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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长篇小说第三部:暖风熏01,荣任
星期日 七月 29, 2018 3:31 pm
第三部:暖风熏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改革开放对文革中毕业(肄业)的大中学生带来巨大福音的标志是高校恢复招考包括研究生,孔雀东南飞和知青大返城。
宁胜利她斜靠在妈妈宿舍原本自己这一半领地的被褥上,扳着指头想心事。
棉纺厂家属宿舍分配规矩是单身妈妈带着独生子女两家合一间。谁叫你不愿意让丈夫调来呢。夫妻团圆双职工分房绝对优惠——中层干部更加占有优势。如果你和后勤处头头有勾挂,层次啦朝向啦肯定没错。
和自己原本同一宿舍的年轻妈妈小薛也调走了。她是上海最早一批支援大西北建设到兰州来的支内人员子女。伊爷娘真叫做神通广大,为了避免68届上山下乡一片红,送女儿曲线救国进了厂;后来又在省会招了女婿,这不,通过关系调回兰州小两口加上孩子合家团聚——合家团聚还得包括帮伊拉带外孙的老两口。
上海人习惯外婆家带孩子,阴盛阳衰的结果——老婆大人厉害!
据同室室友,刚调走的上海姑娘薛瑾说,伊屋里向还根本不算能干的呢。她从小在兰州上小学时,教语文的韩老师那才叫厉害!
韩老师是初中考高中的辰光,让招生办把她分数搞错了,结果没考上。事后知道真相越加气得不行!不想留在里弄里做社会青年受里弄大妈阿姨管辖,一气之下报名支援大西北来兰州当上一名小学教师。可是,人家天生长得漂亮,男朋友矢志不易照样成亲——新郎官后来可是大光明电影院经理哦,多少热门电影票,还是好位子在他手里捏着。兰州户口找回上海老公要多大能耐!这还不算,被韩老师的回头率迷倒的朋友还帮她开出野外作业证明,她的两个女儿不但是在上海外婆家带大,而且一生下来就是上海户口。野外作业啊,子女不能随娘,户口自然报进上海。
每年寒假暑假探亲假回上海,52次列车回程时大米卷子面各样吃食在站台放客前就堆满了三分之一的车架。重得来几乎要压断行李架。能耐吧!上海那边有人送兰州这边有人接,这就是直达车的好处。相对薛瑾她自己才不过调回兰州,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想到这里,宁胜利省悟到有一句俗语说得真正好——万般皆由命,半点不饶人。
环顾昨天空了一半现在已经重新整理移动过填满了的居室——宁胜利是个爱整洁的女性,她“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掠一掠头发,照了照镜子,扯一扯衣衫力求平整,准备再一次前往组干科科长家里提出申请调动。
如果,这次坚持能够批准顺利调往南京的话,自己就是第十五个离开厂子的外省市技术人员。
组干科科长姓于,小个子,老油子,一双眼睛老是骨溜溜地转。不过,比起传闻中的劳资科张科长经常乘机吃女工豆腐,于科长总算做人还有些底线。
看到宁胜利踏进门来,不用开口便知来意。
先客客气气地招呼坐下。
要不要喝口水?
摇摇头,还是单刀直入——科长,你看薛瑾她也调走了,那我?
于科长立马打断——嗳,小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卡不在组干科,在党委。我到了党委会议上,也就是个材料袋的脚色。根本没有主动发言权,更别谈有什么拍板权。你总该知道,我帮你说了多少好话哦,女同志单身一人,夫妻两地分居,孩子没有妈妈。可是,书记厂长都说你是老资格大学生,建厂元老技术骨干,不肯放人。我有什么办法?要不,还是考虑考虑让你爱人调到这儿?我保证,给他安排个好位置。分房嘛,也可以跟后勤提前打好招呼。这个嘛,还在我权限范围。
宁胜利哪会去接茬。心里暗想,要这样,我就和别的同事一样早就在此地安家落户了——前后脚来的好几个男同学不就一人找了个上海68届中专生成了家。分配甘肃是68届上海中学生插队落户一片红中对部分中专生唯一的恩惠——总算是进工厂有工资,结了婚就是双职工,住在家属楼,不是两两拼档那样的单身妈妈宿舍。
宁胜利不想再到厂长办公室或是他的家里去磨蹭去提要求——肯定没辙。难道是自己当初建厂时太卖力气?!难道是胡厂长真就是我宁胜利的克星?!这么些年下来,算算近十年来工厂运转正常没啥大不了不让我走的碍难。胡厂长虽然有时糊涂——他其实不懂业务,只是干部解放职务级别摆在那里,可这几年厂里技术部门也培养了好些人才。哪会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呢。想想看76年一个年头三位伟人相继逝世,地球不照样转动!忽然打个寒噤!这样的话是断断不能去对厂长打比方做说项的。
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顺手拿起徐明旭的处女作《调动》瞎翻一气。
徐明旭上海人,1964年考上华中工学院,文革初因“成分不好”——徐明旭的父亲曾在国民党政府当过两年文职小吏,解放后受迫害致死——他于是就成为“黑五类”子女,受尽屈辱。1978年,徐明旭考上杭州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生;第二年他以中篇小说《调动》一举成名。紧接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反自由化运动中遭到批判,与王靖的《在社会档案里》、沙叶新的《假如我是真的》、李克威的《女贼》、刘克的《飞天》等一起被列为全国五大毒草。1981年研究生毕业后被变相发配到西藏,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因一篇小说而被流放到西藏去的作家。他便在西藏文学编辑部受到严控使用。
《调动》被禁,宁胜利因为同病相怜,一看到这个书名就手买了一本。
纵然是再优秀的种子也无法战胜它所依存被洒落的贫瘠土壤!
感慨啊——徐明旭寄托自身经历编写的这部中篇小说甫一问世即便遭禁,亏得自己落手快,买到了一册。
李乔林作为男一号,在小说《调动》中为调动工作而奔竞钻营的全过程令人作呕,不单需要手榴弹炸药包来投石问路,而且还被组织部长的妻子施行实质性的强奸。他出卖灵魂和肉体的种种情节固然匪夷所思,却在在都是渗透着真实和血泪。作者的笔触把远西县的一群丑类串联起来,让他们逐一登场,各个显示了自己的卑劣的嘴脸。
老五届大学生李乔林这种分配到边远地区学非所用的遭遇和老三届中学生上山下乡的处境其实有某种相似的地方。无权无势任人宰割,大凡外行领导内行,就会摆出一副权在手中其奈我何的强势姿态。
想想徐明旭还算是幸运儿,毕竟他调动成功也好不成功也罢,他还是考取了研究生来到了人间天堂的西湖边上杭大就读。看看作者,对照自己,宁胜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是厂领导,拒绝开介绍信不让她报名。
理由呢,还是离不开啊——想到这里,宁胜利不禁想道,当初分配来厂建设初期一片黄沙盐碱时期的吃苦卖力究竟是该还是不该。想像自己躺倒不干逍遥自在能行吗?苦笑着摇摇头。铁定是做不出来的,谁让自己一向就是好学生好干部呢。
再往深里去想,现实问题明摆着。小女儿自打呱呱落地就让外婆带领,稍微长大些些一听到要去大西北母亲那里就哭闹个不停。有一回过年探亲假期满,外公外婆爸爸一起送站,也捎带带上了她。那个警惕紧张劲儿实在叫人看着心疼。这还不算,汽笛一响,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是死别,却是生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多深的创伤。到后来她再也不愿意去火车站了。仿佛一去了那里,就会有被妈妈带走的危险。
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个户口管着上学的问题。这可恨的两地分居,还加儿女户口非得随母亲不随父亲的规定。小宝贝也总是在问:妈妈,你什么时候调回来啊?
想着也心痛。不想吧,还得打起精神上班管事——谁叫你顶着个技术科长的官衔呢。可是,不是还有副科长在吗。
要是宁胜利知道她的学妹郑晓岚报考研究生的经历比她还要惨痛,或许会觉得她被书记厂长拦阻没有开出厂部介绍信无法报考干脆扼杀在摇篮里面实在是一种美梦刚一开头就被唤醒的快速无痛手术,那么江南印染厂副厂长郑晓岚报考研究生的境遇则是盘马弯弓练就了十八般武艺整装待发却被迫临阵鸣金收兵。
事后宁胜利在同学会上得知——郑晓岚身为副厂长,厂办开个介绍信自然不在话下。她本来已经作为出身好又是独养女儿上无兄下无弟好比《庵堂相会》里唱的‘枯庙旗杆独一根’拿到了最好的分配单位江南印染厂。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上海就剩一个老母亲,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虽然接来同住,女儿女婿孝顺外孙可心听话,但老是念叨四川北路的老房子。那是跟鲁迅先生作邻居的新式里弄哦。怎么舍得?!
上海尽有这一类好出身但是又照样在旧社会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主儿,享受保留工资待遇成分偏又照样是工人阶级。老太太舍不得日式公寓房子舍不得成套红木傢生合情合理。
当上厂领导的女儿不好意思说调动工作,何况和上海近在咫尺。再说,上海户口哪有那么好进?这一回中央号召中学生参加高考老大学生积极考研就是个机会。郑副厂长原本在校就是大班学习委员,虽然学业荒废多年,检点起来还是轻车熟路。厂里工作有人顶着,家里事务老公支持,老妈更是十分起劲——杀回上海的大好事啊,每天去菜场买新鲜鱼虾变着法子做好吃的。毕竟是锦绣江南鱼米乡哦。
多少天下来,业务功课复习得差不离了。政治考试也拿到了上海表姐精心准备好的复习资料——特地邮寄过来的。特别好的是本专业政治考试日程安排是第二天下午第三场,当日上午轮空正正好好背诵政治教条。
万事俱备,不缺东风;一切就绪,就等考试。
第一场高等数学考试早晨,郑晓岚吃了美美的油条大饼和江南特色小吃豆腐花,拿了书包拉开房门。
啊?!这光景不好得紧!
学妹一看顿时傻了眼——仿佛牛头马面把门。
原来江南印染厂党政一把手书记厂长两个像是门神般地齐刷刷地守在门口,提前早到足足等了三刻钟光景。只等副厂长她一开门即刻双人拦网。
哪有这样的事!真是天下奇谈啊。
如此封杀在临门一脚,学妹郑晓岚心情大受挫折。横说竖说好说歹说,总不能——不好意思夺门而出,或者叫来警察狂呼骚扰吧。万一考场出师不利以后还要不要在厂里混了?
虽说老古话,天下无场外的举子,还有一句同样是老古话:场中莫论文——不求文章中天下但求文章中考官。就算理工科1+1=2绝对正确,也还有个评分是否客观的问题。这世界上哪来绝对的事情,绝对的答案。
双人拦网胡搅蛮缠也没化多少时间。计划是周密的,守门是早早的,心思是用足的。不能打草惊蛇,事先早早拦网万一她一走了之——比如像接下来会谈到她的一位师兄况钟文那样要求到上海东方工业大学母校考场去了呢,岂不是鞭长莫及。还是声色不露在家门口守株待兔的好。
郑晓岚彻底泄了气。拦网时间已经过去廿多分钟。就是插翅飞翔赶到考场也误点了啊。一门高等数学因为缺考得零分大鸭蛋,还有啥指望?!再说,紧赶慢赶就是在考场大门关上前挤了进去,情绪大受影响,怎么能考出水平?
