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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上皇帝万言书》

星期四 七月 21, 2011 6:45 am



严复《上皇帝万言书》

臣闻跛者不忘履,眇者不忘视,一身且然,而况国乎?夫古今中外之人君,其发扬蹈厉,拨乱奠基,功著于当时,庆流于后嗣者,大抵处积弱难治之势,奋于存亡危急之秋,而大得志,不必承庥继明,席富强之余烈,而后可以有为也。中国者,大府之国,广土众民,有四五千年之教化,五洲诸部,方之蔑矣。顾今日大势岌岌,不治将亡,为有识所同忧,而泄沓宴豫,顾取延岁时,一隅有警,则君臣相顾失色,甚者罢朝痛哭,不知所图。举朝之人,无有能为陛下画一策、出一谋以御侮威敌者,徒容忍氵典氵忍,顺敌所求,如偿逋然,求遂责解,相对欢然,如克大敌者。见兔既不思顾犬,亡羊复不思补牢。臣伏处草野,仰观朝廷所为,私窃痛之。
臣闻古今有不为治之国,而天下无不可治之时。陛下果欲有为,则臣今所言,未必无可采择者,惟留神幸察。臣惟中国之积弱,至于今为已极矣。此其所以然之故,由于内治者十之七,由于外患者十之三耳。而天下汹汹,若专以外患为急者,此所谓为目论者也。且即外患而言,其势之至于今日者,不自今日始也。机动于明代国朝之间,而大著于道光咸丰之际。使当日者,见其已著矣,吾君臣上下,毅然闵然,为深究详察其所由来,而豫具所以待之之术,则所为外患者,一见不再见可也。不幸傲而弗图,使之再见三见屡见而终不为之所,在是乎有甲午东方之役。
不独挠败为辱也,其辱有余于挠败者焉。而吾国之权力,乃为天下所尽窥,虽欲为前之苟延岁月,有不可得者矣。然而彼各国犹未敢轻量中国也。彼以谓中国之所以不振者,坐不知外情、不求自奋已耳。使其一旦知外情、求自奋,则以其壤地之大,物产之闳,君权之重,其富强之效,孰能当之!今者以中国之大,而辱于日本,意者其将知外情而深以不振为忧,而力图其所谓自奋者乎?此所以东事以还,外人之于中国,观听之深,十倍于曩者。凡吾朝野上下举动之意向,莫不深讠而详论之。何则?望之深故察之审也。然而以彼谓有爱于中国者,则又非也。不爱则何为而深望之?曰惧中国之终于不振,致启戎心,破各国平权之局,兵事大起,而生民涂炭也。
盖今日各国之势,与古之战国异。古之战国务兼并,而今之各国谨平权。此所以宋、卫、中山,不存于七雄之世,而荷兰、瑞士、丹麦、尚瓦全于英、法、德、俄之间。且百年以降,船械日新,军兴日费,量长较短,其各谋于攻守之术也亦日精,两军交绥,虽至强之国,无万全之算也。胜负或异,死丧皆多,且难端既构,累世相仇,是以各国重之。使中国一旦自强,与各国有以比权量力,则彼将隐消其侮夺觊觎之心,而所求于我者,不过通商之利而已,不必利我之土地人民也。惟中国之终于不振而无以自立,则以此五洲上腴之壤,无论何国得之,皆可以鞭笞天下,而平权相制之局坏矣。虑此之故,其势不能不争,其争不能不力。然则必中国自主之权失,而后全球之杀机动也。虽然,彼各国岂乐于为是哉!争存自保之道,势不得不然也。臣故曰:各国望中国自强,望之深故察之审也。
今夫外患之乘,中国古有之矣。然彼皆利中国之弱且乱,而后可以得志。而今之各国,大约而言之,其用心初不若是。是故徒以外患而论,则今之为治,尚易于古叔季之时。夫易为而不能为,则其故由于内治之不修,积重而难反,而外患虽急,尚非吾国病本之所在也。臣故曰:今日之积弱,由于外患者十之三,由于内治者十之七也。其在内治云何?法既敝而不知变也。臣闻天下有万世不变之道,而无百年不变之治。盖道也者,有国有民所莫能外。自皇古以至今日,由中国以讫五洲,但使有群,则莫不有其相为生养、相为保持之事。既有相生养、相保持之事。则仁义忠信、公平廉耻之实,必行于其间。否则其群立衰、种亦浸灭。至于法则不然。盖古之圣贤人,相一时之宜,本不变之道,制为可变之法,以利其群之相生养、相保持而已。是以质文代变,自三代而已然。即有神圣祖宗,明谕切戒,所以期其子孙世守者,意亦曰,使内之民物,外之敌国,常无异于今,则吾之法制,固可以措天下于至安,而历久而无弊。必不曰情异事迁,世变方亟,所立之法,揆之事理,不可复通,犹责子孙令谨守其法以至危亡也明矣。
臣尝窃读中外各国史书矣,见彼外洋,一国既立,为之主者,率皆一姓相传,累千余年而不变。即中间更制民主,置其旧君,而他日复辟,必更求其裔为之,如法兰西前之庐夷是已。至于英、德、奥、日、比、义诸邦,则旧治未隳,为之君者,惟一家而已。独至中国,则曰一姓不再兴矣。三古以还,君此土者,不知几易,治乱兴废,如循环然。此故何哉?司马迁曰:物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穷变通久,使民不倦。外国穷而知变,故能与世推移。而有以长存。中国倦不思通,故必新朝改物,而为之损益。果使倦而能通,取来者之所损益而豫为之,因世变化,与时俱新,则自夏禹至今,有革制而无易主,子孙蒙业千祀不坠可也,何必如汉臣刘向所言,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哉!
