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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月斋谈《史记》
星期二 十一月 17, 2009 8:18 am
饮月斋谈《史记》
许蔚
有人说一个人他一旦开始回忆往事,就算是真的老了。庆幸的是,老人是智慧的渊薮,几乎全世界的民族都这么看。大家注重的是阅历,也就是过往的经验。历经世事,需要一定的年头,所谓“白头宫女闲坐话玄宗”,靠的是回忆。历史都是过去的事情,所以讲故事的人会说“历史老人告诉我们”。班孟坚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老子传说是周守藏史,生下来就是个老头儿。老子有大智慧,孔子礼老,这是美谈。中国的尊老既是尊重知识,也是尊重历史,这是美德,也是传统,从没有文字到有了文字,我们的历史是独一份。长期以来,国人对自己的历史有这份自豪,这是当然,四大文明,惟有中国几千年来有自己相对完备的历史书写,从未间断,街谈巷议,尧舜禹汤文武周,哪一王传哪一王,哪一代承哪一代,大体而言,从来不需要研究而再研究,这是史官的功劳。当然,每当历史的转关,错综复杂,需挖掘考索方能明了,这又是外话了。
上古的历史,因为上世纪初以来“疑古风”的盛行,早早地被提起了质疑,只是哪一方面都拿不出关键的物证,打打口仗而已,三皇五帝到底有没有,是虚构还是真实,神话传说玄之又玄,却未必就不是历史,到现在也只能说口承历史或许有其可靠的来源,未必尽数捏造。人类的历史,终归是有一段闹不清楚的传说时代的。而三代较之三皇则似乎更为可信,既有白纸黑字,也有考古发掘,有文字,有宫殿,据说连夏朝的大都市都有发现,日本人的抹杀论也就只能抹杀自己了。传世文献如《诗经》、《周易》等等先秦古籍,疑的人多,信的人也多,内容虽然参杂,却都含有夏商周三代的往事。《诗经》讲商人旧事,或许可以看作史诗,有人认为是宋人(商遗民)的作品,但这并不妨碍其成为商代的历史叙述。《周易》的编成,掺进去很多事情,有占卜的实际,也有过往的典故,抽离了语境,商人的流离便很有以史为鉴的味道,很多人于是也当作历史来看。《尚书》不用说是一份历史档案的合集(东晋的葛洪早就说《尚书》不过是一些官样文章而已),里面真真假假,争论了上千年。这些东西,《史记》讲三代往往要参考,到民国时的殷墟大发掘,甲骨研究风靡至今,很多人,王国维先生所谓“殷先公先王”都可以在那些占卜记录上找到他们的名字,没有大的出入。至于土里刨出来有名有姓,而史书无明文或述之不详的,因为文献不足征,叙述便往往有所出入,加之写历史的人有所祖述,有所别择,或者省而不书,或者避而不谈,所以史书的记载,如果有新的材料,就需要重新审视。
三代的事情,在司马迁,所闻见颇多,但文献散亡,也不一定什么事都能知道,他又要追求古今之变,天人之际,讲的话就不一定靠谱儿。著名的汲冢古书,晋代盗墓盗出来的战国古书《竹书纪年》,虽然流传到两宋之际就已经散佚了,但就前人所辑存下来的部分而言,五帝且不去说它,夏商周特别是商周大变局,就和《史记》不大一样,小邑周偏处一方,东征西讨,名以讨逆,实以兼并,逐渐坐大,一步一步蚕食大邑商,虽然简省得厉害,读之尤能惊心。司马迁要讲盛衰兴亡,寻求世代迁转的规律,这既是历史,也是道,所谓“君人南面之术”,也就是古为今用,是很务实的观念,所以一切都要为“主义”服务。当这种“以史为鉴”的观念太过浓重的时候,笔上写出来的玩意儿肯定就要有点走样,褒贬都是趋于理想化的,不是也不可能趋于实录。这方面,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春秋》宣二年所记“赵盾弑其君”,这是历代的学者都盛称的所谓“春秋笔法”,如果没有《左传》那么详细的故事,就这么五个字,千年以后的人也就只好被作者牵着鼻子走,以为弑君的人真的就是赵盾了,而真正的凶手赵穿反而用不着背负弑君的恶名。所谓“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强调的还是“法”,是“礼”,是一种观念,跟连死两人的齐太史可不太一样。