算啦算啦,满腔怒气,化为破涕一笑,握手言和,皆大欢喜。
宁胜利当时自然不知道学妹这等遭遇。没能报考也就不用像郑晓岚那样挑灯夜读。不存在白费功夫损伤脑细胞的问题。
宁胜利此刻没想到的是她很快也得要备考了。——真个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省局通知下达,新建的毛纺厂准备推出新章程。厂长副厂长两个职位不再按照常例由上级机关指派,而是公开招聘。
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儿。改革开放新动向哦,算得上是省里的一项政改举措。
消息传开,据说已有好些跃跃欲试的兄弟单位自认为有能力有资格的人选。宁胜利大大地被触动了。一来她从小学到大学历来是当干部的料子,自信资历能力满满。二来新建厂是个锻炼的好地方,三来,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厂,离开这个食古不化左挡右拦的厂领导班子。
打定主意,不找组干科了,直接找顶头上司,那个死板刁钻的胡厂长。
这可是省局的通知,省里的号召,还是政改的新措施哪。厂长,这回总该让我去试试了吧。就开个介绍信,我保证不影响手头工作。
照旧冷冰冰死板板的答复,尽管蒙上一张装出来和蔼可亲的笑脸,黑眼乌子少白眼乌子多,总让你感到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你是骨干哪,怎么能跳槽呢。新建毛纺厂需要人才,我们这里难道不也一样。
知道抹破嘴皮也没用,掉头就走。径直去了电话间。
请接省局怀主任。
接线员要通了。
宁胜利大叹苦经——调回丈夫孩子身边厂里不同意,报考研究生厂里仍然不同意,这回就在省里响应省局号召报名应聘还是不同意,这算咋回事啊。
怀主任在电话那头好声气地安慰宁胜利,答应去跟胡厂长说说。
宁胜利回宿舍不生闷气了,静侯佳音。
果然,省局怀主任的话管用,胡厂长放行。
事后,宁胜利才知道真相——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好在早已时过境迁。
原来,怀主任采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法。
也是电话间接线员的内部通报。宁胜利在厂里人缘很好的——补充:她在学校里一向如此,人脉大大的好。偏偏碰上胡厂长这个冤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接线员照例在耳机上偷听——又不是军事机密。
那段对话是——大致如此,不能怪接线员不曾逐字逐句记住只能说个大概。
怀主任:老胡啊,近来好吗。
胡厂长:好啊,主任有啥指示?什么时候来这里视察啊?
在电话这一头是真心微笑,眼乌子黑白比例恰如常人。
不接这个茬,说正事。怀主任:老胡,找你说件事。
胡厂长(在这头习惯性地点头哈腰):只要你啃气,啥都行。
怀主任:真的假的?
胡厂长:嗨,我老胡啥时候说话不算啦。
越加堆砌笑容,连连点头,仿佛怀主任就站在眼前。
怀主任:就一件,你倒想想看,一不过二,二不过三,凡事难道不都是这个理吗。
胡厂长:说什么呀,干脆点!有啥说啥嘛。
强抑心底不满。
怀主任:老胡啊,好!就是宁胜利她要来应聘的事儿。
胡厂长:啊?!她找到省局了?
怀主任:可不是吗,皮球踢到我这里来啦。依我说,你一不让人家调走,二不给她报考研究生,这次可是省里的号召,公开的招聘,你还想怎么拦阻?
胡厂长:咋地?不行吗?
有权便是草头王——预备继续挤兑。
怀主任:老胡啊,你倒是想想——说出去不好听嘛。再说,你让她去考,省里没打算聘用她当新建厂领导,还不是白搭。
胡厂长:你是说——。
怀主任:心照不宣,心照不宣。老胡,如果她被刷下来,不就从此死心塌地啦。
胡厂长:高,高,实在是高!
怀主任回敬一句《地道战》台词:高家庄马家河一带,你就净瞧好的吧。
那张厂方推荐介绍信开出来了,就是这么个由头。
宁胜利听了只当耳边风吹过,一点也没生气。只是加紧了经营管理方面的知识积累,准备应试。
平心静气,心无旁鹜,挑灯夜战,争取一战成功。
省内各路大军悉数按时汇集省城。
按说这应该是公差,可胡厂长心有不甘还是使了个花招——小宁啊,厂里是同意你去应聘了。可不等于这就是公差。
话音未落,宁胜利肚里像吃了萤火虫一样透亮。
马上回应:没事,胡厂长,我不要报销,权当我自己个人行为去参加考试就成。反正厂里给开介绍信,已经放行,这就很好了。
心想省城是什么地方,薛瑾不就在那儿,保管能落脚。
宁胜利自掏腰包买票上了火车,住到了薛瑾家里。
薛妈妈待人热情,早就知道宁胜利来的目的志向。也早早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招待女儿的好朋友。
笔试老套,这根本难不到当年的高才生宁胜利——于今的技术科宁科长。
口试在门外排队,坐等叫号。除了宁胜利,全部男同胞。
站起来掠一掠短发,轮到宁胜利踏进门来,含笑面对坐着排成一溜七个省局高层次干部以及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
新生事物,到底还是非常认真的。不光省局,就是省委组织部也想把这个招聘应聘竞聘的新生事物一炮打响。成绩业绩政绩,说到哪里都乓乓响。
经管系基本试题,无足为奇;招聘常规,沉着应对,看得到考官们频频赞许的眼光。
——你为什么想来应聘?
——你对部里已经立项的毛纺厂有什么愿景?
——说说你对应聘岗位能够如愿以偿任命到手有几成把握。
等等等等。
辣手的问题来了——
评审组里唯一一个女评审直率地开口问道:作为一名女性,请问你在即将有机会上任的厂长或者副厂长任上有些什么想法?
宁胜利面对难题,丝毫不怯场,神定气闲,娓娓道来。
作为女性,深知女同志的长处。各位评委,请你们大家想想家里当家作主的是男当家还是女当家——引起全体评委立即意会哄堂大笑——宁胜利自己一点不笑,是为上海滩姚慕双那种俗称的标准冷面滑稽。
继续:女厂长的好处是更加善于密切联系工人群众关心职工尤其是毛纺厂女职工疾苦注重身心健康——毕竟纺织行业女职工比例高得很;深层次地掌握工厂生产技术层面的细节,包括经营收益上交利润经费分配合理使用等方面。总之,女性相对男性来说,处事行事要细腻得多,往往也能更好沟通获得最佳效果。
评委席上各位频频点头。
省委组织部的那位副部长发难。
根据我们组织部了解的现实情况,你的丈夫不在本省在你们老家,你孩子虽然户口在,但一直放在外婆家抚养长大。请问,你如何协调新建毛纺厂领导职位和夫妻母子两地分居的矛盾?
到底是组织部派来的,一剑封喉。
闪避是没有用的,反而暴露命门弱点。
宁胜利马上微笑应答:就任新职务后的处境和我现在棉纺厂技术科长的职位没有什么两样。目前,我照样努力克服个人困难兢兢业业完成工作要求,可以说是一丝不苟。这一点相信组织上早有掌握,不用我再来多说。同样,设想任命我出任毛纺厂领导,我保证一如既往认真工作,完成省局领导赋予我的使命。至少在建厂布局以及走上正轨创立业绩之前我决不会分心。就是有朝一日提出正式调动,也一定在培养有了成熟的接班人之后。这样的一个之前一个之后,想必在座各位评委一定会感到满意,是不?
天大难题绝对难不到宁胜利。最后的反问却等于反手一剑,封住对方穴道,呛得那位副部长由不得他不暗暗赞叹——既表示安心工作不辱使命,又明确地表明了终究要孔雀东南飞的决心。
一打应聘者全部过完口试关。
各自回家等待录用通知。
薛瑾殷勤为宁胜利饯行——预祝成功。
宁胜利想的是背水一战,反正豁出去了。
回到厂里,胡厂长想的是这下没辙了吧,看你孙猴子还真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手心。宁胜利倒是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各种恭维猜测冷嘲热讽平平静静地按时上班照常处理各种生产技术事宜。
结果揭晓。省局正式调令——宁胜利就任新建毛纺厂副厂长一职。
胡厂长傻了眼,这是省局的调令,无所谓要他批准不批准的。
宁胜利大大方方地来和他告别。当然,还有组干科于科长。主要的还是技术科一帮子同事和多年来打交道的工艺车间相关人士以及好些要好姐妹。
最高兴的是技术科副科长——终于能转正冒出头了。
宁胜利收拾行装,离开这个毕业报到的新建厂房奔赴又一个新的战场。事后,知道女评委力排众议保荐宁胜利上任。不能苛求人家一定要扎根落户——你们看看她的笔试成绩名列第一,口试结果有目共睹。唯一的女评委加上唯一的女性应聘者联手杀出重围。
厂长是任命了一位男性应聘者。说到底还是男女不平等——就是那个最高级别的局里,常务委员不也从来没有女性人选吗?即使在地球上频繁出现女总统女总理的当代。
很快,省局把这样一个政绩上报省里——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他也正需要这样的一个典型。明确省报头版头条报道,当然,也必须肯定是省委的重大举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又是很快,人民日报同样发表专题报道。这下子,宁胜利的大学中学同学除开几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谓喜讯家喻户晓大家由衷为她高兴。这要比当年大四清的一张工作团团刊挺刮得多得多。
竞聘厂长,几曾有过——从来都是上级任命。假如上级任命前派人下来物色对象听取意见,郝厂长肯定死扣住宁胜利不放,那也就不见得她会出现在组织部和省局讨论筛选名单上面。在新中国的工业史上有这样的先例吗?绝对没有!
