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清衣江:77级另类故事——少女之心
星期三 七月 25, 2012 8:06 am
按语——这就是著名的手抄本小说
一
五中座落在一个马蹄形的山坳里,中间一块平地,三面是山坡,开口向西。大门外是公路,公路对面是大操场,操场前面是河石滩、再往前就是岷江。
1976年9月9日上午10 点,初78级2班教室。代课教师刘潮,眨巴眨巴的眼睛努力睁,准备开讲《海螺号》。
刘潮去年高中毕业,当了一年社会青年。和居民婆婆大娘一起,昏昏睡睡,学习人民日报。到吴镇的赤脚医生训练班,学了一个月中医。当过临时工,挖阴沟、挑水泥浆、淘河沙。 一根香烟从一个人的嘴巴,传到另一个人的嘴巴。一次偶然来到母校,拜访他的语文老师王贤普。王老师告诉他有个代课名额,问他想不想来。
刘潮从来就不是好学生。在社会上混了一年,更成了歪瓜烂枣。突然间要把手背起,眼睛鼓起,抖起一副师道尊严的模样,他感到滑稽、别扭。
语文的讲课方式,几十年一贯制。首先介绍时代背景。然后读一段课文,解释生词;无中生有,讲述一个个句子的深刻含义;讲述段落大意。再读下一段课文, ……。课文全部读完讲完,再来讲中心思想、写作手法。语文都有参考书,所有这些内容都在参考书上面。刘潮往往上课前半小时才来备课。备课,就是把参考书的内容,抄到备课的本子上面。
语文如此,政治不也是如此?中学如此,大学小学不也是如此?统一教材,统一参考资料。就是瓜娃子当老师当教授,啥子都不懂,照本宣科也要混下来。
讲到一半,校园里大喇叭突然响起。沉重的哀乐,使人感到大祸临头。潘校长来到门口,脸色阴沉:“大家马上到操场集合,听重要广播。”
刘潮他们出去时,操场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蹲在地上,哭成一片。蹲在最前排的转业军人孙老师,突然站起,回过头来,滚满眼泪的脸对着大家,大吼一声:大家都不准蹲起,站起来!!
大家赶快站起来,继续大哭。一个小个子学生,外号小青猴,好像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东张西望,茫然的眼睛没有泪水。老师何惧跳过去,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 “反动东西,你不但不哭,还敢东张西望?”。小青猴吓的脸色发白,赶快站端正,脑袋低下。刘潮看看小青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就是哭,也不清楚他为什么哭。 再看看何惧,眼露凶光,嘴角痉挛,有点不认识他的感觉。
何惧是刘潮的室友,也是代课老师,教数学。何惧在外面总是把脸马起,比刘潮更像老师,比老师更像老师。学生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在刘潮面前就吊儿郎当。回到寝室,何惧马起的脸放松,露出一脸憨厚。何惧喜欢听刘潮冲壳子,特别是带点油荤的壳子。刘潮有时候问他:究竟是何惧,还是何不惧?
另一个学生姜涛,一张娃娃脸,个子和刘潮差不多一样高。一边哭,一边把脑壳左转右转,向大家展示他哭肿的眼睛。转了一哈儿,他盯着刘潮:“刘老师,你咋个没有哭?”
