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道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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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首句,道出开始。开始现出上帝。上帝显示开始。太初一刻,作为开始的上帝,作为上帝的开始,就那样横空出来了。开始真的开始了吗?真的开始了。上帝真的出来了吗?真的出来了。正是这一开始、这一出来,带出天地、世界、人,又晕了人、人类史、人类理解史。对人来说,开始、上帝,意味着什么?它是如此的必然,可又为什么如此的难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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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不待言的是,开始,有其所由开始之点;开始,有其所由开始之地。对于想知道开始情况的人类而言,开始的那个点、那个地,是一个尽头。由人类来设想那个尽头,其实是不合理的:因为,之于开始,之于天地,之于存在,或者干脆地说之于上帝,人类只是永远的后来者;由有限的后来者依自已的有限存在去设想尽头,那就只能是将它设想成有限的。可是“有限”根本就不是上帝的属性——上帝是无限的,作为有限者,人怎么能思考无限呢?而且,即便可以思考,那么,只要对思考或设想的证实过程开始了,就意味着往回走,往尽头处走。可人类作为有限存在,又如何能回走到、哪怕是回想到过去的那个尽头呢。我们事实上是不可能回到起初、起始处去知其可知之事的,本然意义上的开始,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对于那个时刻、那个地点,我们顶多只能在其后,在终点之前的某个时间、地点,惆怅地回想、回望。而我们实际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望不到的。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到达了那个在我们之前的无穷遥远处的某个点、某个地,接下来的问题仍然是,在那里,我们如何能开始我们的思考呢?生命是成长的。思考是成长的。以我们作为个体生命为例,在婴儿时期,是不记事的,在整个童年时期,也是谈不上有什么象样的思考的,而一代又一代,记忆,如果不是依靠记载,又是不能遗传的,那么,可怜如“我们”这样的极其短暂的生命存在,即便将我们放在初始的那个点,那个地,对于最初的那个“限”,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即便有知,也是说不出那个知的。所有存在过的、存在着的以及将要存在的人,相对于天地的始和终来说,都只是存在于后来的、中间的状态中,而中间状态的存在,对于在他之前的遥远的开始和在他之后的遥远的终结,只能是绝对地一无所知的,即便有所知者,那知者也永远不会在我们中间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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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是痛苦的:是被抛在天地间却苦于对天地一无所知的痛苦,是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去向何方的痛苦,是失去了故乡而又无穷思乡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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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我们最后只能承认,我们是无知的。但只要还活着,我们恰恰又是执著于知的:虽然思考不能,虽然思无所获,我们却一如既往地、反复不断地思考着——正是在这里,在这种思和关于思的痛苦之中,可以看出我们作为人类、作为思考者的一种本能的、深刻的冲动。这种冲动令人类存在彻底地悲怆。悲怆的人,虽然悲其一生、怆其一生,可对起始、对出生地、对生命的根本故乡的回望、回想、探索,从来都是执著的、深情的、魂牵梦萦的。就是这种无限的思乡之情、无限的往回走的冲动,促使我们哪怕已经失败了,也仍然想就起始处、起点处说点什么——要是不说点什么的话,人似乎就活不下去了,至少是,活得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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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需要意义的动物。意义总要说出来才是。说点什么呢?说来说去,还是、首先是那个老话题:缘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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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个话题,古老的《圣经》没说别的,只极其简单却又是斩钉截铁地说了句:“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关于存在,极其需要答案、极其需要说法的人,就得了这么一句。按理说,这其实是一个结论。就思维过程而言,就漫长的人类思考时间而言,这一句,理应是对于存在之事运思之后的一个结论,理应是一部书、或者一篇论文的最后一句。我们可以这样想象:无数的以色列、犹太先民们,关于自身、关于天地、关于存在、关于一切,曾无数次地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他们仰观天象,俯察大地。他们日间沉思,夜里做梦。他们思啊想啊梦啊,思到了1……,想到了2……,梦到了3……,思到想到梦到了无数;他们寻找、分析、论证、归纳、综合,最后他们才说出:综上所述,事实已经表明,是上帝创造了天地——本来,合理的、至少在表面上让人放心的顺序应当是这样的。只有这样,只有把“上帝创造天地”当作是一个结论,一本书的一个总结,它才是有可能站得住脚、有可能是让人信服的。然而,关于1,关于2,关于3,关于我们最关心的那些最为要紧的证据,他们却什么也没说,就把“上帝创造天地”一句作为前提提出来,撂给我们了。