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新史料辨证——对明义等若干诗歌的讲解(续)
星期五 四月 24, 2009 3:43 pm
以上是我对明义《绿烟琐窗集》一些诗的解说,下面来讲敦敏的《懋斋诗钞》中的一些有关的诗歌。
关于敦敏,他姓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五世孙。他与其弟敦诚是今人最早知道的雪芹的朋友。他的《诗钞》中指名说雪芹的诗有《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题芹圃画石》、《赠芹圃》、《访曹雪芹不值》、《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共六诗,是了解雪芹的最重要的史料,这里不再论及,仅讲论几首隐名的诗歌。
和明义的《无题和韵》类似,敦敏《懋斋诗钞》中也有两首七律,《镜中灯次韵》,也不说 是次谁人的韵,我颇疑也是次的梅溪和雪芹的韵。全文如下:
镜中灯次韵
金相高悬焕彩新,焰芒灿敛若传神。
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
是幻是真俱属妄,为空为色了无尘。
禅龛一瓣遥相对,欲向维摩参筏津。
净垢都随一鉴圆,菱花灿熳篆寒烟。
岂真月照婆罗树,恰似花生舍利莲。
太极未分已有象,珊瑚欲烂尚藏渊。
试从生灭窥消息,明镜台空心静娟。
这即是敦敏的《镜中灯次韵》,现在分析如下。顾名思义,《镜中灯次韵》,自然是有人写了《镜中灯》七律,用的此韵,而敦敏次人家的韵,写成了此诗。本质上说"次韵"和"和韵" 性质是一样的,一般"和韵"与原作者较平等,"次韵"似乎更尊重些。那么敦敏这里究竟 是和谁的诗?次谁的韵?敦没有说。为什么不说呢?其道理和明义一样,不外是不好说,不愿说。"生平如许关情处,未敢赋诗浪与传",人家自己都不与传,别人就更不好、不便外传 了。倘使浪与传,就太对不住友人了。这种不指明是和谁的诗次谁的韵,基本都是这一种类型,否则,对人就太不尊重了。
其次,"镜中灯"自然是和"镜中花"、"水中月"是一个意思,只是"镜中灯"比"镜花 水月"似乎内容更为丰富,变幻无穷,光焰射目。虽然都是假的,是虚幻的影像,这一点完全相同。如敏诗所述它如"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虽然不是"月照婆罗树",但却"恰似花生舍利莲",和真的一样。那么原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两首《镜中灯》?敦氏又为什么要和这韵呢?为什么要写镜子和镜中的灯影呢?是因为他们毕竟是封建文人,难免"咬文嚼字"、"无病呻吟"呢?还是别有深意,借《镜中灯》以比喻或象征某些难言的心事呢?我以为是后者,且毫不怀疑——即或我们并不明白也是如此。作为后生,虽然凭时代的优越性,知道一点马、列或牛顿、爱因斯坦,但绝不敢倚此而漫诬前贤。我是惮以恶意揣测前人的。因为对前人的尊重也就是对历史的尊重,而尊重前人和历史也就是对现在和自 己的一种尊重。我是绝不相信前人那么无聊,也断不相信今人及自己无一不好的。因此,我以为那是一种比喻或象征是断无可疑的,但具体讲是否是说的《红楼》和芹脂则是很可以商榷的。
