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东华 blog

征在主义诗论

星期六 一月 16, 2010 1:57 am



征在主义诗论

——以此宣布征在主义正式诞生

温东华著



目录


诗的批判与创作………………………第一篇
重论诗的语言说………………………第二篇
论诗象…………………………………第三篇
论抒情长诗……………………………第四篇
征在象之语言之诗……………………第五篇
秋宵夜读是扬雄………………………第六篇
大地之怨………………………………第七篇
答诗人高梁问…………………………第八篇



诗的批判与创作
──在武汉大学的演讲



许多前人的经验告诉我们,成功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一路走来、一路批判、一路丢弃。当然,这种批判、丢弃是有条件的,否则,将是一个无知虚妄的自大狂者的瞎胡闹。若想成为一个严肃的而有成就的新诗创作者,恐怕只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除此以外,我真的想不出别的捷径。下面我们将带着这种看法粗略的审视一下汉语新诗。
众所周知,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今日的中国当代文学,是以诗而发端的。那时,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委员、著名的汉学家马悦然先生就住在中国北京,他目睹了这一时期新诗的兴起及其空前发展的盛况,他为中国新诗奔走呼号,甚至为推举中国新诗健将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不辞辛苦,而不遗余力。而中国文化界也实在雀跃兴奋了一阵。至于那健将该不该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另外一回事,我个人还是赞成中国诗人获得该奖。那个时候能代表中国文学最高成就的无可非议的是今天派诗人的创作。
今天派的诞生是很不容易的。国家一建立,就实现了高度的统一,虽然那个时候香港澳门没有回归,台湾还孤悬在中国东南一角。但并不妨碍国内各种形式的政治运动和文化运动。运动中虽然有人思考中国问题和人的问题,也思考过真理问题,但盲目的崇拜是可以将真理践踏而遗弃到垃圾堆里去。及至邓小平执政初期,中国国门才算打开了一道缝隙,昏昏然的国民仿佛从缝隙中看到了点什么,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就早已懂得了什么。此时,今天派诗人借助诗歌来反思中国,反思人的本质问题。他们由地下秘密写作、交流转入公开写作和集会活动,待到他们公开出版诗集的时候,整个北京城几乎沸腾起来了。稍后的是大江南北,华夏西东全部沸腾起来了。其实,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文化复兴的一种表象,从当时中国文化界给他们诗命名为“朦胧诗”,就知道个中的严重问题。这种命名的无知,就象中国文化界给屈原、李白命名为浪漫主义诗人一样令人作恶。
今天派诗人,第一号人物自然是杨炼,第二是北岛,第三是顾城,再就是舒婷、江河。舒婷在当时,被看作第一号诗人,顾城被看作第二号诗人,其实这两位的通病是肤浅,其区别是舒婷保留了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中国新诗的肤浅,而顾城是移植了西班牙语、法语的超现实主义诗歌的肤浅,还有翻译过来的俄语诗的散文化倾向于他的不良影响(这里需要说明白的是早期超现实主义诗是这样的,但洛尔迦的作品单纯而有深致,我们不能视为肤浅。后期有阿莱桑德雷、埃利蒂斯、帕斯等写出深沉有力的作品弥补了这一流派的不足)。北岛诗在当时还算得上深刻、严谨、有力,他吸取了法语尤其北欧诗歌的冷峻。事实上,北岛的深刻严谨都不是那样到位,读完最终还是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作为一位大诗人其致命弱点是小气、拘谨。杨炼是我认为最有才气的一位诗人,他的《诺日朗》是新诗百年来最好的一篇汉语诗歌,其另外杰作《自在者说》和《与死亡对称》一样有其不朽的价值。在这两组诗中,杨炼企图建筑一个杨炼时空,可惜的是杨炼在组诗的单篇中,为了新奇,为了诗的建筑美,雕塑美,有时词语还不精确,诗句还不自然,往往造成一种断裂感,否则这诗在汉语诗中当属空前绝后的尽善尽美的伟大作品了。今天派诗人,顾城已死。活着的今天派诗人,我最为惋惜的是再没有看到他们创作出好诗。
较今天派稍后点的写诗者,今天派几乎是一夜成名,万国的荣华加之于一身的奇迹,仿佛一针吗啡注射在他们身上,他们极度兴奋,满心憧憬,不管自己学不到数理化,不管自己学不到经济学和哲学常识,不管自己学不到语文的字词句段,更不用说简单的外语,不管自己考不取大学,反正写诗是没有谁要盘问你有没有文凭和证书,何况今天派诗人就没有上过大学。还有国外马雅可夫斯基也没有上过大学,叶赛宁也没上过大学,高尔基也没有上过大学(但他也出版过诗集),而且在中国现代史上没有上过大学的优秀人才更是多如牛毛。他们想到这些,一种无知的自信就象魔咒中的护身符挂在喜气洋洋的额头上,到最后就明目张胆地说“我写作,就是不读书”,以至到“无知者无畏”的程度。所以,那时有旁观者说“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更有人说“文从扯淡出,诗从放屁来”。在那个时候,那些写作者,他们就更不管自己阅读过几篇中国古诗词,几部中国古代小说和戏剧,几则诗话和词话,更不用说六朝骈文和汉赋了,也不用说《论衡》、《史通》、《权书》、《黄书》、《噩梦》、《读通鉴论》和《日知录》、《明夷待访录》,也不用说《资治通鉴》和前四史了,更不用说先秦的四书五经和诸子百家了。至于大西洋两岸的文史哲,政治、经济、数理更是一无所知。他们也无心去知,反正是黄金满地,甩开赤膊努力干就是。他们来到中国大大小小的报刊和诗社之下,朝着中国诗歌一哄而上,其热闹劲儿比当时深圳股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在这名利赌博场上,许多人输得凄惨凄凉,但他们发表一些小玩艺儿还足可以在大街小巷招摇撞骗的;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赢家还在这破败的诗坛上四处溜达,过着诗歌名星的日子,尽管他的诗创作已经破产。必须说明,这一时期写诗者也有一批人是中过秀才或举人的。这一时期诗之结束是以海子的死亡作为标志的。
如果我们把目光再投远一点就知道,中国新诗自其一孕育诞生时,就没有解决好中国古诗遗留的问题。哪些该继承发扬,哪些该剔除摈弃,中国诗作者并没有全面认识。即使局部的认识,如果不站立在今日世界诗史上恐怕也认识不清楚。因此,中国新诗近百年还逃不脱意境说、神韵说、性灵说的魔障,甚至许多人还逃不脱形式上的韵律美学范畴,逃不脱形式上的重歌复沓、句式整齐、字数大体相等而且带有歌的情调的东西。与此同时,中国诗人在接受西方诗歌时只不过在形式上继承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歌和象征主义诗歌的一些皮毛,错误地理解浪漫主义诗歌的口语,简单的运用象征手法,而在本质上许多人接受的是十九世纪末期浪漫主义诗歌的冗长乏味,以及机械的模仿苏俄诗和惠特曼的诗,模仿泰戈尔的诗和歌德的诗。这一时期的代表诗人是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朱湘、谢冰心等,我们的文学史给他们大书特书,其实他们只有一两篇好诗,其中差者没有好诗,佼佼者也只不过三四篇可读的诗。大体上可以说,他们或者是满足小布尔乔亚情调,或者是满足自已成为一个所谓的诗人的虚荣。从今天的角度看,他们的诗作实实在在没有多大的存在的价值:尤其是艺术方面的。稍后略微可以的诗人是艾青和穆旦,此后到今天派之前几乎没有可提的诗人。今天派过后乃至现在的所谓名流的诗写作者多半是一副窘相,在这里我不想提出名字,因为他们不值一提,如果不相信,翻一翻二十年来的《诗刊》这个部落群的作品就知道。必须指出,这个部落群从前的作品更是不堪入目。他们触及现实不是诗,不触及现实也不是诗。或者是诗,也是浅层次的,浅得几乎叫做贫乏。总之,他们不知道诗存在于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诗怎样写。写诗者如此,而中国知识界也大惑大谬,一是盲目的厚古薄今,一是盲目的凭着个人偏僻之瘾和狭隘的恩恩怨怨乱褒乱贬,好坏不分,颠倒是非,最终是颠倒了诗的价值。一些愚蠢的编辑更是如此,这些编辑中最可怕的是诗刊编辑和教科书编者。尤其是教科书编者,因为他们把大量劣作编入教材,不仅仅是小学初中高中教材如此,就是大学教材也不例外,他们不是毒害一个人,而是毒害一代又一代整个中国的青年,当他们与考试权结合在一起,其毒害之深更是人们难以想象到的。在这种文化环境中走出来的读者,他们对诗的认识是:有点意境,有点朦胧的,有点哲理想象,有点淡淡哀愁,而且语言流畅,音节符合孱弱的娇喘。大体上中国读者的阅读能力就停留在这个水平上,他们向诗要求自我原谅,自我撒娇,正面道德价值,既巧慧又脆弱又可怜的小青年情调。有这样的读者,有这样的读者日后成为中国文化精英分子,有这样的读者日后成为诗的写作者,中国诗歌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况且这其中许多写作者还动机不纯。
所以对中国现当代诗,尤其是文化教育统治者吹嘘的诗,我们一定要带着批判的眼光去读,千万不能去跪着读。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有大无畏的勇气去否定它、丢弃它。
然而,做到这一点与诗歌创作还是很遥远的,即使扬弃了古诗和西洋诗也是如此。因为诗究竟在哪里,并不是我们一眼就能见到的。诗究竟在哪里?我认为诗在生活之中,又不在生活之中。之所以在生活中,是因为生活中的万事万物都充满了诗意。很显然,这诗意来自于人与外物的相遇。诗意很容易获得,然而有了诗意并不等于有了完整的诗篇。诗意有单一诗意和主要诗意之分,单一诗意我们可以叫它为意象,所有的单一诗意相加只是量的变化,而不是质的变化,何况许多诗意根本就无法相加;即使有了主要诗意,这与一篇诗的完成还有一段距离。所以,从这个角度说诗不在生活中。一个诗人的创作就是将一些诗意的或脱离整个诗篇而没有诗意的东西结合在一起而形成一个完整的诗篇,诗人要完成一个这样的诗篇,就一定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可以说创作一篇好诗并不比一个物理学家研究一个复杂的物理问题来得轻松,一篇好诗所蕴涵的能量恐怕只有爱因斯坦才能算得出来。记得贺拉斯说出一句很俏皮的话,贺拉斯说,大山怀孕,满心希望第二天早晨生出一轮红日,然而养出来的却是一只可笑的小老鼠。这话确实道出了诗创作的难处,不然,屈原、陶渊明就不止这么一点作品。白居易说李白、杜甫的好诗每人只不过三四十来篇,这不是贬低李白、杜甫,我们可以相信。古代诗歌创作采用行吟歌咏式,完成一篇诗歌相对来说要容易得多了。及至现代主义诞生,因为时代更复杂,坚实的理工知识戳穿了传统认为的神奇,发达的科学技术摧毁昔日形而上的诗意,深刻的哲学思想要求人们透过现象抓住本质,世界的多元性、丰富性迫使单一性、平面性退出历史舞台,诗在抒情的同时很大程度上是由生活切入、朝着思的方向前进的,所以做一个诗人想高产几乎是不可能的,如马拉美、瓦雷里、佩斯、塞弗里斯、埃利蒂斯、艾略特等创作量都不高。如果哪个诗人高产,我真的对他抱以怀疑。诗不是工厂里的产品可以批量生产。诗是人类精神的最高风范,或唤醒或解放,或强化或照亮,实乃人类理想的象征。诗是技巧、语言、精神跃动为生命以致永远的生命──人类借此作自我超越和完善。尼采说“不朽是诗人的标志”,做一个诗人要有使命感,要有严肃态度,要有牺牲精神,要始终如一的高举火把为人类守夜。所以,从事这项事业,绝对不能粗制滥造,诗可以数年不做,一做不可以不精。

不管怎样看待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优秀诗章,也许初始接触它,似乎觉得它非具体的──其实,它是最具象且最具有概括力的。我们这边的当代许多人理解具体,是把意象和形象定在一个死格上,即使是一个活生生的意象或形象,也非得把它弄死不可。的确,诗不能那样写,如果那样写,诗一定是一个死物。咏物诗、纪游诗——那些绞尽脑汁描摹的诗百者不成其一。他们失败的原因,一是泥于物而不能别开生面进入具象,一是运用虫洞式思维。大千世界,外物比恒河泥沙还多,万物一体又相生相克,其复杂情形自不必言说,若选其中一个花生米来雕成诗章,其失败是可预见的。大诗人写诗并非丢掉那一粒花生米,只不过花生米在其诗中作一个光点而已。诗之章句是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精彩片断和光点,优秀的诗是一系列的光点组成的宇宙流,永远飞翔在存在之上。
我敢断言,只有进入这种境界的人写诗才是高手,一些文学史现象都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李白的诗就是如此,他以气象为诗,以情感为诗,天马行空,取材自如;外物作为心灵的意象,需要则拖出来将情绪点缀点缀。此法我们可以命名为拈花而笑法。杜甫知此秘法,稍后苏轼也知道,辛弃疾知道,但他不曾向人公示过,近人王国维也道出个中巧妙。现在我得明白地说出──天才写诗役使意象,庸才写诗巴结意象。
诗应当是一个生命体,而组成这个生命体的细胞——意象也必须是活的。王维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杜甫说“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又说“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范仲淹说“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辛弃疾说“落日楼头,断鸿声里。”马致远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高启说“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杨炼说“落日顿悟一片蝉声。”“落日”在他们笔下显现出各自的生命形态。关于这点,从神话、童话、寓言及佩斯的诗,我们可以得知。无论如何,在写诗的过程中,必须通过想象将外物肢解,进而注进情感和生命,即使发议论,同样也要注进这些。从前,人们比较唐宋诗,说宋诗主理,故味同嚼蜡,但我们读艾略特《四首四重奏》,难道不能说它是古今中外最重理的诗么,该诗如此之好,只有艾略特自己道出其中之妙,艾略特说:“使思想像玫瑰花一样散发出芬芳。”
必须申明,在给外物注进情感和生命,不是简单地运用比兴和机械地运用拟人手法,也不要在单一的意象和外在形式上,而要在含量丰富的内容上使诗成为生命形态的东西。
整个诗国大体可以划为两大类别,即以灵感为诗,以生活为诗。以生活为诗,诗则雄浑奔放,以灵感为诗,诗则小巧空灵。但无论怎样说,创作者要懂得诗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诗太实则笨,太虚则假,或者是空洞。
似乎最能表现诗才的是跳跃。想象力可以获得,但跳跃的才能难以学到。跳跃取决于心气和才气,心灵如果是在两极之间摆动,幅度自然大,否则,平静如水或者是一条直线,那样就没有诗。
假如想获得跳跃才能,就要修养自身的气质,因为气质决定情感,甚至决定想象力。从艺术角度而言,我相信诗存在于情感的跳跃中,存在于想象力的飞升中:若以数学来类比,我认为诗就是一个复数,诗的意象也是一个复数,诗就存在于建立在实数的虚数空间中。当今的诗,多是直线式的,无诗才可言。他们顶多只不过表现一点雕虫小技而已,也许其单调、软弱、肤浅之一大原因就在此。
叶燮论诗创作时说:“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况周颐论词提倡“重、拙、大”。诗就写作对象而言一定要抓住情、理、事,就艺术而言不仅要有节奏感、形象感、质感、动感,而且尤其要有力度、硬度、广度、深度。四感四度取决于创作者的精神思想与艺术素养。然而,一切最终还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所以,根据我的经验:多用实词,少用虚词,尤其要少用或者谨慎地使用关联词;多用实物名词,少用抽象名词;句子的结构要紧凑有力,句子与句子要互相咬合互相支持;一个诗篇不可能每个词每个句子都是诗意的,或者说它的诗意是沉寂的,但不能视其为无用,许多情形里,只要你找到一个关键句子将其击活,这大体上就是古人说的“振起全篇”吧。如是,诗篇才能在表面看起来的笨拙中实现坚实、坚硬,获得质感。
既然对诗创作要求这么高,那么现代口语是否适宜新诗创作呢?回答是肯定的,但有条件。现代、当代汉语诗坛上所谓的“口语诗”并非正常现象。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许多诗人,包括那些非诗人的名家,认为口语诗是一种来源且适宜于人们口头上“说”的诗作,这是一个大错误,甚至鲁迅先生谈现代诗亦近似于无知。九十年代的许多年轻人玩弄的一些口语诗更是一种低级趣味,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种庸俗下流的俗文化现象。还有稍微早些时候所谓“谣曲”式口语,这种口语只能表达一种盲目热爱和盲目歌颂的情感,当它被认为是一种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语言时,虽然强调了通俗易懂,但使汉语变得肤浅而无质。总之,这些口语诗中的口语,均不能体现出汉语本身应有的伟大精神和活的思想。正确的是,口语一旦进入诗中应该是语言说,而不应该是口头说。我提倡一种“语言说”的诗。何谓语言说的诗?最简单的说,就是诗的语言与说的有机结合的诗。为了更好的理解,我们把歌的概念引进来放在一块儿比较,就很容易明白。我们从说与歌的角度,可以把现成所有的诗歌分成四大类别,即语言说、语言歌、口头说和口头歌。《诗经》、《九歌》和汉魏乐府、南北朝的部分曲歌、唐及五代及北宋的词大体上属于语言歌的范畴,除此,中国古代诗歌绝大部分属于“语言歌说”的范畴,只有一小部分土风歌谣(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把《诗经》中的风说成是土风歌谣实为一个天大的错误。宋代张文潜云:“《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妇子小夫贱吏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朱东润先生在《诗三百篇探故》这本书里做出了惊人而有力的证明)属于口头歌的范畴。古代语言说的诗有,但很少见。中国古诗历经两千余年,其发展速度是极其缓慢的,这固然与社会性质有关系,但本身受歌的束缚也是一个致命的关键。古诗的发展几乎总是走一步后,常常很长时间停滞、衰落。所以,当它历经四言、五言、七言后无路可走时,又与词曲媾合,导致词曲勃兴,而本身几近丧失。待到近现代,西方文明的兴起、东传,不断冲击吾国古式文明,因而在传统的诗词曲本身已然解体的基础上,使古诗不得不让位于新诗。里尔克说,艺术一旦产生,就势必朝着自己的方向发展。诗也不例外。新诗与歌的分离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西方现代主义诗的成功在这方面也是一个明证。可是丢掉古代的诗歌来写现代汉语新诗把勉强称得上口头说的诗和勉强称得上口头歌的诗和勉强称得上语言歌的诗搅在一起,必然阻碍其发展,所以新诗近乎百年,真正称得上诗的作品是很少很少的。当下,中国诗界运用一点想象、一点哲理、一定句法、一定修辞法将口语简单地组织起来,然后按照分行的形式予以排列的东西,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口头说的诗;而另外有一部分写作者将仅有的一点可怜的家资与歌词写作搅在一块,其产品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口头歌的诗;还有少量的作者写语言歌的,他们哼哼唧唧地象一只蟋蟀在秋天里吟诵着,但也未见其成功。这三种所谓的诗借助互联网及其他的传媒充斥着中国,有甚于洪水猛兽。诗绝对不是口头说,绝对不是口头歌,也不应该是语言歌。诗是语言说。诗丢掉歌的成分变成语言说,很显然,不仅要有口语说的属性,而且根本上要有一切成熟的诗的作品的语言的特质(在此不论及散文与小说的语言说)。诗进入语言说势必要丢掉口头说上的那些浅薄、平庸、粗劣、粗鄙、没有内涵的简易和流畅,而最终获得的是纯净、纯洁、纯正、上口、明快、高雅,并且表现力极强。诗中的口语这个时候就不再是滑腻的口头说,而是热烈而沉静的语言说。为了救弊补偏,挽狂澜于既倒,我们不仅应该努力创作语言说的诗,而且应该大力宣传语言说的诗。(2005年4月)





重论诗的语言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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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篇文章是根据诗人高岸提出的诗的研究话题而写的。话题是“什么是现代汉语诗或汉语诗歌的现代化”,并且给我写了内容提要(回顾诗歌史,比较西诗的现代化和中诗的现代化及其年代和背景,汉语诗歌的现代化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导出语言说,阐述语言说。)诗人高岸认为我的诗的语言说理论对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而我自己也有必要将这一理论写出来,因为我在《诗的批判与创作》里提到诗的语言说,所以这篇就叫重论。——温东华注。