古代史书的撰修,就传世文献而言,《春秋》是最早的,传说是孔子所编,作为儒家六经之一,地位很高,其实只不过是鲁国地方的史书,主要记录的是鲁国一国的史事(起鲁隐公元年讫鲁哀公十四年,包括隐、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哀等十二公,历二百四十二年),当然也略及他国之事。那时候各个诸侯国都有自己的史书,而“春秋”本是各国史书的通称,后来由于儒家的撰述,比如孟子,舆论所及,《春秋》慢慢变成鲁国史的专名。这部《春秋》,作者向来说是孔子,但早在唐代就已经有人怀疑。不管怎么说,汉代的人普遍推尊为孔子所作,并且把它当作史书的经典范例,影响极其深远。《春秋》出来以后,有三传,《公羊传》、《穀梁传》、《左氏传》,《左传》出现其实很早,但在汉代影响不及前述二传,一直是私学,到很晚才立于学官(一直要等到喜欢《左传》的刘歆出来,在他的鼓动之下,后来才有《左传》博士的设立)。《左传》的作者相传是鲁国的史官左丘明,是和孔子差不多时代的人,据说是个瞎子,但这只是个传说,就好像瞎了眼的荷马,大约都渊源于巫史不分的想象。在内容上,《左传》基本和《春秋》是相对应的。以三传相比较而言,《左传》的特点是补充了大量的史事,从而使得简略如账簿的《春秋》具有了可读性。所以像关羽这样的武将,可以好读《左传》不释卷,因为有很多战争故事,行军打仗的范例,很生动,不枯燥。从《春秋》到《左传》,叙事的成分加强了,尽管对话时引经据典不厌其烦,但是人物性格的塑造、事件经过的叙述以及场面的展开与雕琢都开始进入了历史的书写,到司马迁作《史记》,《左传》的这种努力则已然全面开花,纪传体史书的出现不仅仅是文体的变革,关键是人成为了历史的主角。
《春秋》是“经”又是“史”,经典的东西,后来人都照着样子做,司马迁作《史记》上起三皇下讫本朝,作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二本纪笼罩全书,可看作是纲领性的东西,不多不少十二篇,整个儿都是仿照《春秋》的“十二公”而来。后来班固根据刘歆《七略》改编成的《汉书•艺文志》,其中《太史公书》百三十篇(也就是《史记》)就放在《六艺略》的《春秋》一类。到班固自己作《汉书》也不例外,同样是十二纪,依然是遵循《春秋》的老传统。“本纪”是为帝王立传,所以到后来也叫“帝纪”,尽管还是依照年代编排,但就客观结果而言国家大事已成为帝王个人形象的附庸。《史记》是通史,不管过去有多少帝王,因为《春秋》十二公,为了照顾这个数字,司马迁只写十二篇,前四篇“五帝”、“夏”、“殷”、“周”都是世代,第五篇“秦”是方国,这五篇中帝王都跟纪年一样不是主角,到“秦始皇”开始才是帝王,又凑上一个“项羽”,接着是“高祖”、“孝文”、“孝景”一直到本朝的“孝武”,这中间还夹了一个“吕太后”。项羽是败寇,吕后是女主,虽然都是历史事实,但以之入“世家”也就够了,而均入于“本纪”,后来班固作《汉书》虽然加了个《惠帝纪》,但是仍然继之以《高后纪》,除了文章结构的考量之外,挥之不去的是“孔子”的伟大身影。
从战国的纷乱到秦的大一统,及二世而秦亡地分,致群雄逐鹿,又以楚汉相争,终使汉一统天下。这期间兵火不绝,大小战役成百上千,战场名将也是不可胜数。要记录这数百年间的人物、事件是很简单的,需要的只是一名书记员,而不是史家。但是要能把这些人物、事件梳理清楚,让人读来不会混淆,一件是一件,不能把秦晋的战争与楚汉的战争写成一个模样,也不能把孙膑、吴起等人写成一个调调,这就需要特别的本事。如果说对战争作全景式的描绘是《左传》开创的优良传统,那么对沙场英雄作个性化的塑造则是《史记》所作的突出贡献。项羽跟刘邦是两个很奇特的人,如果项羽还算有那么一点贵族血统的话,刘邦就只是一个市井小人,他们两个纵横争霸,是平民对贵族的胜利,是前无古人的事情。项羽这个人,身高八尺,目有“重瞳”,司马迁甚至因此怀疑他是舜的后裔,而且膂力过人,能够扛起大鼎,跟商纣王一个样,勇猛得很,用后来评话小说里的话“身高八尺挂零,膀阔腰圆,一双胳膊跟小柱子差不多,力大无穷,碗口粗的铁棒抡起来跟柴火似的,咔嚓一下就给掰折了”来描绘项羽,大概也不过分。