作的歌曲,也不能唱。

  问:什么叫“走资派”?
  答: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比如刘少奇、邓小平。

  问:什么叫“三反份子”?
  答:三反,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

  问:什么叫“靠边站”?
  答:就是有“反革命”、“走资派”、“三反份子”嫌疑,不能再工作,也不能以“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的身份参加运动,只能出溜到一边呆着,随时准备挨批挨斗。

  问:词曲作者不是这样的人呢?
  答:如果只是单纯地歌颂共产党,多半也不行。因为文革初期的口号,是“踢开党委闹革命”。这就不能太强调党的权威,得大树特树毛泽东的个人权威。因此,只有主要歌颂毛泽东,顺便歌颂共产党,才可以。

  问:还有可以唱的吗?
  答:两种。一是“革命样板戏”,二是“文革歌曲”。领袖颂、样板戏和文革歌,是当时“革命文艺”的三大组成部分,堪称“全国山河一片红”!

  问:什么叫“革命样板戏”?
  答:就是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交响乐《沙家浜》。一共八个,号称“八个样板戏”。

  问:不是还有《龙江颂》等等吗?
  答:那是后来的。一开始,就是前面说的这八个。这是文化大革命“旗手”江青亲自抓的项目,当然也是可以唱和必须唱的。不过就连“样板戏”,也是一改再改。比如《沙家浜》中“转移”一场,阿庆嫂有一个很有名的唱段,原文是──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事到如今好为难
  党啊
  有您的教导,有群众的智慧
  我定能战胜顽敌渡难关

  后来,党,就改成了“毛主席”。也就是说,仅仅唱红还不够,还必须突出毛主席,包括歌颂“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于是就有了“文革歌曲”。

  四.那个岁月:激情燃烧,也头脑发热

  问:什么叫“文革歌曲”?
  答:就是在文革期间创作出来,专门宣传、鼓吹、煽动、歌颂“文化大革命”的东西。

  问:这也是红歌吗?
  答:也许只能叫“文革歌”。叫它“红歌”,只怕就连力推红歌的人,都不能接受。不过在当时,却是红得不能再红。

  问:你说的“文革歌”有什么特点?
  答:杀气腾腾。比如──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问:扫黄打黑?
  答:没扫黄什么事。所谓“黑帮”也不是“黑社会”,或“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而是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份子”,比如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其实是一些党内的高级领导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是老党员,或者共产党的“老朋友”。要论颜色,其实是“红”的,还曾经“红得发紫”。但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黑帮”。文革,就从对他们的“黑打”开始,所以得杀气腾腾。唱完以后,还要有节奏地呼口号──
  砸砸砸,砸个稀巴烂
  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问:大爆粗口呀?
  答:不粗不革命。这是前期。

  问:后期呢?
  答:歇斯底里。比如──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这就是一点道理都不讲,也不打算讲道理了。现在网上那些蛮不讲理的脑残愤青,大体上也是这种腔调。我们过来人,是见惯不怪的,只觉得好笑。

  问:那个时候,你也觉得好笑吗?
  答:前期不好笑。不但不觉得好笑,还觉得很庄严,很神圣,很激动人心,很有使命感和责任感。何况,毛主席语录歌,是何等地具有号召力和感染力啊──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归根结底
  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还有“林副主席语录歌”,也一样──
  枪一响,上战场
  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啊呀,那叫一个爽啊!再说我们原本就跃跃欲试。1966年,我19岁。当时我们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大多都很“雄起”。倒不是性欲旺盛,而是雄心勃勃,要参与国家大事,解放全人类什么的。很需要一展宏图,大显身手啊!何况这场“伟大的革命”,还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我们做的一切,毛主席都能看到,都会赞赏。正所谓: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问:你们就上战场了?
  答:有理想、有抱负、有朝气、有追求,包括有才华的,都上去了。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咱们都没摊上。好不容易有了个“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岂能错过?那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问:无一例外都这么想吗?
  答:也有不积极的。有的随大流,有的当“逍遥派”。这些人,我们不大看得起。咋就那么没出息呢?现在想,其实他们是对的。我们,反倒是激情燃烧,也头脑发热。