下面来看诗的内容。第一诗,第一句"金相高悬焕彩新",自然是说镜中灯高悬在那里,焕 发出新奇的光彩。第二句"焰芒灿敛若传神",是镜中灯的光焰一灿一敛仿彿是在传神——似乎是有思想有情感,在表达思想情感似的。颌联"秋潭影散虹千尺 ,桂魄光摇月一轮",前已论及是描写镜中灯影的,是很逼真的,每个人审视镜中灯,变换 角度去看,就会见到确是如此:像秋潭中的千尺长虹,似明湖中的一轮皓月,是形容得妙的,确是气象万千、光辉夺目的,如《红楼梦》、《风月宝鉴》一书中反映出来的种种世态 人情一样。颈联"是幻是真俱属妄,为空为色了无尘",尾联"禅龛一瓣遥相对,欲向维摩参筏 津",如不把它当成比喻,而真当咏物,就实在说不通,勉强解释,如大学讲堂那样,就比反过来直接把它当成咏《石头记》和"一芹一脂"更为牵强。
因此我以为真咏镜中灯是不可能的,借咏镜中灯为名以咏《石头记》、《红楼梦》、《风月 宝鉴》是非常可能的。前两联以高悬的镜子来象征《风月宝鉴》,以镜中灯影的种种形态来 象征或比喻《红楼梦》中的无数裙钗及种种情事,似又非是,非是又似,有一种意境,耐人 寻味,逗人遐想,是对那一面《宝鉴》及鉴中典型人事的形象的描述,是很恰当的。后两联 是 敦氏对镜中灯、书中影的一种评论。"是幻是真"是说书中内容,也即镜中的种种影像;"为空为色"是说二人写批此书的目的。敦敏认为一切均属虚妄:"幻"原就没有,"真"虽 非幻,但也早已过去,也与幻没有什么不同了;"空"原即是无,"色"原虽不空,今已看 破,也已成空了。两个人都老了,都看破红尘,不起尘心——凡心尽了了:一个是"天 上仙子",一个是"野寺情僧",各立禅龛遥遥相对,整日参禅问卜,细揣梵经。维摩是佛名,"向维摩参筏津",也即参禅问道,寻求超度迷津的仙舟和渡迷津的方法。
第二首也与之相类。开始一句说纯净的、污秽的都在这一面镜子中反映了出来,对社会对自 己都如实地全面地作了剖析,是谓现实主义也。第二句"菱花灿熳篆寒烟",是说这面菱花 镜,神奇的宝鉴,不断地焕发出种种光焰,虽不是真"月照婆罗树",也不是真"花生舍利 莲",但却恰似如此,和真的一样。所谓"一个个歌有裂石之声,舞有天魔之姿,虽是装演 的形容,却作尽了悲欢情状"。这里敦氏用的是佛语,这从另一方面折射出原《镜中灯》的 作者是一个尼姑或道士,写的也是这一类的禅经道语。颈联"太极"是我国古代道家的一 种理论,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云云,现在是极未分已有象,一个人分出许多像 ,幻出无数裙钗,也是指《红楼梦》一书。而"珊瑚"一句是重要的文字,它指明那束深藏 海底的珊瑚都快烂了,但仍然居海底而不见天日,——不得见天日!这是多么令人痛惜而 又莫可奈何之事呀。它形容的是什么?象征的是谁?不是很明白也很恰当吗?最后两句"试从 生灭窥消息,明镜台空心静娟",是说试着从书中人物的生灭、事件的变换去窥探消息,寻 揣二人的心境,敦敏认为他二人都已达到了"明镜台空"——五祖慧远的境界,因而心平 意静,没有凡心了——这其实是不对的。
因此我说敦敏这两首诗是说的《红楼梦》,次的是梅溪或雪芹的韵,是很可能的,而最可能 的是次的孔梅溪的诗韵,也即明义咏的"倾城"的韵。因为一般他们对"雪芹"二字是不避 的,惟有对"梅溪"二字是绝对的避口不谈。
因此《镜中灯》大约即是梅溪的另两首诗的诗题,望高明指教。
《懋诗》中还有几首咏"花"诗,和《绿集》中的花诗一样,是值得一说的。其中最显眼的 当属《菊枕》一首,和前二首和韵一样,也排于壬午年,其诗如下:
几年瘦菊伴闲吟,忍使飘零委暮砧?
残蕊淡随清夜永,余香幽共黑甜深。
听秋漫向东篱觅,入梦应来陶令寻。
惭愧邯郸同一枕,何如常卧白云岑!
