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体会

星期六 八月 26, 2006 6:50 pm

此文作于去年,因网友津津乐道的说大跃进之后大食堂只弄死了两百人。有的认为饥饿使胃缩小,而后就不再有饿感,像这类敢向诺贝尔说不的发明创造,在同胞中并不鲜见。我不忌妒天才,但这“两百人”中有我的家人,饥饿曾是我的忠实伴侣,鉴于如此,才不写不快。此文本该纳入我的长篇回忆录《当代神曲》(陆续刊登在国内凯迪网址)里“一日三餐”的篇章插曲,不想每每忘却,现在找来贴上。这是久违的话,不知今天的同胞谁还有此天堂体会。我的运气很不错,一生除了大跃进后三年饱享,又得牢狱三年馈赠,六年体会就这点文字,是很弱智。

此献给我的网友,只要您不怕浪费时间。

天堂体会

唐夫

续笔“我的生涯”中,我写到舅舅的片段,他的确是和“人民公社”的天堂口号合不来,三十六岁就绵绵的过世了。我正读小学三年级。如果同胞的现龄已经超过五十者,会懂大跃进之后,天堂和饥饿在那年头是含意是互换的代词。

为此,我有点了煞风景的话。

依我说呀,饥饿是门艺术,韩愈嚼出“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名句,估计是来自他的胃酸撞击过胃壁。韦应物描绘“邑有流亡愧俸钱”的画境,算是刻骨铭心的内疚之语。聂夷中在显微中放大“粒粒皆辛苦”的碟盘容量,可见他的餐具是: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而杜甫的小儿的饿死,他却大开饥腹猛装牛肉而胀死,想不到诗圣与子却是殊途同归。

饥饿是剧魔术,变化无常,千奇百怪,饥肠饿胃之时,变得庞大虚空,象无数的钻机在里面轰响飞旋,似大庆油田工人和大地交配:咕咕的空响,将整个腹腔钻得大而无底;又象山谷里在响切旋回的暴风,半崖上吊着无数的空桶摇曳发声。这样的记忆里,只有一个词汇:动口!――君子哉!

饥饿是番形态,先从舌头翻转,而后喉头伸缩,当喉结滚动,食道自然推延,引起肠胃蠕伸,普及到四肢心肺和脑海,此时此刻的五官九孔,有的痉挛,有的昏聩,有的颤觫,气不匀,力匮乏,腮边凹成深谷,皮肤松弛枯萎,筋络外露清癯,由细胞的死亡引起肌肉消失之后,人形就只有X光机照出的骨骼那么样移动。这样,眼睛凸大,眼眶色深,鼻梁陡尖,嘴唇凸出,但与接吻无关,恐怕就是见到二奶与小蜜,也会想其躺上菜板案桌,饥饿又令人爱物及胃(味),人兽也然。如此说来,饥饿之后的身体会象石膏样的僵硬,棉花般的柔软,表情诡异,眼光滴溜,有如机警饿狂的野狼,眼睛中熄熄明灭凶光,想吃、说吃、念吃,万般皆下品,为有吃更妙,草根也好,树皮也罢,牙齿胜于石磨,心有余而力不足罢。

饥饿是种体会,象虫子在体内爬行,一口口咬嗜,一点点咀嚼,一刀刀割剐,隐隐作痛,时时发慌,但不想打滚,不想止痛片,一会减轻,一会加剧,如毛刺的绳索鞭抽腹腔,口齿间没有了唾沫,泛味而觉津淡。象没有一丝春风的沙漠,如果能有海市蜃楼出现,那也只会是一城池的瓜菜。又象无底的枯井,霉黑无光,仰望玉盘可餐。饥饿渐渐而来,如微风贴地,呼啸而起,似海涛咆哮,内脏如岩浆狂奔,舌下有黄泉激涌,一股股苦水,是吐是咽,不由你不牵动喉头,自作主张。

象永不消失的电波点击五脏六腑,颤抖手足指头;象救护车呼啸在无形的高速公路,急救中需要输液,象面临巨大的狂轰乱炸的战役,浩浩荡荡的敌军冲杀过来,平常轻而易举对付的家伙,此时此刻感觉对手疯狂无阻,气势汹汹,而自己的每个毛孔都是暗堡,都在绝望的叫声:子弹,炮弹,快、快、快……!唯有两手空空,那看不见的战争,要命的时刻,就是饥饿。