文与言的背离的现象,应该说从文字一产生就存在。文与言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它们各各朝着自身的方向发展,又在相互影响。汉民族是一个很重视传统的民族,一些形式的东西很容易推行到民间并得以继承运用,比如礼仪之类,但文就不好推广了。文在民国以前是少数读书人的事,文的传统也就为少数人所继承。少数人毕竟是少数人,然而,约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多数人,他们自然不会用文来说话,他们说着自己的话。少数人尽管是文人与士的阶层,他们的文在“言 ”的方面对多数人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而多数卑微者的“言”对少数人的文同样影响甚微。大略从南北朝开始,多数的言者中才产生了与正统文结合的文,这种文,它的正统的成分是很少的,到了唐代末期形成不小的力量,发展到后来就是明清的白话;而正统的文到民国初年因为社会的大变革和西洋文的不断传入,已经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明清白话有着血肉联系的新的文,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白话文。朱自清在《经典常谈》(著于1942年)中说:“经过五四运动,白话文是畅行了。这似乎又回到古代文言合一的路。然而不然。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的跟着翻译的白话走。”接着还特地强调说“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是国语的现代化”。
朱自清所说的国语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汉语。汉语,作为一种语言被说汉语的人带进现代是很容易的,原因是用极“简单的说”就能够说出现代社会一切现象上的可以供人们说的人事物理;加之汉语因为有这么多的词素供组词而且词素活跃以致组词能力很强,所以使人们的“说”不致于缺少语言材料。汉语现代化是一个过程,可以说,汉语是朝着现代化方向迈进的,其速度也较快,因而它也是现代的。但汉语文学却不是这一回事。因为文学不是一个语种的“简单的说”,尤其是诗,它与简单的说有着天壤之别;假如“简单的说”能够代替文学,那么这个世界谁都可以成为文学家了。
在文学领域里最活跃的是诗,倘若诗没有大面的现代化,那散文、小说、戏剧、电影之类就更难现代化了。我们现在的文化艺术趋向现代化,那是西洋现代文明影响的结果。文学的现代化,首先是诗的现代化。古诗结束了,新诗开始,而且发展近乎百年,然而新诗现代化的道路依旧艰难曲折。
在西洋最先进入现代的是诗,然后波及到艺术的各个领域。
诗的现代化最早可以追溯到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中有许多“思”体现了现代思想上的特征,海德格尔把他视为诗人中的诗人,主要就是这个缘故;虽然如此,但荷尔德林的语言形式,应该说还不是现代的!或许会有人辩说,他是那个时代,怎么可能采取现代的语言形式呢?当然,我们不能凭这一问题苛求荷尔德林了,不过,我们可以反过来思考一个问题,现代人用古诗的语言形式写的什么律绝算不算现代诗呢?我们宁愿相信荷尔德林是现代的,而不愿认可今人写的律绝型的古诗是现代的。原因是律绝这种形式,即使词汇是今日的,但其狭小的空间根本就装不下现代思维、现代思想和现代信息。荷尔德林的诗是现代的,只是不属于纯粹的现代而已。稍后就是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基本上可以算作现代诗的起始点。关于波德莱尔,在西方有很多名家给他写过论文,普鲁斯特《驳圣伯夫》一书中的第十篇《圣伯夫与波德莱尔》就写得很别致。在中国以论文形式推介他最得力的是彭燕郊先生。1986年8月彭燕郊先生写了一篇大文章叫做《波德莱尔,开拓者的命运与光荣》,在文章中,彭燕郊先生几次提到波德莱尔的“思考”之深、之广、之切(内心感受)。从诗的角度,把波德莱尔和荷尔德林进行比较,一定感觉到,波德莱尔的“思”以及思的对象和思后摄入到诗篇里的内容要比荷尔德林现代得多了。继波德莱尔之后富有现代特性的名诗是韩波写就的《太阳与肌肤》,马拉美写就的《牧神的午后》和《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惠特曼,一方面他与浪漫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另一方面对新到来的工业社会,他却是纵情歌唱,而且在语言领域也进行大胆革新。他对世界现代诗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但他的诗也算不是上纯粹的现代诗。
至此,我们已经是站在现代诗的门槛上了,再向前跨越,就能够接触许许多多的现代诗。在德语界闯入现代主义最早的大概是里尔克,他在1899年就写出了长篇散文诗《旗手克里斯朵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在比利时有维尔哈伦于1895年就写出了自由体的厚实的诗篇《原野》和《城市》,稍后就是意大利的未来主义、德国的表现主义、英美的意象主义和法国的超现实主义相继走上前台,与以前的象征主义一起相互影响,最终蔚为现代主义大观。把一些现代诗名篇放在一块考察,也不难找到现代诗的一般特征。这里我就不说其一般特征了。根据平时的阅读和写作经验以及对诗的思考,请让我把语言说纳入现代诗的特征来述说一番。
语言说这个概念的称谓来自海德格尔,但与他的语言说不是一回事。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认为,不是我们说语言,而是由于我们能听到空廓宏大的“语言言说”,或处在语言的缘构开启域之中,我们才能开口讲话和思想。他说:“语言的本性就是此作为显现之说。这投射着的说就是诗;即世界与大地的说,出自它争斗的回旋空间中的说,并因此也是出自众神所有的邻近和远去的场所的说。” 海德格尔的语言言说就是指诗——那样的诗是天、地、神、人共构的一篇最光明最恢弘最自由的大诗,那样的诗恐怕是谁也无法写出来的,所以,还是回到实际的语言说中来。
语言作为声音从口中发出,有说、唱、吟、诵诸种,而说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类挣脱自然,从万物中站起,而语言也随之产生。说比唱、吟、诵要简单,他们首先是说,然后才是歌唱、吟诵,当说没有达到得心应口时,哪能歌唱呢!观察一岁左右小孩学说话就知道人类的说与唱能力并不是同时具有。人类一开口说话,诗就产生了——这自然是最简单的诗,亦即说的诗。可以想象,那个时候,人类以超出大自然的心智仰观俯看,新奇新鲜的外物纷纷而来,它们等待着人将其一一说出;一经说出的就是诗;而那个最先说出者就是世界最早的诗人。“诗言志”这个传下来的很古很古的说法,也不妨看作人类早期说的诗的佐证。我不相信诗、乐、舞同源的学说。说的诗经过漫长的发展,加之人类的心智更加成熟,人们再也不满足于以前简单的说的诗了,人们需要一种生动丰富的说的诗,而事实上,也应当产生过这一类诗,而且还有可能被保存着,只是我们在遗留的尘埃覆盖太厚的典籍中不易分辨出来罢了。
说的诗一部分按照说的本性继续发展,而另外一部分,因人们在吃穿住行与劳作中怀着对幸福对快乐的不断追求,或者社会集会、庆典等的需要,人们就取这现成的说的诗根据需要作些音韵上的改造,然后与乐、舞结合在一起了,这种结合形成的诗,就是我们现在在古书中约略看到的歌诗和舞诗。这些诗都是口头流传的。又经过一个漫长的时期,文字产生了,说的诗与文字结合,一部分形成语言说的诗,一部分逐渐演变成语言说的散文。这里在说的前面加上语言二字是为了区别我们平常的简单说所使用的口语,表明说已经具有深刻的内涵了。自此,文与言就分离开来各走各的路了,然而,这只是现象,实际情况是,文作为书面语的形式,它是言的提炼的结果,它的演进反过来促进言的提级,而言的发展始终给正在诞生的文的语言注入新的血液、提供新的养料。明了这个情况,我们就可以谈论诗的语言说了。
诗的语言说与散文的语言说是有极大区别的,这首先是表现在诗与散文的区别上。以往用有没有韵律来区分诗与散文,现在谁都知道用这个标准来检测只是徒劳无功。从大的方面,可以这样认为,散文是“延缓”的艺术(见于俄国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诗是“直接”的艺术。现代诗在语言上更体现了直接这一特性。当然,直接并不排斥象征和暗示。有了这个认识就够了,我们还是回到诗的语言说上来。
说是人的本性,我们人类的活动,固然有唱、吟、诵,但与说比起来是相当少的,我们每天少不了说,而且花大量时间去说。除开不会说者便罢,一般的说者,他的说一样具有节奏美、情感美,因为说源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呼吸、心跳和血液循环。诗的语言说一样是诗的本性。诗在发展过程中与唱、吟、诵的结合是自身本性之一的丧失。尽管今天我们还认为许多有韵律的诗写得好,那是传统在我们审美意识中做的规定。看中国古代诗,假如我们撇开韵律去看,还是好诗的话,那才真是好诗;否则,我不认可。需要补充一点是,韵律从它的起源、发展看,在古代社会有它存在的许多道理。
语言说的诗在古代一直存在。顾炎武在《日知录》里就明言《诗》有入乐不入乐之分,并且点出其中的篇名,今检出这些诗篇来读一读,就知道顾炎武的说法大体可信。《诗》中不入乐的,基本上是四言形式的语言说的诗。现在,我们在古诗里看到最明显的是韩愈的语言说的诗。宋人讥韩愈以文为诗,韩愈确实以文为诗,亦即以散文为诗,确切地说,他是以散文的语言说为诗,如果我们把他这一类的诗看作语言说的诗,我们要挑剔的是其语言不是诗的语言。这一类中,有写得成功的,我们可以把它看作那个时代的语言说的诗,但不是纯粹的,原因是时时还在押韵。此后,语言说的诗与韩愈的情形大体相似。
语言说的诗在中国1980年改革开放以前虽然存在,但在任何一个朝代或一个时期都没有形成过主流,其原因是农耕社会里,生活节奏缓慢,造纸业的有限、印刷术的不发达导致阅读不方便,加之记忆又艰难。这些原因,在另一个方面,促成了与农业文明相适应的歌吟式的诗成为主流形式。现在是工商业文明时代,社会日新月异,世事愈见纷纭复杂,人们忙碌奔波,生活节奏特别快,仿佛这一切只能让我们的诗快速地说,不容慢慢地歌慢慢地吟,我想,这样的文明时代与之相适应并且形式是主流的诗,如果不是语言说的诗,还会是什么呢?
我之所以如此强调诗中的语言说,还有一个原因是说最具有时代特性。一种文明的兴起、发展直至许多人都身处其中而且不停地说,虽然有一些说不能抓住本质,但最起码具有时代的现象上的特性,何况还有一些说能够抓住时代的咽喉呢!而作为诗人,最关键是怎样在具有时代特性的说中发掘诗的元素。1945年艾略特写道:“诗人必须把周围人们实际使用的语言作为自己的语言素材。”请注意,这里所说的是语言素材,还不是诗的语言。艾略特所说的“实际使用的语言”一定带有说的特点,将它进行提炼写入诗中也不能丢掉说的特性。如果丢掉这一说的特性,那么也就丢掉了时代特性。艾略特的诗之所以最具现代性,一方面是内容使之然,但最根本的还是语言说使之然。后来艾略特又说:“诗的音乐是时代的大众语言中一种潜在的音乐。”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理解这句话的。吾国写诗的人、读诗的人、评诗的人、教诗的人,一谈到诗的音乐美的就什么节奏、平仄、押韵,他就是不想想“潜在的音乐”的要义。诗只要回到自身说的特性,就带有“大众语言中一种潜在的音乐”,就无需押韵。我们听人说话,从没有听到有人说押韵的话,所以写语言说的诗就一定要摆脱押韵的束缚。不仅如此,还要摆脱语言层面上的情调的东西。在中国新诗里,许多诗人就没有搞清楚这个道理。早期诗人如徐志摩、闻一多、朱湘、戴望舒等,他们有语言说意味的诗,但他们更多的却是在情调、节拍、押韵的烂泥滩中打滚,我认为他们的诗不是真正的现代诗。郭沫若的现代意识比较强一点,但没有过多长时间,他就在背叛现代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走入白话文和古代文的非诗中。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许多著名诗人,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何种手段赚取时代的荣誉的,到今天,他们又值得我说吗? 80年代后期,有一个名气非常大的诗人海子,他本质上是一个行吟诗人,因而始终摆脱不了行吟的情调。我看过他两篇简短的诗论,诗论的复古意识是很强的,他否定世界现代诗,崇尚歌德以前的古代诗,他做不成语言说的诗人,他一样走上了与现代诗背叛的道路。
语言说的诗,在新诗里,最早的最纯粹的一篇是穆旦的《赞美》。之后,北岛、杨炼的最好诗是语言说的诗。此外还可以找到语言说的诗,如橡子的《黄山》、晓鸣的《移居》、高岸的《缺席》和《在路上》等,还可以在洛夫、黄翔、西川、李加建、蔡利华、何均、风动、山城子、高梁、未梵、迪拜、马永波、肖今、星子、郑小琼等诗人的作品里找出。实话说,语言说的诗并不多见,而我们多见的是口语说的或散文语言说的诗,这一类有诗的分行形貌,但很难说是诗,即使稍微好一点的,或许也具有许多现代的意识和特征,但它缺少作为诗的语言的内质而最终也不是诗。
诗的语言的内质与说的有机结合而写出来的诗,亦即我所提倡的语言说的诗。
《史记•滑稽列传》中优孟之“歌曰”虽是歌,但今天看来一点也不是歌,反倒更象散文的语言说。而李白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等,表面看来是古散文的语言说,而本质上是古诗的语言说。所以,诗的语言的内质无论在古代或今天,它的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语言的直接性和力量性和生命性,其直接性必须不偏不倚的对准事物的存在,而力量性要求穿透存在,而生命性则要求语言带着情思在语言自身建构的时空中震荡回旋。
语言说的诗,从翻译过来的汉语文本看,外国有许多,我就不说诗篇的名称,只说那些诗人,如惠特曼、索德格朗、韩波、马拉美、瓦雷里、尼采、庞德、里尔克、维尔哈仑、塞弗里斯、佩斯、埃利蒂斯、聂鲁达、博尔赫斯、米沃什、威廉斯、布罗茨基、休斯(英国)、迪兰•托马斯、帕斯、沃尔科特等,他们的代表作在汉语文本中都是非常好的语言说的诗,如果我们丢掉其创作者和所属的国度而干脆把它当作汉语诗看,那么这一类诗就是现代汉语诗。中国诗人如果在创作上能运用诗的语言说朝着这类现代诗的方向努力,形成潮流,使汉语新诗在深度和广度上有本质的改观,那么也就是中国诗实现现代化之时。(2006年11月)
















论诗象



想把诗搞清楚,最好是从诗的象和诗的语言说起。其理由是,象作为单一的,都是诗素,作为整体,它又是诗本身。诗(或诗象)最终是通过语言来约制成型的,从语言的角度看,诗是语言的最高存在形式。象与语言虽分而为二,实则合而为一。象与语言虽明有所见,但最不容易说清楚。
象者,与天地神人俱来。《易传》说,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是中国古籍中最早提到的具有诗意义的象。章学诚研究《易》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万事万物,当其自静而动,形迹未彰而象见矣。故道不可见,人求道而恍若有见者,皆其象也。”他把象划分为天地自然之象和人心营构之象。他说:“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圆诸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然而心虚用灵,人累于天地之间,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之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最有意思的是他把《易》与《诗》结合在一起来谈象。他说:“《易》之象也,《诗》之兴也,变化而不可方物矣。《易》象通于《诗》之比兴也。”据章学诚此言,《诗》亦有象,《诗》之象,我们就称为比兴之象。
我们说比兴之象,首先就要说比兴。《周礼》太师条有言:“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诗大序》将六诗称为六义。这说明自《周礼》以后很长一段时期,人们主要是从义的角度来理解比兴。到汉末,尤其是齐梁时候,人们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刘勰《文心雕龙•比兴》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他对比兴作过分析,他认为“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他又说“比显而兴隐”。稍后钟嵘《诗品序》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刘勰和钟嵘主要从手法角度来理解比兴,同时又不舍弃比兴之义。这个义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儒家的“兴观群怨”或者诗人之志。自此以后有许多人论及,其中最著者孔颖达、朱熹、张惠言、陈廷焯等,他们所论大体不出此范畴。
比兴最难理解。清代状元、诗评家陈沆撰写了一本《诗比兴笺》的书,该书对比兴研究甚是透彻,且引陈沆对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笺释,看他对比兴的理解。杜甫原诗是: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杜甫这篇诗是与高适、岑参、储光羲和薛据同登慈恩寺塔时赋就的,几位诗人都留有诗篇,写得最好的还是杜甫。陈沆于本篇笺曰:

赋而比兴也。昔人之论以为全章皆赋、全章皆比者,并非。盖此时同登塔者非公一人,高岑储薛各有妙什,亦非独此一篇,何以见其夐出诸子哉!首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则已情出物表,神游象外矣。然而篇首六韵,正叙登览,可以谓之赋,而不可谓之比。秦山四语一望苍茫,以兴起长安不见使人愁之意,可以谓之兴,而不可徒谓之赋,亦不可遽谓之比。苍梧虞舜,则昭陵先圣之思,瑶池王母,则骊山汤泉之讽;鸿雁稻粱,则时人之但营口食;黄鹄远逝,则周嫠之独怀深忧,此则安得不谓比兴而概曰赋乎?

陈沆把赋比兴分开考察又结合在一起论述,这是极有见地的做法。比兴离不开赋,没有赋,比兴就丧失坚实的基础;赋离不开比兴,没有比兴,赋就成为一堆死物;赋是为比兴服务的,比兴达到极致,诗就达到极致。出于这个理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比兴是中国古诗的灵魂。
比兴,在我们今天看来,就是比喻。古人用比,有明比,有暗比,但无论怎样,其本体事物和喻体事物必须相及,不过,暗比有时并不出现本体。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比喻,用兴则事物之间可以相及,也可以不相及。兴的妙着大概是体现在对不相及处的使用上,如果在此处来一个看似不经意而实则出人意外的神思,创造出另一番天地,给人惊喜,给人震撼,就算是用活了。古人如此用活了也不多见。用活了则是诗,否则就衰飒如落木,无丝毫之生机。
从思维方式看,比兴就是现在时常说的联想。但古人用的联想跟我们今天写诗所用,是有很大区别的。古人的联想一般采用由一物到另一物的线性形式,这种形式虽然也给事物赋形染色,甚至能够开拓诗思、发掘诗意,但本质上不具有多少物理特性,而更多的是时间特性;如果我们把联想方式与思维对象结合一起考察,就知道它的第二特性:单一性。虽然所写的内容有时候并不单一。因为单一性,就使古诗不可避免的带有一些缺陷,或许这种缺陷在古代社会根本就算不上缺点。如果我们不局限于比兴范畴,将古代诗人使用的拟人、夸张、借代、仿词、摹状、双关、反语等修辞手法结合在一起看,古代诗人运用各种手法提取出来的象与他们运用比兴手法提取出来的象在思维上并无二致,其本质上仍然不能越过时间性和单一性。因为这两个特性是与农业文明及其社会性质相一致的,社会和生产力没有发生根本性的革命,这种一致性始终保持。站在我们今天的高度看,古人除比兴以外用其它方法获取而最终在诗篇中呈现的象,也可以一概纳入比兴象的范畴,也就是说,我们把古诗中的象,除开赋的成分外,皆可以看作比兴象。
比兴象在中国古诗中比比皆是。当《诗》被汉儒尊之为经开始,到大清王朝灭亡,它就一直处在显学的位置,所以《诗》的影响之深远恐怕没有别的诗集可以替代了。因此它被后人发掘出来的比兴的手法也就为各个时代的诗人所运用。从诗经到南社诗人为止,其间诗篇以万万计,有留传下来的,有没有留传下来的。就留传下来的诗篇,取其杰出的来阅读,无处不见比兴之象。《诗经》就不必说了,就是从南夷兴起的楚辞也不例外。所谓香草美人、襗秽鸱枭,这是屈原的比兴之象。“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是宋玉的比兴之象。诗到汉代,如“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是汉乐府的比兴之象。“月明星稀,乌雀南飞。”这是曹操的比兴之象。“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这是阮籍的比兴之象。“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这是李白的比兴之象。“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李商隐的比兴之象。
皎然以自我为出发点、从构思的角度提出“义贯众象”,如果我们反过头来从物的位置思考,我们倒更看重的是:众象示义。诗离开象,诗义无以附丽,象离开义,象成无归之象。司空表圣说:“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雄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豪放)。”“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缜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中国近乎三千年的古诗无不以象来示义,而且中国近乎三千年的古诗几乎都是用比兴之象来示义。比兴之象于中国古诗真是太重要了。
虽然同是比兴之象,但不能忽略其间的差别。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比兴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比兴象,一个流派有一个流派的比兴象,一个诗人有一个诗人的比兴象。所以郑卫之诗不同于秦诗,汉魏乐府不同于《诗经》,以韩愈为首的一群诗人的诗篇与王维孟浩然的诗篇迥然有别,写同类型的如《咏怀》《感遇》《古风》,阮籍、陈子昂、张九龄、李白,我们将其置于微观中看,他们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比兴象用得最有意趣最多姿多彩的,恐怕还是屈原、阮籍、陶渊明、李白和杜甫。一个伟大诗人在某个层面上可以说是时代的黑暗养育出来的,当然这黑暗必须有其限度,最少不能让黑暗将诗人的生命毁灭掉。尼采说,之所以是参天大树,是因为把它的根伸到地狱的最深处。屈阮陶李杜大体是专业诗人,他们生在特定的年代,他们都挖掘过地狱,故有不得已之情,有不得已之思,进而有发自心灵肺腑之诗。天之生人,虽大者同似,但秉性实在有清浊刚柔之异,有上智下愚之不移,然而贵贱穷达却与此无关。诗人命运之乖舛是一样的,但因诗人气质相殊,所以用比兴之象就纷呈出各自体性来。
鲁迅论知己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张潮的《幽梦影》有一段就知己话题引申出来的奇言,读来饶有趣味:

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处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事实上,张潮只不过换位言之而已。物不能以人为知己,但人确实可以以物为知己;人因为禀性有异,故所爱之物有殊。尤其诗人生当昏昏贱氓诈伪之世,既不能整顿乾坤,又不愿同流合污,故取象兴寄情怀,不得不以物为知己了。这个物在诗中就是象,象在有的范畴里就是物,亦即象的原质。王国维曾以隔与不隔来品评诗人之等次,以不隔而物我两忘为最高之境界。其实,不隔说的是诗人体物抒情,以物为知己进而物我交融、浑然一体。虽然如此,还不足以品评诗人之上中下也。
屈原好洁恶秽,故取洁秽之象。世俗好秽,故秽者必污芳洁;诗人好洁,故秽者必见诗人之斥。以秽衬洁,洁者愈洁,故其比兴之象光彩照人。阮籍遇篡抗祸,常忧语言之罪,少与人交,偶一相遇,非青眼即白眼,然而一腔隐衷又不得不借象来排遣情怀,故取象既不着天,也不着地,譬如神龙,不见首尾,其比兴之象寄托深远。同理可知,陶潜避世隐居,故深致淡远;李白愤世嫉俗,故虚诞激越;杜甫坎坷踯躅,故沉郁顿挫。他们比兴之象虽然有殊,但都运用得非常成功。然而,仔细阅读一番,我们不难发现他们作品和中国古代其他诗作一样,存在着比兴象所固有的弱点。
就以屈原《山鬼》第一节和陈后主《玉树后庭花》为例。