且夫王者之大事,莫大于法祖而敬天矣。敬天则当察天意之所趋,法祖则当体贻谋之所重。天之意于何察?察之于亿兆而可知。祖宗之贻谋于何体?体之于一己而可信。近岁以来,薄海嗷嗷,扼腕扣胸,知与不知,莫不争言变法。且谓中国若长此终古,不复改图,将土地有分裂之忧,臣民有奴虏之患。民情如此,则天意可知矣。且臣知陛下之所以谦让逡巡,终不忍言变法者,重以子孙轻改祖宗之道故也。此诚陛下孝治之隆,不可及之盛德也。然而臣愚窃以为过矣。臣请得就陛下一己之意明之。
设今者陛下愤因循之致弱,不得已审势顺时,制为一切之法以补救之,凡此亦陛下一时之计也。而千秋万岁之后,陛下之圣子神孙,其所遭之世,虽其所以待救者不存,然犹兢守陛下之法,至于不可复行。甚且坐法之故,使人才消乏,财赋困穷,内忧外患,纷至而不可复支,如是而犹不变,宁使宗社倾危,种姓降为皂隶,则陛下以为孝乎?且将恫其易辙改弦,以与天下更始乎?臣愚有以知陛下之必不然矣。然则皇天之意,莫急于利安元元,祖宗之贻谋,莫重于保世垂统。而既敝之法度,犹刍狗之不可重陈,惟天惟祖宗所日夜望陛下早为改革者也。此在常智犹能知之,而谓陛下至圣至明,庸有不知此理。今者陛下君九万里之中国,子四百兆之人民,其为荣业,可谓至矣。然而审而言之,则所承之重,实百倍于古之帝王,所遭之时,亦古无如是危急者。国之富强,民之智勇,臣愚不知忌讳,不敢徒以悦耳之言,欺陛下,窃以为无一事及外洋者。而其所以获全至今者,往者以外人不知虚实故耳。甲午以来,情见势屈矣,然而未即动者,以各国之互相牵制故耳。故中国今日之大患,在使外人决知我之不能有为,而阴相约纵,以不战而分吾国。使其约既定,虽有圣者,不能为陛下谋也。为陛下谋,务及此约未及之际,此臣所谓时至危急者也。况客岁德人之占夺胶州,则外人意之所欲为,愈明白而不待更察矣。
东方俄日汹汹,论者策其必出于战。战则无论孰为胜负,而我皆有池鱼之忧。伏维皇天祖宗以丕基鸿业付陛下,皇太后援立有德,原以冀祖宗万世之安。且使中国一朝而分,则此四百兆黄炎之种族,无论满汉蒙人,皆将永为贱民,而为欧人之所轻蔑蹴踏。陛下即敝屣万乘,不为身谋,奈九庙在天之灵,与皇太后千秋之养何?奈中国率土臣庶,所以爱戴陛下之意何?此臣所谓陛下奉承之重,百倍于古之帝王者也。夫陛下奉承之重如此,所遭之时,其危急又如此,然则陛下虽欲趣过目前,忍与终古,不可得矣。然而居今之日,而欲讲变革,图富强,虽臣至愚,亦深谅陛下之难为也。盖古今谋国救时之道,其所轻重缓急者,综而论之,不外标本两言而已,标者在夫理财经武择交善邻之间。本者存乎立政养才风俗人心之际。势急,则不能不先事其标;势缓则可以深维其本。盖使势亟而不先事标,将立见覆亡,本于何有?顾标必不能徒立也。使其本大坏,则标非所附,虽力治标亦终无功。是故标、本为治,不可偏废,非至明达于二者之间,权衡至当,而节次图之,固不可耳。夫欲审权衡,则必审察时势,内政外交,皆了然见其症结之所在,而无影响之疑,此固事之大难者也。
且臣云:今吾国之富强,民之智勇,无一事及外洋者,亦非敢为无征之事,抑己扬人,欺陛下也。其所以然之故,所从来也远。臣请得为陛下深明之。臣闻建国立群之道,一统无外之世,则以久安长治为要图。分民分土,地鬼德齐之时,则以富国强兵为切计,此不易之理也。顾富强之盛,必待民之智而后可几;而民之智勇,又必待有所争竞磨砻而后日进,此又不易之理也。欧洲国土,当我殷周之间,希腊最盛。文物政治,皆彬彬矣。希腊中衰,乃有罗马。罗马者,汉之所称大秦者也。庶几一统矣,继而政理放纷,民俗抵冒,上下征利,背公营私。当此之时,峨特日耳曼诸种起而乘之。盖自是欧洲散为十余国焉。各立君长,种族相矜,互相砥砺,以胜为荣,以负为辱。