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北荒草》 詩集○
星期一 十二月 06, 2010 7:49 am
○聶紺弩《北荒草》 詩集○
著者：聶紺弩
校正：龍文鴛侶
聶老前輩，湖北人氏。工雜文，解放前與魯迅齊名。老始為詩，風格遒勁，啟功先生譽之為“如此新聲世所稀”。其詩善於化用俗語新詞，以雜文筆法而入古詩，開前人未開之境，誠足以振一代之衰。
◎搓草繩
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能將此草繩搓緊，泥裏機車定可拖。
◎清廁同枚子
[1]
君自舀來僕自挑，燕昭台畔雨瀟瀟。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陽春白雪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便肯饒？
[2]
何處肥源未共求，風來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連三月，茅廁千鍬遣百愁。
手散黃金成糞土，天將大任予曹劉。笑他遺臭桓司馬，不解紅旗是上游。
◎鋤草
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
未見新苗高一尺，來鋤雜草已三遭。停鋤不覺手揮汗，物理難通心自焦。
◎刨凍菜
白菜隆冬凍出奇，明鐺翠羽碧琉璃。故宮盆景嵌珠寶，元夜花燈下隴畦。
千朵鋤刨飛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方思寄與旁人賞，墮地驚成破碗瓷。
◎挑水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
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後征鴻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
◎削土豆傷手
豆上無坑無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誇。
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狂言在口終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
◎推磨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餘轉磨稍風流。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地裏燒開水
大夥田間臭汗揮，我燒開水事輕微。搜來殘雪和泥棒，碰到濕柴用口吹。
風裏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如何一炬阿房火，無預今朝冷灶灰。
◎馬逸
脫韁羸馬也難追，賽跑渾如兔與龜。無噩無嘉無話喊，越追越遠越心灰。
蒼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軍歎逝騅。今夕塞翁真失馬，倘非馬會自行歸。
◎放牛
[1]
生來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時日已斜。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薦牧夫家。
江山雨過牛鳴賞，人物風流笛奏誇。蘇武牧羊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
[2]
千里青青百草齊，牛官草上替牛饑。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物歸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騎。無書掛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奮馬蹄。
[3]
朝飯群牛三五十，日中正是飲牛時。老牛舐犢犢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
水鏡偷香唇就吻，煙波祝酒沼為卮。青牛此飲尤當飽，函谷關高缺渼陂。
◎周婆來探後回京
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
此後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拾穗同祖光
[1]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僕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2]
亂風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如笑一雙天下士，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俯首名山百拜朝。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婦人描。
◎驚聞海燕之變後又贈
願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
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古嫗翁相慰樂，非鰥未寡且偕行。
注：海燕：聶老之女，海燕之變，乃指海燕自殺之事。
◎柬周婆
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雲一擔挑。邈矣雙飛梁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
注：周婆：聶老妻子。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贈高抗
幾年才見兩三回，欲語還停但舉杯。君果何心偷淚去，我如不死寄詩來。