这让我们不服、甚至气愤:我们想知道的,就是上帝的事,可关于上帝,你一点消息都没透露,怎么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前提了呢?为什么它是一个前提、它又何以能成为一个前提呢?根据我们在一开始所做的思考,仅仅靠了人的有限存在、有限脑力,人是根本无法知晓开始,无法得出事实上的上帝和上帝创造天地的结论的。无论怎么看,说“太初,上帝创造天地”,都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洞的、令人百思也难得其解因而对此只能疑窦重生的话。可恰恰就是这一句,是开篇之辞,是经书作为纲领的首说之句,它的地位,自然不可小看。正是面对着这不可小看的一句,作为无知者中的后来者,我们才倍感,我们面对着的,是一个真正的难题。难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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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在:无法不开口质疑那太初、那上帝,而又不能不对此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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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说过:“凡不可言之事当沉默”。太初,是否上帝创世,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件不可言说的事。我们的想法是,说上帝创造天地,充其量,只是人在想象着说,人只不过是想象了上帝创造天地而已,至于事实,不可言说。在想象的领域,人可以说“太初,上帝创造天地”——用过去进行时,也可以说“太初,上帝创造了天地”——用过去完成时;无论哪一种时态,都是在想象:上帝把天地创造了。这个“了”字,了于上帝,根本上既是与人无关的,也是人无法清晰知晓的。人的一切事情,都是在这个“了”之后发生的。了者已了于过去,未了者才是现世。而人的存在,只有现世是可感知的。人,是在过去之了和未来之了之间的,过去之事和未来之事,对他来说,本质上都是不可言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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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圣经》,恰恰就是冲着这不可言说之事开口发言的。不但是我们,就是《圣经》之难,也难在这里。是在困难中,《圣经》发言了。它那不同凡响的开头一句,与其说是说,还不如说是一种沉默。它之所以不展开、不论证、不提创造前史,也不打算回答疑问、提供它的研究依据、以及各种参考资料和数据什么的,就是因为它对它所要说的事其实难以言说,它对上帝只能保持沉默。沉默就是无言,就是什么都不说。无言似乎倒是上帝的本性——上帝其实是无话可说、也不想说、更不急于说的。可是人,人有了一点智慧、一点梦想、一点期盼、一点痛苦、一点不安、一点无所适从的迷惘之后,却是按奈不住的,是人在忙着要说,而且,看起来,还很想说个明白。说就是出声、就是有言。而作为声音、作为有意义的言说,无论如何,总得有一个开始吧?当就人而言是不得不说的《圣经》开始说的时候,它其实是硬着头皮的——因为,对它来说,并非明明白白的事,又如何能说得明白呢。《圣经》之说,或让《圣经》开口说的人,知道这个开始、这个从沉默中蹦出的开始将是破天荒的,它没别的办法,只好极简单而又用意极深地说了句:“太初,上帝创造天地”。这句话,是保持沉默却又打破了沉默的一句话。而它的这个姿态,对读者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压力。读者不能不面对它,不能不把它当成一句有意义的话、一个传达了某些意思的信息来看。读者不完全是被动的,他有自已的意愿、经验和想法,他可能想问:“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倒底是真抑或是假?一旦读者启口,这样发问了,面对这个问题的,就是原始的说话者《圣经》本身了。那么《圣经》将怎么办呢?我们看到,自有《圣经》起,就有各种各样的非驴非马或是驴是马的回答,只不过,那些回答,无论多么雄辩、多么花样翻新,都是人做出的,至于《圣经》自已,其实从来都没有出声。说出了一切的《圣经》是沉默的。《圣经》一个解释都不给,一个释疑的举动都没有,《圣经》仿佛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但就是这个“什么都不说”的沉默,才是一种真正的说;它沉默地要求读者:象我一样说,又象我一样保持你的沉默吧,不要再问了,该说的我已经自沉默中说出了,那就是开始,那就是道之启,你何必还要再说呢,自开始、自道之始处,往下开始你自已、开始你对道的体认和服从吧,祝福你、我的上帝祝福你——这就是《圣经》所能说出的话了。这就是《圣经》开篇和读者碰上这个开篇时,可能会出现的一种情况。这种情况,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求一种深切的默认,一种绝对的合作。默认什么呢?默认那当对之保持沉默的不可言之事,即,上帝创造天地;和谁合作?和已经在沉默中道出的上帝合作。可以积极展望的是,只要这个合作开始了,沉默就打破了,就可以说说别的可言之事了,比如,说说人所能做、所该做的事,以及人不该做却做了的事及其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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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继首句之后,《圣经》就是这样绝不左顾右盼地照着自己的路线往下说了。沉默中的启道之说开始之后,《圣经》逐渐地建起了它的道。这个道,因为在开始处是连通于上帝的,所以它是宏伟的,而其本身,也象上帝一样,甚至是不能以人的力量加以完全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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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做一个小结了。