刘潮的眼睛变得血红,盯住他,心想:老子打死你崽儿。嘴上说:“悲伤不等于都要哭。哭不出来的人,更悲伤。”
二
十月,刘潮的课文里加上了郭沫若的《水调歌头》。
“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刘潮问:
没有人回答。学生们盯着刘潮,摸不清魂头。
刘潮:“最后一句的意思….., 就是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学生们又神了半天,终于发现刘潮是在开玩笑,笑起来。
那天只有一堂课。刘潮上完课没事,拿了几十页东周列国上厕所。学校图书馆只有几本《欧阳海之歌》、《艳阳天》、《金光大道》、《激战无名川》、《春潮急》。几个年轻一点的老师,都找刘潮要书看。一本东周列国,被他们分成几本。
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把小腿肚子蹲麻了,几十页书看完才出来。从半山坡望下去,校门口来了几个男女。
罗狗 儿走在前面。他身高1米75,算是很高的个子。小脑袋,宽肩膀,一身排骨架子。一对眼睛像算盘珠子,黑油油、明亮单纯。小鼻子小嘴,小脸细嫩。鼻子下一溜胡子,几根胡子须须从嘴角往下垂。脚上蹬一双解放鞋,前面戳穿一个大洞,露出大哥和二弟。后面的鞋帮子被踩平。脚几个月不洗一次,趾缝间全是黑油泥。在什么地方坐下,一边把手伸到趾缝间掏出黑泥,送到鼻子下面闻,一边纵论天下大事。
罗狗儿初中二年级,就 自己退学。在社会上,读书扯把子。腋窝下面常常夹一本列宁的《哲学笔记》,从头到尾写满了批注。罗狗儿的字省掉很多笔划,潇洒不羁。走到哪里,都把书放下翻开。他告诉刘潮,有几回在乡坝头的招待所,把书随意翻开。招待所的女服务员无意发现,吓得战战兢兢。
罗狗儿对走路的姿势研究深刻。他说毛老头走路是外八字,两只手在屁股后面甩过来甩过去,肚郎皮挺起,典型的帝王气派,兼有流氓的满不在乎。不过,罗狗儿更欣赏搬运站一个老右派的走路姿势。老右派比罗狗儿还要高,肩膀还要宽。老右派得过肺结核,切掉了半边肺。走路时,侧着身体走路,脑壳向右扭,右肩在前,左肩在后。右肩高,左肩矮。右脚向右先行,左脚从右脚前面跨过。这种姿势使人感到深不可测,杀机四伏。
罗狗儿走路的姿势,同时具有毛老头子和老右派的优点。他走路,右肩高耸,微微向前,成正30度,两脚斜着向前甩外八字,手臂成100 度弯曲,两手在屁股后上方小幅度左右摆动。
知青李强跟在罗狗儿后面。李强身高不到1米6,个子不高,喉咙大。头发卷曲、脑壳大、肚儿圆。李强上眼皮下垂,笑的时候,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人。罗狗儿说他的笑,有哲学家的风度。刘潮说乱扯,对对眼,啥子哲学家风度。李强读哲学著作,也读英语,嘴里经常振振有词吐英语。他在农村的草房里,到处贴满了单词条子。李强还有一个手艺,善于描公章。用墨水瓶盖子盖一个圈,然后用细毛笔,蘸着印泥,慢慢一点一点,点出大队公社街道县革委会的公章,一般人看不出漏洞。
小脑壳和他的荷荷(女朋友)三妹儿,走在最后。小脑壳是街上有名的拳师,个子1米65左右,身上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油。棕黑色的皮肤下面,可以看到一根根细细紧扎的肌肉,滚过来滚过去。小脑壳家里有张他的照片,左腿弓步在前,右腿向后伸直,屁股几乎挨着地面,小脑壳向右扭,和肩膀几乎成90度。左臂弯成90 度挡住脑袋左边,右臂向后伸,腕关节向后向上弯曲,手指几乎挨著前臂。
小脑壳有不少徒弟。刘潮跟着他学了几天,就失去了兴趣。刘潮发现这小子有神经病,说话颠三倒四。小脑壳规定,每天早晨起来练功,不能拉尿,这样才能保元气。刘潮有几次和他进城,到了抄手店子外面,小脑壳就说他一天都在训练徒弟,还没有吃饭。
小脑壳很佩服罗狗儿,说罗狗儿要成大事。他自己成不了大事,勇猛有余,智谋不够,在罗狗儿手下当个将军就够了。现在他是罗狗儿的保镖,随时准备为了领袖罗狗儿牺牲性命。
三妹儿是专区医院外科主任的女儿,被小脑壳的武艺迷住,献身给小脑壳,打了几回胎,又被她哥哥爸爸打得鼻青脸肿。干脆从家里跑出来,住在小脑壳家里。
小脑壳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三妹儿从后面抱住小脑壳的腰杆,咯咯地笑。
刘 潮远远看见这一帮人,七长八短、衣衫破烂、灰头土脸,嘻嘻哈哈,斜穿过操场,大摇大摆朝他走来。正想笑,回头望去,在他的单元旁边,几个老师也盯着这一帮人,他们的表情,混合着恐惧、惊讶、敌意和鄙视。像是看到一群土匪,闯进自己的书房。刘潮想:几个龟儿子要给我惹麻烦。
三
走到面前,罗狗儿说:我们还没有吃饭。
刘潮拿着铝饭盒要去打饭。小脑壳说:走,我也去看看你们老师的食堂。
刘潮:算了,我自己去。
打完饭回来,李强正拿着他的笔记本,大声朗读。 刘潮没有记笔记写日记的习惯,偶尔心血来潮涂几笔。
罗狗儿坐在门坎上,背靠着门框,两只脚蹬住对面的门框,唱红梅花儿开。他唱歌时,左手搭在嘴巴左边,不停扇动。前突成喇叭状的小嘴巴,随着扇动的巴掌颤抖。他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一溜小胡子在他的歌声中,像红梅花儿一样上下抖动。
吃完饭,刘潮带着他们到山坡上转。路过宿舍、办公楼,背后一串串眼睛射过来。 快到坡顶,看看周围没有人,一帮男女在草上坐下。
罗狗儿:“现在是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我们准备到全国去跑一趟,结交天下英雄,探查天下形势。寻找机会起事。”
刘潮:“准备跑哪儿?”