一冬白雪無消息，此夜梅花孰主裁？怕聽收音機裏唱，梁山伯與祝英台。
◎脫坯同林義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牆好脫坯。看我一匡天下土，與君九合塞邊泥。
萬方俯首歸行列，廣廈縈心定作為。倘晉文公來討飯，賞他一塊已豐施。
◎夜戰
你一鑊頭我一鍬，熊熊篝火照天燒。朔風自冷人方熱，河底漸低岸更高。
千古荒原多隱沼，一干神禹戰通宵。縮將冬夜成俄頃，鬢髮須臾雪欲飄。
◎草宿同黨沛家
成百英雄方夜戰，一雙老小稍清閒。眠于軟軟茅堆裏，暖過熊熊篝火邊。
高士何需劉秀榻？東風不揭少陵椽。清晨哨響猶貪睡，伸出頭來雪滿山。
◎割草贈莫言
長柄大鐮四面揮，眼前高草立紛披。風雲怒吒天山駭，敕勒狂歌地母悲。
整日黃河身上瀉，有時蘆管口中吹。莫言料恐言多敗，草為金人縛嘴皮。
◎背草贈李澤傳王海宸
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九月罡風吹草死，三山鱉背與天連。
茅廬自走吾方駭，大野無邊爾正便。小李中王齊大笑，我將背草一千年。
◎排水贈姚法規
鶴嘴鋤同二齒鉤，紅旗招展氣吞牛。荒原百戰鹿誰手，大喝一聲豹子頭。
零下更低三十度，丈夫焉用驌驦裘？堅冰凍土皆何物，依照法規不許留。
◎伐木贈李錦波
終日執柯以伐柯，紅松黑檜黃波羅。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誰賞美，棟樑中土豈嫌多。投柯四顧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麼？
◎伐木贈董漢岑
棄被拋裘入老林，一冠一鋸一提琴。滿懷流水高山意，一片蒼松翠柏心。
冬至襖冠爭蝶舞，夜深弓鋸共龍呤。明朝風卷人琴去，墓誌滇南董漢岑。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伐木贈張先怡
湖南兒女不知愁，完達山中雪作裘。百日皆誇茅屋暖，一冬盡與赤松遊。
大呼喬木迎聲倒，小憩新歌信口流。癢煞烹調能手技，替人風裏煮猴頭。
◎冰道
冰道銀河是耶非？魂存瀑死夢依稀。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練能裁幾件衣。
屋建瓴高天並瀉，撬因地險虎真飛。此間盡運降龍木，可戰天門百八回。
◎怯問
怯問檢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幾立方。努嘴崖邊多節樹，彎彎曲曲兩人長？
◎挽畢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頭，終身恨未打籃球。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
雪滿完山高士畢，鶴歸華表古城秋。送君冠帶棺中去，恐爾棺中也自愁。
◎嘲王子夫婦怕冷
塞北逢春不似春，清明過了雪霏紛。丈夫剛膽何寅悚，娘子鐵腰少欠伸。
此夜四窗皆白晝。全家一炕共奇溫。無人道是南歸好，只道外婆惦外孫。
◎嘲王奇趕車
閻王泡子陸興波，老闆揮鞭此地過。駟馬俱頹兩輪陷，一人其奈千鈞何！
倒翻糧食天不管，拔出車身日已矬。 你是唐朝薛仁貴，奇功汗馬陷泥河。
◎送王覺往東方紅農場
貪與王陽一局棋，虎林白日任高低。廢書焚去烹牛肉，秋水汲來灌馬蹄。
共織荒原為錦繡，獨憎人世有夫妻。東方紅要詩千首，豆麥開花等你題。
◎懷張惟
《第一書記上馬記》，絕世文章惹大波。開會百回批掉了，發言一句可聽麼？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北大荒人誰最健？張惟豪氣壯山河。
◎贈徐介城
切土全身盡上鍬，路探興凱水齊腰。端陽七隊曾牛飲，大雪三冬在虎饒。
地裏葵花和雨面，袖中茶葉當煙燒。辛勤最是催更鳥，日日催人過小橋。
◎往事
大雪漫天散碎鵝，從天降到小饒河。饒河誰比姑娘樂？開口便哼《敕勒歌》。
不許詼諧唇舌省，無須思考腦筋磨。人間萬事皆前定，幾個筲箕幾個螺。
◎贈胡考
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勞似把敵巢攻。幾經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
狼洞難留青面獸，虎林微訪白頭翁。不知新四軍連隊，與此生涯果異同。
◎贈王觀泉
投荒垂老一塵輕，走石飛沙塞上情。何日同尋青塚好，此身親見黃河清。
我從灩澦堆邊至，君在蓬萊頂上行。偶爾相逢成一笑，不知何處不春明？
◎聞某詩人他調
地耕伊尹耕前地，天補女媧補後天。不荷犁鋤到東北，誰知冰雪是山川？
刀頭獵色人寒膽，虎口談兵鬼聳肩。此後哦詩休近水，宵深處處有龍眠。
◎麥垛
麥垛千堆又萬堆，長城迤儷複迂回。散兵線上黃金滿，金字塔邊赤日輝。
天下人民無凍餒，吾儕手足任胼胝。明朝不雨當酣戰，新到最新脫粒機。
◎風車
八臂朝天一紡輪，朝揮行雨暮行雲。俯看平地疑流水，仰慕高蹤遠塞塵。
天際東風春獵獵，磨房文劄雪紛紛。吉訶德定真神勇，竟敢操戈鬥巨人。
◎過刈後向日葵地
曾見黃花插滿頭，孤高傲岸逞風流。田橫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牘似留。
赤日中天朝懇摯，秋風落葉立清遒。齊桓不喜葵瓜子，肯會諸侯到爾丘？
◎球鞋
不知吾足果何緣，一著球鞋便欲仙。山徑羊腸平似砥，掌心雞眼軟如綿。
老頭能有年輕腳，天下當無不種田。得意還愁人未覺，頻來故往眾人前。
◎拾野鴨蛋
野鴨沖天捉對飛，幾人歸去路岐迷。正穿稠密蘆千管，奇遇渾圓玉一堆。
明日壺觴端午酒，此時包裹小丁衣。數來三十多三個，一路歡呼滿載歸。
◎畫報社魚酒之會贈張作良
口中淡出鳥來無？寒夜壺漿馬哈魚。旨酒能嘗斯醉矣，佳餚信美況饞乎！
早知畫報人慷慨，加以荒原境特殊。君擔重於一杯酒，我將全掃此盤餘。
◎女乘務員
長身制服袖尤長，叫賣新刊北大荒。主席詩詞歌宛轉，《人民日報》誦鏗鏘。
口中白字捎三二，頭上黃毛辮一雙。兩頰通紅愁凍破，廂中乘客浴春光。
◎歸途
東北北東得得歸，歸程何處未依依？犁鋤既已交朋友，風雪何能損帽衣？
擊壤三年翁失馬，沿途兩耳妃呼豨。貝加湖想鄰青塚，懷古情多事又非。
○聶紺弩《北荒草》 詩集○
著者：聶紺弩
校正：龍文鴛侶
聶老前輩，湖北人氏。工雜文，解放前與魯迅齊名。老始為詩，風格遒勁，啟功先生譽之為“如此新聲世所稀”。其詩善於化用俗語新詞，以雜文筆法而入古詩，開前人未開之境，誠足以振一代之衰。