他们家过去世代为楚国的大将,到项羽的时候虽然早就是一介布衣了,但是他们家还保持着世家的传统,所以他有机会学习书法跟剑术。但是他没有那个心思,他说:“会写名字就可以了,练书法有什么用?击剑嘛,只能敌一人。要学就学能敌万人的东西”。于是他的叔父项梁就教他学习兵法,但也就是三分钟热度,刚开始还挺认真,日子常了又耐不住性子,所以学得也不是太好,粗通而已。后来秦始皇出行,他跟着项梁去看,指着说“彼可取而代之”,吓得项梁忙堵上他的嘴。这是《项羽本纪》刚开头的内容,简单的一两件事情勾勒出项羽的个性,顽劣而又鲁莽,显然这也是后来小说家笔下典型的猛将形象,张飞、李逵、陈咬金、李元霸等等,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史记》中项羽的魅影。至于项梁,则是非常的小心,后来因为杀了人,跑到吴地去,日常事务都照兵法安排。后来陈胜、吴广造了反,会稽太守找来项梁商量,也打算乘机起事: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人在大泽乡揭竿造反。那年九月,会稽太守跟项梁说:“大江以西都造了反,这正是上天要灭亡大秦的好时机。我听说先发则可制人,后发则会制于人。我想要发兵,让你和桓楚来率领”。当时,桓楚正逃亡在外。项梁说:“桓楚跑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只有项羽知道。”于是项梁跑出来,告诫项羽带着剑在外面等候。项梁再进去,跟太守坐在一起,说:“那么请你叫项羽来,让他领命去找桓楚吧。”太守说:“诺。”项梁便把项羽叫了进来。项梁立马给项羽使了个眼色,说:“可行矣!”项羽掏出宝剑,一转眼的工夫,太守就人头落地了。于是,项梁提着太守的人头,身佩太守的印绶,走了出来。太守门下的这些个宾客们全都大惊失色,乱成一团,项羽则挥剑乱砍,又杀死数十百人。于是一府上下全都战战兢兢趴在地上默不作声,也没有谁敢起来。项梁便把以前所熟识的那些豪士、官员找来,告诉他们说这么干是为了起大事,于是便在吴举起了义旗。之后便派人从地方上收罗兵员,得到精兵八千人。项梁任命这些吴中的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惟有一人没有得到任命,自己去找项梁理论。项梁说:“先前我有事吩咐你去办理,结果你没有办成,因此不任用你。”大家听说后,无不心服。
项梁的老谋深算加上项羽过人的勇猛,生死存亡的紧张场面,是后来的历史演义小说以及英雄传奇小说所必备的单元,几千年来从没有变化,到现在拍电视、拍电影往往也要套用。其实,这一事件,简单来说就是项梁等人在会稽造反,传统的史书记录了这个也就够了。而司马迁的功绩便在于,将历史事件像写小说一样生动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历史人物不再只是历史事件中千人一面的一个符号,而是具有独特个性的活生生的人。项羽的个性是如此鲜明,一举手一投足,从开始到结尾,一个刚愎自用的莽夫,随随便便就可以杀死上百人,大吼一声连马都要吓瘫在地,这是什么样的气概!然而就是这个盖世的霸王,鸿门宴上,却又踌躇不能定,以妇人之仁,不仅没有能杀掉刘邦,还失言害曹无伤丢了脑袋,虽追悔而莫能及。到后来兵败垓下,终于无路可走,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战争配爱情,革命加浪漫,俗套中的俗套,可是谁也不会因为他是坑杀降卒的魔王、火烧咸阳的强盗而不为他落泪。
