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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南《在雅典卫城上的祈祷》

星期二 五月 10, 2011 12:19 am



在雅典卫城上的祈祷
【法国】勒南
鲁汶 翻译

我很晚才开始有回忆。年轻的时候,一种不可推动的责任迫使我去解决我自己的哲学和宗教方面的最高问题,我怀有的是为生活而斗争的人的渴望,而非思辨者的狂放不羁。我无暇往后看。随后,我就被糊里糊涂地抛进时代的潮流之中,面对一种实际上对我和对那些可能看到土星社会或金星社会的人同样新奇的景象。我发现,与我在伊西和圣絮尔比斯之所见相比,这一切都是软弱的,在道德上是低等的;然而,欧仁•布尔努夫一流人所从事的科学及批评的优越,库辛先生的谈话洋溢着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德国在几乎所有历史科学中所进行的伟大变革,然后是旅行,还有写作的热情,又将我裹挟而去,使我不能思考那些离我远去的岁月。我在叙利亚的居留更使我远离旧日的回忆。我在那里发现的全新的感觉,我在那里看到的神圣,与我那寒冷而忧郁的故土全然不同的世界,又把我消融殆尽。一时间,我梦见了贾拉阿德的燃烧的山脉,萨夫德的绝壁,弥赛亚就出现在那里;我梦见了迦密山和它那上帝播种的银莲花盛开的原野;我还梦见了阿法卡深渊,阿多尼斯河从那里流出。怪哉!那是在雅典,1965年,我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向后转的强烈感觉,仿佛一股清凉的、沁人心脾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雅典给我的印象最为强烈,远远地超过我先前的种种感受。有一个地方,那里存在着完美,这种地方并非有两个,单单就是此地。我从未想象过类似的地方。那是呈现在我面前的潘特克大理石。到那里为止,我一直认为完美不属于这世界;我觉得这种唯一的启示接近于绝对。很久以来,我不再相信确切意义上的奇迹;然而,犹太人民的通向耶稣和基督教的独特命运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于是在这里,在犹太奇迹的旁边,我又看见了希腊奇迹,这是一种只存在过一次,空前绝后的东西,我想说,这是一种永恒的美,毫无地方的或民族的瑕疵。来此之前,我清楚地知道,希腊曾经创造了科学、艺术、哲学、文明;然而其规模,我却不甚了了。当我看见雅典卫城时,我突然悟到了神,就像我在卡西温高原上瞥见约旦河谷时感到了活生生的福音而第一次悟到神一样。那时,我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野蛮。东方以其排场、炫耀、欺骗令我不快。罗马人不过是些粗鲁的武夫;在我看来;比诸这些自豪而平静的公民之单纯的高贵,最美的是罗马人如奥古斯者、图拉真等的威严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我觉得,克尔特人、德意志人、斯拉夫人都是有责任心然而却艰难地文明化的斯基泰人的一支。我发现我们的中世纪既乏才情又无风度,高傲得不合时宜,又浑身的学究气。依我看,查里曼大帝像个肥胖的德国马夫,我们的骑士亦像是一些呆头呆脑之人,徒招地米斯托利克和亚西比德掩口讪笑。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具有贵族风度的人民,一个全部由内行组成的公众,一种抓得住精细得连我们的那些雅士都看不大出来的艺术之微妙变化的民族。这里的公众理解是什么造就了雅典卫城山门的美和帕提侬神庙雕刻的超绝。这种对于真正的、单纯的崇高的启悟一直达到我灵魂的深处。在此之前我知道的似乎只是一种虚伪的艺术的努力,一种由愚蠢的排场、江湖骗术和奇形怪状构成的陈辞烂调。