◎搓草繩
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能將此草繩搓緊，泥裏機車定可拖。
◎清廁同枚子
[1]
君自舀來僕自挑，燕昭台畔雨瀟瀟。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陽春白雪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汙穢成坑便肯饒？
[2]
何處肥源未共求，風來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連三月，茅廁千鍬遣百愁。
手散黃金成糞土，天將大任予曹劉。笑他遺臭桓司馬，不解紅旗是上游。
◎鋤草
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
未見新苗高一尺，來鋤雜草已三遭。停鋤不覺手揮汗，物理難通心自焦。
◎刨凍菜
白菜隆冬凍出奇，明鐺翠羽碧琉璃。故宮盆景嵌珠寶，元夜花燈下隴畦。
千朵鋤刨飛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方思寄與旁人賞，墮地驚成破碗瓷。
◎挑水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
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後征鴻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
◎削土豆傷手
豆上無坑無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誇。
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狂言在口終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
◎推磨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餘轉磨稍風流。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地裏燒開水
大夥田間臭汗揮，我燒開水事輕微。搜來殘雪和泥棒，碰到濕柴用口吹。
風裏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如何一炬阿房火，無預今朝冷灶灰。
◎馬逸
脫韁羸馬也難追，賽跑渾如兔與龜。無噩無嘉無話喊，越追越遠越心灰。
蒼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軍歎逝騅。今夕塞翁真失馬，倘非馬會自行歸。
◎放牛
[1]
生來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時日已斜。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薦牧夫家。
江山雨過牛鳴賞，人物風流笛奏誇。蘇武牧羊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
[2]
千里青青百草齊，牛官草上替牛饑。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物歸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騎。無書掛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奮馬蹄。
[3]
朝飯群牛三五十，日中正是飲牛時。老牛舐犢犢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
水鏡偷香唇就吻，煙波祝酒沼為卮。青牛此飲尤當飽，函谷關高缺渼陂。
◎周婆來探後回京
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
此後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拾穗同祖光
[1]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僕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2]
亂風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如笑一雙天下士，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俯首名山百拜朝。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婦人描。
◎驚聞海燕之變後又贈
願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
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古嫗翁相慰樂，非鰥非寡且偕行。
注：海燕：聶老之女，海燕之變，乃指海燕自殺之事。
◎柬周婆
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雲一擔挑。邈矣雙飛梁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
注：周婆：聶老妻子。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贈高抗
幾年才見兩三回，欲語還停但舉杯。君果何心偷淚去，我如不死寄詩來。
一冬白雪無消息，此夜梅花孰主裁？怕聽收音機裏唱，梁山伯與祝英台。
◎拾穗同祖光（二首）
[1]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僕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2]
