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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待访录
星期五 十二月 11, 2009 8:33 pm
明夷待访录
[明]黄宗羲著
顾宁人书(丙辰一六七六年)
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粗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稔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唯奉春一策,必在关中,而秣陵仅足偏方之业,非身历者不能知也。但鄙著恒自改窜,且有碍时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倘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胜祷切!同学弟顾炎武顿首。
《明夷待访录》作者自序
余常疑孟子一治一乱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乃观胡翰所谓十二运者,起周敬王甲子以至于今,皆在一乱之运;向后二十年交入“大壮”,始得一治,则三代之盛犹未绝望也。前年壬寅夏,条具为治大法,未卒数章,遇火而止。今年自蓝水返于故居,整理残帙,此卷犹未失落于担头舱底,儿子某某请完之。冬十月,雨窗削笔,喟然而叹曰:昔王冕仿《周礼》著书一卷,自谓“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攻也”,终不得少试以死。冕之书未得见,其可致治与否,固未可知;然乱运未终,亦何能为“大壮”之交。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或庶几焉;岂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遂秘其言也!癸卯,梨洲老人识。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已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已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已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去之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已,以天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亿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其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滕,固扃钥,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顾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原臣
有人焉,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夫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资于事父也;杀其身者,无私之极则也;而犹不足以当之,则臣道如何而后可?曰: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敢从也,况于无形无声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许也,况于杀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辨也;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昵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谓臣为君而设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后牧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橐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足危吾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亦以为纤芥之疾也。夫古之为臣者,于此乎,于彼乎?
盖天下之治世,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执绋,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娱笑于木者之前,从曳木者以为良,而木者之职荒矣。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万厉初,神宗之待张居正,其礼稍优,此于古之师傅未能百一;当时论者骇然居正之受无人臣礼。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能以师傅自待,听指使于仆妾,而责之反是,何也?是则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谓臣者以为鹄矣,又岂知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耶!
或曰:臣不与子并称乎?曰:非也。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远日疏,久之而气不相似矣。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夫然,谓之臣,其名累变;夫父子固不可变者也。
原法
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何以言之?二帝,三王知天下之不可无养也,为之授田以耕之;知天下之不可无衣也,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无教也,为之学校以兴之;为之婚姻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以防其乱;此三代以上之法也,固未尝为一已而立也。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是故秦变封建而为郡县,以郡县得私于我也;汉建庶孽,以其可以藩屏于我也;宋解方镇之兵,以方镇之不利于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为天下之心哉,而亦可谓之法乎?
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之者也;山泽之利不必其尽取,刑赏之权不疑其旁落,贵不在朝廷也,贱不在草莽也。在后世方议其法之疏,而天下之人不见上之可欲,不见下之可恶,法愈疏而乱愈不作,所谓无法之法也。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箧者也;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用一人焉则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欺。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箧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唯筐箧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也。
论者谓一代有一代之法,子孙以法祖为孝。夫非法之法,前天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乃必欲周旋于此胶彼漆之中以博宪章之馀名,此俗儒之剿说也。即论者谓天下之治乱不系于法之存亡。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苟非为之远思深览,一一通变,以复井田,封建,学校,卒乘之旧,虽小小更革,生民之戚戚终无已时也。即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谓有治法而后无治人。自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终不胜其牵挽嫌疑之顾盼;有所设施,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苟简,而不能有度外之功名。使先王之法而在,莫不有法外之意存乎其间;其人是也,则可以无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至深刻罗网,反害天下。故曰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置相
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
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候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盖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犹公,候,男之褫相去;自内而言之,君之去卿,犹卿,大夫,士之逃相去;非独至于天子遂截然无等级也。昔者伊尹,周公之摄政,以宰相而摄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摄卿,士之摄大夫耳。后世君骄臣谄,天子之位始不列于卿,大夫,士之间,而小儒遂河汉其摄位之事;以至君崩子立,忘哭泣衷纡之哀,讲礼乐征伐之治,君臣之义未必全,父子之恩已先绝矣。不幸国无长君,委之母后,为宰相者方避嫌而处,宁使其决裂败坏,贻笑千古,无乃视天子之位过高所致乎!
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必答拜。秦,汉以后,废而不讲,然丞相进,天子御座为起,在舆为下。宰相既罢,天子更无与为礼者矣;遂谓百官之设,所以事我,能事我者我贤之,不能事我者我否之。设官之意既讹,尚能得作君之意乎!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贤为贤者矣,不亦并传子之意而失者乎!
或谓后之人阁办事,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也。曰:不然。入阁办事者,职在批答,犹开府之书记也,其事既轻;而批答之意,又必自内授之而后拟之,可谓有其实乎!吾以谓有宰相之实者,今之宫奴也。盖大权不能无所寄;彼宫奴者,见宰相之政权坠地不收,从而设为科条,增其职掌;生杀予夺出自宰相者,次第而尽归焉。有明之阁下,贤者贷其残膏剩馥,不贤者假其喜笑怒骂,道路传之,国史书之,则以为其人之相业矣。故使宫奴有宰相之实者,则罢丞相之过也。阁下之贤者,尽其能事则曰法祖;亦非为祖宗之必足法也,其事位既轻,不得不假祖宗以压后王,以塞宫奴。祖宗之所行未必皆当,宫奴之黠者又复举其疵行,亦曰法祖,而法祖之论荒矣。使宰相不罢,自得以古圣哲王之行摩切其主,其主亦有所畏而不敢不从也。
宰相一人,参知政事无常员。每日便殿议政,天子南面,宰相,六卿,谏官东西面以次坐。其执事皆用士人。凡章奏进呈,六科给事中主之;给事中以白宰相,宰相以白天子,同议可否。天子批红;天子不能尽,则宰相批之,下六部施行。更不用呈之御前,转发阁中票拟,阁中又缴之御前,而后下该衙门,如故事往返,使大权自宫奴出也。
宰相设政事堂,使新进士主之,或用待诏者。唐张说为相,列五房于政事堂之后:一曰吏房,二曰枢机房,三曰兵房,四曰户房,五曰刑礼房,分现以主众务,此其例也。四方上书言利弊者及待诏之人皆集焉,凡事无不得达。
学校
学校,所以养士也。然古之圣王,其意不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非谓班朝,布令,养老,恤孤,讯馘,大师旅则会将士,大狱讼则期吏民,大祭祀则享始祖,行之自辟雍也。盖使朝廷之上,闾阎之细,渐摩濡染,莫不有诗书宽大之气;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是故养士为学校之一事,而学校不仅为养士而设也。
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摘以为非。簿书,期会,钱谷,讼狱,一切委之俗吏。时风众势之外,稍有人焉,便以为学校中无当于缓急之习气。而其所谓学校者,科举嚣争,富贵熏心,亦遂以朝廷之势利一变其本领;而士之有才能学术者且往往自拔草野之间,于学校初无与也,究竟养士一事亦失之矣。
于是学校变而为书院;有所非也,则朝廷必以为是而荣之,有所是也,则朝廷必以为非而辱之。伪学之禁,书院之毁,必欲以朝廷之权与之争胜。其不仕者有刑,曰:“此率天下士大夫而背朝廷者也。”其始也学校与朝廷无与,其继也朝廷与学校相反,不特不能养成士,且至于害士,犹然循其名而立之,何欤?
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乃论者目之为衷世之事;不知其所以亡者,收捕党人,编管陈欧,正坐破坏学校所致,而反咎学校之人乎!
嗟乎!天之生斯民也,以教养论之于君。授田之法废,民买田而自养,犹赋税以扰之;学校之法废,民之之而失教,犹势利以诱之;是亦不仁之甚。而以其空名跻之曰“君父,君父”,则吾谁欺!
郡县学官,毋得出自选除;郡县公议,请名儒主之。自布衣以至宰相之谢事者,皆可当其任,不拘已仕未仕也。其人稍有干于清议,则诸生得共起而易之,曰:“是不可以为吾师也。”其下有五经师,兵法,历算,医,射各有师,皆听学官自择。凡邑之生童皆裹粮从学,离城烟火聚落之处士人众多者,亦置经师。民间童子十人以上,则以诸生之老而不仕者充为蒙师。故郡邑无师之士;而士之学行成者,非主六曹之事,则主分教之务,亦无不用之人。
学宫以外,凡在城在野寺观庵堂,大者改为书院,经师领之;小者改为小学,蒙师领之;以分处诸生受业。其寺产即隶于学,以赡诸生之贫者。二氏之徒,分别其有学行者,归之学宫,其馀则各还其业。
太学祭酒,推择当世大儒,其重与宰相等,或宰相退处为之。每朔日,天子临幸太学,宰相,六卿,谏议皆从之。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
天子之子年至十五,则与大臣之子就学于太学,使知民之情伪,且使之稍习于劳苦。毋得闭置宫中,其所闻见不出宦官宫妾之外,妄自崇大也。
郡县朔望,大会一邑之缙绅士子。学官讲学,郡县官就弟子列,北面再拜,师弟子各以疑义相质难。其以簿书其会不至者罚之。群县官政事缺失,小则纠绳,大则伐鼓号于众。其或僻僻郡下县,学官不能骤得名儒,而郡县官之学行过之者,则朔望之会,郡县官南面讲学可也。若郡县官少年无实学,妄自厌老儒而上之者,则士子哗而退之。
择名儒以提督学政;然学官不隶属于提学,以其学行名辈相师友也。每三年,学官送俊秀于提学而考之,补博士弟子;送博士弟子于提学而考之以解礼部,更不别遣考试官司。发榜所遗之士,有平日优于学行者,学官咨于提学补入之。其弟子之罢黜,学官以生平定之,而提学不与焉。
学历者能算气朔,即补博士弟子;其精者同入解额,使礼部考之,官于钦天监。学医者送提学考之,补博士弟子,方许行术。岁终,稽其生死效否之数,书之于册。分为三等;下等黜之;中等行术如故;上等解试礼部,入太医而官之。
凡乡饮酒,合一郡一县之缙绅士子。士人年七十以上,生平无玷清议者,庶民年入十以上无过犯者,皆以齿南面,学官,郡县官皆北面,宪法乞言。
凡乡贤名宦祠,毋得以势位及子弟为进退。功业气节则考之国史,文章则稽之传世,理学则定之言行。此外乡曲之小誉,时文之声名,讲章之经学,依附之事功,已经入祠者皆罢之。
凡郡邑书籍,不论行世藏家,博搜重购。每书钞印三册,一册上秘府,一册送太学,一册存本学。时人文集,古文非有师法,语录非有心得,奏议无裨实用,序事无补史学者,不许传刻。其时文,小说,词曲,应酬代笔,已刻者皆追板烧之。士子先场屋之文及私试义策,蛊惑坊市者,弟子员黜革,见任官落职,致仕官夺告身。
民间吉凶,一依朱子家礼行事。庶民未必通谙,其丧服之制度,木主之尺寸,衣冠之式,宫室之制,在市肆工艺者,学官定而付之。离城聚落,蒙师相其礼以革习俗。
凡一邑之名迹及先贤陵墓祠宇,其修饰表章,皆学宫之事。淫祠通行拆毁,但留土谷,设主祀之。故入其境,有违礼之祀,有非法之服,市悬无益之物,土留未掩之丧,优歌在耳,鄙语满街,则学官之职不修也。
取士上
取士之弊,至今日制科而极矣。故毅宗尝患之也。为拨贡,保举,准贡,特授,积分,换授,思以得度外之士。乃拔贡之试,犹然经义也,考官不遣词臣,属之提学,既已轻于解试矣。保举之法,虽曰以名取人,不知今之所谓名者何冯也,势不得不杂以贿赂请托;及其捧檄而至,吏部以一义一论试之,视解试为尤轻矣。准贡者用解试之副榜,特授者用会试之副榜;夫副榜,黜落之馀也,其黜落者如此之重,将何以待中式者乎!积分不去赀郎,其源不能清也;换授以优宗室外,其教可不豫乎!凡此六者,皆不离经义;欲得胜于科目之人,其法反不如科目之详,所以徒为纷乱而地益于时也。
唐进士试诗赋,明经试黑义。所谓墨义者,每经问义十道,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宋初试士,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其九经,五经,三礼,三传,学究等,设科虽异,其墨义同也。王安石改法,罢诗赋,帖经,墨义,中书撰大义式颁行,须通经有文采,乃为中格,不但如明经墨义粗解章句而已。然非创自安石也,唐柳冕即有“明六经之义,合先王之道者以为上等,其精于传注与下等”之议。权德舆驳曰“注疏犹可以质验,不者有司率情上下其乎,既失其末,又不得其本,则荡然矣。”其后宋祁,王圭累有“止问大义,不责记诵”之奏,而不果行,至安石始决之。
故时文者,贴书,墨义之流也。今日之弊,在当时权德舆已尽之。向若因循不改,则转相模勒,日趋浮薄,人才终无振起之时。若罢经义,遂恐有弃经不学之士,而先王之道益视为阔无用之具。余谓当复墨义占法,使为经义者全为注疏,大全,汉宋诸儒之说,一一条具于前,而后申之以已意,亦不必墨守一先生之言。由前则空疏者绌,由后则愚者绌,亦变浮薄之一术也。
或曰:以诵读精粗为中否,唐之所以贱明经也,宁复贵其所贱乎?曰:今日之时文,有非诵数时文所得者乎?同一诵也,先儒之义学,其愈于豆丁剿说亦可知矣。非谓守此足以得天下之士也,趋天下之士于平实,而通经学古之人出焉。昔之诗赋亦何足以得士,然必费考索,推声病;未有若时文,空疏不学之人皆可为之也。
取士下
古之取士也宽,其用士也严;今之取士也严,其用士也宽。古者乡举里选,士之有贤能者,不患于不知。降而唐宋,其为科目不一;士不得与于此,尚可转而从事于彼,是其取之之宽也。王制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升之学曰俊士;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升之司马曰进士;司马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一人之身,未入仕吏部,又复试之。韩退之三试于吏部无成,则十年犹布衣也。宋虽登第入仕,然亦止是簿慰令录,榜首才得丞判,是其用之之严也。宽于取则无枉才,严于用则少幸进。
今也不然。其所以程士者,止有科举之一途,虽使古豪杰之士若屈原,司马迁,相如,董仲舒,扬雄之徒,舍是亦无由而取之,不谓严乎哉!一日苟得,上之列于侍从,下亦置之郡县;即其黜落而为乡贡者;终身不取解,授之以官,用之又何其宽也!严于取,则豪杰之老死丘壑者多矣;宽于用,此在位者多不得其人也。
流俗之人,徒见夫二百年以来之功名气节,一二出于其中,遂以为科目已善,不必他求。不知科目之内,既聚此百千万人,不应功名气节之士独不得入; 则是功名气节之士之得科目,非科目之能得功名气节之士也。假使士之探筹,第其长短而取之,行之数百年,则功名气节之士亦自有出于探险筹之中者,宁可谓探筹为取士之善法耶!究竟功名气节人物,不及汉唐远甚,徒使庸妄之辈充塞天下。岂天之不生才哉!则取之之法非也。吾故宽取士之法,有科举,有荐举,有太学,有任子,有郡邑佐,有辟召,有绝学,有上书,而用之之严附见焉。
科举之法,其考校仿朱子议,第一场易,诗书为一科,子午年试之;三礼兼大戴为一科,卯年试之;三传为一科,酉年试之。试义各二道,诸经皆兼四书义一道。答义者先条举注疏及后儒之说,既备,然后以“愚按”结之。其不条众说,或条而不能备,竟入已意者,虽通亦不中格。有司有不依章句移文配接命题者,有忌讳丧礼服制不以为题者,皆坐罪。第二场周,程,张,朱,陆六子为一科,孙,吴武经为一科,荀,董,扬,文中为一科,管,韩,老,庄为一科,分年各试一论。第二场左,国三史为一科,三国,晋书,南北史为一科,新旧唐书,五代史为一科,宋史,有明实不为一科,分年试史论各一道。答者亦必摭事实而辨是非;若事实不详,或牵连他事而于本事反略者,皆不中格。第四场时务策三道。凡博士弟子员遇以上四年仲秋,集于行省而试之,不限名数,以中格为度。考官聘名儒,不论布衣,在位,而以提学主之。明年会试,经子,史科,亦依乡闱分年,礼部尚书知贡举。登第者听宰相鉴别,分置六部各衙门拔其尤者为各部主事,落第者退为弟子员,仍取解试而后得入礼闱。
荐举之法:每岁郡举一人,与于待诏之列,宰相以国家疑难之事问之。观其所对,令廷臣反覆诘难,如汉之贤良,文学以监铁发策是也。能自理其说者,量才官之;或假之职事,观其所效而后官之。若庸下之材剿说欺人者,举主坐罪,其人报罢。若道德如吴与弼,陈献章,则不次待之,举主受上赏。
太学之法:州县学每岁以弟子员之学成者,列其才能德艺以上之,不限名数,缺人则止。太学受而考之,其才能德艺与所上不应者,本生报能。凡士子之在学者,积岁月累试,分为三等:上等则同登第者,宰相分之为侍中属吏;中等则不取解试,竟入礼闱;下等则罢归乡里。
任子之法:六品以上,其子十有五年皆入州县学,补博士弟子员;若教之十五年而无成则出学。三品以上,其子十有五年皆入太学;若教之十五年而无成则出学。今也大夫之子无庶民之子同试;提学受其请托,是使其始进不以正;不受其请托,非所以优门第也。公卿之子不论其贤否而仕之;贤者则困于常调,不贤者而使之在民上,既有害于民,亦非所以爱之也。
郡县佐之法:郡县各设六曹,提学试弟子员之高等者分置之,如户曹管赋税出入,礼曹主祀事,乡饮酒,上下吉凶之礼,兵现统民户所出之兵,城守,捕寇,工曹主郡邑之兴作,刑曹主刑狱,吏曹主各之迁除资俸也。满面三考升贡太学,其才能尤著者,补六部各衙门属吏。凡廪生皆罢。
辟如之法:宰相,六部,方镇及各省巡抚,皆得自辟其属吏,试以职事,如古之摄官。其能显著,然后上闻即真。
绝学者,如历算乐律,测望,占候,火器,水利之类是也。郡县上之于朝,政府考其果有发明,使之待诏;否则罢归。
上书有二:一,国家有大事或大奸,朝廷之上不敢言而草野言之者,如唐刘箦,宋陈亮是也,则当处以谏职。若为人嗾使,因而挠乱朝政者,如东汉牢修告捕党人之事,即应处斩。一,以所著书进览,或他人代进,看详其书足以传世者,则兴登第者一体出身。若无所发明,篡集旧书,且是非谬乱者,如今日赵宦光说文长条,刘振识大编之灯,部帙虽繁,却其书而遣之。
建都
或问:北都之亡忽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夫国祚中危,何代无之。安禄山之祸,玄宗幸蜀;吐蕃之难,代宗幸陕;朱此之乱,德宗幸奉天;以汴京中原四达,就使有急而形势无所阻。当李贼之围京城也,毅宗亦欲南下;而孤悬绝北,音尘不贯,一时既不能出,出亦不能必达,故不得已而身殉社稷。向非都燕,何遽不及三宗之事乎。
或曰:自永乐都燕,历十有四代,岂可以一代之失,遂议始谋之不善乎?曰:昔人之治天下也,以治天下为事,不以失天下为事者也。有明都燕不过二百年,而英宗狩于土木,武宗困于阳和,景泰初京城受围,嘉靖二十八年受围,四十三年边人阑入,崇祯间京城岁岁戒严。上下精神敝于寇至,日以失天下为事,而礼乐政教犹足观乎。江南之民命竭于输轹,大府之金钱靡于河道,皆都燕之为害也。
或曰:有王者起,将复何都?曰,金陵。或曰:古之言形胜者,以关中为上,金陵不与焉,何也?曰:时不同也。秦,汉之时,关中风气会聚,田野开辟,人物仇盛;吴楚方脱蛮夷之号,风气朴略,故金陵不能与之争胜。今关中人物不及吴会久矣,又经流寇之乱,烟火聚落,十无二三,生聚教训,故非一日之所能移也。而东南粟帛,灌输天下;天下之有吴会,犹富室之有仓库匮箧也。今夫千金之子,其仓库匮箧必身亲守之,而门庭则以委之仆妾。舍金陵而勿都,是委仆以仓库匮箧;昔日之都燕,则身守夫门庭矣。曾谓治天下而智不千金之子若与!
方镇
今封建之事远矣;因时乘势,则方镇可复也。自唐以方镇亡天下,庸人狃之,遂为厉阶。然原其本末则不然。当太宗分置节度,皆在边境,不过数府;其带甲十万,力足以控制寇乱。故安禄山朱泓皆凭方镇而起,乃制乱者亦藉方镇。其后析为数十,势弱兵单,方镇之兵不足相制,黄巢,朱温遂决裂而无忌。然则唐之所以亡,由方镇之弱,非由方镇之强也。是故封建之弊,强弱吞并,天子之政教有所不加;郡县之弊,疆场之害苦无已时。欲去两者之弊,使其并行不悖,则沿边之方镇乎。
宜将辽东,蓟州,宣府,大同,榆林,宁夏,甘肃,固原,延绥俱设方镇,外则云贵亦依此例,分割附近州县属之。务令其钱粮兵马,内足自立,外足捍患;田赋商税,听其微收,以充战守之用;一切政教张弛,不从中制;属下官员亦听其自行辟召,然后名闻。每年一贡,三年一朝,终其世兵民辑睦,疆场宁谧者,许以嗣世。
凡此则有五利:令各边有总督,有巡抚,有总兵,有本兵,有事复设经略,事权不一,能者坏于牵制,不能者易于推委;权梧旦夕之间,掩饰章奏之上,其未至溃决者,直须时耳。统帅专一,独任其咎,则思虑自周,战守自固,以各为长子孙之计;一也。国家一有紧急,常竭天下之财,不足供一方之用;今一方之材自供一方;二也。边镇之主兵常不如客兵,故常以调发致乱,天启之奢酋,崇祯之莱围是也;今一方之兵自供一方;三也。治兵措饷皆出朝廷,常以一方面动四方;既各有专地,兵食不出于外,即一方不宁,他方宴如;四也。外有强兵,中朝自然顾忌; 山有虎豹,藜藿不采;五也。
田制一
昔者禹则坏定赋,周官体国经野,则是夏之所定者,至周已不可为准矣。当是时,其国之君,于其封疆之内田土之肥瘠,民口之众寡,时势之迁改,视之为门以内之事也。
非田既坏,汉初十五而税一,文景三十而税一,光武初行什一之法,后亦三十而税一。盖土地广大,不能缕分区别;总其大势,使瘠土之民不至于甚困而已。是故合九州之田,以下下为则;下下者不困,则天下之势相安,吾亦可无事于缕分区别而为则坏经野之事也。夫三十而税一,下下之税也;当三代之盛,赋有九等,不能尽出于天下;汉独能为三代之所不能为者,岂汉之德过于三代欤?古者井田养民,其田皆上之田也;自秦而后,民所自有之田也;上既不能养民,使民自养,又从而赋之,虽三十而税一,较之于古亦未尝为轻也。
至于后世,不能深原其本末,以为什一而税,古之法也;汉之省赋,非通行长久之道,必欲合于古法。九州之田,不授于上而赋以什一,则是以上上为则也。以上上为则,而民焉有不困者乎。汉之武帝,度支不足,至于卖爵,贷假,榷酤,算缗,监铁之事无所不举,乃终不敢有加于田赋者,彼东郭,咸阳,孔仅,桑弘羊,计虑犹未熟与?然则什而税一,名为古法,其不合于古法甚矣。而兵兴之世,又不能守其什一者;其赋之于民,不任田而任用,以一时之用制天下之赋,后王因之;后王既衷,又以其时之用制天下之赋,而后王又因之。呜呼,吾见天下之赋日增,而后之为民者日困于前。
儒者曰:井田不复,仁政不行,天下之民始敝敝矣。孰知魏晋之民又困于汉唐,宋之民又困于魏晋,则天下之害民者,宁独在井田之不复乎!今天下之财赋出于江南;江南之赋至钱氏而重,宋未尝改;至张士诚而又重,有时亦未尝改。故一亩之赋,自三斗起科至于七斗,七斗之外,尚有官耗私增。计其一岁之获,不过一石,尽输于官,然且不足。乃其所以至此者,因循乱世苟且之术也。吾意有王者起,必当重定天下之赋;重定天下之赋,必当以下下为则而后合于古法也。
或曰:三十而税一,国用不足矣。夫古者千里之内,天子食之;其收之诸侯之贡者,不能十之一。今郡县之赋,郡县食之不能什之一,其解运至于京师者十之九。彼收其十之一者尚无不足,收其十九者而反尤之乎!
田制二
自井田之废,董仲舒有限民名田之议,师丹,孔光因之,令民名田无过三十顷,期尽三年而犯者没入之。其意虽善;然古之圣君,方授田以养民,今民所自有之田,乃复以法夺之;授田之政未成而夺田之事先见,所谓行一不义而不可为也。或者谓夺富民之田则生乱,欲复井田者,乘大乱之后土旷人稀而后可;故汉高祖之灭秦,光武之乘汉,可为而不为为足惜。夫先王之制井田,所以遂民之生,使其繁庶也。今幸民之杀戮,为其可以便吾事;将使田既井而后,人民繁庶,或不能于吾制无龃龉,岂反谓之不幸与?
后儒言井田必不可复者,莫详于苏洵;言井田必可复者,莫切于胡翰,方孝孺。洵以用路,浍道,洫涂,沟畛,遂径之制,非穷数百年之力不可。夫诚授民以田,有道路可通,有水利可修,亦何必拘泥其制度疆界之末乎?凡苏洵之所忧者,皆非为井田者之所急也。胡翰,方孝孺但言其可复,其所以复之之法亦不能详。余盖于卫所之屯田,而知所以复井田者亦不外于是矣。世儒于屯田则言可行,于井田则言不可行,是不知二五之为十也。
每军拔田五十亩,古之百亩也;非即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乎!五十亩科正粮十二石,听本军支用,馀粮十二石,给本卫官军俸粮,是实徵十二石也。每亩二斗四升,亦即周之乡遂用贡法也。天下屯田见额六十四万四千二百四十三顷,以万厉六年实在田土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二十八亩律之,屯田居其十分之一也;授田之法未行者,特九分耳。由一以推之九,似亦未为难行。况田有官民;官田者,非民所得而自有者也。州县之内,官田又居其十分之三。以实在田土均之,人户一千六十二万一千四百三十六,每户授田五十亩,尚馀田一万七千三十二万五千八百二十八亩,以听富民之所占,则天下之田自无不足,又何必限田,均田之纷纷,而徒为困苦富民之事乎?故吾于屯田之行,而知井田之必可复也。
难者曰:屯田既如井田,则屯田之军日宜繁庶,何以有销耗也?曰:此其说有四:屯田非土著之民,虽授之田,不足以挽其乡土之思,一也。又令少壮者守城,老弱者屯种,夫屯种而任之老弱,则所获几何;且彼见不屯者之未尝不得食也,亦何为而任其劳苦乎!二也。古者什而税一,今每亩二斗四升,计一亩之入不过一石,则是什税二有半矣,三也。又征收主自武人而郡县不与,则凡刻剥其军者何所不为,四也。而又何怪乎其消耗与!