前无古人啊——是不是也是后无来者呢?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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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长篇小说第二部:乱云飞06,下乡
星期五 七月 27, 2018 11:04 am
06,下乡
上山下乡,本来是针对知识青年的一项政策。明着接受贫下中农改造,实质解决就业困局。以生产建设兵团战士名目分配大学生来安置也是一种权宜之计。
韦楚雄本来是要分配到汾城纺织印染厂的——孟满彩老师主持的毕业分配小组内定的第一张分配方案。谁也没有想到马上工宣队进驻——上海汽轮机厂——立即接受这当务之急毕业分配。东方红红师筹加上逍遥派三结合的毕业分配小组不再由孟老师主持,她只是参与其事,拍板决定权在工宣队手里。
韦楚雄颇懂医道,在这关键时刻他就突然患上了从未有过的喉炎,当其时也,他嘶哑着喉咙找到工宣队老师傅痛陈自己历来喉疾缠身,实在不适合分配到干旱地区风沙漫天的北方。工宣队听到韦楚雄确实嗓子沙哑,一看名册中何梓硕父亲是右派分子,还不及杨建斌家里老爸早就摘帽至今依然戴着黑五类帽子,就正好点名由出身等级最差的他和家里是职员的韦楚雄对换。
韦楚雄替换到了湖北涨渡湖农场——这是属于锻炼一年之后铁定要再分配的类别。很不幸,湖北涨渡湖农场奋斗一年“毕业”,没有一个人分配到武汉省城——虽然省城明明有对口厂矿。县市最高级别的是宜昌襄樊,算得上是一个市级地区。地理位置最好的是黄冈,长江轮顺流而下离上海最近,也是日后湖北省黄梅戏剧院所在地。其余则有荆州孝感黄梅等地,数韦楚雄被分配到最边远的恩施苗族土家族聚居区,而且还不是恩施这个地区所在地,再直接分到下属更远的利川县。交通最为不便,优点是坐拥世界级山水资源空气清新十足的氧吧——尽管当时还没有开发旅游区。
我们都镶嵌在这个宇宙之中,蝴蝶效应无处不在;因应相循,彼此影响,直至无穷。韦楚雄何梓硕两人的命运就此在这一个碰撞点上量子交换。
湖北涨渡湖农场仅不过是当年大学生分配去向中的一个例子。从北到南,自1969年起,我国先后组建了兰州、广州、内蒙古、云南、江苏、安徽、福建、浙江、山东、湖北10个生产建设兵团和西藏、江西、广西3个农建师。直到1970年5月,全国范围内兵团才基本组建完毕,覆盖了全国18个省区。这么多兵团不但是安插老三届中学生的好去处,而且在兵团战士的身影里也有着不少老五届的大学生。区别只在于一是工资待遇二是期限。大学生总是一年为期,而中学生则遥遥无期一直待到文革结束知青大返城。看惯了云南八大怪,尝够了三只蚊子一盘餐的思茅生产建设兵团的大学生战士之所以没有铤而走险越过边境投奔缅甸金三角地区,正由于这种区别。
即使直接分配到工矿的后来也有人难免以思想改造为名发配下乡的厄运。
在全国范围内,就山西江苏两个省份把原先好好在厂子里上班的职工“选拔”一批厂领导认为需要清除打发走的人选。山西省各厂矿按照下达名额遣送人员下乡,还好的是照样领取工资没有看到尽头的危机。江苏省变本加厉把一些资产阶级资方厂主店主注销城市户口送往农村挣工分,尤其是居心叵测地把苏州市的这类要打发的人员送往苏北宿迁地区。来自福建的电气611班赵友朋芈华莹当年分配到苏州长丰机械厂,这回雀屏中选碰上了头彩。生产技术科本身是没有决定权的。决定权在政工部门那一块。点上名卡车欢送的十名全部技术干部。没有一个是政工组下属比如组干科,劳资科,财务科,保卫科,一个也没有轮到。芈华莹她哭着说这算啥事儿啊---厂子里打发走的都是大学生,都是出身不好的。可我们两个出身有啥不好怎么也算在这批下放对象里呢。
算是革命干部造反成功的三结合对象上海市革会副主任马天水曾经说过千得罪万得罪,顶头上司不能得罪。尽管他日后患反应性精神病在精神病院孤寂地死去,这句话却是千真万确。无论古今中外,放之四海而皆准。
苏州长丰机械厂厂长任长庆假惺惺笑吟吟地来送行。他肚子里的盘算是总算如愿以偿把这一家钉子户给撵走了——用苏州话来讲末就是:从此眼皮子底下清净哉。
这十年浩劫,怪事年年有,怪事特别多——特别是集中在所谓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1969年,清华大学在江西鄱阳湖畔鲤鱼洲建立清华大学试验农场,两千多名教职工发配来此劳动。同年10月,北京大学也在此建立江西分校。两校共六千余人在此地度过了两年多的流放生活。
北京化纤学院化纤改染整的611班郝蕙茵分配到汾城纺织印染厂,女大学生的婚姻缘分落在北京大学化学系一名青年助教杨明远头上。牛郎织女关山遥隔两地分居。欲要团聚苦无良策,几乎要准备通过杨助教主动要求前往江西分校的办法把家属也能一并带去。就在差点儿要成行的那一个打报告之前,突然传来分校取缔全体返回北京的消息。之所以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就结束了这场噩梦,据说是因为有人写信向周恩来反映意见,说不要再派人来此轮训了,以免更多人感染上血吸虫病。
郝蕙茵只能继续等待。
北大清华还算是幸运儿,没有真的连根拔。连根拔除的是北京林学院。1969年10月,林业部军管会决定撤销北京林学院。11月25日,工宣队军宣队代行革委会职权,开会宣布战备疏散,动员搬迁。但是军宣队工宣队隐瞒撤销决定,实际上是将职工骗出北京。11月28日开始全院师生员工及其家属分批迁往云南,下放到滇南、滇东南、滇西、滇西北各林业局和林场地参加劳动。他们在下放过程中,得知撤销学校的决定,师生们纷纷向国务院反映。最终,国务院于1970年下达不能撤销的决定。于是在1970年4-5月,分散在云南各地的学校人员集中在丽江,在此办学,改名丽江林学院。但由于丽江实在是缺乏办学条件,又于1972年3月,全校迁往下关,改称云南林业学院。下关此处选址问题难于解决,职工家属均临时住在白族农户中。在这样的情况下,全校职工家属于1973年再度迁往昆明市安宁县建校,并开展教学活动。这几年里间,一连串的错误决定使这个学校濒于绝境。但是各种复校的意见都被批判为“复辟”活动。直至1978年底,才决定搬回北京,恢复原校名,现称北京林业大学。
北京林学院林产化学加工专业的尹瑞芳也专业不对口地分配到汾城纺织印染厂,和张青青在一起。她就是通过前往云南林业学院的途径曲线救家实现合家团圆并最终回到北京成为博导。
无论多么颠沛流离,丽江——下关——安宁——北京,最后还是安然回到京都,并且高校级别大大提升总是个好结果。可是中国科技大学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曾经启迪上海的徐老三徐景贤起来造反的中国科技大学69届大学生辛森言等不像他们的学兄学姐们从北京分配去四面八方,因为中国科技大学离开了北京连根拔起搬迁到了安徽。从此彻底告别京都。
安徽历来的极左思潮在文革中变本加厉泛滥成灾。就是这里——那个活该千带万挂牵到万挂牵到刀万剐的军代表刘万泉肆意将黄梅大师严凤英尸体再加以赤裸裸地剖腹搜查所谓藏在肚子里的发报机。
化学物理系69届辛森言出身上流人家夫子家庭。从他的取名就可以看出——都是对称型的字,以求中庸平和,不偏不倚,齐庄中正,四平八稳。他本来是理工科优秀学生的好料子,可是在文革大潮裹挟下热心探究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联系和区别。
这种禁区岂能是让你们芸芸众生毛头小伙去“烟酒”的!
一伙同道在强大的压力冲击下土崩瓦解!
坊间习言的“正撞在枪口上了”说的便是时间地点人物都赶到了点子上。无论好事还是坏事。
19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于2月5日又同时发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和《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三份文件合而为一,便成了“一打三反”运动。
无可逃遁,中国科技大学化学物理系69届学生辛森言在“一打三反”运动遭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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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长篇小说第二部:乱云飞02,京都
星期二 七月 24, 2018 11:41 am
02,京都
又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阳光跟四年前一样明媚鲜亮。
1966年的首都九月中,北京地区最好的天气。
时代车轮倒转,文明车轮逆转,现实车轮飞转。
上海直驶首都的一列火车——当时的特例。等于专列——早就装满了乘客,中途不需要下客,也不能再上。与以往任何一班京沪列车不同的是这些乘客不用买票,而且清一色的高校师生。东方工业大学和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倾巢出动,前往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泽东天安门广场检阅。
按照两报一刊已经披露全国庞大且轰动的消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已经两次接见了革命师生。第一批是在八月十八日,简称八一八。红卫兵宋要武还登上天安门城楼为毛主席戴上红袖章获得伟大导师亲自赐名——她原名是宋彬彬,是党内老同志老革命宋任穷之女。
得知她叫宋彬彬后,毛主席问:“是文质彬彬的彬吗?”
宋彬彬答“是。”
毛主席回应:“要武嘛。”
由此,她改名宋要武。
听到这个消息,来自无锡的锡剧戏迷周文彬心中暗想——锡剧名家彬彬腔创始人叫王彬彬,是不是要改叫王要武呢?如果改了,那么周恩来总理推崇的彬彬腔也得改为要武腔?!
转念一想,周文彬不禁哑然失笑。搞什么搞啊,一个是红卫兵小将,一个是文艺黑线在无锡的代表人物,怎么能相提并论哦。
车厢虽然不拥挤,也就将够不需要站票。车出上海北站,一路北上,很快就驶过江南大地。到南京,火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分割,然后摆渡过江,到了江北再重新连接起来继续前行。没见过长江没在南京过江的学生看着新鲜。
一过长江,田野乡镇面貌顿然改观,萧条荒芜触目皆是。真是“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啊。
周文彬从小好动不好静,途中无事,窜东蹿西,一个个车厢溜来溜去。餐车是早停业的了,免费乘车,怎么供应得了这许多乘客跑到餐车用餐。过符离集 ,火车暂停,卖著名符离集烧鸡的小贩涌到车窗前叫卖。尽管价格也合适,也不是每个学生都能消费得起。
周文彬走下车门台阶到站台上透透气,听得有人叫自己名字,转头一看,原来是弄堂里斜对过的邻居——上海戏剧学院的王策,比自家小了一岁低了两届。
哦,王策,原来你也在这趟车上啊。
对,就是只有我们两所学校一淘到北京去。正巧碰到侬老邻舍。
车子将要开动,周文彬赶紧跟着王策回到他们学校在的那些车厢。经王策介绍一节一节看过去。哇哦,表演系都是俊男美女!那边靠窗一个大美女,偷偷问老邻居她的姓名,说是这师妹叫周家钧——怎么取了个男孩子名字。没想到的是等到大家都过了退休年龄,在位育北美校友会上又看到当年的大美女。这边是一位帅哥,王策说他的名字叫陈少泽。还取名字用了毛泽东的泽?当时,谁能想到他就是日后热映谍战片《保密局的枪声》里的刘啸尘呢。
车厢里也间杂看到有些歪瓜裂枣,周文彬心想应该是专门扮坏蛋丑角的吧。好比红灯记里的鸠山,智取威虎山里那个栾平。舞美系导演系的看上去都有些仙风道骨艺术气质,叫人也羡慕得不行。到了戏文系在的车厢,王策指指点点悄悄告诉周文彬——那个就是巴金的女儿李小林,旁边那个便是她的男朋友。周文彬也想起来了巴金并不姓巴,姓名原本是李尧棠,巴金这一笔名源自年轻时他一位在留学法国时认识的巴姓的同学巴恩波,以及这位同学自杀身亡时巴金所翻译的克鲁泡特金著作。巴老把这二人的名字各取一字,成为了他的笔名。后来,小行星8315就以他的笔名命名。当时,巴金正关在牛棚交代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反革命罪行。
周文彬当时看到的应该还有王策别的一些同班同学:余秋雨、刘志康和诸伯承等,可惜那会儿并没有一一上前叫应。否则如果十年早知道的话,肯定得索要签名啦。直到事后回到上海,两个学校的师生这才有明白——原来那是上海市委搞的鬼!离开上海市委办公大楼最近的也就是这两家高校,乘机打发北上也能让眼皮子底下耳根子边上好好清静几天。
周文彬回转自己班级所在车厢抬眼一看,同宿舍的潘捷文已经爬在行李架上准备睡觉了。嗨,这家伙,倒乖巧啊,找到了好位置。可巧也行,三人座这就宽敞了些些,一个趴着小茶几一个靠着座椅背。都能将就,心里美滋滋的,马上就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啦!