亂風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如笑一雙天下土，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朝拜。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婦人描。
◎脫坯同林義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牆好脫坯。看我一匡天下土，與君九合塞邊泥。
萬方俯首歸行列，廣廈縈心定作為。倘晉文公來討飯，賞他一塊已豐施。
◎夜戰
你一鑊頭我一鍬，熊熊篝火照天燒。朔風自冷人方熱，河底漸低岸更高。
千古荒原多隱沼，一干神禹戰通宵。縮將冬夜成俄頃，鬢髮須臾雪欲飄。
◎草宿同黨沛家
成百英雄方夜戰，一雙老小稍清閒。眠于軟軟茅堆裏，暖過熊熊篝火邊。
高士何需劉秀榻？東風不揭少陵椽。清晨哨響猶貪睡，伸出頭來雪滿山。
◎割草贈莫言
長柄大鐮四面揮，眼前高草立紛披。風雲怒吒天山駭，敕勒狂歌地母悲。
整日黃河身上瀉，有時蘆管口中吹。莫言料恐言多敗，草為金人縛嘴皮。
◎背草贈李澤傳王海宸
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九月罡風吹草死，三山鱉背與天連。
茅廬自走吾方駭，大野無邊爾正便。小李中王齊大笑，我將背草一千年。
◎排水贈姚法規
鶴嘴鋤同二齒鉤，紅旗招展氣吞牛。荒原百戰鹿誰手，大喝一聲豹子頭。
零下更低三十度，丈夫焉用驌驦裘？堅冰凍土皆何物，依照法規不許留。
◎伐木贈李錦波
終日執柯以伐柯，紅松黑檜黃波羅。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誰賞美，棟樑中土豈嫌多。投柯四顧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麼？
◎伐木贈董漢岑
棄被拋裘入老林，一冠一鋸一提琴。滿懷流水高山意，一片蒼松翠柏心。
冬至襖冠爭蝶舞，夜深弓鋸共龍呤。明朝風卷人琴去，墓誌滇南董漢岑。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伐木贈張先怡
湖南兒女不知愁，完達山中雪作裘。百日皆誇茅屋暖，一冬盡與赤松遊。
大呼喬木迎聲倒，小憩新歌信口流。癢煞烹調能手技，替人風裏煮猴頭。
◎冰道
冰道銀河是耶非？魂存瀑死夢依稀。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練能裁幾件衣。
屋建瓴高天並瀉，撬因地險虎真飛。此間盡運降龍木，可戰天門百八回。
◎怯問
怯問檢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幾立方。努嘴崖邊多節樹，彎彎曲曲兩人長？
◎挽畢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頭，終身恨未打籃球。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
雪滿完山高士畢，鶴歸華表古城秋。送君冠帶棺中去，恐爾棺中也自愁。
◎嘲王子夫婦怕冷
塞北逢春不似春，清明過了雪霏紛。丈夫剛膽何寅悚，娘子鐵腰少欠伸。
此夜四窗皆白晝。全家一炕共奇溫。無人道是南歸好，只道外婆惦外孫。
◎嘲王奇趕車
閻王泡子陸興波，老闆揮鞭此地過。駟馬俱頹兩輪陷，一人其奈千鈞何！
倒翻糧食天不管，拔出車身日已矬。 你是唐朝薛仁貴，奇功汗馬陷泥河。
◎送王覺往東方紅農場
貪與王陽一局棋，虎林白日任高低。廢書焚去烹牛肉，秋水汲來灌馬蹄。
共織荒原為錦繡，獨憎人世有夫妻。東方紅要詩千首，豆麥開花等你題。
◎懷張惟
《第一書記上馬記》，絕世文章惹大波。開會百回批掉了，發言一句可聽麼？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北大荒人誰最健？張惟豪氣壯山河。
◎贈徐介城
切土全身盡上鍬，路探興凱水齊腰。端陽七隊曾牛飲，大雪三冬在虎饒。
地裏葵花和雨面，袖中茶葉當煙燒。辛勤最是催更鳥，日日催人過小橋。
◎往事
大雪漫天散碎鵝，從天降到小饒河。饒河誰比姑娘樂？開口便哼《敕勒歌》。
不許詼諧唇舌省，無須思考腦筋磨。人間萬事皆前定，幾個筲箕幾個螺。
◎贈胡考
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勞似把敵巢攻。幾經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
狼洞難留青面獸，虎林微訪白頭翁。不知新四軍連隊，與此生涯果異同。
◎贈王觀泉
投荒垂老一塵輕，走石飛沙塞上情。何日同尋青塚好，此身親見黃河清。
我從灩澦堆邊至，君在蓬萊頂上行。偶爾相逢成一笑，不知何處不春明？
◎聞某詩人他調
地耕伊尹耕前地，天補女媧補後天。不荷犁鋤到東北，誰知冰雪是山川？
刀頭獵色人寒膽，虎口談兵鬼聳肩。此後哦詩休近水，宵深處處有龍眠。
◎麥垛
麥垛千堆又萬堆，長城迤儷複迂回。散兵線上黃金滿，金字塔邊赤日輝。
天下人民無凍餒，吾儕手足任胼胝。明朝不雨當酣戰，新到最新脫粒機。
◎風車
八臂朝天一紡輪，朝揮行雨暮行雲。俯看平地疑流水，仰慕高蹤遠塞塵。
天際東風春獵獵，磨房文劄雪紛紛。吉訶德定真神勇，竟敢操戈鬥巨人。
◎過刈後向日葵地
曾見黃花插滿頭，孤高傲岸逞風流。田橫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牘似留。
赤日中天朝懇摯，秋風落葉立清遒。齊桓不喜葵瓜子，肯會諸侯到爾丘？
◎球鞋
不知吾足果何緣，一著球鞋便欲仙。山徑羊腸平似砥，掌心雞眼軟如綿。
老頭能有年輕腳，天下當無不種田。得意還愁人未覺，頻來故往眾人前。
◎拾野鴨蛋
野鴨沖天捉對飛，幾人歸去路岐迷。正穿稠密蘆千管，奇遇渾圓玉一堆。
明日壺觴端午酒，此時包裹小丁衣。數來三十多三個，一路歡呼滿載歸。
◎畫報社魚酒之會贈張作良
口中淡出鳥來無？寒夜壺漿馬哈魚。旨酒能嘗斯醉矣，佳餚信美況饞乎！
早知畫報人慷慨，加以荒原境特殊。君擔重於一杯酒，我將全掃此盤餘。
◎女乘務員
長身制服袖尤長，叫賣新刊北大荒。主席詩詞歌宛轉，《人民日報》誦鏗鏘。
口中白字捎三二，頭上黃毛辮一雙。兩頰通紅愁凍破，廂中乘客浴春光。
◎歸途
東北北東得得歸，歸程何處未依依？犁鋤既已交朋友，風雪何能損帽衣？