项羽帅军在垓下安营扎寨,士兵剩下不多了,兵粮也耗尽了。这时候,汉军和其他诸侯的军队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围了好几层。那晚,听见四周围的汉军士兵都哼唱着楚地的歌谣,项羽大惊失色,说:“难道汉军已经攻占楚地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楚人!”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帐中喝起了闷酒。他有个名叫虞的美人,常常临幸,跟在他身边;还有匹名叫骓的骏马,常常骑乘。项羽乘着酒,悲歌慷慨,作了首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这么唱了几句,虞美人也随声附和。这一来,项羽不觉泪落数行,左右站立的将士也都跟着低头流泪,无法仰视。
之后项羽翻身上马,带着手上八百多名壮士全部上马,乘着夜色往南边突围,脱离了包围圈。到快天亮的时候,汉军才有所发觉,便派骑兵将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赶忙追击。等到项羽渡过了淮水,手上能够使用的骑兵就剩下一百来人了。他逃到阴陵,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路,向一个种田的老头问路,老头骗他说“往左边走就是了”。他便领军往左,结果陷到一片大沼泽之中。由于这个原因,汉军才追上了他。项羽于是又率军往东走,跑到东城的时候,只剩下骑兵二十八人了。后面追来的汉军骑兵则有数千人。项羽估计这下逃不掉了,就跟他的这些骑兵们说:“老子从起兵到现在已经八年了,打了七十多场仗,攻击老子的被老子击溃了,老子攻击的全都臣服于老子,老子从来就没有打过败仗,凭这个才称霸于天下。可是现在呢,终究还是受困在这里,这是老天要灭亡我啊,不是因为我征战不休而得罪。今天只有以命相搏,决一死战了。我打算为你们痛快地杀一场,我一定可以三战而三胜,为你们突破重围,斩杀敌军的将领,砍倒敌军的大旗,叫你们都知道是老天要灭亡我,不是我杀伐不休的罪过。”于是项羽分二十八骑为四队,各朝一个方向。汉军的包围圈又好几层。项羽跟手下的骑兵说:“我替你取敌军一将军的性命。”于是命令四个方向的骑兵都向山下冲锋,预定在山东面的三个地方集结。项羽便策马大喊着往下冲,汉军士兵无不溃逃,乘势斩杀了汉军的一名将军。这时,赤泉侯(杨喜,后来封为赤泉侯)作为骑兵将领,在后面紧追不舍,项王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赤泉侯和他的战马都吓破了胆,往回逃了好几里地。于是项羽便跟其他几路骑兵会合,分作三处。汉军搞不清楚项羽在哪一处,便把部队也分成三队,把项羽他们各自重新又包围了起来。项羽见势策马狂奔,又斩杀了汉军的一名都尉,杀死汉军士兵数十百人。突破重围之后,项羽把手下的骑兵集合起来,已损失了两路,只剩下了原来的一半人马。项羽对剩下的十几名壮士说:“怎么样?”这十几名壮士都认同他说:“正如大王所言。”
到这个地步,项羽本打算东渡乌江。乌江的亭长掌着船等在那里,劝项羽说:“江东虽然小,但也有千里之地,人口达数十万之众,称王也足够了。希望大王赶紧渡江。这会儿只有我有船,等汉军追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是没有办法渡江的。”听他这么说,项羽仰天大笑,叹道:“老天要灭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呢!更何况我和江东子弟八千人一道渡江往西,他们中间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即便是江东的父老兄弟们可怜我,奉我为王,我又哪里有脸面去见他们呢?就算他们嘴上不说,难道我心中就不会愧疚吗?”于是项羽便对那位亭长说:“我明白你是位长者。这马我骑着也有五个年头了,所向无敌,也曾经一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它,就赐给你吧。”他于是命令身边的士兵们都下马步行,与追上来的汉军短兵相接,作最后的厮杀。结果只有项羽还杀死了汉军数百人,而他自己也身中十几刀。