李强:“我们先到广西,我有个表哥在那里。我造了一张证明,到那里交流教育革命。”
刘潮:“现在还有机会吗?华国锋都把权掌稳了。”
罗狗儿:“华国锋没有本事,中国很快就要乱起来。乱起来才有机会,毛泽东就是靠乱世夺的天下。”
小脑壳:“夺了天下,给我封个元帅。”
罗狗儿:“你当十大元帅的第一名。”
刘潮:“好久走?”
罗狗儿:“把钱凑够了就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成了功以后,共享富贵。”
刘潮一个月工资36元,每个月买了饭菜票,留几块烟钱,剩下的都交给他妈妈。兜里总共还有6-7块钱,交给罗狗儿。
在校门口送走他们,刘潮有点烦躁。下意识中,知道这几个崽儿只是想抓拿骗吃、卖弄、掸荷荷,成不了大事。但是又羡慕他们,有胆量走南闯北。自己教书匠的生活,一潭死水。
四
夜晚,刘潮、何惧,还有汪乐和邓勇,躺在河边的斜坡上。天上稀稀拉拉几颗星星,前面是黑黝黝的河滩。隐隐听到岷江的水流声。一两只萤火虫在夜空画不规则曲线。
汪乐是沙石队的合同工,罗狗儿的一大堆信徒之一。罗狗儿走以前,要刘潮指导汪乐提高文学水平。刘潮发现他读一段报纸至少20分钟,20个错别字,学文学是找错了庙门。学啥子学都是找错了庙门。不过,刘潮的文学水平,也就是会写几句:自古大江东流去,而今岷江水倒流。红旗公社的贫下中农们,战天斗地……
邓勇是刘潮高中同学,喜欢把三国、水浒大段大段地背下来,“讲”给大家听,赢来一声声惊叹。
邓勇讲东周列国,庄襄后和嫪毐的故事:“太后留侍宫中,夜令侍寝,试之、大畅所欲。”
刘潮叹息:“大畅所欲,简单生动。把庄太后过完瘾以后,心满意足、舒舒服服的神态,写得淋漓尽致。大畅所欲,四个字,一张纸都写不完。文言文,真是简洁又传神。”
何惧打个哈欠:“哎呀,来点更黄的。”
刘潮笑起来:“ 何老师,这样子说,是不是有点撞班子?少女之心敢不敢听?”
“少女之心?你看过?在哪儿看的?讲讲讲,咋个不敢听?”
讲完少女之心,差不多半夜十二点。
邓勇:“汪乐儿,你龟儿子裤子都打湿了。”
刘潮:“何老师的裤子也打湿了。”
汪乐邓勇两个人回家,刘潮何惧回学校。学校十点半就关大门。两个人从铁栏杆门上翻过去。刘潮翻过几回,练出了门道。脚板斜起,踩在栏杆缝之间,一步一步,踩稳了才往上爬第二步。到了铁门顶部,一条腿高高跨过铁尖,在另一端踩稳,两手抓稳,再把另一条腿高高迈过。
何惧第一次翻铁门,右腿跨过铁尖时,一脚踏空,人往下坠,铁尖穿进裤子。幸好刘潮在门里面,托住他的脚,又把他的脚放进栏杆缝里,踩稳。避免了一次宫刑。
往宿舍走的时候,刘潮问:
“晓不晓得古时候,欧洲咋个杀死那些判死刑的犯人?”
“不晓得。咋个杀呢?”
