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失缺历史的越剧

星期四 七月 02, 2009 5:22 pm



失缺历史的越剧


相对于自从徽班进京以后已经有了两百多年历史的京剧,越剧的历史比较短,但也足足有了一百个年头。为何要说它失缺历史?那是因为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现有资料极其不全,整体框架严重缺陷,说得好听一些,现存越剧史料看上去不过是一部上海越剧大全。说得不客气一点儿,这就好象是一部缺页甚多的残卷。要害的至命伤,是缺少历史眼光。前些年看高义龙整理的越剧史料就已经注意到这一问题。上海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越剧名家艺术生涯>>更是将这一问题暴露无余。

局限于上海越剧的越剧历史,通常将它的“历史”定格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舞台上的越剧“十姐妹”,然后一跃便进入了八十年代以来的越剧大舞台,顶多介绍一下“文革”后诞生的浙江“越剧小百花”。以这种形式修出来的越剧史,几乎将所有真正具有历史意味、值得把玩的故事丢得一干二尽。

首先弄丢的是历史感。越剧发源于浙江绍兴的嵊县,发达于十里洋场的上海。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越剧已逐步走向全国,南京、镇江、苏州、无锡、南通、合肥、南昌、武汉、重庆、西安、兰州、福州、天津、北京等大中城市全都有了越剧团。不仅“十姐妹”中的头号小生尹桂芳到了福建,原本在上海与之配戏的、也是“十姐妹”中扮相最俊美的竺水招也早已去了南京,并且由花旦改扮小生。而定格在上海越剧“十姐妹”的现存越剧史,竟然从此不再把追光紧紧跟上,连尹桂芳后来找了谁演花旦,竺水招女扮男装之后又上哪儿去找人配戏,全都极少关注。这样的越剧史岂不是横生断裂,残缺不全?

以上海越剧“十姐妹”为中心编篡的越剧史既然连走出上海大舞台的越剧王子挑选谁做新娘都不在意,更不会去关心尹桂芳的芳华越剧团的幕后编剧,于是越剧史料上又经常漏掉一个重要的名字:苏青,一位曾经与张爱玲一块儿红极一时的上海才女、大作家。当年张爱玲曾自称不屑与冰心为伍、只愿和苏青为伴,而且坊间排名还在苏青之后。喜爱这两位女写手的读者往往都是首屈一指先报苏青的大名。尹桂芳曾经反串老生在越剧舞台上塑造出屈原的光辉形象,演出时把赵丹和周信芳二位都看得心悦诚服,自愧不如,编剧苏青无疑功不可没。可是现如今的越剧史只晓得传扬上海越剧院的大编剧徐进,反而漏掉了小女子苏青。只把目光聚焦在上海的“上海”越剧史,反倒遗忘了真正的上海名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眼光盯牢在上海越剧舞台的现存越剧史,竟然懒得考据当年越剧舞台上的最佳组合尹桂芳、竺水招后来为何要拆档,各奔东西,于是放过了最最适合于编篡越剧爱情故事的题材。当年越剧剧场内捧角儿的戏迷中一类重要人物就是所谓“干妈”,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太太。其中一位看中了尹桂芳,一心一意想要收为儿媳,舞台上的英俊小生也有意于台下的书生少年。不料看戏的公子心中最爱却是木讷的花旦而非倜傥的小生。生活中一场戏剧性情节起伏跌宕的密划私奔,终于拆散了舞台上多年朝夕共处的美好姻缘。尹后来为此终身未嫁,但好在姐妹情缘毕竟未了,多少年后,行走不便的尹桂芳还曾专程为“文革”后替过世母亲增光的竺小招在台下鼓掌叫好。而心态狭隘的现存越剧史,则是白白错过了历史上的这段梨园佳话。

局限于上海的越剧史,自然又错失了外地观众的一片厚爱。失去了舞台搭档后的尹桂芳,曾一度有心邀请昆剧老前辈郑传鉴先生刚刚在越剧界出道的幼女加盟搭档。可惜郑家女儿不愿放弃身边的舞台姐妹。郑加琴后来从上海去了镇江,又被收编到南京的江苏省青年越剧团,成了那里的台柱子。不要小看一座南京城,竟然一度有南京市越剧团、南京市越剧二团、江苏省青年越剧团,三花争艳,“文革”后才合并为今天的南京市越剧团。