这些感觉包围着我,主要是在雅典卫城上。与我一道的是一位很好的建筑师,他总是对我说,他认为神的真实性和人为他们所立之庙宇的坚实的美成正比。根据这一点判断,雅典是举世独存无与伦比的。实际上,令人惊奇的是,在这里美只是绝对的诚实、理智、对神明的崇敬本身。建筑物隐蔽的部分和暴露的部分得到同样精心的处理。而在我们的教堂里,那些逼真画无一不带有一种永远的企图,在关于供品的价值上将神明引入歧途。这里的严肃,这里的公正,使我因不止一次为一种不那么纯洁的理想作出牺牲而感到脸红。我在圣山上度过的时光乃是我祈祷的时光。我的一生在我眼前重新过了一遍,仿佛一次全面的忏悔。然而更为奇特的是,我在忏悔罪孽的同时,竟然又爱上了这些罪孽;我决心成为古典的,结果使我加速奔向对立的一极。我在我的旅途日记中发现一张已经陈旧的纸,上面写道:
在雅典卫城上的祈祷
我终于理解了
它那完整的美
“哦,崇高!哦,单纯而真实的美!女神啊,对你的崇拜意味着理智和智慧,你的神庙是关于良知和真诚的永恒的教诲,我迟迟不来到你的奥秘跟前。为了找到你,我作过无尽的探求。你对新生的雅典人的启蒙是通过微笑进行的,而我获得启蒙是凭借着苦苦的思索,付出了长期的努力。
“蓝眼睛的女神啊,我的父母是野蛮人,我出生在善良刚毅的齐美尔人中间,他们居住在阴沉沉的大海之滨,危石林立,终年风暴不断。阳光稀少,花儿就是海边的苔鲜、藻类和荒僻的海湾深处的五彩贝壳。云仿佛没有颜色,就是欢乐也有些悲伤,但有凛冽的泉水从岩石间流出,姑娘们的眼睛也如碧绿的泉水一样,映着天空,其深处有袅娜的草摆动。
“我的祖先,凡我们能够数到的,都毕生从事遥远的航行,在你的阿耳戈英雄们也不曾到达的海上。我年轻的时候,听见过有关极地航行的歌谣;我的记忆中充满漂浮的冰山、奶一样雾蒙蒙的大海、栖息着啼唱有时、群飞蔽空的鸟儿的岛屿。
“一些有着奇特崇拜的教士,出自巴勒斯坦的叙亚人,负责教育我。这些教士很聪明,又严守教规。他们教我克罗诺斯的漫长历史。这克罗诺斯创造了世界,他的儿子据说是在大地上进行过一次旅行。他们的神庙也像你的一样很高很高,哦,厄里特米,仿佛森林一般;只是这些神庙不牢固,五六百年即化为废墟:野蛮人异想天开,以为在你为信徒们规定的准则之外也可以有所成就,哦,理智。然而我喜欢这些神庙,我在里面发现了上帝,因为我不曾研究过你的神圣的艺术。人们在里面唱圣歌,至今我还记得:‘敬礼,大海的星辰……;在这条泪谷中呻吟的人们的女王……’;或者:‘神秘的玫瑰,象牙之塔,黄金之屋,早晨的星……’你看,女神,想起这些歌,我的心就融化了,我几乎成了叛教者。饶恕我这可笑的人吧;你不能想象野蛮人的魔术师放进这些诗句中的魅力,我要追随赤裸裸的真理得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
“再者,你知道为你服务是多么地困难呀!斯文已然扫地,斯基泰人征服了世界。自由人组成的共和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三个血统重浊的国王,其威严只会博你一粲。一些笨重的极北方人称为你服务为轻浮……可怕的粗俗,各种愚昧沆瀣一气,在世界上方张起一个大铅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包括那些为你增光的人,他们应该得到你的怜悯!你还记得那个喀里多尼亚人吗?五十年前,他用鎯头砸碎了你的神庙,要把它带到图雷去?他们都会这样做……我曾经依照你喜欢的几条准则,哦,忒俄诺厄,写过我儿时为之效劳的年轻的神的传记,他们就把我当作一个埃维迈尔派来对待;他们写信问我有什么目的;他们只尊敬那种使他们的雅典银行家的桌子上堆满财物的东西。哦,天哪,为什么要写神的生平!如果不是为了让人们爱他们身上的神,为了证明这种还活着并且将在人的心中永远活着?
“你还记得那一天吗,在狄奥尼索多斯当执政官的时期,一个丑陋的小犹太人说着叙利亚人的希腊语,来到这里,跑遍你的神庙前的广场,完全误解了你的铭文,以为在你的神殿内发现了一个献给一位神祇就是不为人知的上帝。好了!这小犹太人把它搬走了;一千年间,人们把你当成偶像。哦,真理;一千一年间,世界一片荒芜,什么花儿也不长。这期间,你缄口不言,哦,萨尔班克斯,思想的号角。秩序的女神,天之稳定的形象,人们因爱你而有罪,今天,由于认真的工作,我们得以接近你,有人指责我们因挣脱了柏拉图已然抛弃的锁链而犯下反对人类精神之罪。
