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王安祈谈张爱玲小说和现代京剧
星期三 十一月 18, 2009 5:34 pm
王安祈谈张爱玲小说和现代京剧
（刊载于联合文学259期2006年5月）
作为京剧人，在张爱玲小说和现代京剧之间，坦白说，我是非常京剧本位的。最初想到以现代京剧演出张爱玲《金锁记》，主要是为魏海敏量身打造，魏海敏的雍容华贵、典雅端庄早已深入人心，然而以我对她的观察，美丽大方中透出的是坚忍意志与果决魄力，演梅派的黛玉、西施固然唱做绝佳，却总觉得与本性不近，总要到了麦克白夫人与大闹宁国府的王熙凤，才挥洒自如浑然天成，而曹七巧，张爱玲笔下这位由压抑怨怒至于扭曲、甚至变态之后犹能展现「疯子的审慎与机智」的彻底人物，必能将成熟的魏海敏更推上顶峰。
同时，张爱玲以古典文笔提炼出旧派小说望尘莫及的现代性，写出社会文化剧变中现代都会市民的虚无惶惑；而京剧，起自于清代的京剧，在当前台湾，如何转换传统忠孝节义伦理价值，如何以古典优美的表演阐释出属于现代的情思，是多年来朝现代化努力的方向。戏曲现代化绝非无端挪用西方理论，古典记忆与现代感受之间的关系，才是反复探索的主体。台湾京剧曾高度强调教化意义，大陆在样板戏之后仍以崇高命题、宏大论述为创作主流，此时此地，张爱玲笔下的市井欲望人性脆弱（甚至腐败颓废），或许更为贴心。张爱玲与京剧，就在这样的思考下连结在一起。这是做为艺术总监的思考，然而，一旦动笔执行编剧的工作，却发觉实在是自讨苦吃。
张爱玲动人处首在意象，纷至沓来的尖新意象不仅是修辞技巧、情境描摹，更是心底隐密的形象化，或人物关系的隐喻象征。张爱玲以笔运镜，而一旦改编者被诱上钩，想要用舞台或电影镜头来呈现时，才发觉聪敏剔透的张爱玲早在一旁冷冷讥诮：「入了我的陷阱了吧！」
起初不死心，仗着京剧有唱词，硬是把意象一一转换为曲文。费尽心思后，却发觉叙事结构无从确立，导演读初稿，皱着眉头做出两字评论「没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失望之余，我与雪君改弦易辙，纯从戏剧构思戏剧，于是，三十年前的月亮、裤腿里飞出的白鸽子、一滴一更十年百年的酸梅汤…这些小说意象彻底放弃，我们要另行设计属于剧场的语汇。
首先在叙事架构上采取虚实交错、时空迭映，第二幕两场婚礼交相镜照，第五幕公园与烟榻错落递换，这样的安排，掌握的不仅是传统戏曲时空流转自如的特色，更是现代京剧对区块切割做出和主题相应的有意设定，因而，蒙太奇贯串全局，小刘的幻境是起始也是终结，曹七巧的人生是选择的结果，在小刘踏实爱情和姜家黄金枷锁间的选择。
叙事结构为舞台、灯光甚至编腔提供了挥洒空间：光影变幻，辉煌与阴沈交错递换；音声交迭，得意与失落相互呼应，剧场的迷魅在这里。
豪门家宅的麻将牌戏，隐藏着三爷对曹七巧的情爱调笑，攻防探测间，佛堂二爷身影始终处于阴暗一角，木鱼声、咳嗽声穿插在麻将搓洗中，像是监控，也是七巧心灵隅落的阴郁怨怒。
三爷婚礼红晕满堂，只有七巧一身青白，暗示着心境的抽离，拜天地声中，当年出嫁前夕对着闪烁摇曳的镜里光影自我审视的一幕浮现眼前。当年内心的抉择，眼下的幽愤难抑，对未来惶惑却仍企图掌控的心思，三层时空，参差迭映。
第二度的麻将牌戏，七巧将亲家母逼得全无招架之力，就在大获全胜之际，光影骤变、阴霾乍起，得意的曹七巧竟在幽暗中喃喃碎语，似是仍在品味方才的胜利，其实已不自觉的流露心底的颤抖哀音。喧嚣与荒凉、拥有与空虚，吊诡的并陈于剎那。
曲文写作，在唱腔配合下成为京剧意象呈现的主要方式，不是小说意象的转译，是京剧的自我创造。「鸦片」唱词刻意回还往复、交织重迭，以营造迷蒙茫昧麻痹的情境；「吃鱼」唱腔形成的戏剧动作，出入虚实之间，真幻难辨，诡异幻魅惊悚；「十二月小曲」不仅是七巧爱情的向往，长安的人生也一度欲与此重迭，可惜的是，母女两代的幸福人生都在「气氤氲、影朦胧」的重复歌声中葬送，五月榴红的繁华盛景，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幻象。而这一切都以整体架构的虚实交错为基础。
蒙太奇是空间转换、区块切割，也是呈现主题的策略。光影明灭间，岁华流逝，如花美眷颓然老去；音乐语调转折处，主客易位，得意张狂顿成苍凉；华丽盛景的影像犹存眼底，表演主体已然转为寥落残破，而与「繁华╱残缺」之参差对照相互呼应的，是空间摆设与走位调度。姜家宅院家丁仆人穿梭走动，一来完成「检场」换景功能，同时更是日常生活的自然行进，七巧的爱欲嗔怒游走其间；分家后七巧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而家具的陈设扭曲尴尬，七巧的情欲流动在犄零的空间里。
这是编剧、导演、表演、舞台、灯光、音乐、服装的整体设计，这是我第一次彻底了悟编剧不是案头的文字笔耕，剧场的意象要由所有部门共同形塑，从叙事结构到光影与音声的错落层迭，而这或许是目前能想到体现张爱玲「华丽与苍凉」的唯一手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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