  问:为什么他们是对的?
  答:因为越到文革后期,我们就越是觉得不对劲。不是说如果不搞文革,资本主义就会复辟,人民群众就会“一夜回到旧社会”吗?但为什么搞来搞去,老百姓的日子反倒越过越差了呢?就说我所在的兵团连队,1965年我们刚去的时候,食堂的肉汤都是不要钱的。到“四人帮”天天叫唤“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时候,一年到头,肉末也见不到,还餐餐都是包谷面窝窝头。所以,到邓小平复出时,就发自内心地觉得邓小平是对的。

  问:觉悟了?
  答:饿出来的觉悟。饥饿,是最好的老师。所以,对付那些“左愤”,最好的办法,是在贫困地区建个试点,让他们过上三年“文革生活”,再来听他发议论。其实依我看,饿他们三天,恐怕就够了。

  五.凝聚人心的,不仅只有红歌

  问:还是说说你自己吧!文革期间,都干了些什么?
  答:你说能干什么?我所在的农八师共青团农场(后名150团),位于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边缘。到师部石河子,那时得坐一天汽车,还没车给你坐。像首都红卫兵那样,今天揪出一个副总理,明天打倒一个省部级,根本就不可能。

  问:那你们干啥?
  答:也不能无所作为。无所作为,脸上的青春痘都不答应。于是就做两件事,一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二是批斗本单位的走资派。

  问:你们单位也有走资派?
  答:其实也就是连长、指导员。现在看来,那算啥“走资派”呀!走不走资本主义道路且不说(这事根本就由不得他们),一个基层干部,能算“当权派”吗?还“走资派”?何况基本上是些好人,老实巴交的,只知道上面说啥就干啥,凭什么要把他们打倒?

  问:那你们为什么要去打?
  答:不批斗他们,没人可以打倒呀?更大的官,我们又够不着!

  问:不揪出走资派,不行吗?
  答:那哪成啊!没有走资派,岂不意味着文革搞错了?要知道,毛主席说得很清楚: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总不成我们连队例外?

  问:挨批斗的,还有别人吗?
  答:有。比如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合起来叫“黑五类”。黑五类,和不是走资派的“三反份子”,合起来叫“牛鬼蛇神”。这些人,有的本来就被发配到边疆、基层,有的则是运动中在上级机关或单位被揪出来,又下放到连队的。这些都是阶级斗争的对象。

  问:你们的任务,就是批斗他们?
  答:对,直到自己被打倒,被批斗。

  问:你也成了斗争对象?
  答:可笑吧?原因也很简单。文革,是可以也必须成立“群众组织”的。这些组织,基本上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打倒这个保护那个,另一派相反。双方都自称“造反派”,管对方叫“保皇派”。双方也都坚信自己最忠于毛主席,却又势不两立。

  问:没有调和余地?
  答:没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结果,我们那一派被压倒。我是带头的呀,就被挂上“保皇狗”牌子,批斗之后再游街。罪名,叫“保守组织坏头头”。

  问:黑社会老大?
  答:哪有那么威风?丧家之犬吧!从没保过走资派,却成了“保皇”,岂非“丧家狗”?

  问:之后呢?
  答:粉碎“四人帮”以后,恢复名誉,彻底平反。

  问:当时压力很重吧?
  答:组织被解散前夕,压力确实很重。这时,我们就聚在一起唱歌,唱《红军战士想念毛主席》──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你有方向
  黑夜里想你照路程
  黑夜里想你照路程

  问:有用吗?
  答:当然。那时,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激情,充满了理想和信念。那是组织最团结、最奋发的时刻,也是战友们永远难忘的一刻。

  问:看,红歌有凝聚力吧?
  答:呵呵,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要指出,能起到这个作用的,并非只有红歌。比如邓丽君唱的《梅花》──
  梅花,梅花,满天下
  愈冷它愈开花
  梅花坚忍象征我们
  巍巍的大中华

  这首歌,对于需要“处变不惊,庄敬自强”的台湾,也一样有凝聚人心的作用吧?尤其是“愈冷它愈开花”这句,“国军将士”也是唱得声泪俱下的。

  问:咦?
  答:一点都不奇怪。由于自己的特殊处境和遭遇,而与某一艺术品产生强烈共鸣,这可是人类的共性啊!