反正,那滋味只有现在的独生子吃了假奶粉才知道(注)。反之,不乏山珍海味名特小吃的西装革履者者,水果茶点之余,让其来触景生情我的文字,怕是有点牵强附会。

当然,饥饿又会给脑海安排出天然的佳宴,梦境里的美好,让你比哑巴见到妈,瞎子望出太阳还要兴奋。任何无影无踪的饭菜,任何电影里演过国宴的镜头,任何时候吃过的任何食物,任何味道留下的任何浮想联翩,都会如磁石般在内心强烈的诱惑,渴望那记忆犹新的食物,鲜艳夺目,色彩诱人,香气喷喷,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一碗碗白生生的冒尖米饭,筷子在五彩缤纷的桌上飞舞,菜肴在盘碟之间莺歌燕舞般往来,撞击声,咀嚼声,饱嗝声,回忆中的美好别是一番滋味,说珍惜嘛,已经过去,奢望着今生今世,再有此机会,不妄活。奄奄一息的想餐食,那是罕有的享受,比音乐家的听到贝多芬乐章还要兴奋。人生不可能没有饥饿的时候,至于在娘肚子里怎么当变色龙,当别论,无法回忆的镜头。

物极必反,饥饿能让人发胖,黄黄的胖,发炎的胖,人体弹性消失的胖,轻轻的一掐就是坑,久久不能复原,没有血色。人体功能多么完善,到胖得无法支持的时候,就倒在床上,没有呻吟,没有表情,一丝丝的气息在鼻孔边慢慢的游走,所有的力量都离开身躯,无声的冷却,每个频临饥饿的绝境者,无不怀着这样的念头将灵魂脱出肢体。

因为饥饿,那时候多少人吃人,吃了自己――或与别人交换的――,孩子,至今还没人侦破,早没兴趣了,丝毫不值。在那样的岁月,城市人一天仅有六俩米,农村人什么都没有。倒是给毛泽东笑嘻嘻的说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最近读到一篇报告文学,描述了那年代里的一幕:幼小的姐姐到处找弟弟,最后见到人骨在厨房,惊恐万状,见到父亲就狂叫:“爸爸,你不要吃我呀,……我求求你……啦!”不知是否幸存的她,是当时唯一可选的食品。杰克.伦敦描写的淘金者,他的饥饿算啥?还有狼来献血,最终有丰富的面包让他藏在床上垫下。而我们一代的中国人有过上千个日子,每个时辰都是“热爱生命”的佳作。

我当知青的时候,矮矮的生产队长津津乐道的回忆说:“1960年,我才十八岁,是大队粮食仓库的保管员,哎!我们队饿死了一半,可我保管的备战粮,满仓满载的,一点不少……。”当他夸耀自己廉洁奉公的同时,那阵子村里的田坎屋边,已经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我默默听着,我知道他保管的粮食少了要判死刑,谁敢来抢的,会被立即扼杀无论。所以,在我记忆的饥饿年代,治安比现在好,那倒是,有拳舞不起,有刀挥不动,路碑标语写着社会主义好,人定胜天!――那是我熟悉的历史。

从公元一九五九年末开始粮食定量,由此而渐入饥馑的时候,到一九六零年,六以年到达高峰,再由一九六二年中叶之后结束,在中国大陆,除百分之一的人吃饱喝足而外,其余99%的人都在捱饿。大陆作家老鬼写他在军队当干部的父亲分配到的佳肴,而他只有流口水的份,父子之情若此,可以管窥。章诒和写在“往事并不如烟”里,大右派们在那年头还有特供大吃大喝,我读到此文触目惊心:试问,不是右派的高干吃啥呢?………

其实,这饥饿的原因来得也简单,仅仅因为毛泽东去参观苏联钢铁厂,就动了赶超英美的念头,要满山遍野毁林练铁练钢,要举国红旗招展和锣鼓喧天自壮雄胆。仅仅一年之后,便是神州昏天黑地,九州无处逃亡,坐以待毙。后来怪老天爷和苏联,而那时叫嚣的人定胜天,其结果当然是天定胜人!

那几年人为的大饥饿,摧残了我们一代灵魂和体型,从此揭竿而起,以假乱真而轻易进入文革,算是千万根导火线里一根火苗,象萤火虫的夜色,将永远闪烁在中国历史黑暗的长河。

我的舅舅从摧残到摧毁很短的时间,但对他的死亡记忆将伴随我终生,想着他,我咀嚼着杜甫的诗: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也!老杜以为这么简单一句就一了百了,其实远远不是这么回事。

2005-2-27 清晨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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