火车进了北京站,东方工业大学的革命师生全部安排在一个中学。中学生早就停课闹革命,现在更是西进南下出关到全国各地点火去了。教室里大家睡地铺通铺。每天发火烧和油饼-----不是上海人惯常的油条。火烧啃上去有点坚硬,油饼倒特别好吃。据说这第一批供给待遇最好,后来就很差劲了。毛主席接见时间要等通知,大家便也一轰而散,各自出门看大字报串联取经。
大班中三个小班数化纤班潘捷文出身最糟糕,反革命份子中最可卑微的杀关管一类:他父亲解放初期揪出来因罪大恶极判决枪毙立即执行。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牢记思想改造的潘捷文今天要去的地方首选是北大清华,这当口仿佛是两个革命的摇篮。
来北京之前,读的工科却实在喜欢文科的潘捷文就专程去过复旦大学看大字报。到底文科贴出来的,自己工科院校不能相比。复旦的理科学生写作水平也不过尔尔。然而,复旦也根本不能和北大相比,就是清华园里的文采也是顶呱呱的令人折服。
现在他呆呆地站立在北大三角地——三角地是北京大学最著名的地点之一。这里是毛主席称赞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写得何等地好啊张贴出来面世的神圣地方。可不是足够神圣的了。第一张的定位在于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那是不是就是说之前的那么多大字报都不属于马列主义性质?若说不是马列主义的大字报,那么是什么主义?当时,谈得最多的反面就是修正主义。难道那些都是修正主义?!潘捷文心里一颤抖,不敢再想下去。
北大红楼早已闻名久远,未名湖畔秋光明媚。一处一处看来看去,来到一个所在,听说以前叫做鸣鹤园,真好个去处!再往前面不必要再走过去了,很明显就是青年教工住宿的筒子楼。虽然一样都被大字报普天盖地遮掩旧时光景,整体风光名声远胜清华园。
潘捷文接下来的目标是全国文联中国作协和北京电影制片厂,都是文化人大本营,现今也就是文化界黑帮分子集中营。
全国文联中国作协在一处,王府大街64号,人称“文联大楼”——哦,现在是被砸烂的阎王殿。这里揭发批斗的“牛鬼蛇神”的名单,有好长好长一大串阎王判官:周扬,林默涵,刘白羽等这些中宣部文化部领导;人在外单位,也不时要提来批斗,就像剧作家田汉,阳翰笙,陈白尘,作曲家光末然,邵荃麟,诗人郭小川,贺敬之,臧克家,李季,写《宝葫芦的秘密》的儿童文学作家张天翼,严文井,李焕之,冯牧,红学家戴不凡等等,女性就知道冰心一个,统统都在牛鬼蛇神之列。
潘捷文去的时候齐巧在批斗田汉,这位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先驱,戏剧界的泰斗,国歌词作者。旁边一长列陪斗者,个个都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揭发人在台上一条一条地揭发着田汉怎样毒害青年,怎样刻骨反动,从来就是一条毒蛇;就像一层一层地剥去田汉平素披着的画皮,还他一个魔鬼真面目。控诉高潮迭起,台下群情激昂。场景仿佛一幕街头活报剧。
台下有人带头奋臂高呼:“叫他跪下,叫黑帮分子跪下!”紧接着革群众喊声一片。 但潘捷文看到田汉他居然不跪,僵持着。有革命小将和文联的造反派上前死死地按他的头,可他还是硬挺着脖颈不跪。在场的革命者都恼火了,怒吼声响震天动地。突然只听见一声惨叫,“咚”的一声,田汉一下子跪到在地!原来,有人在他膝窝后面踢了一脚,就像枭雄押上刑场不肯就范下跪自有办法对付那般。紧跟着,齐刷刷地一帮牛鬼蛇神都跪倒在台上,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服罪。
这些文化名人虽然有名,真还不如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看明星来劲——当然看到的是从银幕上走下来的本尊,也是完全消除了名人光环的文艺黑线人物。
潘捷文打听到了作家老舍已经投湖自尽,第二天专程来到太平湖默默凭吊。好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去干什么。文革当时没有香烛没有鲜花,只是心香一瓣聊胜于无。
只是后来传闻1968年老舍他的作品征服了诺贝尔奖评委会,瑞典驻华大使准备寻访老舍下落时,老舍他却早早亡故。此身归于浩淼烟波,而诺奖又只颁发给活人,中国的文革让诺奖与国人失之交臂。
文联大楼在市区,北京电影制片厂可在东北郊区,远着呢。隔天,潘捷文带足干粮兴冲冲地前往。确实不虚此行!厂长汪洋编剧海默王莹这些并不熟悉,潘捷文也无关于此费神关注。那些赫赫有名的导演演员却是他心仪的对象。潘捷文心里笃定,此行全是来看大字报的,来北京串联不是为了看偶像。反正现在不都是黑帮了吗。黑帮嘛,就是让大家揪出来批斗的,是不!
《林家铺子》导演谢添看上去很憔悴苍老——那部电影早就批得不待批了;《虎胆英雄》于洋虽然倒霉还是看得出曾泰魁梧的身架——还是同样禁不住想起他和王晓棠跳的那段探戈;崔嵬是《红旗谱》主演,现在也没了精神头儿;陈强专演黄世仁南霸天等坏蛋,更是坏人;于蓝她就是扮演江姐的著名女演员;谢芳则是倒了大霉一连主演三部曲:《青春之歌》、《早春二月》和《舞台姐妹》,无一不受严厉批判。
黑帮每日照例示众,由造反派用皮鞭押送,站成一排,接受审问。
一个造反小将把谢芳的头发揪起来,问道,“你有什么罪?”
答:“演了毒草影片。”
问:“毒草影片是什么性质?”
答:“反党、反社会主义。”
问:“你为什么要反党?”
“……”怎么回答?如何回答?谁能回答?!
潘捷文拔腿退出人群,赶公交回住处。
平时少言寡语的唐涤非家属于中档水准,既不红也不黑。信奉中庸之道的小职员家庭,培育了一个典型的逍遥派。
逍遥派追求逍遥,口风牢,嘴巴紧,轻易不表态——好在也不追求什么革命目标。逍遥全凭两条腿,来北京是个好机会——机会多多。
啼笑因缘里沈凤喜和樊家树相遇相约的地点天桥、什刹海、先农坛,还有法源寺都是计划中要去的地点。可惜的是天桥不复往年,一点不热闹,没有大碗茶,没有大鼓书,只有大喇叭不断地播放造反歌样板戏。
什刹海根本不是海,就是一个荒凉的水塘子。天子脚下的居民北京人惯会夸张,可见一斑。
那寺庙更是红卫兵反四旧的好战场。法源寺遭到严重破坏,满眼惨状。建筑、碑刻、佛像、藏经等大量被毁。来的又不是时候,丁香开花是在春天,现在初秋季节。也分辨不出哪一株是紫丁香哪一株是白丁香。
脚下踩着几张残破的经文,唐涤非有点懊悔这么赶来赶去瞎转。他未曾想到的是李玫也和自己一个想法,前后脚来转过天桥、什刹海、先农坛等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小说迷和一个评弹迷。从小跟着外婆听女单档蒋云仙弹唱长篇弹词啼笑因缘的李玫她还在高中时兴之所致写过一首七言。年深日久,依稀记得住:
因缘啼笑真不假,
西山所幸有女侠。
什刹海边怜芳草,
先农坛上感天涯。
伤心岂止樊家树,
痴情不过何丽娜。
凤兮归来正无奈,
残枝败叶镜底花。
想到此地,李玫她心中不禁一动,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呢?跟沈凤喜何丽娜关秀姑都决然不同,新中国的女大学生,该当掌握自己的命运。
唐涤非和李玫彼此都对对方市区一日游毫不知情,让唐涤非李玫更没想到的是陈可沁的计划可比自个强多了。他们两个只在北京城里物色浏览景点,陈可沁一下子就把目光放得远远地。
陈可沁家里父母解放前夕不知去向,靠走方郎中的爷爷带大。在刚刚匆忙结束的大四清中,贫下中农队伍重组——保证百分之七十以上大多数,定为出身城市贫民。故所以陈可沁才不用怕呢。他又没有什么出身黑五类问题,响当当的红卫兵袖章戴在左手臂上,可威风了。
来北京前,和唐涤非李玫一个样,陈可沁心里定下的目标是旅游帮宗旨。当然,也不好对人明说。好在大家都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第一个目的地是万里长城。毛主席诗词不是已经写了吗——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自己不用二万里行程,好汉这就来了哦。可惜,登上这光秃秃的长城,别无景致好看。大家都去闹革命了,长城上一片荒凉。赶紧下!
故宫开放是收租院泥塑,排着队进去出来。陈可沁既不感动更不伤心。心里想着的是怎么故宫不真地开放呢,看看皇帝坐的金銮殿多来劲!
没去北海,免得惹事,有什么问题。被盘查,就算是上海红卫兵,也别去惹北京红卫兵为好。
颐和园真是个好地方,陈可沁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没有多少游人跑来此地那就更棒。谐趣园看着就和无锡寄畅园仿佛,宜芸馆,秋水亭,鱼藻轩,听鹂馆,还有石舫,专门看戏的德和园,半天游览下来,还没有顾得上万寿山呢。
兴致勃勃一天下来也怪累的,该回到住宿的中学吃晚饭啦。琢磨着明儿个去香山看看。结果,香山没去成。通知下来了,明天九月十五日,毛主席天安门广场接见革命师生。
事后打听了才知道,九月中旬香山红叶还不到时候。过了126个月份之后,陈可沁倒是在人民大舞台看了一场讽刺喜剧《枫叶红了的时候》。
大家收拾早早睡觉,明天要起早。想想看,全国各地多少学校都要来啊。
一宿无话。偏是有几个红卫兵头头碰了下头。
花样经出来了!早起在操场上整队出发前,班级文革小组头头屠杏娟发话,点名十个黑五类子女出列。三三得九还不肯罢休,追加一个一凑就凑个十,潘捷文还名列第一。
找到一个或者一批斗争对象成为当时某些人生活的乐趣和生存的依据。
大班红卫兵头头屠杏娟点到最后一名,发现竟少了一个:郑红黎呢?还不快站出来!
