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潮骚》-----三岛由纪夫
星期日 三月 25, 2012 12:23 pm
歌岛是个人口一千四百、方圆不到四公里的小岛。
歌岛有两处景致最美。一处是人代神社,坐落在岛的最高点,朗西北而建。
从这里极目远望,可以望及伊势海的周边,歌岛就位于其湾口。北面濒临知多半岛,
由东向北伸展着渥美半岛。西面隐约可见从宇治山田到津的四日市的海岸线。
拾200级的石阶而上,来到了由一对石雕唐狮子守护的牌坊前,猛然回首,可以看到
被这种远景包围着的像是古代的伊势的海。这里,原先松枝交错,形成一座“松牌坊”,
为赏景的人提供了一个别有风趣的自然画框。但是,松树在几年前已经完全枯死了。
松树的绿还是浅谈时,靠岸的海面已经被春天的海藻染上了红赭色。西北的季节风
不断从律的风口吹拂过来。这里赏景,寒气袭人。
八代神社供奉着绵津见命海神。这种对海神的信仰,是渔夫们从生活中自然产生的。
他们经常祈求海上平安,如果遭遇海难,获救后就首先来到这座神社奉献香资。
八代神社有珍宝砧面铜镜,有八世纪的葡萄镜,还有在日本仅有的十五六面的中国
六朝镜复制品。镜子背面所雕刻的鹿和松鼠群,是在遥远的过去从波斯的森林辗转漫长
的陆路,再渡重洋,旅游了半个世界,来到如今这个岛上安家落户的。
岛上景致最美的另一处,就是靠近岛上的东山山顶的灯塔。
灯塔耸立的断崖下,不断地传来伊良湖海峡的海潮声。起风的日子里,这连接着伊
势海和太平洋的狭窄的海峡,翻卷起无数的旋涡。与这海峡相隔,靠近渥美半岛的一端,
在多石而荒凉的岸边,耸立着一座伊在湖海岬的无人小灯塔。
在歌岛的灯塔上,东南可以望及太平洋的一角。刮西风的拂晓时分,在东北隔渥美
湾的群山远方,有时还可望及富士山。
从名古屋和四日市出入港的轮船,擦过星散在湾内至外海上的无数的渔船,经由伊
良湖海峡时,灯塔看守从望远镜中窥视,很快就念出了船的名字。
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摄入了三井航线的1900吨货轮十胜号。货轮上的两个身穿工作
服的船员一边踏步一边在闲谈。
过了片刻,又一艘英国的塔里斯曼号轮入港。可以清楚地看见上甲板上的一个船员
正在投套圈的小小的影子。
值班小屋里,灯塔看守坐在办公桌前,将船名、信号、符号、通过时间和方向,都
一一记在船舶往来报表上,并将它拟成电文进行联络。多亏这种联络,港口上的货主才
能及早做好准备。
一到下午,落日被东山所遮挡,灯塔周围变得阴暗起来。老鹰在明亮的海的上空翱
翔。它仿佛欲与天公比试,轮流扇动着双翅,刚要俯冲,却又突然畏缩在空中,飞翔而
去。
榜黑时分,一个年轻的渔夫拎着一层大比目鱼,从村里急匆匆地只顾攀登通向灯塔
的山路。这个年轻人方才几岁,前年从新制中学毕业。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惟有脸
上的稚气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他的黑得发亮的肌肤,一个具有这个岛的岛民特点的端
庄鼻子,搭配着两片裂莹的嘴唇,再加上闪动的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这是以海为工作
场所的人从海所获得的恩赐,而决不是属于智慧的澄明的象征。因为他在学校的成绩非
常之差。
他依然穿着今天一整天都裹在身上的捕鱼工作服,即已故父亲遗留下来的裤子和粗
布工作服。
这年轻人穿过静谧的小学校园,踏上水车旁的坡路,拾级而上,来到了八代神社的
后面。可以清晰地看见神社的庭院里在薄暮笼罩下的桃花。从这里再攀登,不足十分钟
就可到达灯塔了。
这山路实是崎岖不平,即使白天,走不惯这条路的人也难免会绊倒。可是,这年轻
人就是闭上眼睛,他的脚也能膛着松树树根和岩石前进。纵令像现在这样一边沉思一边
行走,也不会绊跤。
方才还在夕阳残照的时候,载着这年轻人的太平号运回了歌岛港。每天,年轻人和
船主以及一名伙伴都一起驾驭这座小汽船出海打鱼。回港后,年轻人就把捕获的鱼移到
合作社的船上,然后把船靠在海边,拎起比目鱼准备到灯塔长家去。这时,他想先回家
一趟,于是沿着海岸走了起来。这仿黑时分,还有许多渔船靠岸,一阵阵吆喝声,使海
滨沸腾起来。
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沙滩上,靠在一个名叫“算盘”的坚固的木框边小憩。当起重
机把船拖上来的时候,这木框就做垫船底用,是依次往上挪动的工具。少女操作完毕,
像是在那里喘气歇息的样子。
少女额上渗出汗珠,脸颊红彤彤。寒冷的西风十分强劲,她因干活而发热的脸袒露
在劲风之中,秀发飘逸,像是十分快活的样子。她身穿棉坎肩和扎腿劳动裤,手戴肮脏
的粗白线劳动手套。健康的肤色与其他的妇女别无二致,但她眉清目秀。她的眼睛直勾
勾地凝望着西边海面的上空。那里黑压压的积云中,沉入了夕照的一点红。
年轻人未曾见过这张面孔。按理说,他在双岛上没有不认识的人啊。要是外来人,
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可少女的装扮又不像是外来人。只是,她独自一人面对大海看
得入神的样子,与岛上的快活的妇女通然不同。
年轻人特意打少女面前走过,在少女的正面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望着少女,就像孩
子望着陌生人一样。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依然直勾勾地凝望着远方的海面,连看
也不看年轻人一眼。
寡言的年轻人实地调查完毕,旋即快步离开那里。这时候,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沉捆
在一种好奇心的幸福感中,这种失礼的实地调查在他脸上反映出来的羞怯,直到后来,
也就是直到他开始登上通往灯塔的山路时,才渐渐地消去。
年轻人透过一排排松树的间隙,鸟瞰眼下的汹涌澎湃的大海。月亮露脸前的大海,
漆黑一片。
转过“女人坡”--传说这里会迎面碰见魁伟的女妖--就可以望见灯塔的明亮的
窗户。那亮光刺痛了年轻人的眼睛。因为村里的发电机发生故障已久,村里只看见昏暗
的煤油灯的灯光。
年轻人为了感谢灯塔长的恩情,经常这样把鱼送到灯塔塔长那里。临近新制中学毕
业,年轻人考试落第,眼看就要延长一年才能毕业,他的母亲对灯塔长太太--他的母亲
平时常到灯塔附近来检引火的松叶,同灯塔长太太有一定交往--诉苦说:儿子延期毕
业的话,家中生活难以继传。太太转告了灯塔长,灯塔长去见了他的挚友--校长。这
样,年轻人才免于留级,准予他毕业了。
从学校出来,年轻人就出海捕鱼。他经常把捕获的鱼送到灯塔,还不时地替灯塔长
夫妻采购,博得了他们的欢心和喜爱。
登上灯塔的钢筋水泥台阶这边,紧靠着一小块旱田,便是灯塔长的官邸。厨房的玻
璃门上,摇曳着太太的影子。她像是正在准备晚餐。年轻人在外面扬声招呼。太太把门
打开,说:
“哟,是新治。”
太太接过年轻人默默地递过来的比目鱼,高声地说:
“孩子他爹,久保送鱼来了。”
从屋里首传来了灯塔长的朴实的应声:
“你总是送东西来,太感谢了。请进来吧,新治。”
年轻人站在厨房门口,显得有点腼腆。比目自己经躺在一只白搪瓷大盘里,从微微
喘息的鱼鳃里流出来的血,渗入又白又滑的鱼身。
翌日清晨,新治乘上师傅的船儿出海捕鱼去了。黎明时分,半明半暗的云空,在海
面上映出一片白茫茫。
开到渔场,约莫得花一个小时。新治身穿工作服,胸前围着耷拉到膝头的长黑胶围
裙,手戴长胶手套,站在船头,遥望着航行前方的灰蒙蒙的层空下的太平洋方位,回想
起昨晚从灯塔回家后就寝前这段时间的事来。
……在小屋的炉灶旁,吊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母亲和弟弟在等待着新治归来。弟
弟12岁。自从父亲在战争最后一年死于机关枪扫射之下以后,到新治出海劳动这数年间,
母亲一人以海女的收入来维持一家的生计。
“塔长很高兴吧?”
“嗯。他一再让我进屋去,还请我喝了可可呐。”
“可可?可可是什么?”