《山鬼》第一节: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陈后主《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这所引诗句,都是写女性之美,而且极尽描摹形容之能事,其用象都属于比兴之象。然而,《山鬼》第一节哪有比兴呢?其实,古代的发语词也是兴,由此而呈现的象一样要看作比兴之象。陈后主的诗抓住了形和态,但没有抓住神;屈原的诗既抓住形和态,又抓住了神,而且也实现了在你我之间的诗情盘旋震荡。屈原的自然比后主的要高明,但在今天看来,屈原的也似乎少了点什么,细心推究起来,就感觉其飘忽而缺少艺术上的质实,尤其缺少一种穿透力量。事实上,这不是屈原的错,而且也不能说是错,因为时代的的生产力和思维方式就是这样。
有人问我,古代中国为什么没有史诗和较多的长篇抒情诗呢?其实,这也是比兴之象在其中做的怪,原因是比兴之象在诗的建构方面不见长处。还有一点就是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及平仄韵在做怪。换言之,用比兴象配整齐的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及平仄韵写史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比兴象的使用只适宜纯粹抒情诗的范畴;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及平仄韵在汉语里,某种程度上是限制诗的长度的。当这两点与诗言志、或者和宋朝以后的意境说、神韵说、性灵说等诗歌理论结合在一起,史诗和长篇抒情诗就只能成为梦想了。事实上,诗言志和宋朝以后的意境说、神韵说、性灵说等诗歌理论,我们不妨看作中国诗人寻找纯诗的理论。纯诗有纯诗的妙处,因此,我们也就不必因为古代中国没有史诗和较多的长篇抒情诗而抱憾。但无论如何,用比兴之象写出的诗篇的长度一定是有限的,《离骚》和《孔雀东南飞》我们不妨把它当作古诗长度极限的例证。
如果单从手法上看,任何手法皆不足称道。手法必须是意义上的手法,意义是手法的目的。诗是象的显现,同时又是语言的;与其说借助比兴手法取其义,还不如熔裁物事取其象。何况比兴手法是联想型思维,而且使用时又比较单一。因此中国古诗就避免不了许多危机。再加上语言形式上很多制约,到了宋代就没有多少发展余地了。事实上是,中国诗自此以后就一蹶不振,其间虽有一二豪杰、或经历多次的诗界革命,但最终无法挽救古诗灭亡的命运。到近现代之交,社会形态即将发生根本变化,在传统农业文明中产生的古诗必然让位于工商业文明中产生的新诗。从文化的角度讲,我们不能以虚无的态度对待中国古诗,其合理因素,我们必须继承。但从诗的写作角度来讲,我们也必须挥泪埋葬中国古诗,甚至要踩着它的尸骨拥抱新诗。
因为有了新诗,尤其是欧美现代诗的传入,我们对诗象就比前人看得更清楚。
象有动静之分,又有原质和非原质的区别,又有虚象与实象的区别。凡物处于静态者,皆视为静象,其处于运动中视为动象。一诗,不可能专静或专动,它既要取静象,又要取动象,动静结合,方能千姿百态,在稍长的诗篇里尤其如此。把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与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放在一起看就会豁然明白动静之理。诗象全为动或者全为静都不是最佳,或有所偏重,也要根据给定的情感强度而作出判断。
为了说清楚,我想在这里多作点唠叨。
一般的,凡是静象,从语言上说就是名词性的,当我们予其配上动词时候,该静象就会被动化,动化的结果因动词的位置不同而出现两种情况,即可能是静象也可能是动象。譬如说“鸟”,给鸟著一动词“飞”的时候就变成“飞鸟”,虽然如此,“飞鸟”我们还只能把它当作一静象,只有当我们说“鸟飞”时候,才认定这是一动象。在诗的实际写作中,有许多表示事物动态的词,虽然属于动词,而呈现的象是动象,但根据需要,我们将其静化,其结果是变成了静象。一切静象我们都可以把它看作原质的,除此以外的我们把它看作非原质的。原质象和非原质象,从能量上看,有等级之分。同一物原质象所蕴藏的能量比非原质象所蕴藏的能量要大,而且大很多。爱因斯坦把质量与能量关系表示为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据此可以得知,任何实物都蕴藏着极大的能量(在诗中可以把抽象物的能量看作与实物的对等),不过,一般情况下,物的能量是沉寂的,我们无法将其释放出来。比如“一棵树”,我们可以将其伐倒晒干,然后用燃烧的办法释放其热能为我们所用。但事实上我还相信有别的最佳方式释放出更多的能量,只是我们特别不容易找到而已。在一篇诗中一定要有足够的原质象而且其能量要被激活。否则,由于能量不够,必然导致诗情诗思不能高飞;或者由于原质象死寂,导致诗疲塌而了无生机。由此看来,原质象被激活是非常重要的。激活原质象多半要依靠非原质象,在新诗中情形往往如此。但在古诗里却不是这样。古代诗人写作时,因为要兼顾有限的句式、特定的字数、必要的韵律,所以大多舍弃原质象而直取非原质象,如“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黄河万里触山动”、“鸟飞不到吴天长”、“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等,不过这些非原质象都是在能量释放状态下使用的。
从写作对象角度考察古今中外诗,不难发现象有三大类,即比兴象、赋实象和征在象。像比兴象一样,赋实象在所有的诗中都存在着,因为时代地域诸多要素的制约,因而在使用时,其成分就很不一样。读欧洲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就感觉诗人运用的更多的是赋实象。如华滋华斯的《丁登寺赋》、拜伦的《雅典的少女》、雪莱的《西风颂》、济慈的《夜莺颂》《希腊古瓮颂》《秋颂》、普希金《致凯恩》《致大海》、莱蒙托夫的《云》《诗人之死》、裴多菲《我愿意是急流》、歌德的《五月之歌》《对月》《迷娘歌》、席勒的《欢乐颂》、海涅的《乘着歌声的翅膀》《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密茨凯维支的《青春颂》等有名的抒情诗,如果把它们与现代诗进行比较,就感觉在诗象的运用上的迥然之别。
浪漫主义诗的赋实象的缺点是:切入写作对象时,往往只切到现象层面;对心灵的外物喜欢作过度的涂饰描摹;分意象的组合连缀虽然有抒情线索贯穿,但总是采用加法形式,而不是乘法或碰撞形式;情感是人为的震荡而不是语言在生成诗时让情感本身震荡;思维方式上与农业文明相适应;拘泥于生活实事而不能使想象的翅膀凌空高飞到艺术真实的境界。其实,浪漫主义诗人也并不是天生的就喜欢赋实象,他们也力图抓住事物的真实,由于事物的真实总是抗拒每一个企图走入者。写过诗的人都有这种体验,因为人就是人,事物就是事物,人和事物都有各自的疆界,一般情形,我们不能走进事物,而事物也不能走进我们,人和事物可以彼此相认,甚至做一个好邻居,但无法融为一体。诗人能有三两回走进事物的真实就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是在十九世纪前五十年。我认为,谁走进了事物的真实,谁就捉住了诗。出于这个理由,我现在对浪漫主义诗日见淡漠,虽然他们的诗在远景中还象乡村原野上的夕阳一样美好。
我常常思索“什么是诗”的问题,通读了各个国度各个时代很多好诗以后,我承认,从前的伟大诗人的确创造了他们的艺术高峰,但我越来越感觉现代主义诗比任何时代的诗更接近我的美学理念——艺术真实。诗是由意象组成的,诗要达到艺术真实,首先必须是意象的真实。意象的真实不能在实中求真实,更不能在虚中求真实,而应该在虚实中求真实。现代诗,尤其是其中的杰作,之所以让我醉心,就是因为在象的运用上不同于而且高明于以往,给它一个合理的名称,不妨叫做征在象。
从诗的发展角度看,可以说现代诗的征在象保留了比兴象和赋实象的优点、舍弃了它们的缺点而在形式上更为高级。换言之,征在象中有比兴、赋实和象征的成分;然而,这只能说它们的根基是相同的,但开的花、结的果其色香味我们细细品尝都别有一番风味;无疑的,征在象的花色更美,芬芳更郁,果味更醇厚更刺激更值得回味、寻思、遐想。
征在象最显著的特点是运用象来抓住物质的实体,或者说是用象来征兆、征收(象征收税款一样)存在。传统的诗往往只抓住事物的物理属性或现象上的社会属性,不能象一颗能量巨大的子弹炸开事物的外壳而让我们看到人类生存的世界的物质与精神的内在关系;所谓诗就是借助一系列的象从外在突入内在的一种语言文学;这样的诗一旦生成,其象就没有必要分什么内在和外在,因为内和外已经浑然一体而成为一个真实了,如同艾略特的《荒原》,我们不能说欧洲就是荒原,也不能说荒原就是欧洲,我们只能说荒原就是荒原,《荒原》就是一篇诗。下面我引用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诗句作进一步说明。

屋宇有生也有死:有建造的时候
也有供生活和蕃衍生息的时候,
有给大风吹落松弛的窗玻璃
摇动田鼠在来回奔驰的护壁板
吹起绣着沉默箴言的破挂毡的时候。

这五行诗是写屋宇的,很显然,写屋宇不是诗人的本意,诗人要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隆替演变”就是一种命运。诗人以屋宇切入,只要把握住屋宇这个实体就能够抓住人类生存的境遇。按照诗人说,屋宇建造的目的就是“供生活和蕃衍生息”的,当屋宇使用一段时间后,不仅偏离这个目的,而且本身渐趋“死亡”,屋宇死亡的原因自然很多,诗人在前面概括地写道:

屋宇建起又倒坍、倾圮又重新扩建,
迁移,毁坏,修复,或在原址
出现一片空旷的田野,或一座工厂,或一条间道。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的屋宇是处在死亡的前夕,诗人不惜笔墨写了屋宇属下的松弛的窗玻璃、护壁板、绣着沉默箴言的破挂毡,这就让我们看到屋宇生存的境域;而人在这同一境域里,其命运我们就可想而知了。诗人抓住屋宇这个实体的同时,他又要抓住一个新的实体,即通过“劳动获救”。诗人总是对人类怀着美好感情的,大师艾略特更是如此,有人认为他皈依天主教是消极反动,而在我看来,恰恰是他对人类的爱心修炼到极点的表现。诗人有伟大的爱心,所以认为,人不是这样软弱可怜的,人在许多危险中是可以得救的,而且人不仅可以通过宗教和自身的道德修养得救,人还可以通过劳动自救,因此,人的劳动也绝不是徒劳无功的,进而,诗人如此谆谆教导:

我们应该想起他们一如既往在戽水,
在张网和拉网,当那东北风势减弱吹过
永不变化也永不销蚀的浅堤,
或者在船坞领取鱼钱,晒晾风帆;
而不应该想象他们在作一次毫无收益的出航,
打一网经不起审察的捕捞。

博尔赫斯说艾略特实践了“对时代错误的深思熟虑的运用,以制造一种永恒的表象”。不知怎的,一读到艾略特的诗,我就感觉他是在运用征在象,他真正抓住了物质的实体,而不是“永恒的表象”。也只有这样,才满足了我所理解的艺术真实。
到此,该是总结征在象的特点了。
征在象不作无谓的描写形容,如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类总给人有做作之嫌。如果描写形容,也必须是置入坚硬的叙述中而不露出贴花的痕迹,让我们不感觉虚假。
征在象的叙述在抓住实体时一定要扩展到实体以外有意义的分支意象上,从而使所有的意象在一起形成境域,而且境域不仅是横向,还要是纵深的。引诗中“绣着沉默箴言”和“经不起审察”就是证明。
征在象不排除所有的修辞手法,但不是必需的。在语言上常常用一些表示存在的语词,或用直指和复指形式;当然,也可以不用。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庞德的《地铁车站》。《地铁车站》去掉比喻词,也没有表示存在的语词,也没有表示直指的语词,诗人只是将两个意象进行碰撞形成一个新的征在象。
征在象虽然极力强调抓住实体,但不时取虚象而获得深度和广度;取虚象绝对不能借助情节,而要借助思维力量将事物进行错位处理。征在象的思维等同现代科学的思维。
征在象与象征主义的象征象貌似相同,但区别非常大。象征主义一般认为,现象世界是本体世界的象征;征在象认为本体世界和现象世界是在同一时空内的一个世界。我们看到的乡村、街道、来去如流水一样的人群、交易市场、联合国集会、战争赔款、外交谈判时的唇枪舌剑等构成的世界就是本体世界和现象世界相互撕扯、碰撞、交感的这一个世界,征在象要求从这个世界本身去发掘存在,而不是象征主义的象征象从本体世界出发去寻找客观对应物。寻找客观对应物只是一种方法,用这种方法也可以迂回到征在象上来。
征在象有原生态和非原生态之分。有人写诗,从大的角度看是征在象的,但不一定是原生态的。如果撇开诗象来看原生态,不妨以唐宋八大家散文为例。韩柳散文朴茂幽深,是原生态的,而宋六家散文,怎么读也只能算次原生态的。诗也一样,我不喜欢过分讲究技巧而把诗搞得奄奄一息的,但也不赞成某些超现实主义者的完全丢弃技巧的信笔直书法。我喜欢生机勃勃的诗,我很可惜用汉字押韵的《太阳石》,原因是押韵破坏了原生态。在现代主义诗中,超现实主义虽然有其偏颇,但在原生态方面是做得比较成功的。超现实主义运用潜意识的语言和梦境中的语法将两个或更多个遥远的现实象连接在一起,因而,“一种很特殊的光线、形象的光线就会从中跳出”。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有了超现实主义,诗或诗象就更加神奇,就更加光怪陆离、斑驳灿烂。置身这样的诗篇中,处处感受到的是意象的活力、高密度上的意象丛生的整体的活力;它让我们看到一个没有破坏、没有污染的生意盎然的世界,这就是我认为的原生态。象法国布勒东的《永远作为第一次》、《警觉》,希腊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理所当然》,日本谷川俊太郎的《树•诱惑者》,美国桑德堡的《芝加哥》等都是最具原生态的诗。法国佩斯的所有的诗都是原生态的;而且是征在象的、语言说的,这样的诗真是难得啊,有志于诗者读一读是非常有益的!(2007年)








论抒情长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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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篇文章也是根据诗人高岸提出的诗的研究话题而写的。诗人高岸拟的话题有:诗在哪里,诗的重大题材,诗的完整性(历史不会满足于文学的碎片,有对文学巨著的期望,通过几部巨著贯穿一个和更多的时代,这是长诗(或史诗)存在的必要性。二十世纪以来,诗歌还待表现的几个重大题材);建立现代汉语长诗理论,建造现代汉语新诗的“摩天大楼”(长诗的结构探索,长诗的语言特征,长诗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问题。“摩天大楼”是现代汉语新诗的必然风景);长诗创作过程(构思特点,创作的连续与停顿,初稿与修改的时间比率等)。根据话题,我就拣我所知道的写出来。——温东华注



长诗尤其是史诗,自然是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引以自豪的事。从世界范围看,叙事性长诗很早时候就开始一步一步演变成长篇小说,最后被长篇小说所取代,到十九世纪末基本上退出诗歌舞台。瑞士的获诺贝尔文学奖诗人施皮特勒的成于1900年的《奥林匹克的春天》可以看作史诗式长诗结束的一个标志。此后虽有叙事长诗但多数写得平庸,因而影响甚微。
二十世纪初,欧美新诗运动不断兴起、发展,参与的年轻的有识之士特别多,无形中,很多国家都准备了自己的诗人,加之整个世界处在动荡之中,因而导致了抒情长诗的勃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两年开始,经第二次世界大战,延至1960年,这期间产生出的伟大诗章简直太多了。1912年瓦雷里动笔写《年轻的命运女神》(1917年发表),1920年发表《海滨墓园》,1926年发表《水仙辞》。1912年里尔克撰写《杜伊诺哀歌》片段(1922年完成全诗)。1914年末——1915年初,马雅可夫斯基写出《穿裤子的云》。在中国酝酿在北平的一古庙里写成的佩斯的代表作之一《远征》发表于1922年。1915年艾略特写出《普鲁弗洛克的情歌》,1921年完成《荒原》,1934年开始创作《四首四重奏》,1943年完成。1919年——1920 年庞德发表《休•赛尔温•莫伯利》和《莫伯利》,1925年开始《诗章》的写作,1959年完成。1940年——1955年塞菲里斯写成《航海日志》(高质量的组诗)。1945年埃利蒂斯发表《英雄挽歌》,1959年发表《理所当然》。1945年聂鲁达写出《马丘比丘群山》。1957年帕斯在墨西哥创作出《太阳石》。苏俄时代有许多长诗我不大欣赏。1960 年后值得玩味的长诗就要推布罗茨基和沃尔科特了。似乎读者也比较欣赏这类诗,而诗人也喜欢写这类诗。
抒情性长诗的萌芽,在西方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希腊,在中国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屈原创作的《离骚》。屈原的《离骚》在我看来就是一篇抒情性长诗。我们的民族因没有史诗而失去自豪感,但《离骚》的出现,也够我们一代又一代人欣慰的。可惜的是屈原开辟的抒情性长诗的道路,后继无人,致使一个又一个年代荒废而去。新诗时代,虽然有“大诗”出现,但或由于应酬风景、或由于视野狭窄、或由于丢失诗的内质、或目盲诗的题材,因而不能开荒拓野,自铸伟辞,发洪钟巨响。诚如高岸先生所言:“历史不会满足于文学的碎片,有对诗歌巨著的期望。”不仅如此,诗歌创作者可能更有抱负和希冀。然而,尽管有社会给我们提供许多创作大诗的题材,但我们没有大诗的创作环境。不必说政治、经济方面的因素,就是诗人及诗创作也实在有不少问题。
写一部大诗非常不容易,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耗费诗人生命的,而现代性抒情长诗更是如此。一般诗人就无需举证。一代诗歌大师艾略特就有这种体会。如果追索屈原写作《离骚》(我认为屈原的《离骚》是当时的现代性抒情长诗),就发现屈原在情思的超升过程中有点难以为继了。屈原,我一直认为他是中国第一诗人,说他难以为继没有丝毫贬低的意思,只想道明一个事实:抒情长诗是生命能量的体现,是生命能量转化的结果。我们读所有杰出的抒情长诗,都不难找出它们一个共同特点,即起笔平静。诗人这样做,就是为了合理地释放生命能量,以避免耗竭的危险。写短诗就不一样,短诗开头可以鼓足生命能量在一定的高度上横空而出,比如李白的许多短诗就是。

抒情性长诗的题材应该说是比较多的;当然,我们从现有的抒情性长诗角度看,题材又是非常少的。然而,一个有作为的诗人写抒情性长诗,绝不能因为少而不去发掘。从理论上讲,生活上所有的人事物理都可以作题材,阅读许多长篇小说,我真有这样体会。如莱蒙特的《农民》的农村生活,显克维支的《你往何处去》的基督教布道生活,乔万里尼奥的《斯巴达克思》的奴隶起义,斯汤达的《红与黑》的于连的人生,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英雄人生等,都可以作抒情性史诗的题材。话虽然这样说,但事实上写一部抒情性长诗比一部长篇小说要难;尽管长篇小说字数多、人物多、事物多,但其生命能量怎么也无法与抒情性长诗同日而语;即使最好的并且接近我们现代主义诗的长篇小说也是这样。所以,写抒情性长诗并非题材问题,难就难在以生命能量对题材的关照。中国从义和团运动到1949年,社会的发展变迁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题材:如一系列的反抗侵略的爱国运动、推翻帝制保卫共和、骗取贱氓实现狼子野心、争取民主反对独裁等。1949年以后一样有许许多多的可以作抒情性长诗的材料。照道理,中国应该有诗人将这些题材或材料写成抒情性长诗,然而,事实上就是没有人做,在我们今天看起来,好象很可惜,其实是没有什么可惜的。我始终主张,诗人要好好地生活,因为诗人在强大的政治、经济、世俗和整个社会的肤浅无聊、荒唐庸俗的瞎胡闹文化面前一文不值。李白说:“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由于诗的贬值,诗人在物质生活上得不到保障,因而就无法给写大诗提供足够强大的生命物理能量,于是,造成有诗人想做也做不成的结局,况且还要冒着耗竭生命能量之危险呢!而且我个人还认为,诗人还应该有充分的闲暇和必要的懒惰,才能去创作抒情性长诗。所以,诗人之不写大诗是可以想见的。
“哪里有危险,哪里就得救。”这是海德格尔说的一句哲理的话,我们从中引申出:“最无为的时候就是最有为的时候。”但我总觉得这是给吾国吾民的安慰而已。实话说,吾国吾民背离诗已经很远了,从吾国吾民中很难产生出好诗人。吾国吾民只有在与西洋人比高低时可能会想到什么,或许会想到诗以及什么抒情性长诗来。吾国吾民之精英们只有在他们指手画脚、略带鄙夷的时候,才会想到吾国没有抒情性长诗了。——这也算是对诗歌巨著的期盼吧!除此以外,他们不成为诗的敌人就算呼儿嗨太阳升中国跑出许多大救星了。不过,从历史的角度看,有诗歌巨著总比没有诗歌巨著好。但诗歌巨著的创作,说到底,还是要靠诗人去完成,诗人创作长诗只有靠自己天生的运气了,倘若运气遇到体质、意志、家境、工作条件、自身修养皆好,方有可能完成理想中的大诗。
理想中的大诗,根据我们的时代,恐怕只有抒情性长诗或曰抒情史诗最值得写了。
抒情性长诗按照体制分,若以历史著作比,有纪传体,有编年体。纪传体者,塞菲里斯组诗形式的《航海日志》即是;编年体者,埃利蒂斯的《英雄挽歌》即是。抒情性长诗有正体与变体之分。我以首尾连贯、一气呵成者为正体,组诗形式者为变体;以分行形式为正体,以散文形式为变体;在中国古代以骚体为正,以赋体为变,不过,赋体实在是变成非诗了。抒情性长诗的规模大体在90行到1500行之间。我这个算法是取埃利蒂斯的《理所当然》行数为上限,取杨炼的《诺日朗》行数为下限。取杨炼《诺日朗》为下限的理由是该诗是一篇压缩了的抒情性史诗。在上下限之间,基本上囊括了自古至今杰出的抒情性长诗。我个人还有一个看法,如果哪一篇抒情性长诗越过这个上限,那么这篇诗就一定含有很多水分,或者是分行极不恰当。
抒情性长诗尽管行数不多,但其内容含量却特别大。庾信的《哀江南赋》虽然不是抒情性长诗,但它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却很多。读《哀江南赋》,看作者将侯景之乱前后的梁朝、东魏、西魏、陈朝之间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外交事件和参与事件的人物以及事件带给底层人民流离失所的情况全部写入4000字的篇幅中,真让人吃惊!我认为作者摄取材料、处理材料的能力最值得写抒情性长诗者借鉴。可惜作者在有限的篇幅中没有体现诗性的虚数空间,否则我们把《哀江南赋》当作一篇抒情史诗来读又何妨呢!
由于庾信的《哀江南赋》对材料的处理还不是纯粹诗性的,所以有必要选择佩斯的抒情性长诗来说明。佩斯的抒情性长诗是以散文体写的,这种散文体既有微观韵律又有宏观韵律(借高岸的宏观微观韵律的说法)但微观韵律翻译到汉语里几乎不存在,可宏观韵律,我们一读马上就感觉到。佩斯于196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由于他诗歌中的振翼凌空的气势和丰富多彩的想象,将当代升华在幻想之中”。“振翼凌空的气势”是就佩斯的抒情性长诗的宏观韵律而言的,“丰富多彩的”既是说想象的又是说内容的,因为想象不可能是没有内容的想象。佩斯的抒情性长诗内容特别丰富,世间之所有无所不含,上至日月星辰,下至草木虫鱼,中至人类社会的吃穿住行、吊丧问疾、选举罢工等,佩斯都将其作为材料写入诗篇。下面就是佩斯的《阿纳巴斯》(又译作《远征》,全诗有十个部分)第八部分。

牝马交易法。游移不定的法律。还有我们。(人的肤色)。
我们的旅伴,强劲的龙卷风,大地上运转的刻漏,
还有庄严的倾盆大雨,降自奇妙的实体,交织着胡砂和昆虫,都在大漠上追赶我们,如同人头税压顶。
(按我们心灵的尺度销尽了多少别离之情!)