盖其所争,不仅军旅疆扬之间而止,自农工商贾,至于文词学问,一名一艺之微,莫不如此。此所以始于相忌,终于相成,日就月将,至于近今百年,其富强之效,遂有非余洲所可及者。虽曰人事,抑亦其地势之乖离破碎,使之然也。至我中国,则北起龙庭天山,西缘葱岭轮台之限,而东南界海,中间数万里之地,带山砺河,浑整绵亘,其地势利为合而不利为分。故当先秦魏晋六朝五代之秋,虽幸为据乱,而其治终归于一统。统既一矣,于此之时,有王者起,为之内修纲维而齐以法制,外收藩属而优以羁縻,则所以御四夷而抚百姓,求所谓长治久安者,事已具矣。
夫圣人之治理不同,而其求措天下于至安而不复危者,心一而已。圣人之意,以谓天下已治已安矣,吾为之弥纶至纤悉焉,俾后世子孙,谨守吾法,而有以相生养、相保持,永永乐利,不可复乱,则治道至于如是,是亦足矣。吾安所用富强为哉?是故其垂谟著诫,则尚由率而重改作,贵述古而薄谋新。其言理财也,则崇本而抑末,务节流而不急开源,戒进取,敦止足,要在使民无冻饿,而有以剂丰歉、供租税而已。其言武备也,则取诘奸宄,备非常,示安不忘危之义。外之无与为长度大之敌,则无事于日讲攻守之方,使之益精益密也。内之与民休息,去养兵转饷之烦苛,则无由蓄大支之劲旅也。且圣人非不知智勇之民之可贵也,然以为无益于治安,而或害吾治,由是凡其作民厉学之政,大抵皆去异尚同,而旌其纯良谨悫者所谓豪侠健果,重然诺与立节概之风,则皆惩其末流而黜之矣。夫如是,数传之后,天下靡靡驯伏,易安而难危,乱民无由起。而圣人求所以措置天下之方,于是乎大得。此其意亦非必欲愚黔首、利天下、私子孙也。以为安民长久之道,莫若此耳。盖使天下尝为一统而无外,则由其道而上下相维,君子亲贤,小人乐利,长久无极,不复乱危,此其为甚休可愿之事,固远过于富强也。不幸为治之事,弊常伏于久安之中;而谋国之难,患常起于所防之外,此自前世而已然矣。而今日乃有西国者,天假以舟车之利,闯然而破中国数千年一统之局。且挟其千有余岁所争竞磨砻而得之智勇富强,以与吾相角,于是吾所谓长治久安者,有亻然不终日之势矣。嗟乎!此其为事岂仅祖宗之所不及知也哉!盖虽周孔之圣,程朱之贤,其论治道虑后世也,可谓详且尽矣,然而今日之变,则所未尝豫计也。
今天陛下之所以为治,与诸臣之所以辅治,不过近考祖宗之成宪,远稽古圣贤人之所著垂,详择其中以措之于政而已。而近日外交之事,既为前人所不及知,而未尝豫计,则陛下之为治与诸臣之辅治者,将皆无所循效据依,以为一切因应之具。往者尝欲不察外情而纯任我法矣,顾外人不但不范我驰驱,乃常至于决裂,而吾国愈玻于是更以柔道行之,曲意从彼,苛以求一顷之安。然而彼之欲常无穷,而曲意之为,将有时而必不可忍。于是陛下乃起而求折冲御侮之臣,与夫绸缪未雨之佐。而平日国既不以此养才,士亦未尝以此为学,则人才消乏之弊见矣。陛下思所以整武备,缮封疆,与一切可以建国威,消敌萌者,而今日船械之费,动辄数百巨万,吾国度支,以之处平世则有余,以之处非常必不足,则财赋匮乏之弊又见矣。
夫人才之与财赋二者,兴事者之所必资也;而皆乏如此,则陛下纵欲为之,而安所藉手乎?且臣闻天下非财之难也,而理财为难;又非才之难也,而知才实难。夫今日中国所处之时势,既大异于古初矣,则今日之才,方之于已往者,虽忠孝廉贞之德,不能不同。而其所具之才,所以干时艰,策外交而辅内理者,必其详考古今之不同,而周知四国之故者也。夫如是,故其所治之学与其所建白者,亦将有异于古初。而异于占初者,非陛下与内之二三臣、外之十数疆吏之所尝学而深悉也。如是,则所以知此才而为之区其贤否矣。