“是西方的红小豆汤吧。”
母亲什么烹调都不会,只会切切生鱼片,拌拌凉菜,或者烤整鱼,一锅煮熟。盘子
里摆了一尾新治捕捞上来的绿鳍鱼,是整条煮熟的。由于没有好好洗干净就下锅,吃鱼
肉时,就连鱼肉带沙子一起吃了。
在饭桌上闲谈的时候,新治盼望从母亲的嘴里吐露出有关那位陌生少女的一些传闻。
然而,母亲这个人是不爱发牢骚,也不喜欢背地议论人的。
饭后,新治带弟弟到澡堂洗澡去,他想在澡堂里听到少女的一些传闻。但时间太晚,
浴池空空荡荡,洗澡水也脏了。天花板上回响着粗哑的嗓音,原来是渔业合作社主任和
邮局局长泡在浴池里谈论起政治问题来。兄弟俩以目致意后,就泡在浴池的一端。新治
一味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政治话题总是没有移到少女的新闻上来。这时候,弟弟很快
就洗完澡走出了浴池,新治也只好一起走了出来,问明缘由。原来是弟弟阿宏在玩剑戟
游戏的时候,用刀击中了合作社主任的儿子的头,把他打哭了。
平时一仰脸躺下就入睡的新治,这天晚上上床后却兴奋得久久未能成眠。他从来没
有生过病,这回他担心起自己是否生病了。
……这种奇妙的不安情绪,一直持续到今天早晨。眼下新治站在船头,眼前展现广
大无际的海。只要眼一望见海,他平日那种熟悉的劳动的活力就在全身沸腾起来,心情
自然而然地就会平静下来。发动机一震动,汽船也随之微微震动。凛冽的晨风,扑打在
年轻人的脸颊上。
右边悬崖高处灯塔的光,早已熄灭。早春的褐色树林下,伊良湖海峡飞溅起的浪花,
在清晨的迷蒙景色中,呈现一派白花花。太平号由师傅熟练地操纵着橹,乘风破浪地顺
利穿过海峡潮水的旋涡。要是巨轮航行这海峡,必须通过总是掀起浪花的两处暗礁之间
的一条狭窄的航道。航道水深约140多米至180多米,而暗礁上则只有23米至36米左右深。
由是,从这条航道标志的浮标周围,向太平洋方位深深投下了无数的捕章鱼的陶罐。
歌岛年捕鱼量八成是章鱼。11月开始的捕章鱼汛期,在起始于春分的捕乌贼汛期以
前已经接近尾声。伊势海天气寒冷,秋天章鱼群为了避寒,顺流游向太平洋的深处,所
以捕章鱼的陶罐正等待着捕捉这些章鱼。就是说捕章鱼季节快结束了。
对干练的渔夫来说,非常熟悉岛屿的太平洋一侧的浅海海底全部地形,就像熟悉自
己的庭院一样。
“海底黑沉沉,简直像瞎子按摩一样呐。”渔夫经常这么说。
他们靠指南针辨别方向,仔细观察比较远方海角的群山,通过高低的较差,来弄清
船儿的所在位置。弄清位置,就知道海底的地形。每条缆绳分别挂上上百个捕章鱼陶罐
沉入海底,很规则地排成无数的行列。拴在缆绳的一处处上的许多浮标,随着潮涨潮退
而摇动。捕鱼的技术之老练,得数既是船主又是师傅的捕捞长了。
新治和另一年轻人龙二都认为,只要致力于适合自身的力气活儿就行。
捕捞长大山十吉的脸,活像被海风鞣熟的皮子。连皱纹的深处也被晒得黝黑,手上
的疤,不知是渗透在皱纹里的污垢,还是打鱼的旧伤痕,如今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他这
个人难得一笑,平时很是冷静,虽然为了指挥捕鱼而扯大嗓门,可是不会因生怒而大声
吼叫。
打鱼的时候,十吉基本上不离开掌橹场,用一只手调节发动机。到了海洋,许多原
先看不见的渔船都麇集在这里,互致平安。十吉降低发动机的马力,一开进自己的渔场
时,就向新治示意,让他把传动皮带挂在发动机上,再绕在船舷的旋转轴上。船儿沿着
挂上捕章鱼肉罐的缆绳缓缓行驶,这个旋转轴带动了船舷外的滑轮。青年们把挂着捕章
鱼陶罐的缆绳拴在滑轮上,倒了上来。必须不停地倒,否则缆绳会滑回去。再说,要把
饱含了海水而变得沉重的缆绳拉上来,就需要加倍的人力。
微弱的阳光笼锁在水平线上的云层里。两三只鱼鹰把长长的脖颈伸出水面游来游去。
朝歌岛望去,向南的断崖被群栖鱼鹰的粪便染成一片白花花。
风,格外的寒冷。由滑轮将缆绳卷上来的同时,新治望着湛蓝的海,从中感受到马
上就应使自己出汗的劳动的活力涌了上来。滑车开始转动,湿漉漉的沉重的缆绳从海里
被倒了上来。新治带着胶手套的手,紧握住冰冷而坚硬的缆绳。倒上来的缆绳通过滑轮
的时候,四处溅起了像冷雨般的水花。
接着,红赭色的章鱼陶罐从海面露了出来。龙二在等待着,倘使罐子是空的,他就
不让空罐接触滑轮,迅速将蓄满罐里的水倒出来,然后靠缆绳把陶罐再放回海里。
新治叉开双脚,一只踩在船头,接连不断地把长长的缆绳倒上来,他心想:从海里
会拉上什么来呢?他不停地倒着缆绳。新治胜利了。但是,实际上海也没有输。不断倒
上来的都是空罐子,它们像是在嘲笑。
拉上来的相隔七至十米一个的意鱼罐已有二十多个,全都是空的。新治仍在倒着缆
绳。龙二把空罐里的水倒了出来。十吉不动声色,手握住橹,默默地注视着年轻人的操
作。
新治的脊背上渐渐渗出了汗珠。裸露在晨风中的额头上的汗珠在闪闪生光。脸颊火
辣辣的。阳光好不容易透过云层,把年轻人跃动的淡淡的身影投射在脚下。
花二把拽上来的罐子不是倾倒在海里,而是倾倒在船里。十吉停止了转动的滑车。
新治这才回头望了望章鱼罐。龙二用木棍连续捅了几下罐里,总是不见章鱼出来。他又
用木棍搅动,章鱼才勉强从罐里滑了出来,蹲在船板上,就像人午睡正酣的时候不愿意
被人唤醒一样。机械室前的大鱼糟的盖子弹开了,今天的第一次收获,一古脑地倾泻在
槽底里,发出了低沉的声响。
整个上午,太平号几乎都是以捕章鱼度过的。仅仅捕获了五尾章鱼。风已停息,和
煦的阳光开始普照大地。太平号驶过伊良湖海峡,回到了伊势海,准备在这捕鱼禁区里
偷偷垂钓。
所谓垂钓,就是一种捕鱼的方法,即把结实的一串串的鱼钩放在海里,船儿向前行
驶,鱼钩就像铁耗子在海底耙来耙去。许多挂着钓钩的绳子被平行地系在缆绳上,缆绳
水平地沉人海里。相隔一段时间再拉上来,四条鲬鱼和三条舌鳎鱼从水面上蹦了上来。
新治赤手把它们从鱼钩上拿了下来。鲬鱼露着白腹躺倒在沾满血迹的船板上。舌鳎鱼那
两只被埋在皱纹里的小眼珠、那濡湿了的鱼身,都映照者蔚蓝的天空。
午餐时间到了。十吉将捕获的鲬鱼放在发动机部的盖子上,切成生鱼片,分成三份
放在三人各自的铝饭盒盖上,浇上小瓶装的酱油。三人端起了在一角放上两三片罗卜咸
菜的麦饭饭盒。渔船在微波中荡漾。
“宫田的照大爷把女儿叫回来了,你们知道吧月十吉突然说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两个年轻人摇了摇头。十吉又说道:
“照大爷生了四女一男,他觉得女儿过多,三个出嫁,一个送给人家做养女了。幺
女名叫初江,已经过继给志摩老峡地方的一个海女。独生子阿松去年不料得了心脏病,
猝然死去,照大爷就成了鳏夫,他突然变得寂寞了。于是,他把初江唤回来,重新落了
户口,还打算把个养老女婿。初江长得格外标致,小青年都想当他的入赘女婿,这是一
桩了不起的事吧。你们怎么样?”
新治和龙二面面相觑地笑了起来。的确,两人都脸红了。只因为肌肤被太阳晒得黝
黑,看不见那股泛起的红潮罢了。
新治心中已将这个议论中的姑娘,同那个昨日在海滩上看见的姑娘紧密地联系在一
起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财力的缺乏,丧失了信心,昨日近在咫尺的姑娘,今日却变
得远在天边了。宫田照吉是个财主,又是拥有山川运输公司出租用的185吨级的歌岛号机
动机船和95吨级的春风号轮的船主,还是个闻名遐迩的爱申斥人的老家伙。他申斥人的
时候,那头像狮子鬃毛般的白发就竖了起来。
新治考虑问题是很切合实际的。他觉得自己才18岁,考虑大人的事为时尚早。因为
歌岛的环境与受到许多刺激触发的城市少年的环境不同,岛上没有一家弹子房,没有一
家酒吧间,甚至没有一个陪酒的女招待。再说,这年轻人最朴素的幻想,就是将来自己
拥有一艘机动帆船,同弟弟一起从事沿海运输业。
新治的四周是宽广的海,他却不曾向往不着边际的雄飞海外的梦。对于打鱼人来说,
海就像农民在观念上之执著于自己所拥有的土地。海,是打鱼人的生活场所,它的不定
形的白色波涛,就像田间的稻穗和麦子在容易感受到绿油油的软土上不断地摇曳着。
……尽管如此,那天作业将结束的时候,年轻人竟带着一种奇妙的感动,遥望着一
艘从水平线上的晚霞前通过的白色货轮的影子。世界竟以迄今他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的
宽广,从遥远的天际逼将过来。这个未知的世界的印象,宛如远雷,从远处轰隆过来,
尔后又消失了。
船头的甲板上,有一只小海星干瘪了。坐在船头上的年轻人,把视线从晚霞移开,
轻轻地摇了摇他那用白厚毛巾缠着的头。
这天晚上,新治去参加青年会的例会。从前称做“寝屋”的青年寄宿制度,如今改
称这个名字,依然有许多年轻人喜欢这里。他们宁可在这间坐落在海边的煞风景的小屋
里泊宿,也不愿在自己的家中过夜。在这里,他们认真地就请加教育、卫生、打捞沉船、
抢救海难或者就诸如狮子舞和孟兰盆舞等自古以来属于年轻人的活动展开争论。年轻人
一来到这里,就可以体会到一个堂堂男子汉应负的愉快的重担。
海风把紧闭的木板套窗吹得咯咯作响,把煤油灯吹得摇摇曳曳,时而明亮,时而又
变得昏暗。黑夜户外的大海逼将过来,海潮的轰鸣总是冲着在煤油灯投影下勾画出来的
年轻人那快活的脸,倾诉着大自然的不安和力量。
新治一走进屋里,只见在煤油灯下匍匐着一个年人,让他的伙伴用带锈的推子给他
理发。新治微微地笑了笑,抱膝坐在墙脚下。他总是这样默默地倾听别人的意见。
年轻人或笑着夸耀自己今天的埔鱼收获,或无情地攻击对方。喜欢读书的,则以同
样出热情在埋头翻阅漫画书。有的则用与其年龄相比显得大了些的骨节突出的粗手,在
按住书页,乍看不明白这一页画中的幽默含义,仔细地琢磨了二三分钟后才笑了起来。
新治在这里也听到了那位少女的传闻。一个齿列不齐的少年张嘴大笑过后说:
“要说初江嘛……”
这只言片语传入了新治的耳膜里,后来的话则被嘈杂的人声和笑声所掩盖,听不见
了。
新治是个毫无心思的少年,然而这个名字却像是个非常难的问题,使他的精神苦恼
不已。仅仅听见这名字就觉得脸烧心跳。依然这样纹丝不动地坐着,竟产生了一种只有
在剧烈劳动时才会出现的变化,这真令人不快。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颊试了试,只觉
得脸颊火辣辣的,恍如他人的脸颊似的。这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的存在,伤了他的
自尊心,莫名的愤怒使他的脸颊更加通红了。
大家就这样等待着会长川本安夫的到来。安夫年仅19岁,是村中的名门出身,具有
强行把人拽走的力量。他这点年纪却已经懂得树立自己的威严,每次集会一定姗姗来迟。
门轻易地打开,安夫走了进来。他胖墩墩,还有一张像他父亲酒后的红脸那样的脸。
他的长相虽不令人讨厌,但那双稀疏的眉毛却显得有些奸狡。他用一口漂亮的标准话说:
“我来晚了,很抱歉。那么,我们马上商量一下下个月要办的事吧。”
说着,安夫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摊开了笔记本。不知为什么,他显得特别焦急。
“这是早就预定要办的事嘛,譬如举办敬老会,运石修路,还有村民会委托我们办
的清扫下水道灭鼠。这些事都要在暴风雨天不能出海捕鱼的日子里做的。灭鼠嘛,什么
时候都没有关系。即使是在下水道以外的地方杀了老鼠,警察也不会抓嘛。”
大家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说得好。”有人说。
有人还建议请校医做有关卫生的报告和举办辩论大会等,可是旧历新年刚过,年轻
人很腻顿集会,对此并不感兴趣。此后就是共同举办评论会,讨论油印的机关报《孤岛》。
有个爱读书的年轻人朗诵了在随想最后所引用的保罗·维拉列①的诗句成了众矢之的。
这诗句是:``
\\\\我的心的莫名悲伤
\\\\不知为什么从海底深处
\\\\兴冲冲地疯狂跃动
\\\\展翅翱翔……``
“什么叫兴冲冲啊?”
“兴冲冲就是兴冲冲呗。”
“恐怕是慌慌张张吧,念错了吧?”
“对啊,对啊。准是‘慌慌张张地疯狂’,这样的句子才通啊。”
“保罗·维拉列是什么呀?”
“是法国著名诗人嘛。”
①保罗·维拉列(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什么,谁认识他呀。这是不是从哪支流行歌里选出来的?”