这段旅程并非徒劳;踏着声息不通的乘骑的蹄音(我们的纯种马已双眼见花),在精神的黑暗王国留下许多事体依稀可寻——多少事件悠然呈现在精神王国的疆界,伟大的赛琉古王朝史册发出弹丸的飞鸣,剩下这片任凭解释的大地……

另外,这重重阴云——天对地的渎职……
骑士们穿越这样的人类家族,怨恨往往难平,犹如山雀鸣唱,还容我们扬鞭挥斥信手拈来的、阉割过的词句?——人啊,用麦粒称量你吧。这一国度可不是我的家园。除去牧草起伏,这个世界还留给我什么?

抵达一处名为枯树的地方:
但见一道饥瘦的闪电给我们指向西部的省份。
然而,那边闲暇最充分,已是辽阔的、无记忆的牧草之乡,无血缘又无纪念日的年岁,添彩的是晨曦与野火。(以黑绵羊的红心燔祭清晨。)

天下的道路啊,一旅人正沿着你们走去。作为大地全部信息的权威。
啊,远行人,你乘这黄风,倒见灵魂的意趣!…而这粒印度柯苟籽,你说的,只须细嚼,便领略到它醉人的功效。

一条伟大原则——暴力向来左右着我们的风尚。(叶汝琏译)

佩斯首先用偏正短语作为这一部分开头,给本部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接着的重要语词是“追赶”,作者利用这个语词将前面的偏正短语变成主语,把“我们”作为受事宾语,这种写法从修辞学来说是拟人,但我私下以为不仅仅是拟人问题,而关键是作者用“颠覆”手法造成强烈的反差,再用“在”这个语词取征在象,从而进入原生态,使参与其中的物事在存在境域中充满郁勃的生机。似乎这样还不够诗意,所以作者又补上“如同人头税压顶”一句再一次拓展诗境、增强诗性。因为“人头税”这个语词的使用不仅把我们带进汹涌澎湃的生活急流中,而且也把诗本身置于生活浪尖之中。括号里一句更是神来之笔,它把前面的实象带入虚象(心象),造成跃动,同时又开启下一个诗节。后面几个诗节我就不作分析了,只要认真阅读,就知道如何诗意地处理材料。
如果我们从结构角度看,处理材料还存在一个材料分配问题。写长篇抒情诗,就好象一个人做一座大楼,即使钢材、水泥、沙子、砖块等所有的建筑材料都采购到位,但我们不能把这些材料做成让一根立柱支撑的楼房。诗的内容愈丰富,其构成的材料就更要进行合理分配。 还是以佩斯的《阿纳巴斯》第八部分为例。
佩斯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被迫离开法国政府之前一直做外交官,到过很多地方,熟悉许多历史掌故。1916年佩斯来到北京(当时叫北平),他先后旅游了内蒙古、新疆,搜集了大量材料。我们从《阿纳巴斯》可以看到,就从第八部分也可约略感知。写入诗篇的材料是一回事,没有写入诗篇的材料还不知有多少。假如我们把写入的材料打乱,杂在没有写入的一起,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从中摄取有用的呢?如果从中摄取许多有用的,我们又怎么把它写入诗篇呢?材料少很容易写入,而材料多不将它作分配处理,无论怎样的大手笔也无法做到内容丰富地写入。佩斯在《阿纳巴斯》第八部分使用分配法处理材料就值得我们借鉴。学物理,我们都有将数个合成的力进行分解的经验,我们不妨借鉴这个经验将其第八部分进行分解。我们这样作,就发现佩斯是将材料按“所属于”原则分别分配到“我们”“旅人”“骑士”“我”的身上。说到这里,需要指出接受材料的“我们”“旅人”“骑士”“我”也不仅仅是一个叙述人称的问题,也非所指能指的问题,也不是抒情载体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不同的侧面就象一般写作学论述的,我认为其论述是正确的。但从材料分配的角度看,实在是值得探讨深思。诗人运思时,让“我们”“旅人”“骑士”“我”接受分配来的材料,这种分配和接受都是动态的,而且,同时要让得来的材料重新组合构成诗篇的空间,让他(它)们及其所属在这个空间里对于诗具有的一切因素相互承担、相互支撑、相互带来、相互顶托。这不妨视为一条原理,它适用所有抒情性长诗,也适用许多短诗。
抒情性长诗的结构比较复杂。看一篇短诗很容易按照传统的“起承转合”理论解释清楚,但一篇抒情性长诗、甚至是组诗式的抒情性长诗,其结构形式要高级得多,那就不是“起承转合”能够解释得了的。用“起承转合”来解释,只能解释我们看到的部分,反过头来说,抒情性长诗在看到的部分一定要遵循“起承转合”的定律。至于另外的一部分,那是我们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的深层次结构,我真不知道怎样表述为好。
对于已经存在的长诗,倘若把它的结构按照不同的层面简化成时间线索、行踪线索、情感线索、思想线索、思维上的思路线索,就容易看清楚、容易理解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是把它当作精神意味很强的抒情史诗来读的,如果用简化法来找出它的多个层面的线索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百年孤独》毕竟是小说,所以还是以抒情性长诗来说明。就让选择《太阳石》吧!
《太阳石》全诗584行,分三个部分,1-73行为第一部分,74-288行为第二部分,289-584行为第三部分。这三个部分在时间线索上是“白昼---黑夜---白昼”,在行踪线索上是“沿着循环的太阳石行走(注意,这个封闭的太阳石被作者的想象打开后,它或者是一个巨人,或者是一个美洲大陆,或者是整个世界)”,在情感线索和思想线索上是“生命---死亡---生命”,在思维上的思路线索是“空间---时间---空间---回忆---现实”。以上是将《太阳石》的结构分解了的情形,事实上,多条线索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其结构情形就非常复杂了,原因是生成了诗篇本身运动于其中的自在自足的空间。——这就是我说的看不见的结构。姑且这样表述吧:组诗式的抒情性长诗,它的每一个单篇就是一个时空板块,板块与板块按照螺旋上升形式相连相通。而非组诗式的抒情性长诗,若以物比,大体类似数学上的克莱因瓶;从局部看,这个瓶的侧面的诗的因素是不均匀的,但从整体上看,这些不均匀在连续的段落的诗情诗思运动、诗情诗思笼罩中恰到好处的体现了结构之完美。
抒情性长诗从摄取材料、诗化材料、分配材料、组合材料到多条线索有机结合成篇,应该以整体构思为好。
抒情性长诗的语言有连续性,也有非连续性。象《太阳石》,可以说在语言连续性方面做得非常好的诗,但它也存在不连续性。我认为语言的不连续性是抒情性长诗不可缺少的,理由是诗的本性(或者诗意)虽然主要藏在字词句中,但也藏在不连续中。补充说一点,有的语言形式可以、或者适宜写长篇抒情诗,有的根本就无法写;从诗象的角度说,用比兴象和征在象写抒情长诗困难,用类似于浪漫主义的写实象要容易,用容易的写出来不耐读,用困难的一旦写出来,就很值得品味。
抒情性长诗的写作时间,因写作者的际遇、契机等多种因素不同,花费时间多少就不一。若以500-700行长度计算,一般来说,不能少于一个月时间,最好是用两至三个月时间,不然是很伤身体的。勃洛克写《十二个》,该诗不足四百行,构思了三个星期,最后用两天完成。勃洛克说:“《十二个》,这是我所写的一篇最好的诗,”“当我写作和完成《十二个》之后,我一连好几天在生理上、听觉上,都感觉到周围有着巨大的喧响——一种混合的喧响。”总的来说,写长篇抒情诗,不要急躁,花长点时间不是坏事。关于长篇抒情诗的修改,各人的也不一样,有人前后心挂好几年、改了好几次,有人喜欢构思成熟,在2-3个月里一次性完成。无论创作,无论修改,不管花费多少时间,我认为是次要的,其关键是要把诗写好。《杜伊诺哀歌》和《四首四重奏》前后拖到十年,其构思和写作具体花费多少时间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前后拖到十年。十年磨砺一剑,必然享有伟大之名。(2006年11月)























征在象之语言之诗


就从波兰文学说起。波兰国家不大,但文学是非常发达的,有显克微支、莱蒙特等的小说,也有密茨凯维支、辛波丝卡、米沃什等的诗。米沃什在《幸福•前言》诗中说:

一个清晰的诗节承载的重量
胜过精致散文的整套马车

米沃什在同一篇中也说过随笔和小说,观点是诗胜过随笔和小说。米沃什是读过很多书的人,而且思维敏捷、思想深邃,他的看法应该不会错的。就语言讲,随笔、小说、散文是同一语言形式,即非诗的语言。说实在话,不光是米沃什瞧不起散文,而我也有同样的看法。中国新文学到现在,小说成就甚微,相比较,而散文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处。一般情况下我是不读散文的——不过好散文除外,我指的是国外的散文。我认为,许多1000字的名牌散文之价值不及好的四行诗;当然,有分行形貌的伪诗读来比散文更令人恶心。
尽管散文承载的重量有限,但它有其多种存在的理由——比如,拿它来与诗进行比较就最合适不过的。
一般来说,每个民族早期文明兴起的时候,最早出现的是诗,当诗出现几百年后才有散文。我们汉语情况大体也是这样——这还只是广义概念上的散文,文学意义上的散文恐怕还要推迟到汉魏时代。因为诗出现在前面,所以也就总给散文以影响。当散文出现以后,我们看到,一个时期的散文总是对应着比其早期出现的诗。中国古代的散文:先秦散文对应着《诗经》;汉魏散文对应着《诗经》和屈原、宋玉的《楚辞》;唐朝散文对应着它以前的各个时代的古诗;中唐以后诗风卑下,一直延及宋元明三代,所以宋元明三代散文琐俗而了无气象;清代因为考据风盛行,散文略显精深。
现代汉语新诗与散文是同时出现的,那个时候的散文对应那个时候的诗。那个时候中国的诗和散文基本上是承接欧洲十九世纪文风,再又在中国古代诗歌里汲取一点意蕴,直到今天,中国的散文还是停留在十九世纪的文学观念上,因为我们再不可能返回到十九世纪,所以我们的散文只能是比十九世纪欧洲的差得很远。中国散文还有一个通病:运用懒惰的思维,没有创造性。举国散文相互复制,或者自己复制自己,尽管中国新诗跃进了一片新天地,到达中国古今文学的颠峰上,但散文没有从中获益。
因为新诗丢掉从前的四言、五言、七言、押韵、平仄等形式,尽管分行,但单一句子从结构形式看,与散文没有什么区别,因而诗就不可避免的被混淆。今天的人大多不知何为诗、何为散文,也辨别不了好诗或好散文,尤其是用散文充当了诗的时候,写作者不自知,而读者、教育者又不能鉴别,长久以往,使诗堕落成散文,使我们民族文化因为没有一马当先的前锋去开辟疆土以致失去永恒的创造活力。
要论清楚诗,我们不得不谈论诗的语言和散文的语言。
首先说一个模糊观念:诗的语言以外就是散文的语言。那么,散文的语言和诗的语言有何区别?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而且由于问题的复杂性,所以谈论时,就有许多节外生枝的东西,不过,只要问题能够弄清楚,行文拖沓了也不要紧。
今天这个时代,我们不能孤立地谈诗及其语言,即使我们引入散文来作比较,也不能从语言入手去谈诗及诗的语言,因为这样又走入前人的老路,最终也会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诗和散文主要区别首先是想象的区别。苏俄时代诗人叶赛宁从他个人创作体验角度,描述过诗的想象形体和散文的想象形体,这两个形体之不一样,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为叶赛宁是个体经验,所以我没有必要搬出他的关于散文或诗的立体几何模型来。诗和散文尽管都是从生活世界的经验出发,但散文主要是一点一点地模仿生活世界,它受生活实事约束,而诗主要是创造世界生活;散文是散,故思维上是散而无力量,诗是创造,故思维上是集中全部能量于想象以冲破各种司空见惯的束缚去建构新的生活世界从而获得前所未有的生命经验。所以散文运用语言去说是贴近当下层面的延缓着的语言说,而诗运用语言去说则是由当下向着新境域飞翔着的直接的语言说。或者我们可以这样看待:散文主要是用事说或者景说;诗主要是用象说,即使说理、切事也是象(这个“象”作动词用,下面同)理、象事。
诗是在缘在与在缘中生成的,这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观点,我没有丝毫异议地接受,但要把海德格尔的缘在与在缘说清楚,又太费词费力,所以不如取《易••系辞》的话来得简捷。《易••系辞》说:“几者,动之微,言之先见者也”。所谓几,就是主要含有象在其中的最本原的一种存在,它带有时机性,这种本原的存在从无中生出,它一生出,就带着象召唤此在,象在召唤此在时候因为在其整个境域中受到各种存在者之存在的挤压而被前伸后拉,又是“动之微”的,所以有时候一瞬间就逃逸掉,当然,有时候也清晰地呈现出来并且被诗人所捕捉而成为诗,我们常常所谓如梦幻般的灵感就是这么一回事。象之出现在“言之先”,它还没有被命名,没有被说出,它一定要寻找语言去说——这就是每个民族文明开始时候诗比散文产生得要早的原因。
诗人写诗,诗人本身就在世界中,与“他们”与万物同根,这个根就是在,它们彼此都以“几象”的形式出现,它们都有映射显现遮蔽之本性,因而都具有征在之特性。人的思想情感不可见、不可摸,而万物可见可摸,且又同属世界之在,故而诗人一定要借助万物来表现在。也就是说,表现在一定要借助万物,而在也只有在生活境域中由处于其中的万物来维持,否则在就会在孤立、孤零的势态下丧失活力以致枯寂而死,不能作为存在(或叫做实体)而存在。万物作为相对的一方带上它自身的境域被恰当合理而且表现力极强地用到诗中就是诗象。若是表现在的,就是征在,其象就是征在象。
几象寻找语言去说。
征在象寻找语言说。
古人云:“知几其神乎?”
我们说:知几者非神,而是诗人和哲学家。
知征在象者,也一定是诗人之诗人和诗人哲学家。
诗在缘发状态时,是象寻找语言。然而,因为有以前的经验,所以此后在实际实践中,一首诗的完成,是诗人在生活境域中将一方面的在召唤上前、从而使自己置身于在中、因而自己作为在场者的说。即使在场,但那一方的在总是躲在生活世界纷繁的现象的背后,它需要诗人去发现征集,诗人之发现、征集是需要花费艰辛的劳动的,世界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事情,除非自己在自己身上转圈,自己复制自己。诗人得来的在一定要派上适当而且是唯一的用场,并且具有切己和契合对方的特性,否则就不是征在。
找到征在,诗人势必要形之于语言。是我们说语言,还是语言说我们?语言是我们创造的,只能是我们说语言。就像我们创造工具而使用工具一样,我们不会从属于工具。
诗的语言就是诗人给予的诗的象说,当象寻找到语言,就是象的语言说,当征在象寻找到语言说,就是征在象语言说,取一种顺口的说法,名之为语言象说或者语言征在象说。
在我们实际生活中,在就是在,但到艺术中往往是:许多在,它恰恰要表现的是特殊性和差异性。譬如“独钓寒江雪”、“聊赠一枝春”,如果按照生活实际就是“独钓寒江鱼”和“聊赠一枝花”,那样我们能够说它是诗么?这说明诗的语言与生活中的通常语言在相互联系中的特殊性,不过要认识到,这种特殊性是来自象之义的。
诗最低条件是在两相映照的在中生成和构成,不管它是实在和虚在,或者是此在和彼在。实在或此在它总是在虚在或彼在中找到自身作为存在之存在,事实上,诗的或者诗意的常常是在虚在或彼在中,原因是虚在或彼在总为我们开启一片新的生活境域,更合理的说法应该是,它携带一片新的生活境域来到实在或此在,使实在或此在生机勃勃而且充满希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星垂”“月涌”,因为是取虚在象,所以比实在更属于诗。从这个意义上讲,虚在象或彼在象乃诗之关键,谁在实在或此在以外找到虚在象或彼在象,谁就找到了诗的语言,亦即找到诗。
请看德国亚伯拉罕•阿•桑克塔•克拉哈最美的诗意语象:
过来,你银白色的天鹅
在水面上来回游动
用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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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
二品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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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一月 16, 2010 2:02 am    发表主题:    

请看德国亚伯拉罕•阿•桑克塔•克拉哈最美的诗意语象:

过来,你银白色的天鹅
在水面上来回游动
用翅膀护持着雪花

亚伯拉罕原文是散文,将这三句引来,按照诗行排列,它就是诗。亚伯拉罕提到雪时候说:“你知道否,人的生命如同雪花和三叶草,都不持久!”海德格尔接着亚伯拉罕的话分析:“每个人都知道,雪在水中融化消失,天鹅却正要以它们的羽毛保护那纯真的白色。如此这般,它们仿佛将雪花载于水面之上,凭借不断的游水而不让它沉入水中。这水面上雪白天鹅的运作正是那在最短暂中的永恒意象”事实上是,“天鹅”之意象是在“雪花”意象护持下抵达的,而“雪花”就是我所说的征在象,因为它是显现“天鹅”这个此在的,在这种情况下哪有什么诗的语言和非诗的语言或者散文的语言的区别呢?海德格尔说“一经说出就是诗”,因为是处在虚在象或彼在象等征在象之中,一切都是诗的。唯其在乃诗,这样的说出也只能是诗。
天鹅的意象很美,我们再看法国马拉美的:

天鹅

贞洁、活泼、美丽的,今天
它要用这陶醉的翅膀撕破这被遗忘的冰封的湖面
多少次奋飞也没有冲出
这浓霜下透明的冰层!

昔日的天鹅回忆着当年
宏丽的气派,而今它无望再挣脱羁绊:
并因在贫瘠的冬天焕发出烦恼之前
没有歌唱它腾飞的碧霄而憾

它将用颀长的脖子摇撼着白色的苦痛
这不是出自它身困尘埃的烦苦
而是来自它不忍放弃的长天

白色的幽灵、纯洁的丰采注定它以冰雪为伴
天鹅披着徒然流放中
轻蔑的寒梦不复动弹。

这篇诗是葛雷翻译的,它有几个翻译版本,尽管是诗的,但诗意不充盈,相比较,还是这个版本翻译得最好。当年,这篇诗后面一节诗句使萨特着迷,而瓦雷里用芝诺的“飞矢不动”的直觉幻觉的思辨来解释它。其实,用征在来解释还更好让人明白。
但是,这样的好诗,我们千万不能用现行的语言学、语法学来解释,这样只会破坏它作为诗之诗。我们知道,语言是由词、短语、句子构成的,词有词态之分,短语有语态之分,句子有语气语调、肯定和否定之分,句子还有主谓句和非主谓句之分、有单句和复句之分,而复句又有意义关系之分。我们规定:一个句子就是一个语言单位。在非主谓句里,一个词、或者一个短语我们也把它看作一个语言单位。一篇诗是由它的全部语言单位构成的。对于马拉美这篇诗,如果用语言学语法学理论来考察它,因为现行的语言学、语法学讲的是普通语言之运用法则和规律,对于诗——作为象之语言之诗——是次要的,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因为,尽管诗在形式上,其语言与普通语言是在同一个基础点上的,从一两个语言单位看诗的语言与普通语言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放在一篇诗的全部语言单位里看,就知道,诗的语言是象的语言,从象的角度解释更符合事实。当然,我们这样说,也不排除诗的语法学上的语言技巧,这里提出语法学上的语言技巧,也就是为了引起重视,因为它在挤出非诗的水分时候是不可缺少的。
马拉美在这篇诗,它妙就妙在诗象的建构上。
这篇诗一样出现“冰雪”之象,这个象相对于天鹅来说是征在象,它是以天鹅之存在作为存在的,而“天鹅”这个象是此在之实在,或者叫做物质实体,它的意义只能从“冰雪”这个征在象获得它的意义,当它作为象而获得认知意义,它就是意象,同样,“冰雪”这个征在象当它从“天鹅”这个此在象获得认知意义时,它也是意象,只不过这个意象是陪衬意象。纵读全诗,我们发现这篇有两组诗象:即以天鹅为中心的一组此在象和以冰雪为中心的一组征在象。
天鹅从冰雪那里获得什么?冰雪从天鹅那里获得什么?
天鹅从冰雪那里获得它自身的美和意义:(映射着的)贞洁、撕破这被遗忘的冰封的湖面的多少次奋飞的力量、(映射着的)浓霜下的透明,宏丽的气派的而今的“无望”的、“憾”的、“白色的苦痛”的、非自身的“烦苦”的、“不忍放弃的长天”的悲剧美,悲剧美的极致是:“天鹅披着徒然流放中∕轻蔑的寒梦不复动弹。”
冰雪从天鹅那里获得它自身的美和意义:被遗忘的冰封、羁绊、冬天的贫瘠、白色、纯洁、与天鹅为伴、徒然流放、寒梦。
我们知道冰雪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它的清莹玉洁,一是它的寒冷冰封。这个双重含义正好切合天鹅生活的世俗世界。天鹅在它的生活的世俗世界里怀着“宏丽”的关于“碧霄”“长天”的梦想,因而,保持着冰雪的白色、贞洁,并且最终为天鹅所有;然而,来自世俗世界的另外一面的力量,它阻止天鹅朝着梦想的“奋飞”“腾飞”。梦想的力量和世俗生活的阻力在激烈的较量中互为对立、互为否定,在诗的结束处统一到天鹅的悲剧性里。表现天鹅的悲剧的中心语词是“寒梦”,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语词,这个语词它体现的就是一个征在象,它是在天鹅和世俗冲突时候产生出来的,当它将“寒冷的梦想”这个短语进行浓缩、直至用一个语词说出的时候,更显示其强大的力量。所以征在象有时候进行语言说用词汇说出,“便胜却人间无数”。
依旧回到征在象“寒梦”话题。“梦”是属于天鹅的,而“寒”是世俗的,当世俗的“寒”强加于天鹅,故而,天鹅之梦成为“寒梦”,天鹅披着“寒梦”而且是在“流放中”,而且是“徒然”的、“轻蔑”的,因为这些语词,尽管它们是作为隐藏式的征在象出现的,只显示状态特征,但拱卫着“寒梦”这一新产生的中心征在象,使“寒梦”的意义得到强化,从而更有力地表现了天鹅的悲剧。更令人寒心的是“不复动弹”,“不复动弹”与“天鹅”“寒梦”构成一个否定形的动象,诗人就是运用这个象锁住此在和征在,使之作为语言艺术的诗不能溢出丝毫诗意。
马拉美这篇诗作,象运神思,神思运象,让我们惊叹造化无功!
征在象在一篇诗中如此重要,从运思角度讲,有没有规律可循?答案是肯定的。
抓住特征有时候找到征在,但大多数情形并非抓住了在,或者说,我们抓到的不是征在之存在,我们抓到其特征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可以说,凡抓住了征在就一定抓住了特征。“聊赠一枝春”,这个“春”在该诗中就是抓住了征在,这是由梅花升级的在——升级可以进入征在,同样,贬抑也可以进入征在,《太阳石》诗句“被老鼠偷啮的法律”就是通过贬抑进入征在。
以上两个例子是比喻形式的,说明运用比喻可以进入征在,运用比喻词是可以进入征在,条件是如果不是描摹形容的、不是属于判断,它就是在,但“是”作系动词用不属于征在。还有别的一些比喻词,如果它的许多情形是描摹形容的,往往不能进入征在;拟人、借代的情形往往也如此。虽然不能进入征在,但可以写入诗中成为诗行,条件是其近邻处有征在象作为其依傍,或者颠倒虚实而用之,如“无论是你的面容亲切,光彩如一个节日”,因此用的时候要深思慎取。
指定可以建立征在。错位也可以建立征在。追问也可以逼入征在,所以诗中疑问句是需要的,但不一定必要。
裂解也可以得到征在。下面是孟冲之根据杜甫原诗再创的诗:



它们把雪在波浪中洗净
它们把雪在风中翻开
它们把雪在阳光中晒干
它们把雪栽在水田中
和碧绿的秧苗对比
它们把雪撒在海天之间
一片片
一团团
一群群
纯净得几乎没有肉体
轻捷得几乎没有影子
自由得几乎
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由

孟冲之这篇诗比杜甫原创诗更属于诗,我把它引来,一是为了说明汉语新诗并不比古诗逊色,读惯古诗的人往往认为新诗不及于古诗,其实新诗有新诗的妙着,古诗有古诗的长处,今人写古诗更是身在庐山之中而胶柱鼓瑟了;二是要说明裂解出来的在。
白鸥是此在,将白鸥进行分解可以得到白鸥和雪,当然这雪必有白鸥之属性,尽管是颜色上的物理属性,非白鸥之本质属性,然而,只须要这一属性就可以将两个事物拴住。白鸥之雪,雪就是在,而且是彼在,并且这个彼在是一个虚在——仅仅是表示特征的在,它不在场,诗人以虚在的形式把它提到现场,用它来直接揭示此在、显露此在,故而叫做征在。这篇诗的美就体现在征在上。因为前面六行用足了征在象,在其掩护下,后面七行诗只要抓住白鸥本质属性进行抒情赞美就可以了。这个原则也符合直抒胸臆类的诗。
有了征在最终才能进入此在、才能抓住此在,亦即抓住物质的实体。
我所说的物质实体,不只是物理学上的,我把一种抽象的存在也纳入物质范畴,比如“节日”、 行为、事件,它不能用物理量度去测量,但它是存在,如果在诗之思中作为象(作动词用,下一个同)事件的、象此在之境域的(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主要用此类,不过他在此在之境域中随时将征在抓到前来),我们也把它看作物质实体,它也是象。
先看李贺《雁门太守行》诗句: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再看博尔赫斯《墓志铭》诗句:

他的勇武越过安第斯山脉。
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

所举出的诗句都写英雄之战争战斗的,两诗都有一个物质实体:“他与军队交战”。在李贺诗中,这个他指雁门太守,在博尔赫斯的诗中,这个他指博尔赫斯的曾外祖父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李贺诗有“黑云”,它是作比喻用的,喻指敌人军队,而“甲光向日金鳞开”一句,暗示了“雁门太守”, 李贺这两句诗在对比中非常完美,但生活世界中的质实不够,在古代诗中,因为讲究意境、气象,也就是说在意境和气象之诗歌观念下,我们没有必要挑剔它。当我们将之与博尔赫斯诗对比阅读时候,我们发现李贺诗在“他与军队交战”的物质实体中,“雁门太守”和“敌人军队”作为象是处于隐藏状态的。阮籍之《咏怀》里有很多诗采用这种形式写的,诗虽然好,但今天特别费解。这种形式诗,在现代汉语诗之语言句式与散文语言句式没有绝然区别的情况下,几乎是无法实现的,换句话说,现代汉语新诗不能这样写,否则,就流于散文而不是诗,因而也就不是诗的语言。我们再看博尔赫斯的诗句,如果博尔赫斯仅仅写成“他与军队交战”,虽然质实,但一样不是诗,最低可以说是缺少诗意的。然而,博尔赫斯就是才情灿烂,他出乎人们的意料地写成“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群山”不仅仅是李贺诗句“黑云”一语词的比喻意义,妙就妙在它开启一片新的境域,使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的英雄形象凸显出来,让我们感受到他为了南美洲人民的解放事业,在发生于安第斯群山的一个又一个残酷的战役和战斗中的矫健勇武。
上文说到象有隐藏状态的和显露状态的,我认为,今天的汉语诗在物质实体上的此在象和显现物质实体的征在象一定不能处于隐藏状态,应该是显露的,次要的象可以根据上下诗行需要显露则显露、需要隐藏则隐藏,一般情况下,应该是显露的多于隐藏的。征在,我之所以用这个语词,因为征在动词的连宾情况下,有复数形式,它表明不止一个,而是多数,构成一两行的抒情小诗用单一征在象就可以,但要写略微长一点的诗必须用到较多的征在,所以征在作为象的时候,它在一篇诗中,尤其在长篇抒情史诗中要达到一定的量,否则诗意干枯、生机不足。中国人视之为名诗并且选入高中教材的《大堰河》,因为象的缺失,尽管靠一些语气来维持情感,但那又是什么诗呢?我的同事说:“他在当时——很早的时代!”我以屈原的时代来答之,其色沮丧。还有《雨巷》,中国人一样视之为名诗并且选入高中教材,该诗因为象的稀少,仅仅依靠节奏来维持诗意,它又怎么维持得住呢?聪明的学生告诉我:单调、贫乏、无聊,没有咀嚼价值。还有韩愈有些诗被人讥为以文为诗,他以散文的语言说为诗,原因是他的语言说不是语言象说。大学文学史教材分析诗的散文美其实是很荒唐的做法。诗的美就是诗的美,确切说是意象美,而不是散文美,我们中国人往往不考究实际,仅仅从表面上做一些似是而非的学问,这种无根之学是非常害人的。
征在象有特别的穿透力。诗与思是近邻,思是嚼碎万物的牙齿,诗人构诗时候,象一发动而思也在跃跃欲试,诗人写诗,千万不要让思沉没,而要让象携带思而来,因为思使诗不管在语言上或思想上,都会造成警策、深刻。所以,发议论的语言是不必排除的,只是不能凭事,更不能悬空,而是应该披着象的绚丽的旗袍,在它的掩护下完成使命。
征在象具有极强的概括意义。例如诗句:

另外,这重重乌云——天对地的渎职!

“乌云”是一个征在象。象之“乌云”寻找语言学上的读音、符号、意义的“乌云”,也就是象在寻找语言去说。然而事景也在寻找语言去说,比如叙事散文、写景抒情散文的也有这种情形。叙事散文就不必说了,写景抒情散文中的景物,表面看起来是象,事实上它是景,原因是它不能单独生成意义。也有散文出现一二处景能够生成意义的,但它在整个散文中被散文化了,尽管沦落为散文,但它还是全文最闪光的地方。景能够生成意义的才是象,象沦落了就是景。前人论古诗,好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事实是,许多古诗之景语没有生成自身的意义,它不是情语、不是象。引文诗句中“重重乌云”,它在“天对地的渎职”中和“天”“地”都生成了自身的意义,所以它和“天”“地”都是象。如果是孤立的、不能生成意义,它就是景。当它们是象的时候,“乌云”“天”“地”就不再是原来的乌云、天、地,它们或许指政治、王朝、老百姓之间的关系,或许还有别的,总之,它们概括了所有类似这种关系的人、事、物、理的特性。
所有的诗都有一个时间和空间问题,征在象之语言之诗表现得更突出,但是要把它说清楚,是非常困难的。早年,我就感觉到诗本身的艺术时间—空间的存在,但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希望在中国的所有文学理论里找到只言半语的谈论,可是非常失望;在学术发达的西方,似乎也没有见过。我本人最早见到的是存在主义哲学家论述“存在与时间”问题,按照他们的思想体系,我约略相信。然而,我无法推理证明,所以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说这个问题,因为是自己的感觉,就引用我自己创作的《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第五章来说明。

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Ⅴ

噢,我爱过这棵大树──但较之于熏风
我双倍地爱过你的气息……桔子又大又圆
充满香甜的汁液和灵美,你斜卧在
十月金黄的地毯上。一个异常孤独的男子
沿着墓地走来,向你讲述我双眼里
曾经血战过的黎明……桔子被前夜抢掠一空
而黎明又陷入前夜重围──啊,多么强大的好坟啊
我愤怒在人间(那些年头我环视大地
勒住苍白的明月,以独立不羁的双手
将黑云钉在兀鹰的悬崖。闪电
抽打我,雷霆袭击我。所到之处我总预料到
我们桀骜不驯的
结局)

我们可以说,所有的艺术都是表现“现在”的艺术。要表现现在,只有让未来的时间朝向现在流来、让过去的时间朝向现在流来,让时间充满了“现在”,从而使“过去”“未来”都在“现在”里获得永恒。《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第五章就体现了这一特性。
诗中的“我”是此在,其余的都可以看作征在。“一个异常孤独的男子沿着墓地走来,向你讲述”,这里面的“未来”时间流向“你”,而“你”所持有的“未来时间”又流向“我”之现在;“那些年头我环视大地”里面的“过去时间”也流向“我”之现在。这一章的时间就是“过去朝向现在”和“未来朝向现在”的“现在”时间,这个时间跟我们现有的物理计时时间是不一样的,它是有终点的时间,它不向过去流逝,也不向未来流去。至于诗中的“十月”“黎明”“前夜”“那些年头”是诗中的“现在”时间的外在表现。
诗中的空间只有“境域”空间,它不能用三维去度量。一般来说,诗人运思时候,此在之到来,必定携带“境域”而来,这时之境域已经是弃去别的不相关的无用的空间,朝向“现在”收缩,它的空间是实在而一点也不空灵,确切地说,是一个没有诗意的空间,只有当征在到来,它的空间才被打开,征在一次又一次到来,总是携带自身的境域空间使此在之空间一次次膨胀,所以诗的空间是一个膨胀的境域空间。一篇诗如果膨胀系数大,它的艺术张力就大。
诗之收缩既膨胀的境域空间,由于象找到的语言是带着自身的明确的意义而来的,其方式有时是让步式、有时是单刀直入式、有时是递进式,不一而足,它们一次又一次到来都会在这个境域空间造成情感或思想震荡和渗透。相比较,狄奥尼索斯型诗就是剧烈的震荡,而阿波罗型诗则重在沁人心脾的渗透。
这个“现在”时间—境域空间是诗、尤其是征在象之语言之诗所具有,散文没有这样的时间-空间。拿形貌近似于古诗的抒情小赋比较就知道,赋就是赋,即使是最杰出的《洛神赋》《芜城赋》《雪赋》《月赋》《别赋》,因为没有诗的“现在”时间和境域空间(或叫做“虚数空间”),尽管其中许多是诗或诗意的,但最终不是诗。
运用征在象一样可以写散文诗。散文诗永远没有分行诗的精粹,而散文就更是另外一回事。写作散文诗的时候,诗人的思维虽然处于收缩状态,但没有收缩到“焦点”上来,在表达象的时候,运用语词大多不经济,句子形式和意义简缩不够而又不能像分行诗可以随行突起、随行省略、随行跳转,所以,象在其语言长度(在汉语里可以用模糊数学按照字数多少约略计算的度量)里密度不够,而且又是处于稀释中。考察其优劣,可以查单位语言象之密度,可以查单位语言意义承载量,可以查单位语言时空张力,可以查单位语言情感充盈之震荡或渗透。用这四条评判分行诗就更适合了。从这里,我还作一个推论:语言也在约束象。诗只有在语言约束象的时候才更完美,更精深。古代诗用四言、五言、七言来约束象,而今天新诗再不能采取这种整齐的语言,所以写新诗者一定要练就在征在象下的语言之简缩、提炼、取舍、合并、加长诸多能力。
诗的分行排列也是对诗的实现的一种手段,征在象之语言之诗不能忽视诗的分行。
征在象之诗,在语音上不可能与拉丁语系诗较胜,原因是汉语语言主要是表意系统语言,而拉丁语系主要是表音系统语言。但汉语语言与之相比较,却非常适宜写诗,因为汉语基本词汇是象形的,也就是说汉语先天就有具象的本性;而拉丁语系是抽象语言,所以严密的代数学、逻辑学只能从那些语种中产生,因为那样的语言,写诗时候,在思和理上又表现一定的优越性。汉语诗因为字就是词,而每一字占有的面积是一样的,所以汉语诗在分行排列的美观上远胜于拉丁语诗;如果大体有一些古文字学知识,加上对诗有所领悟,再去阅读汉语诗,会立即感受到字里行间中的森然密布的原始象。
明白了诗是象之语言说、诗所独有的“现在”时间和虚数空间,就明白了诗与散文的区别。
所以姚鼐的《登泰山记》是中国古代严格文学意义上的散文,可以说它是精品中的精品,但毕竟是散文;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上留别》就是诗。而且,《登泰山记》正好作为散文是与《梦游天姥吟上留别》一诗对应的散文。
前面说过,有什么样的诗,稍后就有与之对应的散文。我平日阅读、思考时候发现,与现代最好的诗对应着的散文是阿斯图里亚斯的散文——我认为阿斯图里亚斯的散文《危地马拉》是“征在象—语言说”的散文,该散文确实有不少征在象,有的地方也有虚数空间,但由于要照顾散文的事景语言说,所以不是诗而最终是散文,不过这是最接近诗的散文,它除了语言形式的区别以外,还有结构上的区别,但思维形式区别极小。这类散文还有加缪的《蒂巴萨的婚礼》《重到蒂巴萨》、勒南的《雅典卫城上的祈祷》。最接近诗的小说是《百年孤独》。特地提供这些,是希望进一步认识征在象之诗。
征在象之诗,简称征在诗,它是一种不满现实的现实,它的虚在要求它改变现实,甚至以许多方式破坏现实从而达到超越现实——剥落表象,进入物质和精神之本质。所以征在诗又是最现实的现实。征在诗必须反映此在及当下才具有时代性和当代性。
我先前谈论过诗的语言说,现在给一个确定的说法:诗的语言说是征在象之语言说。诗的语言是征在象下的语言,诗的语言在征在象中获得诗意。而现代汉语诗应该是在征在象中获得诗意、并且用一系列的征在象来强化诗意。
征在诗期待中国新人,它在寻找中国新人,而且中国应该有新人出现,而且是一批新人出现。
艾略特告诉我们:

我们叫做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
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
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我希望我们中国新人运用征在象写出关于时代的结束和开始的诗,亦即征在的诗。诗之征在,我把它夸大点,就是征在主义,它交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象主义。当年美国诗人勃莱创建深度意象主义,以救意象主义之肤浅,但因为没有与在联系起来,所以未见功效;征在主义可以补意象主义之不足。征在主义避免了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的缺陷。征在主义超越了中国古代的意境、性灵、神韵等纯诗理论。征在主义在诗的教育方面可以作为一门学问而传授,征在主义在鉴赏方面很容易让读者判别诗与非诗或诗之优劣。征在主义在创作方面给中国新诗指明了一个方向,给中国新诗找到切实可行的方法。征在主义理论是纯诗理论,它既适用短篇抒情诗,也适用抒情长诗和抒情史诗。
中国新人,你们写诗,你们一定是中国最新的说——你们用太阳的宁静的光辉的征在象之语言说,你们用狄奥尼索斯燃烧着的烈酒的征在象之语言说,你们用自己的伟大胸怀和卓荦情操的征在象之语言说——说出一个关于结束和开始的物质和精神之本质。(2010-1-15)

















秋宵夜读是扬雄


柳亚子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写有一痛快淋漓的诗作,名为《孤愤》,全诗是“孤愤真防决地维,忍抬醒眼看群尸。美新已见扬雄颂,劝进还传阮籍词。岂有沐猴能作帝,居然腐鼠亦乘时。宵来忽作亡秦梦,北伐声中起誓师。”此诗中的扬雄、阮籍被用来指美国人古德诺(此人发表一篇《共和与君主论》,鼓吹在中国实行君主比共和制要好)、中国人刘师培、杨度等。事实上,当时积极支持袁世凯称帝的专制流毒的残余分子亦确实为群尸,但读了柳亚子这篇诗千万不要错误地理解扬雄和阮籍。扬雄、阮籍是中国历史上被冤枉的人,扬雄尤甚。扬雄,字子云,约活动在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西汉学者、辞赋家,蜀郡成都人。少时好学,博览多识,口吃,好思。40岁后,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召为门下史,荐雄为待诏。后经蜀人杨庄的引荐,被喜爱辞赋的成帝召入宫廷,任给事黄门郎。王莽称帝后,扬雄校书于天禄阁。他受他人牵累,即将被捕,于是跳阁,未死,后召为大夫。扬雄在古代为人诟病的是附莽美新,洪迈很同情他,在《容斋随笔》中为其辩护说:“扬雄仕汉,亲蹈王莽之变,退托其身于列大夫中,抱道没齿。世儒或以《剧秦美新》贬之;是不然,此雄不得已而作也。夫诵述新莽之德,止能美于暴秦,其深意固可知矣。序所言配五帝冠三王,开辟以来未之闻,直以戏莽尔。”洪迈同情是可以的,但这个说法是没有多少道理的。扬雄在新朝以前,官职一直很低微,历成帝、哀帝、平帝“三世不徙官”。在贫穷中,除写一些赋外,就仿《论语》作《法言》,仿《周易》作《太玄》,时人取笑他,他就写了一篇《解嘲》。嘲不是那样容易解的,除非做了大官,禄丰权重,人见人畏,进而受人尊敬。大概嘲笑他的人越来越多的缘故,比起从前更是郁闷,为了宽慰自己,又写了一篇《逐贫赋》,此赋很有深意,从这篇赋可以知道扬雄的痛苦。他早期很不逢时,他不安于末汉,对武帝、宣帝以来的阳儒阴法和其他的杂学,他也有不少腹诽。《法言》与《太玄》大体可以代表他的思想。
扬雄在《法言》里认为,民众玩愚,聪明不开,当训诸理。而理只有通过学之、行之,才能彻底觉悟。人学则正,不学则误入邪门。然而学什么呢?当然是学圣人和圣人的道。只有圣人的道才是本,本是一定要崇的;与圣人的道相对的惑乱人之耳目的辞赋、引人误入歧途的辩说是末,末是一定要抑的。
道要崇要学,道还可以通过弃绝小辩、求之于己而进入,很显然,这必须在学了之后才能如此。与儒家一样,他极力提倡“仁义礼智信”,提倡“道德仁义礼”,他说:
仁,宅也。义,路也。礼,服也。智,烛也。信,符也。处宅,由路,正服,明烛,执符,君子不动,动斯得矣。
道、德、仁、义、礼,譬诸身乎?夫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五者为人之天性)。
他主张君子以礼动,以义止。他尊崇孔子,尊崇孔子所述说的经。他说孔子之道“犹四渎也,经营中国,终入大海”;认为说天、说事、说体、说志、说理不能舍弃五经,认为立言当以经作为标准,所以他仿《周易》仿《论语》而著述。他也推崇孟子,并“窃自比于孟子”。孟子之时,礼乐崩坏,百家争鸣而塞路,儒道近乎默默,孟子出,负好辩之名,不辞辛苦地各处宣传儒学、抵排异端。孟子以儒学的捍卫者自居。扬雄的时代,各种学说为统治者所用,而儒家学说却只是在表面形式上存其皮毛,这是他不忍见的,也是他很痛心的。他如此排斥儒家以外之学:
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
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
他厌恶纵横家,因为纵横家最乱人耳目,最背离大道的;他反对谶纬;他视阴阳家之学为“巫鼓”之说。他早年、中年皆写过赋,但他瞧不起辞赋家,他将赋斥为“童子雕虫篆刻”,说“壮夫不为也”,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门之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他于道家是有取舍的,他欣赏老子所言之道德,反对老子的捶提仁义,绝灭礼学。他的《太玄经》就有“老子”思想的影子。此书如果我们剥掉表面上的老子的思想成分,剥掉阴阳家的象数成分,可以说,这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具有数学的严密性的书,它发展了儒家的礼易思想。若将《太玄经》与《易经》相比,它实在超过了《易经》。
《易经》以太极为一,分阴阳则为二,二再分为四,四则变为八,八与八相乘得六十四。这个六十四,以二作为基数,叠六次即是,按今天的数学说法,就是二的六次方。一、二、四、八都有叫法,六十四自然要命名,好有一个称谓,但命名总不能随随便便,总得有其道理。道理在哪里?道理就在天地人之中,那个“人”自然还包括人的品行性格及人的事、事的态等,将天地人中的道理析出,按乾一坤二至六十三既济、六十四未济排列而名。《太玄经》得到《易经》启示,以道一起,一以三生,极为九营,方州部家有四,将三作为基数,叠四次,也就是三的四次方,得八十一家。《太玄经》与《易经》都有动态数学观念,在时空方面,《太玄经》将境域引入,就显得比《易经》完美。
《太玄经》设方州部家之四重,扬雄自己说:“方州部家,八十一所。一辟,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员士,少则制众,无则制有。”这所说的,不多不少,正好对应儒家所说的四重官职。官职、境域、时空、历法等的齐备,体现了扬雄心灵中的社会。这个社会不同于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不同于老子的小国寡民的社会,也不同于以往儒家的大同社会,而是一个动态的有秩序的礼易式的大同社会。
由此知道,扬雄的全身都流淌着儒家的血液。所以韩愈称扬雄为“圣人之徒”。
入了圣人之门,得了圣人之道,在圣人的基础上重新规划了大同社会。这个大同社会就是扬雄的最高理想。理想已定,余下来的就是付之于现实,然扬雄区区一书生又怎能办到?只要谁能够办到,他还怕什么俗儒、曲儒、腐儒的指东道西。他一个劲儿的走着自己的路。
与此同时,另外三个人也走到这一条路上,这三个人是刘向、刘歆、王莽。刘向、刘歆是父子关系,有人以为刘歆于父不孝,其实刘歆也并非不孝。刘向以刘氏天下计,暗中抑制王莽,但他又丢不了把王莽和他拴在同一道路上的儒家学说,进退维艰,应该说刘向内心总是被这两种情感撕扯着的;而刘歆则不同,刘歆更富于理想。刘歆于《周礼》情有独钟,究其原因,当是《周礼》的思想与他的理想最为吻合。
《周礼》现在一般认为是东周时所作。钱穆说《周礼》“为中国先秦时代人之乌托邦,纯系一种理想政府的组织之描写。亦可谓是一部理想的宪法。其最堪重视者,乃为政治理想之全部制度化,而没有丝毫理论的痕迹,只见为是具体而严密的客观记载”。这部书,洪迈指为刘歆伪作,说王莽时代,刘歆为国师,开始建立《周官经》以为《周礼》,并且设立博士,一时许许多多的人跟从刘歆学习,于是《周礼》流行天下。又说刘歆处心积虑,用以济王莽之恶,而王莽据以荼毒四海。新室短命,遭写历史的人歪曲和后代一些人的唾骂,这是必然的,历史上每一个短命朝代都是这样的。考王莽之史实,王莽确属一个好皇帝,可以说,他的动机比历史上许多皇帝都纯正,他有爱民之慈祥心,他解放女奴、男奴,他重新划分土地,按照《周礼》设置官职、市场,他想创建一个大同社会。而这正是扬雄、刘歆的理想社会,两位淳儒看到自己的理想为人所实践,哪有袖手旁观之理?他们投入王莽新室的创建之中这是我们可以推想到的,扬雄的美新也自然在情理之中。然而,理想就是理想,现实就是现实。一种特别远大的理想,当它存在于少数人身上且没有深入人心时,理想必定不能实现,它就近于幻想,这与孙中山先生相仿佛。中山先生的理想只为少数人知道、支持,中山先生的理想也就成了镜花水月。但王莽当时还遇到更可怕的天灾;又有豪强猾吏作梗,而小民不明是非受到他们的蛊惑,非但不支持,反而站在地主豪强一边:他们一起颠覆了这个新生的大同社会。
于是,王莽被斥为篡逆,刘歆被控为助纣,扬雄被指为美新;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三人依旧横被这罪名,究其原因,一是统治者的蓄谋,一是中国传统上对儒家思想的片面理解而导致的。传统上总认为儒者或圣人之徒就一定要忠君,实则不然。通儒之忠君,一定要看那个君值不值得忠,如果那个君不值得忠或者说那个君违反了儒家大道,若有人乘机起而代之,他们并不认为是篡弑。儒家之亚圣回答齐宣王问 “汤放桀,武王伐纣,臣弑其君,可乎”时就说过: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亚圣如此,而王莽刘歆扬雄又岂能不知?既知之,焉有不行之。行之就有非议,但他们为了大道,绝不会曲从小道。遭到诅咒唾骂,他们早就在意料之中。其实,这三位通儒他们哪里在乎竖儒俗吏抛来的垃圾!
一个时代不能理解,情有可原;但漫长的历史冤屈他们,不正说明我们的历史的不完美吗?至于洪迈为扬雄的曲护,若扬雄有知,恐怕扬雄是不会同意的。扬雄美新自然是真的,如果没有扬雄美新,于新室、于扬雄应该说都是一大缺憾。
需要指出的是,他们三人的理想社会大体是同一的,但略有区别。王莽、刘歆稍微实际一点,而扬雄似乎走得更远。现在一般把他们看作复古者,恐怕也不一定正确,最少可以断定,他们的理想社会不是对《礼记》中所描写的大同社会的重复,而应当是一种更高级形式的理想社会。可以说,我们中华民族对这样的一种高级形式的理想社会所怀的希望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我们既定的目标──共产主义不就是一个此在的明证么?
今天,我们用不着象古人那样看待这三位读书人,正统与篡逆的封建思想也从人们的意识深处被清除干净,我们必须用新的道德思想来审视过去的人和事。为人做事只要代表人民大众的利益,我们就应当予以赞扬;虽然有种种原因也许使其成为失败者,但我们也不必以势利的或成者为王败者寇的心态说一些违心的话、干一些违心的事。尤其是读书人,读书人嘛,说大一点就是儒林人士。儒林人士,坦率地说,许许多多我并不欣赏,甚至厌恶,甚至视他们为猪狗,或者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姑且不说他们的酸臭迂腐俗曲狭,就连起码的做人的良知很多人就没有。我常常疑心他们从读书以后就没有洗过嘴,所以言说的话语总是带着腐臭。我很欣赏儒林中的绿林好汉,比如孙中山、鲁迅、蒋介石等,他们的书才没有白读,他们怀抱理想且不断刷新而最终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亦足以成为所谓读书人的楷模。其次如韩非、扬雄等,他们的理想借助他人来实现,他们也总算实现了人生的抱负。其次如爱因斯坦、海德格尔等,他们在希特勒的极权统治下,采取《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在《论公民的抗命权》中说的“我们不能长期与一个罪恶的制度合作”的态度,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抗拒俗权的勇气也够磨砺后人了。其次如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等,他们在困穷屯蹇之中,固守理想,思垂空文以自见,他们也不失为另外一层意义上的伟大。其次如孔门弟子,他们为圣人的大理想汲汲而奔波,也不失为人生价值的一种正确的选择。其次如代表进步的事业与理想的赞美者,如闻一多、胡风,他们美新可不象扬雄一样的“美新”。按理,辛亥革命的成功应当有人写出恢弘的颂歌,而当时的中国读书人,尤其是谓之为诗人的,我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待许多年后才有闻一多的《孙中山》诗篇,因为闻一多不能真正地理解孙中山,所以这篇诗写得简单、空洞、苍白,失去了诗的美质。我在这里,不是贬低闻一多,而是抬高了闻一多。共和诞生,胡风写过《毛泽东》一诗,诗写得好长,是十多年前我读的,依稀记得有七八百行,此诗曾在苏联《真理报》上发表过。由于胡风不懂得毛泽东,大概毛泽东是不满意的,所以1957年毛泽东送他厚重的礼物是打倒、批判和监外执行。作为特定时代的美新的著名诗人,写不出荡气回肠的赞美诗,不是太可悲了吗?再其次是蜷曲在大地的角落的有比较高的旨趣者,他们虽然辗转于蒿莱茅茨,日出而作,日入而不得息,顶着暑伏寒腊,忍受着饥饿疾病,甚至象我故乡的巍峨的青山一样──那高山一次又一次作为战场,总是承受正义和非正义双方刀剑的砍杀,但青山依旧是青山——这类人,我想到,他们在累累伤痕中一刻也不曾忘怀理想,一旦有闲暇就及时休整、就全身心投入奋斗之中,他们即使生而默默,死而寂寂,但他们也不为枉活一生。再其次是杜甫描写的而他本人一时也属于的一类,即“(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者。他们的理想本来就是好的理想,然而,当与残酷的现实遭遇时,就不坚持,就改弦更张,或者是丧失斗志,以至悲哀消沉。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对于贪婪者来说是哀莫大于心不死,对于君子来说,一颗怀有理想的心永远不能死,如果那颗心真的死了,岂不是悲之又悲么?
因此,我认可扬雄:他在不逢遇的时候仍能安贫固穷──他的《解嘲》与《逐贫赋》就是最好的证明。