田制三
或问井田可复,既得闻命矣;若夫定税则如何而后可?曰:斯民之苦暴税久矣,有积累莫返之害,有所税非所出之害,有田土无等第之害。
何谓积累莫返之害?三代之贡,助,彻,止税田土而已。魏晋有户调之名,有田者出租赋,有户者出布帛,田之外复有户矣。唐初立租庸调之法,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布麻,户之外复有丁矣。杨炎变为两税,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虽租庸调之名浑然不见,其实并庸调而入于租也。相沿至宋,未尝减庸调于租内,而复敛丁身钱米。后世安之,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其为重出之赋乎。使庸调之名不去,何至是耶。故杨炎之利于一时者少,而害于后世者大矣。有明两税,丁口而外,有力差,有银差,盖十年而一值。嘉靖末行一条鞭法,通府州县十岁中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顾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使一年而出者分为十年,及至所值之年一如馀年,是银力二差又并入于两税也。未几而里甲之值年者。杂役仍复纷然。其后又安之,谓条鞭,两税也,杂役,值年之差也,岂知其为重出之差乎。使银差,力差之名不去,何至是耶。故条鞭之利于一时者少,而害于后世者大矣。万历间,旧饷五百万,其末年加新饷九百万,崇祯间又增练饷七百三十万,倪元璐为户部,合三饷为一,是新饷,练饷又并入于两税也。至今日以为两税固然,岂知其所以亡天下者之在斯乎。使练饷,新饷之名不改,或者顾名而思义,未可知也;此又元璐不学无术之过也。嗟乎。税额之积累至此,民之得有其生也亦无几矣。今欲定税,须反积累以前而为之制。授田于民,以什一为则;未授之田,以二十一为则;其户口则以为出兵养兵之赋;国用自无不足,又何事于暴税乎。
何谓所税非所出之害?古者任土作贡,虽诸候而不忍强之以其地之所无,况于小民乎。故赋谷米,田之所自出也;赋布帛,丁之所自为也。其有纳钱者,后世随民所便;布一条,直钱一千,输官听为九百,布直六百,输官听为五百;此之民间,反从降落。是钱之在赋,但与布帛通融而已。其田土之赋谷米,汉唐以前未之有改也。及杨炎以户口之赋并归田土,于是布帛之折钱者与谷米相乱,亦遂不知钱之非田赋矣。宋隆兴二年,诏温台处徽不通水路,其二税物帛,许依折法以银折输。盖当时钱价低下,其许以折物制者,亦随民所便也。然按熙宁税额,两税之赋银者六万一百三十七两而已,而又谷钱之时常平就妗,故虽赋银,亦不至于甚困。有明自漕粮而外,尽数折银;不特折钱之布帛为银,而历代相仍不折之谷米,亦无不为银矣;不特谷米不听上纳,即欲以钱准银,亦有所不能矣。夫以钱为赋,陆贽尚曰“所供非所业,所业非所供”,以为不可,而况以角为赋乎。天下之银既竭,凶年田之所出不足以上供;丰年田之所出足以上供,折而为银,则仍不足以上供也;无乃使民岁岁皆凶年乎。天与民以丰年而上复夺之,是有天下者之所以斯大林民为雠也。然则圣王者而天下,其必任土所宜,出百谷者赋百谷,出桑麻者赋布帛,以至杂物皆赋其所出,斯民庶不至困瘁尔。
何谓田土无等第之害?周礼大司徒,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家二百亩,再易之地家三百亩,是九则定赋之外,先王又细为之等第也。今民间田土之价,悬殊不啻二十倍,而有司之征收,尽以一则,至使不毛之地岁抱空租,亦有岁岁耕种,而所出之息不偿牛种,小民但知其为瘠土,向若如古法休一岁,二岁,未始非沃土矣。官府之催科不暇,虽欲易之,恶得而易之,何怪夫土力之日竭乎。吾见有百亩之田而不足当数十亩之用者,是不易之为害也。今丈量天下田土,其上者依方田之法,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中者以四百八十步为一亩,下者以七百二十步为一亩,再酌之于三百六十步,六百步为亩,分之五等。鱼鳞册字号,一号以一亩准之,不得赘以奇零;如数亩而同一区者不妨数号,一亩而分数区者不妨一号。使田土之等第,不在税额之重轻而在丈量之广狭,则不齐者从而齐矣。是故田之中下者,得更番而作以收上田之利;如其力有馀也而悉耕之,彼二亩三亩之入,与上田一亩较量多寡,亦无不可也。
兵制一
有明之兵制,盖亦三变矣;卫所之兵变而为召募,至崇祯弘光间又变而为大将之屯兵。卫所之弊也,官军三百十三万八千三百皆仰食于民,除西北边兵三十万外,其所以御寇定乱者,不得不别设兵以养之。兵分于农,然且不可,乃又使军分于兵,是一天下之民养两天下之兵也。召募之弊也,如东事之起,安家行粮马匹甲仗费数百万金,得兵十馀万而不当三万之选,天下已骚动矣。大将屯兵之弊也,拥众自卫,与敌为市;抢杀不可问,宣召不能行,率我所养之兵反而攻我者,即其人也。有明之所以亡,其不在斯三者乎。
议者曰:卫所之为召募,此不得已而行之者也;召募之为大将屯兵,此势之所趋而非制也。原夫卫所,其制非不善也;一镇之兵足守一镇之地,一军之田足赡一军之用,卫所屯田,盖相表里者也。其后军伍销耗,耕者无人,则屯粮不足,增以客兵;坐良者众,则屯粮不足,于是益之以民粮,又益之以监粮,又益之以京运,而卫所之制始破坏矣。都燕而后,岁漕四百万石,十有二统领卫一百四十旗,军十二万六千八百人,输年值运,有月粮,有行粮,一人兼二人之食,是岁有二十五万三千六百不耕而食之军矣。此又卫所之制破坏于输挽者也。中都大宁山东河南附近卫所,输班上操,春班以三月至八月还,秋班以九月至二月还,有月粮,有行粮,一人兼二人之食,是岁有二十馀万不耕而食之军矣。此又卫所之制破坏于班操者也。一边有事则调各边之军,应调者食此边之新饷,其家口又支各边之旧饷,旧兵不归,各边不得不补,补一名又添一名之新饷,是一兵而有三饷也。卫所之制,至是破坏而不可支矣。凡此皆末流之弊,其初制岂若是哉。
为说者曰:末流之弊,亦由其制之不善所致也;制之不善,则军民之太分也。凡人膂力不过三十年,以七十为率,则四十年居其老弱也。军既不得复还为民,则一军之在伍,其为老弱者亦复四十年,如是而焉得不销耗乎。乡井之思,谁则无有;今以谪发充之,远者万里,近者千馀里,违其土性,死伤穷窜十常八九,如是而焉得不消耗乎。且都燕二百馀年,天下之财莫不尽取以归京师,使用权东南之民力竭者,非军也耶。
或曰:畿甸之民大半为军,今计口而给之,故天下有荒岁而畿甸不困,此明知其无益而不可已者也。曰:若是则非养兵也,乃养民也。天下之民不耕而待养于上,则天下之耕者当何人哉。东南之民奚罪焉。夫以养军之故至不得不养成及于民,犹可谓其制之善与。
余以为天下之兵当取之于口,而天下为兵之养当取之于户。其取之口者,教练之时五十而出二,调发之时五十而出一。其取之户也,调发之兵十户而养成一,教练之兵则无资于养成。如以万历六年户口数目言之,人口六千六十九万二千八百五十六,则得兵一百二十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七人矣;人户一千六十二万一千四百三十六,则可养兵一百六万二千一百四十三人矣。夫五十口而出一人,则其役不为重,一十户而养一人,则其费不为难;而天下之兵满一百二十愉万,亦不为少矣。王畿之内,以二十万人更入卫,然亦不过千里,假如都金陵,其入卫者但尽金陵所属之郡邑,而他省不与焉。金陵人口一千五十万二千六百五十一,则得胜兵二十二万五百;以十万各守郡邑,以十万入卫,次年则以守郡邑者入卫,以入卫者归守郡邑,又次年则调发其同事教练之兵,其已经调发者则在粮归家,但听教练而已。夫五十口而出一人,而又四年方一行役,以一人计之,二十岁而入伍,五十岁而出伍,始终三十年,止历七践更耳,而又不出千里之远;则为兵者其任亦不为过劳。国家无养兵之费则国富,队伍无老弱之卒则兵强。人主欲富国强兵而兵民太分,唐宋以来但有彼善于此之制,其受兵之害,未尝不与有明同也。
兵制二
国家当承平之时,武人至大帅者,干谒文臣,即其品级县绝,亦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褥鞭,趋入庭败,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隶齿。兵兴以后,有言于天子者曰:今日不重武臣,故武功不立。于是毅宗皇帝专任大帅,不使文臣节制。不二三年,武臣拥众,与贼相望,同事虏略。李贼入京师,三辅至于青齐诸镇,栉比而营;天子封公侯结其欢心,终莫肯以一矢入援。呜呼,毅宗重武之效如此。
然则武固不当重与?曰:毅宗轻武而不重武者也。武之所重者将:汤之伐桀,伊尹为将;武之入商,太公为将;晋作六军,其为将者皆六卿之选也。有明虽失其制,总兵皆用武人,然必听节制于督抚或经略。则是督抚,经略,将也,总兵,偏裨也。总兵有将之名而无将之实,然且不可,况竟与之以实乎。夫安国家,全社稷,君子之事也;供指使,用气力,小人之事也。国家社稷之事,孰有大于将;使小人而优为之,又何贵乎君子耶。今以天下之大托之于小人,为重武耶,为轻武耶?是故与毅宗从死者,皆文臣也。当其时,属之以一旅,赴贼俱死,尚冀十有一二相全,何至自殊城破之日乎!是故建义于郡县者,皆文臣及儒生也。当其时,有所藉手以从事,胜负亦未可知,何至驱市人而战,受其屠醢乎!彼武人为大帅者,方且飚浮云起,昔之不敢一当敌者,乘时易帜,各以利刃而齿腐朽,鲍永所谓以其众幸富贵矣,而后知承平之时待以仆隶者之未为非也。
然则彭越,黥布非古之良将与?曰:彭越,黥布,非汉王将之者也;布越无所藉于汉王而汉王藉之,犹治病者之服鸟喙藜芦也。人见彭越黥布之有功而欲将武人,亦犹见鸟喙藜芦之愈病而欲以为服食也。彼粗暴之徒,乘世之衰,窃乱天常,吾可以权授之,使之出落钤键也哉!然则叔孙通专言斩将搴旗之士,儒生无所言进,何也?曰:当是时,汉王已将韩信,彼通之所进者,以首为首,以力搏力之兵子耳,岂所谓将哉!然则壮健轻死善系刺者,非所贵与?曰:壮健轻死善击刺之在人,犹精致屡利之夺器甲也。弓必欲无爵,冶必欲援胡之称,甲必欲上旅下旅札续之坚,人必欲壮健轻死善击刺,其道一也。器甲之精致犀利,用之者人也;人之壮健轻死善击刺者,用之者将也。今以壮健轻死善击刺之人而可使之为将,是精致犀利之器甲可以不待人而战也。
兵制三
唐宋以来,文武分为两途,然其职官,内而枢密,外而困帅州军,犹文武参用。惟有明截然不相出入;文臣之督抚,虽与军事而专任节制,与兵士离而不属。是故莅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莅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节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势不可为叛。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谓:“圣贤才能多闻博识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喜虏掠,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节制之人自然随之上下。试观宗祯时,督抚曾有不为大帅驱使者乎?此时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
有明武职之制,内设都督府,都指挥使,指挥使,各系以同知,佥事及千户,百户,镇抚之级;行伍有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千把总之名。宜悉罢平时职级,只存行伍。京营之兵,兵部尚书即为总兵,侍郎即为副将,其属郎官即分任参游。设或征讨,将自中出,侍郎挂印而总兵事,郎官从之者一如京营,或用巡抚为将,巡抚挂印,即以副将属之参政,参将属之郡守,其行间战将勇略冠军者即参用于其间。苟如近世之沈希仪,万表,俞大猷,戚继光,又未尝不可使之内而兵部,外而巡抚也。
自儒生久不为将,其视用兵也,一以为尚力之事,当属之豪健之流;一以为阴谋之事,当属之倾危之士。夫称戈比士立矛者,士卒之事而非将帅之事也;即一人以力闻,十人而胜之矣。兵兴以来,田野市井之间膂力稍过人者,当事即以奇士待之,究竟不当一卒之用。万历以来之将,掩败饰功,所以欺其君父者何所不至,亦可谓之倾危矣;乃止能施之君父,不能施之寇敌。然则今日之所以取败亡者,非不足力与阴谋可知矣。使文武合为一途,为儒生者知兵书战策非我分外,习之而知其过高之论,为武夫者知亲上爱民为用武之本,不以粗暴为能,是则皆不可叛之人也。
财计一
后之圣王而欲天下安富,其必废金银乎?
古之征贵征残,以粟帛为俯仰。故公上赋税,有粟米之征,布缕之征是也;民间市易,诗言“握粟出仆”,孟子言“通工易事,男粟女布”是也。其时之金银,与珠玉无异,为馈问器饰之用而已。三代以下,用者粟帛而衡之以钱,故钱与粟帛相为轻重。汉章帝时,欲帛价贵,张林言:“此钱多故也,宜令天下悉以布帛为租,市贾皆用之,封钱勿出,物皆贱矣。”魏明帝时,废钱用谷。桓玄辅晋,亦欲废钱。孔琳之曰:“先王制无用之货以通有用之财,此钱之所以嗣功龟贝也。谷帛本充充衣食,分以为货,劳毁于商贩之手,耗弃于割截之用,此之为弊,著自曩昔。”然则昔之有天下者,虽钱与谷帛杂用,犹不欲使其重在钱也。梁初唯京师及三吴,荆,郢,江,湘,梁,益用钱,其馀州郡杂以谷帛,交广之域全以金银为货。陈用钱兼以锡钱粟帛,岭南多以盐米布,交易不用钱。北齐冀州之北,钱皆不行,交贸者皆绢布。后周河西诸郡或用西域金银钱,而官不禁。唐时民间用布帛处多,用钱处少。大历以前,岭南用钱之外,杂以金银,丹砂,象齿。贞元二十年,命市井交易,以绫罗绢布杂货与钱兼用。宪宗诏天下有银山必有铜,唯银无益于人,五岭以北,采银一两者流他州,官吏论罪。元和六年,贸易钱十缗以上参布帛。太和三年,饰佛像许以金银,唯语汇得用铜。四年,交易百缗以上者,粟帛居半。按唐以前,自交广外,上而赋税,下而市易,一切无事于金银,其可考彰彰若是。
宋元丰十二年,蔡京当国,凡以金银丝帛等贸易勿受,夹锡钱者以法惩治。盖其时有以金银为用者矣。然重和之令,命官之家,留见钱二万贯,民庶半之;馀限二年听易金银之类。则是市易之在下者,未始不以钱为重也。绍兴以来,岁额金一百二十八两,银无额,七分入内库,三分归有司。则是赋税之在上者,亦未始以金银为正供,为有司之经费也。及元起北方,钱法不行,于是以金银为母,钞为子,子母相权而行,而金银遂为流通之货矣。
明初亦尝禁金银交易,而许以金银易钞于官,则是罔民而收其利也,其谁信之!故至今日而赋税市易,银乃单行,以为天下之大害。盖银与钞为表里,银之力绌,钞以舒之,故元之税粮,折钞而不折银。今钞既不行,钱仅为小市之用,不入贡赋,使百务并于一途,则银力竭。元又立提举司,置淘金户,开设金银场,各路听民煸炼,则金银之出于民间者尚多。今矿所封闭,间一开采,又使宫奴主之,以入大内,与民间无与,则银力竭。二百馀年,天下金银,纲运至于燕京,如水赴壑。承平之时,犹有商贾官吏返其十分之二三,多故以来,在燕京者既尽泄之边外,而富商,大贾,达官,猾吏,自北而南,又能以其资力尽敛天下之金银而去,此其理尚有往而复返者乎?
夫银力已竭,而赋税如故也,市易如故也,皇皇求银,将于何所。故田土之价,不当异时之什一,岂其坏瘠与?曰:否。不能为赋税也。百货之价,亦不当异时之什一,岂其物阜与?曰否。市易无资也。当今之世,宛转汤火之民,即时和年丰无益也,即劝农沛泽无益也,吾以为非废金银不可。废金银,其利有七:粟帛之属,小民力能自致,则家易足,一也。铸钱以通有无,做者不息,货无匮竭,二也。不藏金银,无甚贫甚富之家,三也。轻赍不便,民难去其乡,四也。官吏赃私难覆,五也。盗贼肢箧,负重易迹,六也。钱钞路通,七也。然须重为之禁,盗矿者死刑,金银市易者以盗铸钱论而后可。
财计二
钱币所以为利也;唯无一时之利,而后有久远之利。以三四钱之费得十钱之息,以尺寸之楮当金银之用,此一时之利也。使封域之内,常有千万财用流转无穷,此久远之利也。后之治天下者,常顾此而失彼,所以阻坏其始议也。
有明欲行钱法而不能行者:一曰惜铜爱工,钱既恶薄,私铸繁兴;二曰折二折三,当五当十,制度不常;三曰铜禁不严,分造器皿;四曰年号异文;此四害者,昔之所同;五曰行用金银,货不归一;六曰赏赉,赋税,上行于下,下不行于上。昔之害钱者四,今之害钱者六。故今日之钱,不过资小小贸易,公私之利源皆无赖焉;是行钱与不行等也。诚废金银,使货物之衡尽归于钱;京省各设专官鼓铸;有铜之山,官为开采;民间之器皿,寺观之像设,悉行烧毁入局; 千钱以重六角四两为率,每钱重一钱;制作精工,样式画一,亦不必冠以年号;除田土赋粟帛外,凡监酒征榷,一切以钱为税:如此而患不行,吾不信也。
有明欲行钞法而不能行者,崇祯间,桐城诸生蒋臣,言钞法可行,岁造钞三千万贯,一贯直一金,岁可得金三千万两。户部侍郎王鳌永主其说,且言初年造五千万贯,可得五千万两,所入既多,将金与土同价。上特设内宝钞局,昼夜督造,募商发卖,无肯应者。大学士将德景言,以一金易一纸,愚者不为。上以高皇帝之行钞难之。德景曰:“高皇帝似亦神道设教,然尝赐折奉而已,固不曾用之兵饷也。”按钞起于唐之飞钱,犹太人今民间之会票也;至宋而始官制行之。然宋之所以得行者,每造一界,备本钱三十六万缗,而又佐之以监酒等项。盖民间欲得钞,则以钱钱入库;欲得钱,则以钞入库;欲得监酒,则以钞入诸务;故钞之在手,与见钱无异。其必限之以界者,一则官之本钱,当使与所造之钞相准,非界则增造无艺;一则每界造钞若干,下界收钞若干,诈伪易辨,非界则收造无数。宋之称提钞法如此。即元之所以得行者,随路设立官库,贸易金银,平准钞法。有明宝钞库,不过倒收旧钞,凡称提之法俱置不讲,何怪乎其终不行也!毅宗言利之臣,不详其行坏钞之始末,徒见尺楮张氏居然可当金银,但讲造之之法,不讲行之之法。官无本钱,民何以信。官民使用,在关即以之抵商税,在场即以之易监引,亦何患其不行。且诚废金银,则谷帛钱缗,不便行远,而囊括尺寸之钞,随地可以变易,在仕宦商贾又不得不行。德景不言钞与钱货不可相离,而言神道设教,非兵饷之用;彼行于宋元,何不深考乎!
财计三
治天下者既轻其赋敛矣,而民间之习俗未去,蛊惑不除,奢侈不革,则民仍不可使富也。
何谓习俗?吉凶之礼既亡,则以其相尚者为礼。婚之筐篚也,装资也,宴会也;丧之含殓也,设祭也,佛事也,宴会也,刍灵也;富者以之相高,贫者以之相勉矣。
何谓蛊惑?佛也,巫也。佛一耳,而有佛之宫室,佛之衣食,佛之役使,凡佛之资生器用无不备,佛遂中分其民之作业矣;巫一耳,而资于楮钱香烛以为巫,资于烹宰以为巫,资于歌吹婆娑以为巫,凡齐蘸祈赛之用无不备,巫遂中分其民之资产矣。
何谓奢侈?其甚者,倡优也,酒肆也,机坊也。倡优之费,一夕而中人之产;酒肆之费,一顿而终年之食;机坊之费,一衣而十夫之援。
故治之以本,使小民吉凶一循于礼;投巫驱佛,吾所谓学校之教明而后可也。治之以末,倡优有禁,酒食有禁,除布帛外皆有禁。今夫通都之市肆,十室而九,有为佛而货者,有为巫而货者,有为倡优而货者,有为奇技淫巧而货者,皆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绝之,亦庶乎救弊之一端也。此古圣王崇本抑末之道。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胥吏
古之胥吏者一,今之胥吏者二。古者府史胥徒,所以守簿书,定期会者也;其奔走服役,则以乡户充之。自王安石改差役为雇役,而奔服役者亦化而为胥吏矣。故欲除奔走服役吏胥之害,则复差役;欲除簿书其会史胥之害,则用士人。
何谓复差役?宋时差役,有衙前,散从,承符,弓手,手力,耆长,户长,壮丁,色目;衙前以主官物,今库子解户之灯;户长以督赋税务局,今坊里长;耆长,弓手,壮丁以逐捕盗贼,今弓兵,捕盗之类;承符,手力,散从以供驱使,今皂隶,快手,承差之类。凡今库子,解户,坊里长皆为差役,弓兵,捕盗,皂隶,快手,承差则雇役也。余意坊里长值年之后,次年仍出一人以供杂役。盖吏胥之敢于为害者,其故有三:其一,恃官司之力,乡民不敢致难;差役者,则知我之今岁致难于彼者,不能保彼之来岁不致难于我也。其二,一为官府之人,一为田野之人,既非同类,自不相顾;差役者,则侪辈尔汝,无所畏忌。其三,久在官府,则根株窟穴牢不可破;差役者,伎俩生疏,不敢弄法,是故坊里长同勾当于官府,而乡民之于坊里长不以为甚害者,则差与雇之分也。治天下者亦视其势。势可以为恶,虽禁之而有所不止;势不可以为恶,其止之有不待禁也。差役者,固势之不可以为恶者也。议者曰:自安石变法,终宋之世欲复之而不能,岂非以人不安于差役与?曰:差役之害,唯有衙前,故安石以雇募救之。今库子,解户且不能不仍于差役,而其无害者顾反不可复乎?宋人欲复差役,以募钱为害;吾谓募钱之害小,而胥吏之害大也。
何谓用士人?六部院寺之吏,请以进士之观政者为之,次及任子,次及国学之应仕者;满调则出官州县,或历部院属官,不能者落职。郡县之吏,各设六曹,请以弟子员之当廪食者充之;满调则升之国学,或即补六部院寺之吏,不能者终身不听出仕。郡之经历,照磨,知事,县之丞,簿,典史,悉行汰去。行省之法,一如郡县。盖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举,而大要有四:其一,今之吏胥,以徒隶为之,所谓皇皇求利者;而当可以为利之处,则亦何所不至,创为文纲以济其私。凡今所设施之科条,皆出于吏,是以天下有吏之法,无朝廷之法。其二,天下之吏,既无赖子所据,而佐贰又为吏之出身,士人自为异途,羞与为伍;承平之世,士人众多,出仕之途既狭,遂使有才者老死丘壑,非如孔孟之时,委吏,乘田,抱关,击柝之皆士人也。其三,各衙门之佐贰,不自其长辟召,一一铨之吏部,即其名姓且不能偏,况其人之贤不肖乎?故铨部化为谶部,贻笑千古。其四,京师权要之吏,顶首皆数千金,父传之子,兄传之弟,其一人洒于法而后继一人焉,则其子若弟也,不然,则其传衣钵者也;是以今天下无封建之国,有封建之吏。诚使吏胥皆用士人,则一切反是,而害可除矣。且今各衙门之首领官司与郡县之佐贰,在汉则为曹掾之属,其长皆得自辟,即古之吏胥也。其后选除出自吏部,其长复自设曹掾以为吏曹;相沿至今,曹掾之名既去,而吏胥之实亦亡矣。故今之吏胥,乃曹掾之重出者也。吾之法,亦使曹掾得其实,吏胥去其重而已。
奄宦上
奄宦之祸,历汉唐宋而相寻无已,然未有若明之为烈也。汉唐宋有干与朝政之奄宦,无奉行奄宦之朝政。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传,后有票拟;天下之财赋,先内库而后太仓;天下之刑狱,先东厂而后法司;其他无不皆然。则是宰相六部,为奄宦春行之员而已。人主以天下为家,故以府库之有为已有,环衙之强为已强者,尚然末王之事。今也衣服,饮食,马匹,甲仗,礼乐,货贿,造作,无不取办于禁城数里之内;而外庭所设之衙门,所供之财赋,亦遂视之为非其有,哓哓而争。使人主之天下不过此禁城数里之内者,皆奄宦为之也。汉唐宋之奄宦,乘人主之昏而后可以得志;有明则格局已定,牵挽相维。以毅宗之哲王,始而疑之,终不能舍之,卒之临死而不能与廷臣一见,其祸未有若是之烈也。
且夫人主之有奄宦,奴婢也;其有廷臣,师友也。所求乎奴婢者使令;所求乎师友者道德。故奴婢以伺喜怒为贤,师友而喜怒其喜怒,则为容悦矣;师友以规过失为贤,奴婢而过失其过失,则为悖逆矣。自夫奄人以为内臣,士大夫以为外臣;奄人既奴婢之道事其主;其主之妄喜妄怒,外臣从而违之者,奄人曰:“夫非尽人之臣与,奈之何其不敬也。”人主亦即以奴婢之道为人臣之道;以其喜怒加之于奄人而受,加之于士大夫而不受,则曰:“夫非尽人之臣与,奈之何有敬不敬也。盖内臣爱我者也,外臣自爱者也。”于是天下之为人臣者,见夫上之所贤所否者在是,亦遂舍其师友之道而相趋于奴颜婢膝之一途。习之既久,小儒不通大义,又从而附会之曰:“君父,天民。”故有明奏疏,吾见其是非甚明也,而不敢明言其是非;或举其小过而遗其大恶,或勉以近事而关于古,则以为事群道当然。岂知一世之人心学术为奴婢之归者,皆奄宦为之也。祸不若是其烈与!
奄宦下
奄宦之如毒药猛兽,数千年以来,人尽知之矣;用卒遭其裂肝碎首者,曷故哉?岂无法以制之与?则由于人主之多欲也。夫人主受命于天,原非得已;故许由,务光之流,实见其以天下为桎梏而掉臂去之。岂料后世之君,视天下为娱乐之具。崇其宫室外,不得不以女谒充之;盛其女谒,不得不以奄寺守之;此相因之势也。
其在后世之君,亦何足责。而郑玄之注周礼也。乃谓女御八十一人当九夕,世妇二十七人当三夕,九嫔九人当一夕,三夫人当一夕,后当一夕,其视古之贤王与后世无异,则是周礼为诲淫之书也。孟子曰::“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是时齐梁秦楚之君,共为奢僭,东西二周且无此事。若使为周公遗制,则孟子亦安为固然;得志弗为,则是以周公为舛错矣。苟如玄之为言,王之妃百二十人,妃之下又有侍从,则奄之守卫服役者势当数千人。后儒以寺人隶于冢宰,谓周官深得治奄之法。夫刑馀之人,不顾礼义,凶暴是闻;天下聚凶暴满万,而区区以系属冢宰,纳之钤键,有是理乎?且古今不贵其能治,而贵其能不乱,奄人之众多,即未及乱,亦厝火积薪之下也。
吾意为人主者,自三宫以外,一切当罢,如是,则奄之给使令者,不过数十人而足矣。议者窃尤其嗣育之不广也。夫天下何常之有?吾不能治天下,尚欲避之,况于子孙乎?彼鳃鳃然唯恐后之有天下者不出于其子孙,是乃流俗富翁之见。故尧舜有子,尚不传之,宋徽宗未尝不多子,止以供金人之屠醢耳。
全祖望跋
明夷待访录一卷,姚江黄太冲征君著。同时顾亭林贻书,叹为王佐之才,如有用之,三代可复。是岁为康熙癸卯,年未六十,而自序称梨洲老人。万西郭为余言:征君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沉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盖老人之称所自来已。原本不止于止,以多嫌讳弗尽出,今并已刻之板亦毁于火。征君著书兼辆,然散亡者什九,良可惜也。全祖望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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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与诺贝尔文学奖
星期五 十二月 11, 2009 5:58 am
中国与诺贝尔文学奖
Ⅰ
瑞典化学家诺贝尔在1895年11月27日写下遗嘱,捐献全部财产3122万余瑞典克朗设立基金,自1901年开始,每年以利息作为奖金授予五个方面有杰出贡献者。因为基金的投资增值,到现在,每项奖金接近1000万元人民币。因为诺贝尔生前非常热爱文学,尤其是浪漫理想型文学,他甚至梦想成为一个象雪莱那样的伟大诗人,所以文学成了其中一个奖项。这个奖项,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诺贝尔文学奖。
诺贝尔文学奖有一套严格的评选程序。
首先是推荐提名。一般是各国文学院院士、大学和其他高等学校的文学史和语文教授、历年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和各国作家协会主席才有权推荐候选人,本人申请不予考虑。推荐书每年1月1日前交瑞典文学院。授奖一般是因为某一作家在整个创作方面的成就,有时也因为某一部作品的成就。其次是资格确认,其次是初选,其次是复选,最后是决选。从6月份开始,全体院士的暑期作业就是阅读复选出的五名候选人的作品,每位评委还需要分别写出自己的推荐报告。文学院于9月中旬复会,开始进行决选。颁奖机构有评奖的最后决定权,可以推翻评委会全体一致的推荐,并且不接受任何上诉。文学院从复会到公布评奖结果,只有少则二周、多则四周的时间。每星期四晚上进行讨论、评议、表决,直到有一名候选人得票超过投票数的半数以上。如果经多次投票无人过半,有时会达成妥协评出两人分享(至今有四次),有时只好当年空缺,留到下一年再评。
因为评选如此繁复,一个杰出的作家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非常困难的。一般的,我们可以认为:杰出的作家不一定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一定是杰出的。
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对诺贝尔遗嘱的理解、变更和自身的局限性
诺贝尔遗嘱:诺贝尔文学奖金授予“最近一年来”“在文学方面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很显然,诺贝尔将文学定格在“最近一年来”就未免狭隘了。1900年经国王批准的基本章程中改为“近年来创作的”或“近年来才显示出其意义的”作品。如此修改,算是一大进步,但对于“理想倾向”还是难以统一标准。好在后来院士理解“理想倾向”时不再是现象上的。
根据诺贝尔遗嘱和基本章程,所以列夫•托尔斯泰无缘诺贝尔文学奖,虽然我们为托尔斯泰惋惜、为诺贝尔文学奖惋惜。当然,因为种种原因,我们还为许多位作家惋惜:如契诃夫、马雅可夫斯基、卡夫卡、茨威格、里尔克、瓦雷里、普鲁斯特、乔伊斯、博尔赫斯等。
随着“文学作品”的概念扩展为“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即包括历史和哲学著作,而且后来又把“文学”定义为“不仅是纯文学(诗歌、小说、剧本)”,“而且是因其形式和风格而具有文学价值的其它文字作品”。于是就有许多历史学家和哲学家获奖。海德格尔作为哲学家,成就特别突出,由于他做过纳粹时期的大学校长,当时能够免去牢狱之灾就不容易,自然就谈不上获奖了。
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最大的局限性表现在对中国汉语作家上,原因是评选委员不懂得汉语。早些时候,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是评选委员,现在也已经退休。因为其中再没有懂得汉语的评委,所以中国作家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几乎是不可能了。
Ⅱ
中国作家与诺贝尔文学奖是最值得谈论的话题。
诺贝尔文学奖尽管有不尽人意之处,但它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一部文学作品是好是一般,普通人永远无法鉴别,而文化掌管者或许也不能鉴别,或许能够鉴别但囿于权利、名誉而故意抹杀价值,颠倒是非,有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们可以跳过那些普通的可读可不读的著作。早年,我读书时代,老师说这名家那名家,当我们拿他们著作一看,大有被欺骗的感觉,现在我教书,看到教材里的大量劣作,特别恶心,我们的教育还把那些劣作当作典范让学生学习,其结果是学生被耽误了,变平庸了,久而久之,是一个民族在文学上的写作、见识、批评、鉴赏的平庸,本来中国现代、当代好的文学作品非常少,尤其是当代,表面上看是知识爆炸、文学爆炸,而实质还是混沌中一片浮萍野草,而夹杂在其中的少量的杰作等待它的只是被埋没的厄运。有了诺贝尔文学奖给我们选出了好的文学作品,给我们竖立了一个价值标杆,它让中国有志于文学的青年有了真正的阅读物,有了可靠的学习对象,避免了在吾国吾民制造的许多垃圾里做无穷无谓的折腾和浪费。
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我们没有造就诺贝尔奖人才的土壤。古代社会搞科举考试——这是一种考官制,人们趋之若骛;今日一个高考制度,这是给很多人提供做工混饭吃的准入制度,人们趋之若骛可以理解;现在又有一个公务员考试,人们更是趋之若骛,因为公务员就是官吏,官吏在中国太尊贵了,人们辛辛苦苦做什么,都赶不上做官。然而,这一切考试制度都急功近利的。
顺便说说我们高考语文考试题,我们30年国家高考试题、各省的高考试题所选的现代文、古代诗有几篇是上乘之作,我真不知道,我们中国为什么这样喜欢把末流诗文拿来考试,进而成为中国阅读的导向,在当代中国,为什么末流作家、诗人却如此幸运?而这种幸运一直延及唐宋元明清的末流诗人,而象一些优秀诗人的杰出作品只有非常少的国人略知一二。或许有人说,用优秀作品考试一怕捉题使有人占了便宜、二怕太难学生普遍不好做,我的回答是:优秀作品教育出优秀学生、有效地提升学生素质,我们为什么害怕他们碰到过阅读了的优秀作品呢,何况设题还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形式,捉题哪里这容易!至于怕难了,为什么不把题目设置简单一点!
