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紫鹃传
星期二 十月 05, 2010 9:27 am
转帖文章,作者是“北蘩”。
1、
我曾经有过许多个名字,所谓紫鹃仅是其中之一。
紫鹃两个字是姑娘起的,紫鹃,紫色的杜鹃,你说好么?姑娘提起笔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两个秀丽的行楷。杜鹃有两种,杜鹃花和杜鹃鸟,两者我都见过,我不知道姑娘所说的杜鹃指的是哪一种,但我立刻微笑着点点头,姑娘明亮的眼睛里闪过欢喜的光彩,这让我感到了一种欣慰。
在跟随姑娘以前我曾是老太太房里的一名二等丫头。鹦哥,她们这样叫了我很多年,二爷总说这是个俗气的名字,但其实这两个字更像我的为人,无非是人家说什么我也跟着说什么。当下人要懂本分,要多听少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初进贾府时无意听见林大娘在训斥一个不知名姓的年轻媳妇,那媳妇蓬着头,哭得两眼红肿,不知是犯了什么过错,我匆匆地逃开了,此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好多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和姑娘有缘,我不明白世上究竟有没有缘分这种东西。人们说姑娘喜欢我,对我像亲姐妹一样,这常常让从苏州跟来的小丫鬟雪雁忿忿不平,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过有时候我也想,人世间所谓的缘分或许就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吧,是它把我推进了侯门如海的贾家,又把姑娘从遥远的苏州拉到了金陵,我想也许老天这样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和姑娘相遇吧。
我相信世界上真有一种名叫福气的东西,遇上姑娘是我的缘分,也是我的福分,有一件事至今仍然令我感到后怕,老太太曾经差一点把我指给琏二爷做贴身奴婢,后来不知为什么改派了另一个名叫小鹂的女孩子。人人都说琏二奶奶是个难伏侍的主儿,这话不知真假,但我常听见小鹂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抽泣,我问她怎么了她又不敢说,好几次我都见她红着眼睛出出进进,那模样令人心痛,也令人心寒。
贾府里的人在提起姑娘时,经常暗地里说她是病西施、泪美人,她们说姑娘喜欢哭,但只有我知道姑娘其实是爱笑的。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哭和无缘无故的笑,人的本心里都是期盼快乐的,如果一个人常常哭而很少笑,这只能说明她身边令她伤心的事太多。活在贾府里,活在尘世上,谁没有伤心的事呢?姑娘和别人不同的,无非是把这些伤心事看得更伸更透罢了。
入冬以来天始终阴沉着,就和姑娘初到金陵的那一年一样,可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真的不记得了,只是园子里的桃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树干已经很粗了。
2、
姑娘昨晚写了一首诗,名字似乎叫做《秋窗风雨夕》,诗稿写完后随手搁在桌上,我还没来得及看上面写的什么,宝二爷就顶着雨来了。他一进屋就看见了纸上的诗句,抢过来大声读起来。姑娘脸红了,抢过去撂在烛灯上烧了,我只听见了“秋花”、“秋灯”几个字,白纸上燃起的火苗花一样瞬间绽开又迅速凋零。我弯腰扫去地上的纸灰,却听见二爷对姑娘说:
“妹妹烧了也不妨,反正我已背熟了。”
我看见一抹红晕从姑娘脸上滑过,用美丽和妩媚来形容她这时的模样至少都是不贴切的,她低下头微微地笑了,其实她在笑起来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那一晚窗外的风雨很急,雨点打在竹叶上发出很好听的声音。二爷坐了不大一会儿就告辞了,姑娘把自己的一盏玻璃绣球灯给了他,我点上了一支蜡烛。
送二爷出潇湘馆时雨还在下,门外的夜色浓得就像一锅粥,不知怎么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勇气。二爷,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我说姑娘烧掉的那首诗你当真记得吗?
记得,二爷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着我,妹妹写的每个字我都记得。
我一点也不怀疑宝二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贾家的子孙中惟有他是最聪明的。当别人都在为八股文的起承转合绞尽脑汁时,他的才华却在诗词歌赋上放射出明亮的光彩。我认得的字不多,并不懂诗的妙处,但我偷偷地将姑娘写的每首诗都抄录了一份。二爷从小与姑娘一处长大,他该是最懂得姑娘心意的人。
既然二爷记得,我说,能否请二爷明天抄录一份给我?