大地之怨


沿着海德格尔的“丛林路”走出,进入河流象血管一样分布其上的广阔的平原,或者走回,再转身穿越遮蔽的峡谷,在崇山峻岭间迂回一阵后登上“山顶小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用不着点一支烟来测定哪个方向的风力最大。眼前的花朵竞相吐艳,我不知道它于大地是装点还是侮蔑,而于我是认可还是嘲笑──至少,我此刻没有欣赏它们,倒不是我不愿意欣赏,因为我想绕过传统上的主观和客观的设定,去掉一些现象上的感觉,走进生存的境域,我想用思捕捉到宇宙的声音。
思在大地与时间中穿行。思最终捕捉到宇宙的声音:最遥远最宏大而又最寂静的怨声。人类历经漫长的蒙昧期总算发明、完善了自己的书写符号;用这最少是一个部落或一个民族通行的符号记录怨声的片言只语,一定是诗意的,也一定是语言说的。许多人都说“热爱生活”,然而生活是什么?我们不能把生活想象成什么学科、知识、文化,也不能把它想象成组织的方式、方法和原则,生活本身就是斗争,而且是永远充满着活力的斗争。思与怨就在这斗争之中,它们相互牵挂钩连,它们一旦被语言说出,它们就成为我们通常所称许的杰出的诗,或者是最富于诗意的。
大地永远在怨中前进。怨不断生发,又不断被消弭,但它总是处在此消彼长中。怨成了大地前进的动力。然而,怨处于一种沉沦状态,大地就进入极端的危险期。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状态很少。不过,即使有也不要紧,因为怨无论怎样被压制,但压制者的寿命虽然让阿谀者们说成万寿无疆,可老杜甫就是偏偏不争气竟然说出“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话来。可见压制者的寿命还是有限的。
直至目前为止,大地上的文化都是以生活中的怨作为基础的,没有怨,就无所谓文化。《六经》在怨,《左传》《战国策》在怨,《国语》《越绝书》在怨,诸子在怨,楚辞在怨。怨无所不在。怨召唤思,思决定行,行则健,如是才生生不息。
孔子祖述《六经》,说《诗》可以兴观群怨。可见,孔子视怨为存在,但他担心怨出离本身的范畴,因而给怨划定了一个界限、一个原则,即“怨而不怒”。孔子一生忙碌,就是为了重新建立一个理想的大同社会,即一个天下为公、举贤荐能、长幼有序、男女分归、货不藏于己、力不为于己、吃穿住行不用愁的无怨的社会。这个社会按照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和和谐谐的社会。事实上,中国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社会,即使西洋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和和谐谐的社会。孔子提出他的理想社会,是因为当时的社会不理想,他悬一个空想给我们,他很清楚,他实在没有办法,所以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小康社会。孔子说:

今之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天子和诸侯把世袭作为制度),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用新的礼义作为治事的法则);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立田里,以贤勇知(同 “智”),以功为己……是谓小康。

这种小康社会在中国历经三千余年,这种小康社会按照孔子说是可以怨的,而且一开始也真的有人怨。既然有人怨,自然就有人不许怨。那是舜禹启的时代,舜禅让于禹,伯益就怨过,他认为禹会破坏禅让制,会搞家天下。果然,禹临死将大位给了儿子启。从社会发展史高度看,这是空前的进步。禹坏禅让,启继之,当时与启的同宗诸侯有扈氏不服而怨,最后出离了怨,来了个怒而伐(见于《淮南子•齐俗训》高诱注)。双方在地名叫做甘的这个地方决战,战前,夏启发布“甘誓”:

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战争的结果是有扈氏灭亡,故《淮南子》说有扈氏“知义而不知宜也”。按:此说得之。私有制从其产生而言,在特定的阶段有其合理性,尤其是在推动社会前进方面更不容许低估它的力量;私有制几乎是每个民族不可避免的要走的一条道路,私有制下的家天下自然有其重要意义,只是中国在父传子这个怪圈中斡旋的时间太长了。在此,不妨说说秦始皇。秦始皇统一六国,在论郡县制与封建制的同时,也讨论过家天下与公天下的大体制。一天,秦始皇召集群臣问道:“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在场的博士有七十多人,其中有一个叫鲍白令之的博士回答说:“天下官,则禅贤是也;天下家,则世继是也。故五帝以天下为官,三王以天下为家。”秦始皇帝听后,仰天而叹说:
“吾德出于五帝,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
接下来鲍白令之指责秦始皇帝“行桀纣之道……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这一番指责,弄得秦始皇帝羞愧满面,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最终心冷意冷,再无禅让的想法(见于刘向《说苑•至公篇》)。自此以后的皇帝,大概连这个想法也没有吧。
公天下的想法虽然不存在了,但在古代中国却有一个地盘狭小、祚运将近三十年的极富特色的社会──张鲁社会。《三国志•魏书•张鲁传》如是记载:

鲁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其来学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号“祭酒”;各领部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义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则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后乃行刑。不置长吏,皆以祭酒为治。民夷便乐之。

这个社会是宗教和政权结合的产物。由于时代、地域、文化和工业上的科学技术的极大的差异,所以,这个社会与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社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色彩。欧文是空想,张鲁是现实。目前我们只知道这个社会“民夷便乐”,是一个怨比较少或者是处于沉寂状态的社会,至于它的弊病还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但是,我们不能据此抹杀人类历史上的大地之怨。
夏代一开始在怨,结束时候,据说末代夏桀无道,天下沸沸扬扬的也在怨。商乘怨而起,待到商的末代,商纣执政无道与夏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天下也在怨。此时姬周抓住机会来一个革命,因此就夺取了政权。在姬周革命时,有一个精彩的小插曲很值得玩味,那就是伯夷的。关于伯夷或围绕伯夷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妨称为“伯夷事件”。
伯夷和叔齐是商汤所封的孤竹国的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去世,他俩不就君位。不久,离开故国,西走到姬周,正碰上西伯姬昌归天,武王姬发载着西伯姬昌的牌位东伐商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周武王旁边的武士用兵器打他俩,幸亏姜太公说“此义人也”,才被扶而去之。伯夷俩的性命总算捡回了;武王也战胜了商纣王,因为是胜利者,所以天下宗周。但伯夷俩觉得这是很耻辱的事情,竟然“义不食周粟”,一古脑儿跑到首阳山上去隐居,采薇而食,饿而作歌。
这个伯夷,孔子、孟子、司马迁、韩愈赞美他,王安石、黄宗羲指责他,鲁迅奚落他,毛泽东批判他,可见,这个伯夷是相当复杂的。赞美也好,指责也好,奚落也好,批判也好,与伯夷有什么关系呢?大概是伯夷的不同的侧面反射出许多令人深思的此在的境域来吧!曲之以成义,赞之以抒怀,褒之以立说,贬之以逞意,这一切,本身就是斡旋在是与非中的怨。只有姜太公的赞美是例外。仔细想来,姜太公的赞美是最有深意的,甚至是一个阴谋;其不依法律而无罪诛华氏兄弟就是昭昭之证据。由此可知,姜太公的赞美是一钱不值的。
我们还是看看伯夷饿死前所作的歌辞吧: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同“殂”)兮,命之衰矣!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其实,伯夷是抱着大怨的,只是没有达到怨而怒罢了,而且他更不会因怒而革命。我毫不掩饰的说,为了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能够维持,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主张革命的,甚至我还不主张改良、改革。中国古代社会的王朝改良,于国家多半是一种苟延残喘;其改革,于底层,先是啖之以小利,然后是变本加厉的盘剥、压榨、欺凌;至于革命,暂时是斩断了各种无理的清规戒律的羁绊,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促进社会向前跨越一步,但是,不要忘记了,随之而来的所谓的新将是更多的束缚、更多的枷锁、更多的赋税,它让一小撮人或者是一大撮人中饱私囊、花天酒地而把小民埋压得喘不过气来──何况古代社会的革命多是数学形式上量的革命,而没有质上的革命;一个王朝被推翻了,一个王朝在兴起着,如此转圈,就象一个循环小数一样。伯夷说“以暴易暴”,此话讲得太准确了、太有预见性了。
如果说伯夷之怨,还怨出了一点真理的意味,那么,诗人之怨却能够怨出个什么呢?
自积极浪漫主义诗人、诗作介绍到中国,由于一些人的误读或只鳞半爪式的阅读,得出许多片面的看法,什么反抗社会啊,什么罗曼蒂克啊,什么不修边幅啊,总之诗人就有一大堆恶名随之而来,接着是所谓的学界也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来看待诗人。好象大名鼎鼎的梁实秋在一篇随笔中以“隔壁诗人”的说法调侃过诗人。还有那个钱钟书,他拒不接见前去拜访他的诗人,其实,做一个诗人哪里用得着去拜访什么“泰斗学者”,哪里用得着读什么《谈艺录》、《管锥编》──那是供一些大学许多讲师、教授混饭吃的玩艺儿,别看他谈得天花乱坠,因为对于诗,他实在是个门外汉,他的《诗存》可以做证。所谓名流如此从门缝里窥看诗人,那普通的国民就更不会、也无法理解诗这一最精深、最高雅的艺术的创作者了。流风所及,不仅是现代诗人遭到冷视,就是中国古代诗人也被今人想象的目光拉扯得面目全非。今天,当实用主义泛滥成灾,加之哲学贫困、精神萎缩,诗和诗人被逼到存在的边缘了;人们不仅不认识诗人了,而且也不认识诗歌了,因而更不能明了中国诗之精髓──与中国小康社会相一致的大地之怨。但诗人并不悲观,诗人一定会坚守自己的职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何况古代诗人给我们做出了楷模。
我常常想,人类文化方面如果有所谓神圣事业的话,那当首推为诗,它肩负起解放我们心灵的重任,使之达到纯净、智慧、崇高和自由的境地。诗与伟大向来就是一对孪生姊妹,或者说,一切真正的诗歌都是伟大的,其伟大的实质在于:它植根于人类的灵魂,反映和呈示着人类灵魂的最深秘密:它不断拯救着人类和启示着人类,使其避免濒于异化的边缘。因此,那些最伟大的诗歌的共同本质是:对人类关爱、对其灵魂不断探索。一切漠视诗歌、诗人的民族和国度,其诗歌之不发达应在我们的预料之中。自古至今,那些伟大的诗篇都是人创造的,如果其国度和民族之人民不曾接近和据有艺术,不曾接近和据有艺术峰巅之侧的诗歌,那儿精神状况教人不敢想象。
对于那些热爱和信仰诗歌的人们而言,对伟大诗歌的进入,据有和认同,亦是一桩伟大的事业。我们无法忍受平庸与无聊,也无法忍受精神之卑琐;虽然那样的国度里也谈论诗歌,但他们谈的是伪诗,他们的主题却是平庸与无聊;他们不是为了繁荣诗歌事业,而是对人性光辉的抹灭,是对人类尊严的亵渎。
诗是在人类灵魂不甘屈服的时候开始的。那时,人类为了自救和进军创造出充满丰富幻想和神话意境的最早的诗章,就是人类在其智性的黑暗年代的巨大超越。即如今日之诗,也很难逃离此种价值选择。所以诗歌就其本质而言是生活和生命。因此,我们对严格意义下的诗人要求就非常特别了,诚如海德格尔所言::“只有那些在世界的黑夜里担当着不断追求真理,追寻人类的终极价值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
正是那些一个又一个真正的诗人在历史的幸与不幸的年代里,他们始终站在我们前头,高举火把,彻夜不眠,永远将人类歌唱。无论他们的诗使用哪个民族的语言,采取什么特别的艺术方式,其诗之本质是不变的。在西方,自荷马开始,一直到但丁、艾略特,其间经历了莎士比亚、德来塞、弥尔顿、拜伦、雪莱、济慈、密茨凯微支、普希金、莱蒙托夫、歌德、荷尔德林、波德莱尔、马拉美、尼采、庞德、里尔克、叶芝、瓦雷里等一代大师的不断丰富和完善,其后有塞弗里斯、佩斯、埃利蒂斯、聂鲁达、博尔赫斯、米沃什、威廉斯、布罗茨基、休斯、帕斯、沃尔科特等的一再继承与发展,使诗的本质愈来愈深入到共同的归宿。在中国,自屈原以后,经历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辛弃疾,最后到达杨炼,在这些中国诗歌的最高巅峰上,他们以其灵魂的最大高度,达到了诗的本质的圣地。
虽然同是达到,但我们仔细考察一番就知道,中西诗人抵达的途径却极不相同。假如说西洋诗人是以思抵达,那么中国诗人则是以怨抵达。中国诗基本上是按“怨而不怒”这个原则进行创作的。恩格斯说“愤怒出诗人”,在德国十九世纪有一段情形真是这样的,但在中国,愤怒是不可能出诗人的。从屈原开始,到阮籍、陶潜、鲍照、李白、杜甫等,他们谁也没发过怒,顶多只不过是怨愤;即使岳飞的《满江红》的开头说“怒发冲冠”,也实在算不得是一种怒,我们细读一回,就知道岳飞只是借此传达出本己的豪迈的激情而已。中国诗人不怒与孔子的诗教有关,与集权制国家政治有关,还与诗人采用语言歌的形式有关。就我个人阅读和写作诗篇的感觉、经验而言,语言歌的形式比较适宜于写怨,而语言说就要自由得多了;不过,就诗的整体而言,因为诗不能叫嚣,也就是说,诗一般情况下要避开怒,所以诗更多的只能写怨了。这似乎与孔子的诗教不谋而合了;或许是孔子的诗教在我们审美意识里捣的鬼。
翻开中国古诗词,随便抽一篇,恐怕就有怨在其中,姑且不说闺怨宫怨、春怨秋怨,即使叫做“沁园春”、“满庭芳”、“贺新郎”、“齐天乐” 的好听的词牌也莫不如此。正好我手头就有姜夔的《齐天乐•蟋蟀》词,词前还有序文,现一并录入。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夜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篇词最有意思的有三点,一是名士共饮填词,怨何从兴起?二是词牌标明为齐天乐,而词的内容一点也不乐,相反却是哀伤沁血的悲怨。三是短短的一篇词作,竟然写了这么多人的怨。与西洋诗人相比,中国诗人大多只有怨的月色,而西洋诗人一般都有快乐的阳光,但我们不能被这一道阳光迷惑了,我们读济慈的诗就知道。济慈也写过关于蟋蟀的诗,即《蝈蝈与蟋蟀》:

从不间断的是大地的诗歌:
当鸟儿疲于炎热的太阳
在树阴里沉没,在草地上
就另有种声音从篱笆飘过;
那是蝈蝈的歌声,它急于
享受夏日的盛宴的喜悦,
唱个不停;而等它需要停歇,
就在青草丛里稍稍憩息。
呵,大地的诗歌从不间断:
在孤寂的冬夜,当冰霜凝结,
四边静悄悄,炉边就响起了
蟋蟀的歌声,而室中的温暖
使人醺醺欲睡,我们会感觉
仿佛是蝈蝈在山坡上鸣叫。