我们文学教育导向还有非常错误的是:到如今还非常重视欧美的18世纪、19世纪文学观念,还重视本国的现代当代的承袭欧美的18世纪、19世纪文学余波的作品。殊不知,中国近20余年的新文学中的新诗可以比肩欧美新文学了,最可惜的是,中国近20余年的新文学中的新诗,其中许多优秀作品,不仅国人不知道,而且中国政府这么多的文化机构、教育机构也置之不问。我真不知道它们是何等居心,若是无知,还是请大家来一个100001次大恩大德——宽容!
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还是希望写出优秀作品的民间作家去政府的文化机构、教育机构做官,因为在中国,你做了官你的作品才优秀、才杰出。幸好中国没有诺贝尔,如果中国有诺贝尔,他设立一个文学奖,那首先获奖的是中国的文化官员,其次恐怕是行得起贿的企业家作家了。
总之,认认真真写作的中国作家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困难,除开上面说的教育问题,还有政治问题、政策问题、人心悖乱问题。我们这边常常谈文化投入、文化建设,我们的经费投给了谁?我们的文化建设了什么?中国一个台湾每年的文化活动经费是26亿人民币,注意,这是活动经费,我是在中国电视里看到的报道数据,他们的文化建设经费是多少,我们不得而知。若以台湾数据推算,我们的活动经费应该是几百个亿,而我们的文化建设经费就更不是几百个亿了。这么多的经费让中国许多文化官员、宣传官员喝着鲜红的血徜徉于祖国的山水之间、徜徉于祖国的高级酒店高级办公楼之间,甚至飘洋过海、神游欧洲美洲;而另外,却是一些认真的写作者在底层为了生存而挣扎。我们的文化环境是这样,试问,还有谁有条件生产出好作品?
从前,我们喜欢说群众创造历史。如果我们把这话用到中国文学上,可谓中的。以诗为例,中国最好的诗几乎都是底层不幸的文人创作的:屈原两次流放,创作《离骚》《天问》;陶潜蜗居九江写出《饮酒》《归园田居》;左思郁郁写出《咏史》;鲍照奔波写出《行路难》;大唐帝国什么声色犬马都养得起,就是养不起李白杜甫两位伟大诗人,让两为伟大诗人饿着肚子为我们伟大祖国写诗。伟大祖国啊伟大祖国,但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杜甫破茅屋。
我相信主要是底层人创造了中国文化。然而,等到底层人水落石出的时候,底层人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现在是资本资讯时代,有没有底层作家不知道,但知道我们的许多协会、许多部门是炒出了不少国产品牌作家,不过我不读他们的。
由于中国引进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和其他现代主义作品,我们许多底层作家通过学习,在近年创作上有长足的发展,其中,我最看好的是诗人。
如果把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以五个等次划分,最好的小说《百年孤独》、最好的诗《四首四重奏》为第一等,依次而排,最后为第五等级,那么中国最好的小说也就是在第五等级上,许多人总认为中国作家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西方人歧视中国人,或者是中国作品没有被翻译出去,而瑞典马悦然为了安慰中国人,也说中国作品主要是没有翻译出去。早年,如果说鲁迅的作品是没有翻译出去,道理还说得过去,因为鲁迅作品论其质量,足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尽管如此,即使鲁迅活到现在,我还是不希望鲁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鲁迅,从中国历史长河看,他有严重的不足。至于鲁迅以外的一些作家,如巴金、老舍、沈从文等,其不足更严重,我更不希望他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幸好他们没有获得。
1917年新文学到现在,只有诗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近二三十年,中国出现的新诗,最好的已经达到诺贝尔文学奖第二等次高度。我们的大中小学教材、我们的文学史还在大力宣扬二三十年代诗人,事实上,二三十年代诗人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最低等次诗人比就有距离。在近二三十年诗人中,杰出的有北岛、杨炼、橡子等。北岛已经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能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要看他本人的造化。我最看好的诗人是杨炼、橡子。杨炼我多次谈到他诗作品,这就不必说了。我想说说橡子。
橡子非常有才气,他的代表作是长诗《黄山》,1991年写作《黄山》时,橡子还只有23岁。《黄山》在中国自古至今是屈指可数的好诗之一,在上一世纪一百年世界诗中也是极其优秀的,如果把那一百年选出二十篇好诗,《黄山》是必不可少的。
《黄山》是我们汉语乃至世界不可多得的好诗,当然,这诗还有小小的缺陷,能够作一番修改就更好。
我希望中国诗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因为中国教育、文化诸多问题,近几年中国诗人如果不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就不是获不获诺贝尔文学奖问题,而是中国近乎100年根本就不会产生达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高度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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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太阳石》
星期二 七月 28, 2009 12:47 pm
太阳石
作者:帕斯
赵振江 翻译
《太阳石》发表于1957年。帕斯在参观博物馆时受到阿兹特克日历的启发,触动灵感,从而写成长诗《太阳石》。太阳石乃1970年在墨西哥城出土的文物,是公元15世纪阿兹特克人打造的石历。石呈圆形,用整块玄武岩雕成,直径3.58米,重24吨,中心刻有口吐长舌两手紧握人心的太阳神,四周刻有利剑、花纹、象形符号、羽帐等。其中15组符号组成阿兹特克的纪年,最后一位数是584。这首诗仿照阿兹特克日历,写成584行,描写了人类的爱情、现实生活、时令和死亡等像日历一样周而复始的轨迹。帕斯以现代的多元文化的意识,打造这块文字的太阳石,从神话、历史、梦幻、时间、空间、理性、非理性等多维坐标表明现代人在世间的位置、境遇和感受。
这首以超现实主义手法写成的韵味优美的长诗发表后,在诗坛引起了强烈反响,并很快被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许多国家发表。作者利用电影蒙太奇的技巧,将一系列“非时间”的形象剪接起来。全诗584行,正好与阿兹特克人历法中一年的天数相同,首尾相接,形成环形结构。诗的开头和结尾都是:
“一棵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灵的白杨/一眼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一棵稳健的树木却在翩翩起舞,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前进、后退、迂回/却总是到达要去的地方;”
诗句从这样的形象开始,反复吟咏,一气呵成,分成几十个段落,却没有一个句号。在这首诗中,帕斯完全打乱了时空界限,将神话、现实、回忆、憧憬、梦幻融为一体,充分展示了诗人激越的情感和丰富的想像力。
温东华转贴关于《太阳石》又一材料
《太阳石》简介
作者介绍:
奥克塔维奥· 帕斯(Octavio Paz, 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生于墨西哥城。父亲是记者、律师,曾任墨西哥革命中著名将领埃米里亚诺·萨帕塔驻纽约的代表。母亲是西班牙移民的后裔、虔诚的天主教徒。祖父是记者和作家,祖母是印第安人,帕斯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自由与宗教气氛的环境中度过的。帕斯从5岁开始学习,受的是英国及法国式教育。14 岁即入墨西哥大学哲学文学系及法律系学习,阅读了大量的古典和现代主义诗人的作品,后来又接受了西班牙“二七年一代”和法国超现实主义诗风的影响。
1931年开始文学创作,曾与人合办《栏杆》杂志。两年后又创办了《墨西哥谷地手册》。当时他对哲学与政治兴趣很浓,曾阅读大量具有马克思主义倾向的作品。1937年在尤卡坦米岛创办一所中学,在那里他发现了荒漠、贫穷和伟大的玛雅文化,《在石与花之间》就是那时创作的。同年他去西班牙参加了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会,结识了当时西班牙及拉丁美洲最杰出的诗人们。《在你清晰的影子下及其他西班牙的诗》就是在那里出版的。回到墨西哥以后,帕斯积极投入了援救西班牙流亡者的工作,并创办了《车间》和《浪子》杂志。1944年赴美国考察研究。1945年开始外交工作.先后在墨西哥驻法同、瑞士、日本、印度使馆任职。1953至1959年回国从事文学创作。后重返巴黎和新德里,直到1968年为抗议本国政府镇压学生运动而辞去驻印度大使职务。从此便致力于文学创作、学术研究和讲学活动。主要诗作有《太阳石》(1957)、《假释的自由》(1958)、 《火种》(1962)、《东山坡》(1969)、《清晰的过去》(1974)、《转折》(1976)、《向下生长的树》(1987)等。其中《太阳石》是他的代表作,曾轰动国际诗坛。散文作品有《孤独的迷官》(1950)、《弓与琴》(1956)、《榆树上的梨》(1957)、《交流》(1967)、《连接与分解》(1969)、《仁慈的妖魔》(1974)、《索尔 ·胡安娜·伊内斯或信仰的陷附》(1982)、《人在他的世纪中》(1984)、《印度纪行》(1995)等。在《翻译与消遣》(1973)中,他翻译了我国唐宋一些诗人的作品。帕斯的诗歌与散文具有融合欧美,贯通东西,博采众长、独树一帜的特点。1963年曾获比利时国际诗歌大奖,1981年获西班牙塞万提斯文学奖,199O 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激惰,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同年出版了《作品全集》,《太阳石》、《假释的自由》、《火种》、《东山坡》、《清晰的过去》、《转折》、《向下生长的树》、《太阳石》、《孤独的迷官》、《弓与琴》、《榆树上的梨》、《交流》、《连接与分解》、《仁慈的妖魔》、《索尔·胡安娜·伊内斯或信仰的陷附》、《人在他的世纪中》、《印度纪行》等,帕斯的创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语系的文学传统,继承欧洲现代主义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语言创造自由境界的信念,在他的诗歌世界里,强烈的瞬间经验和复杂的历史意识,个人的生命直觉和人类的文化传统达到了强烈合一。他的后期诗作更自觉地将东西方文化熔于一炉,其诗作由繁复回到具体明澈,可以说是受到东方古典诗歌的启示。他翻译过王维、李白、杜甫等中国古代诗歌大师的作品。
帕斯是1990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代表作是1957年创作的长诗《太阳石》,时年43岁。
作品介绍:
《太阳石》一方面继续在聂鲁达开创的道路上探求,扎根于印第安民族文化;另一方面以一种更开阔的世界眼光,表现出印第安文化与西方文明的对话和沟通。(耐人寻味的是,在博尔赫斯的诗歌和小说中,少有印第安文化的影响。)
太阳石是古代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太阳历石碑,1470年至1481年刻凿而成,1790年出土于墨西哥城,是印第安文化的象征。《太阳石》的结构,是根据印第安人神话的圆形时间来构思。但内容则是对“一个代、一个国家、一个时期的人不可重复的历史”的沉思(即对西方文明的线性时间的反思):作为个体的人,只有一次不可重复的生命,但其生命的存在,在永恒的时间中只不过是瞬间;即便是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伟大人物和事件,也不过是眨眼的片刻。但是在每个个体身上,又包含着作为人类全体的可以不断重复的基本体验:爱情和死亡。也就是说,瞬间与永恒同时并存于个体的生命之中。(这就像印第安神话中的星星、鸟和蛇,可以是同一物。)
时间是《太阳石》的主题。对瞬间与永恒这种既矛盾又同一的令人困惑的现象的反复沉思,就成为推动《太阳石》圆形时间不断循环的内在动力。裹挟着叙事者个人回忆的人生碎片,和人类历史上伟大事件的瞬间,而不停循环的永生的圆形时间,就成了这部世界诗歌经典的奇观。因为在这之前,从不曾有人这样写过。
帕斯虽然是以印第安神话循环永生的圆形时间来构思,但不是简单地认同,并否定其它不同文明的时间观;而是以此为一元,并与西方文明的线性时间观相比较,进行对话和交流,展示了多元文化的丰富和复杂。这种多元并置的思考,正是后现代主义的基本方法。实际上,也是对人类三个古老的哲学难题:时间、自我、生死,进行全新的思考。
《太阳石》不仅是时间性的结构,而且是史诗性的结构。因为它是在不同文明的不同时间观的交叉中,重新沉思人类的基本境遇,具有博大的世界意识,以及集大成式的现代技巧。
第十三个归来……仍是第一个,
总是她自己——或唯一的时辰;
由于你是王后,啊,便是第一或最后一个?
因为你是国王,便是唯一或最后的情人?
——热拉尔德·德·奈瓦尔《阿尔特弥斯》
一株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的黑杨,
一股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
一株笔直的树木翩翩起舞,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
要去的地方:
星星或者春光,
平静的步履毫不匆忙,
河水闭着眼睑
整夜将预言流淌,
在波涛中一齐涌来
一浪接一浪,
直至将一切掩盖,
绿色的主宰永不枯黄,
宛似天空张开绚丽迷人的翅膀,
在稠密的未来
和不幸的光辉中
旅行像一只鸣禽
在朦胧的枝头歌唱;
用歌声和岌岌可危的幸福
使树林痴呆
预兆逃离手掌
鸟儿啄食晨光,
一个形像宛似突然的歌唱,
烈火中歌唱的风,
悬在空中的目光
将世界和它的山峦、海洋眺望,
宛似被玛瑙滤过的光的身躯,
光的大腿,光的腹部,一个个海湾
太阳的岩石,彩云色的身躯,
飞快跳跃的白昼的颜色,
闪烁而又有形体的时光,
由于你的形体世界才可以看见,
由于你的晶莹世界才变得透亮,
我在声音的过道中行走,
我在响亮的现实中漂荡,
像盲人在光明中跋涉,
被一个映象抹去又诞生在另一个映像,
迷人的路标之林啊,
我从光的拱门
进入晴朗秋天的长廊,
我沿着你的躯体像沿着世界行走,
你的腹部是阳光明媚的广场,
你的胸脯上耸立着两座教堂——
血液在那里将平行的奥妙酝酿,
我的目光像常春藤一样笼罩着你
我是大海环抱的城市,
被光线分为两半的桃色的城墙,
在全神贯注的中午管辖下
一个海盐、岩石
和小鸟栖息的地方,
你身披我欲望的色彩
赤身行走宛如我的思想,
我在你的眼中行走宛如在水上,
虎群在那秋波上畅饮梦的琼桨,
蜂鸟在那火焰中自焚,
我沿着你的前额行走如同沿着月亮,
恰似云朵在你的思绪中飘扬,
我在你的腹部行走如在你的梦乡,
你的玉米裙在飘舞歌唱,
你水晶的裙子,水的裙子,
你的双唇、头发、目光,
你整夜在降雨,
整日用水的手指打开我的胸膛,
用水的双唇闭上我的眼睛,
在我的骨骼上降雨,一棵液体的树
将水的根扎在我的胸脯上,
我沿着你的腰肢行进
像沿着一条河流,
我沿着你的身躯行进
像沿着一座树林,
我沿着敏锐的思想行进
像沿着直通深渊的蜿蜒山路,
我的影子在你白晳前额的出口
跌得粉碎,我拾起一块块碎片,
没有身躯却继续摸索搜寻,
记忆那没有尽头的通道
开向空空的大厅的门廊,
所有的夏天都在那里霉烂,
渴望的珠宝在底部烧光,
刚一想起便又消失的脸庞,
刚一抚摩便又解体的臂膀,
蓬乱的头发宛如蛛网
披散在多年前的笑脸上,
我在自己前额的出口寻找,
寻而未遇.我在寻找一个瞬间,
一张在夜间的树林里
奔驰的闪电和暴风雨的脸,
黑暗花园里的雨水的脸。
那是顽强的水,流淌在我的身边,
寻而不见,我独自伏案,
无人陪伴,日日年年,
我和那瞬间一起沉到底部,
无形的道路在一面面镜子上边,
我破碎的形象在那里反复出现,
我踏着岁月,踏着一个个时刻,
踏着自己影子的思想,
踏着自己的影子寻觅一个瞬间,
我寻找一个活的日期,
像鸟儿寻找下午五点钟的太阳
火山岩的围墙锻炼了阳光:
时间使它的串串果实成孰,
当大门打开,从它玫瑰色的内脏
走出来一群姑娘,
分散在学校的石头院里,
高高的身材宛似秋天.
在苍穹下行走身披霞光,
当空间将她拥抱,为她披上
更加金黄、透明的皮的衣裳,
斑斓的老虎,棕色的糜鹿,
四周夜色茫茫,
姑娘倚在雨中绿色的阳台上幽会,
无数年轻的脸庞,
我忘记了你的姓名:
梅露西娜①,劳拉②,伊莎贝尔③,
珀尔塞福涅④,马丽亚,
你有一切人又无任何人的脸庞,
你是所有的又不是任何一个时光
你像云.你像树,
你是所有的鸟儿和一个星体,
你宛似剑的锋芒
和刽子手的盛血的杯子,
宛似使灵魂前进、将它纠缠
并使它与自身分离的常春藤一样,
玉石上火的字迹,
岩石的裂缝,蛇的女王,
蒸气的立拄,巨石的源泉,
月亮的竞技场,苍鹰的山岗,
茴香的种子,细小的针芒——
生命有限却给人永恒的悲伤,
海沟中的女放牧者,
幽灵山谷的看守女郎,
吊在令人眩晕的峭壁上的藤蔓,
有毒的攀缘植物,
复活的花朵,茉莉的花坛,
长笛和闪电的夫人,
生命的葡萄,伤口上的盐,
献给被处决者的玫瑰花束,
八月的雪,断头台的月亮,
麦穗、石榴、太阳的遗嘱,
写在火山岩上的海的字迹,
写在沙漠上的风的篇章,
火焰的脸庞.被吞噬的脸庞,
遗受迫害的年轻的脸庞,
周而复始,岁月的梦乡,
面向同一座院落、同一堵墙,
那一个时刻在燃烧
而接连出现的火焰的脸庞只是一张脸庞,
所有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名字,
所有的脸庞不过是一张脸庞,
所有的世纪不过是一个瞬间,
一双眼睛待世世代代
通向来来的闸门关上,
我面前一无所有,只有今晚
从众多形象的梦幻中
夺回的一个瞬间
顽强雕琢出来的梦幻,
高悬手腕,一字一字地
从今晚的空虚中提取的梦幻
时间在外面流逝,
世界在用吃人的时间
叩打我心扉的门环,
只是一个瞬间
当城市、姓名、味道、生命
在我盲目的前额上溃散,
当夜的沉闷
使我的身心
疲惫不堪,当岁月
将可怕的空虚积攒,
我牙齿松动,眼睛昏花,
血液放慢了循环,
当时间合拢它的折扇,
当它的形象后面一片茫然,
死诊围困的瞬间
堕入深渊又浮回上面,
威胁它的是黑夜及其不祥的呵欠
还有头戴面具的长寿死神那难懂的语言
那瞬间堕入深渊并沉没下去
宛似一个紧握的拳,
宛似一个从外向里熟的水果
将自己吸收又将自己扩散,
那半透明的瞬间将自己封闭,
并从外面熟向里边,
它将我全部占据,
扎根、生长在我的心田,
繁茂的枝叶将我驱赶,
我的思想不过是它的鸟儿,
心灵之树.具有时间味道的果实,
它的水银在我的血管里循环,
啊,将要和已经生活过的岁月,
化做潮水
而且头也不回的时间,
过去的历史不曾是
而且现在却正变成并悄悄汇入
另一个模糊的瞬间:
面对岩石和硝石的傍晚——
它装着无形的刀片,
你将难以名状的红色字迹
写在我皮肤上面
而那些伤口像给我披上火的衣服,
我毫无损耗地燃烧,我寻找水源
而你的眼里没有水,你的眼睛,
依的下腹,你的臀部,你的乳房
都是岩石造就,
你口里散发的气息宛似灰尘和有毒的时间,
你的身体散发着枯井的味道,
渴望者的跟睛不停地闪烁
像一面面明镜的走廊,
它总是返回起点,
你盲目地牵着我的手臂
沿着那些固执的长廊走向圆心,
你昂首挺立
像凝聚在斧头上的火焰,
像光芒一样耀眼,
像囚徒的断头台一样令人胆寒,
像皮鞭一样柔软,
像月亮的孪生姊妹一样婀娜多姿,
你犀利的语言
在我的胸膛上挖掘,
使我空虚并将我的记忆驱散,
我忘却了自己的姓名,
我的朋友在猪群中嚎叫,
或由于被太阳吞噬而在山涧霉烂,
我只有一个长长的伤口,
一个无人涉足的深洞,
没有窗户的现在,
返回、重复的思想
反映并消失在自己的透明中,
被一只眼睛穿透的意识——
这眼睛注视着自己
直至沐浴光明:
梅露西娜
我看到你粗大的鳞片
在晨曦中闪着绿色的光芒,
你蜷身睡在床单里
醒来时像鸟儿啼唱,
跌进无底深渊,洁白而遍体鳞伤,
只剩下叫嚷,千百年后我发现自己
咳嗽不止、老眼昏花,将古老的照片
弄得杂乱无章:
没有人,你不是任何人,
一堆灰烬和一把笤帚,
一把掸子和一把钝刀,
一根吊着几块骨头的皮绳,
一串干葡萄,一个黑色的坑,
在坑底有一双千年前
淹死的女孩的眼睛,
井底埋葬的目光,
从一开始就注视我们的目光,
年迈母亲的少女般的目光
在年长儿子身上看到一位年轻的父亲,
孤独少女母亲般的目光
在年长父亲的身上看到一位年幼的儿郎
从生命深处注视我们的目光
是死神的陷阱——
或是截然相反:陷入这双眼睛
便是返回真正的生命?
跌落,归来,作梦,
另一些未来的眼睛,另一个生命,
另外的云,梦见我另一次丧生!
对于我,今夜足矣,瞬间足矣,
尽管它没有展开并揭示
我曾到何地、曾是何人以及你的称呼
和我的姓名:
十年前我在克里斯托夫大街
为夏天——所有的夏天——将计划制订,
菲丽丝和我在一起,
她有两个酒窝儿——
麻雀在那里畅饮光明?
卡门常在改革大街上对我说
“这里永远是十月.空气很轻”?
或者是对我所失去的另外的人说
或者是我在杜撰而没人对我说过?
我曾沿着瓦哈卡的夜晚跋涉,
宛似一棵树,那墨绿的茫茫夜色,
我像发狂的风在自言自语,
当到达我那从未改变的房间
镜子已经认不出我?
从维尔内旅馆我看见黎明
和栗树一起翩翩起舞
“已经很晚了”,你边走边说
而我看见墙上的污痕无语沉默?
我们一同爬上顶楼
看见黄昏从礁石上降落!
我们在比达尔吃葡萄?
买栀子花?在佩罗特?
名字,地方,
大街,小巷.脸庞,广场,
车站,公园,孤零零的房间,
墙上的污痕,有人在梳妆,
有人在穿衣,有人在我身旁歌唱,
名字,房间.地方,街巷,
马德里,1937年,
在安赫尔广场.妇女们缝补衣裳
和儿子们一起歌唱,
后来响起警报,人声嘈杂喧嚷,
烟尘中倒坍的房屋,
开裂的塔楼,痰迹斑斑的脸庞,
和发动机飓风般的轰响,
我看到;两个人脱去衣服,赤身相爱
为捍卫我们永恒的权利,
我们那一份时间和天堂,
为触摸我们的根、恢复我们的本性,
收回我们千百年来
被生活的强盗掠夺的遗产,
那两个人才脱去衣服互相亲吻
因为交叉的裸体
不受伤害并超越时间,
不受干扰,返本归原,
没有你我,没有姓名,也没有昨日明天,
两个人的真理结合成一个灵魂和躯体.
啊,多么美满完全……
房间漂浮在
将要沉没的城市中间,
房间和街巷,像创伤一样的姓名,
这房间,窗户开向其他的房间,
窗上糊着相同的退了色的纸,
一个身穿衬衣的男人在那里将报纸浏览
或者一个女人在熨平衣衫;
那桃枝拜访的明亮的房间,
另一个房间;外面阴雨连绵,
三个生锈的孩子和一个庭院;
一个个房间宛似在光的海湾颠簸的轮船,
或者像潜水艇:寂静在蓝色波涛上扩散,
我们碰到的一切都闪着磷光,
辉煌的陵墓,破损的肖像,
磨杯的桌布;陷阱,牢房,
迷人的山洞,
鸟笼和有号码的房间,
一切都在飞,一切都在变,
每个雕花都是云,每扇门
都开向田野、天空、大海,
每张桌子都是一席筵宴;
一切都在合拢,宛似贝壳,
时间徒劳地将它们纠缠,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围墙:空间,空间,
张开手掌,抓住这财富,
剪下果实,躺在树下
将水痛饮,将生命饱餐!
一切都很神圣,一切都在转变,
每个房间都是世界的中心,
都是第一个夜晚,第一个白天,
当两个人亲吻,世界就会诞生;
晶莹的内脏的光珠,
房间微微打开;像一个果实
或者突然爆炸,像一个沉默的星体
和被老鼠偷啮的法律;
银行和监狱的栅栏,
纸的栅栏,铁丝网,
电铃、警棍、蒺藜,
用单调的语言布道的武器,
戴着教士帽的温柔的蝎子,
戴着大礼帽的老虎,
素食俱乐部和红十字会的主席,
身为教育家的驴,
冒充救世主、人民之父的鳄鱼,
元首、鲨鱼、前途的缔造者,
身穿制服的蠢猪,
用圣水洗刷黑色牙齿
并攻读英语
和民主课程的教会的宠儿,
无形的墙壁
腐烂的面具——
使人与人类
并与自身分离,
这一切
都从一个漫长的瞬间落下
而我们依稀看到自己失去的统一,
人的无依无靠,作为人并与人分享
面包、太阳、死亡的光荣
以及对活着的惊人的健忘,
爱是战斗,如果两个人亲吻
世界就会变样,欲望得到满足,
理想成为现实,
奴隶的脊背上生出翅膀,
世界变得实在,酒是酒,水是水,
面包又散发清香,
爱是战斗,是门户开放,
不再是身穿号衣的魔影
被没有面孔的主宰
锁在永恒的镣铐上;
如果两个人
互相注视并心有灵犀,世界就会变样,
爱就是将名字丢弃:“让我作你的娼妇”
这是艾洛伊莎①的话语,
然而他屈从了法律,与她结为夫妻,
后来给他下了腐刑
作为对他的奖励;
不如去犯罪
不如自杀的情侣,兄妹的同居——
宛似两面与同类相爱的明镜,
不如吞食有毒的面包,
不如在落满灰尘的床上私通,
不如野性的爱恋、疯狂的痴情
和它那有毒的常春藤,
不如衣领上没有石竹花
却有痰迹的乱伦者,
与其使榨取生命汁液的水车转动
与其让永恒变成空洞的钟点
让分钟变成监狱
让时间变成铜币和抽象的粪便
还不如被绑在广场上
死于乱石中;
完美的贞操,无形的花朵
在寂寞的枝头摇晃,
圣者难得的宝石——它能满足时间
过滤欲望,静与动的婚礼
在花冠上将孤独歌唱,
每个时辰都是纯洁的花瓣,
世界摘下了面具,
它的中心晶莹闪光,
没有名字的人,我们所谓的上帝,
在虚无中自我欣赏,
人没有脸庞,在自己身上漂荡,
这是形象与名字的充分体现,
是太阳的太阳;
我继续胡思乱想,房间,衔巷,
在时问的走廊中摸索行进,
上下楼梯,手扶墙壁,原地未动
又回到最初的地方,寻找你的脸庞,
在没有年龄的太阳下面,
沿着自己的街道行走,
你就在我的身旁,像一棵树一样,
像一条河在身边流淌,
像一条河与我倾诉衷肠,
你像禾苗在我的手中生长,
像松鼠在我的手中跳荡,
像千百只鸟儿飞翔,
你的笑声像浪花洋溢在我的身上,
你的头像我手中一个小小的星体,
你如果吃着柑桔微笑,
世界就会披上更绿的盛装,
如果两个人
股肱相交、神醉魂迷、躺在草地上,
世界就会变样:天坍下来,树向上升,
空间只是寂静和光芒,
只对独眼雄鹰开放,
白云的部族飘过,
身躯冲破罗网
灵魂起锚远航,
我们失去姓名
并在绿色和蓝色中间漂荡,
任何事情也没发生
只有幸福地流逝的完美的时光,
什么也没发生,你沉默着,眨眨眼睛
(寂静:一位天使穿过这漫长的瞬间
犹如一百个太阳的生命),
什么也没发生,只眨了一次眼睛?
——筵席,流放,
驴的颌骨,忧郁的响声,
死人倒在灰色原野时
不肯轻信的眼神,
阿伽门农①和他的吼叫,
卡珊德拉②不停的呼唤
胜过波涛汹涌,
苏格拉底③戴着镣铐(太阳诞生,
死亡就是睡醒:“克里冬,给埃斯克拉庇俄斯
一只公鸡,便又获得健康的生命”)④
在尼尼威⑤废墟中徘徊的豺狼,
布鲁图⑥在战前看到的阴影,
蒙德祖玛⑦在夜不能寐的布满芒刺的床上
乘着开向死亡的囚车
作无休止的旅行,罗伯斯比尔⑧
两手托着受伤的下巴数着:
一分钟又一分钟,
丘鲁卡⑨乘着像红色宝座似的木船,
离开家去剧院的林肯
已经屈指可数的脚步,
托洛茨基⑩的奄奄一息
和野猪似的呻吟,马德罗⑾
和他那无人理睬的目光:
为什么要杀害我?