每次例会,照例如此交锋一番就结束了。会长安夫匆匆回家去了,新治不明个中原
因,便抓住一个伙伴询问。
“你还不知道吗?”伙伴说,“他是应邀到宫田老大爷家参加宴会,祝贺女儿回村
的呀。”
新治没有被邀请参加这个宴会。要是平时,他与伙伴有说有笑地走回家,现在一反
常态,独自溜出来,沿着海滨向八代神社的石阶走去。从鳞次栉比的屋宇中,他找到了
宫田家的灯光。那灯光与其他人家的一样,都是煤油灯的灯光。虽然看不见屋内的宴会
进行的情形,但是毫无疑问,容易感触到的煤油灯的火焰,会将少女那清秀的眉毛和长
长的睫毛摇摇曳曳地投映在她白脸庞上。
新治来到台阶的最底下一级,抬头望着落上了稀疏松影的二百级的白石阶。他开始
拾级而止,本展发出咯咯声。神社四周渺无人影。神富家的灯火也早已熄灭了。
年轻人一口气登上了二百级台阶,毫不气喘。他站在神社前将结实的胸膛倾向前方,
虔诚地施了个礼,然后将十元硬币投入了香资箱。接着又果断地将另一个十元硬币投了
过去。在响彻庭院的拍手声中,新治心中祈祷:
“神啊!请保佑我出海平安,丰收归来。保佑渔村愈发繁荣!我虽然还是个少年,
但总有一天会当上堂堂的渔夫,请保佑我熟知任何事,精通任何事,诸如海的事、鱼的
事、部的事、天气的事!保佑我的和蔼可亲的妈妈和年幼的弟弟!保佑妈妈在海女季节
里潜水避免各种危险,平安无事!……此外,还有一个或许是不合理的祈求,请保佑我
有朝一日也能娶上一个性情温柔。长用标致的新娘吧!……例如像回到宫田照吉家那样
的姑娘……”
一阵风吹拂过来,松树梢沙沙作响。这时候,直吹到神社黑暗深处的一阵风,发出
了森严的响声。它让人感到佑怫海神俯允了年轻人的祈求。
新治仰望星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暗自想道:
“提出这种任性的祈求,神灵不会处罚吧!”
此后过了四五天,一个刮大风的日子,海浪越过歌岛港的堤防,飞溅起高高的水花。
海上到处都是白色的浪峰,一个接一个地炸成了浪花。
天气虽然晴朗,但由于刮风,全村人都不出海打鱼。母亲让新治上午搬运完青年会
的石料后,去把山上的柴火背回家里来。这是母亲在山上打来的柴火,她用红布捆绑起
来,藏在山上原陆军观测演习的哨所遗址处。用红布捆着的柴火就是母亲采集的那一份。
新治背着用做装柴火的木框从家里出来,向观哨所遗址走去。这条路是要通过灯塔
的。绕过女人坡,就没有一点风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灯塔长的家静悄悄的,人家大
概都在午睡吧。灯塔的值班小屋里,回荡着收音机的乐声,可以望见灯塔员坐在办公桌
旁的背影。在登上灯塔后面的松林陡坡的时候,新治出汗了。
山上鸦雀无声。不仅渺无人影,连一只徘徊的野狗也没有。在这岛上,由于忌讳镇
守神,岂止野狗,就是家狗也没有。岛上净是斜坡,土地狭窄,连供运输用的牛马也没
有。要说家畜,只有家猫一类,它们走在流落下来的石头将一排排房屋分别割成一段段
的小路上,一边用尾巴抚弄着一户户轮廓分明、错落有致的房檐的影子,一边走了下来。
年轻人登上了山顶。这里是歌岛的最高处。四周围满是杨桐、荣萸等灌木林和高高
的野草丛,视野也不开阔了。惟有从草木之间传来了海潮的声音。从这附近通向南方的
路,几乎都被灌木和野草埋没,要到现哨所遗址,必须走相当迂回曲折的路。
走不多久,在松林沙地那边,可以望及三层的钢筋水泥的观哨所遗址。在周围渺无
人影的大自然的幽寂中,这个白色的废墟显得格外神秘。当年的士兵就靠二楼观望台上
的望远镜,来确定从伊良湖海岬对面的小中山靶场发射出来的试验炮弹的弹落点。室内
的参谋询问炮弹落在什么地方,士兵马上就回答上了。直到战争期间,野营的士兵在这
里一直来回重复着这种生活,他们总是把不知不觉地减少了的粮株当做是被狐狸精化走
了。
年轻人窥视了一下观哨所的一楼,只见堆积如山的一捆捆枯松叶。似乎是用来堆放
东西的一楼,因为外头窗户窄小,里首也有些窗玻璃没有损坏。他凭借着一丁点亮光,
马上找到了母亲做了记号的柴火。其中好几拥系上了红布条,上面用笨拙的毛笔字写着
自己的名字“久保富”。
新治把背着的木框卸下来,然后将枯松叶和成捆的枯枝捆绑好。他好久没有到这观
哨所来了,觉得马上折回去未免太可惜,于是他把要背回去的东西放在一起,迈步登上
了钢筋水泥的楼梯。
这时,上面传来了像是木头和石头相撞的轻轻的声音。年轻人竖起耳朵倾听。声音
戛然止住。他想:这一定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吧。
再登上楼梯,看见废墟的二楼上,一个大窗户既没有玻璃也没有窗框,窗外是寂寞
地环绕着的大海。观望台的铁栅栏也没有了。淡墨色的墙壁上,留下了士兵用粉笔胡乱
涂写的痕迹。
新治再往上攀登。他透过三楼的窗口,将视线投在倒塌了的升国旗的旗台上,这回
他确实听到了有人哭泣的声音。他一个箭步跑了上去。他脚蹬运动鞋,轻盈地登上了屋
顶。
正在哭泣、脚蹬木屣的少女没听见脚步声,就突然看见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年轻人的
身影。她顿时止住哭声,呆然不动。她原来就是初江。毋宁说,这使对方大吃一惊。
这种意想不到的幸福的邂逅,使年轻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两人的警惕心
和好奇心交织,好像是森林中偶然相遇同类动物似的,彼此只顾面面相觑,呆呆地位立
着。新治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
“你是初江吧?”
初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呢?憋足一股子劲儿的年轻人,那双乌黑的诚实的眸子,似乎使初江回忆起某天在海滨
上定睛凝视着自己的那个年轻人的脸庞来。
“方才是你在哭吗?”
“嗯”
“干吗哭呢?”
新治像警察似地盘问。
没料到少女竟爽快地回答说,事情原委是这样的:灯塔长夫人为村里有志的姑娘举
办一个集会,讲授礼仪,她第一次参加这种集会,早到了,就想登上后山看看,没想到
竟迷路了。
这时候,鸟影从他们两人头上掠过。原来是只隼。新治认为这是吉兆。于是不灵的
舌头也自如起来。他恢复了平日的男子汉的态度,建议说:他回家要经过灯塔,可以送
她一程。少女微笑了,却无意将流淌下来的泪水抹掉。宛如雨中射出的阳光。
初江下身是黑色哗叽裤子,上身是红毛衣,脚穿红色天鹅绒袜子,蹬着木屣。她站
起身来,一边从屋顶的钢筋水泥边缘鸟瞰大海,一边问道:
“这样的房子是什么建筑物?”
新治走近边缘,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回答说:
“原先是观哨所,从这里可以望见炮弹飞到什么地方。”
山峦遮挡着歌岛的南侧,没有一丝风。日光照耀下的太平洋尽收眼底。悬崖的松树
下,耸立着被鱼鹰粪染成白色的岩石角,靠近岛的海,海底的海藻的茶色,使海面呈现
一片黑褐色。新治用手指着一块正被怒涛击起的水花冲刷着的大岩石解释说:
“那是黑岛,据说有个叫铃木的警察在那里钓鱼,被海浪卷走了。”
这样,新治虽是十分幸福,可初江必须赶到灯塔长家的时刻逼近了。初江离开钢筋
水泥的边缘,冲着新治说:
“我,该走了。”
新治没有回答,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他发现身穿红毛衣的初江的胸前,斜划
着一道黑线。
初江意识到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胸前,方才靠在钢筋水泥边缘的地方,正好沾上了
一道黑色的污线。她低头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几乎完全隐藏在坚硬的支撑物里的、
在毛衣下微微隆起的胸脯被胡乱地拍打,微妙地摇晃起来。新治惊喜地注视着。在她拍
打的巴掌下,乳房反而像逗着玩的小动物一样。年轻人为这种运动弹力的柔软性所感动。
那条黑色的污线被排掉了。
新治率先从钢筋水泥楼梯走下来时,初江的木屣发出轻轻的清澈的声音,在废墟的
四壁引起了回响。刚要从二楼下到一楼,新治背后的木屣声公然而止。新治猛然回过头
来。少女笑了。
“怎么啦?”
“我黑,可你也够黑的。”
“怎么啦?”
“晒得够黑的!”
年轻人无缘无由地笑了,他一边走下楼梯,正想径直走去,又折了回来。因为他忘
记了背母亲托付过要拿回家去的那些柴火捆。
从那里通向灯培的路,是新治回家必经之路。他背着一大捆松叶走在少女的前面,
少女探问他的名字时,他这才第一次自报了姓名,然后他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求她不要
把自己的名字,以及她和自己在这里邂逅的事告诉别人。新治深知村里人是多嘴多舌的。
初江保证不告诉别人。避讳爱说闲话的村里人最正当的理由,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使他们
的邂逅变成了两人的秘密。
下次相会的办法,新治连想也没想过。他只顾默默地行走,不觉间两人来到了可以
俯视到灯塔的地方。年轻人告诉少女一条可以下到灯塔塔及住宅后面的捷径,而自己却
特意绕远路回家,就在这里和少女告辞了。
年轻人迄今过着虽是贫穷却很安稳的生活,可是自从这天起,他竟受一种莫名的不
安所侵扰,落入了沉思。他总是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一点是可以吸引初江的心
的。自己陈幼时出过麻疹,不知道什么叫做病。这健康的体魄,这能环游歌岛五圈的本
领,这自信不亚于任何人的力气,似乎都不可能吸引初江的心。
从此以后,很难有机会遇见初江。每次打鱼归来,他总是瞭望海滨,偶尔即使认出
她的身影,也由于她忙着干活,连搭话的空隙也没有。上次她那种独自凭倚在坚固的木
框“算盘”上眺望大海的情景再也不会遇上了。但有时年轻人想初江想苦了,就下决心
不想了,可偏偏这当儿他在渔船返航时海滨的喧嚣中,窥见了初江的身影。
城市少年首先是从小说和电影里学到如何恋爱,可歌岛的少年压根儿就没有可以模
仿的对象。因此新治从观哨所到灯塔这段仅有两人的宝贵时间里,即使想起该做点什么,
也无法想像该怎么做,留下的只是痛失良机的悔恨。
虽说不是祥月的忌辰,但父亲的忌辰到来,全家齐聚一起去扫墓了。新治每天出海
打鱼,就挑选了出海前的时刻,同上学前的弟弟、手持香火和鲜花的母亲三人从家里走
了出来。在这岛上,即使无人在家,也不会发生被偷盗之类的事。
墓地坐落在村庄尽头连接海滨的低崖上。涨潮时,海水没到低崖的紧下方。坑洼的
斜坡上埋着无数的墓碑,有的坟碑由于沙地地基松软而倾斜了。
天未明,灯塔那边的天际却已是吐白的时刻。面向西北的村庄和海港则还被留在黑
夜中。
新治拎着灯笼走在前头。弟弟阿宏一边揉着惺松的睡眼,一边跟了上来,拽了拽母
亲的和服袖子,说:
“今天的盒饭,给我四个豆沙糯米饭团吧。”
“傻瓜,只给两个。吃三个就会拉肚子。”
“不,给我四个嘛。”
为庚申家和家把祖先忌辰而做的粘糕团像枕头那么大。
墓地上劲吹着寒冷的晨风。被岛屿遮挡着的海面一片昏只,远处的海面却已染上了
曙光。环绕伊势海的群山清晰可见。拂晓微明中的墓碑,恍如无数停泊在繁华的海港里
的白帆船。那是不会再鼓满风的帆、在过长的休息期间沉重地垂下来并完全化为石块的
帆。把钱抛入黑暗的地底,深深地扎进去再也拽不起来了。
来到父亲的墓前,母亲把花插上,划了好几根火柴都被风吹灭,好不容易才将香火
点燃了。然后,她让两个儿子叩拜,自己则在儿子们的后面叩拜、哭泣。
这村子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许女人与和尚上渔船。”父亲死时的船,就是
犯了这个禁忌。有个老太婆死了,合作社的船载着这具尸体到答志岛去接受验尸,船儿
从田岛驶到约奖三海里的地方,遇上了B24舰载飞机。飞机投弹,接着机枪扫射。这天,
轮机手不在,替代的轮机手不熟悉这只船的机械性能。停泊时发动机冒出的黑烟,成为
敌机轰炸的目标。
船上的导管和烟囱被炸裂,新治父亲的头部从耳朵以上也被炸得血肉模糊。另一人
眼睛挨作,当场毙命。还有一人腿部受伤。一个被削去臀部肌肉的人出血过多,不久就
死了。
甲板上、船舱里都成了血池。石油槽被击中,石油扔到血潮上。因此,没能采取匍
匐姿势的人腰部被击伤。躲在船首舱的冷藏库的四人得以幸免于难。一人不顾一切地从
瞭望塔的背自穿过去,逃跑了,可是折回来之后,想再次从这小圆窗钻出去,却怎么也
钻不出去了。
就这样,十一个人当中有三个人丧生。尽管如此,盖着一张粗草席横躺在甲板上的
老太婆尸体却没有被击中一发子弹。
“捕捞玉筋鱼的时候,父亲害怕极了。”新治回头看了看母亲说,“几乎每天都挨
打,简直连消肿的工夫都没有响。”
捕捞玉筋鱼是在七米多深的浅海进行操作,要有很高的捕鱼技术。要模仿海鸟追寻
海底鱼的捕鱼法。这种捕鱼法使用绑上鸟羽毛的柔韧的竹竿来进行,还要憋足一口大气。
“是啊。就是渔夫捕捞玉筋鱼,也要棒劳力来干呐。”
阿宏觉得哥哥与母亲的对话与己无关,他只顾梦想着十天后的修学旅行。哥哥在弟
弟这个年龄的时候,由于家境贫寒,无钱参加修学旅行,这回哥哥可以用自己挣来的钱,
给弟弟积攒旅费了。
一家人扫完墓,新治独自一人朝海滨的方向走去,因为他必须做好渔船出海的准备
工作。母亲必须回家把盒饭取来交给出海前的新治。
新治急匆匆地来到太平号时,来往的人的话声,随着晨风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当初江的人赘女婿啦!”