没人答应。郑红黎一个要好同窗余心纯她怯生生地解释:郑红黎伊昨天去看伊格堂阿姐,没有回来,大概是住在那里了。
什么话?这样无组织无纪律!难道到北京来是让探亲访友的吗?等她回来一定要严厉批判教育!
余心纯这下子可来气了——看不出瘦瘦小小平素好像蛮懦弱的她立刻扬声回答:郑红黎她堂阿姐可是清华红卫兵头头,她堂阿妹还是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呢。第一批,晓得勿晓得——毛主席接见的第一批红卫兵!难道不可以要郑红黎留在那里革命取经接受教育吗?
十减一等于九,郑红黎的缺位让头头很没面子很不舒服。已经觉得不够圆满的屠杏娟听了这等挑战,更是觉得难堪。她立刻宣布——你们这几个不准去天安门广场,留在教室里学习毛选自我思想改造。
好似晴天霹雳,这下子一个个被明确打入另类的学生若用上海方言来讲就是——一记头闷脱。
就谭宗明他一个人踏上一步,定睛盯着他小班的同学们。只见他双眉紧蹙目光收敛,一副三分怨怼三分伤心三分委屈外加一分眼热并作十分无奈的表情,嘴角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徐徐吐出下面一句话来:那就请大家代我去见毛主席吧。
此情此景,在政治高压下面,昔日同窗明哲保身,都成了小刁码子。全大班没有一个接口,九十八人随着赴京全体整个队伍的安排走出了中学校门。
人在最危难的时候,在被环境孤立的时候,有时候几句宽心的话,也能使人获得极大的慰籍。
没有,就是没有。很多人都噤若寒蝉。
真没想到的是,整整五十年后,邹志龙还记得谭宗明当时说过的这一句话。
事前任谁也无法预料——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东方工业大学来京全体师生都安排在东长安街很远很远的地方,染化系更是押尾,就是说还要远。整个长安街,那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真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就是大班队列中不管啥人纵然有双千里眼,也看不见天安门城楼上伟大领袖的身影笑貌。为什么呢?光线是直线运动,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弯曲的哦。设想即使拿着望远镜也不可能将镜头瞄准天安门城楼,全给建筑物挡住了。
回来的个个都黑着脸——实际上仅仅取得了资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用说看到毛主席了。谭宗明心想的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对你们的惩罚,谁叫你们这些歪嘴和尚把真经给胡搅给念歪了。
毛主席接见的是全国革命师生,凭什么说我不是毛主席准备接见的对象。难道我是反革命?
这个被扣住的组合还学什么学啊。没有人管着都是一路货,牢骚满腹。觉得最冤的是杨建斌——他的说辞是:就算是公安六条也明文规定,摘帽右派已经不是右派分子了。凭什么还把自己撸到这一拨?熊剑飞在座,他心里想着,和这些人还去讲什么理啊?刑满释放后按理说回归社会,连政治权利也恢复了,不还照样来一顶刑释份子的帽子!
不管在座的别人如何怨气冲天,李玫只管低头回想这几天自个去过的地方:天桥、先农坛、什刹海……。那是为了寻找外公旧交张恨水先生的踪迹。啼笑因缘中沈凤喜和樊家树呆过到过的地方。李玫她是长征评弹团蒋云仙的书迷,从小跟着外公外婆听惯了电台广播书场这位女单档的长篇评弹。这回是乘机到北京实地踏勘来了,可惜天桥再也没有当年唱大鼓练杂耍的情景,当街喇叭里放的尽是革命口号、造反歌以及样板戏唱段。
最幸运最兴奋的是躲过一劫的郑红黎。她是大班108名学生中唯一一个真正站到了天安门广场上被接见的革命学生。尽管她出身是地主——这地主出身来自她爷爷,不是她父母。郑红黎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但是出身上溯到爷爷。而好笑的是来自同样一个爷爷同样一个家庭,就是因为她伯伯早年离家参加革命,解放后成了北京城里的一位革命干部,堂姐堂妹都是红五类啦。
郑红黎顺道探亲,住在她伯伯家里没有回到集体宿舍原委是可以跟着堂姐堂妹早早进入广场,清华井冈山那会儿红得发紫,肯定比外地来的能占据到最佳位置。果不其然,结果就是全大班甚至于可以说东方工业大学全校也就她一个人确确实实看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身影。
班级里有人心里气闷有人暗地叫好。更来劲的是郑红黎带回来好些新闻故事——上海学校里可是听不到的呀。
据说好些人亲眼见到天安门附近的中山公园里堆满了鞋子、手表、钢笔、钱票。这些都是红卫兵们慌乱中踩丢、挤丢的。失物堆得如同一座小山,旁边中山公园怕是世上最壮观的失物招领处了。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多壮观啊,可是也实在太难掌控秩序了。都是些热血汹涌拼命造反的年青人,那还能怎么了。
郑红黎告诉大家——堂姐还说起了她高中的同班同学唐闻生,那是个了不起的女生。
听说过唐明照吗?
围成一团的女同学个个都没有概念,一致摇头。
觉得这班女生孤陋寡闻,那还是说说他女儿吧。唐明照不是归国革命华侨吗,在美国是《侨报》创始人之一。女儿唐闻生是北京师大女附中毕业生——这北师大由于鲁迅先生《纪念刘和珍君》一文而广为人知——毕业铁定考外语学院英语系。面试时考口齿语音,她朗诵了普希金一首著名的长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全体考官都为之倾倒。为什么?标准的华盛顿语音!
跟大家一淘,唐闻生也是1962年这一年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学习。进校后不久,教研室的老师就都接连告饶——这个出生在布鲁克林的学生啥人能教得了她哦。因为她在一、三年级各跳了一级,故而仅仅用2年半的时间就读完了原本5年的课程。
1965年,年纪轻轻的唐闻生,被当时外交部的“首席翻译” 冀朝铸看中——两家在美国原本世交——进入外交部教育司翻译处英文组。唐闻生当时才22岁。三年不到时间,就此毕业直接进入外交部翻译室。
女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到了后来尼克松访华,任谁都看到了报纸上毛主席身边翻译人员玉照,越发钦佩她唐闻生了。
有一个英文名字叫南希的她好好叫比那个王海容要有派头有气质!
围坐在郑红黎身旁听故事听的入迷出神的成婉真回到校园,没想到有一批人气势汹汹地正等着她呢!
来人是长征公社真南大队跃进生产队的造反队队员,在大四清中一名四清下台干部(崭新的帽子)带领下要把成婉真揪回队去批斗。面对着如此不堪的形势,成婉真她知道无法当面抗争,更是无法厘清当时原委情由。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其实是无可理喻的一群乌合之众。情急之下,沉着应对的成婉真神色坦然,一双大眼睛扫视了两下,当即表示当然可以跟上他们旧地重游走一趟。然后,她不露任何表演痕迹地说:不过,总归要让我先上个厕所吧。
再有天大地大的罪过,拉屎撒尿总该允许。这些农民造反队队员守在厕所门口——他们全都是男同志无法跟随成婉真进入厕所。第八宿舍底楼女厕所的窗打开了,成婉真一跃而出安然落地逃之夭夭。她哪里是要去上厕所啊,马上就溜出校门回家去上厕所喽。造反队队员等了有些时辰急不可耐地冲进去,方始觉察上当,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偃旗息鼓打道回村作鸟雀散。
有惊无险,成婉真顺利脱逃。余心纯却又受到莫名批判。那事由是她一天晚上帮郑红黎在食堂打了晚饭。
余心纯自己吃完,捧着郑红黎的饭碗回宿舍。屠杏娟一看就知,这是替郑红黎打的饭菜,马上发难。
你还替郑红黎打饭?
——怎么啦?不可以?
哼,你不给别人打饭,倒起劲来,去给黑五类子女打饭,关照侬立场摆摆正!
——噱勿噱啊,伊出去有点事体,回来晚,食堂要关门托我顺便买一买,有啥勿可以?
那侬做啥勿替别人买,偏偏是郑红黎!
——侬讲闲话搞搞清爽!别人都在校,自己会去吃。就是屠杏娟侬,自家有两只脚,还用得着我来拍马屁帮侬去打饭?
屠杏娟一点没有落场势,只好响勿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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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长篇小说第二部:乱云飞01,狂潮
星期二 七月 24, 2018 11:38 am
第二部:乱云飞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01,狂潮
不幸而被老道士言中。
《七绝•炮打司令部》一首;
人民胜利今何在?
满路新贵满目衰!