凶手、圣徒、可怜的魔鬼的谩骂、
叹息和沉默,
咬文嚼字的狗群扒着
语言和轶事的坟墓,
我们临死前发出的胡诌、
嘶叫和沉闷的声音,
生命诞生时的喘息
和在搏斗中厮打的骨骼的声音,
预言家喷着白沫的嘴巴
他的叫喊以及刽子手
和牺牲品的叫喊……
眼睛是火焰,
看到的是火焰,耳朵是火焰,声音是火焰,
嘴唇是火焰,舌头是未烧透的木炭,
触觉和触到的、思想和想到的
以及思想着的人都是火焰,
一切都在燃烧,宇宙是火焰,
虚无也在燃烧,
它只是想着火焰的概念,
总之既没有刽子手也没有牺牲品:
一切终化作灰烟……
而星期五
下午的叫喊呢?充满信号的沉默呢?
言而无声的寂静呢?
什么也没说吗?
人的叫喊什么也不是吗?
当时间流逝,什么也没发生吗?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太阳
眨一下眼睛,几乎没动,什么也没发生,
无可挽回,时间不会逆行,
死者已在死亡中固定,
不能接触,无法改变面容,
从他们的孤独和死亡中
无可奈何地注视我们却无法看见
死亡已化作他们生命的雕像,
永远存在又永远空洞,
每分钟都毫无内容,
一个魔王控制你脉搏的跳动
和最后的表情,坚硬的面具
将你可变的面孔加工:
我们是纪念碑——
它属于他人的、没有生活过的
几乎不是我们的生命,
——生命几时曾真正属于我们?
我们几时真的是我们?
凝眸细看,我们向来不过是空虚和眩晕,
镜中的鬼脸、恐怖和呕吐,
生命从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他人,
生命不属于任何人,我们都是生命——
他人太阳的面包,
所有的他人也就是我们——
当我是我的时候,同时是另一个人
我的行动如果属于所有的人
就会更属于我,
为了能够是我,我必须是另一个人,
摆脱自己,在他人中将自己找寻,
如果我不存在,赋予我充分存在的他人
也就不再是他人,
我不是我,没有我,永远是我们,
生命是他物,永远在更远的地方,
在你我之外,永远在地平线上,
生命使我们入迷和发狂,
为我们创造并消耗一张脸庞,
人的饥饿,大家的面包,啊,死亡,
艾洛伊莎,珀尔塞福涅,马丽亚,
终于露出你的面孔,为了看清
我真正的面孔,他人的面孔,
我的面孔总是我们大家的面孔,
树和面包师的面孔,
司机、云朵和海员的面孔,
太阳、小溪、佩德罗和巴勃罗的面孔,
集体的孤独者的面孔,
唤醒我吧,我已经诞生:
生和死
在你身上妥协,夜夫人,
光辉的塔楼,黎明的女王,
月宫的少女,水之母的母亲。
世界的躯体,死神的家庭,
我从诞生就不停地坠落,
落在自己身上并未触及心灵,
请将我收容,用你的眼睛,
将散落的灰尘收集,重使我的骨灰和谐,
将我散落的骨骼捆起,在我身上吹拂,
将我葬入你的土地之中,
你的寂静会使怒气消散,
会给思想以和平;
请张开手臂,
种子即岁月的女主人,
岁月是不朽的,生长,向上,
刚刚诞生,不会终止,
每天都是新生,每次诞生
都是一个黎明而我就在黎明诞生,
我们都在黎明诞生,
太阳带着他的脸庞在黎明升起,
胡安带着他的也就是大家的脸庞诞生,
生灵的门,唤醒我吧,天已发亮,
让我看看今天的脸庞,
让我看看今夜的脸庞,
一切都互相关联并在变化,
血液的拱门,脉搏的桥梁,
将我带往今夜的另外一方,
在那里我即是你,我们是你们,
那是人称交错的地方,
生灵的门:打开你的生灵,
请你唤醒并学作生灵,请将面部加工,
请修饰你的面孔,请有一张面孔,
为了你我互相观察。
也为了观察生命直到临终,
大海、面包、岩石和泉水的面孔,
将我们的面孔溶进那没有姓名的面孔,
溶进那没有面孔的生灵
和无法形容的面貌中……
我想继续前进,去到远方,但却不能:
这瞬间已一再向其他瞬间滑行,
我曾作过不会作梦的石头的梦,
到头来却像石头一样
听见自己被囚禁的血液的歌声,
大海用光的声音歌唱,
一座座城墙互相退让,
所有的门都已毁坏,
太阳从我的前额开始掠抢,
翻开我紧闭的眼睑,
剥去我生命的包装,
使我脱离了我.脱离了自己
千年昏睡的石头的梦乡
而他那明镜的幻术却重放光芒。
一棵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的黑杨
一股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
一棵笔直的树木翩翩起舞,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
要去的地方。
1957年于墨西哥
——《假释的自由》
赵振江译
(注释①中世纪传说中的仙女,下体为蛇,丈夫发现后将她逐出。
②劳拉·德·诺维斯是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的恋人。诗人
在其《歌集》中对她有热情的赞颂。
③伊莎贝尔·福雷伊雷是一位葡萄牙贵妇,她拒绝了诗人
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爱情。
④珀尔塞福涅是希腊神话中宙斯和谷物女神的女儿,在采
花时被冥王劫走,强娶为后。)
[注释①艾洛伊莎(1101-1164)因与法国中世纪哲学家阿伯拉
(1079-1142)的爱情而闻名。后者主张信仰应建立在理性上,
被教会视为异端,禁闭至死,其著作有《神学导论》、《是
与非》、《我的受难史》等。]
(注释①阿伽门农是希腊神话中的阿耳戈斯王和迈锡尼王,是特
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统帅,胜利后被妻子及其奸夫所害。
②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公主。特洛伊城陷落后,阿伽门农将
她带到迈锡尼,由于揭穿了阿伽门农被害的事实真相而被处死。
③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家,后被判处死刑(饮鸠),罪
名是“不信官方宗教”和“败坏青年”。
④克里冬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埃斯克拉庇俄斯是罗马神话
中的医药神。公鸡是医药神的标志。
⑤尼尼威是底格里斯河畔亚述古国的国都。
⑥布鲁图是古罗马政治家,刺杀恺撒的凶手,后因兵败马
其顿而自杀。
⑦蒙德祖玛(二世)是西班牙殖民者到达墨西哥时阿兹特
克帝国的皇帝。被俘后因劝说人民投降而被砸伤致死。
⑧罗伯斯比尔(1758-1794)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
派领袖,在热月政变中被处死。
⑨丘鲁卡(1761-1805)是西班牙航海家。在一次海上的战斗
中他被炸掉一条腿,仍继续战斗,直至阵亡。
⑩托洛茨基于1937年流亡到墨西哥城,1940年被暗杀。
⑾马德罗(1873-1913)于1911年2月就任墨西哥总统,1913
年在一次军事政变中校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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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星期二 七月 28, 2009 1:56 am
杜伊诺哀歌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天使的队列里有谁
能听见?即使其中一位突然将我
拥向他的胸膛:他那超凡的生命
也会把我熔化。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好能承受的恐惧的开端,我们
如此惊惶,因为它平静得甚至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
于是我止住自己,咽下黑暗啜泣的
声音。啊,困顿的时候我们能向谁
求告?不是向天使,不是向凡人,
那些敏锐的动物已经知道
在这个阐释过的世界里,我们
其实没有真正的家。也许某处山坡上
仍有某棵树为我们存留,让我们每天
收入眼底;昨日的街道仍为我们
存留,还有某个忠实的习惯,它和我们
如此默契,搬进来同住就不再离开。
啊,还有夜晚:充盈着无限空间的风
咬啮脸庞的夜晚。它难道不会为每一个人存留——
那种在孤寂中如此痛苦地感受到的、令人渴望
而又隐约让人绝望的东西?难道恋人会是例外?
可是他们继续利用着彼此,掩藏各自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知晓?将你怀抱中的空虚
掷入我们呼吸的空间;也许连飞鸟都会感觉
它扩散的涟漪,更急促地扇动翅膀。
是的——春天需要你。经常会有一颗星
等着你抬头去看。波涛会从遥远的过去
向你涌来,或者当你从一扇
开着的窗下走过,小提琴的音乐
会渴望你倾听。所有这些都是使命。
可是你能完成吗?难道你不是一再
因对未来的期待而分心,仿佛每一个事件
都会领来一位新的恋人?(你到哪儿才能找到
她停歇的地方,当庞大、怪异的想法
在你里面往来杂沓,还时常留下来过夜?)
可是,在思念之时,请歌咏恋爱中的女人;
她们的痴情虽近乎传奇,仍非不朽。
请歌咏那些哀伤的弃妇(你几乎羡慕她们),
她们的爱比获得幸福的女人远更纯粹。
请一次次唱出那无法臻于完美的颂歌;
记住:悲剧的主角不会消失;甚至他的
致命挫败都只是脱胎换骨的一个契机。
可是自然,一旦力量耗尽,便只能把恋人们
收回她体内,仿佛已不能第二次
创造他们。你读斯坦芭*时可曾如此投入?
仿佛每位被人遗弃的女孩都能被那种
辽远的、超越对象的爱打动,都会对自己说,
“或许我也可以像她那样?”——这种最古老的苦痛
难道最终不应在我们身上结出更多果实?
难道我们不应现在就充满爱意地摆脱
恋人的怀抱,颤抖着忍受:正如箭需要忍受
弓弦的紧张,才能在飞出的瞬间超越自己的
局限。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们永远停留。
话音。话音。谛听吧,我的心,就像
圣徒们那样谛听:直到那神圣的呼唤将他们
托举到空中;但他们仍然不可思议地
保持跪姿,什么也没察觉:
他们的谛听就是这样入神。并非你能忍受
上帝的声音——远远不能。但请谛听风的话音
和那成形于寂静中的无休止的讯息。
此刻,它正从夭亡人的口中对你低语。
当你走进那不勒斯或罗马的任何一座教堂,
他们的命运难道不会平静地向你发话?
或者,矗立在你面前的石碑会启迪你,
就像我去年在福莫萨**看到的墓志铭。
他们要求我什么?温和地去掉哀怜的表情,
别把他们的死看成灾愆——这种想法
时常会妨碍他们灵魂的纯净旅程。
当然,这一切都令人惊异:离开栖居的
大地,放弃几乎还未学会的习俗,
再不能看见玫瑰和其他唤醒希望的东西,
并把未来的意义赋予它们;再不是揪心的
亲人手中孱弱的病躯;甚至抛下
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忘记,
就像孩子扔掉一件破旧的玩具。
不再欲望自己的欲望,令人惊异。看见
昔日凝聚一起的意义纷飞四散,
令人惊异。死是艰难的事,
在最终感到些许永恒之前,你需要
不断追忆——虽然生者
对生死的绝对区分也是错误。
据说天使并不知道他们是在生者
还是死者间穿行。永恒的漩涡
裹挟着一切世代,在生死之间不停地
旋转,他们的话音淹没在它的雷霆中。
最后,那些被过早卷走的人不再需要我们:
他们不再吸吮伤痛与快乐,就像孩子渐渐长大
不再留恋母亲柔软的乳房。可是我们,
需要这些奥秘的我们,反复在哀恸中汲取
灵魂养料的我们——能离开这一切而生存吗?
悼念利诺斯***的传说难道没有深意?
当最初的锋利歌声刺穿周遭的迟钝
与荒芜,这位俊美如神的年轻人
突然永远抛下的虚空第一次感觉到:
令我们沉醉、欣慰和感激的那种颤动。
* 意大利16世纪著名女诗人。
** 全称圣玛丽亚·福莫萨教堂,威尼斯著名建筑。
*** 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有人说是奥尔弗斯的弟弟。哀悼利诺斯的仪式在《伊利亚特》中有记载(Iliad XVIII, 570)。
第二首
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可是,哎,
我仍然向你们发话——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我知晓你们。托比阿斯*的日子如今在哪里?
你们中的一位,曾藏起灿烂的光华,站在门口,
为旅程改扮了自己,不再令人震恐(就像
从窗口好奇地偷看他的那位年轻人)。
可如果此刻,这位天使长从众星后面
朝我们迈出危险的一小步:我们就将因为
无限加速的心跳而死去。你们是谁?
是宇宙初创时的杰作,是造物的宠儿,
是被世界的晨曦映红的山脉与峰顶
——是盛开的神性飘散的花粉,
是纯粹之光的门枢、走廊、楼梯与宝座,
是本质形成的空间,福乐铸成的盾牌,
也是狂喜的风暴与漩涡,在刹那间停顿:
是镜子,美从它们表面源源地流出,
又返回它们自身,分毫无损。
可是我们,却会被灼热的感情蒸发无形;我们
随自己的呼吸逃逸,远离;在流逝的时间里,
我们的情感日渐飘散,犹如香气。虽然有人会说:
“是的,你已渗入我的血脉,房间和整个春天
都被你充满……”这有什么用?他盛不下我们,
我们在他里面,在他周围,消失。那些美丽的人,
谁能留住他们?新的景致在他们脸上
升起,又沉没。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我们的一切飘入虚空,仿佛饭菜上袅袅的热气。
啊,微笑,你去了哪里?啊,仰视的目光:
温暖的波涛,刚从心灵的海上退去……
可叹,但我们就是如此。那么,我们消溶进的
那无限的空间会有我们的味道吗?天使们
真的只是收回自己散发的光芒,还是
偶尔也会,仿佛是不小心,吸入我们的
一点点本质?他们的面容里会显出我们的
痕迹吗,哪怕暧昧如孕妇脸上微妙的神情?
他们自己并不会留意(他们怎么可能
留意),当他们旋转着返回自己。
如果恋人们洞悉了秘密,他们也许会向夜色
吐出陌生神奇的词句。因为一切似乎都在
把我们藏匿。看:树始终在那里;
我们居住的房子也在那里。惟有我们
从所有事物边飞过,像风一样漂泊无依。
所有事物都在密谋对我们绝口不提,或许
一半源于羞耻,一半源于无法说出的希望。
彼此满足的恋人们,我问你们。
你们互相拥抱着。可是凭据在哪儿?
你们看,有时我的两只手也会感觉到
彼此的存在,或者我这张被时光磨蚀的脸
也会在它们里面栖身。这似乎让我
有所触动。可是谁敢只为这一点凭据生存下去?
你们或许不同。你们在对方的激情里
生长,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祈求你:
“请别再……”;你们在他的双手之下,
丰盛甜美,犹如秋天的葡萄;
你们仿佛彻底消失,溶化在对方无边的
欲望里:我问你们。我知道,
你们的触摸如醉如痴,因为爱抚会存留,
因为你们如此温柔覆盖的部位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感觉纯粹的延续
在下面涌动。所以你们在拥抱里
几乎看到了永恒。然而,当你们经历了
目光初遇时的惊惧,窗前的期盼,
第一次(哪怕仅仅一次)在花园里的携手漫步:
恋人们,你们还和原来一样吗?当你们
抬起头亲吻,唇印着唇,蜜贴着蜜,
你们是多么奇怪地在啜饮中渗失了自己。
你们难道不觉得惊讶,古希腊墓碑上的人
姿势都那般凝重?难道爱与别离
不是如此小心地置于那些肩上,仿佛它们
是用另一个世界的材料做成?记得那些手吗?
它们搭在那儿,几乎没有重量,虽然躯干
蕴藏着力。这些克制的形象知道:“我们只能
到此为止,只能这样轻柔地触碰彼此;神可以
更有力地按在我们身上。不过那是神的事。”
但愿我们能找到一处纯粹、安宁的
人类之地,一处河流与岩石之间
属于我们自己的果园。因为我们的心总会超越我们,
就像他们的心。我们终将不能再跟随它,只能
凝望抚慰它梦想的图景和神一样的形体:
那里有更大的尺度,能让它获得更高的平衡。
* 根据基督教的传说,托比阿斯曾和天使长拉菲尔一起给他的父亲取药。
第三首
歌唱被爱的人是一回事,呼唤那潜藏的、充满
罪之欲念的血液的河神,哎,是另一回事。
她只从远处隐约了解的年轻恋人——他对于欲望之神
又知道多少?它经常,在他的孤独深处,
甚至在她能够抚慰他之前,(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就已经昂起了头,耸立着,未知之物
涔涔滴落,把夜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骚动里。
啊,我们血液里的尼普顿*,他的三叉戟多么可怖!
啊,从他贝壳般闭锁的胸膛里呼啸而出的风
是多么黑暗!听,夜在如何呼号。
啊,群星,难道他对恋人脸庞的渴慕不是源自
你们?难道他对她纯净面容的秘密领悟
不是源自天穹中纯净的星座?
不是你,他的母亲:哎,不是你
把这样的期待铸入了他的眉弓。
也不是为你,如此依恋他的姑娘,他的双唇
也不是为你而呈现出果实般丰美的表情。
晨风一样轻盈的你,难道你真的以为
你那温柔的脚步能如此狂暴地撼动他的心?
是的,你的确令他惊惶;但在那震颤的瞬间,
却有更多古老的恐惧闯入他里面。唤他一声吧……
可是你的呼唤无法让他远离那些黑暗的同伴。
当然,他想逃,他也在逃;你的心就是让他安宁的
避难所,他在那里扎根,从头开始。
可是他真的从头开始了吗?
母亲,是你造了他的小小生命,是你让他开始;
在你眼里,他是新的,你为他的稚嫩眼睛
筑起了一个友善的世界,将另一个危险的世界
挡在外面。啊,那些日子已飘向何处?你纤弱的身体
曾像盾牌一样,隔在他和汹涌的深渊之间。
那时,你曾为他遮挡了多少东西。夜晚叵测的
房间:你让它变得安全;在你的心里面,
你让一个爱的空间与他夜的空间合二为一。
你放置的灯不是在黑暗里,而是在你
生命的近处燃烧,朋友一样注视着他。
任何奇怪的吱嘎声,你的微笑都能解释,
仿佛你很早以前就知道地板会发出这样的响动……
他听了一阵,不再害怕。当你充满爱意地
站在他床边,你的力量就有这么大;他的命运,
高高的黑衣人,退到了衣柜后面;他心急的
未来,耽搁了一阵,也藏进了帷幕的褶里。
而他自己,躺在那里,舒适安宁,
你为他造出的温柔世界在他慵倦的眼睑下
甜蜜地消溶,化作睡眠最初的味道——
他好像在保护之下……可是里面:谁能保护他,
谁能推开他里面汹涌而来的原初的洪水?
啊,沉睡的他丝毫不知道警惕;是的,沉睡,
可也在做梦,啊,什么样的热病让他双颊潮红:啊,
他是怎样沉陷。突然间,陌生的他,如何颤抖着
被他体内某种异物的藤蔓缠绕,捆缚,
它们扭曲着,厮打着,织成可怕的形状,仿佛
潜行的野兽。他是如何屈从——甚至爱恋。
爱恋他里面的世界,爱恋自己的蛮野之地,
阴暗的原始森林,他浅绿的心
站在腐烂的树干之间。爱恋。他离开那片森林,
穿过自己的根,进入那强大的源头,它的历史
远比他微小的生命长久。他爱恋着,
踏入更古老的血液的河流,到达“憎怖”
栖身的峡谷,那里,他的先祖仍和它一起饕餮。
每一位“恐惧”都认识他,心照不宣地向他眨眼。
是的,“凶恶”也朝他微笑……连你的微笑
都很少那么轻柔,母亲。他怎么可能抗拒
那微笑的诱惑?甚至在认识你以前,
他就已经爱过它,因为在你还怀着他的时候,
它就溶进了浮载着胚胎的流体里。
不,我们的爱不是像花那样,一年之间
就孕育出来;某种无限久远的汁液
在手臂里流动,当我们爱的时候。亲爱的姑娘,
我们爱的是自己里面的这些东西:不是某个终将消失的人,
而是众多生命喧嚷的混合体;不是单个的孩子,
而是熟睡在我们深处的无数父亲,仿佛
沉落的峰峦;和干枯河床一般的
无数古老的母亲——还有整幅寂静的风景,
摊开在命运阴郁或晴朗的天空下
——所有这些,亲爱的,都先你而至。
而你自己,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在恋人身上复苏了怎样久远的时代。怎样狂野的
欲望,在他里面,从过去层叠的生命里涌起。
什么样的恨着你的女人藏在那里。多少
阴暗暴戾的男人被你从他的血管中唤醒。死去的
孩子伸出手,要触摸你……啊,温柔些,温柔些,
让他深情地看着你做日常的家务,——带他出去,
到花园的近旁,给他一切,让他忘却
欲念层层重压下的夜……
让他止歇……
* 海神的罗马名字。
第四首
啊,生命之树,你们的冬天何时到来?
我们没有天然的应和,我们的血液不会像候鸟那样
提前发出讯号。猝不及防的我们
被迫在寒风里开始误期的迁徙,
最终从天空坠落,掉在冰封的湖面上。
对于我们,花的开放与凋谢同时发生。
某个地方,狮子仍在巡游,在力量顶峰的
它们,觉察不到丝毫的衰弱。
可是我们,当我们凝神关注此物之时,
彼物已经开始牵拽我们。冲突
是我们的第二天性。恋人们
总会失望地抵达对方的边界——虽然他们相互允诺
无垠的空间、持续的追逐和最后的家。
就像在一幅速写的周围,有人精心准备了
与之鲜明对照的辽阔背景,以让我们
看得更清楚:我们从来不知道
自己情感的真实确切的轮廓
——仅仅了解什么从外部塑造了它们。
谁不曾忐忑地坐在心灵的幕布前?
它升起来:离别的场景
如此容易辨认。我们熟悉的花园
微微地摇晃。然后舞者出现。
不是我们期待的人。无论他的动作如何轻盈,
他都只是化妆的替身——一个匆匆回家
从厨房穿过的普通人。
我不要忍受这些半实半虚的人的面具;
我宁可观看木偶。至少它是充实的。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外皮、操纵的绳索和它们
只有表象的脸。这里。我等着。
即使所有的灯都灭了;即使有个声音说
“收场了”;即使虚无的灰色雾气
从舞台上向我卷来;即使
沉默的祖先里没有一位和我坐在一起,
即使一个女人都不在,即使那个
凝神看我的棕色眼睛的男孩也不在——
我仍要坐在这里。看下去总是可以的。
难道我不对吗?你,父亲,在饮了一小口
我的生命之后,你的生命就变得那样苦涩,
我意志的第一口汁液就让你难以下咽。
——随着我的成长,你被迫一再
品尝如此奇怪的未来,它的余味
让你不安,你在我幻梦的眼神里搜寻——
自从你死后,你如此频繁地
在我最深的希望里因为担忧我的幸福而颤抖,
你放弃了安宁,那在死者的感觉里
唯一属于他们的本质,那无穷尽的超然地界,
仅仅为了我碎纸片般的生命——
告诉我,难道我不对吗?还有你们,亲爱的女人,
你们曾为我对你们那微小的爱而深切地爱过我,
而我却一再逃离你们,因为
你们面容里的空间不断扩大,甚至
在我还爱着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宇宙,
而你们已不在其中——难道我不应该觉得
自己必须一直坐在这里,必须
守候在木偶戏的台前,或者
如此激烈地逼视着它,以至最后
为了与我的目光相称,一位天使被迫到场,
把那些傀儡惊恐地推入生命?
天使与木偶:真正的戏终于上演。
到了那时,被我们的存在所分隔的一切
将会相遇。也只有到了那时,
变化的完整循环才会从我们生命的季节里
最终浮现。在我们之上,之外,
天使在表演。至少,死者一定会注意到
我们在这里所完成的一切是多么虚幻,
多么夸张而空洞,在我们这里,
没有什么能够以它的本质存在。啊,童年的时候,
每一个形象后面隐藏的都不只是过去,
在我们面前流向远方的也不是未来。
我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生长,时常
迫不及待地想长大,一半是为了那些
除了长大以外已一无所有的人。
然而,独自玩耍的时候,我们却会着迷于
那种唯一能够长久的东西;我们会站在那里,
在世界与玩具之间那无限的、幸福的空间里,
在那个时间之初就已经为某个
纯粹的事件而预备的点上。
谁把孩子的真实面目显现出来?谁把他
放在属于自己的星座里,把量度距离的尺子
递到他手中?谁用灰面包
造出他的死,任它逐渐变硬——或者
把它放在他圆圆的嘴里,像一枚
甜苹果的核……理解谋杀者
是容易的。可是这一点却难于表达:
我们能够容纳死,容纳它的全部,甚至
在生命开始之前;能够温柔地让它贴着
我们的心,而不并因此放弃后面的生命。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伊尼西女士
可是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浪游的艺人*
甚至比我们自己更短暂脆弱,他们从生命的最初
就被一个永不能满足的意志(为谁的缘故?)
野蛮地挤压着。然而,它挤压他们,
弯折他们,扭曲他们,摇晃他们,抛掷他们,
又重新捉住他们;他们摔下,穿过
湿滑如油的空气,落在
残破的地毯上。被他们反复的跳跃
越磨越薄的地毯
迷失在无限的宇宙里。
像绷带一样贴在那儿,仿佛郊区的天空
让大地受了伤。
它几乎刚一出现,
地平线上就矗立起了“存在”**的
第一个字母D……不断迫近的那只手
再次戏谑地抓起了他们,即使最强壮的
也不能逃脱。它捏扁他们,就像奥古斯都二世***
捏扁一只锡盘。
啊,围绕这个
中心:“旁观”的玫瑰
开放,凋谢。围绕这根
捶击地毯的杵,
这支雌蕊,受孕于自身尘埃的
花粉,并结出悒郁的虚幻果实:不知不觉
张开的嘴,和瘦削脸上漾动的
源于厌倦的暧昧笑容的波光。
那儿:一位枯萎皱缩的老头,
曾经是表演举重的,现在已只能敲鼓。
他蜷缩在巨大的皮囊里,仿佛那里面
曾住着两个人,另外一个
已经死了,躺在坟墓里,而他独自苟活着,
在丧偶的皮囊里,听不见
任何声音,时常感到迷惑。
再远一些的那个年轻人,也许是一个斜颈人和
一个尼姑的儿子:结实,强壮,
精力充沛,神情天真。
啊,那些孩子,
是赠给尚在幼年的“苦难”的
玩具,安慰
久病不愈的它……
你,小男孩,每天
一百次地摔下,那沉闷的声响
只有青涩的水果知道,当它从身体组成的
活动树(它的变化比流水更快,几分钟内
就经历了春天、夏天和秋天)****坠落——
狠狠地摔在坟墓上:
有时,在短暂的停顿里,你会试图
在脸上唤醒一种爱的光亮,照耀
几乎从不怜惜你的母亲;可它在中途就消失了,
你的身体已将它收回,那种怯生生的
极少尝试的表情……你又一次
听到那人为你的表演拍手,你紧张的心
还来不及意识到某种清晰的疼痛,脚后跟
锥刺般的感觉已经抢在前面,将两颗
大大的泪珠赶进了你的眼眶。
然而,你不由自主地
露出了微笑……
啊,采撷它吧,天使,这朵疗治的小花。
为它造一只花瓶,让它长存。将它放在
仍向我们关闭的那些欢乐中间;在雅致的瓮上,
用优美飘逸的铭文赞颂它:
“微笑在舞蹈。” *****
然后是你,我可爱的姑娘,
最诱人的欢乐都已沉默地从你身上跃过。也许
你的发卷为你感到幸福——
或者,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绿绸衣
也许因为紧贴你年轻坚实的乳房
而感觉深受垂青,不再有任何欠缺。
你
平静的果实
在晃动的身体天平变幻的组合里,
栖在同伴的肩膀上,
向观众展示。
啊,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把它装在心里——,
那里,他们的技艺远未成熟,仍会
从彼此的身上跌落,就像被人驱使着交配的
动作笨拙的牛;
那里,杠铃仍过于沉重;那里,
一只只盘子
仍会从他们徒然旋转的棍子顶端
摇晃着掉下来……
突然,在这令人绝望的枯瘠之地中,闪现出
一个无法言表的点,那里,纯粹的匮乏
在原地转了个圈——就奇迹般地变成了
空洞的过剩;
那里,最复杂的计算
突然简单了,变成了零。
广场,啊,巴黎的广场,永无休歇的舞台,
帽商死亡女士在这里
缠绕、编织着大地上不停蜿蜒的路径,
用这些没有尽头的丝带设计着
蝴蝶结、饰边、皱褶、花朵和果实的图案——
全染上虚假的颜色——制成
命运的劣质冬帽。
……
天使啊!如果有这样一个我们不知晓的地方,那里,
在一张奇妙的地毯上,恋人们能够表演出
他们在这里永不可能掌握的绝技——
高飞的心所梦想的惊险,
快乐的塔顶,
他们久立于虚空的梯子
终于颤抖着,彼此依偎——如果恋人们能够如此,
在环绕他们的无数沉默的死者面前:
这些观众最终会把永远积攒、永远隐藏、
不为我们所知、永远可以流通的
“幸福”的硬币抛给满足的地毯上
终于露出真心笑容的
恋人们吗?