听了这句话,新治黯然神伤了。
这一天,太平号还是在捕捞章鱼中度过的。
直到渔船归港的整整工回个小时里,新治几乎一言不发,只顾拼命地捕鱼。他平日
就讷讷寡言,就是一声不响也不会引人注意。
渔船返港后,像往常一样与合作社的船儿接上头,将章鱼卸下,其他的鱼通过中间
人转手倒卖给号称“买船”的个体鱼贩。过秤时,金属笼子里的黑朝鱼,在夕阳的辉映
下熠熠生光地蹦跳着。
帐目每十天结算一次。就在这天,新治和龙二跟随师傅来到合作社办公室。这十天
里总收获量是150多公斤,从中扣去合作社的手续费、先行扣下百分之十的储蓄存款,再
去掉损耗贷款,纯收益是27997元。新治从师傅手里得到4000元回扣。这时候,捕鱼旺季
已过,这可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年轻人用粗大的手,拿着钞票,舔了舔手指,仔细地清点着,之后把钞票装入写上
名字的纸袋,深深地揣人工作服的内兜里。然后他向师傅施礼致意,就从合作社走了出
来。师傅与合作社主任围在火炉边,自我欣赏着各自亲手用海松木制造的烟嘴。
年轻人本来打算径直回家,他的脚步自然地向黄昏笼罩下的海滨移去。
海滩上剩下最后一艘被拖上来的船。操作绞车的男子、帮忙拽缆绳的男子,为数不
少。两个妇女把“算盘”木框垫在船底往上推。一看就像进展不大顺利。海滨已经擦黑,
也看不见前来帮忙的中学生的身影。新治心想:是不是去帮他们一把呢?
这时,把船往上推的一个妇女,抬起头来,瞧了瞧这边。是初江。新治不想看一眼
这个从今早起就使自己黯然神伤的少女的脸,可是,他的脚还是移过去了。她那张脸-
-冒着汗的额头、泛起红潮的双颊、凝视往上推船方向的乌黑而晶莹的双眸--在昏暗
中燃烧着。新治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张脸上移开。他默然地抓住缆绳。操作绞车的男
人向他招呼了一声“你好”。新治的臂力非同凡响。船儿立即滑过沙滩,拖了上来。少
女赶忙手持“算盘”木框跑到船尾去了。
船儿拖上来以后,新治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其实他是想回头瞧瞧的,却又
强忍住了。
打开拉门,像平时一样看见展现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的自己家发红了的榻榻米。弟
弟趴在灯光下阅读者新发的教科书。母亲忙着厨房的活计。新治穿着长统胶靴就那么把
上半身仰躺在榻仍米上。
“你回来了!”母亲说。
新治喜欢一声不吭地随手将装钱的小包送给母亲。母亲自然心领神会,但她却佯装
忘记今天是该领十日收入用日子。因为她知道几手希望看到她惊讶的神情。
新治将手伸进工作服内兜里。没有钱。他又将手探进另一边的兜里。再将手探到裤
兜,甚至神进裤子里首摸了摸。
肯定是丢在海滩上了。他什么也没说,拔腿就跑出去了。
新治跑开不久,有人来访。母亲走到门口,只见外面的昏暗中站立着一个少女。
“新治君在家吗?”
“他刚回来又出去了。”
“这是我在海滩上捡到的。上面写着新治的名字,所以……”
“啊!太感谢啦。新治大概是出去找这个了吧。”
“我去告诉他。”
“是吗?那就谢谢啦。”
海滩的天色已经漆黑。答志岛、首岛的微弱的灯火在远处的海面上闪闪烁烁。很多
静悄悄的渔舟在星光下排成一列,很有气势地将船首冲向大海。
初江望见了新治的身影。刚一望见,身影却又隐没在船后头了。新治在低头寻找,
他似乎看不见初江的身影。多亏有艘船,两人正好相遇了。年轻人茫然地伫立着。
少女说明缘由,她说她是来告诉他,她已经把钱送到他母亲的手里了。她还说她曾
向两三个人打听过他的住址,为了避免别人猜疑,她一一让他们看了装着钱的纸袋。
年轻人松了口气。他微笑时露出来的洁白牙齿,在黑暗中显得更美了。少女急匆匆
地赶来,急喘吁吁,胸脯激烈地起伏。新治不由得想起海面湛蓝而汹涌的波浪的起伏,
今早产生的那股痛苦的忧虑解除了,勇气又复苏了。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去当入赘女婿,是真的吗?”
这个询问,从年轻人的嘴流利地吐了出来。少女笑了,笑得止也止不住,呛了起来。
新治本想制止她笑,但她还是止不住地笑。他把手搭在少女的肩上。本来并不是很使劲,
可是初江却颓然地坐在沙滩上了。她仍然笑个不停。
“怎么啦?怎么啦?”
新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摇晃着她的肩膀。
少女好不容易才从大笑中清醒过来,从正面认真地凝视着年轻人的脸,又笑了起来。
新治探头问道:
“是真的吗?”
“傻瓜。这是胡说。”
“可是,确实是这么传说的嘛。”
“全是胡说。”
两人抱膝坐在船儿的背阴处。
“啊,真难受。笑得太厉害了,这里可难受了。”少女按了按胸口。她穿着的斜纹
哗叽工作服都褪了色,只有胸脯部分的条纹激烈地起伏着。
“这里好痛啊!”初江又说了一遍。
“不要紧吧?”
新治说着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
“给我按摩一下会舒服些。”少女说。
新治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两人的脸颊贴得很近了。两人彼此都强烈地嗅到对方
犹如海潮气味般的体臭,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干裂的嘴唇相互接触,多少带点咸
味儿,新治觉得就像海藻一般。这一瞬间之后,年轻人对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有点
愧疚,便离开她的身体,站了起来。
“明儿打鱼回来,我把鱼送到灯塔长家里。”
新治只顾眺望着大海,重整威严,用男子汉的气势宣布说。
两人分别在船儿的两侧行走。新治准备从这里径直走回家去,他注意到少女的身影
没有从船儿的后面出现。但从没在沙滩上的影子,他知道少女躲藏在船尾了。
“你的影子正好露出来啦!”年轻人提醒说。
于是,他望见穿着粗条纹工作服的少女的身影,活像野兽一般地从那里跳了出来,
朝着海滨对面的方向,连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远了。
翌日,新治打鱼归来,手里持着两尾用稻草穿鳃串起来的五六寸长的虎头鱼,向灯
塔长宅邸走去。到了八代神社后边,他想起还没有礼拜神灵,感谢神灵的恩赐,便绕到
正面,虔诚地顶礼膜拜起来。
祈愿过后,他眺望着早已笼罩上月色的伊势海,做了深深的呼吸。朵朵云彩恍如古
代的群神,浮现在海面的上空。
年轻人感到包围着他的丰饶的大自然与他自身,是一种无尚的调和。他觉得自己的
深呼吸,是仿造大自然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的一部分,它深深渗透到年轻人的体内深处。
他所听见的潮骚,仿佛是海的巨大的潮流,与他体内沸腾的热血的潮流调合起来了。新
治平日并不特别需要音乐,但大自然本身一定充满着音乐的需要。
新治把虎头鱼抬到齐眼高,朝那长着刺的丑陋的鱼头,伸了伸舌头。鱼儿显然还活
着,但它一动也不动。新治捅了一下它的下巴颜,其中一尾在空中跃动了一下。
这样,年轻人十分惋惜这幸福的幽会来得太早,便慢腾腾地走了。
灯塔长和夫人对新来的初江抱有好感。他们原以为她寡言,不会招人喜欢,而她竟
笑逐颜开,脸颊绯红,看来十分聪颖,不愧是个可爱的姑娘。学习礼仪会快放的时候,
其他姑娘都没注意到,可初江却快手收拾起伙伴们喝过的茶碗,并满涮干净,还帮夫人
洗洗涮涮。
灯塔长夫妇的女儿在东京上大学。只有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才回家。平日老两口总
是把经常来访的村里的姑娘们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真心关怀她们的境遇,把她们的幸
福看做自己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
已经度过30年看守灯塔生活的灯塔长,有着一副顽固的风貌,常常喊声如雷地怒斥
悄悄潜入灯塔内探险的顽皮的村童,所以孩子们都很害怕他。可是,他却是一个心地善
良的人。孤独使他完全失去了相信他人会有恶意的心情。在灯塔里最佳的款待莫过于客
人来访。无论是哪里的远离人群的灯塔,从千里迢迢来访的客人,理应不会怀有恶意。
再说,来客受到坦诚的被视为稀客的款待,纵令怀有恶意,任谁也会打消这种坏念头的。
事实上,正如他常说的:“恶意无法像善意那样走远路。”
灯塔长夫人也确是个好人。过去曾担任过乡村女校的教师,再加上长期的看守灯塔
的生活,愈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成为万事通,活像部大百科全书。连斯凯拉国立欧剧
院是在意大利的梅拉诺,她都知道。东京的女影星最近在什么地方把右脚扭伤了,她也
知道。在辩论的时候,她能辩赢她的丈夫,之后她又专心替丈夫缝补布袜子,准备晚餐,
如此等等。每次客人来访,她都滔滔不绝,谈个没完。村里有的人对这位夫人的能言善
辩听得人迷,把她与自己的寡言的妻子相比,对灯塔长寄予属于多管闲事的同情。不过,
灯塔长是很尊敬妻子的学识的。
灯塔长的宅邸是三间平房。所有地方都像灯塔内部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揩拭得
一尘不染。柱子上挂着轮船公司的日历,饭厅地沪的灰总是弄得清洁而平整。客厅的一
角上,女儿不在时,书桌上照样摆设着法国洋娃娃,青色玻璃的空笔碟子在闪闪发光。
使用灯塔的机械油残渣变为煤气做燃料的铁锅澡盆,也安设在房子的后面。与肮脏的渔
家不同,这里连厕所门口的手巾也是刚洗好的、靛蓝色还很清新的。
一天的大半时间,灯塔长坐在地炉旁,叼着黄铜烟袋,吸着新生牌香烟。白天里,
灯塔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年轻的灯塔员在值班小屋里填写船舶经过的报告记录。
这一天,时近黄昏,也不是什么例行聚会的日子,初江手里拿着用报纸包裹的一包
海参礼品前来造访。她那深蓝哗叽裙下面,穿着肉包的长锦袜子,然后再套上一双红色
短袜。毛衣还是那件常穿的红毛衣。
初江一进门,灯塔长夫人立即用坦率的口吻说:
“初江,穿深蓝色裙子的时候,最好是穿黑袜子。你不是有黑袜子吗?记得有一回
你来时也穿过的嘛。”
“嗯。”
初江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潮,在地炉旁坐了下来。
诸事快将办完的时候,夫人也坐在地炉旁,先用与在冽会上讲授的不同的口吻说了
起来。一看见年轻的姑娘,她就从一般的恋爱观谈起,乃至探问:“你有意中人吗?”