一方面,我们要说,《圣经》的首句,是前人、是经书的作者们在耗尽了脑汁、耗尽了有限的思考力量之后,于沉默中甚至是无奈地、不得不然地落笔写下的,它实际上是思考失败的人为了摆脱思考、打破沉默的一种卓越想象;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又要说,正是这一句、这一掷下骰子、定下天地的想象,成功地开启了一个重大时刻:正是在一种作为痛苦的思考痛苦地结束于无事实上的结果的地方,才开始了经的书写,开启另一条思考之路——某种意义上说,是重新开始了人类自身,是人类的一条走出混沌的道路的开始。随着这一句话的诞生,作为书写者的思考者,在承认了有限思考失败的同时,却也给了自已一个巨大的安慰。失败于上帝,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尽力而为地思考了的人,最后得出结论说,天地是上帝创造的,这有什么不好呢?换一个角度说,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可以让人舒一口气的重大胜利呢。而这样一想,对人来说,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安慰吗?事情微妙就微妙在,有了这个安慰之后,奇怪的是,人好象反而突然睁开了眼睛,突然看到了什么曙光了,因而,人随即就又振作起来了。这一振作意义重大:仿佛随着上帝的到来,一个全新的、由上帝看护的世界真的就此敞开了。确实的,上帝创世,是开端时刻,是宇宙事件,是人的存在作为可讨论对象的一个全新的象征性的起点。宇宙本身具有偶然性,也具有连续性。虽然人最终是要和宇宙同归于尽的,但大胆地给定了上帝创世时刻,却正是人从这种偶然与连续的序列中突围出来,并进而深入地认识自身、展开自身的一个开始,甚至,这就是人企图避免同归于尽命运的开始:人找到了他的上帝,人企望通过和上帝的合作从无意义中找出意义,从死亡中得到永生——这难道不就是一种自救之举吗?上帝创世,人在上帝之下,依靠上帝得救,此一局面,如何能不让人兴奋不已?于是人就头头是道地说起了其后的一切。“开始”对人来说,曾是最大的困扰,但现在不了,至少暂时不了,既然有了开始,有了上帝给定的开始,那么其后的一切,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往下写、往下延伸了吗。事实上,正是从这个开始之后,人,人的表达神气活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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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要忘了,人虽然有限,却也是具有连续性的——哪怕是有限的连续性;因而,人在不停地往下说的时候,时不时地,又会回过头去回忆、自省、反思的,直想到自己是有罪的。从逻辑上说,是这样的:开始固然开始了,可开始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开始吧?开始是多大的恩惠啊?这恩惠不会白白地赐给吧?既是开始给了我们,我们怎样继续它、展开它呢?开始是一个好开端,可我们为什么现在的境况看起来却是如此之糟,至少是,很不令人满意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什么问题吧?那么,是什么问题呢?……诸如此类,人就这样想下去,人又不断地被“问题”抓住了、难住了,最终,人绝妙地悟出了“原罪”二字。如果说,如何解决、确认“开始”是人类的第一个难题,那么,由人构想出的“原罪”,就是人类所要集体面对的第二个难题。人其实也是绞尽了脑汁,才想出、构思出这两个最终影响了人类历史的字眼的。有了这两个字,“开始”之后的人类的其他事件、事变,就找到了一种解释。又由此,开启了人类的信仰和救赎之路。于是,基督教开始了,《圣经》之路延伸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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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之路啊,是漫长的;到我们这里的时候,看起来,就更加的漫长了。向下的路就是向上的路。我们向下走,也就是向上走。我们走在这条向上、向下的路上,眼神时常是迷茫的。我们现在相距“太初”,已经很遥远了;相距《圣经》写下“太初”的那一刻,也已经是很遥远的了。实在地说,开头之难未曾落在我们肩上,由我们来承担,作为走路者,我们真够幸运的。当我们在遥远的开端之后思想那一开端的时候,我们顶多也只能思想到它曾经开始的地方。我们站在我们的立足点上回望,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它。当我们幻想着越过它再往前看时,我们看到的,其实也就是它开始时所面对的那一片混沌了。就是当我们也面对着古人面对的那一片混沌的时候,我们最终不得不承认,古人关于太初所给出的那个开始,确实是一个必要的、不得不然的开始。我甚至想说,“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即便作为谎言,也是不得不说的一个谎言。而如果一个谎言是永远的“不得不说的谎言”,那么,从情势上,它难道就没有理由成为真理吗?《圣经》是怎样成为真理的?上帝是怎样成为上帝的?由此开始,试着想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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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世上曾有童贞女,她叫马利亚;过去的某个时刻,上帝之灵让她受孕,诞下了耶稣基督,也就是上帝自已。“太初,上帝创造天地”一句,是上帝的起句,他的主要信息,已包含其中了。如果你的脑子和心灵是童贞的,如果你是敬畏的,如果你懂得恩典而又有可能是被拣选的,那么这一句,仅这一句的灵,就会使你的童贞之心受孕,从而使你在你身上重新诞生,成为新人。上帝-基督,他的旨意,原本就是这样的。启道之始,原本就是为着你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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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开始吧。你是,有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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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