  六.在田间地头,跟毛主席学说人话

  问:你们总不至于只有在受到打压的时候,才唱红歌吧?
  答:当然不至于。毕竟,我们还有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任务嘛!起先,是在连队自己排节目。后来,我调到团宣传队,就成“半专业”的了。

  问:那是什么时候?
  答:我是几进几出。一开始是“借调”,编制还在连队。说声不要你了,就得卷起铺盖滚蛋。后来,才办了手续,正式调入。这大概是在1973年前后。

  问:你不是“黑老大”吗?怎么还能进团宣传队?
  答: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环境宽松多了。许多“走资派”,都恢复了工作。我们这种小人物,没必要揪住不放吧?何况兵团人,总体上还是比较纯朴善良。包括整我的人,跟别的地方比,下手也不那么狠。再说,我这个人,也算“人才难得”吧?

  问:为什么是“半专业”?
  答:师部和兵团,才有专业文工团。团场一级,只能有宣传队,也不是干部编制。理论上讲,我们还是“军垦战士”,只不过主要工作是演出。

  问:还种地吗?
  答:种,种“一百号”。其实就是鸦片,药用的。这玩意经济效益超好。只要种一小块(多了也不准),一年的演出费用,包括服装、道具、布景,还有队员的工资,就全有了。

  问:种着鸦片,唱着红歌,什么感觉?
  答:不要乱联系,也不要贴标签,这是要犯错误的!文革前,我们兵团的政委,叫张仲翰。他是三五九旅王震将军的部下,很能干的一个人。他到上海去招知识青年,体育馆里挤满了人听他作报告。张政委开口就说,北京有个饭馆,羊肉汤特别好吃。因为这汤,从乾隆年间就开始熬了。每天舀出一些,不舀完,又加进一些水,一些肉。这样老汤加新汤,越熬越香。我们兵团,也不断要有新人进来。因为我们也是一锅“羊肉汤”。只不过,是“毛泽东思想的羊肉汤”。好嘛,为这话,他在文革中被整得半死。

  问:这事你记得这么清楚?
  答:记忆犹新。因为我也喜欢说俏皮话,喜欢调侃,当然也少不了被人找茬。我在“百家讲坛”的节目,还有在全国各地的演讲,不也经常被人抓住只言片语,上纲上线,大扣帽子吗?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文革,想起张政委。

  问:在团宣传队,也有人找你的茬吗?
  答:工作上倒没有。那时,人都比较纯朴。何况,我们的目标也都一致,就是要好好地宣传毛泽东思想,再就是演出的节目要群众喜闻乐见。

  问:思想单纯,充满激情?
  答:当然。那会是真觉得毛主席伟大,毛泽东思想正确。别的不说,你看他老人家多会讲话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不管他对“革命”的定义(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是不是正确,你总得承认,这话说得精彩、漂亮、爽!他的文章,感染力是很强的。


  问:对你有影响吗?
  答:影响很大。直到现在,我一看见那些装腔作势、酸文假醋的文字,还有那些故意弄得艰涩难懂的“新左文章”,就反感。毛泽东读的书也不少吧?可他从来就不“拽”。你不是左派吗?咋就不能学学毛主席呢?

  问:他们是不想学,还是学不来?
  答:想不想学不知道,学不来怕是真的。这可一要底气,二要天赋。不过,你可以学他的精神呀!至少,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好懂一点,做得到吧?你说的话,知识分子都听不懂,你还说你是帮农民说话的,不搞笑吗?