有时连灯塔长看见姑娘扭扭怩怩,也会提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已近黄昏,灯塔长夫妇竭力挽留少女一起用晚餐。初江却回答说:老父亲一人在家
等候,所以得回家去。说着她主动帮灯塔长夫妇备好了晚餐。她自己连早先端上的点心
也没有吃,只是低下绯红的脸,走进了厨房,精神就振作起来了。她一边切海参,一边
哼着昨天刚从伯母那里学会的。本岛流传的孟兰贫会上歌唱的伊势舞曲。``
\\\\衣橱、衣箱、旅行箱,
\\\\送给女儿做嫁妆,
\\\\不要指望再还回。
\\\\啊!母亲。这太勉强,
\\\\东边天阴或许会刮风,
\\\\西边天阴或许会下雨,
\\\\连运载粮食万斗的部,
\\\\一不顺风,嘿嘿!
\\\\出了航也得折回。``
“哎哟,我来这岛上已经三年了,还没学会这首歌,初江却学会了。”夫人说。
“哦,它很像老崎那边的歌咏。”初江说。
这时,昏暗的户外传来了脚步声,从暗处听见了招呼声:“您好!”
大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
“那不是新治吗?……哟,又送鱼来了,谢谢。孩子她爹,久保又送鱼来了。”
“总让你费心,谢谢。”灯塔长没有离开地炉旁,说:“请进来吧,新治。”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向时候,新治和初江互相交换了眼色。新治微笑了。初江也微笑
了。夫人冷不防地回过头来,瞧见他们两人的微笑。
“你们彼此认识呀。唔,村子不大,这样反倒好。新治,请进屋里来……哦,千代
子从东京来信了,还特地问新治好呐。千代子是不是喜欢新冶了呢?快放着假了,她会
回来的,到时来玩儿吧。”
这席话,完全挫伤刚打算进屋里来的新治的锐气。初江冲着厨房的水槽,再也不回
过头来。年轻人复又返回到薄暮中,经多次挽留,他也没有进屋里来,就在远处施了一
个礼,转过身子走回去了。
“新治真腼腆,孩子她爹。”夫人说。
她经常是边说边笑。这触自的笑声响彻整个屋子。灯塔长和初江都没有搭话。
新治在女人坡的拐角处等候初江。
一拐过女人坡,灯塔四周的薄暮就变成还残留着微明的日落时分的余晖。松林后面,
一派漆黑。眼前的大海却还辉映着落日最后的残照。今天一整天,一早刮起的东风吹遍
了全岛,到了黄昏时分,这风也没有让人有痛肤彻骨之感。扬过女人坡,连风丝也没有
了,只见薄暮沉静的光芒透过云端的缝隙流泻了下来。
大海对面的一侧延伸着濒临歌岛港的短短的海岬,海岬的一端是断续的,好几块岩
石劈开白浪高高地耸立着。海岬附近格外明亮。山顶上挺立着一株赤松,树干沐浴着夕
阳的余晖,轮廓分明地映现在年轻人的视野里,映现在他目力敏锐的眼里。树干突然失
去了光泽。于是,仰望天空的云层,黑压压一片。星星在东山的尽头开始闪烁。
新治站在岩石的一角上侧耳倾听,他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这是从灯塔长宅邸的正
门前的石阶走下来,并从石板路上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他很调皮,准备躲藏在这里吓
唬初江。但是,当可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却担心少女害怕,反而吹起口哨,
让她知道自己的所在。口哨吹的是方才初江所唱的伊势舞曲的一书。``
\\\\东边天阴或许会刮风,
\\\\西边天阴或许会下雨,
\\\\连运载粮食万斗的船,``
初江绕过女人被走过来,她仿佛没有发现新治就在那里,以同样的步调走了过去。
新治紧追在她的后面喊道:
“喂!喂!”
尽管他叫喊,少女并没有回头。年轻人无奈,只好默默地跟随在少女的后面。
道路被松林笼罩,又漆黑又险峻。少女借着小手电筒的光柱照亮前方,步子变得缓
慢,新治不知不觉地走在她的前面了。随着轻轻的叫唤声,手电筒的亮光像腾飞的小鸟,
修地从树干飞到了树梢。年轻人机警地回过头来。他马上把摔倒的少女抱了起来。
虽说是四周的情况迫使年轻人这样做,但他对刚才的埋伏、吹口哨打信号以及跟踪
等举动所描绘出来的自己像干了不良行为似的形象,深感愧疚。于是,他扶起初江后,
没有转移到重复昨天那样的爱抚,而是像兄长般亲切地把沾在少女身上的孤立掸掉。因
为沙地泥沙掺半且很干,一禅就落下。幸亏她没有受伤。这时候,少女活像个孩子,把
手搭在年轻人壮实伯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初江寻找从她手中掉落的手电筒。它就横躺在两人背后的地面上,展开淡淡的扇形
的亮光。在这亮光中的满了松叶。岛上的深沉暮色包围着这一丁点朦胧的光。
“在这儿呢。我摔倒的时候,它大概照在我的背后了吧。”少女快活地笑着说。
“你刚才生什么气呀?”新治认真地问道。
“千代子的事呗。”
“傻瓜!”
“真的没什么吗?”
“什么事也没有。”
两人并肩走着,手里拿着小手电筒的新治活像个领航员,-一指点着难走的路。没有
话题,不爱说话的新措哨响地说开了:
“我真想有朝一日能用干活措到的钱买艘机帆船,和弟弟两人运输纪州的木材和九
州的煤啊。这样就可以让我母亲生活得快活些,将来我老了也要回到岛上来,过过舒坦
的生活。我无论航海到哪儿,都忘不了岛上的事儿。我觉得岛上的景色是日本最美的。
歌岛上的人都这样确信。还有,我们大家要齐心协力让岛上的生活比哪儿都充满和平,
比哪儿都充满幸福。不然,谁也都不会想起海岛的事际无论时局如何,太坏的习气传到
这岛上来之前,都会消失的。要知道,大海只会送来岛上需要的正直的好东西,保护留
在岛上的正直的好东西啊!所以这岛上一个小偷也没有。它任何时候都会培育出真诚的、
做好了认真劳动的思想准备、具有言行一致的爱和勇气、毫不怯懦的男子汉来的。”
当然,这些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向,条理并不是那么清晰。尽管如此,年轻人罕
见地善辩,简要地向少女做了说明。初江没有作答,却一味点头。她没有露出丝毫厌倦
的神态,表情里洋溢着真诚的共鸣和信赖。新治深感高兴。这样诚挚的交谈的结果,年
轻人就不去想不诚实的事了。他特意省略了向海作祷告的最后一句重要的话。没有任何
东西妨碍他们两人了,连道路也被绵延不断的树木的茂密的影子所笼罩,但这回新治连
初江的手也没有握一握,更何况接吻,是想也没有想过啊。昨日傍晚在海滩上的偶然事
件,简直不像是出自他们的意志,而像是为一种外在的力量所驱使,这是意想不到的。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实是不可思议。他们好不容易才相约下次渔休日下午在观哨
所会面。
他们经过几代神社的后面时,初江首先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止住了脚步。新治也
跟着止住了脚步。
原来,村子一齐燃亮了灯火。那派景象简直像无声的辉煌的祭扫的开端,所有窗户
都流泻出了不像是煤油灯的发黄的光,是闪烁着坚定的璀璨的光。村子恍如从黑夜中苏
醒,浮现了出来。因为故障多的发电机已经修好了。
两人在进村之前分手了。初江独自从许久没有走过的室外灯光照耀下的石阶走了下
去。
新治的弟弟阿宏修学旅行出发的日子来临了。周游京饭地方五夜六天。迄今未离过
岛的少年们,可以亲眼一睹广阔的外部世界。从前,有的小学生到内地修学旅行,第一
次看见老式马车就瞪大眼睛喊道:
“嘿,大狗拉茅厕跑哩!”
海岛的孩子是通过课本上的图画和解说替代实物而首先学习概念的。电车、高层建
筑物、电影院、地铁等,都只是从想像中创造出来的,这是多么困难啊。但是,这回一
接触实物后,产生新鲜的惊奇之余,原先的概念便明显地变得无用了。在岛上度过漫长
的生涯,连想也没有想过现在都市的马路,会出现如此喧闹的来来往往的电车之类的玩
意儿。
一到修学旅行,八代神社就可以售出许多护身符。母亲们觉得孩子们去自己未曾到
过的大都市,简直像是要去做一次决死的大冒险。尽管在他们每天的谋生中,在他们身
边周围的大海里,时刻都潜伏着死亡和危险,可是……
阿宏的母亲豁出钱来买了两只鸡蛋,把它烧得很咸,做成一个盒饭。还将牛奶糖和
水果深藏在书包里,轻易找不到。
谁有这天,神风号联运船特别在下午一点从歌岛出发。这艘轮船载重不足20吨,顽
固而老练的船长本来对这种例外的做法大为不满,可是这年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去修学旅
行,船过早抵达鸟羽就要候乘适当的火车,消磨时间需要花钱,于是才勉强接受了学校
的这个建设。
神风号的船舱和甲板上,都挤满了把水壶和书包交叉在胸前的学生。带队老师对挤
满码头的母亲们变得有点担心了。在歌岛村,母亲们的意向可以左右老师的地位。有个
老师被母亲们打上了共产党的烙印,结果被撵走了。可是,有个很有人缘的男老师,即
使同女教师生了私生子,也能晋升为代理教务长。
大好春光的一个晌午,轮船开始徐徐启动,母亲们便各自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把
帽带系在颚下的学生们,估计轮船已经驶到码头上的人分辨不清他们的脸庞的时候,就
冲着海港开玩笑地高喊:“傻瓜!”“嘿,笨蛋!”“糊涂虫!”满载着身穿黑色制服
的学生的船只,把徽章和金扣的闪光移向了远方。阿宏的母亲坐在连白天也很昏暗的静
悄悄的家中的榻榻米上,想起两个儿子不久就要扔下自己出海,便潸然泪下。
神风号泊在珍珠岛旁的鸟羽港深水码头,让学生下了船,又恢复了它原先那种悠闲
的带乡土气的风采,开始做返航歌岛的准备。人们往古老的蒸气烟囱浇水,水影在船首
里倒和吊在栈桥的大鱼笼上摇曳。用白漆在灰色外壁上书写着一个“冰”字的仓库,濒
临着大海。
灯塔长的女儿千代子拎着手提包,站立在码头的尽头。这个性情孤僻的姑娘,阔别
许久才回到岛上来,她讨厌与岛上的人们攀谈。
千代子没有施脂粉,身穿朴素的深褐色西服裙,更加不显眼了。她的这副容貌并不
引人注目,但轮廓粗犷而明朗,也许对一些人会有魅力呢。虽然如此,千代子却经常露
出一副忧郁的表情,固执地考虑自己不美的问题。眼下,她最明显的成就,就是在东京
接受大学教育,是个有“教养”的人。但是,人们常以貌相人,如此深思其貌不扬,也
许同深思其貌标致是同样过分的吧。
父亲是个老好人,不知不觉又袒护了千代子这种忧郁的确信。因为女儿总是公开露
出她对于过分继承父亲的遗传、其貌不扬而感到伤心。所以有时候,诚实的灯塔长明知
女儿在邻室,他也对客人抱怨一番,说:
“唉,真是的,年轻姑娘为其貌不畅而苦恼,也是因为我这个做父亲的长相太丑的
缘故,我感到有责任啊。不过,也许是一种命运吧!”