乍一读,认为济慈的诗传达的是快乐,其实不尽然。济慈的生活状况比姜夔的更不如意,尤其是他的身体情形就更糟糕,事业方面与姜夔一样是“布衣”。济慈有没有怨呢,他该不该怨?实质上,济慈是有怨的,我们根据思与语词可以相互反射的原理一眼就可看出。然而,济慈的高明是,他把怨作了一番处理,他从思切入,让怨成为快乐的基础,让快乐成为怨的指向和目的。所以怨在他的笔下升华为快乐,并且成为诗的本身,成为给我们生活以坚定信念的积极、健康的艺术品。中国古代诗人也不是做不到这点,应该说是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更好,然而事实就是没有做,我认为这是儒家的观念在诗人大脑中扎根得太深的缘故。孟子提倡君王“与民同乐”,诗人虽然不是人间的君王,但中国古代许多诗人却是良知上的君王;从道理上说,良知的君王更应与民同乐,可是不争气的小民一心埋在油盐柴米里怨,而不知道去乐,因此,诗人也就只有与民同怨了。一代又一代诗歌观念的传承,大略规定了诗人的价值取向,他们一般认为:如果哪个诗人将怨匿藏得太深而近似于无法体认,那么,这诗人就算不得好诗人了;相反,如果哪个诗人将乐漂浮得太浅而近似于空洞,那么,这诗人也算不得好诗人了。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诗歌传统,新诗写作者自然有继承它的意义,但伪诗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尽管有的伪诗人被捧成为好诗人。不过,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好诗人,问题是前一代的好诗人,到后一代就未必是好诗人。做一个好诗人就意味着与民同乐、与民同怨。
在中国古代,诗人以怨切入,写出的好诗是相当多的,“诗经”、“楚辞”、“汉乐府”、建安诗歌和后代诗集中的杰作每每如此。一读中国古诗,我就想到古代诗人的不平凡,他们或写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或写出“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或写出“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或写出“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或写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或写出“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或写出“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或写出“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或写出“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或写出“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或写出“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或写出“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或写出“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或写出“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或写出“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或写出“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或写出“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或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写出“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或写出“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钟嵘说:“动天地,泣鬼神,莫近于诗。”又说:“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以上所列诗句怨出了良知,怨出了提示,怨出了警醒,怨出了解放、怨出了尊严。真所谓陈情展义,长歌寄兴;难道能够缺少吗?
我这不是在张扬怨,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诗的极致,无论是以思而抵达,还是以怨而抵达,但我们应当把握好原则:诗人生来就不是为了与社会作对的,诗人是组成社会的一个阶层,诗人有义务为社会的稳定、发展、繁荣作出自己的贡献,为文化意义上的精神文明创建一个标范。明白地说,我欣赏个性,我认可世间人的怨,我赞成怨百讽一,不赞成怨百讽二,因为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招来许多疑神疑鬼者的无中生有的无聊而荒诞的麻烦;我更不赞成怒,因为怒近于凶器,只有圣人才可以“不得已而为之”;我更反对当代一些时文的堕落和毒害。我说的这话可以质之于神明,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曾给我昭示。
二00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五点起床写《大地之怨》,刚好写到孔子关于《诗经》说的“怨而不怒”处,有事出门,来到《武穴人》杂志社程志远工作室。工作室在楼房最底层,与街道、大地相连。我俩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我感觉坐就是乐,很不舒服,就站起来,顺手在身边抽出一本新出版的《武穴人》翻看,时间正是八点四十九分,我仿佛过比较短的木板桥一样,在桥上抖了两抖,这就是当时感觉。我们来到大街上,十来分钟后,街道上的人就很多了,他们议论纷纷,说是发了地震。大概许多人住在楼房高处,真的受到一阵惊吓,而我安然泰然,志远感到奇怪,就问我,我说:
“大地之怨,怨而不怒。”
之后,我就把我早晨写文章的情形告诉了他。同一句话,作为答词,我也送给了远在广州询问家乡情况的朋友。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几乎是满脸的恐惧;此后两三天,市民还是惊魂不定。由此,我想到现代人的承受力问题,我想到假如一个社会倘若发地震怎么办,我还想到古代人的坚强,尤其是古代社会的最底层的农民。农民──作为农业社会的遗民,他们的生活状况,我是很清楚的。当他们不是遗民的时候,我们在古籍中常常见到他们──整个农业社会的文明就是建立在他们的怨上,他们象大地一样,只是发一点怨而已,不会来什么“火山”之怒。
三千年来,大地之怨太多了,谁也无法计算出大地之怨的多少,我只知道怨多得近于混沌、麻木。若给以适当的揭蔽是有所必要的,因为揭蔽可以进入澄明;但过分的澄明不一定是好事。人一般生活在糊涂之中,甚至退避到鸿蒙深处与万物一起生生轮回,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状态,虽然这幸福带有模糊性,但比苦心钻营、机关算尽地自我丧失要好。而且我还认为,由混沌进入澄明容易,由澄明返回混沌困难。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正体现了返回的艰辛。现在我不能无限地去揭蔽,我不能再往澄明里深入,因为极度的澄明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何况现代人的承受力太有限啊!我必须从澄明里返回,返回到我一向所处的遮蔽状态。说句不怕大方之家见笑的话,我一直蜷曲在一尖山与万里长江相交夹的可以极目楚天的一块大地上。我喜欢这块大地,理由并非我的祖人给以选定,而是有高山可以遮蔽;寒潮、烈日、傲慢、焦躁、虚夸、伪饰、诱惑都被高山挡住,我不受任何干扰,我生活在我黑暗的眼睛中,我用思去看、去听、去说。在这里,我享受着美好的生活,那就是诗,就是幸福的诗。(2005年11月)
















答诗人高梁问



高梁: 您好,对您进行专访,我很荣幸。我准备了多个问题,以确定一个方向,而有的问题,在我没有问到的情况下,可以随着访谈的展开而深入。到目前为止,我只对《一尖山》进行了通读。我需要更深地了解您。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共同做好这个专访。
温东华: 好的,高梁先生,很欢迎您采访。因为您说要共同做好,那么,我们就放松自己,越随便越好。当然,我说错了,或者说得繁杂,您就要宽容啊!

高: 您先做一下自我介绍。
温: 我于1962年出生在湖北广济县(现更名为武穴市)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兄弟五人,我排行第四,还有一个姐姐,她是最大的。父母亲尚且健在。我8岁入学校读书。
在1980年以前我对于诗是彻底的无知。那时所读只有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毛泽东的《长征》和几篇词以及鲁迅的《无题》算得上是诗,其余的就是所谓的工人诗人、农民诗人、解放军诗人和不同级别的御用创作组等炮制的冒充了诗的分行押韵文字,以及空洞而没有诗象的歌谣。因为八岁时刚入学校不久就遭遇到一个被冤枉的事件,所以我在情感上一直拒绝那些冒充的诗和歌谣,进而拒绝当代文学。这种拒绝一直持续到1987年。有的人可能认为少读了那些时尚东西是很可惜的,然而对于我却是一大幸运。我不想说是叫做毒害,但最少是没有被污染。今天回想起来,有一大可惜的是,没有及时阅读北岛、杨炼的诗作。北岛、杨炼我是1986年才知道,87年第一次读到杨炼的《天》和《风》,1990年我才读到他们的《五人诗选》。我认可北岛、杨炼。同时,我也对当代文学的看法改变了些微,可以说这是两位诗人使然,但我骨子里还是不喜欢当代文学。
没有历经那个特殊的年月的人是无法想象那时的教育条件,而处在乡村或山区的就更差。教室很简陋,课桌也是破的,教师编额不足,有好多课程没有老师教,记得读初中二年级时教材就没有,高中我是在一尖山读的,当时高中是两年制,我在一尖山的那个班级是一所公社级(高于现在的村级、略低于乡镇级的行政区划单位)高中的分校,我高一还整年没有物理、化学老师。1977年恢复高考,一尖山仿佛一个隔绝的世界,信息闭塞是一回事,但在观念上一般人认为劳动─活命重要,觉得高考是万里挑一的事,没有必要把高考放在心上。况且这以前中国很长一段时期大学招生是实行特殊权力推荐制。我们同学和以前一样每周为学校劳动一天,课内课外很少做作业,在课堂上我们常常开小差。
大自然就是大自然: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高山大河,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它的一切都值得人们去凝视、沉思。当我们以劳动作为活命的目的时,就更能体会大自然给予的恩赐。那时我虽然书没有读到什么,但因为贫穷和生存,所以就不得不与大自然亲近了,甚至夸大一点说,我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长大的。日后我认识到,与大自然亲近对于写诗是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课。
我的经历很平凡,从读书到读书,以后就是出来教书。我于1992年结婚,有一个儿子。妻子吕文艺也写诗,并且写得可观。

高:您在什么时候开始写诗?因为什么触动,开始写诗?最早的作品是什么?
温: 我骨子里并不想写诗。因生性有一股清刚之气,我幻想做别的事业,比如说拯救什么,但这是不可能的。经过一阵彷徨、苦闷后,我决定搞文学,因为文学是通往拯救的另外一条道路。布罗茨基说,生活没有人胆敢评价。这话不是叫我们放弃对生活的评价,而是指明一个事实,即生活的残酷性。可以说是生活的残酷性让我开始写诗的。当然,就我个人来说,自我上班后,生活比较安逸,加上在一个小地方,又知足常乐,所以生活得很幸福。
早年,我在乡村看到很多痛苦的实事:生灵在贫困、饥饿、疾病和死亡中呻吟挣扎,他们受尽剥削和欺凌。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呢,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我是一个平常人,平常人有平常人活着的法则,我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就象走在武穴街上一样,对那些生活无着落的人,我只能看看而已,当其伸出手来,我虽然说不上慷慨,但也决不吝啬。我说出这点,并不是为了标榜什么,只是认为人类本应当相爱,而做一个诗人更应当有一颗仁慈之心;至于饕餮们所作所为那是另外一回事,能够打断他们的黑手自然大快人心,不能如此我就期待,但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自1980年开始,我读过很多中国古代的文史哲著作,因为没有做古董学者的想法,所以读书不做笔记,只求心领神会,但对诗词令赋,我还是背来一千多篇。尽管如此,还不敢动笔,就象我刚进学坐在教室一样,老师教写字,同学都照着写,天哪,这哪叫做字哩!我知道自己写不好,所以好多天没有写一个字。许多年后,我从写字中也悟得一点写诗的道理。
渐渐地,我对中国古代的文化也不感兴趣了,原因是不能给我思想和情感带来痛快。我必须寻找新的文化,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西方。引导我进入固然与鲁迅有关系,但主要还是湖南出版的日本作家鹤氏著的《拜伦传》。自此,我就在西方文史哲名著中跋涉,时间一长,我就选择了诗:因为诗是最高贵最直接最能穿透大地和心灵世界的艺术。后来,我对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诗作也不满意了,尽管其主流的思想我也赞成,才气也让我欣羡,由于我在中国古典里浸润过,因而于其冗长由腹诽逐渐变成淡漠,最终让我远离而去了。
我是1984年9 月开始写诗,虽然说是写诗,但实质上不知诗为何物。记得最初写一篇诗叫《黄昏》,稍后也写了十多篇,其余的现在也记不清楚了。这些都是模仿浪漫主义的,自己很不满意,就全部毁了。1985年4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送客返回,路过一家书店看到袁可嘉先生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下两卷,其中艾略特的《荒原》一诗,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这不是我几年来苦苦追寻的诗么?我总算找到了!由《荒原》开始,我就拼命阅读现代主义诗文,阅读范围遍及英语、法语、德语、俄语、意大利语、希腊语、西班牙语,当然,我只是限于汉文版本阅读。博尔赫斯说他自己是在现代主义的大潮中诞生的,这话一点也不假。现代主义大潮来到中国较迟,当它一经来到,就给汉语诗注入了新的血液。我们现在许多诗人受惠于现代主义,这是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鲁迅当年因家庭变故,就读教会学校,有机会接触西方新学,因而成就了鲁迅,不然鲁迅就早已无闻了。可以说,是现代主义改变了我的传统思维,使我获得了质的飞跃。

高:您最喜欢哪些诗人及其作品?
温: 我一路走来,喜欢很多诗人作品,即使一个诗人写出一篇好作品,他的功劳也不可堙没,他也在我喜欢之列。在国外我喜欢的有荷马、维吉尔、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斯宾塞、拜伦、雪莱、济慈、普希金、莱蒙托夫、马雅可夫斯基、惠特曼、歌德、荷尔德林、海涅、密茨凯维支、波德莱尔、韩波、马拉美、尼采、庞德、里尔克、维尔哈仑、泰戈尔、叶芝、瓦雷里、塞弗里斯、佩斯、埃利蒂斯、聂鲁达、博尔赫斯、米沃什、威廉斯、布罗茨基、休斯(英国)、迪兰•托马斯、帕斯、沃尔科特;在中国,有屈原、三曹、建安七子、阮籍、左思、鲍照、陶渊明、李白、杜甫、李商隐、李贺、辛弃疾。我最喜欢的还是艾略特,他的《四首四重奏》写得太完美了。

高:《一尖山》这部诗作酝酿了多长时间?具体写作是在哪一年?在写作《一尖山》时,诗坛处在什么状况?《一尖山》在纸刊上发表过吗?发表过,是在什么刊物,又是在哪一年?当时反响又如何?
温:经过现代主义的洗礼,感觉自己可以写诗了。1985年10月,我把一切的记忆清理了一次,觉得还是应当写我熟悉的生活,写家乡老百姓的生活,但写熟悉的生活又当从哪里入手呢?从人物入手写一个时期的是可以的,但究竟又能包含多少内容呢?模糊中觉得找一个人物作标题很困难,这时,还是现代主义拯救了我。现代主义告诉要找到抒情载体:我们这地区的人的生活与群山是息息相关的,村里的人常常说靠山吃山,乡土中国里山区老百姓,他们向山索取,向山榨取,即使死后也托体青山,山既是他们的诞生之地,又是他们的归宿之地,一代人一代人都是这样的,山就是他们的根,山承载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山也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于是我就用我故乡的一尖山作为抒情载体,标题也就直接用一尖山了。同月,我就开始动笔写《一尖山》,每部分大体的内容和情形我是明了的,但具体的生活细节和很多自然物和人工物还要去寻求、选择、提炼。写大一点诗,最怕的是空洞,为了写好,我上午在野外草地上、树林里构思,下午就一边组句一边写,同年12月中旬总算完成了我当时计划的上卷,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十三章形式的《一尖山》。我写作《一尖山》时,诗坛处在什么状况我一点也不知道。1986年春天,黄冈地区群艺馆搞一个诗歌大奖赛,我的几个同学劝我寄去,没有获奖,赛事5月结束,9月出版了非公开书号的130面的小册子,《一尖山》居然在其中,这也算是在纸刊上发表了。后来,这书的编辑郑慧剑先生告诉我,发表是他主张的。至于反响几乎没有。
此后,我把《一尖山》寄过几家文学刊物,都杳无音信。我对中国诗界就更怀疑了。

高:能否谈谈当时写作《一尖山》的心情?完成写作时的心情,以及现在您重读这部作品的心情。
温:因为《一尖山》写作跨时两个多月,虽然写时从容不迫,但心情比较多样,不过,大体上心情是与诗中的情感相一致的。写作时,最可怕的是遇到障碍,不能越过时,心情就沉闷,一旦越过,就有松一口气的愉快感,完成后心情就更轻松了,因为写长诗令人最担心的是半途而废。今年,我把《一尖山》发到《酷我》之前重读了一遍,心情是沉重的,原因是一尖山的岁月是沉重的。现在是16点钟,我是不是走到艾略特的“一个阴沉的下午”里去了?

高:您怎样评价《一尖山》?今天我们怎样去理解《一尖山》?您认为《一尖山》是否取得了它应有的地位?
温:《一尖山》是抒情史诗性的作品,我写的时候有较高的期望值,也努力过。这一部分主要写生的艰难和死的悲壮。1987年暑假,我有一个同学王咏兵读了这篇诗后,说舒婷在我旁边一站,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一尖山》只要认真读了,理解就不会有多大困难的。我认为高岸先生理解得非常到位,他为《一尖山》写了两篇文章,其中的看法与我当年写作时所想是一样的,我再说也越过不了高岸先生两篇文章的范围。不过,读者看评论的同时也希望听到作者的声音,我自己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还得说两句。《一尖山》中的“我”是一个动态的我,这个我有时做了诗中不同时代的人物,有时又是相对于第三人称的写作者,有时又成了诗中的抒情主人公。诗中的“一尖山”有时是抒情载体,有时作为一个巍峨的形象与英雄的形象等同合一了。诗中还有父亲、母亲、年迈的母亲、女人、孩子、人民、山民、贱氓、胡子、亡灵等形象,这些与一尖山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尖山的生存状态。《一尖山》一直躺在我的故乡里,自然没有取得它应有的地位!

高:谈谈您的诗观好么?您怎样看新诗?新诗的出路何在?
温:我的诗学观可以概括为“征在象——原生态——语言说”。中国古诗一般使用的是建立在赋基础上的比兴象,西方现代主义以前的诗一般使用的是写实象。我认为现代最好的诗所使用的是征在象。所谓征在象是指把握住物质实体的象。如果我们把“客观——精神”再划分,就分出客观现象层、客观本质层、精神现象层和精神本质层。征在象要求从第一层面出发以回顾的方式突入精神本质层,读马尔克思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有的诗因为不能回顾,所以呈现的象态是人工态;如果哪一篇诗以回顾的方式突入精神本质层,那么就是“征在象——原生态”的,这样的诗绝对是非常好的诗。这样的诗如果同时又是语言说的,那么就是善中之善了。高岸先生的《缺席》和《在路上》等诗就是“征在象——原生态——语言说”类的作品。关于语言说可以阅读我的《诗的批判与创作》。
新诗的出现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新诗走到今天有它的成就,但令人不满意的非常多,从艺术的角度说,我最厌恶非诗,也不喜欢稀释了的诗。至于新诗的出路,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出路是存在的,由于涉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一时间里是没有出路的。然而诗人不能因此而悲观,诗界的浑浊,最终要靠诗人自己去净化,每一个诗人只要认真地做就是出路。

高:您对当前的诗歌流派有什么看法?如民间写作、知识分子写作、第三条道路等等。
温:有流派,我不反对。流派有作为标志使用的,一群气质审美相似的诗人,如果自身修炼到位,一起向诗界冲击,有助于成功,一旦成功就再不能固守流派了,而要吸取众多流派的长处。流派有作为本质上使用的,这在中国大概是没有的吧。流派还有地域性一类,社团性一类,它们在草创阶段也有其意义。假如用流派来瞎搅蛮缠,招摇撞骗,那对于诗还有什么意义呢!流派最好还是要有自己的理论,只有这样才使人们感到它不是空洞无物的。流派最终要产生杰出的诗人和杰出的作品才好。
民间写作是相对于官方写作而言的,宋朝的江湖派就类似于民间写作。今日,各个文化部门的完备,这作协那文联的设立,挤不进的人或挤进而又没有混到名堂的人,他们愤懑,因之以立名目排遣心中之积怨,可以理解,但于真实的写作没有多大的意义。提知识分子写作、第三条道路等也类似。我认为写作就是写作,没有必要在空洞的立名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高:在全民皆商的年代,您是否有放弃诗歌写作的打算?是否搁笔?当时作为一个诗人,您是什么感觉?是否羞于自己是个诗人?很多诗人在年老后,就封笔了。您会如此么?您会写到哪一天?
温:风雨不动安如山。我有幸生在全民皆商的年代,之所以说有幸,是这样的时代给我们提供了很多诗的题材。皆商是民的事情,写诗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羞于自己是个诗人。如果没有变故的话,我认为还是写诗好,而且也不打算封笔,但多半时间可能会让笔休闲或绝食的,因为我是一个很懒惰的人,只有在情思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写作。

高:您喜欢什么样的读者?
温:比如说,我读诗人的作品我就是读者,大概我还算得上一个合格的读者吧!当今之世,诗界大乱,写诗的人多,读诗的人少,写诗的人几乎是谁也不买谁的账,而且许多人自以为是、狂妄自大,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取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所以每一个诗人的读者都是寥寥无几的。如果一个人的诗写得好,而有读者认真的读,那么,这个读者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读者了,而是知音知己了。当然,对于有的名气大的诗人,是有较多读者,不过,与其说是有很多读者,还不如说是有许多盲目崇拜者。

高:您喜欢读什么样的诗?或者说诗歌应该是个什么样的?而诗的评价标准又应该是什么?
温:我的阅读是全方位的,从来不囿于狭小的圈子,不管什么诗体、什么风格,或者是什么样的创新,只要达到极致,或者逼近极致,我都喜欢。虽然如此,不能说作品没有高下之分,即使同是杰作,比如说屈原的《离骚》和曹操的《短歌行》,我们都可以把它看作金子,但一斤金子与一两金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卡西尔在《人论》里说,艺术作品不在于感染力如何,而是在于它是否强化和照亮。我认为好的诗歌应该是对黑暗的人生的照亮与拯救,是对可怜卑弱的灵魂的强化与提升,是对夜晚的无情的批判,是对束缚人的清规戒律的扫除。如果从诗的本身来看,诗不能被搞成散文,不能被搞成音乐,不能被搞成绘画,不能被搞成雕塑,诗有它自己的本性,尽管大诗人的出现使诗的本性发生一些位移,但并不妨碍对诗的评价。具体的评价标准有很多,难以一条一条述说,而且这样述说很容易把后学者导入死胡同。要想把诗评得准确,最好把诗放在源流因革正变损益中审察,这样才不会评错的。

高:您认为诗人会有靠诗歌生活的可能么?
温:可能性是有的,但一般诗人千万不能因那一点可能性去冒险。靠诗歌生活自古至今都是很困难的。古代没有稿费,诗人有许多是做官的,他们可以靠俸禄养诗,没有做官而是大富人家的,自然不愁吃穿,非富者要么以做家教养诗,要么以耕种养诗,只有李白是个大例外。李白离开长安把皇帝的赐金花光了,基本上是靠诗和诗名生活的。在现代,写诗译诗的稿费基本上可以供诗人生活。当代可能有人吃诗饭吧!但当代很多写诗的人,其生活是很悲惨的;不过有许多悲惨者未必是真的热爱诗,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以诗来猎名、从而混饭吃的,只可惜他们没有做成歌颂太平盛世的诗人,虽然他们歌颂过太平盛世。总之,打算认真写诗的人最好不要指望靠诗过日子。

高:您怎样理解诗歌和政治的关系?政府有义务推动诗歌的发展吗?
温:诗歌在周朝和春秋时期与政治关系特别密切,从《左传》和《国语》里看国王和贵族用诗就知道。商鞅和韩非不许民间从事“诗”,这种做法自然偏激了。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见孔子是把诗和政治民情结合在一起的。汉武帝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创赫赫武功之时,不忘记设立乐府以采诗而观民风。魏武以相王之尊,亲手制篇,盖诗可以言志可以补政也。养志气,美风俗,厚人伦,开民智,惩腐败,诗的作用又大又广。后代君主或畏惧诗、或以诗自炫、或以诗为乐,诗道已经大敝。尽管如此,许多诗人还是能肩负起诗人的使命的。诗不能成为政治的附庸,但诗人写诗总得还要有诗关系到政治。我认为十九世纪俄国诗人是很了不起的。那时俄国是沙皇统治下的专制独裁国家,这样的国家,即使有点民主,也是独裁下的民主,这种民主欺骗性很大,涉世不深的人往往赔上性命,赔上了以后还不知道怎样赔上的。如此的政府,其对诗歌的发展还有什么推动的义务可言呢!不挑起事端就算万幸,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我们还可以看看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拉丁美洲。那时的拉丁美洲,其独裁是民主下的独裁。独裁者上台,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被赶下台,故诗人虽遭独裁者的迫害,但最终能胜利归来。好象黑格尔说过他那时的现代:诗是惹不起政治的,诗人也惹不起。总的来说,万马齐喑的局面毕竟是可哀的。不过,法国、英国、美国、加拿大和瑞典、瑞士、波兰的情形比较好。尤其是法国,我在一则资料上读到,法国政府每年向国际社会推介五十位诗人作品供外国引进,无怪乎都德在《最后一课》里说“法兰西万岁”……唉,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这个采访就此结束吧!
(200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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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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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一月 10, 2015 9:20 pm    发表主题:    