无以知此才而区其贤否,则所求之才,伏而不出,而游谈乱真者日以多,故陛下虽屡下明诏,督诸臣以荐举之事,而彼外之不能不缘虚声以为采,内之不能不本己意以相求,荐而陛下用之矣,然而事实之际不可诬也。则不幸往往有败,而陛下又不悟其才之非真也,转曰今之所谓人才,吾既取而用之矣,而于吾事乃如此。然则天下固无才,抑虽才亦无益于吾事也。如此,则陛下求才之意衰,而中国之人才愈不出。夫人才者,国之桢干也。无人才则所谓标、本之治皆不行。于此之时,陛下欲自为其本,则事无旦暮之效,为之虽切,恒恐不逮于救亡。救亡而急理其标,则陛下在在无人才之助。臣故曰:居今之日,而欲讲变革、图富强,虽臣至愚,亦深知陛下之难为也。
今使中国之民,一如西国之民,则见国势倾危若此,方且相率自为,不必惊扰仓皇,而次第设施自将有以救正。陛下惟恭己无为,顺民所欲,而数稔之间,吾国固已富已强矣。彼英国之维多利亚,不过一慈祥女主耳,非有聪明神武者也。至若前主之若耳治,则尤庸暗非才。然而英吉利富强之效,百年以来,横绝四海,远迈古初者,则其民所自为也。顾中国之民有所不能者,数千年道国新民之事,其处势操术,与西人绝异故也。夫民既不克自为,则其事非陛下倡之于上,固不可矣。臣居平尝论今日中国之法,虽已大敝,然所以成其如是者,率皆经数千载自然之势,流衍而来,对待相生,牢不可破。故今日审势相时,而思有所变革,则一行变甲,当先变乙;及思变乙,又宜变丙。由是以往,胶葛纷纶,设但支节为之,则不特徒劳无功,且所变不能久立。又况兴作多端,动縻财力,使其为而寡效,则积久必至不支,此亦事之至为可虑者也。迩岁以来,朝野之间,其言变法以图自强者,亦不少矣。或曰固圉为急矣,则请练陆营而更立海军;或曰理财最优矣,则请造铁路、开各矿而设官银号;又以事事雇用洋人之不便也,则议广开学馆以培植人才。大抵皆务增其新,而未尝一言变旧。夫国家岁入之度支有限,而新政日增无穷,新旧并存,理自竭蹶。
故臣闻为政之道,除旧布新,相因为用者也。譬如病痞之夫,欲求强健,良医临证用药,必将补泻兼施,夫而后积邪去,元气苏,徐收滋补之效。使其执不可攻削,恐伤病人之说,而专补不泻,日进参蓍,则虽所废多金,以求良药,恐痞疾终不可愈,积邪日以益坚,而大命之倾将无日矣。陛下试观今日诸臣所为,何以异是?故臣窃谓前者诸事,以治标而论,则事势太逼,恐无救于危亡,以治本而论,则积疾未,亦无益于贫弱。其事诚皆各国所以富强之具,今日所不可不图,第为之而不得其序,则远之有资敌之忧,近之有縻财之患,而于自强之实,取之尚遥。何者?将以为标,则救亡图存,事尚有急于此者;以之为本,则原始要终,事尚有先乎此者也。臣尝旷观时变,蚤夜以思,既深识大局之至为难图,又大愿陛下之不可不勉。未变法之前,陛下之所亟宜行者三;既变法之后,陛下之所先宜行者四。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屈原不云乎,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惟陛下俯垂圣听而已。
臣所谓未变法所亟宜行三者:一曰联各国之欢。今夫欧洲各国之事,至纷纭矣。然而约而言之,大抵英、俄两大权之所举措而已。英最孤立,俄则有法、德之连。其所以联者,以三国皆以倾英为谋故也。盖英之海权最大,而商利独闳。其属地大者有五,印度、南澳洲至北美之康纳达、非洲之好望角。而尤要者,则自其国绕大西洋而入地中海,出苏尔斯、红海,达印度洋,过新加坡北首而入吾之东首。沿途岛埠,如置驿然,蝉联不绝,以为屯煤转饷之资;而辅之以全球之海线,此可谓管五洲之锁钥者也。余国出而行贾,皆有仰于英,而英则无所待于余国。然而以设埠之多也,故虽为国大费,而不能不盛设海军以弹压之,此则事相为表里者也。