二爷正在系蓑衣的手停住了,你懂得诗?你要这做什么?他年轻秀气的脸庞在烛光下看来有几分陌生,他的目光令我感到慌乱。我不懂,我说既然不方便那就算了。二爷却笑了,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说,明天我派人给你送来。
二爷从来不会拒绝女孩子的要求,他对姑娘好,但对其他的女孩子也都很好。
那天晚上姑娘睡得并不晚,但我知道她其实很久都没有睡着。灯灭了,雨声在夜晚格外清晰。第二天我叠被子的时候看见枕头上湿了碗大的一片。中午晴雯来了,给姑娘送了两盒内造点心。她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我知道那正是我向二爷要的诗稿。
3、
来到贾府这些年来,始终不曾走遍过每一层院子,更不要说是每一条小路,每一个角落了,但潇湘馆的里里外外却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甚至连一块石头、一株小草的移动和生长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有时我觉得你才是这里的主人,姑娘有一次若有所思地说,而我不过是个暂时的客人罢了。
潇湘馆的名字是元妃娘娘起的。院子里另有一块巨大的金漆匾额,上面写着“有凤来仪”四个大字。整座大观园都是为娘娘省亲修建的,所谓的凤自然就是元妃了。虽然建园子的细节我没有看到,但我清楚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费了无数心思的。老爷说娘娘天性恶繁悦朴,不爱富贵而爱清雅,但花费无数银子人为修建一些所谓自然和雅致的景物,却是下人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林姑娘是苏州来的,苏州园林在全国可谓最有名气,但姑娘初次走进大观园时,我却看见了她目光中的惊讶与迷惘。
袭人曾对我说,人天生就有两种,一种是主子,另一种是奴才。她是奴才,我自己也不过是奴才,但我知道从被卖进贾府的那一天起,她心里就一直燃烧着一个梦想。谁都知道宝二爷是她终身的指靠。奴才变主子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据说贾雨村的夫人就是甄家的丫头娇杏,我和府里的爷们是不沾边的。二爷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既然如此,就让我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走好了。
暮春和晚秋是园中两个最令人伤感的时令,每到这时我总不得不加倍留心姑娘的身体,雪雁那些淘气的小丫头总是粗心的。姑娘从小体弱多病,太太们经常这样说,但我知道姑娘并没有病,只不过是哭得伤心而已。她的心事从来不对人说,但府里的夫人小姐对此无不心如明镜,只有姑娘自己才认为一切都是秘密。那年冬天林姑娘初进贾府时便是一个羞怯的小女孩,几年过去了,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小红搭讪着走过来,有意无意地往姑娘屋里瞧着。她本来是个俏丽干净的女子,但此刻脸上却带着种鬼鬼祟祟的尴尬神情。她总是怀疑姑娘知道她的秘密,其实这院子里是最存不住秘密的,流言蜚语在那些丫鬟婆子的口中传得比风还要快,小红和芸儿的事早就被传得都没人愿意再传下去了,但姑娘对此倒真是一无所知。她仿佛生来就是漂浮在俗事之上的,而且也没有人胆敢在她面前提起府里那些不成体统的事来。
山石后面冒起一片火光和烟,惊飞了几只麻雀,我知道那是藕官又在给死去的荻官烧纸,让她去吧,荻官也真是个苦命的女子。
4、
小鹂死了,在园子里一棵不高的树上吊死了。
我在贾府亲眼目睹的第一场死亡是金钏儿的投井。她不过是和二爷说了两句笑话,便被夫人重重打了两个耳光赶了出去,她从井里被捞出来时我恰好从旁边路过,一眼就看见了她圆瞪的两只眼睛和紧握的双拳。那口井后来被填死了,上面还种了一棵桃树说是为了辟邪,只有我知道她身上是没有邪气的,府中即便真有邪魔作祟,那也是主子们自己从外面招回来的,不能怪罪我们。
小鹂的尸身被解下来时琏二爷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小鹂僵硬地躺在冰凉的地上,面容有些扭曲怕人,但她终于摆脱了尘世的所有痛苦,她的灵魂应该是安详的。对于她的死因人们说法不一,有人说她是被琏二奶奶折磨死的,还有人说琏二爷糟蹋了她,她没脸见人于是寻了自尽,让他们说去吧,不管流言如何,死了的人是再也听不到了。我想起从前在老太太房里时,她整天笑眯眯的样子,一副招人怜爱的神情,一切恍如昨日。