核弹高置昆仑巅,
摧尽腐朽方释怀。
1966年的夏天是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是命中注定?是造化弄人?还是真的应验了民国要人命相大师林庚白于1941年“一二八”香港沦陷之后他自己临终之前不多日曾经预测要发生的大事件——毛泽东将来“必有一番非常的举动”。
等待毕业答辩后进入分配阶段的66届应届大学毕业生被通知暂停。66届应届高中生初中生本来极为重要的高考中考备考都取消。在农村参加大四清社教的高校师生紧急应召匆匆收尾返回学校。
返回学校干什么?是毛主席“我的一张大字报”等着他们!鼓动他们投身文化大革命。校党委期待刚从四清运动中回来的67届学生能够向校内低年级学弟学妹们宣传大四清相关政策:三对口三落实,严禁逼供信。然而,校领导们这些良好的“灭火”愿望迅速便被革命浪潮冲击得粉碎。
毛泽发动这场“大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维护党的纯洁,寻求中国自己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他认为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国家面临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过去的意识形态的批判和斗争,都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只有自下而上地发动群众,通过大字报,大揭发,大批判,大改组才能把被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篡夺的权力夺回来,中国才有发展前途。
草草收兵集体返回校园的这批大学生,很快在系总支书记前南翔社教工作队队长沈焕明宣传鼓动下投身文化大革命。认不清形势不识时务的前工作队员忘记了现在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在前些日子掌权辰光——哪怕是一点点小权——的四清对象或者地主富农,更加不是广大的贫下中农,而是胸中熊熊的革命火焰早就点燃即将成为燎原之势的学弟学妹。
参加社教半年就结束的学兄学姐毕业分配方案早早下达,现在统统作废。他们也基本上无心参加打断他们如期毕业的运动。最后才从长征公社撤退的这一批思想还停留在廿三条阶段,根本还没有迈进十六条境界。那些苦口婆心的重证据轻口供三对面三落实准则完全无效。
69和70两届的学生起先还对大哥哥大姐姐保留一些敬仰,68届彻底对67届嗤之以鼻——我们都一样读了三年书,凭什么你们来教训我伲指导我们!后来到了文革结束改革开放那次下达全国性文件涨工资恰好一刀切在67和68这两届之间,68届越加怨气冲天。可是,之前高校举办回炉班也是一刀切在67和68这两届之间,也就是说回炉班只针对68、69和70三届老大学生,67届不在其内。这一回,68届可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为什么一个需要回炉一个不让?回炉,多好的机遇啊——没有这及时的脱产回炉班,某些人未必能考上研究生。
1966年6月1曰,本该是六一国际儿童节的这一天,《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要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北京的红卫兵开始走上街头“破四旧”。一时间商店,街道,学校纷纷改名为什么红太阳商店,反修路等等。
请看一份反封资修红头文件——
浙江省商业厅文件(66)商厅行字第239号
关于迅速处理宣扬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思想意识的商品、商标、图案、装璜、包装等问题的报告
省人委:
当前,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广大劳动人民的无产阶级政治觉悟大大提高,他们纷纷反映现在市场上有些商品的商标、标记、包装、花纹印模、商品名称、企业名称等方面,有的有可疑反革命内容,有的是宣扬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腐朽的东西,要求商业部门立即作出处理。
现经我们初步检查,发现问题确实不少,有的性质十分严重。现将在政治上有明显反动的例子,分类略举如下:
一类,有可疑反革命内容的。
例如,杭州、宁波两市工厂生产的塑料凉鞋,鞋底后跟上有“共”字模型,群众说,这是把共产党踩在脚下;青岛烟厂生产的“玉叶牌”香烟,说菸片象台湾地图,两侧的十二角图象国民党党徽;宁波烟厂生产的“海轮牌”香烟,说白色海轮从台湾开来,白色象征美国,是来进攻大陆的,烟囱上的烟象征西风;青岛烟厂生产的“骆驼牌”香烟,说骆驼颈上有一个五角星,颜色暗红,象征退色变质,骆驼背上的背袋象征日本太阳旗;上海铝制品工厂生产的铝制烟盒,说烟盒图案内有一个国民党党徽;等等。
二类,带有浓厚封建迷信色彩的。
例如,“长命富贵”锁片、项圈、手镯、脚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照片、小画片和小泥人头;“五柳先生放鹤图”、“苏小小”坟图的纸扇;“麒麟送子”的化妆品;“沉香救母图”的铅笔盒;“乾隆”、“正德”、“寿星”、“罗汉”、“和合”等字样、图案的瓷器;等等。
三类,带有严重资产阶级情调和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
例如,“郎呀郎”的歌曲照片和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照片;鸡心链、戒子等装饰品;“夜来香”香水、半露胸、半裸体美女的雪花膏、胭脂、戏剧粉化妆品;等等。
四类,在商品名称、厂店牌号上宣扬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的情调和“声誉”的。
例如水果有美人桃、美人李、大仙果、红(黄)元帅(苹果);菜名有全家福、东坡肉、贵妃鸡、神仙鸭;嘉兴蜜饯厂仍沿用资本家的名字“张萃丰”蜜饯糖果厂。
诸如此类的坏东西,有过去未处理完的,有新冒出来的,也有未曾处理的;有本省产的,也有外省产的;有工业部门的事,有商业部门的事。情况比较复杂。但是,我们认为,这些坏东西在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必须彻底改革。据此,我们意见,应本着看准了先改,无把握的弄清后再改,工业部门、商业部门一起改的原则,彻底加以整顿。
一、凡是政治上明显反动的,例如第一、二、三、四类商品,除玉叶、骆驼、海轮三种商标的香烟尚待研究定案外,其余都应立即研究改换名称;必须停止销售的,应报经商业厅批准。商店店号、商办工厂厂号,凡沿用资本家名字的,应报请市、县党委同意,一律更改名称。
二、凡政治上并不明显反动的一般商品,如果群众有意见,要求商业部门停止销售的,应由市、县党委来作决定。
三、对于沿用“双喜”、“双钱”、“凤凰”、“箭鼓”、“敦煌”等商标字样或图案的商品,或类似商品,因无政治反动含意,可以照常销售。
四、经商业厅批准停止销售的商品,能够改装、改制出售的,可以改装、改制出售;不能改装、改制的,各地应妥善保管,听候处理,决不可自行烧毁,以免造成不应有的损失。
五、凡有明显政治问题的商品和商标,请工业部门责成工厂立即停止生产。已经生产出来的,要进行改装或改制,然后出厂。凡有严重政治问题的商标,建议对设计商标图案的人员进行一次严格审查。
六、各地商业部门要在当地党政领导下,放手发动群众,把这一工作整顿好。在贯彻执行中,应随时将情况和问题报告商业厅。对于那些政治上有严重可疑的商标、图案等,教育职工不要向外传,防止起反宣传的作用。
以上意见,如无不当,请即批转各地执行。
一九六六年七月九日
抄送:商业部,全国供销总社,中央工商局,省委财贸政治部。
原创戏曲剧本《海上申曲》第六场:风云突变中女一号黄瑞英有几句唱词:
九州震荡风雷激,
三海翻腾云水怒。
触及灵魂闹革命,
改天换地劲道粗。
破四旧来立四新,
狠斗私字不含糊。
满口香饭店招牌换,
满天红新匾当门户。
(夹白)背后想想真正气数,造反队两派还会得争起来,一派要保留满,一派不要保留满。提出来的店名交交关关。有啥个叫宇宙红、全球红、红世界、红彤彤,红满天,满江红,最后总算两派统一“满天红”,否则还不晓得要争到哪一天呢。真的要捉起板头来,那个“满”字还可以讲是满清皇朝呢。啊呀,你看我今朝真是“吃了葱姜”,瞎三话四点啥啊。(接唱)
现在我经理不当做大厨,
空下来还要捏块揩台布。
做早做夜倒还罢,
时不时就要来批判我。
饮食行业不算苦,
老百姓日脚总要过。
(夹白)民以食为天——砸烂资本家的先生菜,开出工农兵的大众菜,(接唱)
红房子西菜统统撤干净,
大饼油条还得要吃下肚。
满口香改名满天红。
顺应潮流,卢密欧不再叫“罗密欧”了,那是个英国反动文人莎士比亚笔下浑身散发资产阶级奶油小生味道的名字,现在改叫卢中华。卫光旦改名为卫东——富有革命性时代性,连姓带名放在一起多么棒的姓名啊!张哲人把那个人字去掉,干脆就叫张哲——他怎么还敢再自称为哲人?!当今世界,伟人哲人只有一个:“毛主席这样的天才,全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毛主席是世界最大的天才。”
一批大四清前工作队员发挥不出任何作用,有人各自分头深入工厂参与大批判。大家很高兴乘机恶补了好些错过了批判电影。有《早春二月》、《桃花扇》、《《舞台姐妹》、《怒潮》等等。周文彬从小喜欢文艺作品,记牢了好些台词唱词。比如《早春二月》:主义到了高妙的程度还有什么用处呢?这应该是够反动了吧。再比如为彭德怀翻案的“送别”——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
隔山隔水永相望。
送君送到大树下,
心里几多知心话。
出生入死闹革命,
枪林弹雨把敌杀。
半间屋前川水流,
革命的友谊才开头。
哪有利刀能劈水,
哪有利剑能斩愁。
送君送到江水边,
知心话儿说不完。
风里浪里你行船,
我持梭镖望君还。
借平江起义这个题材鸣冤叫屈,比《海瑞罢官》还要赤裸裸。不过,那旋律一唱三叹,还是十分动人——可见音乐包装的恶毒用心。比如,从来就隶属于是政治题材的《桃花扇》里王丹凤所扮演标致秀丽的李香君所唱的“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乾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 当然还有性格演员冯喆的侯朝宗之风流倜傥。
《舞台姐妹》影片着力描写了一对越剧姐妹的相识相亲相知相离直至再相会的传奇经历。在文革前夕早就开展大批判的几部“毒草”电影中,数这一部收效最差。劳动模范杨富珍所在上海国棉一厂女工居然讲剧中两位女主角竺春花好来西、邢月红苦来西,一时间班后小组讨论只好再反复开导。周文彬内心好喜欢谢芳好喜欢曹银娣,但是也必须顺应潮流对女工们详加分析“清清白白做人”的虚伪,“认认真真唱戏”唱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且还有很多是反动剧目诸如有《李慧娘》、《海瑞上疏》等等,不胜枚举。结果返校时算是有些成绩摆好。
年轻的学弟学妹冲冲杀杀,尤其是机械系的小兄弟们敢为天下先。很快,以李继恩、林翌和胡正坤等组织成立东方红兵团,还加入了炮司。三剑客中李继恩个子高挑,林翌洒脱精干,胡正坤矮矮墩墩,全都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比改换名字砸烂四旧更为激烈的行动迅速大面积地铺开。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潜伏在人心深处的丑恶,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就会快速滋长蔓延开来。
染化系一群红卫兵冲进化学楼底层的染整教研室,把一位资深女教师周翔给揪了出来。挂牌子戴高帽,周老师的眼镜在拉扯揪斗过程中打落在地。批斗周翔的口号声络绎不绝,把闪躲在旁边的一位中年女教师葛文秋吓得脸色煞白。这批学生还好算得上手下留情,没有当场把日后的工程院周翔院士推了个阴阳头,还是完整的一头青丝发。原长征公社五星生产大队工作组组长力进中学党支部书记沈历英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头发中间开了一道沟,旁处像给狗啃了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正宗一个阴阳头。唉,这年头,能保住命就行了,要熬得过去,上上大吉。
触及灵魂的大革命,灵魂深处闹革命,要刺刀见红。章拱献跑过对门来借铅桶去用硬纸板糊高帽子。每个宿舍仅有一个搞卫生用的铅桶,章拱献和吴光宇做了一顶高帽子不过瘾,到邻近宿舍再借再做好扩大战果。这边在起劲地制作,对门有两个人正在嘀咕。在制做高帽子给黑帮戴高帽子这一点上卢中华同张哲观点一致——古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怎么下得了手啊。
——那侬真还能去挡牢伊拉?
——那不就是逆潮流而动的反动派了,对勿对啊。
——只好随他们做去!
——要让我去做,我是不做的!
——那就更加勿要讲去拨周老师戴高帽子了。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人悄悄话说完各自走开。后来看到吴光宇跟章拱献喜滋滋地凯旋归来,张哲和卢中华管自无奈苦笑。染化系里有一条所谓的白帘子黑线,到了两报一刊强调打击一小撮解放一大批的时候,便是卢中华同张哲参与的“迎春到”战斗队趁此良机马上宣布给与解放的。相同的家庭处境思想素质,让一批向来被称作思想右倾的同窗之间谈得很是热络起来。
高帽子排成一串,大字报铺天盖地。一向面善忠厚方正的程思麟自家看看不像样,就贴了平生第一张也是这辈子最后一张大字报:内容很简单,就是责问住同一教工宿舍的凌尚可——你为什么要用火柴盒子养臭虫呢?!“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可想而知,凌尚可老师火柴盒里养着几只臭虫也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丑恶行径,必须纠正!说来也怪,就从这一年之后,向来困扰上海居民的臭虫问题居然销声匿迹。再不用去喷洒六六六以及开水烫凉席,也听不到弄堂里“啪啪啪”——不是后来微信时代的新含义——用鸡毛掸子使劲拍打席子的声音。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除了沙漠渺无人烟不算。总有人像美国大选一样不投票不表态,管自过自己的日子,闷声勿响大发财。尽管有整风反右运动中不发言照样被打成右派的先例,文化大革命人人发动起来遍及城乡每一个角落反而倒没有办法让人人非得贴一张大字报不可。
芮钟山就优哉游哉,自顾自游荡。看上去是在观看大字报,其实思想早就飞到九霄云外神游四海。他抱定宗旨就是从小家里历来教育的“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转”。反正自个家里职员出身,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不红不黑态度就要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不紧不慢。天塌下来有自长人顶,地陷下去还有众人填。管我芮钟山屁事!看看那些激进派,芮钟山心里暗自好笑,起劲点啥噢。他对任何一张大字报都不感兴趣,都不以为然。想想看啊——如果一部三国演义,没有徐庶走马荐诸葛,那孔明就会活得跟水镜先生一样潇洒,也不至于五丈原叹曰:“吾心昏乱,旧病复发,恐不能生矣!”历史风云变幻,明哲保身乃是真君子之道。想想看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多么地舒坦,卷入政治争斗的李太白唐伯虎又是那么地倒霉!