和红楼菊花十二咏相似,这里显有红诗的特色,我很疑是继《菊影》、《菊梦》后,写的讲 红楼菊花的诗。首联"几年"、"忍使"解作写菊本来就不通:如花谢木枯意味死亡,那 菊花根本说不上"几年",如果以多年生草本植物论,花落枝枯不算死亡,也无忍不忍可谈 ,其喻人是显然的,即是说这枝菊——这位被比为菊的瘦弱的女子曾和他一块共处,一 起谈诗论文了几年,感情极为投合,今一旦被赶出去,怎忍心看她一个人飘零独处,在清砧 怨笛中过日子,所以就和她的"残蕊"、"余香"一起入梦,——她已非当年倾城倾国 艳冠群芳时的形容了。"清夜黑甜",是形容永夜的甜梦,"随清夜永","共黑甜深", 就是形影相随共处同一梦里——这只有像我们这样理解,指一芹一脂梦中——《红楼 梦》中相会才近于情理。颈联"听秋漫向东篱觅,入梦应来陶令寻",是说不要听了秋声 便向东篱边去觅,漫觅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她本不是凡菊,不在那里,而是要入梦,应入 梦来陶令身边去寻——应进入《红楼梦》里,来梦中陶令的身边或"陶令"——指雪 芹的梦中去寻,他二人正在梦里相会呢!尾联:"惭愧邯郸同一枕,何如常卧白云岑" ,意为梦中虽好,到底不如在"白云生处",找一块清净的地方一起生活为是。故以"惭愧 "二字冠于"邯郸一枕"前。"卧白云"和陈抟出家无关,应是小杜"白云生处有人家", 枫林"红如二月花"句化来。
此外,癸未诗,《小诗代简寄曹雪芹》后,还有两首咏花诗,录之如下:
月下梨花
院落溶溶暗自芳,是空是色费评章。
画栏幽隔花无影,皓魄光摇雪有香。
好向晶帘看漠漠,疑从云路梦茫茫。
天然合作婵娟伴,沽酒何须更洗妆。
风中杨花
半天晴雪隔帘栊,直欲飘飘上碧空。
淡荡自应随化境,飞扬岂必藉春风。
愧余岑寂如沾蒂,似尔逍遥忽转篷。
一望弥漫猜色相,不妨真幻有无中。
我认为也都是写梅溪和雪芹的。前一首《月下梨花》,首句"院落溶溶暗自芳"是纪实,说 那梨花独自在溶溶院落里寂寞自开,是喻那一女子独自在空山野寺中寂寞生活。次句"是空 是色费评章",是分析缘由,她出家离尘独处空山当然"为空"——因看破红尘,万念俱 空,才归空门的。但又是"为色"——是为了爱情,为了她心爱的人,为了爱他,才独 处尼庵的。因此才说"为空为色"是"费评章"——难以评说的。二联"画栏幽隔花无 影",是说画栋雕梁间无她的影子;"皓魄光摇雪有香",是说只有在山间月下、洁白的月 光中 才可以嗅到花的清香。两句影香并列是互补写法,总写她的深居简出。三联从雪芹角度写, "好向晶帘看漠漠",他好向、爱向、常常向晶帘处"看漠漠"——看不见她的踪影,漠 漠无人,但他仍是好看,禁不住要看;"疑从云路梦茫茫",是说有时她真的出现在面前, 又 常常令他不敢相信而以为是梦,是从茫茫的云路即梦中来的——只是梦罢了。两句写出了 二人相思相恋的情景,颇为动人。结句"天然合作婵娟伴,沽酒何须更洗妆",是敦敏的意 见,他认为他们俩本是天然合作的婵娟伴侣。"梨花"——李氏和曹子雪芹本是天生佳 偶,人间良伴,又何须要这样两地分居,彼此痛苦,连沽酒都须重新洗妆一番,——太不 该了!诗表达了敦敏的良好愿望与明义诗同,但他却不知道他写此二诗时,包括前邀雪芹集 饮诗时,雪芹已早在数月之前"泪尽而逝"了,并且是在年三十的晚上!