“拿一根木头棒棒,一头削尖。让犯人坐在木桩子上,木头尖尖插进屁股眼。犯人慢慢朝下面落,木头慢慢插进肠子,胃子,食管,从嘴巴里钻出来。犯人就这样慢慢死掉。”
五
寒假前,政工处的游老师对他说:生病的老师已经回来,下一期他就不用来了。
大年初三,刘潮到城郊小镇远房表哥令科家吃饭。令科的爷爷是大地主,土改时被枪毙。令科的叔叔伯伯一辈,五到六家,分布全省,过年时才聚在一起。一大家人,说话都轻言细语。七八张桌子上,摆的菜,色香味形俱全,餐具也很讲究。比起刘潮自家的过年饭来,差别似乎很大。虽然刘潮的父亲也很会做菜。
从令科家回来,天已经黑尽。回到家,家里只开了一盏15瓦的灯泡,昏昏黄黄像是鬼火。妈妈坐在外间,眼睛通红。父亲在里间,脸朝内睡在床上,床头地上吐了一堆痰。
看见刘潮回来,妈妈说:王老师下午来了,说你是被五中开除的。
“开除?凭啥子?”
“罗狗儿在广西骗人家的手表,被逮住了。”
“他骗东西,关我啥子事?”
“说是你给他的钱,帮他在外面跑。还说你帮他开的假介绍信。”
“我根本就没有帮他开介绍信。我也没得办法给他开介绍信。”
正在说,父亲从里间的床上爬起来。大半天不见,父亲变成了另一个人。本来就瘦削的脸更象是骷髅,嘴巴扭曲,眼睛喷出怒火而又丢魂落魄。怕隔壁的邻居听见,父亲的声音压的很低,但是压不住声音里的愤怒。
“你 狗日的,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完了。你在学校干了些啥子事? 带罗狗儿到学校唱黄色歌曲,把学校搅得乌烟瘴气。还帮他流窜搞诈骗,给老师讲少女之心。你跟罗狗儿鬼混,一个反革命、嫌疑犯。他岁数再大一点,就送劳改农场去了。如果不是王老师帮你说话,你狗日的就关到派出所去了。你晓不晓得,派出所盯了你两个月?”
刘潮一晚没有睡觉,坐在椅子上,听着妈妈无声的哭泣。黑暗中每隔一两分钟,就传来一声低沉的“你狗日的”。
父亲发发火也就算了。 但是一家之主的他,被这一点事就打得完全崩溃。刘潮不敢相信。
刘潮的父亲是一个职员,自以为一生不得志。刘潮高中毕业就在中学当老师,使他非常骄傲。刘潮被开除,似乎摧毁了支撑他父亲唯一的精神支柱。
望子成龙,常常是因为自己不是龙。自己不是龙,又怎能指望自己的子女成龙?
把自己不能实现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一开始就抓错了药方。
六
吴镇中学座落在镇中心的山上,山高600-700米。中学已经迁到镇边的坝子上。吴镇赤脚医生训练班取而代之。
一年多以前,刘潮来过这里旁听,掸上了漂亮姑娘平,随之被她蹬掉。
上午11点,赤脚医生训练班伙食团团长刘潮,挑着一担菜朝山上爬。
半山腰有一座破木板房,墙壁到处是缝,房子上的瓦残缺不全。木板房的主人是一个转业军人,没有工作,一天到晚就坐在房子前面。
刘潮爬到这里,放下菜担子,拿出一只烟,递给复员军人。复员军人先给刘潮把烟点燃,再给自己点燃。刘潮坐在破藤椅上,心不在焉地和他说话。看看自己指甲缝里的黑泥巴,看看寂静的山谷,看看背后的破房子,旁边似睡非睡的复员军人,生出一点今昔何年的感慨。
把菜挑进伙食团,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平的妈妈杨阿姨,防疫站的医生,也来讲课。看见刘潮进来,杨阿姨作出惊讶状, 两手按住他的肩膀:“是小刘啊?当团长了。”
肩膀上一股熟悉的亲切温暖的感觉,涌入刘潮的鼻孔。他强迫自己赶走那股温情,在心里说:“少给我假巴意思。当初就是你强迫平和我断绝关系。”
刘潮抖开那一双手,扭过头,走进厨房。听到杨阿姨在后面说:“小刘咋个回事? 像是另外一个人。”
过度的自尊下面往往是过度的自卑。过度的自尊是一把双刃剑,伤别人,更伤自己。
伙食团一天的事,就是买一趟菜,算算帐。剩下的时间,刘潮读小说,咀嚼他的不平和落魄。
寝室是一间大教室。晚上,刘潮把一颗灯泡扯到床头读书,眼睛睁不开时就睡觉。下半夜,刘潮开始头痛发烧。人烧得迷迷糊糊,他看见妈妈来到床前。妈妈的眼睛充满忧愁怜爱、无可奈何,一只粗糙的手放在刘潮的额头上,问:“二弟,还烧不烧?”