擊壤三年翁失馬，沿途兩耳妃呼豨。貝加湖想鄰青塚，懷古情多事又非。
著者：聶紺弩
校正：龍文鴛侶
聶老前輩，湖北人氏。工雜文，解放前與魯迅齊名。老始為詩，風格遒勁，啟功先生譽之為“如此新聲世所稀”。其詩善於化用俗語新詞，以雜文筆法而入古詩，開前人未開之境，誠足以振一代之衰。
◎搓草繩
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能將此草繩搓緊，泥裏機車定可拖。
◎清廁同枚子
[1]
君自舀來僕自挑，燕昭台畔雨瀟瀟。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陽春白雪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便肯饒？
[2]
何處肥源未共求，風來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連三月，茅廁千鍬遣百愁。
手散黃金成糞土，天將大任予曹劉。笑他遺臭桓司馬，不解紅旗是上游。
◎鋤草
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
未見新苗高一尺，來鋤雜草已三遭。停鋤不覺手揮汗，物理難通心自焦。
◎刨凍菜
白菜隆冬凍出奇，明鐺翠羽碧琉璃。故宮盆景嵌珠寶，元夜花燈下隴畦。
千朵鋤刨飛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方思寄與旁人賞，墮地驚成破碗瓷。
◎挑水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
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後征鴻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
◎削土豆傷手
豆上無坑無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誇。
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狂言在口終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
◎推磨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餘轉磨稍風流。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地裏燒開水
大夥田間臭汗揮，我燒開水事輕微。搜來殘雪和泥棒，碰到濕柴用口吹。
風裏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如何一炬阿房火，無預今朝冷灶灰。
◎馬逸
脫韁羸馬也難追，賽跑渾如兔與龜。無噩無嘉無話喊，越追越遠越心灰。
蒼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軍歎逝騅。今夕塞翁真失馬，倘非馬會自行歸。
◎放牛
[1]
生來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時日已斜。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薦牧夫家。
江山雨過牛鳴賞，人物風流笛奏誇。蘇武牧羊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
[2]
千里青青百草齊，牛官草上替牛饑。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物歸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騎。無書掛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奮馬蹄。
[3]
朝飯群牛三五十，日中正是飲牛時。老牛舐犢犢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
水鏡偷香唇就吻，煙波祝酒沼為卮。青牛此飲尤當飽，函谷關高缺渼陂。
◎周婆來探後回京
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
此後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拾穗同祖光
[1]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僕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2]
亂風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如笑一雙天下士，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俯首名山百拜朝。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婦人描。
◎驚聞海燕之變後又贈
願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
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古嫗翁相慰樂，非鰥未寡且偕行。
注：海燕：聶老之女，海燕之變，乃指海燕自殺之事。
◎柬周婆
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雲一擔挑。邈矣雙飛梁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
注：周婆：聶老妻子。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贈高抗
幾年才見兩三回，欲語還停但舉杯。君果何心偷淚去，我如不死寄詩來。
一冬白雪無消息，此夜梅花孰主裁？怕聽收音機裏唱，梁山伯與祝英台。