后一首《风中杨花》,起首"半天晴雪隔帘栊,直欲飘飘上碧空",这里"晴雪"指杨花, 所谓"杨花似雪,雪似杨花",在帘外半天浮游,仿佛欲飘飘然直上蓝天,两 句总说形势。颔联"淡荡自应随化境,飞扬岂必藉春风",是写杨花本质,和贬杨花责柳絮 的大人先生们不同,这里敦敏也仿梅溪对之持赞颂态度,说她本质是淡泊坦荡的——不为 权势黄金牵累,因而自应轻易地达到化境——修行的最高境界,因其本质即是通灵的,与 佛心相近的,所以她能飞上青云,远离浊世,绝非是借春风之力,藉春风才出世离尘。颈联 "愧余岑寂如沾蒂,似尔逍遥忽转篷",其"余"兼指雪芹与自己,仍难脱俗,难以安于岑 寂生活,都不及你能这样逍遥自在地归入空门。"转篷"即回头。"忽转篷"——忽 然地轻易地便兜转风帆,驶向彼岸。总之是赞她的灵心仙骨是世人所不能的。最后两句"一 望弥漫猜色相,不妨真幻有无中",是告诉读者如想知其色与相——她的天姿慧质,不妨在 真幻有 无的境界中去猜去想。整首诗明显是受梅溪《柳絮词》的影响且有突破,又反过来用以赞颂 梅溪。
其它还有不少如《全虚花十咏》、《春柳十咏》等,都值得细品,特别是《秋海棠》一诗与《菊 枕》全同,这里先不说了,下面来讲敦诚的一些讳名的诗作。
大家知道,敦诚是敦敏之弟,也是雪芹的重要友人。他的《四松堂集》、《鹪鹩庵杂记》中 有《寄怀曹雪芹沾》、《赠曹雪芹》、《佩刀质酒歌》、《挽曹雪芹》等诗 及其它记载,并留下了雪芹《题琵琶行传奇》末二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是考红的重要史料。这里不论,只讲其未标明姓名的诗歌。
和明义的"鹤"诗相对,敦诚也有一首咏"鹤"诗,题目叫做《病鹤》,其文如下:
槎枒瘦骨卧苔茵,力薄摩霄空望云。
无分乘轩过凤阙,自甘俛首向鸡群。
病魂虽怯秋来警,清唳犹能天上闻。
丁令不归华表在,成仙往事讵堪云。
照我猜,敦诚诗中的这一个鹤,和明义诗中的鹤,雪芹诗中的鹤,都是一种含义,都是用来 比拟那些历尽浩劫,无可奈何不得不归于"佛门"、"仙境"的不幸女儿,所谓"仙子"是 也。明家笔下的"仙女"本来就只有这一种含义,只有那些愚昧无知的庸人俗子,才以假作 真,相信真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力而想入非非,甚至胡编乱造,蛊惑人心,流毒世界,佛祖是 不能为其负任何责任的。所谓"独步无畏"、"降龙伏虎",不是靠的超自然的法力,而是 靠 的真理,靠的客观法则和生动机智,淋漓尽致的剖析,令恶人畏惧、退缩,暴君佞臣皆匍匐 脚下而不敢仰首,因为真理的光焰正逼视着他。
在这首七律中敦诚塑造了一个"病鹤"的形象:它受尽折磨而瘦骨槎枒,独卧在苔茵之上。它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无力、再也不能向云霄翱翔了。只能"空望云" ,静静地卧在地面,无望地看着远天。它是一个"有命无运"的生存,它无分乘轩过凤阙- -去那些高贵处所,它就"自甘俛首",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来,走向鸡群, 抿翅不语,也作出鸡的样子,和凡俗的鸡混到一起去了。因而人们也以为它不过是一只鸡了 , 甚至还以为它不及那些花哨的、雄壮的,登高引颈的鸡,从而作出种种讥诮和嘲讽。如天鹅 在鸭群中一样。然而它毕竟是一只鹤,而且还是一只非凡的仙鹤,虽然痴,虽然怯,但是秋 后——至人生的秋日之后,终于现出了它本来的机警,它的清唳之声是那样的超凡脱俗 ,醒世警人,振聋发聩,甚至响彻云霄,天上也能听到。可惜的是丁令,丁令威已经一去不 返,"仅余华表魂归去",永没于高天的深处,他们俩共同修炼成仙的往事,再也不堪言说 了!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就此而止,只谈形象如何生动鲜明,语言如何简洁隽永,不该也不可以" 发隐抉微",探寻一下背后的隐意呢?我以为这种观点是无理的,过去不同于现在,中国不 同 于西欧,用今天去衡量过去,用西欧资本主义时代的艺术教条去硬套中国封建时代的古典作 家和古典作品,不论说的如何花哨,如何头头是道,和历史唯物主义必然地没有关系!
那么,这个曾经自甘俛首向鸡群的鹤,秋来终于发出如是清唳之声遍传天上 的这一只又痴情又怯弱的鹤,在爱她的丁令死后,化鹤归辽,一去不返,永没天际之后,这 一只瘦骨槎枒独卧苔茵,无力地仰望云天的病鹤,究竟指的是谁呢?我想是 孔梅溪, 只有她晚年在《石头记》一书的批注中写下的那些警句,那一些千古不磨的评语,能够与这 一病鹤的清唳相当。
让鸡去嘲笑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吧!鸡总是鸡,鹤终是鹤!