至于俄之国势,则与英悬殊。英岛国也,而俄处大陆,地势平衍,跨有二洲,游牧农渔之利最富,陆师额设之多,甲于天下,善治而自守,收葱岭以西部落,夫已蔚为雄国矣。然自大彼得崛兴以来,常以无四时不冻口门,使商利不恢,国威不畅为恨。百数十年,其君若臣所处心积虑,不遗余力者,为斯一事而已。拓土开疆抑其次也。彼维特海白海皆冻,不足以蓄船;黑海宽矣,而内有君士但丁之限,外则地中海东西两头,皆英人司其门户,俄不得以逞志也。前者思南通波斯、阿富汗,以出印度洋矣,然此又英人所必争,虽死不能入尺寸者也。咸丰末年,以中国之多故,伺隙蹈瑕,唾手而得我黑龙江之东部,于是俄肇有海参{山威}自由之海口,而其东方之略,亦用此为起点矣。自彼得堡以抵海参威,一径两海,中间径六七千迷卢,多穷徼荒寒之地,俄不惜筹数百兆之费,创为锡伯利亚之铁路以通之。英通海而俄通陆,道成则有以夺英之商权,而大得志。嗟夫!谋若此,可谓高掌远者矣。不幸道未成而有甲午之事,高丽失,而我丧师。日本荐食上国,且有以妨俄数十年惨淡经营之大业,此其势所不能不争者也。于是俄既以助我为名矣,则英自不能不合日本;而法、德者,则俄自知兵力之单,而引以为重者也。夫法之事俄久矣,其事俄也,疾英国而思报德人也。俄一举足,有以为二国轻重,德不能树襟背之敌,故不得已,而折入于俄。然往者俄、法衡而德、奥欲为从矣。且使法人报德之志,日久而衰,则俄、法之交或不可恃,大抵各适己事而已。此泰西各国之大略也。
至于泰东今日之局,俄、日殆有不可解之深仇。日于俄之助我也,怨浅,于俄之以我为名以自利也,怨深。且俄人在韩之所为,尤使日人а娟不能出气。故乙未至今,两国伧亻襄,争为战备,简军峙粮,无一息之逸,吾沿海米价,为之昂腾。度日本之未与俄告绝者,度英援之未足深恃故耳。今夫英固海上之雄国也,往者泰东西有事,英罔不执牛耳者矣。顾近岁以来,独若谦让未遑,不敢为天下先者,是亦有故。海军之费已重,属地已多,恐窭薮之不容穴,一也;其治已成民主之规,民主者,不甚以并兼为利,二也;为各国所妒冒者深,已亦自危孤立,三也;非洲南北,移民新壤,与各国日有违言,国事已冗,四也;前之成绩,备极崇闳,今即不争,已多厚实,争之而胜,得者无多;争之不胜,国荣顿减,故常以持盈保泰为事,五也;君王后享国六十年矣,即位以来,国之富强日臻,己之身名俱泰,为其前史所未有,当国者咸思保其晚节,不忍轻举,六也。以此六故,虽武备日修,力足以与人争先,而无往不为持重,此客岁以前英人大略之政策也。然臣闻其近月以来,稍稍变矣。变则英、日两岛国,左提右挈,必有以阻俄人之东略;而俄人不能为让,则东方战事,始殷然矣。至既战之后,各国之离合综错,与其胜败之数,虽有明智,不可得以豫言也。昔者甲午之役,备国皆以日本为必危;去岁土希之战,论者又以希腊为宜胜,及其事验明白,皆异人言。是故事变之来,非臣愚所能豫决。而所决然可知者,则我必受其敌而已。盖外国之事,如海流然,方其澜之安也,则蛟龙鲸鲲,翔泳奔突,奋迅悦豫于涛波之中,皆宽廓有余,而不足为患;及其聚为海啸,则浑乱荡,水之百怪,皆郁勃放肆,求自快其意而不可御,而所冲之地,田庐民舍,罔不被灾者矣。
是故目前东方之祸,苟有术以弭之,亟宜早为之所。臣遍观欧、亚二洲之中,其能弭是祸者,独中国而已。而中国之中,独一人而已,则皇帝陛下是也。设今者陛下奋宸断、降德音,令计臣筹数千万之款,备战舰十余艘为卫,上请皇太后暂为监国,从数百亲贤贵近之臣,航海以游西国,历聘诸有约者,与分庭抗礼。为言中国天子有意为治,今之来者,愿有以联各主之欢,以维治东方太平之局,怀保中外之人民。继自今,事之彼此交利,如通商,如公法,义所可许者,吾将悉许之无所靳。且吾将变法进治,俾中西永永协和,惟各国之助我。而其有阴谋无义,侮夺吾土地,而蹂躏吾人民者,吾将与有义之国为连以御伐之。夫如是,则不待陛下词之毕,五洲称圣明英武,而东方分争之祸弭矣。