我想起自己也有许多做错事的时候。有一次随口跟二爷开了个玩笑,说林姑娘不久就要回南方去了,结果二爷便发起癫来,死活不准我走,指着架子上一只西洋金自行船说是接林姑娘的船来了。那一次姑娘急哭了,老太太和太太都狠狠责备了我一顿,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了宝二爷心里是有姑娘的。
大观园的丫鬟们在夫人小姐面前个个温顺有如淑女,其实私下里常议论男女婚嫁之事。我想姑娘倘若能嫁给二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林姑娘像一株娇嫩的花需要精心照料,而二爷一向是细心而体贴的,然而二爷的身边围拢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我经常看见姑娘对着他和一群女子嬉戏的身影发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
女儿是水,男人是泥,宝二爷逢人就说。既然如此男人和女人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如何能混合到一起呢?府中有许多年轻的太太们,时常可以看见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聚在一处说笑,这便是姑娘日后的命运吗?二小姐迎春嫁给了一位名叫孙绍祖的武将,听说此人性情粗鲁,对迎春小姐整日非打即骂,宝二爷自然不是这种人,但谁又敢担保他对姑娘的心意能始终如一呢?
只有流水才真正懂得流水的心,我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如果姑娘一生不是和一个男人而是和我在一起的话,我是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安慰她的。
无风的夜晚从藕香榭会飘来低低的诵经声,清脆的木鱼仿佛要穿破黑暗敲进人的心里,那是四小姐惜春在为未来的无边岁月祈祷,从前紫菱洲和藕香榭是一水相通的,现在紫菱洲却已经空了。
5、
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生日,宝二爷这天送来了一本书,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一本《西厢》。姑娘的脸红了,这些才子佳人的东西被夫人看到是要重罚的。我没看过这部书,但看过戏,还是在娘娘省亲的时候,扮张生的是藕官,扮莺莺小姐的正是死了的荻官。
唱戏的女孩子在府里的地位是最被人瞧不起的,藕官被派到潇湘馆后也不过是做些粗使的活计,每天她都起得很早,低着头忙里忙外。那是个清瘦的女孩,很少和人说话,雪雁她们常常欺负她新来,把一些不愿干的事交给她干,但藕官从来不跟人争什么。听二爷屋里的芳官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真的是荻官的死伤了她的心了。
荻官是个很好看的女子,扮起莺莺小姐更有种出尘入画的风姿,记得有一年湘云小姐开玩笑说她的扮相有几分像林姑娘,结果为这句话姑娘还和宝二爷生了两天闷气。但事实上荻官的模样真的有几分和姑娘相似,也许这就是藕官来到潇湘馆的原因吧。
许多人都说人生如戏,其实戏也如人生。藕官和荻官在戏台上演的是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戏,在台下人们也总看到她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相依相伴。丫鬟们拿她们开玩笑时藕官总羞涩地笑笑,荻官从小多病,年纪又小,她说我比她大两岁,本来就该我照顾她的。
荻官没有死在贾府,却倒在了忠顺王爷的宅子里,这是鸳鸯姐姐悄悄对我说的。忠顺王爷酷爱听戏,他来贾府听《西厢》时一眼便看中了荻官的妩媚。这与戏文中孙飞虎强娶莺莺的情节何等相似,然而藕官不是张生,不能找到一位仗义解围的白马将军,她只有眼看着一顶小轿将荻官抬进了王府,四天后便传来了荻官的噩耗。
藕官有时与我也说上几句话,我知道她想每天见到林姑娘。有一天姑娘坐在桌前抄写经文,藕官进去研了一会墨,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在冰凉的夜色里一个人站了好久。
园子里的桃杏花已经开了,姑娘写了一首长长的七言诗,开头四句是这样的: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姑娘和二爷都去三姑娘那边了,商议要将从前的海棠诗社改名为桃花社。林姑娘最爱的就是桃花,也许单看一朵,这小小的花儿实在平凡之极,但一棵树上密密地开满了粉红色娇艳的花朵时,人们才知道春天真的来了。而到了三月暮春,一阵风吹过,落红成阵的也正是桃花,每到这时姑娘就会拿起花锄,将落花扫入绢袋,而后珍重掩埋,只有我知道,姑娘掩埋的不只是落花,而是在掩埋一段在水流花谢中远去的时光。