身心放松,身心愉快,身心处在一种什么也不担忧的境地。两眼虽识窗外事一心只当耳旁风。芮钟山看看那些起劲投入的同窗,青筋爆出,口舌起泡,忙里忙外,内心禁不住泛起嘲讽。如此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还会减损寿命何苦来哉。像自己这般每一个脑细胞,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肉纤维都是清闲得体的。不承担大事,只经营生机,逍遥活神仙哪!芮钟山由不得就想起了小时候村口场上看到的斗鸡场景。两只公鸡斗来斗去,多好玩啊——好玩的是围看的小孩子,绝非哪一只斗得眼红的公鸡,无须论胜败。既非造反派也不保守派的这一派逍遥派到了毕业分配阶段竟也作为各班分配小组三人行一份子参与合议。当然,芮钟山他是决不会去淌这股浑水的。
文革初期学生运动如火如荼,连阿尔巴尼亚留学生也登台高唱“修正主义的阴谋破产了”。这里面数清华附中最是热火朝天。可有一个附中学生章立凡冷眼旁观,是个敏感机灵的有心人。看到形势紧张,他晚上偷偷跑到大学校园一个僻静的电话亭,与父亲——中国四大右派之一章乃器通电话。得知家里也已有红卫兵来贴大字报,但父亲章乃器他说自己能够应付,并嘱咐儿子暂时不要回家。
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70级同样有一个学生张坚,运动开始的一天,从复旦大学校园跑出来乘3路有轨电车到四川北路跳下车到电话局给家里打电话。这是儿子关心母亲当年的沪剧皇后王雅琴——文艺战线的明星演员无不受到冲击——大风浪就要来了,提醒她要有思想准备。
原先的角儿称为三名三高。文革冲击在经济上的体现就是强令扣减工资。剧团原领导的工资首先被压缩到一百元。造反派对王雅琴格外苛刻,一名刚从学馆毕业不久的青年女演员当了造反派头头勒令她每月只能领取四十元。抄家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儿。不仅抄家,还在南阳路家门口批斗。张剑菁张坚他们姐弟两个在艺华沪剧团造反派冲进来抄家时,竟然弟弟拉琴姐姐放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后来厉东学同学听到这里不禁暗想:这不也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利用歌唱来反党吗——不用奇怪,这正是一种习惯性思维的条件反射。造反派当时目瞪口呆无计可施,但随后就把揭发的大字报贴到复旦校园。这个阴招多狠哪!
亏得张坚他平时为人平和,学习又棒,也就居然有个红五类要好同窗悄悄地告诉他——赶快请病假离开校园,再不走就要被打成反动学生啦。还是应了“荆州城公子三求计”诸葛亮对刘琦说的那句老话——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聪敏机灵的章立凡逃离了清华附中,心中有一种伍子胥过昭关的轻松感。同样机灵聪敏的张坚他离开了复旦大学,也加入了大串连的行列,远离校园是非圈当上了逍遥派。从国际饭店楼上借上厕所之际逃脱上体司魔掌跳楼自杀的郑梅萍(《上海生死劫》作者郑念的独生女儿)就是没有听亲友们的劝说外出避风头。结果落到色鬼造反派胡永年之流手中,只能从厕所窗口跳下一死以求解脱。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难买的至理名言啊。
在大风浪面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对了,以前则叫做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文革经历,每个人都要触及灵魂,人的本性也就暴露无遗。张坚对厉东学曾说过,即便物理学家谢希德被逼在校园扫地,路过她身旁时也总是投之以安慰怜惜的眼光,从不投井落石。
借用奥斯卡•瓦尔德的一个比喻:世界上有三种暴君,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君主、教皇、人民。君主统治着人的肉体,教皇控制着人的灵魂,人民则对肉体和灵魂两者同时施暴。文革抄家是常事,召开批斗会也是常事。地主出身的海亦波被同班红卫兵同学抄家并在弄堂口家门口张贴大字报。他老爸被押上长条凳批判,红卫兵和里弄革命群众振臂高呼口号——“打倒反动地主海贵仁!” 海亦波表现与他父亲决裂,划清界线,他也冲到前面跟着振臂高喊:“打倒反动老爸海贵仁!打倒反动老爸海贵仁!”这时众人也跟着齐呼:“打倒反动老爸海贵仁!打倒反动老爸海贵仁!”——传闻很快反馈回到学校,成为一条笑柄:他要打倒他老爸,怎么盲目跟着呼喊的也成了他老爸的儿女了呢。
海亦波作为老五届大学生毕竟受到过正规完整的文化教育,远不如老三届中学生激进分子心狠手辣。北京还有个十几岁小伙子席不侯打断党内走资派老爸的肋骨,真恨不得再踩上一只脚!
揪出来中国赫鲁晓夫刘少奇推行所谓“六论”即“阶级斗争熄灭论”、“驯服工具论”、“群众落后论”、“入党做官论”、“党内和平论”、“公私溶化论”(即“吃小亏占大便宜”),就是用修正主义去腐蚀工人群众,腐蚀党。“六论”的中心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和“驯服工具论”。前者否定无产阶级专政,妄想扼杀党的无产阶级革命性,使无产阶级革命党蜕化变质。后者否定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必须继续革命,妄想扼杀共产党员的无产阶级革命性,使党员蜕化变质。文化大革命初期好一批党员所以一度站错了队,就是受了中国赫鲁晓夫“六论”的毒害。
张云哲陈家栋一起到上海第一印染厂去串联,印花机哗哗哗地印制冰染料生成的红底黄字红袖章。先是红卫兵袖章,再是造反队袖章。革命任务嘛,正常的生产品种都停下来了。总算上海工人觉悟高,外贸单子和部队特品任务都还没有耽搁。印制袖章数量大,陈家栋张云哲到印花车上顶岗位,一样先要到劳资科接受安全教育。这回,劳资科宣传说法不再强调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了。而是首先批判刘少奇的活命哲学。
有最高层风向导航,如火如荼的红卫兵运动渐次退了潮,取而代之的工人阶级领导阶级名正言顺地登上历史舞台。原本造纸厂耿金章玻璃机械厂潘国平很吃香,但在工人造反队开联合会议时,仅有国棉十七厂的王洪文原先隶属厂保卫科是唯一过硬的共产党员。王洪文工农兵三者身份齐全又是在册党员。纺织工人占据上海工人最大比例,由此总司令位置非他莫属。耿金章虽然也是党员,但当过国民党的兵(抓壮丁吧)也很快被靠边。曾经的潘司令毛头小伙子,虽然战功赫赫,照样不在话下。
地理位置在福州路江西中路的市委大礼堂原本是不会向老百姓开放的。现在也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都可以踩上秀才娘子的牙床,放眼台下的座上客尽是新贵。新晋的各路大军大小头目有资格拿到票子的都在各自的坐位上欣赏台上海运局小分队的演出。东方工业大学的好几位红卫兵小将郭克勤刘子微过崎客也跻身其中,看着据说都是从芭蕾舞校淘汰下来转业进海运局的女演员个个身材婀婀多姿歌喉婉转动听乐不可支。面对台上姣好的翻司模子,男大学生们还是比较收敛的。造反队里的小青工就难免蠢蠢欲动。20岁才出头的潘国平后来娶了个芭蕾舞女演员作妻子,还和别的好些女性勾搭搞腐化。
《白毛女》“红头绳”舞姿轻曼,《红色娘子军》“万泉河”群舞齐整,京歌“卜算子——咏梅”回肠荡气——这是众多戏曲演唱毛主席语录中演绎得最棒的一首。若要说后来能居上的那便是张君秋大师生前最后一个作品“忆秦娥——娄山关”了。相比之下,沪剧演唱的“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等都仿佛在喊口号,总算还有“我们共产党员好比种子”编曲还差强人意。
演出节目少不了应景的《红卫兵组歌》、《造反歌》和《忠字舞》——“东风吹战鼓擂”。看惯了太多的业余水平,还是数这些等同于专业水准的节目赏心悦目。市委大礼堂演出结束,过崎客刘子微郭克勤三人回转学校继续大批判,继续批斗牛鬼蛇神。
很快,市政府通知下达,让东方工业大学作为第一批进京上海高校学生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天安门广场接见。八月份的两次接见之后的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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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长篇小说第二部:乱云飞
星期二 七月 24, 2018 11:36 am
第二部:乱云飞
01,狂潮
02,京都
03,钟鸣
04,串联
05,离别
06,下乡
07,投诉
08,惊诧
09,转正
10,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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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长篇第一部:山雨渐06,从军
星期一 七月 23, 2018 2:25 pm
06,从军
一向乐观豁达的指导员孟老师现在紧锁眉头犯了难。
学农学工接着学军。学军是眼下最时行的,学雷锋作为开幕大戏,紧跟着就是大学解放军。这次的学军任务和以前的列队出操整理内务集体打饭等都不同,实打实的下连队不可能和一起到北桥种子场桃浦上海染化八厂那样全体出动。分配到的名额金贵,只有六人,平均起见一个小班两名。部队不要女生,而对照读化学相关专业的女生比例总是不少。孟老师只能在五六十个男生中挑选。首先淘汰的是家庭出身杀关管等实在不适宜送到部队革命大熔炉去的那些男青年。尽量从工农子弟中选拔——真抱歉哦,很遗憾全班没有哪一个是革命干部家庭来的。
虽然有好些政治条件可以的对象,可惜身体状况不行或者背后还有文章。有的曾经患有多种严重疾病,有的瘦骨伶仃一看就不能胜任军队操练的艰难刻苦,有的说是城市贫民偏偏父母解放前人间蒸发不知去向,有的家里亲人刚刚犯了事——总之,只能忍痛割爱。矮子里面拔长子,加上三个“备胎”转正凑齐了六个大学生列兵。
其中就有从小立志当一名解放军战士的范仰祖,他和沪上最著名的上海方言播音员万仰祖同名不同姓。万仰祖先生他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最早的沪语播音员、《空中书场》的创建者之一、《对农村节目》创始人,名闻江浙沪的”阿富根谈生产”的阿富根播讲人。万仰祖最有名的节目就是《阿富根谈生产》了,该节目收听率极高,曾受到当时上海市副市长的表扬。在节目中,万仰祖担纲主持播阿富根,以致上海许多市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叫“阿富根”,阿富根也成了农村生产队长的代名词。
范仰祖和其他五位男生一起从上海北站坐闷罐子军用列车到宁波,再换乘部队卡车最后来到东海舰队驻扎地舟山群岛。接新兵的船只一出了港湾,进入东海洋面,六个人无一例外地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的搅动,腹中倒海翻江的难受。航船顶风破浪继续前行,船上的乘员跟着前往目的地。