伏维陛下所遭之时,为中国古今帝王所未曾有,则陛下应机发业,亦当出于帝王所未尝为。陛下果采臣言,则上之有以永宗庙万世之安,下之有以拯亿兆之黎元而作其气,外之有以解东西各国不已之兵争而弭其祸。陛下一举,贤于尧、舜、禹、汤、文、武远矣。此臣所不胜为陛下大愿者也。夫帝王会同,在西国亦年月事耳,而自陛下行之,有如是之效验者,在西国则为数见而不鲜,在中国则旷古而非常也。至于亲履其地,则有以知中西政俗之异同。知其异同,则有以施吾因应修改之治,其为益甚众,有非臣所能详举而细论者矣。
二曰结百姓之心。臣闻孟子有言:“兵革非不坚利也,来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贾谊亦曰:“圣人有金城,民且为我死,故吾得之与俱生;民且为我亡,故吾得之与俱存;失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降至宋臣苏轼之告其君,亦一言再言,以深结人心为本。此以见自古立国之道,未有人心未去而国本或摇者也。其在一统无外之世,固为重矣,而处权均力敌之时,其重倍之。此诚陛下所宜戒儆恐惧,而常自在之者也。伏惟圣清受命,自入关定鼎以来,首革有明之弊政,作则垂宪,加意优民,刑赋役税,尤反复审详。盖本朝十有一叶,二百五十余年之间,未尝用一虐刑也,未尝加一苛赋也,未尝兴一暴役也。生其土者,熙熙含和,有未知征税繇役为何事者。此其爱民之德,不独远迈前朝,盖亦同时五洲大小各国所未尝有。夫国家惠保黎元,至于如此,而臣犹以深结人心戒陛下者,无他,善政经久,则习为固有,而民不知恩;陋规孔多,则吏为屯膏,而下乃疾视。而其尤患者,在尊卑阔绝,上下之情不交。兵民亿兆,虽欲致爱效忠于陛下,而其道莫由也。
臣窃尝观之西国矣,大抵民主之兵,最苦战而不易败,得能者为将,则当者皆靡,如华盛顿之自主,与拿破仑之初起是已。君臣上下,目见相亲,抚循教训,截然如一家者。次之,而将贵君尊,势分相绝,招之以利,用之以威者最下。夫民勇怯之资虽殊,而贪生之情则一。行阵之间,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去者,必其有不容已之恩义利害故也。真实民主之国,其兵所以最强者,盖其时虽曰公战,实同私争。所保者公共之产业国土,所伐者通国之蟊贼仇雠。胜则皆荣而安,败则皆忧而辱,此所以临阵争先,虽挫而不溃也。至其次则衔恩顾义,不忍弃捐。且其君臣上下既相亲矣,则其赏罚必明,所以顾恤其私者亦必至。伤残则有养废之廪禄,阵亡则其妻子无饥寒,夫如是,则亦效死而勿去矣。独至主尊将贵,邈然不亲,招以利而用以威者,民之应募为兵也,如牛马然,其心固漠然无所向,迫于饥寒,觊数金之口粮以为生计耳。至于临阵之顷,于其主非所爱也,于其敌非所仇也,一军未破之时,顾法重不敢去耳。然而有时而可用者,则必内地之战争,前有城池卤掠之获,后有官职保举之优,有一不存,其兵皆废。夫以今日战事之烈,火器之威,其枪炮之利钝悬殊,将领之贤不肖相绝者,固无论矣。至于二力悉敌之际,则胜败之数,悉以其士气之振ぃ,人心之坚脆为分。以后之兵,当其前二,摧枯拉朽,岂待言哉!外国知其然也,故其国主将官,一言治兵,莫不以抚循士大夫为最急。德主于宫禁之内,特设武备学堂,亲选英俊少年,已为之师,躬行训练。而甲午之役,日本国主亦亲往广岛,收恤伤亡,其皇后以中宫之尊,躬率妃嫔,为军士织带调药,岂无故哉!