* 这首诗描绘的是毕加索画作《江湖艺人》。
** 存在(Dasein),据说《江湖艺人》中五个站着的人组成了大写字母D,代表Dasein(存在)。
*** 18世纪初的波兰国王和萨克森君主。
**** 指杂技艺人用身体叠成的形状。
***** 原文为拉丁语:“Subrisio Saltat.”
第六首
无花果,长久以来,我都相信你的生命
别有深意,你几乎完全省略了花期,
不动声色地催促你纯粹的神秘
藏入早早便成熟的果实。
犹如喷泉的弯管,你拱形的枝干驱动汁液
下降,又上升;几乎没有醒的过程,
它就从睡眠中迸射出来,注入最甜蜜的终结。
就像化身为天鹅的神*。
……可是我们仍在流连,哎,
我们只在开花里看到荣耀;被季节抛下的我们
最后进入果实的内部时,感觉到的惟有欺骗。
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行动的意志才会激烈地
涌动,才会命令他们停下,在心的丰盛里闪亮,
而开花的诱惑犹如温存的夜风,
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唇,抚摸他们的眼睑,温存地:
或许英雄,还有那些命定将早逝的人
(他们的血脉被园丁死神编织成另外一种图案)
会决然向前:他们冲在自己的笑容前面,
就像卡尔纳克神庙微凹的浮雕上
骏马在凯旋归来的法老前面飞驰。
英雄与夭亡者有种奇异的相似。长久的存在
不是他的渴望。他的生命就是无休止的上升,
朝向以永恒危险构成的不断变化的
星座。很少有人能在那里发现他。可是
对我们保持缄默的命运,却突然被灵感触动,
用浩荡的歌声将他推入危难世界的风暴中。
那样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刹那间
裹挟着黑暗雷霆的空气激流就将我穿透。
我多么希望我能躲开这样的幻梦:再一次,
啊,再一次成为小男孩,整个人生都在我前面,
坐在那里,靠着未来的手臂,读着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最初什么都没生下,后来却生下了一切***。
母亲,难道他在你里面时不已经是英雄了吗?难道
他不容置辩的选择不是在你里面就已经做出了吗?
千万人在你的子宫里骚动着,渴望成为他,
可是你看:他掌握,他选择,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推倒了石柱,这其实早在他冲破你身体的世界
进入更狭窄的世界时就已发生,那是他第二次
选择并且胜利。啊,英雄的母亲,你们是
汹涌洪水的源头!你们是深谷!处女们哀哭着,
把自己作为儿子的牺牲,从心灵的悬崖上
纵身跳入你们里面。
无论何时,只要英雄呼啸着穿过爱的驿站,
每一次献给他的心跳都会将他举得更高;远远地,
在所有微笑的尽头,他站着,转过脸来,变换了形象。
* 指宙斯。他化身天鹅强奸了丽达(海伦的母亲)。
** 旧约中拯救犹太民族的英雄,以上帝赋予他的神力而著名。
*** 参孙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曾长期不孕。
第七首
在时间里成熟的声音,求爱将不再是你呼喊的
本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如鸟儿的叫声,
当疾速飞升的季节将它托起,几乎忘记了
它是一个受苦的生物,而不只是一颗
被投进光明、投进亲密天空的心。即使你求爱,
你也只会像它那样,不减分厘的纯净——如此,
尚未出现的她、你沉默的恋人将会感知到你,她里面
会有一个回答慢慢醒来,并随你的声音变得温暖——
它将是你勇敢爱情的热忱伴侣。
啊,春天会装着它——它会在每个地方
为宣告的歌发出回声。开始,一个纯净、充满希冀的日子
将用沉默护佑那些微小的探询的音调,
让周遭的它们都更加响亮。
然后沿着楼梯、沿着呼唤的楼梯往上,抵达
梦想中的未来的神庙——然后,是那颤音,犹如喷泉,
它在飞起的水流里已经看见它的跌落,仿佛一个
预言的游戏……再往后:夏天。
不只是夏日所有的黎明——,不只是
它们如何变成了白昼,用光亮昭示着开始。
不只是白昼,如何温存地围绕着花朵,
又在高处强烈、炽烈地辉映着树冠的图案。
不只是对所有这些未显现的力量的敬畏,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日落时的草坪,
不只是暴风雨刚结束时透彻心扉的清爽,
不只是迫近的睡意,和一种预感……
还有夜晚!还有深邃的夏天的
夜晚,还有星星,属于大地的星星。
啊,最终死去、无限地亲近它们该有多好。
所有星星:因为我们怎么、怎么可能忘记它们!
看,我在呼唤我的恋人。可是循声而来的
将不只是她……许多女子将会从她们脆弱的坟墓里
苏醒,聚集……因为我怎么可能限定
我的呼唤,一旦我已经呼唤?那些未成熟的魂灵
始终在寻求尘世。孩子们,只要真正经历一件
尘世间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足够一生之用。
不要以为命运不是浓缩地隐藏在童年里;
多少次,你所爱的人被你落在身后,你气喘吁吁,
在幸福的追逐之后,进入了自由。
真正存在于此是辉煌的。甚至你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这些似乎迷失、甚至沉沦在城市最肮脏街道的
女子;那里仿佛是溃烂的伤口和一切垃圾的
出口。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小时,或者
不到一个小时、一段两个时刻之间
几乎难以度量的时间——领受到这份礼物:
真正存在的感觉。一切。它在你们的血管里涌流。
可是我们会如此轻易地忘记嘲笑我们的邻居
既不赞同也不羡慕的东西。我们想把它展示出来,
想让别人看见它,虽然即使是最容易呈现的快乐
也不能将它自己呈现出来,除非我们里面有了变化。
世界只能存在于我们里面,爱人。我们的生命
由持续的变形构成。外在的东西
不断收缩,收缩。一所房子曾长久站立的地方,
如今只有记忆的影像横在小路上,完全
属于观念的领域,仿佛它仍存在于头脑里面。
我们的时代为自己建筑了巨大的能量库,
虽然它从地球费力抢夺的能量没有任何形状。
神庙已成历史。只有我们,秘密地,
积攒着这些心灵的奢侈品。仍有神庙
(过去人们祈祷、祭祀、跪拜的所在——本应如此)
存留的地方,它也已没入不可见的世界。
许多人不再看见它,但却错过了此刻
在他们里面重建它的机会,用更恒久的石柱和雕像。
在世界每一个迟钝的转折处,都有这些失去一切遗产的人。
他们既不属于遥远的过去,也不属于刚刚降临的时间。
因为即使离现在最近的时刻也离人类很远。虽然我们
不应因此困惑迟疑,而应更坚定地完成我们的使命,
保存那尚能辨认的形状——它曾经矗立在人类中间,
矗立在毁灭我们的命运中间,在不知该往何处的
迷茫中间;它矗立着,仿佛永世长存,甚至群星
也受它的牵引,从受保护的天堂俯身向它。天使,
我要把它指给你看,在那儿!在你无尽的视野中,
它将矗立,现在它终于被拯救,笔直地矗立。
石柱,塔门,斯芬克司,大教堂通向天空的
灰色尖顶,在黯淡、隔膜的城市之外。
难道这一切不是奇迹?惊讶吧,天使,因为我们
就是这奇迹。啊,伟大者,请你宣告我们能成就这一切,
我渺小的声音无力承担这样的称颂。如果这样,
我们终究不用愧对这些浩瀚的空间,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的伟大多么令人恐惧,
因为数千年里我们的感情都未曾让它满溢。)
可是一座塔不也伟大吗?啊,天使,它是伟大的吗?
——即使放在你的身边?夏特尔*教堂是伟大的——,
而音乐能飞得更高,远在我们之上。可是,甚至
一位恋爱中的女人——,啊,当她在夜里凭窗眺望……
难道她不能到达你的膝前——?
不要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即使我是,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呼唤
总是充满了离别;被这样强劲的洪流阻挡,
你无法挪步。我的呼唤就像一只
伸出的手臂。它想要握住什么的手,在高处
摊开,停在你的面前,摊开,
仿佛在抵抗,在警告。
啊,不可把握的你,无限高远。
* 法国城市。
第八首
致鲁道夫·卡斯纳
自然界用它所有的眼睛眺望着远方,
那片空旷之地。只有我们的凝视
折返回来,包围着植物、动物、孩子,
犹如陷阱,当它们出现,进入自由。
只有从动物的眼神里我们才知道
远方有些什么;因为我们强迫
婴儿转过头来,让它能看见
事物——而不是那片空旷之地,
深藏在动物的面容里,远离死。
只有我们,能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背对自己的衰老,永远,面对
上帝;当它走动,它已经在
永恒里走动,像一口泉井。
那片花朵永恒开放的纯粹空间
从来不曾,甚至一天也不曾
呈现在我们面前。始终只有“世界”,
却没有去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尚未区分的元素,人在其间无欲地
呼吸,无限地知觉。孩子
也许会在那里流连好几个小时,穿过
没有时间的静寂,也许会在里面迷路,
又突然惊醒。或者,有人死去,成为它。
因为,在死的旁边,人不再看见死;而是
望向更远,也许用动物那样辽阔的眼光。
恋人们,如果没有彼此挡住视线,
就能靠近它,为它惊叹……
好像出了什么差错,它为他们呈现,
却在彼此的身后……可是谁也不能越过
对方,它就又变回了“世界”。
我们永远只朝着事物看,只见到
因为我们而晦暗的自由之地的
映像。或者,当某个动物的目光
沉默地,平静地,彻底穿透我们。
这就是命运的含义:彼此面对,
永远彼此面对,舍此无它。
如果如此沉着的动物从另一个方向
朝我们走来,并且有我们同样的
意识——它就会拽着我们转身,和它一起
前行。但它觉得它的生命
无限广阔,无限深邃,毫不担忧
自己的处境:纯粹,如它眺望的目光。
在我们看见将来的地方,它看见了一切时间,
它自己在一切时间之中,得到永远的疗治。
可是在那警觉、温暖的动物里面,还藏着
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带来的痛苦和重负。
因为它同样感觉到了经常令我们
难以承受的那种东西:一种记忆,仿佛
我们一直努力靠近的元素曾经比现在
更亲密,更真实,与我们的交流
也远比现在温存。这里,是距离;
那里,却是呼吸。比起那第一个家,
这第二个家,在冷风的侵袭里,暧昧可疑。
啊,那些微小的生物多么幸福!它们永远
在庇护它们的子宫*里面;蚊蚋是多么快乐!
即使在婚礼的时刻,它也仍然
跳跃在那里边:因为外在的一切都是子宫。
再看看鸟——它不会感觉如此安全。
它由自己的诞生同时知道了内在与外在,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
从死者体内飞起,进入另一个
被他沉睡的形象所封盖的空间中。
任何诞生于子宫却必须飞翔的生物
是多么无所适从!似乎出于恐惧,似乎
在逃离自己,它在空气中曲折穿梭,
犹如茶杯上延伸的裂痕。蝙蝠便是如此
颤抖着,掠过黄昏瓷器般的天空。
还有我们: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
看着事物组成的世界,从不望向外面。
它充满了我们。我们给它秩序。它崩溃。
我们再给它秩序,然后我们崩溃。
是谁把我们拧成了这样的姿势,
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像一个
转身离去的人?就像在最远的山巅,
整条山谷最后一次伸展在他面前,
他转身,停下来,等待——
我们也是如此,在这里活着,永远告别。
* 里尔克认为从外露的种子或卵诞生的生物会把整个外界当作子宫,因而不会像胎生的动物那样觉得世界不安全。
** 古代亚平宁半岛上的一个王国。他们把灵魂想象成鸟。
第九首
为什么,如果生命的短暂时光能够宁静地
在月桂的化身里度过,颜色比其他所有的绿
略深,每片叶子的边缘都有细微波浪的形状
(仿佛和风的微笑)——:为什么
要成为人——并且,在逃离命运的同时
又渴望命运?……
啊,不是因为幸福存在,
那过于匆忙地从走近的“损失”中抢夺的“利润”。
不是出于好奇,不是作为心灵的练习,因为
月桂也会有一颗心……
而是因为真正存在于此是如此丰富;因为这里的一切
显然都需要我们,这飞逝的世界一直以某种奇怪的方式
召唤着我们。而我们,是所有事物中最短暂易逝的。
每一件事物都只存在一次,仅仅一次。我们也一样,
只有一次。永不会再现。可是只要这样完整地
存在一次,与大地融为一体,哪怕只有一次,
任何力量似乎就不能再把它抹去。
于是我们不断前行,努力去成就它,
努力把它紧握在我们简单的手里,
在我们挤满形象的凝视里,在我们无言的心里。
努力变成它——我们能把它交给谁?我们惟愿
牢牢地拽住它,永远……啊,可是我们能把什么
带进那一个国度?看的艺术?不能,掌握它
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发生的事?不能。一件
都不能。那么,痛苦总可以吧。尤其是爱的沉重
和漫长的煎熬——那些完全不可言说的东西。
可是当它们置身于群星之间,这一切
又有什么用——它们最好永远如此:不可言说。
因为,当旅人从山坡返回山谷的时候,
他带走的不是一抔无法对他人言说的泥土,而是
他得到的某个词,某个纯粹的词——那黄色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在“这里”,也许是为了说出: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
至多能说出:圆柱,塔……可是,你必须理解,
说出它们意味着比事物本身所能梦想的存在
还要热切地说出它们。当沉默的大地
强迫恋人们走到一起,它难道不是在秘密地企盼着:
在他们无垠的感情之内,所有事物都会因欢乐而颤栗?
门槛:对两位恋人来说,不知不觉地
磨平他们那古老的门槛意味着什么——
他们自己,也会轻轻地磨蚀,在许多过去的人
之后,在许多未来的人之前……
“这里”是“可言说之物”的时间,“这里”
是它的家园。说吧,为它作证。
我们可以体验的事物从未像今天这样飞速消失,因为
将它们挤开、取代它们的是一种没有形象的动作。
一个隐藏在壳下的动作,那壳很快会崩裂,
当里面的东西充满了空间,追求新的边界。
在铁锤之间,我们的心
忍受着,就像舌头
在牙齿之间忍受着,却依然
能够赞颂。
向天使赞颂这个世界吧,而不是那个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可能让他叹服你高贵的感情;在宇宙里,
在他感知自己伟大力量的地方,你只是一个生手。所以,
还是向他展示某种简单的东西吧,某种在许多世代里成形、
为我们所有、为我们所触摸、在我们视野之内的东西。
向他讲述事物。他会惊讶地站在那里;就像你
惊讶地看着罗马的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岸边的陶匠。
向他展示一件事物能够多么快乐,多么天真,并能
为我们所有,甚至哀痛也执意要显形,执意要
存在为一件事物,终结为一件事物——幸福地
逃逸,远在小提琴之外。这些事物,
这些因死而生的事物,知道你在赞颂它们;短暂的
它们期望我们——最短暂的我们——拯救它们。
它们盼着我们彻底改变它们,在我们不可见的心里,
在我们里面——啊,最深最深的里面!无论我们最后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所希求的:在我们里面,
不可见地,升起?难道这不是你的梦:
变得彻底地不可见,在某一天?——啊,大地:不可见!
除了变形,还有什么会是你急切的命令?
大地,我最亲爱的,我答应你。啊,相信我,
你不再需要用那么多春天来打动我——一个春天,
啊,仅仅一个,对于我的血液来说就已经太多。
我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属于你,从生命的最开始。
你一直都是对的,你最神圣的灵感
是我们最亲密的伴侣——死。
看,我活着。依凭什么?童年和未来
都不再耗损……无限丰富的存在
在我心里涌起。
第十首
等到有一天,当这灵魂中的图景不再让我惊恐,
请让我对着赞许的天使唱出我的欢乐,我的称颂。
请不要让我的心因为某一根弦的松弛、犹疑
或断裂而无法在木槌的敲击下
发出清脆的乐音。请让我流溢着幸福的脸
给我熠熠的荣耀;请让我潜藏的哭泣
显形,开花。到了那时,哀痛的夜,你们于我
将多么亲密!为什么我不曾更谦卑地跪着,迎接你们,
不可安慰的姐妹们,并将自己彻底淹没在
你们散开的长发里?我们是怎样浪费掉了那些痛苦的时辰!
我们凝视的目光如何越过它们,望进那苦涩的“延续”里,
执著地想知道它们是否有终结。虽然它们其实
是我们耐冬的枝叶,是我们深色的常青树,
是我们内在岁月的一个季节——不只是时间里的
一个季节——也是地点和居所:岩层、土壤和家。
可是,哎,“痛苦”之城的街道让人感觉多么隔膜!
那里,在不休骚动形成的虚假沉默里,
空虚的模子所铸成的形象傲慢、炫耀地
立在那里:镀金的喧嚣,爆裂的纪念碑。
啊,一位天使会如何断然地踏平给他们安慰的
市场,连同周围分发现成慰藉品的教堂:
整洁,寥落,在礼拜日像邮局一样关闭。
而在更远处,城市的边缘却因狂欢而扭曲。
放纵的秋千!痴迷的潜水者和杂耍艺人!
射击场里,粉饰的快乐作了靶子,
当它被一个枪法不错的人击中,
便会晃荡几下,发出锡皮的声音。观众的喝彩
令他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蹒跚向前,路边的摊贩
纷纷叫卖、吹嘘、叱骂。还有某种特殊的
东西,只为成年人而备:金钱如何交媾,赤裸地
在舞台上呈现,金钱的性器毫无遮挡,
所有的细节——据说是为了教育你,
提高你的能力……
……啊,再稍稍往前,
可以看到最后一块广告牌,用灰泥涂着“不死”的字样,
那是一种苦啤酒,但饮者似乎却觉得格外地甜,
只要他们在饮酒间隙嚼一些新鲜的分心的东西……
但就在后面,就在广告牌的背后,场景却变得真实:
孩子们在游戏,恋人们在旁边稀疏的草地上
神情严肃地拉着手,狗在彼此追逐。
年轻人受了吸引,继续往前;也许他爱上了一位年轻的
“哀痛”……他跟着她出来,走进草地。她说:
——路很远。我们住在那边……
哪儿?年轻人
跟在后面。她的举止令他心仪。她的肩,她的脖子——
也许,她是贵族的后裔。可是他离开了她,转身,
回头,挥了挥手……有什么用?她是一位“哀痛”。
只有那些夭亡的人,当他们不再依赖尘世,
才会在初次感受到的超越时间的平静里
恋慕地跟随她。她等候着
其中的女孩,像朋友一样。温柔地,
把自己穿戴的东西指给她们看:“悲痛”的珍珠和精致的
“忍耐”的面纱——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时,
她只沉默地走着。
可是在那条山谷里,在她们居住的地方,当年轻人
询问的时候,一位年长的“哀痛”答道:很久以前,
我们“哀痛”是一个繁盛的种族。我们的祖先
曾在这群山之间采矿;有时,你甚至能在男人中间
找到打磨过的原初悲痛的金块,或是一块
化成石头的愤怒——来自一座古老火山的矿渣。
是的,都是从那上面来的。我们曾经很富有——
她温和地领着他穿过“哀痛”的辽阔疆域,
给他看神庙的石柱和城堡的残垣:那里,
很久以前,曾是睿智的“哀痛”国王
统治的驻地。给他看高高的
“眼泪”之树和开满“哀伤”之花的原野
(在活人眼里,它只是一片不起眼的绿色灌木);
给他看“伤悲”的牛群,吃着草——偶尔,
会有一只鸟惊起,在他们仰视的目光里低飞,
把它孤独叫喊的形象描画在远处——
黄昏时,她领着他来到先祖的墓地,
他们是西比尔*和先知,让“哀痛”族人保持警醒。
可是当夜晚临近,他们更轻柔地走着,很快,
那座陵寝像月亮一样
升起,俯瞰这一切。它和尼罗河畔的兄弟一样,
另一位矗立的斯芬克司:——沉默墓室的
脸孔。
他们惊愕地看着国王的头颅,它竟沉默地
将那张人脸置于群星的天平之上,
永远地。
他仍因新亡而眩晕,还不能用视觉
捕捉这一切。可是她的凝视
却惊吓了栖在王冠边缘背后的一只猫头鹰。
它向下缓慢滑动的爪子掠过
弧线更为饱满的那一半脸颊,
在死去的年轻人新获得的听觉里,
仿佛在一张双重折叠的书页上,
幽微地,勾勒出不可描述的轮廓。
更高的地方,群星。“痛苦”之国陌生的群星。
“哀痛”缓缓地叫出它们的名字:——看:
那是“骑手”,那是“权杖”,那更大的星座
叫“果实之环”。然后,更靠近北极的地方:
“摇篮”、“道路”、“燃烧的书”、“木偶”、“窗”。
可是,在南方的天空里,纯洁
如被赐福者手纹的是那明亮闪烁的M**,
它代表“母亲”……
然而,死去的年轻人必须独自前行,年长的“哀痛”沉默地
陪他走到了山谷的入口,
那里,欢乐之泉的源头
映着粼粼的月光。她虔敬地
叫出它的名字,说:——在人们那里,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
他们站在山麓,
她流着泪拥抱他。
他独自往上爬,在原初痛苦的山间。
他的脚步一次也不曾在缄默的命运里发出回声。
*
可是,如果无限死去的人们在我们里面唤醒了一个象征,
也许他们会让我们看飘垂在榛树
空虚枝条上的柳絮,或者
让我们听春天落在深暗泥土里的雨滴——
而一直以为幸福是某种
“上升”的我们,就会感觉到
每当幸福的事物“降落”时
那种难以抵抗的欣喜。
* 古罗马神话中著名的预言者。
** 德语“母亲”的第一个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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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雷里《海滨墓园》
星期二 七月 28, 2009 1:47 am
海滨墓园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
消耗着精细的闪电多深的功夫,
多深的安静俨然在交融创造!
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劳动,
“时光”在闪烁,“梦想”就在悟道。
稳定的宝库,单纯的米奈芙神殿,
安静像山积,矜持为目所能见,
目空一切的海水啊,穿水的“眼睛”
守望着多沉的安眠在火幕底下,
我的沉默啊!……灵魂深处的大厦,
却只见万瓦镶成的金顶,房顶!
“时间”的神殿,总括为一声长叹,
我攀登,我适应这个纯粹的顶点,
环顾大海,不出我视野的边际,
作为我对神祗的最高的献供,
茫茫里宁穆的闪光,直向高空,
播送出一瞥凌驾乾坤的藐视。
整个的灵魂暴露给夏至的火把,
我敢正视你,惊人的一片光华
放出的公正,不怕你无情的利箭!
我把称干干净净归还到原位,
你来自鉴吧!……而这样送回光挥,
也就将玄秘招回了幽深的一半。
正像果实融化而成了快慰,
正像它把消失换成了甘美
就凭它在一张嘴里的形体消亡,
我在此吸吮着我的未来的烟云,
而青天对我枯了形容的灵魂
歌唱着有形的涯岸变成了繁响。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了多大的倨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是精力充沛,
我竟然委身于这片光华的寥阔;
死者的住处上我的幽灵掠过,
驱使我随它的轻步,而踯躅,徘徊。
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
靠近我的心,象近诗情的源头,
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
我等待回声,来由内在的宏丽,
(苦涩、阴沉而又嘹亮的水池,)
震响灵魂里永远是未来的空洞。
知道吗,你这个为枝叶虚捕的海湾,
实际上吞噬着这些细瘦的铁栅,
任我闭眼也感到奥秘刺目,
是什么躯体拉我看懒散的收场,
是什么头脑引我访埋骨的地方?
一星光在那里想我不在的亲故。
充满了无形的火焰,紧闭,圣洁,
这是献给光明的一片土地,
高架起一柱柱火炬,我喜欢这地点,
这里是金石交织,树影憧憧,
多少块大理石颤抖在多少个阴魂上;
忠实的大海倚我的坟丛而安眠。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赶跑!
让我,孤独者,带着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这里放牧神秘的绵羊——
我这些宁静的坟墓,白碑如林,
赶走那些小心翼翼的鸽群.
那些好奇的天使、空浮的梦想!
人来了,未来却是充满了懒意,
干脆的蝉声擦刮着干燥的土地,
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转化为什么祥一种纯粹的精华……
为烟消云散所陶醉,生命无涯,
苦味变成了甜味,神志清明。
死者埋藏在坟茔里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温,烤干了身上的神秘。
高处的“正午”,纹丝不动的“正午”
由内而自我凝神,自我璀璨……
完善的头脑,十全十美的宝冠,
我是你里边秘密变化的因素。
你只有我一个担当你的恐惧!
我的后悔和拘束,我的疑虑,
就是你宏伟的宝石发生的裂缝!……
但是啊,大理石底下夜色深沉,
却有朦胧的人群,靠近树根.
早已慢慢地接受了你的丰功。
他们已经溶化成虚空的一堆,
红红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类,
生命的才华转进了花卉去舒放!
死者当年的习语、个人的风采、
各具一格的心窍,而今何在?
蛆虫织丝在原来涌泪的限眶。
那些女子被撩拨而逗起的尖叫,
那些明眸皓齿,那些湿漉漉的睫毛,
喜欢玩火的那种迷人的酥胸,
相迎的嘴唇激起的满脸红晕.
最后的礼物,用手指招架的轻盈,
都归了尘土,还原为一场春梦。
而你,伟大的灵魂,可要个幻景
而又不带这里的澄碧和黄金
为肉眼造成的这种错觉的色彩?
你烟消云散可还会歌唱不息?
得!都完了!我存在也就有空隙,
神圣的焦躁也同样会永远不再。
瘦骨嶙峋而披金穿黑的“不朽”
戴着可憎的月桂冠冕的慰藉手,
就会把死亡幻变成慈母的怀抱,
美好的海市蜃楼,虔敬的把戏!
谁不会一眼看穿,谁会受欺——
看这副空骷髅,听这场永恒的玩笑!
深沉的父老,头脑里失去了住户,
身上负荷着那么些一铲铲泥土,
就是土地了,听不见我们走过,
真正的大饕,辩驳不倒的蠕虫
并不是为你们石板下长眠的人众,
它就靠生命而生活,它从不离开我!
爱情吗?也许是对我自己的憎恨?
它一副秘密的牙齿总跟我接近,
用什么名字来叫它都会适宜!
管它呢!它能瞧,能要,它能想,能碰。
它喜欢我的肉,它会追随我上床,
我活着就因为从属于它这点生机!
齐诺!残忍的齐诺!伊里亚齐诺!
你用一枚箭穿透了我的心窝,
尽管它抖动了,飞了,而又并不飞!
弦响使我生,箭到就使我丧命!
太阳啊!……灵魂承受了多重的龟影,
阿基利不动,尽管用足了飞毛腿!
不,不!……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
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
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催的新生!
对!赋予了谵狂天灾的大海,
斑斑的豹皮,绚丽的披肩上绽开
太阳的千百种,千百种诡奇的形象,
绝对的海蛇怪.为你的蓝肉所陶醉,
还在衔着你鳞鳞闪光的白龙尾,
搅起了表面像寂静的一片喧嚷。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合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巉岩口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进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卞之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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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荒原》
星期二 七月 28, 2009 1:45 am
荒原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献给埃兹拉·庞德
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夏天来得出人意外,在下阵雨的时候
来到了斯丹卜基西;我们在柱廊下躲避,
等太阳出来又进了霍夫加登,
喝咖啡,闲谈了一个小时。
我不是俄国人,我是立陶宛来的,是地道的德国人。
而且我们小时候住在大公那里
我表兄家,他带着我出去滑雪橇,
我很害怕。他说,玛丽,
玛丽,牢牢揪住。我们就往下冲。
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
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
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根在从
这堆乱石块里长出?人子啊,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
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
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
这块红石下有影子,
(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风吹得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去,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可是等我们回来,晚了,从风信子的园里来,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
话,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马丹梭梭屈里士,著名的女相士,
患了重感冒,可仍然是
欧罗巴知名的最有智慧的女人,
带着一副恶毒的纸牌,这里,她说,
是你的一张,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
(这些珍珠就是他的眼睛,看!)
这是贝洛多纳,岩石的女主人
一个善于应变的女人。
这人带着三根杖,这是“转轮”,
这是那独眼商人,这张牌上面
一无所有,是他背在背上的一种东西。
是不准我看见的。我没有找到
“那被绞死的人”。怕水里的死亡。
我看见成群的人,在绕着圈子走。
谢谢你。你看见亲爱的爱奎尔太太的时候
就说我自己把天宫图给她带去,
这年头人得小心啊。
并无实体的城,
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
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
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
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
人人的眼睛都盯住在自己的脚前。
流上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直到圣马利吴尔诺斯教堂,那里报时的钟声
敲着最后的第九下,阴沉的一声。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熟人,拦住他叫道:“斯代真!”
你从前在迈里的船上是和我在一起的!
去年你种在你花园里的尸首,
它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
还是忽来严霜捣坏了它的花床?
叫这狗熊星走远吧,它是人们的朋友,
不然它会用它的爪子再把它挖掘出来!
你!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二、对弈
她所坐的椅子,像发亮的宝座
在大理石上放光,有一面镜子,
座上满刻着结足了果子的藤,
还有个黄金的小爱神探出头来
(另外一个把眼睛藏在翅膀背后)
使七枝光烛台的火焰加高一倍,
桌子上还有反射的光彩
缎盒里倾注出的炫目辉煌,
是她珠宝的闪光也升起来迎着;
在开着口的象牙和彩色玻璃制的
小瓶里,暗藏着她那些奇异的合成香料——膏状,粉状或液体的——使感觉
局促不安,迷惘,被淹没在香味里;受到
窗外新鲜空气的微微吹动,这些香气
在上升时,使点燃了很久的烛焰变得肥满,
又把烟缕掷上镶板的房顶,
使天花板的图案也模糊不清。
大片海水浸过的木料洒上铜粉
青青黄黄地亮着,四周镶着的五彩石上,
又雕刻着的海豚在愁惨的光中游泳。
那古旧的壁炉架上展现着一幅
犹如开窗所见的田野景物,
那是翡绿眉拉变了形,遭到了野蛮国王的
强暴:但是在那里那头夜莺
她那不容玷辱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沙漠,
她还在叫唤着,世界也还在追逐着,
“唧唧”唱给脏耳朵听。
其它那些时间的枯树根
在墙上留下了记认;凝视的人像
探出身来,斜倚着,使紧闭的房间一片静寂。
楼梯上有人在拖着脚步走。
在火光下,刷子下,她的头发
散成了火星似的小点子
亮成词句,然后又转而为野蛮的沉寂。
“今晚上我精神很坏。是的,坏。陪着我。
跟我说话。为什么总不说话。说啊。
你在想什么?想什么?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
我想我们是在老鼠窝里,
在那里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
“这是什么声音?”
风在门下面。
“这又是什么声音?风在干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
“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
不记得?”
我记得
那些珍珠是他的眼睛。
“你是活的还是死的?你的脑子里竟没有什么?”
可是
噢噢噢噢这莎士比希亚式的爵士音乐——
它是这样文静
这样聪明
“我现在该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
我就照现在这样跑出去,走在街上
披散着头发,就这样。我们明天该作些什么?
我们究竟该作些什么?”