这时,他一回头刚好看见汉军骑兵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熟人吗?”吕马童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指给王翳看,说:“看,这位就是项王!”项羽便说:“我听说汉军用黄金千两、封邑万户买我的人头,我把着功劳给你吧。”于是自刎而死。王翳上前砍下了项羽的头颅,其他骑兵则一哄而上争抢项羽的尸体,相互践踏攻杀,又死了几十人。最后,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各得了尸体的一部分。他们五个人把五份合在一起,正是项羽的尸体。于是把封地分为五块,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传唱至今,人们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善良的人们总希望英雄总能够绝处逢生,最后还可以与美人再续前缘,这是古今中外共通的美好愿望。我们看好莱坞的电影,老调重谈,俗不可耐。“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几千年来真正打动人的还是悲情之美、残酷之美,东方民族也最能欣赏这种美。
司马迁的时代,今文经学大行其道,当时的学者们喜欢也擅长讨论王朝轮替,他们引入五德终始的理论,争论不休,成天鼓吹的是天命所归,目的就是为政权的正统性寻找支撑,毕竟新的王朝是依靠犯上作乱得来的天下,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打破了旧贵族的承继传统,是平民造反的口号,这是怎么说也都说不过去的。而所谓“赤帝子斩白帝子”的传说或许是后来所追加,也可能真的就是当初制造出来的预言,所谓瑞应谶记,赤帝居南,白帝在西,西则是秦,刘邦则沛人,表明刘邦得国的合法性(后来有所谓高祖斩白蛇剑,宝藏于武库中,后来失火飞去,汉家不久也就灭亡了)。《史记》给刘邦这位开国君主作传,从一出生就笼罩在天命的光环之下,说是刘老太在水塘边跟神灵相通所生,是蛟龙之子,又说他长相很是奇特,高脑壳,厚嘴唇,胡子一大把(所谓美须髯,这是英雄人物的共同特征),左边大腿上还满布着七十二颗黑痣,我们听评书,看武侠小说,都知道,但凡碰见长得这副德性的人,不是微服出行的帝王,就是深藏不露的大侠,所以吕老头看他这样子觉得他贵不可言,不顾老婆反对把女儿硬是许配给他,这就是后来著名的吕后了。这些玩意儿,上古帝王乃至佛祖神圣的传说,往往都有这么一出,后来的史书讲开国的皇帝大多都是这个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作为一个地方政府的低级执法人员,拥有这些特征的刘邦在乡间横行,好酒又好色,欠账、耍无赖就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升级为英雄人物的花边轶事,只有吕老婆子觉得他是个破流氓,结果还是为了衬托吕老头的慧眼识真。
单父这个地方有位吕公与沛县令关系不错,为了躲避仇家跑来作门客,于是就在沛居住下来。当地的官员士绅听说长官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都来祝贺。当时萧何担任主事,管理礼物的收纳,便给客人们定下规定说:“贺礼不够千钱的人,都坐到堂下。”刘邦那时候还是个小小的亭长,平时就常常捉弄大小官员们,于是写了谒帖,虚报“贺钱万”,其实一个子儿也没有带来。这样的谒帖被送进门,吕公见了大惊,赶忙起身到门口去迎接。吕公这个人本来就好相面,他看见刘邦那副尊容,便心生敬重,于是领他入坐。萧何则说:“刘老四总喜欢说大话,很少有做到的时候。”刘邦倒是自顾自调弄欺负在座的客人们,径直坐到上座的位置,别人也没有什么办法。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吕公眼睛一挑,暗示刘邦留下来。刘邦便把杯中酒一饮而竟,跑过来。