◎脫坯同林義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牆好脫坯。看我一匡天下土，與君九合塞邊泥。
萬方俯首歸行列，廣廈縈心定作為。倘晉文公來討飯，賞他一塊已豐施。
◎夜戰
你一鑊頭我一鍬，熊熊篝火照天燒。朔風自冷人方熱，河底漸低岸更高。
千古荒原多隱沼，一干神禹戰通宵。縮將冬夜成俄頃，鬢髮須臾雪欲飄。
◎草宿同黨沛家
成百英雄方夜戰，一雙老小稍清閒。眠于軟軟茅堆裏，暖過熊熊篝火邊。
高士何需劉秀榻？東風不揭少陵椽。清晨哨響猶貪睡，伸出頭來雪滿山。
◎割草贈莫言
長柄大鐮四面揮，眼前高草立紛披。風雲怒吒天山駭，敕勒狂歌地母悲。
整日黃河身上瀉，有時蘆管口中吹。莫言料恐言多敗，草為金人縛嘴皮。
◎背草贈李澤傳王海宸
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九月罡風吹草死，三山鱉背與天連。
茅廬自走吾方駭，大野無邊爾正便。小李中王齊大笑，我將背草一千年。
◎排水贈姚法規
鶴嘴鋤同二齒鉤，紅旗招展氣吞牛。荒原百戰鹿誰手，大喝一聲豹子頭。
零下更低三十度，丈夫焉用驌驦裘？堅冰凍土皆何物，依照法規不許留。
◎伐木贈李錦波
終日執柯以伐柯，紅松黑檜黃波羅。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誰賞美，棟樑中土豈嫌多。投柯四顧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麼？
◎伐木贈董漢岑
棄被拋裘入老林，一冠一鋸一提琴。滿懷流水高山意，一片蒼松翠柏心。
冬至襖冠爭蝶舞，夜深弓鋸共龍呤。明朝風卷人琴去，墓誌滇南董漢岑。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伐木贈張先怡
湖南兒女不知愁，完達山中雪作裘。百日皆誇茅屋暖，一冬盡與赤松遊。
大呼喬木迎聲倒，小憩新歌信口流。癢煞烹調能手技，替人風裏煮猴頭。
◎冰道
冰道銀河是耶非？魂存瀑死夢依稀。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練能裁幾件衣。
屋建瓴高天並瀉，撬因地險虎真飛。此間盡運降龍木，可戰天門百八回。
◎怯問
怯問檢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幾立方。努嘴崖邊多節樹，彎彎曲曲兩人長？
◎挽畢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頭，終身恨未打籃球。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
雪滿完山高士畢，鶴歸華表古城秋。送君冠帶棺中去，恐爾棺中也自愁。
◎嘲王子夫婦怕冷
塞北逢春不似春，清明過了雪霏紛。丈夫剛膽何寅悚，娘子鐵腰少欠伸。
此夜四窗皆白晝。全家一炕共奇溫。無人道是南歸好，只道外婆惦外孫。
◎嘲王奇趕車
閻王泡子陸興波，老闆揮鞭此地過。駟馬俱頹兩輪陷，一人其奈千鈞何！
倒翻糧食天不管，拔出車身日已矬。 你是唐朝薛仁貴，奇功汗馬陷泥河。
◎送王覺往東方紅農場
貪與王陽一局棋，虎林白日任高低。廢書焚去烹牛肉，秋水汲來灌馬蹄。
共織荒原為錦繡，獨憎人世有夫妻。東方紅要詩千首，豆麥開花等你題。
◎懷張惟
《第一書記上馬記》，絕世文章惹大波。開會百回批掉了，發言一句可聽麼？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北大荒人誰最健？張惟豪氣壯山河。
◎贈徐介城
切土全身盡上鍬，路探興凱水齊腰。端陽七隊曾牛飲，大雪三冬在虎饒。
地裏葵花和雨面，袖中茶葉當煙燒。辛勤最是催更鳥，日日催人過小橋。
◎往事
大雪漫天散碎鵝，從天降到小饒河。饒河誰比姑娘樂？開口便哼《敕勒歌》。
不許詼諧唇舌省，無須思考腦筋磨。人間萬事皆前定，幾個筲箕幾個螺。
◎贈胡考
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勞似把敵巢攻。幾經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
狼洞難留青面獸，虎林微訪白頭翁。不知新四軍連隊，與此生涯果異同。
◎贈王觀泉
投荒垂老一塵輕，走石飛沙塞上情。何日同尋青塚好，此身親見黃河清。
我從灩澦堆邊至，君在蓬萊頂上行。偶爾相逢成一笑，不知何處不春明？
◎聞某詩人他調
地耕伊尹耕前地，天補女媧補後天。不荷犁鋤到東北，誰知冰雪是山川？
刀頭獵色人寒膽，虎口談兵鬼聳肩。此後哦詩休近水，宵深處處有龍眠。
◎麥垛
麥垛千堆又萬堆，長城迤儷複迂回。散兵線上黃金滿，金字塔邊赤日輝。
天下人民無凍餒，吾儕手足任胼胝。明朝不雨當酣戰，新到最新脫粒機。
◎風車
八臂朝天一紡輪，朝揮行雨暮行雲。俯看平地疑流水，仰慕高蹤遠塞塵。
天際東風春獵獵，磨房文劄雪紛紛。吉訶德定真神勇，竟敢操戈鬥巨人。
◎過刈後向日葵地
曾見黃花插滿頭，孤高傲岸逞風流。田橫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牘似留。
赤日中天朝懇摯，秋風落葉立清遒。齊桓不喜葵瓜子，肯會諸侯到爾丘？
◎球鞋
不知吾足果何緣，一著球鞋便欲仙。山徑羊腸平似砥，掌心雞眼軟如綿。
老頭能有年輕腳，天下當無不種田。得意還愁人未覺，頻來故往眾人前。
◎拾野鴨蛋
野鴨沖天捉對飛，幾人歸去路岐迷。正穿稠密蘆千管，奇遇渾圓玉一堆。
明日壺觴端午酒，此時包裹小丁衣。數來三十多三個，一路歡呼滿載歸。
◎畫報社魚酒之會贈張作良
口中淡出鳥來無？寒夜壺漿馬哈魚。旨酒能嘗斯醉矣，佳餚信美況饞乎！
早知畫報人慷慨，加以荒原境特殊。君擔重於一杯酒，我將全掃此盤餘。
◎女乘務員
長身制服袖尤長，叫賣新刊北大荒。主席詩詞歌宛轉，《人民日報》誦鏗鏘。
口中白字捎三二，頭上黃毛辮一雙。兩頰通紅愁凍破，廂中乘客浴春光。
◎歸途
東北北東得得歸，歸程何處未依依？犁鋤既已交朋友，風雪何能損帽衣？
擊壤三年翁失馬，沿途兩耳妃呼豨。貝加湖想鄰青塚，懷古情多事又非。
○聶紺弩《北荒草》 詩集○
著者：聶紺弩
校正：龍文鴛侶
聶老前輩，湖北人氏。工雜文，解放前與魯迅齊名。老始為詩，風格遒勁，啟功先生譽之為“如此新聲世所稀”。其詩善於化用俗語新詞，以雜文筆法而入古詩，開前人未開之境，誠足以振一代之衰。
◎搓草繩