十点钟供开水。
如果下雨,四点钟来挂不进雨的汽车。
我们也要下一盘棋,
按住不知安息的眼睛,等着那一下敲门的声音。
丽儿的丈夫退伍的时候,我说——
我毫不含糊,我自己就对她说,
请快些,时间到了
埃尔伯特不久就要回来,你就打扮打扮吧。
他也要知道给你镶牙的钱
是怎么花的。他给的时候我也在。
把牙都拔了吧,丽儿,配一副好的,
他说,实在的,你那样子我真看不得。
我也看不得,我说,替可怜的埃尔伯特想一想,
他在军队里耽了四年,他想痛快痛快,
你不让他痛快,有的是别人,我说。
啊,是吗,她说。就是这么回事。我说。
那我就知道该感谢谁了,她说,向我瞪了一眼。
请快些,时间到了
你不愿意,那就听便吧,我说。
你没有可挑的,人家还能挑挑拣拣呢。
要是埃尔伯特跑掉了,可别怪我没说。
你真不害臊,我说,看上去这么老相。
(她还只三十一。)
没办法,她说,把脸拉得长长的,
是我吃的那药片,为打胎,她说。
(她已经有了五个。小乔治差点送了她的命。)
药店老板说不要紧,可我再也不比从前了。
你真是个傻瓜,我说。
得了,埃尔伯特总是缠着你,结果就是如此,我说,
不要孩子你干吗结婚?
请快些,时间到了
说起来了,那天星期天埃尔伯特在家,他们吃滚烫的烧火腿,
他们叫我去吃饭,叫我乘热吃——
请快些,时间到了
请快些,时间到了
明儿见,毕尔。明儿见,璐。明儿见,梅。明儿见。
再见。明儿见,明儿见。
明天见,太太们,明天见,可爱的太太们,明天见,明天见。
三、火诫
河上树木搭成的蓬帐已破坏:树叶留下的最后手指
想抓住什么,又沉落到潮湿的岸边去了。那风
吹过棕黄色的大地,没人听见。仙女们已经走了。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加肉面包的薄纸,
绸手帕,硬的纸皮匣子,香烟头
或其他夏夜的证据。仙女们已经走了。
还有她们的朋友,最后几个城里老板们的后代;
走了,也没有留下地址。
在莱芒湖畔我坐下来饮泣……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我说话的声音不会大,也不会多。
可是在我身后的冷风里我听见
白骨碰白骨的声音,慝笑从耳旁传开去。
一头老鼠轻轻穿过草地
在岸上拖着它那粘湿的肚皮
而我却在某个冬夜,在一家煤气厂背后
在死水里垂钓
想到国王我那兄弟的沉舟
又想到在他之前的国王,我父亲的死亡。
白身躯赤裸裸地在低湿的地上,
白骨被抛在一个矮小而干燥的阁楼上,
只有老鼠脚在那里踢来踢去,年复一年。
但是在我背后我时常听见
喇叭和汽车的声音,将在
春天里,把薛维尼送到博尔特太太那里。
啊月亮照在博尔特太太
和她女儿身上是亮的
她们在苏打水里洗脚
啊这些孩子们的声音,在教堂里歌唱!
吱吱吱
唧唧唧唧唧唧
受到这样的强暴。
铁卢
并无实体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黄雾下
尤吉尼地先生,哪个士麦那商人
还没光脸,袋里装满了葡萄干
到岸价格,伦敦:见票即付,
用粗俗的法语请我
在凯能街饭店吃午饭
然后在大都会度周末。
在那暮色苍茫的时刻,眼与背脊
从桌边向上抬时,这血肉制成的引擎在等侯
像一辆出租汽车颤抖而等候时,
我,帖瑞西士,虽然瞎了眼,在两次生命中颤动,
年老的男子却有布满皱纹的女性乳房,能在
暮色苍茫的时刻看见晚上一到都朝着
家的方向走去,水手从海上回到家,
打字员到喝茶的时候也回了家,打扫早点的残余,点燃了她的炉子,拿出罐头食品。
窗外危险地晾着
她快要晒干的内衣,给太阳的残光抚摸着,
沙发上堆着(晚上是她的床)
袜子,拖鞋,小背心和用以束紧身的内衣。
我,帖瑞西士,年老的男子长着皱褶的乳房
看到了这段情节,预言了后来的一切——
我也在等待那盼望着的客人。
他,那长疙瘩的青年到了,
一个小公司的职员,一双色胆包天的眼,
一个下流家伙,蛮有把握,
正像一顶绸帽扣在一个布雷德福的百万富翁头上。
时机现在倒是合式,他猜对了,
饭已经吃完,她厌倦又疲乏,
试着抚摸抚摸她
虽说不受欢迎,也没受到责骂。
脸也红了,决心也下了,他立即进攻;
探险的双手没遇到阻碍;
他的虚荣心并不需要报答,
还欢迎这种漠然的神情。
(我,帖瑞西士,都早就忍受过了,
就在这张沙发或床上扮演过的;
我,那曾在底比斯的墙下坐过的
又曾在最卑微的死人中走过的。)
最后又送上形同施舍似的一吻,
他摸着去路,发现楼梯上没有灯……
她回头在镜子里照了一下,
没大意识到她那已经走了的情人;
她的头脑让一个半成形的思想经过:
“总算玩了事:完了就好。”
美丽的女人堕落的时候,又
在她的房里来回走,独自
她机械地用手抚平了头发,又随手
在留声机上放上一张片子。
“这音乐在水上悄悄从我身旁经过”
经过斯特兰德,直到女王维多利亚街。
啊,城啊城,我有时能听见
在泰晤士下街的一家酒店旁
那悦耳的曼陀铃的哀鸣
还有里面的碗盏声,人语声
是渔贩子到了中午在休息:那里
殉道堂的墙上还有
难以言传的伊沃宁的荣华,白的与金黄色的。
长河流汗
流油与焦油
船只漂泊
顺着来浪
红帆
大张
顺风而下,在沉重的桅杆上摇摆。
船只冲洗
漂流的巨木
流到格林威治河区
经过群犬岛。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
伊丽莎白和莱斯特
打着桨
船尾形成
一枚镶金的贝壳
红而金亮
活泼的波涛
使两岸起了细浪
西南风
带到下游
连续的钟声
白色的危塔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
“电车和堆满灰尘的树。
海勃里生了我。里其蒙和邱
毁了我。在里其蒙我举起双膝
仰卧在独木舟的船底。
“我的脚在摩尔该,我的心
在我的脚下。那件事后
他哭了。他答应‘重新做人’。
我不作声。我该怨恨什么呢?”
“在马该沙滩
我能够把
乌有和乌有联结在一起
脏手上的破碎指甲。
我们是伙下等人,从不指望
什么。”
啊呀看哪
于是我到迦太基来了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
主啊你救拔
烧啊
四、水里的死亡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已两星期,
忘记了水鸥的鸣叫,深海的浪涛
利润与亏损。
海下一潮流
在悄声剔净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
他经历了他老年和青年的阶段
进入漩涡。
外邦人还是犹太人
啊你转着舵轮朝着风的方向看的,
回顾一下弗莱巴斯,他曾经是和你一样漂亮、高大的。
五、雷霆的话
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
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
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
又是叫喊又是呼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稍带一点耐心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
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
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间有水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猎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只要有水
而没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间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响声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
点滴点滴滴滴滴
可是没有水
谁是那个总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
我数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朝前望那白颜色的路的时候
总有另外一个在你身旁走
悄悄地行进,裹着棕黄色的大衣,罩着头
我不知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但是在你另一边的那一个是谁?
这是什么声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伤的呢喃声
这些带头罩的人群是谁
在无边的平原上蜂拥而前,在裂开的土地上蹒跚而行
只给那扁平的水平线包围着
山的那边是哪一座城市
在紫色暮色中开裂、重建又爆炸
倾塌着的城楼
耶路撒冷雅典亚力山大
维也纳伦敦
并无实体的
一个女人紧紧拉直着她黑长的头发
在这些弦上弹拨出低声的音乐
长着孩子脸的蝙蝠在紫色的光里
嗖嗖地飞扑着翅膀
又把头朝下爬下一垛乌黑的墙
倒挂在空气里的那些城楼
敲着引起回忆的钟,报告时刻
还有声音在空的水池、干的井里歌唱。
在山间那个坏损的洞里
在幽黯的月光下,草儿在倒塌的
坟墓上唱歌,至于教堂
则是有一个空的教堂,仅仅是风的家。
它没有窗子,门是摆动着的,
枯骨伤害不了人。
只有一只公鸡站在屋脊上
咯咯喔喔咯咯喔喔
刷的来了一炷闪电。然后是一阵湿风
带来了雨
恒河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软的叶子
在等着雨来,而乌黑的浓云
在远处集合在喜马望山上。
丛林在静默中拱着背蹲伏着。
然后雷霆说了话
DA
Datta:我们给了些什么?
我的朋友,热血震动着我的心
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
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
就凭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我们是存在了
这是我们的讣告里找不到的
不会在慈祥的蛛网披盖着的回忆里
也不会在瘦瘦的律师拆开的密封下
在我们空空的屋子里
DA
Dayadhvam:我听见那钥匙
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
我们想到这把钥匙,各人在自己的监狱里
想着这把钥匙,各人守着一座监狱
只在黄昏的时候,世外传来的声音
才使一个已经粉碎了的柯里欧莱纳思一度重生
DA
Damyata:那条船欢快地
作出反应,顺着那使帆用桨老练的手
海是平静的,你的心也会欢快地
作出反应,在受到邀请时,会随着
引导着的双手而跳动
我坐在岸上
垂钓,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
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塌下来了
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
我什么时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
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黜
这些片断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垣残壁
那么我就照办吧。希罗尼母又发疯了。
舍己为人。同情。克制。
平安。平安
平安。
赵萝蕤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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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___高岸:高峰对话
高岸[我还没有昵称]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4-06-29
帖子: 3726
来自: 多伦多
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07, 2006 12:26 am 发表主题: 温东华___高岸:高峰对话(对话结束,现在可自由提问和跟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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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兄,你好!
很高兴有这个机会与你在酷我论坛聚谈!仿佛你我就面对面,并没有遥远的距离。论坛相聚本应如凉亭喝茶饮酒,谈天说地,潇洒自如。但今天要谈的是诗歌___这仿佛历来是个神圣,高雅和高深的话题,而且周围还有这么多竖起耳朵的听众,这就让我感到不那么自然了。诗歌于我犹如高山密林,敬之爱之畏之,涉猎甚浅,真要严肃地在大家面前谈实是有点诚惶诚恐。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高岸 on 星期五 十一月 24, 2006 9:15 pm, 总计第 2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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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Blue Ice]
一品翰林院大学士
(酷我!I made it!)
注册时间: 2004-05-16
帖子: 8642
来自: Toronto
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07, 2006 9:24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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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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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FAFAFA]
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6-03-30
帖子: 808
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07, 2006 9:03 p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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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先生提出的讨论话题:
1>什么是现代汉语诗或汉语诗歌的现代化
(内容提要:回顾诗歌史,比较西诗的现代化和中诗的现代化(年代和背景),汉语诗歌的现代化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导出语言说,阐述语言说。语言说理论对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
文与言的背离的现象,应该说从文字一产生就存在。文与言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它们各各朝着自身的方向发展,又在相互影响。汉民族是一个很重视传统的民族,一些形式的东西很容易推行到民间并得以继承运用,比如礼仪之类,但文就不好推广了。文在民国以前是少数读书人的事,文的传统也就为少数人所继承。少数人毕竟是少数人,然而,约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多数人,他们自然不会用文来说话,他们说着自己的话。少数人尽管是文人与士的阶层,他们的文在“言 ”的方面对多数人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而多数卑微者的“言”对少数人的文同样影响甚微。大略从南北朝开始,多数的言者中才产生了与正统文结合的文,这种文,它的正统的成分是很少的,到了唐代末期形成不小的力量,发展到后来就是明清的白话;而正统的文到民国初年因为社会的大变革和西洋文的不断传入,已经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明清白话有着血肉联系的新的文,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白话文。朱自清先生在《经典常谈》(著于1942年)中说:“经过五四运动,白话文是畅行了。这似乎又回到古代文言合一的路。然而不然。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的跟着翻译的白话走。”接着还特地强调说“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是国语的现代化”。
朱自清先生所说的国语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汉语。汉语,作为一种语言被说汉语的人带进现代是很容易的,原因是用极“简单的说”就能够说出现代社会一切现象上的可以供人们说的人事物理,加之汉语因为有这么多的词素供组词而且词素活跃以致组词能力很强,所以使人们的“说”不致于缺少语言材料。汉语现代化是一个过程,可以说,汉语是朝着现代化方向迈进的,其速度也较快,因而它也是现代的。但汉语文学却不是这一回事。因为文学不是一个语种的“简单的说”,尤其是诗,它与简单的说有着天壤之别;假如“简单的说”能够代替文学,那么这个世界谁都可以成为文学家了。
在文学领域里最活跃的是诗,倘若诗没有大面的现代化,那散文、小说、戏剧、电影之类就更难现代化了。我们现在的文化艺术趋向现代化,那是西洋现代文明影响的结果。文学的现代化,首先是诗的现代化。古诗结束了,新诗开始,而且发展近乎百年,然而新诗现代化的道路依旧艰难曲折。
在西洋最先进入现代的是诗,然后波及到艺术的各个领域。
诗的现代化最早可以追溯到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中有许多“思”体现了现代思想上的特征,海德格尔把他视为诗人中的诗人,主要就是这个缘故;虽然如此,但荷尔德林的语言形式,应该说还不是现代的!或许会有人辩说,他是那个时代,怎么可能采取现代的语言形式呢?当然,我们不能凭这一问题苛求荷尔德林了,不过,我们可以反过来思考一个问题,现代人用古诗的语言形式写的什么律绝算不算现代诗呢?我们宁愿相信荷尔德林是现代的,而不愿认可今人写的律绝型的古诗是现代的。原因是律绝这种形式,即使词汇是今日的,但其狭小的空间根本就装不下现代思维、现代思想和现代信息。荷尔德林的诗是现代的,只是不属于纯粹的现代而已。稍后就是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基本上可以算作现代诗的起始点。关于波德莱尔,在西方有很多名家给他写过论文,普鲁斯特《驳圣伯夫》一书中的第十篇《圣伯夫与波德莱尔》就写得很别致。在中国以论文形式推介他最得力的是彭燕郊先生。1986年8月彭燕郊先生写了一篇大文章叫做《波德莱尔,开拓者的命运与光荣》,在文章中,彭燕郊先生几次提到波德莱尔的“思考”之深、之广、之切(内心感受)。从诗的角度,把波德莱尔和荷尔德林进行比较,一定感觉到,波德莱尔的“思”以及思的对象和思后摄入到诗篇里的内容要比荷尔德林现代得多了。继波德莱尔之后有韩波写就的《太阳与肌肤》,有马拉美写就的《牧神的午后》和《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惠特曼,一方面他与浪漫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另一方面对新到来的工业社会,他却是纵情歌唱,而且在语言领域也进行大胆革新。他对世界现代诗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但他的诗也算不是上纯粹的现代诗。
至此,我们已经是站在现代诗的门槛上了,再向前跨越,就能够接触许许多多的现代诗。在德语界闯入现代主义最早的大概是里尔克,他在1899年就写出了长篇散文诗《旗手克里斯朵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在比利时有维尔哈伦于1895年就写出了自由体的厚实的诗篇《原野》和《城市》,稍后就是意大利的未来主义、德国的表现主义、英美的意象主义和法国的超现实主义相继走上前台,与以前的象征主义一起相互影响,最终蔚为现代主义大观。把一些现代诗名篇放在一块考察,也不难找到现代诗的一般特征。这里我就不说其一般特征了;根据平时的阅读和写作经验以及对诗的思考,请让我把语言说纳入现代诗的特征来述说一番。
语言说这个概念来自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认为,不是我们说语言,而是由于我们能听到空廓宏大的“语言言说”,或处在语言的缘构开启域之中,我们才能开口讲话和思想。他说:“语言的本性就是此作为显现之说。这投射着的说就是诗;即世界与大地的说,出自它争斗的回旋空间中的说,并因此也是出自众神所有的邻近和远去的场所的说。” 海德格尔的语言说就是指诗——那样的诗是天、地、神、人共构的一篇最光明最恢弘最自由的大诗,那样的诗恐怕是谁也无法写出来的。所以,还是回到实际的语言说中来。
语言作为声音从口中发出,有说、唱、吟、诵诸种,而说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类挣脱自然,从万物中站起,而语言也随之产生。说比唱、吟、诵要简单,他们首先是说,然后才是歌唱、吟诵,当说没有达到得心应口时,哪能歌唱呢!观察一岁左右小孩学说话就知道人类的说与唱能力并不是同时具有。人类一开口说话,诗就产生了——这自然是最简单的诗,亦即说的诗。可以想象,那个时候,人类以超出大自然的心智仰观俯看,新奇新鲜的外物纷纷而来,它们等待着人将其一一说出;一经说出的就是诗;而那个最先说出者就是世界最早的诗人。“诗言志”这个传下来的很古很古的说法,也不妨看作人类早期说的诗的佐证。我不相信诗、乐、舞同源的学说。说的诗经过漫长的发展,加之人类的心智更加成熟,人们再也不满足于以前简单的说的诗了,人们需要一种生动丰富的说的诗,而事实上,也应当产生过这一类诗,而且还有可能被保存着,只是我们在遗留的尘埃太厚的典籍中不易分辨出来罢了。
说的诗一部分按照说的本性继续发展,而另外一部分,因人们在吃穿住行与劳作中怀着对幸福对快乐的不断追求,或者社会集会、庆典等的需要,人们就取这现成的说的诗与乐、舞结合在一起了,这种结合形成的诗,就是我们现在在古书中约略看到的歌诗和舞诗。这些诗都是口头流传的。又经过一个漫长的时期,文字产生了,说的诗与文字结合,一部分形成语言说的诗,一部分逐渐演变成语言说的散文。这里在说的前面加上语言二字是为了区别我们平常简单说所使用的口语,表明说已经具有深刻的内涵了。自此,文与言就分离开来各走各的路了,然而,这只是现象,实际情况是,文作为书面语的形式,它是言的提炼的结果,它的演进反过来促进言的提级,而言的发展始终给正在诞生的文的语言注入新的血液、提供新的养料。明了这个情况,我们就可以谈论诗的语言说了。
诗的语言说与散文的语言说是有极大区别的,这首先是表现在诗与散文的区别上。以往用有没有韵律来区分诗与散文,现在谁都知道用这个标准来检测只是徒劳无功。从大的方面,可以这样认为,散文是“延缓”的艺术(见于俄国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诗是直接的艺术。现代诗在语言上更体现了直接这一特性。有了这个认识就够了,我们还是回到诗的语言说上来。
说是人的本性,我们人类的活动,固然有唱、吟、诵,但与说比起来是相当少的,我们每天少不了说,而且花大量时间去说。除开不会说者便罢,一般的说者,他的说一样具有节奏美、情感美,因为说源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呼吸、心跳和血液循环。诗的语言说一样是诗的本性。诗在发展过程中与唱、吟、诵的结合是自身本性的之一的丧失。尽管今天我们还认为许多有韵律的诗写得好,那是传统在我们审美意识中做的规定。看中国古代诗,假如我们撇开韵律去看,还是好诗的话,那才真是好诗;否则,我不认可。需要补充一点是,韵和律从它的起源、发展看,在古代社会有它存在的许多道理。
语言说的诗在古代一直存在。顾炎武在《日知录》里就明言《诗》有入乐不入乐之分,并且点出其中的篇名,今检出这些诗篇来读一读,就知道顾炎武的说法大体可信。《诗》中不入乐的,基本上是四言形式的语言说的诗。现在,我们在古诗里看到最明显的是韩愈的语言说的诗。宋人讥韩愈以文为诗,韩愈确实以文为诗,亦即以散文为诗,确切地说,他是以散文的语言说为诗,如果我们把他这一类的诗看作语言说的诗,我们要挑剔的是其语言不是诗的语言。这一类中,有写得成功的,我们可以把它看作那个时代的语言说的诗,但不是纯粹的,原因是时时还在押韵。此后,语言说的诗与韩愈的情形大体相似。
我之所以如此强调说,是因为说最具有时代特性。诗只要具有说的特性,就不可能押韵。我们听人说话,从没有听到有人说押韵的话,所以写语言说的诗就一定要摆脱押韵的束缚。不仅如此,还要摆脱语言层面上的情调的东西。在中国新诗里,许多诗人就没有搞清楚这个道理。早期诗人如徐志摩、闻一多、朱湘、戴望舒等,他们有语言说意味的诗,但他们更多的却是在情调、节拍、押韵的烂泥滩中打滚,我认为他们的诗不是真正的现代诗。郭沫若的现代意识比较强一点,但没有过多长时间,他就在背叛现代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走入白话文和古代文的非诗中。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许多著名诗人,他们又值得我说吗?历史的垃圾堆是他们去的最好的地方。到80年代后期,有一个名气非常大的诗人,他本质上是一个行吟诗人,因而始终摆脱不了行吟的情调。我看过他两篇简短的诗论,诗论的复古意识是很强的,他否定世界现代诗,崇尚歌德以前的古代诗,他做不成语言说的诗人,他一样走上了与现代诗背叛的道路。
语言说的诗,在新诗里,最早的最纯粹的一篇是穆旦的《赞美》。之后,北岛、杨炼的最好诗是语言说的诗。此外还可以找到语言说的诗,如橡子的《黄山》、高岸的《缺席》和《在路上》等,还可以在几个少数诗人的作品里找出他们每人中一篇或两篇。实话说,语言说的诗并不多见,而我们多见的是口语说的诗或散文语言说的诗,这一类诗算不上真正的现代诗,即便它具有许多现代的意识和特征,但它缺少作为诗的语言的内质。
诗的语言的内质与说的有机结合而写出来的诗,亦即我所提倡的语言说的诗。
语言说的诗,从翻译过来的汉语文本看,外国有许多,我就不说诗篇的名称,只说那些诗人,如惠特曼、索德格朗、韩波、马拉美、瓦雷里、尼采、庞德、里尔克、维尔哈仑、塞弗里斯、佩斯、埃利蒂斯、聂鲁达、博尔赫斯、米沃什、威廉斯、布罗茨基、休斯(英国)、迪兰•托马斯、帕斯、沃尔科特等,他们的代表作在汉语文本中都是非常好的语言说的诗,如果我们丢掉其创作者和所属的国度而干脆把它当作汉语诗看,那么这一类诗就是现代汉语诗。中国诗人如果在创作上能运用诗的语言说朝着这类现代诗的方向努力,形成潮流,使汉语新诗在深度和广度上有本质的改观,那么也就是中国诗实现现代化之时。
高岸先生提出的讨论话题:
2>新时代对现代汉语诗的影响
(内容:科技革命,社会剧变,世界更广阔也更狭小,更拥挤也更疏离,更透明也更阴暗,更有秩序也更混乱。。。。。。)
尽管新时代是现代汉语诗赖以生存的基础,但有许多情形给新诗带来的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农业社会退居次要位置,以工商业为特征的资本社会已经占有主导地位,人们通过追求权力、追求财富来实现人生的价值。这个本来无可厚非,因为谁个没有权没有钱,他就注定了要受人奴役,人要获得解放,就应该去追求权力、追求财富。问题是,那些一切利益的既获者,他们一般都是从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走过来的,他们多数人是认得一些字的文盲,虽然如此,他们却精通市侩哲学,甚至还通晓孔门弟子传出的俗气十足的《论语》。因为他们的成功和相关政策的引导,导致世风日下,使整个社会在物质主义的压迫下,大多数人喘不过气来,人愈来愈平庸、卑琐、鄙俗,在这样的环境里,又有几个人来关心现代汉语诗呢!
科技革命给诗带来一点曙光,但它更多的是给社会带来剧变时让一部分人获得用不完的财富,使贫穷者的收入在很小的增长里相对的沦落为下界的乞丐,事实上,那些日进斗金的财富占有者他们也只不过是看官僚的眼色行事,而官僚们更是可以凭着权力按照自己的意志不论是非,顺我则见褒,不顺则见斥。这种环境里,还有什么诗可谈呢!谈诗现在只能与诗人谈诗了。诗在边缘地带挣扎着。
看看今日的报纸、期刊、电视吧,那些为迎合小市民胃口而准备的所谓大餐、小餐、快餐、慢餐等,它证明什么?它只能证明世界是新文盲的世界。诗人生来就带着神性的光辉,诗人想照亮那些文盲,但那些文盲在各种媒体诱惑下一步一步走向下流、荒诞、堕落,他们怎么能够承受诗人的伟大之恩惠呢!