据《四松堂集》,这首诗排在《广济寺》后,《佩刀质酒歌》前,如真是严格编年的,那我 可真是胡乱放矢了。但我却从来不相信此点,故妄说如上,请明家指导。
下面来谈他的《题芦雁四首》。
枫叶芦花作雨声,西风双雁破秋清。
暮云无际江天阔,却下寒烟相对鸣。
遥看浑疑减脚鹅,波漂菰米岸青莎。
此间谋食差堪乐,一出江芦弋者多。
往来不作置书邮,飞宿江干寂寞秋。
莫道生平太孤洁,相逢一顾有沙鸥。
闲云万里足翱翔,呼伴衔芦下古塘。
今夜卧游清梦远,孤篷细雨落潇湘。
这就是敦诚的芦雁诗。在诗中他写了一对芦雁——是离开万里江天来芦塘的大雁,而非只 会在苇塘生活的特别的雁。在"枫叶芦花作雨声"的时节,即清秋时节,他们不去暮云 无际的江天飞行,却"下寒烟",来到古塘中过清淡的生活。以如雨打芦花枫叶沙沙作响来形 容秋天是很妙的。这两只大雁就这样在西风中划破清爽的秋空,来到了这里,下到了寒烟漠 漠的苇塘中,相对鸣叫,你唤我,我呼你,甘心在这寂寞的山野间安居。这即是第一首的内 容。第二首进一步写那双雁远远看去"浑疑减脚鹅"——和不会飞行的鹅一模一样,人 们也以为它们是普通的鹅。仅仅只是着眼于波上漂浮的菰米和岸上的青莎,安于在苇塘中过 平淡的生活。因为谋食此间虽然清苦却也堪乐,而世上虽好却充满凶险,且愈高愈险,要是 一飞出江芦,高上蓝天,那"弋者"——射猎者可就太多了!因而它们就不肯飞出去了,但 生活却是孤独寂寞的。第三首进一步说它俩孤寂地生活在荒凉的苇塘之中,没有其它的同伴 ——没有那些南来北往为人传书带信的雁群做伴,它们不理它俩,它俩也不理它们。" 太孤洁",是因高洁而孤独,而没有朋友,而且是"太孤洁",平生因不肯同流合污而陷于 孤 独之中,无人解其中味。对此敦诚说,你们不要说生平太孤洁无人理解,要知道"沙鸥"- -虽远不能和你们相比,但它们是尊重你们、敬仰你们,愿意与君为友的;相逢时的一 顾,尽显了它们的真心。最后第四首进一步写那双足以在万里云间翱翔的芦雁,它们不去江 天却"呼伴"——相互召唤,"衔芦"——口中衔着芦苇,全是土气平凡无能的样子 ,"下古塘"——下到这古老的苇塘中来。做什么呢?它们在这儿做什么呢?当然是做梦 ,今天夜里它们又要"卧游"——进入遥远的梦中,进入潇湘之孤篷细雨中,梦 处士的梅花和梅花的处士。潇湘鸣雁从来指代儿女之情。
以上是敦诚的《芦雁四首》和我们的解释——始终说的是一对芦塘之雁,无一句及人, 难道读者真的看不出,这始终是写人,借雁写人,以这一对芦雁来喻一对才调非常的情人, 即"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吗?在弄懂了红楼诗歌以后,再来看这一切,真是轻车熟路 ,毫无 阻碍,左不过是用比喻,用象征手法,以写难以明写之人,述难以直述之事而已。且文章因 此而形象生动,历历如在目前,言有尽而意无穷,余音袅袅,余味永永,实在是一种好的表 述方式,也是好诗。
和芦雁不肯去广阔无际的江天云海翱翔一样,他俩也不肯去国家廊庙之上出将入相,也不肯 去万里封疆作大吏督抚,而是甘心到西山脚下隐居,过平淡的山野生活,衣粗食淡,与凡夫 俗子同。——这样虽然清苦却可以避开"五阴浊世",躲开那个凶险罪恶的地方,苦却 堪乐,相反"一出江芦"飞上高天,居国家廊庙之上,以他们的杰出的才识难免招来同行的