论诗的原生态

诗的生态有外部生态和内部生态。其外部生态是指一篇诗得以产生的外部社会文明环境状态;其内部生态是指诗内部生长、生存状态。我把一种从诗之内部的各自的单一存在抵达通篇可以让人领悟到的存在的的诗具有的生态叫做原生态。
外部生态比较好理解。诗经楚辞、汉魏乐府、五言诗、七言诗都是在农耕社会文明这个大环境的不同阶段产生的,虽然它们依赖诗人创作出来,但关键是时代环境使之然。只要时代环境没有大的改变,就决定了这个环境里的后来诗人无法写出好诗。比如,中国的宋元明清诗人,他们中许多人天资聪颖,饱读诗书,又行万里路,生活阅历特别丰富,而且气烈秋霜,志薄云天,但他们找不到新的政治理想、新的美学思想、新的思维方式,所以他们没有写出惊世之作。正面的就举帕斯的《太阳石》来说。太阳石是古代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太阳历石碑,1470年至1481年用玄武岩雕成,1790年出土于墨西哥城,是印第安文化的象征。太阳石重见天日,一定有诗人写过,但那些诗为什么都不能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或世界各地?为什么一定要等到1957年也就是距离太阳石出土后167年才有诗人为其写出震惊世界之作呢?帕斯固然是伟大诗人,但如果是处在十八、十九世纪,他恐怕也只能哀伤自己生不逢时了。因此,我很可惜那时才人没有遇到产生帕斯写作《太阳石》的外部生态,并想到历史上许多诗人,虽有雄心而不得其时,也只能是赍志而殁。然而,帕斯作为一位诗人,当外部生态优越时,他如果没有诗的内部原生态意识,哪怕是朦胧的原生态意识,即使毕其一生之功恐怕也只望望太阳石而已。不仅帕斯有关于诗的内部原生态意识,我还认为其他的现代杰出诗人也有。在今日中国,我相信有成就的诗人最少是朦胧地意识到诗的内部原生态之于现代诗的存在。
诗的原生态只作为新诗的特征而存在。在中国古诗中一直没有。在西方,诗的原生态也只有在波德莱尔以后的部分现代诗中才有;以前的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直至古罗马、古希腊的诗都不曾有过。纵观世界诗史,尤其是现代诗,我们可以这样说,好诗不一定是原生态的,但具有原生态的诗一定是好诗。并且,我大胆宣言:原生态一定是新诗发展道路上不可回避之存在或诗学观念。
诗的原生态是指由意象(主要是征在象)带出原本的实际生活又从原本的实际生活中长出意象的不断带出、不断生长的以实际生活为土壤、以意象为苗秀的整体的系统的存在形态。
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就不得不探讨实际生活中的意象和意象中的实际生活了。
我们每天少不了吃穿住行、工作、学习、思考等,站在客观世界看,这就是实际生活。但是我们从文学的角度看,这只是客观世界的生活现象,它实质属于现象生活;它活生生的。但于文学来说,一般只能属于存在的生活,而不属于生活意义上的存在,亦即不是存在。我个人认为,最好的文学一定是追寻吾人之存在、最终抵达存在。文学中最能抵达存在的莫过于诗。诗一旦抵达存在,其所关联的生活,就是实际生活,就是存在本身。从这种实际生活中生发出来的意象才属于实际生活中的意象,反过头来说,这种意象中的实际生活才是实际生活。
到此,我们就要探讨何谓抵达存在。且以小说为例。十九世纪及以前的小说所写都只能被看做现象生活,由于这种生活总是体现在情节之中,而且又有别于客观世界中的现象生活,我们可以视之为情节生活。二十世纪小说家不满意这种情节生活,于小说进行了大胆地探索。英国作家伍尔夫就是其中之勇敢者。伍尔夫强调“内心真实”。她认为“生活是一圈光晕,一个始终包围着我们意识的半透明层”,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一个普通人的“头脑接受着千千万万个印象──细小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刻下来的。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阵阵不断坠落的无数微尘”,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因此,视接近生活的本来面目为己任的作家,就会深入到人物的意识深层,他们的作品也就会“没有情节,没有喜剧,没有悲剧,没有已成俗套的爱情穿插或是最终结局”。基于这个观念,她指责贝纳特、威尔斯、高尔斯华绥等作家花很大心血去描写无关宏旨的物质生活背景和人物环境,而不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她认为他们的作品,即使结构再严谨,技巧再精妙,也不可能再现生活的真实,只能得其形而失其神,令人失望,这类作家只能称为“物质主义者”。我认可伍尔夫对以前小说的批判。
但小说就是小说,它没有内部原生态之特性。像伍尔夫这样的小说家,读其小说虽然感觉与十九世纪小说有别,但其生活不是用意象来表达的,《墙上的斑点》就是例证——尽管伍尔夫在小说中运用了一些意象,但意象总是在拖长了的意识叙述中被淹没,所以,其小说是接近存在,而没有抵达存在。因而其所写也只是精神领域的本质生活。事实上,几乎所有小说都无法抵达存在。
按照存在主义观点,在一切二元思维——不管是先天与后天、质料与形式,还是一与多,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区分之先,在人的原发生活之中,就已经有了或存在着一种纯关系境域的意义构成,它不能被抽象化、孤立化为任何存在者和存在者层次之上的东西。小说因其固有之特性,它只能在二元思维中运作。为了好理解,我们简单地将生活划分为三个层级:存在——存在的世界——存在的世界的现象生活。我认为最好的小说也就只达到存在的世界这个领域,十九世纪小说也就是在世界的现象生活这个领域。
几乎所有小说呈现出的是现象世界和假想的现象世界,其生活是情节式的现象生活。这种生活,没有融入意象(主要是征在意象)中,二十世纪一些小说虽然也运用意象,但其意象却融入现象生活中,并且让意象带来的存在在情节中不断消解——没有存在,有的只是世界的存在,或存在的世界,或世界的现象,从来不是存在本身。这种生活被作者展开后就已经固定死了,这种生活一览无余,不能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间,更不能显示实际生活的本性。而原生态的诗就不一样。诗中的实际生活是通过征在意象来运作的,这种意象式的实际生活,它是以语词形式切入实际生活,让生活融入意象中,让生活供养意象,让生活成为意象的土壤,而意象带出、显示实际生活或者存在,最终是意象中的实际生活和实际生活中长出的意象融为一体而抵达存在。这点正好契合了存在主义观点——一种纯关系境域的意义构成,具有生活的原发性。
我们知道,融为一体而抵达存在非常困难。大师波德莱尔说,把你的思想和情感交给一棵树,然后一棵树的摇曳就是诗。然而我们怎么交给呢?我们无法与树对话,我们也无法走进一棵树里面去,确切地说,我们就无法交给它什么,更遑论抵达存在。
如果是结合的情形又是怎样呢?在数学里,我们常常是舍弃实际生活的存在体的本身,才可以说一加一等于二。可是在实际生活中不能说一个人加一个人,等于一个大的人并使这个大的人等于这两个人之和。这个例子最少可以说明,在许多情形里,物物是不可相加的,而生命更不可相加。所以写诗,让主观情感和客观世界里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实在异常困难。
无法交给,又无法结合,那么,一篇诗就意味着无法完成。我们常常有诗死腹中的情形,这最少说明了交给、结合是不可能的。正是由于这种不可逾越的困难,导致诗有“隔与不隔之别”。中国古诗虽然有隔,但确实也有不隔的。我审视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篇,认为它们就是隔。到二十世纪,西方许多诗篇不隔,然而在中国新诗领域直到到现在,是不隔的诗特别少。其实,诗之不隔是一回事,而在不隔的前提下抵达存在就更难。
记得王国维论词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隔与不隔问题,事实上就是一个如何结合并且融为一体的问题,它关涉着采用一元思维或二元思维方式。王国维没有意识到一元思维和二元思维有区别。但他用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来阐释虽然有一定道理,然终不免狭隘了,而且是形而上学的。事实上,运用一元思维不仅做到不隔,而且容易写出存在意义上的原生态诗篇;但人或者诗人在常态下总是在二元思维里运作,于是,我们就有必要在二元思维里开辟一条抵达存在之道路。
在此,该说说何谓存在。
存在,这个词无法按照属加种差来下定义。最便捷莫过于用同义反复方式说,存在就是存在。存在既不是存在物,也不是物的存在。比如,说桌子上放着的一个茶杯,这一个茶杯,我们说“茶杯在”,但我们不能把“茶杯在”当着存在。也不能把存在理解为事物层次之上的道(姑且用这个词)(形而上者为道)。存在近似于生活境域中万物(包含思想情感)在一起构成的“事实—势态—事态”的世界的实际生活。也就是Ereignis 。“Ereignis”这个德文词语意义指“发生的事件”等许多意义,它出自海德格尔著作,张祥龙教授解释为“在行为的来回发生过程中获得自身”, 张祥龙教授认为:“海德格尔要用这个词表达这样一个思想——任何自身或存在者的存在性从根本上都不是现成的,而只能在一种相互牵引、来回交荡的缘构态中被发生出来”所以,存在只能由缘构成带出,或者让存在者在去在中获得自身,或者在行为的来回发生过程中获得自身,或者在看和被看中召唤和占有自身,或者以发问的方式逼出,有时也可以通过自白道出。
下面是用阴影和阳光构成的句子,可以借助来领悟存在。
句1: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吕氏春秋》句子)
句2:松鼠越过阳光窜入阴影(泰戈尔诗句)
句3:阴影强奸了阳光
句4:法院大楼的阴影正在强奸街道上的阳光
我们将这独立的四个句子进行比较得知,只有句4才是诗。原因就是这句利用阴影和阳光带出“法院”之本性,亦即“法院”这个存在本身的存在——当然,这个存在首先必须给予,然后通过这个存在去探寻,一当探寻到路径,就能显现这个存在之本性。只有这样带出的才是存在。这里特别提醒读者,千万不要把见到的、听到的、写入的名物亦即存在物当做存在。一篇成功的诗,必须有多处将存在带出或者逼出或者道出或者被给予,或者舍身投入而获得自身。只要有通过带出逼出道出等方式获得存在,就算抵达存在。
一篇诗作,有多处抵达存在并显示出纯关系境域的意义构成,才可以谈论诗的原生态。
诗的原生态,我们只能到诗的本身中去寻找其真谛。从事过现代诗者都认识到,构成现代新诗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意象,所以我们还是从意象入手。纵观所有抒情诗,从中剥离出来的意象,不外乎两种,即名物象和事件象。名物象如大地、山岳、阴影、阳光等即是,事件象如“日月之行”(《吕氏春秋》句子)和“松鼠越过阳光窜入阴影”(泰戈尔诗句)“法院大楼的阴影正在强奸街道上的阳光”即是。名物象一般是静态的,但可以包含动态;名物象一般是实态的,但也可以包含虚态。事件象属于动态,有实态和虚态之分。名物象和事件象中的名物在时间三相中与每一个“此刻”一起构成实际生活的境域,它是实际生活的基础,当它与事件发生的过程交织在一起,既是生活实际内容的本身,又是实际生活内容上的奇葩——或曰意象。
一篇诗,其实际生活(或意象)孤立孤零,单薄贫乏,空洞枯寂,都无法做到是原生态的。原生态的诗要求有一定量的意象是从存在中生长出来(意象带出存在,其意象就是从存在中生长出来的),因为在存在处,生活湍急、生活内容丰富而深厚,这样才使诗郁勃饱满。诗之郁勃饱满,实乃意象根基深固使之然。这些意象虽然根基深固,从存在处长出,或像参天大树,或像阴阴翠竹,但其周围一定要配有足够的其他名物象和简单的事件象,就像一些花花草草点缀其中。这就是意象的原生态。
名物象和事件象,如果撇开象的层面看,又是生活的,当其与诗中已有的存在意义上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就构成实际生活的原生态。名物象和事件象作为象时,其本身该疏则疏、该密则密,疏阔空洞不好,所以又要充实劲健;密不透风不好,所以又要予以间隙,以便思想情感在行为的来回的发生过程中获得自身的存在态势,使生活原生态和意象原生态结合在一起,同时意象之生长不能长短相等、粗瘦均一、或全实全虚,而要具有参差不齐、纤壮睦合、动静相应、虚实相生、或裸露或遮蔽的态势,从而获得一篇诗作整体上的原生态。且举下面小诗为例。

还乡

躯干逆打着阳光和粗暴的风
身影枯萎在绵绵杂草
我来到独木桥上自问:这是还乡吗?
既然还乡驱使一群群大雁驮负满天乌云
像思妇的头发披散夜间的灯……一只鹰攫住
她的心盘旋于断树或者更远处闪电的刻痕
印在此地使蟋蟀叫满秋天积雨①,而他却这样伤心
背着京城大道
擦拭双颊泪水


诗中第一第二两行就是征在象诗句,其中蕴藏着实际生活。
诗中“还乡”就是存在着的实际生活,也可以把它看做一个存在,而意象“一群群大雁驮负满天乌云像思妇的头发披散夜间的灯”①是从“还乡”中生长出来的,它在生长的同时又带出实际生活中的“思妇”,而意象“一只鹰攫住她的心盘旋于断树或者更远处闪电的刻痕”又从“思妇”中生长出来,最终又返回到此在(此在之生活被包含其中),诗句中的“此地”即标志。
存在总是通过去存在、去投入世界中而获得自身之存在,去在的意愿愈是强烈,“去在”就从“存在”处被抛投得更远(或更深)。这几行诗中,由于“还乡”这个存在之去在的意愿强烈,所以它运足的态势足以开启一个新境域,而且还能够从意象中长出新的意象。凡写入诗中的意象没有真假之分,只有虚实之分。“一只鹰攫住她的心盘旋于断树或者更远处闪电的刻痕”是十足的虚象,它比“满天乌云像思妇的头发披散夜间的灯”更虚灵,更能够显示“还乡”这个存在的本性。存在的本性一旦揭示出来,就可以用最简易朴素的语言将其锁住,同时开启新的意象“背着京城大道摖拭双颊泪水”。其中“这样”这个语词非常重要,它对于处在它以前的诗句所显示的一切是保持和持有,而对于处在它后面的两句诗所显示的实际生活是预持,不管是保持、持有和预持,它们最终在时间特性上唯一特征是:持有。
时间三态、意象生长状态和实际生活的存在状态紧紧的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境域中朴茂的形态,就是诗的原生态。当然,好诗有不同种类,原因是各地和各个时代的诗学观念有很大差别,所以不能用此一条来检验。我提倡写征在象原生态的诗!——我相信未来有许多诗人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的。
最近,我妻子吕文艺从她学生抄录的诗篇里看到一诗,推荐我阅读,我一看,就觉得是一篇原生态的诗,可惜抄者没有抄录作者姓名。诗曰:


阳光只能抵达河流的表面
阳光只能抵达河流的表面
只抵达上面的水
它无法再往下,它缺乏石头的重量
可靠是物体介入事物
从来不停留在表面
要么将对方击碎,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儿,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
就是这些下面的水,这些黑脚丫
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就是这些脚
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
改变着世界的地形
阳光只能抵达河流的表面
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
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缓缓爬过

这就是一篇原生态的诗,理由是有“纯关系境域的意义构成”,让意象从存在中长出而且不断带出不断生长最终抵达存在。
前文说过,中国古诗没有原生态,在此补充说明。比如陆游《卜算子•咏梅》,它将景物虚化为心灵,让实际生活在其中萎缩成单薄贫瘠的土壤层。这就是中国古诗不质实深厚的原因之一。当然,这类诗在言志方面有其长处。再如杜甫诗《秋兴》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秋兴》其二)

诗人孟冲之根据《秋兴》其二重构为:

朝阳从上至下,一行行地阅读依山而立的院落和城墙
被阅读的我,也在一页页地阅读对岸的青山、村落、朝阳
江水一层层翻开自己,居无定所的渔舟
是江面快速移动的鼠标,每一次点击
是渔人撒下他们捕捉生活的网
哦,燕子,优雅的的大师,裁剪着秋风
利索,轻快,不弄出一点声响
但是你们谁能用秋风裁剪一件防御秋风的衣裳?

正如我,坐在这青草熏染的楼阁
用跌宕的时间,裁剪出歌行、古风、律诗、绝句
它们有波浪的韵律,道路的平仄,峡谷的壁垒森严的对仗
可是这一切有何用途?它既不产生利润,更无功于战场
我把它献给圣明的统治者,他疾之如毒药
我把它献给朝秦暮楚的友人,他们捻着胡须叹道:
“啊,嗯,啊。”一转身
跳上马背疾驰而去,一路烟尘标记着他们的方向

杜甫的原诗舍弃了许多实际生活,没有在投入中充分获得存在自身,其意象没有实际生活的根基,自然没有生活的原生态。其诗句仿佛是从缘在网中脱落的,只不过用七言八句的形式组合在一起,如果把许多属于古诗的元素去掉,就感觉是八根柱子支撑着。但是,我们读来也确实认为是好诗,原来诗人很智慧,他让气象充满其间,又使用押韵让意义随着语气指向同一矢的。这样的做法基本是中国古代诗人的惯技。
而重构就是不一样。重构的杜诗将“我”这个存在置入实际生活境域中显现出来。“我”的本性是什么?“我”的本性是诗;而“诗”(即本篇《秋兴》)的本性又是什么?“诗”的本性是形式如“歌行、古风、律诗、绝句”中的“韵律,平仄,对仗”,这个本性是植根于构成诗人实际生活的“波浪,道路,峡谷”。本诗中实际生活还有很多。因为有了这些丰富的实际生活,所以重构的诗,其从生活中长出的意象葱茏森森,姿态万千。这种——生活就是意象,意象就是生活——乃为我所说的诗的原生态。
像生命存在于身体之中一样,原生态存在于属于原生态的诗篇中。
实际生活被景物化,景物又被情感化,最终是实际生活被消解。中国古诗往往是这样。让意象在事件或者事件过程中淹没,进而没有意象生态。在国外,惠特曼、叶甫图申科许多诗就是这种情形,马雅可夫斯基后期诗也是这样。
原生态的诗一定要有实际生活的境域性、连续性。如果实际生活的境域性、连续性被斩断或割裂而呈现断裂或碎片的状态,很难算得上原生态诗篇。一般地说,写作者把断裂物或碎片化作意象,并将其置入一种建筑结构中,因其处在线性结构或建筑结构中,其意象虽是征在象的,但一定不是原生态的。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诗即是例证。只有从境域性、连续性的实际生活之存在中长出来的所有意象才是原生态的。在这些意象之中一定有必要量的征在象,因为没有一定量的征在象不足以显示实际生活之丰富性和连续性。这之中的征在象就是严格意义上的原生态征在象。
以征在象为主的象带着意在实际生活的境域中来回奔突,将意交给(渗透)实际生活,或者带出实际生活。而实际生活因为象的不断带出而具有境域性、连续性。当象带出存在,而有些象植根于存在,换言之,即实际生活之存在供养着象,这样才使象枝繁叶茂。所以,原生态的诗要求写作者与万物同生,并且使之成为为我所用的大片肥沃的生活土壤,然后让大片肥沃的生活土壤长出大片的意象的鲜花,而且花叶相照,互相映射,互通信息,而且自然朴茂、深邃奇崛、峥嵘灵动,充满活力。
原生态诗的结构是流动的域状结构。这种结构是建立在“起承转合”这个最基本结构之上的,它非常复杂,没有固定的模式。它取决于实际生活境域和所负的存在势,它还取决于情志和思想。域有大小,势有强弱,以情志和思想在域势中来回渗透穿越、奔突激荡,从而形成生态整体。在新近诗作中,诗人房茂胜(偶乃客)《我是一头优雅的北极熊》一诗就具有我说的原生态结构特点。
原生态的诗在语言运用时一定要契合好语言生态,因为语言生态对诗的原生态具有辅助作用。语言生态根据语言之语调语气、意义之关系等可以划分出转折态、选择态、递进态、因果态、假设态、并列态、目的态、感叹态、发问态、祈使态、肯定否定态、主动被动态、施动受动态等。
原生态诗不能雕琢,因为雕琢必伤诗之元气;原生态诗不能采用整齐的句子,如四言、五言、七言等,因为句子长度相等,其意象长度也大致相等,这就类似剪得整整齐齐的花草树木,虽然有生命,其生机殆尽。当年闻一多、林庚等人搞什么格律体,其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终,难道不是深刻的教训吗!时至今日,还有人提出什么新诗九言豆腐块体,唉,真是不理解今日之时代今日之新诗。在这里,我推荐诗人了一无的诗,他的《辞》《海》《渊》《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就摈弃了豆腐块形式,而代之的是语言说。不仅如此,还暗合我的诗的原生态观念②。
因为语言说最容易探到存在,所以原生态的诗一定要采取语言说的方式。概括起来就是:诗的原生态是征在象语言说的原生态,诗的语言说是征在象原生态的语言说。
原生态诗的最极致的是让我们阅读后,感觉它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诗。它自身是原生态的,同时又包含那个时代(社会)的实际生活的文明生态。能够写出如此诗者,一定是伟大诗人。然而,那样的诗作,又知音几何?
当我写出这样的汉语新诗理论,我想起了我的诗人兄弟③。
2006年构思,2014年7月25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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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诗人湘西说——
承蒙东华兄见教,没有一定的哲学和佛学的双重功底难以理解此在与彼在的含义,上述两行长句堪称字字珠玑,在下对征在象有了进一步理解(当然是自己的方式)。这两句都有四个“象”点缀其中,即主象、客象、动象和静象,别出心裁的动词两度发力,很象空中开花的礼炮,令人目不暇接,实为神工鬼斧之笔!
② 我有诗的原生态观念时,并没有读到该诗。作者写该诗时候也不知道我的原生态观念。
③ 我的许多诗人兄弟非常关心看重我的诗论,如高岸、黄胜源、黄峥劼、房茂胜、孟冲之、何均、司马策风、蔡利华、张枚枚、天方夜谭、城者、持之、倾红尘、张振兴、向武华、耀旭、蔡方华(橡子)等,我好久没有上网,我好想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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