夫今日中国之事,其可谓太息流涕者,亦已多矣。而人心涣散,无护念同种,忠君爱国之诚,最可哀痛。甲午之辽东,客岁之胶、澳,其中文武官弁之所为作,民情之所见端,臣具有廉耻,为国讳恶,有不忍为陛下尽言者。陛下闻格物之说乎?格物之言理也,以谓一物之完而不毁、坚而难破也,必其中质点爱力至多,如磁石吸铁然,互相率吸维持,而后有以御外力而自存。及其腐败也,则质点之爱力渐无,抵拒舛驰,而物遂化。今中国之质点,亦可谓无爱力矣。以此而当外洋,犹以腐肉齿利剑也。虽然,陛下慎勿恨民之无良也,亦自反何以附民者而已。夫附民之要,在得其心,而心之精微,必不可用以美言文具取也。今之为陛下惠养此民者,不过数千之州县而已,为陛下统辖此兵者,不过数百之将领而已;凡此什八九,皆受羊而盗其刍者也,其不见德之日久矣。陛下之尊,譬如天,而官吏将领之可畏,犹如鬼神,生养不为之谋,穷屈无所于诉,而日夜厉以征求敲朴之事。民生是群,不知何所可恋;士从是军,不知为谁而战。则其忘陛下之帝力于何有也,不亦宜乎!
且民既不知其国之可爱矣,则陛下虽岁筹无限之费,以作新器,炼新军,部勒止齐,悉用西洋之新法,平居无事,常派大臣为之简阅,其巧密精炼,皆可为无穷之美观;独至一旦有急,则相率以随前者之覆辙,此列御寇所谓君形者亡也,曷足用乎?况其未必能及此也。议者将谓昔中国之兵,亦尝强矣,不必如西人所为而后可用也。则臣应之曰:不然。盖事之利钝,起于相较,至于兵为尤然。战者,敌也,必经权奇正,事事可与相敌,而后可以言战,而有一胜之可期。使其不然,则且未战败而形已具。日者,中国之敌,非西人也。至于内乱,则草寇耳。与草寇敌,故即用草寇之道,亦可有功。此所以湘、淮二军,在前则为精兵,在今则至不足道。犹用其制,必败无疑。何则?其所与校者异也。今者中国制度,固与外洋悬殊,君民之间,必不能与彼之轻简。然兵战之事,存亡所关,急宜略师其意,起而为之。臣之愚计,欲请陛下于臣前言出洋回国之便,亲至沿海各省,巡守省方,纵民聚嵩呼,瞻识共主;又为躬练防练各军,誓诰鼓厉,振其志气。近事俄皇即位加冕,与英国君王后金刚钻喜,皆游晏各部,听民纵观,亲加劳慰,其时举国之民,欢忭感泣,人人有载主死敌,奋不自顾之心,识者皆谓其民为可用。夫中国之民,爱主之心,亦犹是也,特陛下忽而远之,故隐而不见耳。一朝振之,其气百倍,敌国见此,自生戒心。夫使四百兆之人,皆爱陛下,则陛下何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哉?此为至计,不可忽也。
三曰破把持之局。臣闻国家变法之时,其难有二:一曰抑侥幸之门;一曰破把持之局。侥幸者,自新进而言之也。把持者,自守旧而言之也。然而抑侥幸难矣,破把持尤难。何以知其然也?国家当奋发有为之时,势不能不开功名之门,破常格以待非常之士。彼侥幸者,中无所有也,而有意于天子之爵禄,于是则广交游谈,甚者或拜私门,行苞苴以规进龋虽然,进取矣,使其人之甚不肖,则受者难之,而言者或揭其短,抑或负乘而败,则必无幸矣。故抑之虽难而实易也。至于把持之局之难破,则自古而已然。侥幸者,皆小人也,而把持之中,不无君子。但使其人不知当世之务,不审理势之真,则奋其偏见,皆可与为治者力争,虽刑黜有所不顾,其所备引者,动缘祖宗之法制,贤圣之遗文,而人君之所宜法守者也。且人情常乐因循而惮改作,故其持论和平者常多。及其既多,则虽以人君之权,有不能与臣下争胜者矣。赵武灵王之胡服骑射,可谓英主之壮图,然与其臣公孙成往复十余周而后得行其意。宋王安石之新法,虽行之不皆合于道,然亦救时不得已之计也,乃一时为之助而匡辅者少,为之攻而排击者多,于是党论纷淆,而宋治亦不振矣。然此犹是君子之把持也,其害国如此。至于小人之把持,则其术尤工,而其害有不胜偻指者矣。大抵君子之把持,生于智虑之有所不周,意见之有所偏激;而小人之把持,则出于营私自利而已矣。