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能將此草繩搓緊，泥裏機車定可拖。
◎清廁同枚子
[1]
君自舀來僕自挑，燕昭台畔雨瀟瀟。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陽春白雪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汙穢成坑便肯饒？
[2]
何處肥源未共求，風來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連三月，茅廁千鍬遣百愁。
手散黃金成糞土，天將大任予曹劉。笑他遺臭桓司馬，不解紅旗是上游。
◎鋤草
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
未見新苗高一尺，來鋤雜草已三遭。停鋤不覺手揮汗，物理難通心自焦。
◎刨凍菜
白菜隆冬凍出奇，明鐺翠羽碧琉璃。故宮盆景嵌珠寶，元夜花燈下隴畦。
千朵鋤刨飛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方思寄與旁人賞，墮地驚成破碗瓷。
◎挑水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
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後征鴻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
◎削土豆傷手
豆上無坑無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誇。
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狂言在口終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
◎推磨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餘轉磨稍風流。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地裏燒開水
大夥田間臭汗揮，我燒開水事輕微。搜來殘雪和泥棒，碰到濕柴用口吹。
風裏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如何一炬阿房火，無預今朝冷灶灰。
◎馬逸
脫韁羸馬也難追，賽跑渾如兔與龜。無噩無嘉無話喊，越追越遠越心灰。
蒼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軍歎逝騅。今夕塞翁真失馬，倘非馬會自行歸。
◎放牛
[1]
生來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時日已斜。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薦牧夫家。
江山雨過牛鳴賞，人物風流笛奏誇。蘇武牧羊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
[2]
千里青青百草齊，牛官草上替牛饑。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物歸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騎。無書掛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奮馬蹄。
[3]
朝飯群牛三五十，日中正是飲牛時。老牛舐犢犢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
水鏡偷香唇就吻，煙波祝酒沼為卮。青牛此飲尤當飽，函谷關高缺渼陂。
◎周婆來探後回京
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
此後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拾穗同祖光
[1]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僕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2]
亂風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如笑一雙天下士，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俯首名山百拜朝。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婦人描。
◎驚聞海燕之變後又贈
願君越老越年輕，路越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
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古嫗翁相慰樂，非鰥非寡且偕行。
注：海燕：聶老之女，海燕之變，乃指海燕自殺之事。
◎柬周婆
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雲一擔挑。邈矣雙飛梁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
注：周婆：聶老妻子。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贈高抗
幾年才見兩三回，欲語還停但舉杯。君果何心偷淚去，我如不死寄詩來。
一冬白雪無消息，此夜梅花孰主裁？怕聽收音機裏唱，梁山伯與祝英台。
◎拾穗同祖光（二首）
[1]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僕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2]