高烧马上退去,头痛也马上消失。刘潮睁开眼睛,空旷黑暗的房间,看不到妈妈的身影, 两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慢慢滚出。
母亲在工厂里上班,三班倒。刘潮从小自生自灭,打架斗殴,和母亲没有多少交流。青春期反叛成性,常常和母亲吵架,常常晚上不回家。丢掉教师的饭碗后,父亲见面就是诅咒。这个时候,妈妈总是默默流泪。
刘潮与其说是自怜,不如说是悔恨。
七
78年三月,大学宿舍外的坝子上,新生每班分成两组,坐在小板凳上,围成圈子,讨论新学期的打算和计划。
一个人发言刚完,另一个立刻接上。第一个说,要把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通读两遍,深刻领会毛主席继续革命的思想。第二个说,一定要珍惜来自不易的学习机会,努力学习,攀登科学高峰。但是也要积极要求进步,要又红又专。第三个说……, 第四个说 ……。几个辅导员在各个班转来转去,时时插几句话。辅导员说话时,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们, 众多脑袋若有所思地点头。
77级虽然说是堆积了十年的人才,不过以20 岁左右的人居多。在四川,以初73级、高75级的人为主。73年邓小平抓教育一年,使他们挣够了挤进大学的本钱。
这一批人,出生的时候遇上反右,刚上幼儿园就来了大饥荒,小学读了两三年碰上文化大革命。初中高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工学农、开门办学、拉练、批判会、传达中央文件、政治学习中度过。
他们是幸运的、躲过了应试教育的折磨,熬了一个月就跳过龙门。他们是聪明的,3-4%的尖子。他们更是不幸的,遭受了毛泽东疯疯癫癫所导致的大部分苦难。他们的物质和精神,都是高度营养不良。大部分人,没有读过几本书。老毛的诗词都背不了几首。他们简单而又复杂,对身外的事所知无几,善于逢场作戏,见风使舵,习惯言不由衷,精通人情世故。他们中间,涌现了众多的匠人,但是没有几个名家,没有一个大师。他们高谈正义。安全的时候,也会诚心诚意追求正义。但是 6.4 期间,看不到几个他们的身影。几十年洗脑,党文化根深蒂固。直到今天,他们一张嘴,党八股就脱口而出。一举手投足,就是一段忠字舞。他们一只脚跨进了21世纪,另一只脚仍然留在20世纪60、70、80年代。
他们不少人也是既得利益者。 从习惯、从利益出发,他们常常站在统治者一边。
他们的见识、情操,可能赶不上57级、67级。他们的勇气,可能赶不上87级。77级的神奇传说,更反映了这个国家的多灾多难,更反映了一个平庸国度里全民的平庸。
据说苦难和压迫可以造就英雄、大师、哲人,但是苦难和压迫更造就为生存而生存的凡夫俗子。
刘潮坐在人背后,想起小说《大学春秋》。此大学非彼大学,此春秋非彼春秋。他想起两年多社会青年的日子,想起他那一帮狐朋狗友,竟然有点怀念。进入大学,他没有多少兴奋,而是感到劫后余生,惊魂初定。比起很多77级的人来说,他并没有吃什么苦,然而他似乎已经历尽沧桑。他不知道没有高考,或者有了高考而考不上,他还能挣扎多久。
他大概是脑后有反骨的人,或者说有习惯性逆反心理的人。从小学到高中,他喜欢和老师捣蛋。老师拿他无可奈何,更多时候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几个不漂亮的,期末考试30分40分的姑娘,总是爱慕地看他的背影。他自以为不可战胜。当了两年多社会青年,他发现自己不堪一击,他成了垮掉的一个。一个小小的居委会主任,就可以断送他的前途。他认识到,在这个社会,有反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生存之道,发达之道,就是同党和政府步调一致,就是要赢得领导的欣赏。
他的出路就是争取螺丝钉的资格,作一个合格的小小的螺丝钉。两年的社会青年没有白当,他终于明白了人生的大道理。他为自己的发现高兴,而又失落。
正在胡思乱想,大家发言都完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刘潮干咳两声,开始谈他的新学期计划。
——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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