妒忌,射出种种明枪暗箭;他们忧国爱民济世补天的理想又难免与昏聩、无 能、狂傲、残暴的君主发生矛盾,引来杀身之祸。所谓"峣峣者易折,皎 皎者 易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所以他二 人就甘愿 在荒僻的西山深处过贫困的生活。甚至被鹅们轻视,遭俗人讥讽,因而难免"太高人愈妒 ,过洁世同嫌",深感世无知音,发出"谁解其中味"的慨叹。对此敦诚说, 你们不要说"生平太孤洁",我们虽只是些渺小的沙鸥,远远不能和"云间万里足翱翔"的 你们相比,但我们是敬仰你们、尊重你们的,愿意与君为友的,"相逢一顾"、"隔院惊呼 意倍殷"可以表明一切。那么这一对"呼伴衔芦下古塘"的芦雁——这一对才识出众又装 束平常的儿女,他们在这西山深处做什么呢?敦诚告诉我们:是做梦,今夜他们又要卧游在 遥远的清梦之中——忆江南旧事的《红楼梦》里,"怡红院"、"潇湘馆"中,在梦中团聚 ,借笔墨传情——写作和评注《石头记》一书,就是他二人的爱情和事业。
和《病鹤》一样,这也是记述"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诗作,我以为也是无疑的。
与明义的咏红梅,敦敏的咏菊咏棠咏梨花杨花一样,敦诚也有些咏花诗是写"一芹一脂"的 。《四松堂集》中的《咏未放桃花》即是一例:
自是春情未解谙,何时酒晕玉肌酣。
枝寒铁网珊瑚嫩,锁控金铃豆蔻含。
愁里未逢褒女笑,小时尤觉宝儿憨。
芳心只欲常如许,一媚东风便不堪。
这就是咏《未放桃花》全文,其前尚有一段小序言真有一束桃花在那里未放云云。以芹诗为 突破口,借助明义,我根本不相信他这套说明,而且他愈说明,我愈不信:小小龄官画蔷都 有深意,何况是他们!
整首诗除了颔联还切合点桃花,有"枝寒"、"豆蔻"字样外,其它包括 首 联"自是春情未解谙,何时酒晕玉肌酣",颈联"愁里未逢褒女笑,小时尤觉宝儿憨"及末 联"芳心只欲常如许"等等无一不是直写女儿的文辞。所以我也非常相信这也是写一个女子 ,一个如珊瑚似豆蔻的女人。而且从颈联中"小时尤觉"云云,则知这一被 比为"未放桃花"的女子——未婚的女人已不是小时了。
诗说这一女子至今仍未结婚,不知何时才会"酒晕玉肌酣"——何时才能入洞房,饮交 杯酒而脸呈红晕肌肤酣畅,这原因敦氏说自是,自然是她还未有深解春情,不懂儿女之爱, 爱得不深的缘故。在这里敦诚第一句即是说谎,夫岂未解谙,实是与章台柳氏等女儿一样, 都是无可如何的结果。颔联则点出了真正的原因,她作为铁网寒枝上的一朵珊瑚—— 罪恶世界里的一名才貌双全的弱女,一束被锁控金铃的豆蔻——深锁于梨园的佳人,被罩于尘网,被锁于伶园,作为一束嫩珊 瑚,一枝弱豆蔻,又怎能与浊世抗衡,和相爱的人在一处呢?颈联上句" 愁里未逢褒女笑"是写她现今的生活,如褒女整日愁眉泪眼,从未见过她笑,下句"小时尤 觉宝儿憨"是说当年她小时的情况,整日叽叽呱呱,大说大笑,憨玩淘气,如宝儿格外娇憨 。今昔对比真是两重天地。尾联"芳心只欲常如许,一媚东风便不堪",是说她的心—— 女儿的芳心惟愿能常如许,常常和儿时一样,但命运作弄,一旦在东风里开放——步入梨园 ,成了红伶名妓,"便不堪"——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那么这个被罩于尘网、被锁于梨园的小时极为憨玩天真后来愁眉泪眼默默忍笑的女子,这一 束"未放桃花"究竟像谁?是谁?我就不说了。
有一种理论说:咏物诗就是咏物诗,咏花诗就是咏花诗,咏未放桃花就是咏的未放桃花,它 就真立在某处,其中的女儿字样、闺阁形容只是一种"拟人化"的手法,是为了描述更生动 形象而已!或许是,都算作一说好了。
和明义、两敦类似,张宜泉——雪芹的另一友人,他的《怀曹芹溪》、《题芹溪居士》 、《伤芹溪居士》、《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是大家熟知的。——他的《春柳 堂诗稿》中也有咏花诗,其一题目即是《咏盆中海棠》,另一首虽未标明也和海棠花有关, 结束也归到海棠,其文如下:
咏盆中海棠
蜀花毕竟识秋期,盆置清商数本披。
近榻初疑春睡早,映帘犹认晓妆迟。
叶凝浅绿连风冷,朵晕微红带露欹。
但使夔城逢杜甫,当宴岂肯不留诗。
和敦诚一样,张氏也声称"时馆中有秋海棠数盆故云"。——和真的一样。不同的是张诗比 敦诗更像一首咏物诗——咏花诗。什么"数本披","连风冷","带露欹", "叶凝浅绿","朵晕微红"等,但也有"春睡"、"晓妆"等女儿字样。也不能排 除我的怀疑:它也可能是咏棠村孔梅溪的诗歌。
全诗说,秋天了,海棠也是识秋期的,知道秋之威力的,它的数本枝干已经离披垂下,在冷 风寒露里,它的浅凝的绿叶、微晕的红朵,也"连风冷","带露欹",不似先前了。虽然 仍 有些像春睡或晓妆的妃子,但毕竟不敌肃杀的寒秋。倘使让它逢到夔城杜甫,杜甫当宴,面 对蜀花,一定会留下美好的诗歌的。这是讲得通的。但是反过来说这是借物喻人,借海棠写 棠村,借海棠在秋日寒风中日渐倾欹枯萎,来比喻那位女儿棠村在人生的秋天,在社会和时 代的风雨里日渐衰老,不比先时"艳冠群芳"的景况,也未必就怎么牵强。杜甫作为诗圣, 这里借指雪芹,说二人倘于此相逢,面对此情此景,他怎么会不留诗呢?我看这样讲来未必 就讲不通。
这大概即是所谓处处都讲得通,处处无法坐实的那一种情况了。
下面来谈宜泉的另一首诗:《散馆后晚窗客过未遇戏题有寄》全文如下:
散馆后晚窗客过未遇戏题有寄
晚槐孤馆听蝉时,小院无人客到迟。
春动或疑梅自觉,云来翻笑鸟何知。
横床凤尾撄书幌,绕几龙涎出砚池。
底事致君清兴减,海棠空好不留诗。
此一诗和前一首紧挨着,我以为它和《咏盆中海棠》是姊妹篇。有寄者,寄过客也。客者, 芹也。未遇者,客来太迟,馆已散,棠已去,芹始来也。戏题者,玩笑也。特别颔联真有 戏客之味。其中的梅呀、春呀、云呀、鸟呀,都是对他二人的戏称,意思是梅花开了春汛动 了梅花自己知道就是了,你白雪又从何而知随后也来了呢?云影飘过原无声响,可笑的是你 这鸟又从何得知也跟着就飞来了呢?所以说是"戏题有寄",否则晚槐听蝉之时,海棠正开 ,春呀,梅呀,怎么解释呢?颈联写的是雪芹著书,也是该客一生的主要活动,宜泉用" 横床凤尾撄书幌,绕几龙涎出砚池"来形容此事,凤尾撄书,龙涎出砚,一方面写环境的清 幽,一方面写笔墨之惊人。尾联"底事", 何事,"致君",即使你, 雪 芹,"清兴减"已不似从前,没那么多清兴了,因而甲戌抄阅再评后又过了那么多年,全书 仍未最后完成。而清兴之所以减,主要是因为世无知音:自己如是悲恸的行文,而人家仅仅 只"付诸一笑",更有甚者反加种种污词!"世混浊莫余知兮,愿从彭咸之所居",哪里还 有 什么心思续写呢?所以"海棠空好",她刚来过,宜泉还写了一首咏棠诗,而这位"夔城杜 甫",听了宜泉转叙以后,也没留诗,就那么走了。
因此,宜泉才写此以寄。
整首诗前半戏谑,后半渐转严肃——原是戏不起来的。
最后来谈谈"北静王"永瑢的《竹夫人》一诗。原诗见他的《九思堂诗钞》 ,全文如下:
竹夫人
怀抱含冰雪,深闺久擅声。
半床明月伴,一枕楚云生。
苦节消磨尽,虚心辗转倾。
沈腰便瘦削,湘泪染晶莹。
淇水思归远,熏风引梦轻。
幻离怜个个,好合属卿卿。
镂骨欢原密,开襟妒早平。
此君宁解语,彼美若为情。
空洞灵犀透,伶俜翠袖横。
颇存林下韵,差让掌中轻。
锦瑟长堪较,桃笙倦屡更。
鸾凤姿本逸,松柏操俱贞。
藉腝难慰老,濒秋漫背盟。
蕙裳骚客佩,芦被夜渔檠。
巧拙多殊制,炎凉了不惊。