亂風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如笑一雙天下土，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朝拜。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婦人描。
◎脫坯同林義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牆好脫坯。看我一匡天下土，與君九合塞邊泥。
萬方俯首歸行列，廣廈縈心定作為。倘晉文公來討飯，賞他一塊已豐施。
◎夜戰
你一鑊頭我一鍬，熊熊篝火照天燒。朔風自冷人方熱，河底漸低岸更高。
千古荒原多隱沼，一干神禹戰通宵。縮將冬夜成俄頃，鬢髮須臾雪欲飄。
◎草宿同黨沛家
成百英雄方夜戰，一雙老小稍清閒。眠于軟軟茅堆裏，暖過熊熊篝火邊。
高士何需劉秀榻？東風不揭少陵椽。清晨哨響猶貪睡，伸出頭來雪滿山。
◎割草贈莫言
長柄大鐮四面揮，眼前高草立紛披。風雲怒吒天山駭，敕勒狂歌地母悲。
整日黃河身上瀉，有時蘆管口中吹。莫言料恐言多敗，草為金人縛嘴皮。
◎背草贈李澤傳王海宸
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九月罡風吹草死，三山鱉背與天連。
茅廬自走吾方駭，大野無邊爾正便。小李中王齊大笑，我將背草一千年。
◎排水贈姚法規
鶴嘴鋤同二齒鉤，紅旗招展氣吞牛。荒原百戰鹿誰手，大喝一聲豹子頭。
零下更低三十度，丈夫焉用驌驦裘？堅冰凍土皆何物，依照法規不許留。
◎伐木贈李錦波
終日執柯以伐柯，紅松黑檜黃波羅。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誰賞美，棟樑中土豈嫌多。投柯四顧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麼？
◎伐木贈董漢岑
棄被拋裘入老林，一冠一鋸一提琴。滿懷流水高山意，一片蒼松翠柏心。
冬至襖冠爭蝶舞，夜深弓鋸共龍呤。明朝風卷人琴去，墓誌滇南董漢岑。
◎伐木贈尊棋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伐木贈張先怡
湖南兒女不知愁，完達山中雪作裘。百日皆誇茅屋暖，一冬盡與赤松遊。
大呼喬木迎聲倒，小憩新歌信口流。癢煞烹調能手技，替人風裏煮猴頭。
◎冰道
冰道銀河是耶非？魂存瀑死夢依稀。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練能裁幾件衣。
屋建瓴高天並瀉，撬因地險虎真飛。此間盡運降龍木，可戰天門百八回。
◎怯問
怯問檢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幾立方。努嘴崖邊多節樹，彎彎曲曲兩人長？
◎挽畢高士
九尺曹交尚出頭，終身恨未打籃球。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
雪滿完山高士畢，鶴歸華表古城秋。送君冠帶棺中去，恐爾棺中也自愁。
◎嘲王子夫婦怕冷
塞北逢春不似春，清明過了雪霏紛。丈夫剛膽何寅悚，娘子鐵腰少欠伸。
此夜四窗皆白晝。全家一炕共奇溫。無人道是南歸好，只道外婆惦外孫。
◎嘲王奇趕車
閻王泡子陸興波，老闆揮鞭此地過。駟馬俱頹兩輪陷，一人其奈千鈞何！
倒翻糧食天不管，拔出車身日已矬。 你是唐朝薛仁貴，奇功汗馬陷泥河。
◎送王覺往東方紅農場
貪與王陽一局棋，虎林白日任高低。廢書焚去烹牛肉，秋水汲來灌馬蹄。
共織荒原為錦繡，獨憎人世有夫妻。東方紅要詩千首，豆麥開花等你題。
◎懷張惟
《第一書記上馬記》，絕世文章惹大波。開會百回批掉了，發言一句可聽麼？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北大荒人誰最健？張惟豪氣壯山河。
◎贈徐介城
切土全身盡上鍬，路探興凱水齊腰。端陽七隊曾牛飲，大雪三冬在虎饒。
地裏葵花和雨面，袖中茶葉當煙燒。辛勤最是催更鳥，日日催人過小橋。
◎往事
大雪漫天散碎鵝，從天降到小饒河。饒河誰比姑娘樂？開口便哼《敕勒歌》。
不許詼諧唇舌省，無須思考腦筋磨。人間萬事皆前定，幾個筲箕幾個螺。
◎贈胡考
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勞似把敵巢攻。幾經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
狼洞難留青面獸，虎林微訪白頭翁。不知新四軍連隊，與此生涯果異同。
◎贈王觀泉
投荒垂老一塵輕，走石飛沙塞上情。何日同尋青塚好，此身親見黃河清。
我從灩澦堆邊至，君在蓬萊頂上行。偶爾相逢成一笑，不知何處不春明？
◎聞某詩人他調
地耕伊尹耕前地，天補女媧補後天。不荷犁鋤到東北，誰知冰雪是山川？
刀頭獵色人寒膽，虎口談兵鬼聳肩。此後哦詩休近水，宵深處處有龍眠。
◎麥垛
麥垛千堆又萬堆，長城迤儷複迂回。散兵線上黃金滿，金字塔邊赤日輝。
天下人民無凍餒，吾儕手足任胼胝。明朝不雨當酣戰，新到最新脫粒機。
◎風車
八臂朝天一紡輪，朝揮行雨暮行雲。俯看平地疑流水，仰慕高蹤遠塞塵。
天際東風春獵獵，磨房文劄雪紛紛。吉訶德定真神勇，竟敢操戈鬥巨人。
◎過刈後向日葵地
曾見黃花插滿頭，孤高傲岸逞風流。田橫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牘似留。
赤日中天朝懇摯，秋風落葉立清遒。齊桓不喜葵瓜子，肯會諸侯到爾丘？
◎球鞋
不知吾足果何緣，一著球鞋便欲仙。山徑羊腸平似砥，掌心雞眼軟如綿。
老頭能有年輕腳，天下當無不種田。得意還愁人未覺，頻來故往眾人前。
◎拾野鴨蛋
野鴨沖天捉對飛，幾人歸去路岐迷。正穿稠密蘆千管，奇遇渾圓玉一堆。
明日壺觴端午酒，此時包裹小丁衣。數來三十多三個，一路歡呼滿載歸。
◎畫報社魚酒之會贈張作良
口中淡出鳥來無？寒夜壺漿馬哈魚。旨酒能嘗斯醉矣，佳餚信美況饞乎！
早知畫報人慷慨，加以荒原境特殊。君擔重於一杯酒，我將全掃此盤餘。
◎女乘務員
長身制服袖尤長，叫賣新刊北大荒。主席詩詞歌宛轉，《人民日報》誦鏗鏘。
口中白字捎三二，頭上黃毛辮一雙。兩頰通紅愁凍破，廂中乘客浴春光。
◎歸途
東北北東得得歸，歸程何處未依依？犁鋤既已交朋友，風雪何能損帽衣？
擊壤三年翁失馬，沿途兩耳妃呼豨。貝加湖想鄰青塚，懷古情多事又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