“唯有你是年轻的,哦,科瑞;唯有你是纯洁的,哦,圣母;唯有你是健康的,哦,许癸厄亚;唯有你是强大的,哦,维克托利亚。城邦,你来守护,哦,普洛马科斯;你拥有玛尔斯所必需的东西,哦,艾雷阿;和平是你的目的,哦,帕西菲克。立法者,公正的宪法之源;德谟克拉西,你的根本信条是一切善皆来自人民,在没有人民养育天才启发天才的地方,就一切皆无,请教会我们从不洁的人群中提炼钻石吧。朱庇特的旨意,神圣的工匠,一切工业的母亲,劳动的保护者,哦,俄耳加涅,你造就了文明的劳动者的高贵,使它们高踞于懒情的斯基泰人之上;智慧,你乃是宙斯反躬自省深深地呼吸之后所生;你住在你父亲的体内,与他的本质浑然一休;你是他的伴侣和良知;宙斯的毅力,在英雄和天才身上点燃并保持火焰的火星,让我们成为完全的唯灵论者吧。雅典人和罗得斯人为了牺牲而战斗的那一天,你选择了跟雅典人在一起,因为他们更明智。然而你的父亲让普路托斯在一片金云中降于罗得斯人的城邦之上,因为他们也向他的女儿表示了敬意。罗得斯人富有;然而雅典人拥有精神,这是真正的快乐,永恒的欢笑,心灵的神圣的童年。
“世界只有回到你的身边,放弃与野蛮人的联系,才能获救。让我们跑吧,让我们成群结队地来吧。那一天将是多么美啊,那些获得了你的神庙的残片的城市,如威尼斯、巴黎、伦敦、哥本哈根,将修补它们的赃物,制订神圣的理论,以便归还他们拥有的残片,同时说道:‘饶恕我们,女神!这原是为了从夜之恶刹手里抢救它们啊!’在笛声中重建你的神庙的墙壁,以赎回可耻的来山得的罪恶。然后,他们将去斯巴达诅咒这位可怕错误的教唆者居住过的那片土地,并且因其不在而羞辱之。
“我坚信你,我将抵制我那些摆脱不掉的劝导者:抵制我的怀疑主义,它使我怀疑人民;抵制我精神上的不安,真理已被发现,它还让我寻找;抵制我的幻想,理智作出判断之后,它仍不让我平静。哦,阿尔舍杰特,你是天才人物在其杰作中加以体现的理想,我宁愿在你的侍从中居末位,也不愿在别处当第一。是的,我愿被绑在你的神庙的柱座上;除了你的戒律,我将忘掉其它一切戒律;我将在你的柱头上做隐士,我的隐修室就在你的柱顶盘的下楣上。有一件更为困难的事情!如果我能,我将为了你而不宽容、而不公正。我将只爱你。我将只学习你的语言,忘记别的语言。我将不公平地对待与你无关者,我将做你的最后一个儿子的仆人。你送给厄瑞克透斯的那些居民现仍柱在大地上,我将颂扬他们,恭维他们。我将试着去爱他们的缺点,哦,希皮亚,我将使自己相信,他们的先祖是在你的神庙的中楣上庆祝其永恒节日的骑兵们。我将从我的心上抽去任何不属于理智和纯艺术的纤维。我将不再喜欢我的疾患,不再对我的高热洋洋自得。支持我的豪言壮语吧,哦,萨洛斯;帮助我吧,你这拯救者!
“实际上我已预见到多少困难啊!我有多少精神习惯要改变!我有多少美妙的回忆要从心中清除!我将一试,然而我对自己并没有把握。我认识你很晚,完整的美。我会走弯路,我会有软弱的时候。一种哲学,无疑是邪恶的,使我相信善与恶、快乐与痛苦、美与丑、理智与疯狂都通过有如鸽子的鸽子的脖子一样不可分辨的层次变化而相互转化。勿绝对地爱,勿绝对地恨,于是而成智慧。倘若一个社会,一种哲学,一种宗教拥有了绝对真理,这个社会,这种哲学,这种宗教就会战胜其它社会、其它哲学、其它宗教,而自己将孤零零地生活于此刻。迄今为止,那些认为自己有理的人是错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能够不怀疯狂的自负之心相信后之视今不若今之视昔吗?这就是我那中毒很深的精神暗示我说出的亵渎神明的话。一种像你那样的文学从各方面看都是健康的,然而现在也只能引起无聊之感。
“你笑我天真。是的,无聊……我们腐败了:有什么办法?我将远行,东正教的女神啊,我将对你说出我内心深处的堕落。理智和常情常理不够了。在冰冻的斯特里蒙河与色雷斯城的陶醉中有诗存在。将会有那样的世纪到来,你的弟子们会被看作是无聊之弟子。世界比你相信的要大。如果你见过极地的雪和南方之天的神秘,我的额头,哦,永远平静的女神,就不会那么泰然了;你那更为硕大的头会燃烧起各种不同类型的美。
“你是真实的,纯洁的,完美的;你的大理石毫无瑕疵;然而地处拜占庭的智慧的索非亚神庙用它的砖和石膏也产生出一种神圣的效果。它是天之拱顶的形象。它将倒坍,但是,假如你庙中的神殿大到能容纳一大群人的程度,它也会倒坍的。
“一条宽阔的遗忘之河把我们卷入一个无名的深渊。哦,无底洞,你是唯一的上帝。所有人民的泪是真正的泪;所有智者的梦包含着部分的真实。人世间一切都只是象征和梦幻。神像人一样地走过,它们若是长生不老,这并非一件好事。人的信仰永远不应该是一条锁链。人把它细心地卷进死去的神安息的紫红色尸衣之中,人与信仰也就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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