吕公跟他说:“我从小就喜欢给人相面,相过的人很多,但从没有一个像老四你这个样子的,希望你好好珍惜自己。我膝下育有一女,打算就许配给你老四了。”酒席结束后,吕婆子气得大骂,对吕公说曰:“你本来总认为的咱们女儿的命好,迟早是要嫁给贵人的。沛县令跟你关系那么好,想要娶女儿,你不同意,怎么好好的擅自决定许给刘老四这货?”吕公答道:“这哪里是你这个妇人能了解的。”最后还是把女儿嫁给了刘老四。吕公的这个女儿就是后来的吕后,后来生下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
如果说对开国皇帝来说这些神话都还算是正常的话,战场上逃命,同样是面对重重的包围,项羽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这是英雄气概,也是事之所必有;换作刘邦,则是西北忽起大风,扬沙走石,昼如黑夜,乘机开溜,这显然是瞎扯蛋,有意的神化。而在如此过分地渲染天命的背后,司马迁并没有抹杀刘邦的流氓本性,比如在被项羽追击的路上,屡次把自己的儿子女儿也就是后来的孝惠帝、鲁元公主推下车,弄得身边的随从都看不过去。后来被项羽包围,拒不出战,项羽威胁要把刘老爷子给煮了,他竟然厚颜无耻地说他跟项羽约为兄弟,他的爹就是项羽的爹,如果项羽要煮自己的爹,也请分他给一杯羹。这些负面的故事还有不少,只不过都放在项羽的传记里面来说,后来人把这作为史书编撰的一个通例,即所谓“互见法”,实际上也是《春秋》为尊者讳的传统的继续。
刘邦的发妻吕后,是位个性很强悍的女人,汉朝开国那一帮名臣,什么韩信、张良、萧何等等全都受她摆布,死的死,跑的跑。刘邦以后本来是孝惠帝,司马迁没有专门给他立传,而是附在《吕太后本纪》里,所谓“母强子弱”,在中国日后的历史舞台上常常重演。也许是因为女主临朝,外戚专权等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司马迁虽然在传记末的评论中说国家无事,人民得以蕃息,好像是大加赞扬,然而在《吕太后本纪》里的对吕后的恶行却也毫不掩饰。相比之下,《汉书》只是在《惠帝纪》末尾的“赞”中表达一点愤慨,而在《高后纪》中却并没有展现吕后恶毒的一面,对种种劣迹讳莫如深,最后“赞”又照抄《史记》,叫人完全搞不清楚吕后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倒退,人的个性重又消失在历史中。鲁迅先生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有其宜也。话说刘邦一死,吕后就开始张罗对刘邦的宠姬戚夫人及其子赵王的报复行动,极尽残酷之能事,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吕后对戚夫人及其子赵王都极为怨恨,便命令把戚夫人打入冷宫,囚禁起来,并派人去召赵王来京。使者来回跑了好几趟,赵国的国相建平侯周昌对使者说:“先帝把赵王托付给我,赵王年纪还小。我私底下听说太后对戚夫人深为怨恨,相要把赵王也召去一并诛杀欲,我可不敢送赵王走啊。更何况赵王还病着呢,不能遵照旨意进京。”吕后知道后,大怒,便命人召赵国的国相进京。等赵国的国相被召到长安以后,就又派人去召赵王进京。赵王动身上路。他还没到,孝惠帝心有慈仁,知道太后怒火正盛,于是亲自到霸上去迎接赵王,和他一起入宫,而且起居饮食,时时都在一起。吕后想杀赵王,可是没有办法,找不到机会。孝惠帝元年十二月,孝惠帝一大早跑出去射猎。赵王年纪还很小,不能跟他一样早起。吕后听说赵王一个留了下来,急忙就派人去灌他喝下毒酒。天刚刚亮,孝惠帝就回来了,这时候赵王也已经已断了气。于是便把原来的淮阳王刘友迁到赵国,立为赵王。夏,诏赐郦侯父追谥为令武侯。太后于是又命人砍掉戚夫人的双手双脚,挖掉她的眼睛,用烙铁烫平她的耳朵,给她灌哑药,然后丢到厕所的粪坑里,管她叫“人猪”。这样过了几天,吕后就派人叫孝惠帝来看“人猪”。孝惠帝见了,一问才知道就是戚夫人,大哭了一场,便生了病,后来过了一年多也没有好转。他派人向吕太后说:“这真不是人干的事情!我是太后你的儿子,可还是不能得到治理天下的权力!”孝惠帝因此每日纵酒淫乐,不理朝政,因而落下病根。