有人拍了拍千代子的肩膀,千代子回过头来。穿着锃亮的皮工作服的川本安夫笑着
站在她面前。
“欢迎你回来。放春假了吗?”
“嗯。昨天刚考完试。”
“大概是回来吮妈妈的奶吧!”
安夫受父命,前天来到津县衙门办理合作社的事,投宿在鸟羽的亲戚经营的一家旅
馆里,现在正想乘这艘船返回双岛。他最满足的,就是能用标准语与东京的女大学生对
话。
从这个善于酬酢的同龄人的言谈举止,千代子感到他非常快活,他肯定是认定“这
姑娘对我有意思哩”。有了这种感觉,她就愈发无精打采,心想:又来这一套!千代子
在东京受到电影和小说的影响,很想看看--哪怕是一次--男人说“我爱你”时的眼
睛的表情。然而,她开始断定这种事是一生无法看到的。
神风号轮那边传来了嘶哑的呼喊声:
“喂,坐垫还没有拿来呢。瞧啊!”
转眼间,只见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个沐浴着大半个仓库影子的蔓草花纹大坐垫包,
从码头另一头走了过来。
“已经到开船的时间啦!”安夫说。
从码头跳上船的时候,他握住千代子的手跳了过来。千代子感到这只铁一般的手掌
与东京的小伙子的手拿不同。她从这只手掌,想像着尚未与她握过一次手的新治的手掌。
从小天窗式的人口往船舱窥视,只见人们横躺在昏暗的舱内的榻榻米上的身影。有
的脖颈围着白毛巾,只有闪亮的眼镜反射,映在习惯于室外光线的眼睛里,更加显出深
沉的积淀。
“还是呆在甲板上好啊。虽然有点寒意,也比船舱好啊。”
安夫和千代子刚靠在船桥里倒绕着的缆绳坐下来避风,那个鲁莽的年轻的船长助手
就说:
“喂,请抬抬屁股!”
说罢,年轻助手从两人的屁股底下把木板换了出来。他们两人是坐在用来遮挡船舱
人口的盖板上。
船长在剥落了油漆而露出木纹的船桥上吗钟了。神风号轮启航了。
他们两人眺望着远方的鸟羽港,任凭陈旧的发动机在震颤。安夫本想向千代子透露
一些自己昨晚偷偷嫖女人的事,可转念一想又作罢了。要是在一般的农村渔村,安夫会
嫖女人倒是可以成为自豪的本钱,然而在这清净的歌岛,他就噤若寒蝉。他年纪轻轻,
却摆出一副伪善的架势。
千代子看见海鸥飞向比鸟羽站前的缆车铁塔更高的地方的一瞬间,心里就暗暗下了
赌注。她悄悄地盘算着,在东京没有遇上任何冒险的行动,所以希望每次回到岛上,自
己身上会发生完全改变世界面貌的事情。船越是远离鸟羽,她就越觉得任何低徊飞翔的
海鸥要超过远方小小的铁塔都是毫不费率的。然而,铁塔依然高高地耸立着。千伏于把
眼睛移近红皮表带的手表的秒针上。她心想:“再过对秒钟,海鸥要是飞过铁塔,那美
好的事情就在等待着我。”……五秒过去了。一只紧追着轮船飞过来的海鸥突然高飞,
它的翅膀越过铁塔,振翅飞远了。
千代子趁别人还没有猜疑自己的微笑时,开口说道:
“岛上是不是发生什么变化了?”
轮船在前进,左侧已经看见坂手岛。安夫把快烧到嘴唇的短短的烟蒂按在甲板上掐
灭后,答道:
“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哦,对啦,十天前,发电机发生了故障,村里只好
点煤油灯。现在已经修好了。”
“我妈妈来信也谈到了。”
“是吗?其他新闻嘛……”
在洋溢着春光的大海的反射下,他眯起了眼睛。海上保安厅的纯白色的鹎号艇,从
距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向鸟羽港驶去了。
“对了。宫田照大爷把女儿叫回来了。她叫初江,长得特别标致呐。”
“是吗?”
一听到“特别标致”这几个字,千代子顿时面带愁容。因为单凭这句话,听起来就
像是对自己的非难。
“照大爷很喜欢我呐。因为我排行老二,村里人又都说我最适合做初江家的人赘女
婿哩。”
神风号轮行驶不久,右侧出现营岛,左侧出现巨大的答志岛的景观。就是在平静的
日子里,轮船一驶出雄峙着两岛的海域,就会遇上惊涛骇浪,把船板摇晃得吱吱作响。
从这一带始,鱼鹰不停地在波涛中艺游,还可以看到大洋中屹立着岩群的暗礁。安夫看
见这些暗礁,就皱起眉头,把视线从歌岛这惟一使人感到屈辱的回忆中移开了。因为自
古以来,每次争夺,年轻人都要为之流血的暗礁的渔业权,如今已划归答志岛了。
卡代子和安夫站起身来,越过低矮的船桥,等待着海面出现的岛影。歌岛经常从水
平线上露出朦胧的、神秘的头盔似的形状来。轮船随海浪倾斜,头盔也随之倾斜。
渔休日姗姗来迟。阿宏参加修学旅行的翌日,暴风雨袭击全岛,才被迫停止出海。
岛上为数不多的樱树刚刚绽开的蓓蓉,被这场暴风而全打落了。
前一天,不合时宜的湿润的风,不断地吹拂着。奇妙的晚霞,笼罩着天空。大浪汹
涌,海滨传来了阵阵呼啸声。海师螂、甲壳虫都拼命地爬上高处。半夜里,狂风夹着暴
雨刮了起来。悲鸣和恍如笛子的声音,从海上、从空中传了过来。
新治在卧铺里听见了这种声音,才明白今天是渔休日。这样,就无法修理渔具和搓
网绳,青年会也无法开展捕鼠作业。
心地善良的儿子哪会忍心把身边正在打刀的母亲摇醒呢。他依然躺在卧铺里,一心
等着窗口的发白。房子剧烈摇晃,窗户咯咯作响。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马口铁板倒塌的尖
锐的响声。歌岛的房子不论是大户人家,还是新治家这样的小平房,都是一样的布局,
进门上门的左侧是厕所,右侧是厨房。暴风雨肆虐的时候,只有静静地飘荡着一种气味,
支配着整个黎明前的黑暗,就是那种熏人的、冰冷的、冥想的厕所气味。
面对邻居家土仓库墙壁的这扇窗,迟迟才开始发白。他仰望着刮在屋檐下的顺着湿
漉漉的玻璃窗流淌下来的暴雨。直到刚才,他还憎恨剥夺了他劳动的喜悦和收入这两桩
事的渔休日,现在却又觉得让你回像是盛大的节目。不过,这不是由碧空、国旗和光灿
灿的金珠子装饰起来的节日,而是由暴风雨、怒涛和摇树如虎啸的劲风装饰起来的节日。
年轻人等得不耐烦,从卧铺上跳起来,套上到处开了洞的黑圆领毛衣,穿上了长裤。
一忽儿,睁开眼睛的母亲看见做明的团前站着一个男人的黑影,便喊叫起来:
“喂,是谁?”
“是我。”
“别吓唬人啦!今天这种暴风雨天,还出海打鱼吗?”
“不,是渔休日。”
“既然是渔休日,多睡一会儿不好吗?什么呀,我还以为是陌生人呐!”
睡眼惺讼的母亲最初的印象应验了。看起来她儿子实际上像个陌生的男子。平素难
得启齿的新治,竟大声唱起歌来,还揪住门框做器械体操的动作。
母亲责备说:这样会把房子弄坏的。她不了解个中原因,还抱怨说:
“屋外闹暴风雨,屋里也闲暴风雨啦!”
新治看了好几回被烟熏黑了的挂钟。这颗不习惯猜疑的心,从未曾怀疑过女子遍上
这暴风雨天还会不会守约。年轻人的心缺乏想像力,说不安也罢,欣喜也罢,凭着想像
力去扩大它,使它变得烦杂了。即使如此,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用于消磨忧郁的余暇的
手段。
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于是技上肢雨衣,来到了海边,与海相会。因为他觉得仿佛
只有海才会回答他那无言的对话。巨浪高高地涌上防波堤,发出惊人的轰鸣,尔后又崩
溃了。根据昨晚的暴风雨特别警报,所有的船只都被拖到比平时更高的地方了。河线出
乎意料地逼近过来,海港内部在巨浪退下时,水面陡斜,几乎露出了底。浪花夹杂着雨
点,从正面拍打在新治的脸上。飞溅在热辣辣的脸上、顺着鼻梁淌下的雨水,带上一股
浓烈的咸味儿,使他回想起初江的嘴唇的妙味儿来。
云朵迅速飘流,昏暗的天空急遽变化,时明时暗。苍穹深处偶然也露出包含着不透
明的亮光的云层,仿佛预感到晴天的到来,但是,很快又消失了。新治凝神仰望着天空,
不知道波浪冲到了他的脚边,把他的木屣带也濡湿了。一只美丽的桃色小贝壳落在他的
脚边上。大概是方才那股浪潮把它冲上来的吧。年轻人拎起来看了看,形状完整,连纤
细的薄边也无破损的痕迹。他想把它作为礼品,放进了衣兜里。
午餐过后,他立即做好外出的准备。母亲一边洗测餐具,一边凝视着又要走到暴风
雨中的儿子的身影。她没敢问儿子上哪儿,因为儿子的背影似乎充盈着一股不容地询问
的力量。她后悔自己没有生个呆在家里帮忙于家务活的女儿。
男人出海打鱼,乘上机帆船,把货物运送到各个港口。女人则同这种广阔的世界无
缘,她们只能烧饭、汲水、采海藻,夏天到来就潜水,潜到深海底。母亲在海女中也算
是老练的,她知道海底的黎明世界是妇女的世界。白昼也昏暗的家、黑暗的分娩痛苦、
海底的微暗,这些都是一系列相亲相爱的世界。
母亲想起前年夏天,有个妇女和自己一样,是个寡妇,她有个吃奶的儿子,自己身
体孱弱,从海底采完鲍鱼上来,在燕火旁烤火的时候,猝然倒下。她翻着白眼,紧咬着
紫青的嘴唇死去了。黄昏时分,在松林里焚烧她的尸体时,海女们悲伤之余,连站都站
立不住,跪倒地上,痛哭不已。
奇怪的谣传四起,于是出现了害怕潜水的女人。语言说死去的女人在海底看见了不
应看到的可怕的东西,所以遭报应了。
新治的母亲嘲笑这种谣传,越发潜入深海底,她捕的鱼比谁都多。因为对于未知的
东西,她是决不会自寻烦恼的。
……即使回忆起这些往事,她也不那么伤心。她有天生的爽朗性格,有值得自豪的
健康体魄,和儿子一样被户外的狂风暴雨唤醒了愉快的心灵。她把碗碟洗干净后,在吱
嘎作响的窗户的微亮下,掀起衣服的下摆,仔细端详自己那双露出来的大腿。这双晒得
黝黑的结实的腿,没有一丝皱纹,明显隆起的肌肉,放射出近乎琥珀色的光泽。
“凭这副身子,我还能再生三五个孩子啊!”