更加值得回味的是,当年越剧在南京的兴起,聚集起的人气绝不比京剧稍差。尽管江苏省京剧团的年轻角儿们工资比竺水招还要高出许多,他<她)们在南京演出时的门票并不比本地演出的越剧戏票抢手。而江苏省青年越剧团去安徽演出,远比江苏省京剧团在北京演出要受欢迎。因为在名角遍布的京城,江苏省的京剧演员简直毫无知名度,老作家黄宗江就曾坦率写出自己当时不屑一顾的心情,反倒是作为总理的周恩来,为鼓励外省剧团来京演出曾特地亲临捧场,让老作家感觉倍受教育启发。因为眼睛只盯住鼻子尖而自轻自溅的越剧史,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外地曾经拥有过的一度辉煌。

迄今为止残缺不全而又浑然不自知的越剧史,也因此而失去了辅助记录社会文化政治现象的功能。包括散落在上海以外的越剧团体,也和全国一道卷入了编排现代戏的热潮,连当年上海的旧作家苏青也编写过现代新剧本。江苏省青年越剧团就曾演过许多现代戏,包括后来成为所谓样板戏的<<红色娘子军>>和<<红灯记>>,不过当时叫<<琼花>>和<<三代人>>。其实,在江青插手卷入现代戏的排演并篡改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之前,编演现代越剧、京剧和其它戏剧的努力并非是一件坏事。不仅舞台艺术需要创新,各种剧种也在借此完成自身的现代化。仅以越剧音乐为例,在影响了交响乐的同时,也在同时被交响乐影响,越剧伴奏的乐队也逐渐渗入了西洋乐器。而曾经登峰造极、以上海舞台越剧“十姐妹”为代表的越剧流派唱腔,反而不及越剧家乡原始越剧音乐还在不断创新,也没有外地越剧团那样不受流派控制影响的自由,相比之下反而显得守旧自封。到了“文革”结束以后,因为物极必反,被禁演的越剧流派唱腔重新走红,上海越剧再度辉煌,而现代戏,哪怕是新编古装戏,都提不起任何人的兴趣。可是二、三十年唱下来,流派与创新的矛盾再度呈现,周边地区的越剧音乐似乎又一次沾革新风气之先。不修缮出完整的越剧史,就不利于看清这般全局的变化。

<<越剧名家艺术生涯>>一书的作者们还算诚实,他们在后记中主动声明,选材“是根据名家本人提供的内容和作者掌握的材料予以取舍,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可惜现存越剧史书大多是如此“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长期以来“无知者无畏”的结果,便是让许多年轻的、三流的、顶多算是昙花一现而没有多少艺术贡献的演员们个个头上顶着越剧名家的桂冠,而许多一辈子献身越剧艺术的老艺人则完全被所谓的越剧史忽略。“文革”前竺水招主演的<<柳毅传书>>曾被拍成彩色电影,红极一时,“男”女主角的剧照还上过印制精美的年历。可是现如今这位已经过世的女主角就全然消逝在这部书中,成了从人间蒸发掉的一缕孤魂。就连2006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和浙江文艺音像出版社共同出版的长达963页的<<中国越剧大典>>,也只拿出不满十页的篇幅来介绍“越剧走向全国”。而且也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居然无知到在介绍越剧走向南京的页面上竟然忘记写上原南京市越剧二团的头牌花旦张玉琴,而只提到该团二牌小生的名子。当然这部浙江编的越剧史至少要比上海编的越剧史料全面一些。

缺乏历史知识和眼光的越剧史“专家们”,自然也就体会不到,当竺小招年迈的父亲听说与之配戏的花旦因车祸受伤时竟一急之下心脏病爆发而亡,其实是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真实地反映出一位一生热爱越剧的老人对越剧俏花旦的执着关爱,亦可谓“爱屋及乌”,从年轻时的爱妻到年老时惠及爱女的舞台搭档,一辈子关爱的都是越剧舞台上光彩照人的迷人花旦。当然,热爱越剧女小生的更是大有人在,这也是越剧魅力的根本所在。


转自朱小棣《闲书闲话》

请使用以下网址来引用本篇文章:

http://coviews.com/trackback.php?e=10505

   

作者 留言
这篇文章没有任何回响。
从以前的帖子开始显示: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Blogs(博客) -> 飞云浦 -> 失缺历史的越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