孝惠帝二年,楚元王、齐悼惠王都入朝觐见。十月,孝惠帝跟齐王在吕太后的面前燕饮,孝惠帝认为齐王是兄长,就让他坐上座,当作自己的家人一样。吕太后一见便怒火中烧,于是叫人斟了两杯毒酒,放到面前,让齐王起身过来祝寿。结果不竟齐王起身,孝惠帝也跟着站起来,端起酒杯想要一起祝寿。吕太后这下慌了手脚,自己赶忙起身把孝惠帝手上的酒杯打翻。齐王看见觉得奇怪,便不敢喝,假装喝醉而离去。后来打听到那是毒酒,齐王很是害怕,觉得如此一来就没办法活着离开长安了,很是担忧。于是齐国的内史士便对齐王说:“吕太后只有孝惠帝跟鲁元公主两个孩子。现在您有七十多城,而公主的食邑只有几个城而已。如果您把所管一郡让出来献给太后,作为公主的汤沐之邑,太后一定会很高兴,这样一来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齐王就跟吕太后提议要把城阳郡让出来给鲁元公主,并且尊公主为王太后。对此,吕太后果然很高兴,欣然同意。于是便在齐王的府邸大摆酒宴,歌饮尽欢,酒席结束后,就让齐王回自己的国去了。三年,方筑长安城,四年就半,五年六年城就。诸侯来会。十月朝贺。
孝惠帝七年秋八月,孝惠帝去世。发丧的时候,太后虽然大哭,但却并没有流下眼泪。留侯张良的儿子张辟强任侍中,那时候才十五岁,他对丞相说:“太后只有孝惠帝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去世了,哭起来也不觉得悲伤,您可知道这其中缘由何在吗?”丞相说:“是什么原因呢?”辟强说:“孝惠帝没有成年的子嗣,因此太后对你们这些老臣们都心怀畏惧。您现在上书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掌管南、北禁军,并请让他们吕家人都入宫来,在内廷任职,这样一来太后才能心安,而你们这些老臣才能侥幸逃脱杀身之祸。”丞相于是便采用张辟强的这一计策。太后听后,心中很高兴,这才痛苦流涕,表露哀思。吕氏从此便总揽大权。于是大赦天下。九月,孝惠帝下葬。太子即位为皇帝,拜谒高庙。元年,朝廷一切号令就都由吕太后定夺发布。
正如爱会使人盲目一样,恨同样也会叫人盲目,当一个人可以接受一切阴狠的手段的时候,她连自己的儿子的死就都可以无动于衷了。一个嫉妒成性、心肠狠毒、自私自利而又满腹心机的悍妇形象跃然纸上。也许有人会说吕后有大谋,成大事,是天生的阴谋家。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怎么会想不到后来的诛杀诸吕呢。司马迁刻画的毕竟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是一个妇人,一个小家子气的妇人,这样的妇人是一个传统,所谓“外戚”,对司马迁来说也有切身的体验。
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是不得已而用之的东西,打来打去最后都没有好结果,,柔弱能胜刚强,阴谋能胜强力,好杀之人“不可得意于天下”。项羽东征西讨,烧杀无度,一旦兵败,身首异处,死无全尸。面对“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刘邦说“吾宁斗志,不能斗力”,论以命相搏他没那个本事,论韬光养晦他很在行。从以武力打天下的西楚霸王,到以巧诈得天下的汉王刘邦,再到阴谋掌权的吕太后,权力在兵戈扰攘声中悄然落入弱势一方的手中。司马迁在给项羽的评价中大批征伐斗战之罪过,在给吕太后的评价中大谈修养生息的好处,持的依然还是道家的看法。司马迁秉持这样的观念去描绘他心中的历史,所谓“无韵之离骚”,即是他个人的离骚,也是整个人类的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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