她的脑子问过这种念头,那颗贞洁的心顿时震颤起来,于是她赶紧整了整衣着,叩
拜了丈夫的灵牌。
年轻人在去灯塔的上坡道上,雨水形成了一股奔流,冲刷着他的脚。松树在低吟。
区长统胶靴走路很困难。他没有打雨伞,感到雨水顺着他的分头流进了他的领窝。但他
依然迎着暴风而继续攀登。他倒不是要反抗暴风雨,而是恰恰相反,仿佛要弄清他购这
股静静的幸福感是与静静的大自然有着密切的关联的。此刻,他感到自己内心对这种大
自然的躁动,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亲近感。
从松林缝间可以鸟瞰的大海,白浪悠悠,后浪推前浪地滚滚而去。连海岬前端的高
大的岩石,也常常被波涛覆盖。
据过女人被,就看见灯塔长宅邸的平房,关着所有的窗户,垂下窗帘,在暴风雨中
显得更加低矮了。他登上了通向灯塔的石阶。今天,紧闭着的值班小屋里,看不见灯塔
员的身影。小屋的玻璃窗被雨水打得湿漉漉,被风吹得吱嘎响个不停。屋里只有一架时
着紧闭的窗呆然而立的望远镜、一堆放在桌面上被贼风吹得散乱了的文件、烟斗、海上
保安厅的制帽、画着新船的轮船公司的绚丽月历、挂钟和桂钉上随便挂着的三把大三角
尺……
年轻人到达观哨所的时候,连贴身衬衣也濡湿了。在这静谧的地方,暴风雨显得格
外凄厉。靠近海岛的顶端,四周是毫无遮蔽的天空,暴风雨更加肆虐,为所欲为。
三面做开大窗的废墟,毫不挡风,倒是把风雨引进室内,任凭风带着雨星乱舞。从
二楼的窗口可以望及的太平洋宽阔无垠的景观,尽管视野被雨云弄得狭窄了,但是一片
滔天白浪,其凶猛之势,使四周在灰黑的雨云中朦胧不清,这样反而引人想像出无限宽
广的粗暴的世界。
新治从外侧的楼梯走下来,窥视了一下先前曾来取过母亲存放柴火的一楼,发现那
里是最好的防风处。这一楼本是用做存放东西的,开了两三扇很小的窗,其中只有一扇
的窗玻璃被损了。先前这里堆积如山的松叶捆,都被存主分别运走,眼下还能看到其痕
迹,只在一角落里留下四五捆。
新治闻到发霉的臭味,心想:“简直像个牢房啊!”他从风雨中躲进废墟,倏然感
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大喷嚏。
他脱下雨衣,在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过惯船上生活的人事事都非常细心,出门
是要随身带火柴的。指头在触及火柴之前,先触及早晨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他把它掏
了出来,借助窗户的亮光照了照。仿佛依然被潮水濡湿了似的,桃红色的贝壳闪闪发光。
年轻人得到满足,又把它放回裤兜里。
潮湿的火柴很难划着。他从松散了的一捆柴火中,把枯松叶和枝扭堆在水泥地面上,
用麻利的动作划着火柴,待闪出小小的火焰时,整个室内已经充满了烟雾。
年轻人抱膝坐在青火旁。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他等待着,没有丝毫的不安。自己穿着的黑毛衣多处绽开,他用手指捅了捅绽
开的洞,以消磨时间。他的身体渐渐暖和的感觉,与户外的暴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荡漾
在无可怀疑的忠实的自身所给予的幸福感中。他没有现存的想像力,不会感到苦恼。等
着等着,他把头靠在膝盖上入睡了。
新治醒过来时,眼前的黄火依然燃烧着。火焰对面仁立着一个陌生的朦胧的影子。
新治心想:不是在做梦吧?一个半裸的少女低头站在篝火旁,低垂的双手拿着洁白的贴
身衬衣在烤火。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
新治明白过来这不是梦的时候,闪过一个狡黠的念头。他佯装还在睡梦中,身子一
动也不动,却把眼睛眯成一条键在注视着。因为初江的体态实在太美了。
海女似乎对赤着淋湿的身子烤火习以为常,丝毫也不踌躇。她来到相约的地方时,
这里已生了火堆。年轻人睡着了。于是她像小孩子一样,突然心血来潮,想趁年轻人沉
睡的当地,赶快把湿透了的衣服和濡湿了的肌肤烘干。也就是说,初江没有意识到是在
男人面前裸露,而只是偶遇这里生了房火,于是便在火堆前裸露罢了。
新治要是个饱经女色的小伙子,也许就应清楚在暴风雨包围的废墟里,站在篝火对
面的初江向裸体,千真万确是处女的躯体。她那决不能说是白皙的肌肤,经年承受潮水
的冲洗,显得润滑而壮实,那对高耸的小乳房似乎彼此腼腆地背着脸,在经受长年累月
潜水锻炼的广阔的前胸,丰隆起一对杏花色的蓓蕾。新治害怕被她看破自己在窥视,所
以眼睛只是咪起一条细缝。这种姿态保持着朦胧的轮廓,透过几乎冲及水泥天花板的火
焰,隐约可见。
但是,年轻人冷不防地眨了眨眼睛,这一瞬间,被火焰的亮光夸张了的睫毛的影子,
在脸颊上晃动了一下。少女连忙用尚未干透的洁白的贴身衬衣遮住了胸脯,高声喊道:
“不许睁开眼睛!”
忠实的年轻人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仔细想来,倘使再装睡的确不太好了,再说惊醒
过来又不是谁的过错,他从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中获得了勇气,于是再次把那双乌黑的
美丽的眼睛睁开了。
少女无所措手足,但还是没想把贴身材衣穿上。她再次用尖锐而清脆的声音喊道:
“不许睁开眼睛!”
这回,年轻人再也不愿意将眼睛闭上。出世以后,他就看惯了渔村女的裸体,但看
心爱的人的裸体却是头一回。而且仅凭赤身露体这一理由而在初江和自己之间产生阻隔,
使平常的寒暄和亲见的接近变得困难,这是叫人无法理解的。他用少年人的坦率站起身
来。
年轻人和少女隔火相望。年轻人稍向右侧挪动了一下身子,少女也随之向右侧稍外
开了几步。薄火仍旧在他们两人之间燃烧着。
“你干吗要躲?”
“人家害羞呗。”
年轻人并没有说“那么你穿上衣服好了”。因为他很想看看--哪怕是多看一眼-
-面前的她的身影。此时此刻,他不知如何续上话头,便提出孩子般的问题:
“怎样才不害羞呢?”
少女做了实在是天真烂漫的回答,但出语惊人:
“你也脱光,我就不会害羞了。”
新治非常困惑,但只踌躇了一瞬间,就不言不语地开始脱掉圆领毛衣。脱衣时,脑
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少女会不会逃掉呢?年轻人脱毛衣经过脸面的一瞬间,优柔寡断起
来了。他在脱掉衣服之后,身上只剩下一块兜裆市,一个比他穿着衣服时英俊得多的裸
体站立在那里了。然而,新治的心炽烈地向着初江,愧疚好不容易在他的身上苏醒,这
是在他们做了如下问答之后的事了。
“你不再害羞了吧?”
他像质问似的热切地追问了一句。少女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可怕,她出乎意外地
找到了托词:
“不!”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完全脱光嘛。”
年轻人在火焰照耀下的身体,由于羞愧而变得通红了。他的回话快要脱口而出时又
堵在喉咙里。他一边将手伸近旁火,近得指尖几乎插进火里,一边凝视着少女那件摇曳
着火焰影子的白色贴身衬衣,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你要是把它脱了,我就脱。”
这时候,初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这微笑意味着什么呢?新治不明白。连初江自己
也没有意识到意味着什么。少女把遮掩胸脯至下半身的白色贴身衬衣脱掉,扔在身后。
年轻人看到这副情景,像一首塑像,威立不动。他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少女闪烁着焰影的
眼睛,一边解开了兜裆布的带子。
这时,窗外的暴风雨突然更疯狂地刮了起来。这之前尽管风雨一直以同样的凶猛在
废墟上肆虐,然而这一瞬间,狂风暴雨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他们体味到高窗的紧底
下,太平洋畅快地摇荡着这持续的躁动。
少女后退了二三步。后面没有出口。少女的脊背触到被烟熏黑了的水泥墙。
“初江!”年轻人喊了一声。
“从火上跳过来,从火上跳过来啊!”少女气喘吁吁,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说。
裸体的年轻人毫不犹豫。他那映着火焰的躯体一跃跳过了篝火。下一瞬间就是这躯
体呈现在少女的紧跟前了。他的胸脯轻轻触及少女的乳房。年轻人非常激动,心想:
“就是这种弹力!原先我所想像的藏在红毛衣下面的,就是这种弹力啊!”两人拥抱了。
少女首先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松叶扎得好痛啊!”少女说。
年轻人伸手把白色贴身衬衣拿过来,准备给少女垫背。少女拒绝了。她的两只手已
经不想拥抱年轻人了。她缩起双膝,双手将贴身衬衣揉成一团,好像小孩在草丛中捕捉
到虫儿时那样,用这种动作顽强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
这时,初江说了一句含有道德意味的话:
“不要,不要……出嫁前的姑娘不能这样嘛。”
年轻人有点畏怯,无力地说: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不行。”……姑娘闭上了眼睛。她的声调像是训诫,又像是劝解,流利地说:
“现在不行。我,已经打定主意嫁给你了嘛。出嫁以前,无论如何也不行。”
新治心中对道德观念也抱有一种盲目的虔敬。首先,他还不曾玩过女性,所以觉得
这时候自己仿佛接触到女人所存在的道德的核心。所以他并没有强求。
年轻人用胳膊紧紧抱住少女的身体,两人都听见彼此裸露的鼓动。长吻给无法满足
的年轻人带来了痛苦。然而,这一瞬间,这种痛苦又转化为不可思议的幸福感。稍微减
弱了的铸火,不时蹦跳出几颗火星。两人听见这种声音,也听见掠过高自吹进来的暴风
雨的呼啸,以及夹杂着他们彼此的心脏的跳动声。于是,新治感到这种永无休止的陶醉
心值,与户外杂乱的期紧和挖树的风声在大自然的同样高调中起伏翻动。这种感情充裕
着一种永无穷尽的净福。
年轻人离开了她,用不愧是男子汉的沉着的声音说:
“今儿我在海滩拾到一个美丽的贝壳,想把它送给你,就带来了。”
“谢谢。让我看看。”
新治回到了自己脱衣的地方,开始把衣服穿上。少女也开始静静地把贴身衬衣裤穿
上,整理了一番,衣着十分自然。
年轻人手持美丽的贝壳回到已经穿上衣服的少女面前。
“哟,真美。”少女让火焰映在贝壳表面上,显得十分高兴。她把它插在自己的头
发上,又说:“真像珊瑚啊。能不能把它当头饰呢?”