  问:你们那时做到了吗?
答:必须的。我们的观众,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农工。你跟他“拽”,他尿你?领导也会批评:你眼睛里有没有工农兵?何况那时的红歌,使用的也大多是工农兵语言──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坎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
  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
  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
  结论很简单:你得说人话。不会?那就学。

  问:跟谁学?毛主席?
  答:跟毛主席,也跟工农兵;从书本上,也从田间地头。这个学习,到现在还管用。比如我在“百家讲坛”讲,韩信是个“待业青年”,大家觉得挺新鲜,也有人骂庸俗。他们不知道,这就是跟毛主席学的。毛说过“周瑜是个共青团员”嘛!其实,就连张仲翰政委那个“羊肉汤”,也很精彩。他加上一个“毛泽东思想”的帽子,是为了“政治正确”。那时,什么都得是“毛泽东思想的”嘛!结果反倒挨整。左,是不是很恐怖、很害人?

  七.偷听《梁祝》,把“黄歌”唱“红”

  问:跟工农兵,又学了些什么?
  答:多了,包括思想感情、表达方式、语言风格,还有各种艺术手法。当时我们的演出内容,主要是三个:唱“领袖颂”,演“样板戏”,再就是表扬好人好事的小节目。

  问:不唱“文革歌”?
  答:那玩意不受欢迎。运动初期,还有新鲜感。中后期,就烦了。最喜闻乐见的,还是民族民间风格的。当然,得是红歌,比如《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
  咱们中央啊红军到陕北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一杆杆枪
  咱们的队伍势力壮
  这个节目演出时,那叫一个掌声雷动。所以,作为宣传队的“主创人员”,我必须下功夫学习民族民间艺术。什么对口词、三句半、天津快板、梨花大鼓,林林总总,全都得学,还包括地方戏。直到现在,我仍然对曲艺艺人十分尊重,就因为那份情感。

  问:这些你都会演?
  答:我是编剧。不演,但得会,否则写不了。 比方说,有个表扬好人好事的小节目,就是用郿鄠戏的调调写的──
  机车组长王春山
  他是个优秀的驾驶员
  技术高,有经验
  学习工作走在前
  唉嗨唉嗨咦嗨哟
  学习嘛工作走呀么,走呀么在前

  问:这节目受欢迎?
  答:当然。不过,我后来发现,群众的欢迎,其实与歌词无关。他们喜欢的,就是那个调调。如果换成别的什么词,也爱听。其实现在许多人唱红歌,也是因为喜欢那音乐,跟歌词,跟内容,没有必然联系,老左们不必认为捞了根稻草。不信你把那词改一下试试?

  问:你改过吗?
  答:没改过红歌,倒是曾经把“黄歌”改“红”了。

  问:什么“黄歌”?
  答: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当然不是什么“黄色音乐”。但在当时,却被认为是“黄”的,不准演出,也不准听。但我们喜欢呀!那可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挡不住的爱。有个知识青年,藏了一张唱片,我们就偷偷地听。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问:发现你们听的是《梁祝》?
  答:倒也不知道是什么,那位领导以前没听过,只是觉得味道不像红歌。

  问:那你怎么办?
  答:我急中生智,说报告领导,这是《公社之春》。然后立马现编了歌词──
  人民公社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农业学大寨指方向
  社员心向共产党

  问:呵呵,还真能改!
  答:一点都不奇怪。音乐,从本质上讲,其实是“乐音的运动形式”。乐音是非概念和非具象的。它不表意,也不造型。因此,一首歌,词与曲,可以剥离。比如《东方红》,原本就是一首爱情歌曲。当然,是“红色爱情”──
  骑白马,挎洋枪
  二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儿嗨哟
  打鬼子我就顾不上

  问:后来重新填词?
  答:音乐也略有调整。原版中,骑白马、挎洋枪、吃的是,都是“切分音”。

  问:你们那个领导,听了你改的词,怎么说?
  答:他说这个不错嘛!以后你们也多弄点这样的,不要总是硬邦邦。革命战士也有感情嘛!我马上说对,革命的浪漫主义!