紫鹃姐姐,你发什么呆呢?香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倒吓了我一跳。
6、
提到香菱,谁都知道那是呆霸王薛蟠的屋里人。宝姑娘天生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但却有如此一个粗鲁的哥哥,提起宝二爷的婚事,老太太的意思是要亲上加亲的,若不是林姑娘,就只有宝姑娘了。
宝姑娘曾跟姑娘开过一个玩笑,要把姑娘许给哥哥薛蟠为妻,姑娘自然不依,薛姨妈笑了说蟠儿怎么能配得上这孩子,就是全贾府上下的爷们算来能配得上的也只有宝玉一人,还是把颦儿说给宝玉大家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姨太太既有这意思,为什么不找老太太说去?我不知怎么突然插了一句。
屋子里一下子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后来还是薛姨妈开口打破了尴尬:
“我知道你着什么急了,一定是催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赶快寻一个小女婿去了。”
屋内爆发了一片笑声,姑娘红了脸对我说:
“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回想起那天的情形,我想我认真的样子一定傻极了。宝姑娘一颗心同样在二爷身上悬着,我怎能把为姑娘提亲的希望寄托在她母亲身上?二爷待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可如果无媒无证又如何结得成夫妻?我眼前浮现出林姑娘身穿嫁衣的模样,一定也是好看极了。
园子里又有几个年纪已大的丫头被发送出去嫁人了。是女人总要出嫁的,任谁也躲不了这一关,平儿姐姐对我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是个伏侍姑娘的小丫头,同时也是个到了嫁人生孩子年纪的女人,可我将嫁给什么人呢?我不敢细想下去了。
不知怎么我突然不希望姑娘出阁了,即使她要嫁的人是二爷也不。我愿她永远是十几岁的年纪,永远是手执花锄悄立东风时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住在潇湘馆与我相守一生一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姑娘时常低吟的那样: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一生一世都守在同一个地方的。
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预感很快就实现了。
7、
春去秋来,没想到在主子们从夏日的溽暑中走出时,丫鬟们却迎来了一场劫难。
整见事情发生的像暴风雨一样突然,却没有风雨来临前的半点征兆。姑娘已经睡了,琏二奶奶和王善保媳妇却带人闯进了潇湘馆,说是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如今要各处搜一搜。几乎所有的箱笼都被打开了,里面整齐的物件散落一地,我站在灯光下,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我知道一切都不会是平白无故的,雪雁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这时藕官却走过来轻声对我说:
不要怕。
晴雯被赶走了,司棋、入画被赶走了,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丫头,我正在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却又来了几个婆子,她们带走了藕官。
在大观园里赶走一个丫鬟是不需要理由的,夫人有她的理由,她认为学戏的女孩子都是狐狸精,同时被赶出贾府的还有芳官和蕊官。出乎我意料的是藕官对此的反应相当平静,在她的眼中我看见了昔日繁华的迅速崩溃。
紫鹃,藕官最后拉着我的手说,你要早为自己的将来做一点打算。
藕官这一去就没了音信,据说她与芳官、蕊官终于携手在水月庵削发为尼,我不敢想象三个曾在台上倾倒了无数王孙公子的名伶面对青灯古佛时的情景。姑娘不久又一次病倒了,病得很重。秋天来了,冬天会是怎样,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这次抄检大观园要了很多人的命。晴雯不久便在家中含恨而死,据说她死时孤单极了,连个能给她倒杯水的人都没有。姑娘听说晴雯的死讯后流了许多泪,我想上去劝解,自己的嗓子倒先哽住了。袭人说得对,我们这种人天生就是当奴才的命。大观园里的丫鬟不过是一群养在玻璃缸里的鱼,一生只能靠别人去把握。