新治坐在地板上,把身子靠在少女的肩膀上。两人都穿上衣服,轻松地接吻了。
……回去的时候,暴风雨还没有停息。过去他们两人为避忌灯塔的人,习惯去灯塔
之前绕岔道走。现在新治难以遵守这个习惯了。他送初江经由稍为易走的路,向灯塔的
后面走了下去。两人从灯塔起互相依偎,从刮着劲风的石阶走了下去。
千代子回到岛上的父母身边,第二天起就为无聊而苦恼。新治也不来访。虽然村里
的姑娘都来参加学习礼仪的例会,但千代子知道其中一新参加者是安夫所说的那位初江
时,就觉得初江那副乡下人的长相,比岛上的人所说的更漂亮。这就是千代子的奇特的
优点。有点自信的女子一般都爱议论别的女子的缺点,可千代子却比男人更坦率地承认
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类型女子的美。
千代子无所事事,学习起英国文学史来。她对维多利亚王朝的困秀诗人克里斯蒂娜
·乔治、阿德雷特·安·普罗库塔、兹因·因兹罗、奥加斯塔·维布斯塔、阿莉丝·梅
尼尔夫人等作家的作品全然不知道,却像背诵经文似的把她们的名字背了下来。千代子
最得意的是死记硬背,甚至连先生打喷嚏都记在笔记本上。
母亲在她身边拼命想从她那里学到一些新知识。上大学本来就是干代子本人的志愿。
父亲原先有些犹豫,母亲热心支持,最后说服了父亲。从灯塔到灯塔,从孤岛到孤岛的
生活所激发起来的对知识的欲望,经常促使母亲对女儿的生活描绘出许多的梦,在母亲
的眼里也就看不见女儿内心小小的不幸。
暴风雨的日子里,灯塔长面对头晚起越刮越紧的强风,感到责任重大,彻夜未眠。
母女俩一夜相伴,睡了个早觉,少有地将早餐和午餐并为一顿了。饭后收拾完毕,一家
三人被暴风雨围困在家中,寂然度过了这一天。
千代子眷恋起东京来,眷恋起就是在这样暴风雨的日子汽车也若无其事地来回行驶、
电梯照样运转、电车照样混杂的东京来了。在那里,大自然首先被征服了,剩下的自然
的威力就是敌人。然而,这岛上的人都把自然看做朋友,都是袒护自然的。
千代子学累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凝望着把自己封锁在户内的暴风雨。暴风雨是
单调的。潮声犹如醉汉的唠叨声,不断地传来。不知为什么,千代子想起了有关学友被
所爱的男子强奸的传闻。这学友深爱其情人的温存和优雅,并且为他吹嘘,可是那一夜
之后,她便爱同一个男子的暴力和私欲,只是无论对谁都噤口不言。
……这时,千代子望见了新治的身影,他正同初江相互依偎,从暴风雨冲刷下的石
阶上走了下来。
千代子一直认定自己的脸丑陋,并相信这张脸的效验。这一确信一旦固定下来,就
比漂亮的脸蛋更能巧妙地骗取感情。确信丑陋的东西就是处女所相信的石膏。
她把朝窗子的脸转了过来。母亲坐在地炉旁做外线活儿。父亲默默地抽着新生牌香
烟。户外有狂风暴雨,户内有家庭。谁都没有察觉千代子的不幸。
千代子又面对书桌翻开了英文书。她不解词意,只见排列着一个个铅字。小鸟忽高
忽低地盘旋的幻影,晃着她的眼睛。原来是海鸥。千代子落入沉思:回岛途中,自己对
飞向马现铁塔的海鸥赌过的小小的占卜,原来就是意味着发生这件事啊!
阿宏从旅途中寄回一封快信。要是寄平信,也许本人比信件还先到达岛上,所以他
在京都清水寺的明信片上盖上一个紫色的参观纪念的大印章,用快件寄回家里来。母亲
本读信之前,气鼓鼓地抱怨说:还寄什么快信,多浪费啊,现在的孩子不知道攒钱的艰
难啊。
阿宏的明信片,只字未提名胜古迹,只是写了第一次去电影院的事。``
在京都的头一个晚上,允许大家自由活动,我便同阿宗。
阿胜三人到附近一家大电影院去看电影。这是一家非常豪华
的电影院,很像是一座华丽的宅邸。可是椅子特别窄,且特别
硬,坐在上面就如坐长凳,坐得屁股疼痛,且坐不稳当。不一
会儿,后边的人就喊:坐下!坐下!我。心想:我们明明是坐下
了嘛,真是莫名其妙啊!后边的人便特别告诉我们,这是叠
椅,要把它放下再坐。我们三人出了洋相,都挠了挠头。我们
把它放下来,坐上去就觉得松软了。很像是天皇殿下的宝座
呢。我多想也让妈妈坐一次啊!``
母亲让新治念这封信,她听到最后一句,哭了。然后,她面对佛坛把明信片举起,
祈愿神灵保佑阿宏在前天的暴风雨中旅行平安,保佑阿宏明后天身体健康、平安无事地
归来。她还强求新治也一起祷告。过了片刻,她像是想起来似地骂道:哥哥读书写字都
不行,还是弟弟脑袋瓜灵。所谓脑袋瓜灵,就是能让母亲舒畅地痛哭一场。她马上拿着
明信片到阿宗、阿胜家里去,让他们家人也看看,然后同新治到澡堂洗澡去了。在澡堂
里,母亲碰见邮局局长夫人,裸露着双膝,跪坐在局长夫人跟前施个礼,感谢邮局准确
无误地把快信送到她的手里。
新治很快治罢,在澡堂门口等候母亲从女澡堂入口处出来。澡堂的屋檐下部分彩色
木雕已经剥落,水蒸气弥漫在屋檐下。夜是暖和的,海是幽静的。
新治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正仰望着相距二三间的前方的屋槽顶端。这男子双手插在
裤兜里,脚蹬木屐,有节奏地行走在石板路上。新治在夜里看见了他身穿茶色及工作取
的脊背。岛上是没有几个人穿这样昂贵的皮工作服的。他的确是安夫。
新治刚想招呼的时候,安夫正好回过头来。矫治绽开了笑脸。安夫却毫无表情,只
顾直勾勾地望了望,又转身扬长而去。
新治很是纳闷,但他并没有把友人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举动特别放在心上。这时,母
亲从澡堂里走出来,他像平时一样,默默地和母亲一起走回家去了。
昨日狂风暴雨过后,万里无云。安夫出海捕鱼归来时,迎接了干代子的造访。千代
子说,她和母亲一起到村上购物,顺便登门拜访。母亲到了附近的合作社主任家里,她
便独自来访安夭家。
安夫从千代子嘴里听到她把新治这个轻浮的年轻人的骄矜贬得一钱不值。他思考了
一夜。第二天晚上,新治认出安夭的时候,安夫正站在沿横穿村子中央的坡道由一户人
家的门前,观看挂在那里的值班表。
歌岛水源贫乏,旧历正月里尤为干涸,不时因水而吵架。以村子中央为一段的沿小
石路而流的小河,其源头就是村子的惟一水源。梅雨时节或暴雨过后,河流成为湍急的
浊流,妇女们就在河边一边说长道短,一边洗涤衣裳,孩子们也可以举行手制木军舰的
下水仪式。可是干旱季节,小河就变成断续内干枯的洼地,连推动一丁点垃圾流下去的
力量也失去了。水源是泉水。也许是注入海岛顶端的雨水,经过过滤后汇成这泉水的吧。
除此以外,岛上别无其他水源。
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公所决定轮流值班汲水,每周轮流一次。汲水是妇女
的事。谁有灯塔把雨水过滤后贮存在水槽里。村上分派只靠泉水生活的各户人家值班,
有的人家轮到值深夜班就只好忍受不方便了。不过,值深夜班的,数周后便可以轮到值
导班的方便时间。
安夫仰望的,就是那张挂在村子行人来往最多的地方的值班表。深夜两点的这一栏
上写着宫田二字。这是初江的班。
安夫咋了咋舌头。要是还在捕章鱼的季节就好了。因为早上出工稍晚些。可是,在
最近这样的马赋鱼汛期里,黎明前就必须到达伊良湖海峡的渔场。这时节,家家户户都
是三点起床,开始准备做饭,性急的人家三点以前就炊烟袅袅了。
尽管如此,初江值班不是下一个三点,还算好些。安夫发誓明天出海之前要把初江
弄到手。
安夫一边仰望值班表,一边不了这样的决心。这时他发现新治站在男澡堂门口,愤
恨至极,把平时的尊严也忘得一千二净了。他匆匆回到家里,斜视了一眼餐厅,只见父
亲和哥哥一边收听收音机播放的响彻全家的浪花小调,一边在交盏对饮。他回到三楼自
己的房间里,不管不顾地拍起香烟来。
安夫根据常识判断:冒犯初江的新治肯定不是个童男子。在青年会上,新治常常是
规规矩矩地抱膝而坐,笑眯眯地倾听别人的意见,尽管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是个玩弄
过女性的人,是个小狐狸!而且,在安夫看来,新治的面孔,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是个
表里不一的面孔。这种想像尽管难以相信,但其结果却令人感到:新治是靠无与伦比的
坦率堂堂正正地征服女性的。
当晚,安夫为了使自己不致睡着,在被窝里拧自己的大腿。其实这样做没有太大的
必要。因为他对新治的憎恨,以及对新治抢先下手的竞争心就足以使他无法安眠了。
安夫有一个可以在人前炫耀的夜光表。这天晚上,他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穿着工作
服和裤子就悄悄地钻进了被窝。他不时地将手表贴在耳边,不时又望着手表发出荧光的
字盘,觉得光凭这只手表,对女人就会有很大的吸引力。
深夜一点二十分,他从家里悄悄地溜了出来。因为是夜间,涛声犹如霹雳。月光明
晃,村庄一片寂静。户外电灯计有:码头一盏、中央坡道两盏、山腰的泉潭边一盏。海
港除了联运船以外,净是渔船,挂在船桅上的白灯、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熄灭,海港之
夜并不热闹。农村之夜显得庄重的,是鳞次栉比的黑暗而厚实的屋顶。然而这渔村的屋
顶都是葺瓦或镀锌薄铁板,在夜间没有芭茅屋顶那种威胁人的沉重感。
安夫脚蹬运动鞋,走路没有发出声响。他从坡道的石阶快速地登了上去,穿过了由
花朵半绽的樱树环绕的小学校的宽阔庭院。这庭院就是最近被扩大了的运动场,四周的
樱树也是从山上移植过来的。有一株小樱树被暴风雨刮倒,黑黝黝的树干在月光下横躺
在沙地的一旁。
安夫沿着河流登上台阶,来到了泉水汩汩有声的地方。室外的灯光把泉潭的轮廓描
画了出来。那里设置的石槽承受着从长苔的岩石缝隙流出来的清泉,清泉从石槽边缘的
光滑的苔藓溢了出来。流泉的这种情景,不像是在流动,而像是在苔藓上浓重地涂上了
一层透明而美丽的釉。
环绕家潭的小树林的深处,猫头鹰在啼鸣。
安夫躲藏在户外电灯的局面。一只鸟儿微微振翅飞走了。他倚在一株粗大的榆树干
上,一边看手腕上的夜光表,一边等候着。
两点刚过,肩上挑着水桶的初江在小学的庭院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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