科技革命促进社会变革,导致现代诗的产生、发展,那是上一个世纪发生在大西洋两岸的事,而现在大西洋两岸的诗界我也不知怎样。大概整个世界在远离诗歌了。所以科技革命的步伐迈得太快了,不是好事,它不仅造成世界资源的快速枯竭,而且使人类的路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很有可能是这条路走不通,让人类的故事就此结束。
科技革命对诗篇本身的写作带来的影响也有积极的一面,这一点是不可否定的。但一般人受其惠还是比较少,只有深谙现代科技思想的人,才能恰到好处的运用其技术、方法、成果。古人说诗在诗外,所以写诗的朋友读点现代科学、科技著作,一定有其必要。以我自己为例,请不要认为我是炫耀。我当年写《一尖山》时,诗篇中的“我”的处理,就是从解析几何求动点的轨迹中悟到的,所以从数学里看,“我”就是一尖山这个三维空间的纵坐标和历史时间维的横坐标中的一个动点。我的《鲍照》一诗就是运用爱因斯坦的“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的思想写成的。
现今世界更广阔也更狭小、更拥挤也更疏离、更透明也更阴暗、更有秩序也更混乱。我认为,这种状况为诗提供了不尽的源泉,但不是可喜的事情,因为在这疏离、阴暗、混乱中,诗人是无为的。或许有人在无为中而坚持坚信,但更多的是放弃。
社会剧变,我们放在外国和中国古代里看,有多种情形,有解放的,有改朝换代的,有征服他人他国的,有抗击侵略的,有国破家亡的,有新制度确立的,有残暴虐杀的,这一切都影响着诗。但不一定诞生出杰出的诗篇,除非时代为诗准备了自己的诗人。先从中国古代说起。西周井田制的确立,产生了《七月》。楚国灭亡前夕,产生了屈原的伟大诗篇。东汉末年的大动乱,有三曹和建安七子的名作。晋将代魏,有阮籍的《咏怀》,晋宋易代有陶渊明的诗。宋之兴,有鲍照雄力拔山的作品。安史之乱前后有李白、杜甫的俊采华章。牛李之争,造就了李商隐。靖康南奔,托起诗豪辛弃疾。此后的社会剧变,似乎没有产生什么杰出的诗人及诗篇。在国外,就我所知,也列举一些,于写诗一样有参悟意义。列举限于现代诗领域。1848年的法国革命前夕,波德莱尔办《社会救亡报》,革命时,亲身参加了街垒战,革命失败,波德莱尔失去一切幻想,转而投入《恶之花》的创作。韩波(又译作兰波)是在巴黎公社起义时诞生的诗人。上一个世纪初,整个世界处在动荡之中,很多国家都准备了自己的诗人。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两年开始,经第二次世界大战,延至1960年,这期间产生出的伟大诗章太多了。1912年瓦雷里动笔写《年轻的命运女神》(1917年发表),1920年发表《海滨墓园》,1926年发表《水仙辞》。1912年里尔克撰写《杜伊诺哀歌》片段(1922年完成全诗)。1914年末——1915年初,马雅可夫斯基写出《穿裤子的云》。在中国酝酿在北平的一古庙里写成的佩斯的代表作之一《远征》发表于1922年。1915年艾略特写出《普鲁弗洛克的情歌》,1921年完成《荒原》,1934年开始创作《四首四重奏》,1943年完成。1919年——1920 年庞德发表《休•赛尔温•莫伯利》和《莫伯利》,1925年开始《诗章》的写作,1959年完成。1940年——1955年塞菲里斯写成《航海日志》(高质量的组诗)。1945年埃利蒂斯发表《英雄挽歌》,1959年发表《理所当然》。1945年聂鲁达写出《马丘比群山》。1957年帕斯在墨西哥创作出《太阳石》。苏俄时代有许多长诗我不欣赏。1960 年后值得玩味的长诗就要推布罗茨基和沃尔科特了。
由以上列举的尤其是现代诗的情况看,社会剧变影响诗,但提前必须有真正意义上的新思潮到来。如果有地方人为的修筑大墙予以抵挡,那只能证明这个地方还是死水一潭。我们幸好遇到改革开放的年代,看到西方现代主义的辉煌,仅仅看看而已,但这并不能表明以外的什么,真是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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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我还没有昵称]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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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08, 2006 9:24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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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东华先生在酷我-北美枫发表<诗的批判与创作>,我就感到“语言说”诗观的重要性,后来温东华先生在<大地之怨>里进一步论证了“语言说”,连同上面这个帖子,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二千五百年甚至更久远的汉语诗歌语言之路。
我希望汉语诗歌界能重视,让更多的诗歌专家和诗人去研究和评定温东华的语言说诗歌新理论。一个新理论常常要经过苛刻的挑刺无情的批判甚至时间的冷淡,如果还能生存,历史才正式接纳它。但是,一个新理论的推广和应用则不必等到历史正式承认的那一天,正因为它自诞生之日起在自我扩散中证明了其生命力历史最后才承认它。
在温东华先生发表<诗的批判与创作>后,我曾向他建议,对语言说作更详细和系统的阐述,形成一个系统理论,而不仅仅是一个诗观,温东华先生应该早就作了,因为他在一个回贴里说语言说是他经过长期摸索的结果。大约上个月底我给温东华先生提了个关于我们高峰对话的主题和内容提要,我希望在这次高峰对话中能让温东华先生重点阐述语言说,但我自己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很忙而没有来得及对议题作准备,事实上和温东华先生20年的中国和世界诗歌史的精深研究相比我即使抱佛脚也是不起多少作用的,与其说我在这里炫耀自己的一点知识,不如引导温东华先生更完整地阐述他的诗歌理论和对汉语新诗发展的看法来得更为重要。
(待续)
下面,我对温东华先生语言说论述再随意地谈几点,看看你还是否有进一步的补充。
如果从诗经算起,汉语古诗象群山在不急不徐的歌韵中绵延了约2500年,直至在由西而来的汹涌的河流___五四运动面前停下来。根据温东华先生的阐述,汉语古诗是以语言歌为主流语言;那么作为五四以来的汉语新诗,应该也有一种主流语言,这种主流语言应该是什么?温东华先生提出语言说,根据他三篇文章的充分论述,我相信这个观点的正确性。汉语诗歌的主流语言应该主要由时代确定,汉语古诗以语言歌为主流语言,应该与中国农业社会的特征有关,为什么语言歌作为汉语古诗主流语言能延续2000多年,细致的探究和论述,我希望温东华先生作为语言说理论系统论述的一部分能进行补充(不一定今天)。诗歌的审美应该会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而不是千古不变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冲垮了汉语古诗传统的固定韵律和格律,但在语言上仍留下许多可能的选择,我这里列举一些:1>口语;2>书面语;3>非固定格律和非固定韵律;4>无韵但有非固定格律;5>无格律但有非固定韵律;6>无格律且无韵律,还有就是这几种之间的一些组合。再就是在无韵的诗中(去掉歌),语言也还有多种选择,如温东华先生提到的:说,吟,诵;我这里想补充几种:叹(如啊),喊,骂。20世纪以来的汉语诗歌就是在以上各种语言方面进行摸索和试验。喊和骂的诗在文革中不是风行吗(毛泽东则早在古诗中开了骂的先例:“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如果那也叫诗的话。喊的唯一诗歌杰作也许就是金斯伯格的<嚎叫>了。80年代以韩东于坚们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的口语诗,李亚伟蔡利华等的莽汉主义似乎是口语与书面语的结合,在酷我-北美枫论坛大卫树的历史诗有演说体的风格,接近惠特曼,甚至有人提出现代新格律诗等等。我认为这些探索有些是有益的取得了一定成绩(如李亚伟蔡利华等),增加了诗歌的丰富性,有些是作无用功。但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应该有一种诗的主流语言,在今天的时代,温东华提出的语言说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参考。个人认为:语言说揭示了诗歌的语言底层,打通了中西诗歌。当然,这还有待于更多学者去验证。
汉语古诗传统的固定韵律和汉语新诗中的非固定韵律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微观韵律,它对诗的内在空间的扩张和对诗向着现代的思的方向自由发展是一种巨大束缚。现代汉语诗如果完全抛弃外在的韵律,仍可通过戏剧性结构等手法构造宏观的内在韵律,长诗<一尖山>就是一个典型的成功例子,构造宏观内在韵律对抒情长诗仍是可行的。当然,作为汉语新诗的一种发展诗最好是回到诗的本性说,而且不是简单的说是具有深刻内涵的语言说,可以完全不考虑韵律。由于韵律诗存在的时间太长,已经形成一种很深的审美定势,在抛弃汉语古诗的固定格律和韵律之后,许多人仍然难以抛弃非固定韵律。但汉语新诗要走向现代化,必须彻底地迈出这一步。
无韵诗其实不仅在中国古已有之,在外国已然。据说日本诗自古至今都不用韵。文艺复兴时期,在意大利出现了从拉丁语演化而来的近代无韵诗,在现代,兴起了无韵的自由诗。这里有个问题提出来,汉语新诗的兴起是因为五四运动,是西方文化影响的结果;那么西方从传统韵律的古诗走向无韵的现代自由体诗是什么原因?我这里没有时间探究,只提出这个问题。
另外,在古代语言歌是诗歌的主流语言,语言说和其它的风格诗语言是支流语言。按温东华的观点,语言说应该成为当今汉语新诗的主流语言。我想说的是,诗的其它的语言仍有保留的必要,可以让它们作为支流存在下去以保留诗的丰富性(事实上西方国家就是这样做的)。因为,审美是随着时间(或时代)而变的,今天的主流可能是明天的支流,我们不知道语言说之后将会是哪一种语言为诗的主流语言,很可能是今天的某种支流语言。而且从读者方面考虑,诗歌也不应该完全抛弃传统形式,否则一部分读者将完全离开诗歌,象北岛的<回答>,<走吧>等诗和美国弗罗斯特的诗歌都是带韵的,但有广大的读者喜欢,一部分诗人写古诗或形式较旧的诗没有关系,不妨碍大流。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高岸 on 星期五 十一月 10, 2006 8:58 pm, 总计第 5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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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我还没有昵称]
二品总督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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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09, 2006 2:22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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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是人性强弱的表现,一个丧失诗歌的时代是人性衰弱的时代。中国大陆从贫穷的社会主义转向资本主义还不到30年,增长物质财富是全社会的头等大事,物欲使人性衰退,具体表现在诗歌上就是对诗歌的冷漠,诗人就成了人类精神的最后坚守者。但是,我认为不必悲观,这只是历史阶段性的现象。当社会富裕了,人们必然不会满足物质的占有,而转向对精神的追求。那时,诗歌又会重新回到大众的怀抱。从西方国家,比如加拿大的情况可以看出,诗歌在这里并没有被社会忽视。加拿大作为世界七大工业国之一,社会的富裕在世界应属于前例。但加拿大是全世界最重视诗歌的国家之一,加拿大设有全世界最高诗歌奖(Griffin Prize),Griffin Prize每年授给一个加拿大诗人,和一个国际诗人(英语诗歌),分别奖$50000加币,加拿大每年四月是全国诗歌月,在四月,许多名诗人到全国巡回展开诗歌朗诵和诗集促销活动(诗歌协会给予经济资助),学校,书店,图书馆时有活动;在公交车,地铁能够见到诗歌广告牌。诗歌协会也活动频繁,我所在的附近一个咖啡店每月第一个星期一就有诗人聚会,因为时间不凑巧我从来没去过,但每次都给我来电话邀请参加。加拿大的诗歌教育也不错,除了一些正规大学或学院有诗歌班(有的学院每年举行比赛,获奖者可以免费参加培训,如多伦多的Humber College诗歌班。这里顺便也提一下,最著名的诗歌班是美国波士顿大学创作组开设的一年制硕士课程,著名华裔小说家和诗人哈金就在这个学院教书,他的<战废品>最近刚刚第二次获得美国最高小说奖。),还有些私立诗歌学院或诗歌研究所(如Poetry Institute of Canada,在BC省维多利亚)不时举行比赛活动。有一些富翁设立文学基金支助诗人和作家进行创作,这对诗歌的发展起了促进作用。总之,在北美,感受不到诗歌或文学衰落。我觉得,社会走向富裕后,社会文化层次将提高,人们应该会回到对精神的追求。
新时代对汉语新诗本身的影响,由于时代的日益广阔性和复杂性,将会进一步推动汉语新诗从抒情向思的方向位移,这有助于让汉语新诗彻底抛弃韵律而建构新的诗的审美观念。我赞同温东华先生提出的现代汉语新诗的二个明显特征:形式上的语言说,内容上的思,当然现代汉语新诗还有其它的现代诗的一般特征。
信息时代最明显的特征是计算机网络的应用,它带来了一场诗歌的民主革命。任何人都可以以诗人的面目在网络上发表诗歌作品(网络时代使人们有了更多的身份),发表权不再只在几个杂志报刊的编辑手里。好诗也由读者来判断,读者喜欢就能快速传播。网络不仅让诗歌传播媒介的空间(传统的纸刊)从有限变成无限(网络空间),使传播的速度从月变成秒,使读者的对象从万变成了亿,还带来了诗歌写作方式的改变,诗人交流方式的改变。此外,信息量大增丰富了诗歌的词汇和内容。信息的繁杂和琐碎影响诗人的思维,分类和把握整体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诗人的生活和思维都容易陷入局部的细节中,快速变化的信息象洪流冲洗着诗人的记忆,诗人的感觉承受更多的刺激。。。。。。这些必然影响诗歌的内容和风格。信息时代使诗人远离自然,更多的时间待在网上,诗人在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往返,交替地体验直接和间接地了解和感受世界的方式,诗人更容易陷于幻觉或梦幻,真实的生活和虚拟的生活变得模糊不清,梦幻与荒诞成了更明显的诗歌特征。
新时代极大地开拓了人们的现实生活空间,不仅是生活内容,还有物理活动范围。职业的易变和迁居使飘荡和历险成了新时代生活的一个特征,反映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就是增加了唐吉诃德式的骑士风格,李亚伟和蔡利华等的莽汉主义诗歌很好地表现了这一时代特征。
最后进行编辑的是 高岸 on 星期日 十一月 12, 2006 11:54 pm, 总计第 5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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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Mark]
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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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09, 2006 9:31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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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深思,有意义!
这词“语言说”让我停顿了好一会儿。与美国的‘语言诗人“(Language Poets)是不同的,有些是类似的,而有些甚至是相反的地方。不必相同,但可参考它的演变过程中的社会背景,他们也有voice poem, 但意义不同。国内有些书(就所见而言)提“语言论”,“言语论”,也提黑格尔为其论证之一。我感觉(目前的理解)你提的有不同的角度,愿见未来更多的阐述,愿见更多的国内诗人加入讨论。
基于自身语言,社会,文化,历史而‘原创地’演发出一个新理论是可喜的,可敬的。一个理论的初期形成会是有些模糊的,若有一群诗人共同参与,会加速形成当代影响。套句话说,让她成为及物动词吧。
我继续阅读。
_________________
Sometimes I am busy
Sometimes I am free
In between, there's it
Until I find th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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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FAFAFA]
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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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808
发表于: 星期六 十一月 11, 2006 8:41 p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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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 写到:
当温东华先生在酷我-北美枫发表<诗的批判与创作>,我就感到“语言说”诗观的重要性,后来温东华先生在<大地之怨>里进一步论证了“语言说”,连同上面这个帖子,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二千五百年甚至更久远的汉语诗歌语言之路。
我希望汉语诗歌界能重视,让更多的诗歌专家和诗人去研究和评定温东华的语言说诗歌新理论。一个新理论常常要经过苛刻的挑刺无情的批判甚至时间的冷淡,如果还能生存,历史才正式接纳它。但是,一个新理论的推广和应用则不必等到历史正式承认的那一天,正因为它自诞生之日起在自我扩散中证明了其生命力历史最后才承认它。
在温东华先生发表<诗的批判与创作>后,我曾向他建议,对语言说作更详细和系统的阐述,形成一个系统理论,而不仅仅是一个诗观,温东华先生应该早就作了,因为他在一个回贴里说语言说是他经过长期摸索的结果。大约上个月底我给温东华先生提了个关于我们高峰对话的主题和内容提要,我希望在这次高峰对话中能让温东华先生重点阐述语言说,但我自己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很忙而没有来得及对议题作准备,事实上和温东华先生20年的中国和世界诗歌史的精深研究相比我即使抱佛脚也是不起多少作用的,与其说我在这里炫耀自己的一点知识,不如引导温东华先生更完整地阐述他的诗歌理论和对汉语新诗发展的看法来得更为重要。
(待续)
下面,我对温东华先生语言说论述再随意地谈几点,看看你还是否有进一步的补充。
如果从诗经算起,汉语古诗象群山在不急不徐的歌韵中绵延了约2500年,直至在由西而来的汹涌的河流___五四运动面前停下来。根据温东华先生的阐述,汉语古诗是以语言歌为主流语言;那么作为五四以来的汉语新诗,应该也有一种主流语言,这种主流语言应该是什么?温东华先生提出语言说,根据他三篇文章的充分论述,我相信这个观点的正确性。汉语诗歌的主流语言应该主要由时代确定,汉语古诗以语言歌为主流语言,应该与中国农业社会的特征有关,为什么语言歌作为汉语古诗主流语言能延续2000多年,细致的探究和论述,我希望温东华先生作为语言说理论系统论述的一部分能进行补充(不一定今天)。诗歌的审美应该会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而不是千古不变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冲垮了汉语古诗传统的固定韵律和格律,但在语言上仍留下许多可能的选择,我这里列举一些:1>口语;2>书面语;3>非固定格律和非固定韵律;4>无韵但有非固定格律;5>无格律但有非固定韵律;6>无格律且无韵律,还有就是这几种之间的一些组合。再就是在无韵的诗中(去掉歌),语言也还有多种选择,如温东华先生提到的:说,吟,诵;我这里想补充几种:叹(如啊),喊,骂。20世纪以来的汉语诗歌就是在以上各种语言方面进行摸索和试验。喊和骂的诗在文革中不是风行吗(毛泽东则早在古诗中开了骂的先例:“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如果那也叫诗的话。喊的唯一诗歌杰作也许就是金斯伯格的<嚎叫>了。80年代以韩东于坚们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的口语诗,李亚伟蔡利华等的莽汉主义似乎是口语与书面语的结合,在酷我-北美枫论坛大卫树的历史诗有演说体的风格,接近惠特曼,甚至有人提出现代新格律诗等等。我认为这些探索有些是有益的取得了一定成绩(如李亚伟蔡利华等),增加了诗歌的丰富性,有些是作无用功。但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应该有一种诗的主流语言,在今天的时代,温东华提出的语言说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参考。个人认为:语言说揭示了诗歌的语言底层,打通了中西诗歌。当然,这还有待于更多学者去验证。
汉语古诗传统的固定韵律和汉语新诗中的非固定韵律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微观韵律,它对诗的内在空间的扩张和对诗向着现代的思的方向自由发展是一种巨大束缚。现代汉语诗如果完全抛弃外在的韵律,仍可通过戏剧性结构等手法构造宏观的内在韵律,长诗<一尖山>就是一个典型的成功例子,构造宏观内在韵律对抒情长诗仍是可行的。当然,作为汉语新诗的一种发展诗最好是回到诗的本性说,而且不是简单的说是具有深刻内涵的语言说,可以完全不考虑韵律。由于韵律诗存在的时间太长,已经形成一种很深的审美定势,在抛弃汉语古诗的固定格律和韵律之后,许多人仍然难以抛弃非固定韵律。但汉语新诗要走向现代化,必须彻底地迈出这一步。
无韵诗其实不仅在中国古已有之,在外国已然。据说日本诗自古至今都不用韵。文艺复兴时期,在意大利出现了从拉丁语演化而来的近代无韵诗,在现代,兴起了无韵的自由诗。这里有个问题提出来,汉语新诗的兴起是因为五四运动,是西方文化影响的结果;那么西方从传统韵律的古诗走向无韵的现代自由体诗是什么原因?我这里没有时间探究,只提出这个问题。
另外,在古代语言歌是诗歌的主流语言,语言说和其它的风格诗语言是支流语言。按温东华的观点,语言说应该成为当今汉语新诗的主流语言。我想说的是,诗的其它的语言仍有保留的必要,可以让它们作为支流存在下去以保留诗的丰富性(事实上西方国家就是这样做的)。因为,审美是随着时间(或时代)而变的,今天的主流可能是明天的支流,我们不知道语言说之后将会是哪一种语言为诗的主流语言,很可能是今天的某种支流语言。而且从读者方面考虑,诗歌也不应该完全抛弃传统形式,否则一部分读者将完全离开诗歌,象北岛的<回答>,<走吧>等诗和美国弗罗斯特的诗歌都是带韵的,但有广大的读者喜欢,一部分诗人写古诗或形式较旧的诗没有关系,不妨碍大流。
有了你这篇文章,语言说基本上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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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FFFFFF]
三品按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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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先生提出的讨论话题:
3>历史上和当代几个大气诗人
荷马(荷马史诗),李白,但丁(神曲),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荒原>),帕斯(),聂努达(马丘比群山),杨炼(诺日朗,在大海停止之处等)
做一个大气诗人,首先是要有做人的大气。我性格里天生喜欢大气的人,因为我不是一个大气的人,所以就要取别人的大气来弥补我的不足。我一点也不欣赏中国世俗人的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他们织就强而有力的巨网,使我不能昂首阔步,不能开怀大笑,不能呼吸新鲜空气。在与世俗的殊死搏斗中,我的灵魂被扭曲,我连嚎叫也不敢了。“皇帝说:你去死吧!”我还要恭敬的对曰“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地去死。我热爱那些大气的诗人。李白就是一位大气诗人,尽管有时与世俗开点玩笑,但他是一个敢与世俗扭打的人,虽然有时他灵魂也被扭曲了,然而,他毕竟卓然自立。关于荷马,虽然看了一些众说纷纭的资料,但还是模糊的,不过,从诗看,他的气度、才情简直让我不敢动笔写字了。关于但丁,我们不仅要在诗内看他,而且要在诗外看他。但丁参加过骑兵队,在作战中表现英勇,又积极参加政治活动和党派斗争,他所属的白党失败了,黑党判他终身放逐,从此他就在许多地方流亡,最后死在外乡。《神曲》就是在流亡中写的。说这些,是表明:大气诗人一定要具有承受黑暗命运的体格、勇气和意志。假如荷马确实双目失明,我有理由相信他和但丁一样具有承受黑暗命运的能力。里尔克虽然早年不幸,但这不幸反倒磨砺了他。如果人生遭受沉重打击因之一蹶不振,那这种不幸最好不要降临。想到许多诗人被受恶棍们加之的不幸,我真想劝说我们的诗人:要懂得保护自己。里尔克从22岁开始,旅游了很多地方,交往了许多欧洲文化大师和名流,这无不陶冶其性情;又遇到几位贵族气质的女性,并结成至交,这养成一份高贵。艾略特出生于美国在密苏里州,他的祖父在那里创建了华盛顿大学,他的父亲是个殷实的商人。他母亲来自新英格兰的名门。可以说,艾略特是生活在一个严谨认真的具有宗教信仰的家庭里。他的信仰没有虚假的成分,他热爱人类也是这样。作为一个清醒者,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世界,因此,他皈依基督教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认为,美国给他勇气,基督教给他博大,是艾略特成功的主要两点。帕斯和聂努达长在拉丁美洲。他们登临举目,既可以看到纵贯美洲的科迪勒拉群山,又能够远挹大海的湛蓝。另外,拉丁美洲的发展比美国滞后,使这两位诗人都见到过遗留下来的比较多的地理风貌和人文景观。不妨说,是这种环境养育了两位诗人的大气。当然,这大气本质上与诗人的禀赋有关。孟子说“吾善养浩然之气”,首先必须是有其本因才可养,并不是所有人都可养得到的。我们还应当看到,他们诗之大成与现代主义思潮也是息息相关的。杨炼的情形与拉美两位诗人有点类似。我的看法是:中国西部人文的和自然成就了他。如果一个人他身心中只有苟且卑琐,唯唯诺诺,那么这个人永远做不成诗人;如果一个诗人他身心中没有桀骜不驯的意气,没有推倒黑暗的勇气,没有排山倒海的激情,那么这个诗人永远做不了大气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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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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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先生提出的讨论话题:
4>诗在哪里,诗的重大题材,诗的完整性
(历史不会满足于文学的碎片,有对文学巨著的期望,通过几部巨著贯穿一个和更多的时代,这是长诗(或史诗)存在的必要性。二十世纪以来,诗歌还待表现的几个重大题材。)
5>建立现代汉语长诗理论,建造现代汉语新诗的“摩天大楼”
(长诗的结构探索,长诗的语言特征(连续性与非连续性问题),“摩天大楼”是现代汉语新诗的必然风景。)
6>长诗创作过程
(构思特点,创作的连续与停顿,初稿与修改的时间比率等。)
长诗尤其是史诗,自然是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引以自豪的事。从世界范围看,叙事性长诗很早时候就开始就一步一步演变成长篇小说,最后被长篇小说所取代,到十九世纪末基本上退出诗歌舞台。瑞士的获诺贝尔文学奖诗人施皮特勒的成于1900年的《奥林匹克的春天》可以看作长诗结束的一个标志。
现代诗兴起、发展,到二十世纪初,导致了抒情长诗的勃兴。一、二次世界大战前后,似乎读者也比较欣赏这类诗,而诗人也喜欢写这类诗。
抒情性长诗的萌芽,在西方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希腊,在中国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屈原创作的《离骚》。屈原的《离骚》在我看来就是一篇抒情性长诗。我们的民族因没有史诗而失去自豪感,但《离骚》的出现,也够我们一代又一代人欣慰的。可惜的是屈原开辟的抒情性长诗的道路,后继无人,致使一个又一个年代荒废而去。新诗时代,虽然有“大诗”出现,但或由于应酬风景、或由于视野狭窄、或由于丢失诗的内质、或目盲诗的题材,因而不能开荒拓野,自铸伟辞,发洪钟巨响。诚如高岸先生所言:“历史不会满足于文学的碎片,有对诗歌巨著的期望。”不仅如此,诗歌创作者可能更有抱负和希冀。然而,尽管有社会给我们提供许多创作大诗的题材,但我们没有大诗的创作环境。不必说政治、经济方面的因素,就是诗人及诗创作也实在有不少问题。
写一部大诗非常不容易,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耗费诗人生命的,而现代性抒情长诗更是如此。一般人就无须举证。一代诗歌大师艾略特就有这种体会。如果追索屈原写作《离骚》(我认为屈原的《离骚》是当时的现代性抒情长诗),就发现屈原在情思的超升过程中有点难以为继了。屈原,我一直认为他是中国第一诗人,说他难以为继没有丝毫贬低的意思,只想道明一个事实:抒情长诗是生命能量的体现,是生命能量转化的结果。我们读所有杰出的抒情长诗,都不难找出它们一个共同特点,即起笔平静。诗人这样做,就是为了合理地释放生命能量,以避免耗竭的危险。写短诗就不一样,短诗开头可以鼓足生命能量在一定的高度上横空而出,比如李白的许多短诗就是。
抒情性长诗的题材应该说是比较多的;当然,我们从现有的抒情性长诗角度看,题材又是非常少的。然而,一个有作为的诗人写抒情性长诗,绝不能因为少而不去发掘。从理论上讲,生活上所有的人事物理都可以作题材,阅读许多长篇小说,我真有这样体会。如莱蒙特的《农民》的农村生活,显克维支的《你往何处去》的基督教布道生活,乔万里尼奥的《斯巴达克思》的奴隶起义,斯汤达的《红与黑》的于连的人生,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英雄人生等,都可以作抒情性史诗的题材。话虽然这样说,但事实上写一部抒情性长诗要比一部长篇小说要难;尽管长篇小说字数多、人物多、事物多,但其生命能量怎么也无法与抒情性长诗同日而语;即使最好的并且接近我们现代主义诗的长篇小说也是这样。所以,写抒情性长诗并非题材问题,难就难在以生命能量对题材的关照。中国从义和团运动到1949年,社会的发展变迁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题材:如一系列的反抗侵略的爱国运动、推翻帝制保卫共和、骗取贱氓实现狼子野心、争取民主反对独裁等。1949年以后一样有许许多多的可以作抒情性长诗的材料。照道理,中国应该有诗人将这些题材或材料写成抒情性长诗,然而,事实上就是没有人做,在我们今天看起来,好象很可惜,其实是没有什么可惜的。我始终主张,诗人要好好地生活,因为诗人在强大的政治、经济、世俗和整个社会的肤浅无聊、荒唐庸俗的瞎胡闹文化面前一文不值。李白说:“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由于诗的贬值,诗人在物质生活上得不到保障,因而就无法给写大诗提供足够强大的生命物理能量,于是,造成有诗人想做也做不成的结局,况且还要冒着耗费生命能量之危险呢!而且我个人还认为,诗人还应该有充分的闲暇和必要的懒惰,才能去创作抒情性长诗。所以,诗人之不写大诗是可以想见的。
“哪里有危险,哪里就得救。”这是海德格尔说的一句哲理的话,我们从中引申出:“最无为的时候就是最有为的时候。”但我总觉得这是给吾国吾民的安慰而已。实话说,吾国吾民背离诗已经很远了,从吾国吾民中很难产生出好诗人。吾国吾民只有在与西洋人比高低时可能会想到什么,或许会想到诗以及什么抒情性长诗来。吾国吾民之精英们只有在他们指手划脚、百般责难的时候,才会想到吾国没有抒情性长诗了。——这也算是对诗歌巨著的期盼吧!除此以外,他们不成为诗的敌人就算呼儿嗨太阳升中国跑出许多大救星了。不过,从历史的角度看,有诗歌巨著总比没有诗歌巨著好。但诗歌巨著的创作,说到底,还是要靠诗人去完成,诗人创作长诗只有靠自己天生的运气了,倘若运气遇到体质、意志、家境、工作条件、自身修养皆好,方有可能完成理想中的大诗。
理想中的大诗,根据我们的时代,恐怕只有抒情性长诗或曰抒情史诗最值得写了。
抒情性长诗按照体制分,若以历史著作比,有纪传体,有编年体。纪传体者,塞菲里斯组诗形式的《航海日志》即是;编年体者,埃利蒂斯的《英雄挽歌》即是。抒情性长诗有正体与变体之分。我以首尾连贯、一气呵成者为正体,组诗形式者为变体;以分行形式为正体,以散文形式为变体;在中国古代以骚体为正,以赋体为变,不过,赋体实在是变成非诗了。抒情性长诗的规模大体在90行到1500行之间。我这个算法是取埃利蒂斯的《理所当然》行数为上限,取杨炼的《诺日朗》行数为下限。取杨炼《诺日朗》为下限的理由是该诗是一篇压缩了的抒情性史诗。在上下限之间,基本上囊括了自古至今杰出的抒情性长诗。我个人还有一个看法,如果哪一篇抒情性长诗越过这个上限,那么这篇诗就一定含有很多水分,或者是分行极不恰当。
抒情性长诗尽管行数不多,但其内容含量却特别大。庾信的《哀江南赋》虽然不是抒情性长诗,但它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却很多。读《哀江南赋》,看作者将侯景之乱前后的梁朝、东魏、西魏、陈朝之间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外交事件和参与事件的人物以及事件带给底层人民流离失所的情况全部写入4000字的篇幅中,真让人吃惊!我认为作者摄取材料、处理材料的能力最值得写抒情性长诗者借鉴。可惜作者在有限的篇幅中没有体现强大的生命能量,否则我们把《哀江南赋》当作一篇抒情史诗来读又何妨呢!
由于庾信的《哀江南赋》对材料的处理还不是纯粹诗性的,所以有必要选择佩斯的抒情性长诗来说明。佩斯的抒情性长诗是以散文体写的,这种散文体既有微观韵律又有宏观韵律(借高岸的宏观微观韵律的说法)但微观韵律翻译到汉语里几乎不存在,可宏观韵律,我们一读马上就感觉到。佩斯于196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由于他诗歌中的振翼凌空的气势和丰富多彩的想象,将当代升华在幻想之中”。“振翼凌空的气势”是就佩斯的抒情性长诗的宏观韵律而言的,“丰富多彩的”既是说想象的又是说内容的,因为想象不可能是没有内容的想象。佩斯的抒情性长诗内容特别丰富,世间之所有无所不含,上至日月星辰,下至草木虫鱼,中至人类社会的吃穿住行、吊丧问疾、选举罢工等,佩斯都将其作为材料写入诗篇。下面就是佩斯的《阿纳巴斯》(又译作《远征》,全诗有十个部分)第八部分。
牝马交易法。游移不定的法律。还有我们。(人的肤色)。
我们的旅伴,强劲的龙卷风,大地上运转的刻漏,
还有庄严的倾盆大雨,降自奇妙的实体,交织着胡砂和昆虫,都在大漠上追赶我们,如同人头税压顶。
(按我们心灵的尺度销尽了多少别离之情!)
这段旅程并非徒劳;踏着声息不通的乘骑的蹄音(我们的纯种马已双眼见花),在精神的黑暗王国留下许多事体依稀可寻——多少事件悠然呈现在精神王国的疆界,伟大的赛琉古王朝史册发出弹丸的飞鸣,剩下这片任凭解释的大地……
另外,这重重阴云——天对地的渎职……
骑士们穿越这样的人类家族,怨恨往往难平,犹如山雀鸣唱,还容我们扬鞭挥斥信手拈来的、阉割过的词句?——人啊,用麦拉称量你吧。这一国度可不是我的家园。除去牧草起伏,这个世界还留给我什么?……
抵达一处名为枯树的地方:
但见一道饥瘦的闪电给我们指向西部的省份。
然而,那边闲暇最充分,已是辽阔的、无记忆的牧草之乡,无血缘又无纪念日的年岁,添彩的是晨曦马野火。(以黑绵羊的红心燔祭清晨。)
天下的道路啊,一旅人正沿着你们走去。作为大地全部信息的权威。
啊,远行人,你乘这黄风,倒见灵魂的意趣!……而这粒印度柯苟籽,你说的,只须细嚼,便领略到它醉人的功效。
一条伟大原则——暴力向来左右着我们的风尚。(叶汝琏译)
佩斯首先用偏正短语作为这一部分开头,给本部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接着的重要语词是“追赶”,作者利用这个语词将前面的偏正短语变成主语,把“我们”作为受事宾语,这种写法从修辞学来说是拟人,但我私下以为不仅仅是拟人问题,而关键是作者用“颠覆”手法造成强烈的反差,再用“在”这个语词取征在象,从而进入原生态,使参与其中的物事在存在境域中充满郁勃的生机。似乎这样还不够诗意,所以作者又补上“如同人头税压顶”一句再一次拓展诗境、增强诗性。因为“人头税”这个语词的使用不仅把我们带进汹涌澎湃的生活急流中,而且也把诗本身置于生活浪尖之中。括号里一句更是神来之笔,它把前面的实象带入虚象(心象),造成跃动,同时又开启下一个诗节。后面几个诗节我就不作分析了,只要认真阅读,就知道如何诗意地处理材料。如果我们从结构角度看,处理材料就存在一个材料分配问题。写长篇抒情诗,就好象一个人做一座大楼,即使钢材、水泥、沙子、砖块等所有的建筑材料都采购到位,但我们不能把这些材料做成让一根立柱支撑的楼房。诗的内容愈丰富,其构成的材料就更要进行合理分配。 还是以佩斯的《阿纳巴斯》第八部分为例。
佩斯在离开法国之前一直做外交官,到过很多地方,熟悉许多历史掌故。1916年佩斯来到北京(当时叫北平),他先后旅游了内蒙古、新疆,搜集了大量材料。我们从《阿纳巴斯》可以看到,就从第八部分也可约略感知。写入诗篇的材料是一回事,没有写入诗篇的材料还不知有多少。假如我们把写入的材料打乱,杂在没有写入的一起,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从中摄取有用的呢?如果从中摄取许多有用的,我们又怎么把它写入诗篇呢?材料少很容易写入,而材料多不将它作分配处理,无论怎样的大手笔也无法做到内容丰富地写入。佩斯在《阿纳巴斯》第八部分使用分配法处理材料就值得我们借鉴。学物理,我们都有将数个合成的力进行分解的经验,我们不妨借鉴这个经验将其第八部分进行分解。我们这样作,就发现佩斯是将材料按“所属于”原则分别分配到“我们”“旅人”“骑士”“我”的身上。说到这里,需要指出接受材料的“我们”“旅人”“骑士”“我”也不仅仅是一个叙述人称的问题,也非所指能指的问题,也不是抒情载体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不同的侧面就象一般写作学论述的,我认为其论述是正确的。但从材料分配的角度看,实在是值得探讨深思。诗人运思时,让“我们”“旅人”“骑士”“我”接受分配来的材料,这种分配和接受都是动态的,而且,同时要让得来的材料重新组合构成诗篇的空间,让他(它)们极其所属在这个空间里对于诗具有的一切因素相互承担、相互支撑、相互带来、相互顶托。这不妨视为一条原理,它适用所有抒情性长诗,也适用许多短诗。
抒情性长诗的结构比较复杂。看一篇短诗很容易按照传统的“起承转合”理论解释清楚,但一篇抒情性长诗、甚至是组诗式的抒情性长诗,其结构形式要高级得多,那就不是“起承转合”能够解释得了的。用“起承转合”来解释,只能解释我们看到的部分,反过头来说,抒情性长诗在看到的部分一定要遵循“起承转合”的定律。至于另外的一部分,那是我们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的深层次结构,我真不知道怎样表述为好。
对于已经存在的长诗,倘若把它的结构按照不同的层面简化成时间线索、行踪线索、情感线索、思想线索、思维上的思路线索,就容易看清楚、容易理解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是把它当作精神意味很强的抒情史诗来读的,如果用简化法来找出它的多个层面的线索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百年孤独》毕竟是小说,所以还是以抒情性长诗来说明。就让选择《太阳石》吧!