平安烦报取,对影慰宵征。
从题目看,这是一首咏"竹夫人"的诗。所谓"竹夫人"者,一般指的是一种夏日取凉的用 具:以竹子编成,中间空空,夏日用以抱着取凉,被赠以"夫人"的美称。而咏竹夫人即是 咏这种东西:永瑢一时心血来潮,对这种东西发生了浓厚兴趣,故长歌一首 以咏之——这当然是不会有的事,前人亦然。
其实从全诗来看,他咏的明明是另一种"竹夫人"——清雅如竹的某某夫人,即泪染斑 竹的"潇湘妃子",是借"此君"以咏"彼美"——借"宁解语"的"此君",以咏"若为 情 "的"彼美"的。这插在诗中间的一联,两句虽平平,但却是全诗的点睛之笔,是所谓的" 诗眼",把握住了这两句,也就基本把握住了全诗,不会出大错误了。
其中"空洞灵犀透"八句是对"彼美",清雅如竹的某某夫人的热情赞美,说她心思灵慧, 体态轻盈,性情爽朗有林下风韵,艺技超群无国手堪较,更兼姿色超逸如同鸾凤,操行贞烈 ,宛若松柏——使用了一切最美好的赞词来称颂这一位"此君"后面的"彼美",即梅 溪。
而开篇"怀抱含冰雪"等八句则是对彼美最终结局的深切同情。写她满腹愁情,独处深闺, 只有半床明月相伴,一枕楚云常随,受尽折磨,消尽苦节,虚心痛彻,辗转难宁,以致沈腰 瘦削,湘泪晶莹,病病弱弱,珠泪不干。其中第一句"含冰雪"是说她心性高洁如怀抱冰雪 ,同时也有历遍冰霜、处境寒凉的意味。而第二句中的"擅声"也即是禅声——吟诵禅 经的声音。意谓这位彼美很久以来就是过的这种青灯黄卷的生活,在"莲华"和"贝叶"中 度日。所以虽谓"深闺"实际是庵堂。
"淇水"一句是怀乡思旧,"熏风"一句是引出梦来。整联是说对往事和旧家的怀念是一阵 熏风,把他们引入了清梦之中——导入了《红楼梦》里,事实确是如此。因而下面方有 "幻离怜个个,好合属卿卿"之句。意谓书中的种种离别,宝玉与黛玉、湘莲及三姐等等的 离 别虽个个令人怜惜,但毕竟都是"幻离",而真的合众人之美的只有"卿卿"一人,他礼赞 的彼美,这位"深闺久擅声"的夫人——是"夫人"也非夫人,是"仙女"也非仙女。 "藉腝难慰老"," 腝"即暖,说往事假事纵好,毕竟难慰红颜日老;"濒秋漫背盟"是 说到后来,到人生的秋天,无事不违反自己的心愿,自己的誓盟,自己的苦节和贞操。
因而只好靠骚人词客,日樵夜渔的曹子,着此《石头记》一书,制此"竹夫人"——蘅 芜君——假妻子,对此影以慰那位"宵征"——夜行人——也即是"彼美", 那位夜夜徘徊在水边池畔的绛珠仙子。
虽说他早已历遍炎凉,尘心尽了,但面对她的景况,犹不能不写此书,制此君以慰彼美,报 取平安!
从"镂骨"、"开襟"一联,可见他二人也曾做过夫妻,不过都早成过往了。
因此,我说这也是说"一芹一脂",写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诗歌。永瑢也是熟 知雪芹和梅溪的。
全诗与明义的诗近似,虽诗味不深,格调平平,然热情奔放,感情真挚,也自有其动人之处 。
宝钗竹夫人一谜当非外行妄拟。
以上就是我对这些"新史料"的辨析和解说,由于本人学识浅薄,才力不足,以上浅说 难免种种差错,敬希方家指教。
其他墨香、桂圃、汝猷、贻谋、朱大川、汪易堂、寅圃、永忠、永奎、弘旿、弘晓、明仁、明琳、程文起、庆睛邨、似邨、李赓堂等人的诗文中,都可能有曹雪芹与孔梅溪的材料,我因囿于条件,就不能论及了。寄望于来哲矣。
阎肃林(1983年9月至199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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