“极目楚天舒”,“心潮逐浪高!”海洋广袤辽阔,海水长天一色。渐渐地渐渐地,灰蒙蒙的岛屿隐隐显现。终于登陆了,军事秘密,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座岛屿。听说佛教胜地普陀山就在附近,可谁也不去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心一意到部队来锤炼自己。到达了驻地,连指导员在欢迎会上介绍这才知道这是一个雷达兵连队。
雷达兵这是部队的眼睛,是国家防空体系和空军指挥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军队作战指挥和武器控制的重要保障力量,主要担负对空中、海上、地面目标的警戒侦察、目标引导、武器控制等任务。雷达兵尤其是在防空作战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舟山群岛气候条件差,暑假期间常有大风台风。雷达兵当然更加辛苦,本来就是廿四小时作业,现在越发不敢懈怠。为什么呢?越是恶劣天气,越有可能横生枝节。雷达兵通常休息不好,吃饭不能按顿准时。一动不动地盯着显示屏幕,军情紧急时不能退下来,于是胃病成了他们雷达兵的常见病多发病。
不仅体验坚守在岗位上的责任,范仰祖他们遇到突发事件还得跟随老兵外出执行任务——那就是爬电杆修复接线的重任。男儿体格壮硕一向面色红润的范仰祖体质本来就好,又富有责任心肯吃苦耐劳,大脑小脑并举很快就受到连长赞许。只见他两只脚上迅速套上爬杆的工具锯齿式“镰刀”,三下两下就上了杆顶。连队嘛,跟体育场一样就是奉行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的地方。当一名好兵要能干听话执行命令不折不扣解决问题果断快速。凭熟练出色技能和苦干实干精神,反正范仰祖他很快就冒尖了。
相对范仰祖的突飞猛进,另外五位同样也经受到了锻炼,只不过没有他那么老是受表扬而已。满腹牢骚即使赤了脚无论如何往前赶也赶不及范仰祖,当时还不敢发作的曹倚生后来回到学校不无遗憾地苦笑着说:我能够被孟老师选中应该是看上去骨架子大,像煞有介事挺像个军人似的;其实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还算有着自知之明,平素引体向上俯卧撑都马马虎虎送合格的曹倚生部队锻炼成效当然不够突出。
应该是连长让指导员写的从军评语特别上乘的缘故,六人从军组合部队凯旋归来后全大班组织了一次毛泽东思想讲用会,会上由范仰祖作专题汇报。这是一向本分老实的他第一次这般光彩地亮相。全体班团干部和群众小百姓一样坐在阶梯教室里洗耳恭听,长篇发言异常精到,其中最发人深省的一段话是:我的名字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上海话播音员万仰祖取得一样,不是为了借名人的光向他看齐。家里祖辈给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仰望祖先不负前辈。现在我要纠正为仰望我们伟大的祖国以及日夜守卫着伟大祖国的人民解放军!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范仰祖稳步走下讲台。他得到的不单是这样的一次讲用机会,很快小班团支部审批通过了他的入团申请。更有意思的是政治经济学这门课程考试成绩为优秀的是三个小班团支部宣传委员、大班团总支宣传委员外加范仰祖总共五位。正当此时,曹倚生心中不禁暗想,连得任课老师也来凑热闹送鲜花了——再说,清一色的宣传委员成绩优秀,那么第一把手的支部书记总支书记就最多只能良好?!
范仰祖成绩优秀,曹倚生成绩良好,可是也有人不及格,处境尴尬。
可以想见,不及格的成绩不是政治经济学——政治课程考试不及格那还了得啊!起码起码要给个及格。两名考试不及格的课程是化学类高校课程中最难学的物理化学。物理化学是从物理學角度分析物质体系化學行為的原理、規律和方法的學科,引进了许多物理概念包括普通物理从未涉及的熵和热力学第三定律。谈及到绝对零度、自发过程、混乱度这些甚为抽象的名词。通常,物理化学教研室教师深为自傲,不少本来学科成绩优秀的学生碰到物理化学也纷纷败下阵来屈居良好。这个学期结束,果真留下两名学生没有通过必须补考。
大年初三过后,尉迟宾和邝英奇两个立即返回学校温课备考。志愿陪同他们俩复习的是化纤班物理化学科代表饶克尘。既不是大班学习委员,也不是小班学习委员,而是这门课的科代表。
饶克尘自告奋勇牺牲假期休息,不光是出于热心肠,而且他懂得——间接定律中提高自我价值和提高他人价值往往是同时发生的,即当你在提高别人价值的时候,你的自我价值马上就提高。
饶克尘乘机宣讲自己的学习心得分析挂课的学习方法原因。尽管他从旁人那里听得他们两个一个身体欠佳一个家里出了大事,绝对不加挑破只是单纯地就学习谈学习。
第一点就是搞清楚目前处境,时间紧任务重。这一次补考不及格,拖到毕业前再有一次。但是到那时候荒废已久,真不如现在乘热打铁为好。另外,补考补考目标就是及格。即使补考考题全部答对,也不会评上优秀,也不存在将考试成绩和平常分数加权平均的问题。因此,在春节后开学前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关键点是啃下硬骨头,不求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抓住重点以点带面。只有懂得放弃,才能取得胜利。
第二点是解释优秀和良好的界限。饶克尘搬出隔壁邻居发小华东化工68届鲁维佳理论:优秀和良好呒啥大区别格;侬倒想想看——优良优良,就算侬成绩良好,照样属于优良迪格一块里头。可是,学生子要把自家考试成绩从良好跃进到优秀,要多花的力气真勿是一眼眼哦。事实确也如此。80分就是良好,要提升到90分这10分差距绝对需要花费精神真正犯勿着。
好啦,现在引申出第三点——目标是80分,保底就要70分。这个底线不能是及格分数60分!绝对不可以抱侥幸心理。看出来了吗?不必追求优秀的90分。大多数同学不会个个优秀,老师多半吝啬。而且实际上良好和中等的学生到社会上往往更有出息。说不定——哦,极其可能你们两个毕业后比我这个科代表要吃香得多得多(后来真的一语成谶)。讲穿了,就是我作为物理化学科代表,也心里明白这门课程的实际使用价值几何。
心态调整好了,开始分析差劲的学习方法。不是先从好的方面开导,而是逆向指引。不走寻常路!就不喜欢。
首先,就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只看书不深入思考。其次,只是做题目不归纳总结——不管促狭题目还是便当题目。别的问题就不多说了。
言归正传,先抓住重点复习。什么是重点?笼统地看教科书是不一定看出来的。所以上课一定要专心,好比现场看戏——任何一台大戏都会有重头戏和过场戏。时间关系,我们就一淘来关注重头戏。如果在看戏时重头戏不投入,观剧效果就不会好。过场戏往往可以忽略,多半只是为了情节衔接或者叫配角上场让主角在后台喘口气或者赶紧换装。老师上课也是如此,看到他/她特别加重语气强调特别精神抖擞的时刻,这就是重头戏内容。一本正经的教师勿来三,只顾在黑板上传经授道,不会关注讲台下的学生。来三的教师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边讲课边扫描,看得出谁专心听讲谁灵魂出窍。学生倒过来一样可以仔细观察授课教师他的细微变化,判别讲课内容与考题的关联性。这叫做微表情在课堂教学中的识别技巧,比临考前去“围攻”老师打听题目正大光明,取巧而且不投机往往卓有成效。
现在一个政治口号是纲举目张,同样可以适用于课程学习。举一个一年级上卢老师中共党史课的例子,再明白不过。中共党史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两次大会就是七大和八大(同样,此时根本还没有九大)。所以,占20分的大题目不是七大就是八大。想想看,一下子拿下20分(就算没有全部20分,打脱一眼折扣,比如18分到手就是一个重头砝码)!
至于有的老师还欢喜把题目出到那些小注上,那就是天性促狭鬼!必须特别加以提防!当然,这跟我们这次补考绝对没有关系。说到底,老师会控制优秀数量,一般不希望学生真的被卡住——除非他或者她有心理疾病。
好啦,言归正传,我们开始重点先攻这个熵的概念以及相关题目。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重头戏。尉迟宾和邝英奇听饶克尘说来有趣说得来劲,放松了紧张心态,重点抓住难题解决,顺利地通过补考。丝毫不夸张地说——饶克尘以科代表身份去任课教师赵泽清那里查考分——一个是82分,一个是85分!
真正的促狭难题出现在下一个学期——新的教育改革起了新花样:物理化学被选中实施开卷考试。虽然开卷,好像不用死记硬背,其实题目难度上升不少,而且铁定是各本参考书包括教材在内找不到解法和答案的。果然,一些向来优秀的学生在这门课程的开卷考面前降了一级。事后,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图书馆全方位被红卫兵学生占领,这才发现开卷考的题目统统来自本来不对学生开放的教师参考书——俄文版本的物理化学习题集!所以,对学生开放的书架上所有参考书全部借空也不济事。
也是在另外一个场合,饶克尘方才知道当年的任课老师复旦毕业的高材生赵泽清当时虽然开了大班课,却只是一名助教,不要说高级职称,连得讲师职称都没有!而当时的教研室主任鲍四娘文革后带了助教开讲物理化学大班课,有好些学生在课堂上窃窃私议——鲍老师这里又讲错了!课后答疑这批学生宁可请教助教陆大可老师也不愿去找鲍老师,知道她答疑越答越糊涂。
历史的吊诡就是如此。
发表人: 主持 4 Comments (Post your com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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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四月 13, 2008 1:48 pm
问好,肖今!
肖今
星期日 四月 13, 2008 12:13 pm
又来喝酒了!可比咱家女儿红
主持
星期四 二月 07, 2008 1:11 pm
各位网友,新春快乐!
谢谢来访,继续关注!
黑色闪电
星期二 二月 05, 2008 12:12 pm
来看主持
久违了,春节快乐!
肖今
星期二 一月 01, 2008 3:29 am
呵呵,相信这是一个深深的老酒坛子!
祝新年快乐
秋天的枫叶林
星期日 十二月 23, 2007 11:27 pm
问好主持,圣诞快乐!
山城子
星期六 十二月 22, 2007 10:32 am
问好!
秋天的枫叶林
星期三 十一月 07, 2007 7:24 am
找来看戏来了。一直以为你这里戏特多。
黄崇超
星期六 九月 29, 2007 7:28 am
祝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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