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王小平:我的弟弟王小波
星期二 三月 13, 2012 11:23 am
卡爾維諾寫過一部小説《樹上的男爵》,一個叫柯西莫的男孩子因為飯桌上的小爭吵,發誓此生住在樹上,不再返回地面。他果然在樹上生活、戀愛、思想,直到生命終結。王小波就像這樣一個樹上的精靈。他似乎比我們更接近天空,又總懷著一腔友愛之情俯視地上,靈思高蹈,辛勤不懈,負責傳遞天空與地面的消息。
七十年代中期,我弟弟王小波身患肝病,自雲南返京,一家人得以聚會一堂,恰如涸轍之鮒,相濡以沫。
當時人人都活得不自在,不光是因為前途未卜,心存焦慮,因為對於未來,已經沒人敢存什麼奢望,只求眼前混得下去,過一天算一天罷了。使我們活得沒勁的原因是我們正當腦力旺盛的時候,正值好動不好靜的年紀,卻無書可讀,也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四面環顧,是一片精神空寂。當時也有點所謂的藝術作品,然而“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而且把那點可憐的東西看了又看,聽了又聽,正如《鏡花緣》裏的通腸國人,把拉出來的東西再吃進去,如此吃了又吃,直到吐而哇之為止。就算是耗子,也要有點可以磨牙的東西,我們連點磨牙的東西也沒有,連耗子都不如。
當時我們依稀覺得人的腦子像一些機杼,而機杼需要東西來潤滑。沒有潤滑,這些機杼就會僵住不動,早晚成為一堆銹蛋,於是我們就會成為離白癡不遠的東西,這前景實在可怕。所以不管怎麼著,我們非得找到點潤滑的東西。但大腦的潤滑劑以趣味為先,而周圍有點趣味的東西早已被當作剝削階級的玩意兒剷除凈盡,只剩下悶殺人的無聊,有時想起來,真不如死了算了。
就在這時候,我們從朋友手裏搞到一本武俠小説。那是我們見到的第一本武俠作品,是梁羽生的大作《飛紅巾》。我們早就聽説武俠小説是世上最能蠱惑人心的東西,只是無緣得見。當時草草翻了幾頁,恰如久旱逢甘霖,登時樂不可支。於是兄弟幾個你爭我奪,最後是幾個腦袋湊到一起,共睹為快。一頁頁翻下去,看到後來,真是猗歟休哉,不知今夕何夕。想那香港人實在佔盡便宜,每日吃著生猛海鮮,一個個養得肥耷耷的不説,還可以隨意享受這樣的精神盛宴。老天真是何其不公。
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狂熱地尋找武俠小説,終於找到了金庸的作品。當時好書如鳳毛麟角,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也難尋覓。第一本金庸武俠是《碧血劍》,我在遠離北京的煤礦偶得一面之緣。當時用盡平生氣力,儘量記憶,回到北京時,就在我們的小屋裏擺開書場,聽得小波如醉如癡。古人云:“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看了金庸,再看梁羽生,便覺頗有不足之處,至於其他作者,更是“自鄶以下無譏焉”。
我們從《碧血劍》,《射雕英雄傳》一部一部看下去。每弄到一套,就像十世餓鬼看見佳肴,猛撲上去,把世上的一切拋諸腦後,直看得昏天黑地,廢寢忘食,不看到最後一頁,決不罷休。看完最後一頁,還咂著牙花子,品味余瀝,只恨書寫得太短,到這兒就完了,最好是無窮無盡地延續下去,讓我們看個過癮,一直看到世界末日。
記得金庸的書多為四卷一套,於是我們排定次序,各持一本,依次傳看。本來我是哥哥,理應看第一本,但小波這廝看書委實太快,我第二本才看到一半,他第一本已經看完,於是追著屁股跟我要。所以以後拿到書後,都由他打頭看。
當時弟兄們齊聚一室,小波如大蟲一般,抱書盤在床上,雙目炯炯,發出綠光,使我想起馬雅可夫斯基的詩:
大嚼的眼睛抓住字母
字母多麼可憐
好像遠古的魚龍
咀嚼著
偶然落到它顎上的一棵紫羅蘭。
小波一邊讀書,一邊大口噴雲吐霧,劣質煙草的氣味四下瀰漫,小室裏煙霧騰騰,可是那讀書的樂趣萬金難買,實在不亞於置身伊甸園。