宝二爷为晴雯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其中有四句姑娘认为写得最好:
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
倘若有一天我死了,姑娘也哭我一场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扶着姑娘日渐消瘦的病体,感到了她在一袭薄罗衣裙下的身体竟如此孱弱无助。我不需要寻找什么退路,真的,秋风在园子里肆意扫荡,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也许最后的结果就要到了,姑娘不回避,我也没必要回避。别人所说的将来,无非是寻一个钟情的男子嫁出去而已,我不需要这一切,不需要一个所谓的家作为最终的归宿,我现在明白了一切,我心目中只有姑娘一人,一生中真正对我好的也只有她,我想通了一切。
8、
宝二爷的亲事最终定了下来,正是宝姑娘。
太太们起初本来是打算瞒住林姑娘的,但姑娘很快从人们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其实一切都没必要隐瞒的。二爷后来又来过潇湘馆两次,但每次坐的时间都很短,我想他们已不需要多说什么了,千言万语都可以在对方的目光里找到答案。有人说姑娘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猜疑记恨二爷,这是毫无道理的。我不恨二爷,甚至也不恨老爷和太太们,姑娘的一生是注定不会嫁与任何男子的,她的命运便是一瓣桃花,在春光里绽放又在春光里凋零,花只嫁给艳丽的春天,姑娘也是一样。
与此同时老太太和太太们还在张罗姑娘的婚事,无论如何老人家是疼爱这唯一的外孙女的。选婿的条件提得很高,要相貌好、人品好、家世好,后来她们挑中了京城里的一位什么刘公子,但她们却不知道姑娘此时已病入膏肓,不过是在长久的幽闭中一天天接近岁月的尽头罢了。
不知为什么那年秋天一切都显出一片破败的景象,园里的女孩子正在一天天悄然散去。千里搭长亭,没有不散的筵席。姑娘那天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有一天园子里的人都要散尽了,你想到过你要去哪里吗?她鬓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好高,仿佛随时都要乘风飞走的样子,我说我哪儿也不去一直留在姑娘身边,姑娘笑了。
我也不走,哪里也不去,她幽幽地说,其实我就是想走恐怕也已经走不了了。
这时栊翠庵的钟声敲响了,我惊讶地看见一轮巨大的血色夕阳正缓缓地坠落,满天都是红艳艳的火烧云,霞光映在姑娘久病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片嫣红。她望着我微微笑了,世界上包括二爷在内没有人见过林姑娘如此娇艳的会心一笑,除了一个名叫紫鹃的女子。直到晚霞最终在暮霭里消失,她的笑容才在夜色里冷去。
在人们都在为二爷的婚事操劳奔波的时候,我和姑娘却在这个秋天游遍了大观园的每一个角落。园子里很寂静,听得见每一声秋虫的鸣叫,这里有山有水,有村落,有游廊,仿佛一个小小的大千世界,而我们也愿意把它看作是整个世界。如果有可能,我愿与她一生携手走遍人间,但秋色渐渐深了。
那一天我们走到凹晶溪馆的一座桥上,桥上有十三根石柱,姑娘停下了脚步,仿佛陷入了一场遥远的回忆。
我和湘云妹妹曾在这桥上联过诗。她侧着头回想了一会儿,吟出了其中两句: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姑娘扶着栏杆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天空中姿态优美地低低滑过,她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疲倦。但我没有惊慌,我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姑娘睁大眼睛望着我,目光中却完全没有痛楚。我用尽全身力气搀起她向潇湘馆走去,令我吃惊的是她原本就娇小的身体在久病折磨下竟如此轻盈,仿佛生命已一点点飞出了躯体,剩下倚在我肩上的不过是一件空空的衣衫。