  问:挺人性啊!
  答:是人就讲人性,红歌也不例外。

  八.人性是共同的,普遍的,也是永恒的

  问:红歌讲人性,有例子吗?
  答:有。《洪湖赤卫队》里,韩英有一段唱,就非常人性,非常感人──
  那天大雪纷纷下
  我娘生我在船舱
  没有钱,泪汪汪
  撕片破被做衣裳
  我的爹和娘
  日夜把儿贴在心口上
  你想啊,一对走投无路的贫困夫妻,在数九寒冬生下一个孩子。他们饥寒交迫,举目无亲。不要说买奶粉,就连一口米汤都喝不上,只能日夜轮番把那孩子贴在心口,用自己的体温来呵护那幼小的生命。这样的故事,谁听了不感动?

  问:都感动?
  答:不感动,不是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亲亲之爱,都能共鸣。

  问:这是剧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吗?
  答:也许不是,他们多半是要讲“阶级斗争”。但,既然“文学是人学”,那么,就算是讲阶级斗争,只要讲得文学,就会讲人性,也就会有人情味。

  问:人性,总是会顽强地表现出来?
  答:还有人类共同的追求,也一样。稍不留神,就会冒出来,“四人帮”怎么都管不住。

  问:比方说?
  答:比如对幸福的追求,比如过好日子的愿望。文革中,有一首郭兰英演唱的歌曲,歌颂大寨的,叫《敢教日月换新天》,开头一段就是──
  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
  大寨那个就在那山下边
  七沟八梁一面坡
  层层梯田平展展
  层层那个梯田平展展
  牛羊胖乎乎,新房齐崭崭
  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
  银光满屋喜气多
  社员梦里也笑声甜
  当时我就纳闷:“四人帮”不是批判邓小平搞“唯生产力论”吗?这个“银光满屋”,又怎么讲?难道只有大寨的社员可以“梦里也笑声甜”,我们就该苦不堪言?现在明白了。共同人性和人类的共同价值,是“左王”们永远都压制不住、消灭不了的。

  问:样板戏里,又怎么处理?
  答:刻意回避。比如《智取威虎山》中“深山问苦”那场戏,小常宝向杨子荣哭诉,土匪把她的奶奶和妈妈都害死了。这时,原本有这样一句唱词──
  到夜晚,我想祖母爹想娘
  但是后来改了,改成──
  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
  这真是莫名其妙!潜台词也很清楚:想母亲是可以的,想老婆是不可以的。或者说,亲情是可以的,爱情是不可以的。

  问:革命,让爱情走开?
  答:是的。所有的“样板戏”,都不谈爱情。《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是单身。《海港》中的方海珍,给人的感觉也是。《沙家浜》中的阿庆嫂倒是已婚,但那阿庆却“跑单帮去了”(其实是另有革命任务)。《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干脆就没有谈情说爱的余地。《白毛女》中的喜儿和大春,《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和洪常青,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原本可以“有点意思”,结果却是一点都没有。其实电影《红色娘子军》的剧本,是“有意思”的,但最后被谢晋导演“忍痛割爱”。小说《林海雪原》中,参谋长少剑波和卫生员小白鸽,是恋爱了的。到了《智取威虎山》,少剑波没了名字,小白鸽连人都没了。

  问:为什么?
  答:左嘛!幸亏他们还保留了亲情。否则,是一点人味都没有了。

  九.传统必须尊重,左倾更要警惕

  问:看来,你是否定样板戏的?
  答:不!至少,它们在艺术上是成功的。毕竟,那是举全国之力,十年磨一剑弄出来的东西,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不能因为是江青主抓,就简单否定。何况江青是懂戏的,于会咏也很有才华。比如《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场戏的音乐,就精彩之极。《沙家浜》中郭建光唱的《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也相当出色──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第二句,汪曾祺的原作,是“芦花白,早稻黄,绿柳成行”。改成“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就是江青的意见。又比如“智斗”一场,阿庆嫂、刁德一、胡传魁三个人的“背供戏”,原本只有阿庆嫂和刁德一。把胡传魁拉进矛盾冲突之中,也是江青改的。