《太阳石》全诗584行,分三个部分,1-73行为第一部分,74-288行为第二部分289-584行为第三部分。这三个部分在时间线索上是“白昼---黑夜---白昼”,在行踪线索上是“沿着循环的太阳石行走(注意,这个封闭的太阳石被作者的想象打开后,它或者是一个巨人,或者是一个美洲大陆,或者是整个世界)”,在情感线索和思想线索上是“生命---死亡---生命”,在思维上的思路线索是“空间---时间---空间---回忆---现实”。以上是结构分解了的情形,事实上,多条线索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其结构情形就非常复杂了,原因是生成了诗篇本身的运动而又自在自足的空间。----这就是我说的看不见的结构。姑且这样表述吧:组诗式的抒情性长诗,它的每一个单篇就是一个时空板块,板块与板块按照螺旋上升形式相连相通。而非组诗式的抒情性长诗,若以物比,大体类似数学上的克莱因瓶;从局部看,这个瓶的侧面的诗的因素是不均匀的,但从整体上看,这些不均匀在连续的段落的诗情诗思运动、诗情诗思笼罩中恰倒好处的体现了结构之完美。
抒情性长诗从摄取材料、诗化材料、分配材料、组合材料到多条线索有机结合成篇,应该以整体构思为好。
抒情性长诗的语言有连续性,也有非连续性。象《太阳石》,可以说在语言连续性方面做得非常好的诗,但它也存在不连续性。我认为语言的不连续性是抒情性长诗不可缺少的,理由是诗的本性(或者诗意)虽然主要藏在字词句中,但也藏在不连续中。补充说一点,有的语言形式可以或者适宜写长篇抒情诗,有的根本就无法写;从诗象的角度说,用比兴象和征在象写抒情长诗困难,用类似于浪漫主义的写实象要容易,用容易的写出来不耐读,用困难的一旦写出来,就很值得品味。
抒情性长诗的写作时间,因写作者的际遇、契机等多种因素不同,花费时间多少就不一。若以500-700行长度计算,一般来说,不能少于一个月时间,最好是用两至三个月时间,不然是很伤身体的。勃洛克写《十二个》(不足四百行)构思了三个星期,最后用两天完成。勃洛克说:“当我写作和完成《十二个》之后,我一连好几天在身理上、听觉上,都感觉到周围有着巨大的喧响———一种混合的喧响。”他还说:“《十二个》,这是我所写的一篇最好的诗。”总的来说,写长篇抒情诗,不要急噪,花长点时间不是坏事。关于长篇抒情诗的修改,各人的也不一样,有人前后心挂好几年、改了好几次,有人喜欢构思成熟,在2-3个月里一次性完成。无论创作,无论修改,不管花费多少时间,我认为是次要的,其关键是要把诗写好。《杜伊诺哀歌》和《四首四重奏》前后拖到十年,其构思和写作具体花费多少时间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前后拖到十年。十年磨砺一剑,必然享有伟大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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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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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一 十一月 13, 2006 1:27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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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以这句诗表现了空间的广阔,时间的无限和运动的气势,是挟着豪放的大气。李白诗歌的大气是天然的大气,或曰大气天成。李白的大气来自于天性和大自然的孕育,他的诗歌也是通过自然的宏观运动来表现大气。
荷马则以宏大的战争场面,激烈的搏杀在<荷马史诗>中表现了另一种大气:人类的悲壮和英雄气慨。他是通过人类的宏观活动来表现大气。
但丁则以<神曲>带我们到梦幻的世界去观照人间,深入到广阔的生活领域。
<神曲>的大气是博大精深,是崇高,是结构的宏伟,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建造了一个从阴暗通向光明的神性的精神世界,开拓了人类生活的空间。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在对神的追问中观照宇宙和尘世生活,其追思之深,之广,之微前所未有;从尘世深入到阴界,神界,其意象之美妙,意境之深邃,令人回味无穷。<杜伊诺哀歌>的大气在于深入到存在的本质,同时开拓了理性和非理性的空间。这里引二节可以看到该诗的深刻和广阔之一斑:
你们,早期的杰作,造化的宠儿,
一切创造的巅峰,朝霞映红的山瘠,
____正在开放的神性的花蕊,
光的绞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欢乐凝结的盾牌,
暴风雨般激奋的情感骚动_____顷刻,唯余,
明镜:将自己流逝的美
重新汲回自己的脸庞。
。。。。。。。
场所,哦,巴黎的场所,无限的观看场所,
在那里,制帽女工,死亡太太,
卷绕并编织无休止的尘世之路,
无尽头的带子,以此发明
新的飘带,褶裥,花饰,帽徽,仿造的果实_____
全染得不真实,____旨在
廉价的命运冬帽。
。。。。。。
其中哀歌之十通过幽怨引领年轻死者在阴界的描述,引领我们进入一个神秘和幽深的世界,开拓了诗歌的非理性空间,这一章无比精彩(顺便指出,在<一尖山>的下半部我看到了这种非理性的应用)。
里尔克深入到个体生命的内部,通过深刻的思开辟了从人性通向神性的走廊。里尔克既是诗歌的深谷也是平原。
诗歌到艾略特变得无限广阔。这种广阔在<荒原>的“雷霆所说的”和“四首四重凑”的“东库克”,“干赛尔维其斯”中表现得非常充分。如果说西方诗歌领域但丁是牛顿,则艾略特是爱因斯坦。艾略特的广阔与但丁不同,与里尔克也有区别,是大海的广阔,是分解的事物的复杂和无限运动。读艾略特的诗感觉是破碎的,因其破碎而表现出无限广阔,就像沙漠上的沙子,破碎而又统一于高空中鹰的俯视。艾略特的诗渗透文化深层,其大气在于广阔,深刻,复杂,穿透时空,思维的扩展没有边界,巨大的运动和跳跃。
帕斯的<远征>呈现出宏丽的画面,而<太阳石>则渗透民族的历史。
杨炼似乎借鉴了帕斯的宏丽,杨炼的诗有一种对历史和文化的穿透力,深刻,浩阔而厚重。杨炼是朦胧诗人中在语言,历史与文化的探索中走得最远的诗人,也是他们中唯一的写出多部大气磅礴的长诗的诗人。<大海停止之处>是杨炼93年在澳大利亚悉尼所作,是对文革历史和自我漂泊无根性的反思,诗人坐在大海的峭崖边,诗思从辽阔的海面和波浪中涌来,诗人听到了历史的回声,大海的壮观景象给诗人以无穷灵感,使该诗有一种恢弘气势。杨炼的大气或取之于高山,或取之于大海,或取之于文化遗迹。
诗歌的大气是随着时间而演化,从表面到内部,从宏观到微观,从整体到分解,表现出一种气慨,一种容量,一种能量,一种复杂,一种深刻,表现思维在四维时空的无限延伸,表现自然的博大,人类的博大,心灵的博大,能听到自然,历史,时代和心灵的宏大交响。现代汉语诗歌呼唤大气之作!要创造大气之作,诗人应开拓视野,开拓心胸,从自然中吸取精气,从人类活动中吸取灵感,既宏观审视又微观细察万事万物的结构,运动和变化。只有通过“思”,才能穿透这一切。
大气之作是诗人个体生命和自然,社会碰撞的结果。是偶然,也是必然。不可刻意求之,也不可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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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14, 2006 1:01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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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会满足于夏夜的繁星,还希望看见夜空有个大大的月亮;历史也不会满足于诗歌的碎片,有对诗歌巨著的期望。所以长诗是有必要存在的。长诗与短诗的差异导致审美的异趣,长诗因其容量而更具能量,更丰富多彩。20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和日趋复杂的世界使得中国诗人仅用短诗已难已完整表达,故有写长诗的欲望。
尽管二十世纪上半页,美国“新批评”派主张注重诗的“结构”和“肌质”以及给诗自身完美性的东西,而不是它的社会背景或历史背景。但是我仍然主张今天的中国诗人参与历史价值的评判。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重新评价了前苏联20世纪上半页历史而在文学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中国二十世纪历史等待全面的价值重估,诗人应作时代的先锋,不要等到反思潮水般涌来的那一天。就历史题材20世纪有三段历史时期值得长诗去抒写:1921到1949,1966到1976,以及1980年代后期的重大历史事件。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人们尽管取得了辉煌的诗歌成就,开辟了现代汉语诗歌的新时代,但由于历史局限和走得匆忙,对文革的反思并不彻底。现在我个人回头来读,感觉朦胧诗因过于理想主义缺乏现实的生活的细节而显得有点空洞,力量不够,后来者再挖掘可以补其不足。
当然,作为抒情性长诗,不仅仅是历史题材,我认为个人精神自传也是值得写的。
温东华先生上面对抒情性长诗已经勾勒出基本框架和细致的描述。我补充性地谈谈。
抒情性长诗既然要抒情,情绪就是基础。这种情绪的能量积聚在诗人体内,积聚是漫长的,就像电容的充电,风雨雷电都是充电。一旦遇到机缘就激发诗人释放出来。诗人创作的过程就是能量释放或转移的过程,从诗人的体内转移到诗篇之中。如果情绪太烈,释放太快,诗则难以持久,故创作过程中诗人要控制情绪,要波浪式释放。
抒情性长诗很难单纯抒情,要借景抒情(聂努达<马丘比群山),或与叙事结合(在抒情性史诗中如<一尖山>,或与思结合(如李尔克<杜伊诺哀歌>,致奥尔佛斯的十四行诗>,以及其它哲理抒情诗),或与议论结合(如政治抒情性长诗,大卫树的一些诗有此特点),或利用自然物(如山,大海等)象征抒情(如杨炼<大海停止之处),或综合性象征抒情(如艾略特<荒原>),这样划分也许并不科学和完整,只是让我们看出多样性。
抒情性长诗的结构,非组诗式(即正体)的长诗结构可以借鉴长篇小说,戏剧,一般结构紧凑,有规律可寻。但组诗式抒情性长诗我所见到的则各种各样,或借鉴于音乐结构(如<四首四重凑>),或借鉴于其它非小说类书籍如<易经>(如杨炼的<自在者说>,有种马赛克结构(如厨房里的地板瓷砖),很难判断一首诗是否完整,因为似乎可以任意插入一组或减少一组。
抒情性长诗的语言最重要的是能连续叙述,不连续叙述虽然存在,但时间较短,就像群山中的山脉,有断崖沟壑,但主体是一段一段连续的山脉。叙事抒情性长诗或抒情性史诗中,我认为自然流畅为最佳风格。在这种风格中,美国罗伯特.沃伦的抒情长诗最受我喜欢。罗伯特.沃伦本是位出色的小说家,他将小说的叙述才能很好地应用于抒情性长诗,将抒情与叙事和抽象手法冶为一炉,同时他还善于建构精妙的故事结构。这里引<简堤公野猪的季节>最后一节,可看出其魅力:
于是他们披着黄昏向前进发
肥大的脑袋垂悬, 獠牙星光般闪烁
司命诸星沉静。
狂风从东北呼啸而至。
我们闩上门,籍此从黑暗中
弄回我们天真的梦幻。
在抒情性长诗中,当在400行以上,我认为一气呵成,首尾相连的正体诗就不容易写,而组诗形式的变体诗则相对容易些。因为正体诗要考虑的结构复杂得多,要结构紧凑,前后呼应。
抒情性长诗的初稿时间和修改时间的比率我认为很重要。大部分人也许认为,初稿占主要时间(70%以上),而修改只占很小的比率(30%以下),但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应颠倒过来,甚至还远远不够,修改的时间甚至可以是初稿时间的100倍以上。当然与诗歌长度和具体作者有关,与作者的创作方法有关。我认为大部分人诗歌质量不高(不论长诗短诗),是因为修改时间不够,认为初稿完成即大致完成。长诗的修改是很麻烦的,当初稿出来,有初改,细改,逐词逐句修改,整段修改,甚至整段添加或整段删除(这在<荒原>中可以看出)。工序有点象材料精细加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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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15, 2006 2:32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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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横向移植与纵向继承
目前,汉语新诗的发展处于混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解决好横向移植与纵向继承的问题。有人一味西化,认为自己民族的优秀传统都已过时;有人逢西必反,开口就是西方的,似乎现在中国诗歌已经到了不能学习和应用西方的东西的地步了。一些流派或个人喜欢用这样的一些貌似理由的理由来反对其它流派,以达到自己独霸诗坛或以免自己被弱化的目的。有人也喊横向移植,但西方与中国发展并不处于同一个阶段,西方可移植的东西很多,有些旧的还没好好应用(如西方现代派),新的就又涌来(如西方后现代派);也有人喊继承传统,但传统不止一种,中国的,外国的,都可列出不下十种传统,我们到底应该继承什么传统,是不是只能照某一种作法才算继承传统。关键在于判断,在于选择。我认为成功的横向移植和纵向继承是以诞生大作为标志;横向移植和纵向继承的内容取决于时代特点,民族特点,地域特点和诗人个人特点。由于时间关系,我这里只提出几个传统供温东华先生深入讨论:1>语言传统;2>精神传统;3>思维传统;4>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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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15, 2006 6:26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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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信息时代最明显的特征是计算机网络的应用,它带来了一场诗歌的民主革命"
这让我想起一个问题,语文的媒介及其对诗歌的影响。一个封闭的‘女书’诗歌,可能是一个诗歌环境的活化石(这话化石词近来用得太多了)。她的产生,歌或语言;她的传播,有式无式,似可参考。
相对于封闭, 古时的诗文,是否受到造纸,印刷技术(同时成熟的时间点)的影响而不是那么开放? 写的人与读的人是比较局限的。
为什么地方戏曲,京剧等不能产生戏剧诗,或诗剧?
温先生的人物诗(姑且用这个名称)涉猎既广且深,是很好的一组诗,也是给诗人看的诗(与一尖山不同),或有相当造诣的读者看的诗。这样的诗在普及上的意义值得思考,我想西方的诗人要看这样的诗(翻译后)是无从理解的,除非她/他研究中国的历史。在语言说里,又如何解析这一组作品?
提出一时想到的疑惑,意同希望对一个理论的建立有博士论文答辩的刺激。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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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times I am 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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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FFFF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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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15, 2006 8:46 p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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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诗人深思,有意义!
这词“语言说”让我停顿了好一会儿。与美国的‘语言诗人“(Language Poets)是不同的,有些是类似的,而有些甚至是相反的地方。不必相同,但可参考它的演变过程中的社会背景,他们也有voice poem, 但意义不同。国内有些书(就所见而言)提“语言论”,“言语论”,也提黑格尔为其论证之一。我感觉(目前的理解)你提的有不同的角度,愿见未来更多的阐述,愿见更多的国内诗人加入讨论。
基于自身语言,社会,文化,历史而‘原创地’演发出一个新理论是可喜的,可敬的。一个理论的初期形成会是有些模糊的,若有一群诗人共同参与,会加速形成当代影响。套句话说,让她成为及物动词吧。
我继续阅读。[/quote]
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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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东华[FA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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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15, 2006 8:48 p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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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 写到:
7>横向移植与纵向继承
目前,汉语新诗的发展处于混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解决好横向移植与纵向继承的问题。有人一味西化,认为自己民族的优秀传统都已过时;有人逢西必反,开口就是西方的,似乎现在中国诗歌已经到了不能学习和应用西方的东西的地步了。一些流派或个人喜欢用这样的一些貌似理由的理由来反对其它流派,以达到自己独霸诗坛或以免自己被弱化的目的。有人也喊横向移植,但西方与中国发展并不处于同一个阶段,西方可移植的东西很多,有些旧的还没好好应用(如西方现代派),新的就又涌来(如西方后现代派);也有人喊继承传统,但传统不止一种,中国的,外国的,都可列出不下十种传统,我们到底应该继承什么传统,是不是只能照某一种作法才算继承传统。关键在于判断,在于选择。我认为成功的横向移植和纵向继承是以诞生大作为标志;横向移植和纵向继承的内容取决于时代特点,民族特点,地域特点和诗人个人特点。由于时间关系,我这里只提出几个传统供温东华先生深入讨论:1>语言传统;2>精神传统;3>思维传统;4>文化传统。
这个问题相当复杂,就留以后再讨论,好吧。
温东华[FAFAFA]
三品按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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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15, 2006 8:56 p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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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 写到:
人们不会满足于夏夜的繁星,还希望看见夜空有个大大的月亮;历史也不会满足于诗歌的碎片,有对诗歌巨著的期望。所以长诗是有必要存在的。长诗与短诗的差异导致审美的异趣,长诗因其容量而更具能量,更丰富多彩。20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和日趋复杂的世界使得中国诗人仅用短诗已难已完整表达,故有写长诗的欲望。
尽管二十世纪上半页,美国“新批评”派主张注重诗的“结构”和“肌质”以及给诗自身完美性的东西,而不是它的社会背景或历史背景。但是我仍然主张今天的中国诗人参与历史价值的评判。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重新评价了前苏联20世纪上半页历史而在文学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中国二十世纪历史等待全面的价值重估,诗人应作时代的先锋,不要等到反思潮水般涌来的那一天。就历史题材20世纪有三段历史时期值得长诗去抒写:1921到1949,1966到1976,以及1980年代后期的重大历史事件。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人们尽管取得了辉煌的诗歌成就,开辟了现代汉语诗歌的新时代,但由于历史局限和走得匆忙,对文革的反思并不彻底。现在我个人回头来读,感觉朦胧诗因过于理想主义缺乏现实的生活的细节而显得有点空洞,力量不够,后来者再挖掘可以补其不足。
当然,作为抒情性长诗,不仅仅是历史题材,我认为个人精神自传也是值得写的。
温东华先生上面对抒情性长诗已经勾勒出基本框架和细致的描述。我补充性地谈谈。
抒情性长诗既然要抒情,情绪就是基础。这种情绪的能量积聚在诗人体内,积聚是漫长的,就像电容的充电,风雨雷电都是充电。一旦遇到机缘就激发诗人释放出来。诗人创作的过程就是能量释放或转移的过程,从诗人的体内转移到诗篇之中。如果情绪太烈,释放太快,诗则难以持久,故创作过程中诗人要控制情绪,要波浪式释放。
抒情性长诗很难单纯抒情,要借景抒情(聂努达<马丘比群山),或与叙事结合(在抒情性史诗中如<一尖山>,或与思结合(如李尔克<杜伊诺哀歌>,致奥尔佛斯的十四行诗>,以及其它哲理抒情诗),或与议论结合(如政治抒情性长诗,大卫树的一些诗有此特点),或利用自然物(如山,大海等)象征抒情(如杨炼<大海停止之处),或综合性象征抒情(如艾略特<荒原>),这样划分也许并不科学和完整,只是让我们看出多样性。
抒情性长诗的结构,非组诗式(即正体)的长诗结构可以借鉴长篇小说,戏剧,一般结构紧凑,有规律可寻。但组诗式抒情性长诗我所见到的则各种各样,或借鉴于音乐结构(如<四首四重凑>),或借鉴于其它非小说类书籍如<易经>(如杨炼的<自在者说>,有种马赛克结构(如厨房里的地板瓷砖),很难判断一首诗是否完整,因为似乎可以任意插入一组或减少一组。
抒情性长诗的语言最重要的是能连续叙述,不连续叙述虽然存在,但时间较短,就像群山中的山脉,有断崖沟壑,但主体是一段一段连续的山脉。叙事抒情性长诗或抒情性史诗中,我认为自然流畅为最佳风格。在这种风格中,美国罗伯特.沃伦的抒情长诗最受我喜欢。罗伯特.沃伦本是位出色的小说家,他将小说的叙述才能很好地应用于抒情性长诗,将抒情与叙事和抽象手法冶为一炉,同时他还善于建构精妙的故事结构。这里引<简堤公野猪的季节>最后一节,可看出其魅力:
于是他们披着黄昏向前进发
肥大的脑袋垂悬, 獠牙星光般闪烁
司命诸星沉静。
狂风从东北呼啸而至。
我们闩上门,籍此从黑暗中
弄回我们天真的梦幻。
在抒情性长诗中,当在400行以上,我认为一气呵成,首尾相连的正体诗就不容易写,而组诗形式的变体诗则相对容易些。因为正体诗要考虑的结构复杂得多,要结构紧凑,前后呼应。
抒情性长诗的初稿时间和修改时间的比率我认为很重要。大部分人也许认为,初稿占主要时间(70%以上),而修改只占很小的比率(30%以下),但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应颠倒过来,甚至还远远不够,修改的时间甚至可以是初稿时间的100倍以上。当然与诗歌长度和具体作者有关,与作者的创作方法有关。我认为大部分人诗歌质量不高(不论长诗短诗),是因为修改时间不够,认为初稿完成即大致完成。长诗的修改是很麻烦的,当初稿出来,有初改,细改,逐词逐句修改,整段修改,甚至整段添加或整段删除(这在<荒原>中可以看出)。工序有点象材料精细加工。
(待续)
你的论述既全面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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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一月 15, 2006 8:58 p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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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 写到:
诗歌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是人性强弱的表现,一个丧失诗歌的时代是人性衰弱的时代。中国大陆从贫穷的社会主义转向资本主义还不到30年,增长物质财富是全社会的头等大事,物欲使人性衰退,具体表现在诗歌上就是对诗歌的冷漠,诗人就成了人类精神的最后坚守者。但是,我认为不必悲观,这只是历史阶段性的现象。当社会富裕了,人们必然不会满足物质的占有,而转向对精神的追求。那时,诗歌又会重新回到大众的怀抱。从西方国家,比如加拿大的情况可以看出,诗歌在这里并没有被社会忽视。加拿大作为世界七大工业国之一,社会的富裕在世界应属于前例。但加拿大是全世界最重视诗歌的国家之一,加拿大设有全世界最高诗歌奖(Griffin Prize),Griffin Prize每年授给一个加拿大诗人,和一个国际诗人(英语诗歌),分别奖$50000加币,加拿大每年四月是全国诗歌月,在四月,许多名诗人到全国巡回展开诗歌朗诵和诗集促销活动(诗歌协会给予经济资助),学校,书店,图书馆时有活动;在公交车,地铁能够见到诗歌广告牌。诗歌协会也活动频繁,我所在的附近一个咖啡店每月第一个星期一就有诗人聚会,因为时间不凑巧我从来没去过,但每次都给我来电话邀请参加。加拿大的诗歌教育也不错,除了一些正规大学或学院有诗歌班(有的学院每年举行比赛,获奖者可以免费参加培训,如多伦多的Humber College诗歌班。这里顺便也提一下,最著名的诗歌班是美国波士顿大学创作组开设的一年制硕士课程,著名华裔小说家和诗人哈金就在这个学院教书,他的<战废品>最近刚刚第二次获得美国最高小说奖。),还有些私立诗歌学院或诗歌研究所(如Poetry Institute of Canada,在BC省维多利亚)不时举行比赛活动。有一些富翁设立文学基金支助诗人和作家进行创作,这对诗歌的发展起了促进作用。总之,在北美,感受不到诗歌或文学衰落。我觉得,社会走向富裕后,社会文化层次将提高,人们应该会回到对精神的追求。
新时代对汉语新诗本身的影响,由于时代的日益广阔性和复杂性,将会进一步推动汉语新诗从抒情向思的方向位移,这有助于让汉语新诗彻底抛弃韵律而建构新的诗的审美观念。我赞同温东华先生提出的现代汉语新诗的二个明显特征:形式上的语言说,内容上的思,当然现代汉语新诗还有其它的现代诗的一般特征。
信息时代最明显的特征是计算机网络的应用,它带来了一场诗歌的民主革命。任何人都可以以诗人的面目在网络上发表诗歌作品(网络时代使人们有了更多的身份),发表权不再只在几个杂志报刊的编辑手里。好诗也由读者来判断,读者喜欢就能快速传播。网络不仅让诗歌传播媒介的空间(传统的纸刊)从有限变成无限(网络空间),使传播的速度从月变成秒,使读者的对象从万变成了亿,还带来了诗歌写作方式的改变,诗人交流方式的改变。此外,信息量大增丰富了诗歌的词汇和内容。信息的繁杂和琐碎影响诗人的思维,分类和把握整体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诗人的生活和思维都容易陷入局部的细节中,快速变化的信息象洪流冲洗着诗人的记忆,诗人的感觉承受更多的刺激。。。。。。这些必然影响诗歌的内容和风格。信息时代使诗人远离自然,更多的时间待在网上,诗人在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往返,交替地体验直接和间接地了解和感受世界的方式,诗人更容易陷于幻觉或梦幻,真实的生活和虚拟的生活变得模糊不清,梦幻与荒诞成了更明显的诗歌特征。
新时代极大地开拓了人们的现实生活空间,不仅是生活内容,还有物理活动范围。职业的易变和迁居使飘荡和历险成了新时代生活的一个特征,反映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就是增加了唐吉诃德式的骑士风格,李亚伟和蔡利华等的莽汉主义诗歌很好地表现了这一时代特征。
谢谢你纠正了我的孤陋寡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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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岸[我还没有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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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16, 2006 12:09 a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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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谈的重要问题很多,由于时间有限,我想以最后这个讨论结束这次高峰对话。
8> <一尖山>对汉语新诗的历史性贡献
<一尖山>是汉语新诗史上的一座奇峰。尽管<一尖山>埋没二十年,但我们仍应感到庆幸:在二十一世纪初期它终于浮上海面与今天的读者见面!诗歌是独特的艺术,它包含诗人独特的个性,独特的生活体验,仅此就决定了一首杰出的诗歌不会为任何其它的诗歌所取代,因此它的艺术价值不会随着时间而轻易流逝。
<一尖山>对汉语新诗的历史性贡献主要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1>在民族题材的开拓上填补了一项抒情性史诗的空白。<一尖山>对十九世纪贱氓历史的叙述在汉语新诗史上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作品成功地刻划了十九世纪贱氓和农民运动领袖宋关佑的历史形象,以及中国农村的生活现状,是千百年来中国封建社会农民运动的一个缩影。以现代诗的艺术形式表现这一题材具有其它艺术形式如小说等不可替代的艺术价值。
2>独特的语言艺术
<一尖山>吸收了中外现代诗的语言说和中国古典诗的形象化语言特点,将二者融合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诗人从中国乡土中提炼大量富有生活气息的词汇,建立了丰富的意象,微观形象和宏观形象。其语言自然流畅,浅白易懂,庄重文雅,为现代汉语新诗提供了一种语言典范。
3>横向移植和纵向继承的典范
<一尖山>通过应用艾略特,艾利谛斯等西方现代派大师的叙事艺术手法,并吸取中国古诗的抒情艺术精髓,及小说的戏剧化结构技巧,提供了一个横向移植和纵向继承的抒情性史诗的成功范例。
4>通过追根寻源,发掘和继承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历史传统,对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具有长久的鼓舞作用。
<一尖山>是二十世纪汉语新诗的一个重大成就,是在中国乡土上诞生的中西结合,古今结合的富于独创性的一株现代汉语新诗的艺术奇葩。我愿借用法国诗人艾吕雅的一句诗来表达我对温东华先生和他创作的<一尖山>的崇高敬意:
唯有大师的土地才闪射出熊熊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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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均[我还没有昵称]
四品府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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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中国四川
发表于: 星期六 十一月 18, 2006 8:34 pm 发表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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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这样的对话,让人受益匪浅.
高岸兄组织的这个活动是非常富有建设意义的,推动现代汉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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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靖凯
星期六 九月 11, 2010 3:04 am
拜访了老师的博,受益良多!问好老师!周末快乐!
张保林
星期日 五月 04, 2008 5:03 am
温先生:
您好!
我今天有幸看到您的博客文篇,犹如在原野中看到一株挺拔的青草。是钢铁的坚定,迎着朝阳;是淤积的历史,喷发着火焰!您令我震撼,让我激动,拜读之余,萌生学习之心。特不揣愚钝,加您为好友,立为良师。可否接纳?
张保林
2008/05/04
末梵
星期二 八月 07, 2007 7:28 am
喜欢看先生写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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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g(博客)启始于 : 星期六 十二月 09, 2006 8:1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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