從那時起,小波就成了一個十足的武俠迷,這種熱情,歷其一生,始終不衰。我們從小就有用啞鈴之類打磨氣力的癖好,看了金庸的小説之後,才知道光修習外功還難臻上乘,內功才是要緊的東西。於是小波就半真半假地修煉起內功來。他自稱可以自創功法,將一手彎曲如勺,將氣從胸前舀起,在空中把氣倒出,以另一手為勺以接之。如是反復傾接,倒也是模是樣。
有時他端坐床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問他在幹什麼,他説正在修煉天山童姥的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功,還問我是否看到他鼻孔放出兩道白氣。我説你要想鼻孔放出白氣倒也容易,只消嚴冬臘月不生火,把溫度降到零下十度,再不然我兜裏有大前門一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有時他練得興起,便湊過來,伸出一手,要和我比試內力。於是我們兩掌相抵,各自催發內力,比上一頓飯時間,直抵得手臂酸麻,內力還是杳如黃鶴。
以後兩三年,他的內力修為始終沒什麼進展,所以興趣略減。有一天,我又看見他奮力用側掌敲擊椅子背,就問他在幹什麼。他説他有一個仇家(是哪一類仇家我沒問,該不會是情場結怨吧?),他正在苦練鐵沙掌,一旦練成,就去把那個仇家滅了。我看他練得很認真,就沒有阻撓他的興頭。幾天之後,他的手痛得不行,只好到醫院就醫。醫生給他照了片子,竟然是尾指骨折,於是他鐵沙掌的修習中道夭折,復仇大業當然也就泡湯了。
若干年後,我在美國,而他由美返國,此後對他武學的進展所知寥寥,但我們對武俠小説的興味仍未稍減。我感於金庸擱筆後武壇群星寥落,曾建議他寫幾篇武俠力作,以挽頹風,但未得到他的回應。
有一次,他給我寄來一本溫瑞安的書,説溫瑞安的武俠小説在國內正如日中天。我看後覺得溫公筆頭糙了點,似乎未臻上乘,但篇中常有驚人之語,便回信告知。
在小波過世十年後的今天,我偶然打開一個他封存多年的書箱,發現裏邊滿滿的都是武俠小説,其中溫瑞安的作品佔了大半。我想他既然買了這麼多溫公的書,溫公的作品一定有其過人之處,於是仔細看了一番,覺得溫公大概寫得很快,沒下過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功夫,文字是糙了點,但在風生雲起的變化中追求一種定格,會聚,凝神的效果,確有不凡之處。
小波對武俠小説的癡迷不可能不影響到他自己的創作。在他的作品中,我常常感到武俠的影子。他在唐人故事中的若干篇,可以看作是調侃式的武俠小説。如李靖、紅拂在逃亡中出盡洋相,令人忍俊不禁。其中《夜行記》一篇,堪稱上乘之作。特別是關於四季射獵的摹寫,詞句凝練老到,氣韻華美,達到了詩一般的境界。寫出這樣的東西,不能不凝神會聚,像運用內力一樣推動臆想。在這方面,也許他正是受了溫瑞安的影響。
到得海外,才知道對武俠藝術的愛好大不簡單,它是在人類天性中深植的成分,即使是其他族類,也不能免。事實上,在自古迄今的中國人裏,海外聲名最著的不是孔夫子,不是毛澤東,而是李小龍。他的大名行遍世界,婦孺皆知,無人不曉。最受美國孩子喜愛的卡通片,如“忍者龜”,“powerrangers”都屬武林一脈,可謂吾道不孤。
小波對武俠文學的嗜好,是他生命中的重要一環。如今小波去世,業已十年,願借此機會,遍告一切對他的作品厚愛的人。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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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11日-2007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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