  问:嗯,确实改得好。
  答:这些都得实事求是,不能因人废言,因人废戏。文革中,我看过江青审戏时的谈话记录,很内行,很有见地啊!就是太左,整了很多人。小不如意,便课以大罪名。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可以说是时代风气所致。这种风气,至今仍有流毒,不能不警惕。

  问:这么说,样板戏也有可取之处?
  答:当然。至少,有可资借鉴的地方。实际上,一个东西,能够成为经典,总有它的道理。比方说,那时搞创作的人,都很真诚,也很单纯。所以他们的作品,就比较感人,也往往有一种朴素的美,比如乔羽作词、刘炽作曲之《我的祖国》──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又如管桦作词、张文纲作曲之《我们的田野》──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
  好像起伏的海面
  这样的作品,甭管它是什么颜色,你都得承认是杰作,是精品,虽然看起来很简朴。

  问:也就是说,真诚和纯洁,总是值得肯定的?
  答:对!这也正是许多人会重唱红歌的原因之一。怀念那种真诚和纯洁嘛!何况,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红歌已经成为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一部分。唱《让我们荡起双浆》,会想起天真无邪的童年;唱《我们走在大路上》,会想起“激情燃烧的岁月”。

  问:怀旧?
  答:是的。这可以理解,大家也有这个权利。但,正因为是“怀旧”,也就有了问题。

  问:什么问题?
  答:想想吧,为什么要怀旧呢?一是老了,再就是对现实不满。人都是这样,对现实不满,就觉得过去好,而且是什么都好。当真如此吗?未必。

  问:怎么未必?那时哪有现在这么多贪官?
  答:官员是较少贪腐,可人民也没有自由。农民不能进城,工人不能换岗,技术人员不能跳槽。没有介绍信,招待所都住不上。调动工作,比蜀道还难。分居两地的夫妻,只能靠一年一次的“探亲假”相聚,还得领导批准。这种生活,那些小“左愤”可曾体验?

  问:那时的人,多纯朴啊!
  答:没错,那时是思想单纯,可也头脑简单;是激情燃烧,可也缺乏理性。正因为如此,“四人帮”一煽乎,大家就像打了“鸡血针”。结果,“意气风发”变成了“集体发疯”,还是唱着歌儿发疯。不少老同志、老干部、老先生都还记得,文革中,他们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打得死去活来时,可是有红歌“伴奏”的。

  问:看来,你还是反对唱红歌?
  答:错!什么歌,我都不反对,只要是每个人自己想唱的。红歌,行;蓝的,黄的,白的,黑的,灰的,绿的,都行。唱完红歌唱别的,唱完别的唱红歌,也行;什么都不唱,更行。我自己去卡拉OK,就是既唱《红星照我去战斗》,也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总之,我不反“红”,我只反“左”。左,就是“文化专制主义”,就是强迫别人唱红歌,只准人们唱红歌,还不准你不唱。这就太“妈妈的”了!我五音不全,我情绪不好,我没有兴趣,不唱还不行吗?

  问:有唱的权利,有不唱的权利,还有唱这或者唱那的权利?
  答:对,这是我们的公民权利,而且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只要人民有选择的自由,唱啥我都不反对。

  问:最后,能用一句话作总结吗?
  答:传统必须尊重,左倾更要警惕。不要忘记,红,是血的颜色。这血,可能是革命志士的热血,也可能是无辜平民的鲜血,还可能是霸主枭雄的冷血,或者流氓地痞的污血,就看你希望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哪一种了。

来源: 《白纸黑字Mook》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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