国家承平既久,则无论为中为外,举凡一局一令,皆有缘法收利之家。且法久弊丛,则其中之收利者愈众,一朝而云国家欲变某法,则必有某与某者所收之利,与之偕亡。尔乃构造百端,出死力以与言变者为难矣。是故其法弥敝,则其变弥不可缓。而亦其变之弥不可缓,则其欲变弥难。盖法之敝否,与私利之多寡为正比例。而私利之多寡,又与变之难易为正比例也。夫小人非不知变法之利国也,顾不变则通国失其公利,变则一己被其近灾。公利远而难见,近灾切而可忧,则终不以之相易矣。嗟夫!此西人讲群学者,所以称必有为群舍己之人,而后群强而化进也。
且今者中国之难,不必改用西法而后尔也。但使人失私利者多,则虽经典之所载,祖训之所垂,不能据之以敌把持之势。今夫同律度量衡而谨圜法者,王之者大政也,著于礼经,载之会典。且度量不同,圜法不谨者,其国必贫,又计学之公例也。而中国之数者之放纷杂乱,为全球所无。日者尝有人焉,欲为陛下立圜法矣,以一两五钱为制,色均权等,此法立则民无以滋其巧伪,而吏无以售其奸,而泉货大通,于中国有无穷之利,此亦富国之本谋也。顾何以事经部臣议覆,以为多所窒碍,而万不可行乎?厘金者,天下之弊政也。吾与外洋议及加税,则英人常以为言,以为吾不病中国之抽厘,所抽重轻,抑亦其次,但商人出本行货,必示以一定税则,然后可以操筹计赢,不至亏折。而中国十里一卡,百里一牙,疏密重轻,毫无定制。夫取于民有制者,又百王之通义也。且赋民无法,则上之所益有限,而下之所损至多。合天下而计之,则国财之耗于无形者不少。今陛下试取其法而整顿之,而观各省之督抚官吏,以为何如?由此而推之,则陛下欲变科举考试之法,则必有收科举考试之利者,以为不便矣。陛下欲废弓箭,用枪炮,毁沙艇,易轮船,罢漕运,收折色,讲河工,用西法,诸如此者,必有收前利者,以后之变法为大不便。总之如臣前言,其法愈敝,则把持愈多,则变之愈不易,不必问其为中法为西法也。
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苟患失之,无所不至。”而近人之论李斯,亦云:小人宁坐视其国之危亡,不以易其身一朝之富贵。痛乎其言之也!然而臣以为彼把持者之计亦短矣。譬如树木之有虫,人一身有虫,聚而嘬之,以为得计,而不念及其已其,则树僵人亡,而己亦与偕荆此庄周所谓濡需豕虱者也。使其幡然变计,先国而后身,先群而后己,则一身虽必不利,犹可以及其子孙。况夫处富强之国,其身之未必不利也哉,特一转移之间耳!是以臣之愚计,以为陛下治今日之中国,不变法则亦已矣,必变法则慎勿为私利者之所把持。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利者,故虽至不得已而图改革,其于人必有所龃龉而不安。历代叔季之君,夫亦自知颠危而思振刷矣。使其匪所龃龉,而变之不难,则古今安得有亡国哉?臣闻帝王之用心,与众庶异。众庶急其一身一家而已,然而仁贤之士,尚有忘身以救物者;至陛下之用心,则利社稷,安元元否耳。淮南子有云:“栉者堕发”。然栉不止者,所损者少而所利者多也。尚安能以数人之私戚,而废天下之公休也哉!故不破把持之局,则变法为虚言。陛下果有意于图变革,讲富强,亦在断之而已。
以上三端,皆未变法之前所亟宜行者也。盖不联各国之欢,则侮夺之事,纷至沓来,陛下虽变法而不暇;不结百姓之心,则民情离涣,士气衰靡,无以为御侮之资,虽联各国之欢,亦不可恃;而不破把持之局,则摇手不得,虽欲变法而不能也。一其事在各国,二其事在万民,而三则在陛下之心。陛下果采臣议而次第行之,则为旷古之盛节,机关阖辟,而数千年之治运转矣,然后因势利导。所谓既变法所宜先者,臣请竭其愚虑,继今而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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