那天夜里姑娘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烧掉了她历年来的所有诗稿,我不敢告诉她其实我将她的每首诗都偷偷地抄录了一份留了起来。厚厚的一本诗稿在火焰中一点点卷曲消失,化成了满屋的黑色蝴蝶。如果说她的一生是一朵花,还不如说是一团火苗更为妥当,在火光终于熄灭时她倚在我肩上平静地吐出了最后一点气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遥远的鼓乐声,这不是梦,姑娘实现了她自己的诺言,她不曾离开,不曾和别人一样相夫教子,过一个普通少妇的生活。我一个人呆呆地在她床前站了好久,在这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我做出了一件从未在她面前做过的事:我哭了。
9、
后来的事人们都知道了,宝二爷就在姑娘去世的那天晚上娶了宝姑娘,他不知道林姑娘的死讯,几天后他来到潇湘馆在姑娘的灵前痛哭了一场。也许其中有悲痛,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可奈何。我没有陪着他落泪,好多人说我心里在恨二爷,其实不是的。二爷有二爷的难处,世间不能操纵自己命运的不独丫鬟们,其实每个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锦衣卫查抄荣国府时我死守着潇湘馆不许人进。我拿着一把菜刀说谁敢进门一步我马上死给你们看。事后想想其实很蠢,姑娘的人已经死了,即使是魂灵也不知飘散在什么地方,守着一座空屋子又有什么用呢?我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看着昔日的主子一个个蓬头垢面被拉上囚车,而我自己也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兵士押走了。
琏二奶奶在狱中病死了,鸳鸯自尽了,袭人嫁给了一户姓蒋的人家,惜春小姐削发为尼……还有许多人的结果我不清楚,只听说二爷被人从狱中救了出去,有人说他出了家,有人说他在一个大雪天孤身出走不知所终。我为姑娘感到庆幸,她真的化成了一瓣风中的桃花,不等秋风肆虐便已无声无息地落去了,不沾染一抹尘埃。
大观园的丫鬟们按律是官卖的,一个打扮妖艳的胖妇人买下了我,那一天正稀稀落落地下着雪花,街上的人很少,显得四处十分空旷,我知道她买我是去做什么的,我温顺地跟在她身后,为的不过是一个伺机逃跑的机会。我们从宁荣街上走过,路两边的高墙在天空下泛着黯败的色彩,我向两扇高大的府门凝视了一会儿,昔日的富贵荣华雪花一般凋落,映在我眼中的却只有姑娘在夕阳中的盈盈一笑。
我低头走进了那座挂着百花坊牌号的高楼,一位艳妆女子站在烛影里久久地望着我,她脸上涂了很厚的官粉,美得有些不真实。她注意到了我看她的眼神,于是很不屑地转开了。我试探着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却带着几分嘲讽地笑了。
问花名吗?我叫林黛玉。
我呆住了,无限的屈辱黑暗一般包围了我。我知道昔日拥有的一切如今都已灰飞烟灭,曾经的回忆也已沦为市井细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与消遣。我们曾鄙薄权位,藐视富贵,但当这些消失后我们自身也变得一无所有。我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十分眼熟,烛光下我终于认出了她,她是惜春小姐房中被赶走的丫头入画。
10、
两天后我抓住一个机会逃出了那家妓院。听路上的行人说这次一并被抄家的还有忠顺王府,忠顺王爷本来是要被开刀问斩的,但一个头上包着白布的女子哭喊着给他在刑场上送去了一壶酒和一盘牛肉,王爷吃了酒肉后不等处决就中毒而死。我知道那女子一定是藕官。我悄悄地去水月庵找她,但当初的清净佛门如今已成了一片断壁颓垣。我问了许多人,但没有一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来到了苏州,费尽心思才打听到了林姑娘的墓地。那是一片空旷的野地,姑娘的坟前没有纸灰,没有清明祭扫过的痕迹。我跪在坟前取出一直珍藏在胸前的潇湘诗稿,一张张点着,纸灰飞舞的形状与那日她临终时飘扬的黑蝴蝶并无二致,而姑娘的音容笑貌又在跳跃的火苗中依稀出现了。这些文字是她的,我没有保留它们的资格,但她不知道我保留了一件最为珍贵的东西:我在记忆里刻下了她的笑脸。大路上车水马龙,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这个冬天的风令我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只有面前的火苗才给了我一丝温暖的感觉。我点燃了最后一张纸,那是姑娘生前写过的唯一一首词: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莫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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