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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者访谈 :为你奉茶看《桃花》
星期四 十月 20, 2016 3:08 pm
记:在《桃李》之后,它的姊妹篇《桃花》时隔五年之后才与读者见面。为什么?
答:当时《桃李》出版后,有朋友就催促我赶紧写姊妹篇,趁热打铁呀,这样卖的肯定好。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后来还是没有去动笔,不是我写不出来,校园故事太丰富了,写是没问题,只是我不想简单的重复,有些问题还没想透。特别是对当代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一些思考,自己也处在矛盾之中。我不会为了卖的好能挣钱去写作,在中国靠卖文为生能挣几个钱?要未来挣钱我就不会写作了,我能干的而且能挣钱的事很多。当年没动笔并不意味着心里放下了,其实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思考一直没有停止过。五年后写《桃花》当然有新的思考,我的思考都在作品里了。
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其实是很有感伤情调的。这也是你为这部长篇小说定的基调吗?感伤什么?
答:感伤的确是作品的一种基调,只不过我所表现的感伤和人家的不一样罢了。有写作品的感伤会让人喘不过气,就像浓雾将你包围。我表现的感伤是在阳光下的感伤。阳光明媚、鲜花盛开,大家嘻嘻哈哈好像心情都很好,可是当自己一转过脸去,心中就有一种痛,这种痛是什么呢?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你也无法向任何一个人去说,你给师弟说你的感伤,师弟会笑你酸;你给师姐说你的感伤,师姐会笑你傻。这年月朗朗乾坤的,你去说感伤,这不合时宜呀。这是一个连感伤都无处说的世界,开放的桃花不仅仅笑春风更笑你。
记:“人面不知何处去”,这里面似乎还含有着寻找的意味,虽然有点茫然,不过在找,你的小说中也有着某种寻找的意图吗?
答:寻找一直困惑着现代人。其实有时候你也说不清楚在寻找什么?我一个朋友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在当地也有一个固定而又体面的工作。可是,他却抛家弃子,辞职来到了北京。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他说我不能再那样生活下去了,我要寻找一种东西。寻找什么呢?说不清楚。他的寻找的确是一种茫然,可是又不能不去寻找,又不甘心。在小说中我给我的师兄安排了一种寻找,师兄成了一个女人艳遇,被借种了,女人从此消失了,师兄开始寻找,寻找他的孩子,寻找他的尊严,寻找他的责任,他的寻找毕竟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目标,师兄的寻找也花出了代价,可是却无果而终。
记:如果请您用一句话来介绍这篇小说,您会怎么说?
答:用一句话概括一部小说,不是概括的不全面就是小说写的太单一。如果看过《桃李》的人,我只能说这是《桃李》的姊妹篇;如果你没看过《桃李》的,看了《桃花》肯定想看《桃李》。这是写大学校园内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小说,有爱、有恨,有性,就是没有了纯情;有坚守、有放纵、有寻找,就是没有信仰。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在无奈的熬着。
记:因为小说给人的感觉太真实了,所以,读者一定会想,那就是真实的。请问,究竟是不是您的亲身经历呢?还是,仅仅是艺术的真实?
答: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是老生常谈了。其实生活应该分两种,一种是现实社会的生活,一种是内心深处的生活。我一直在努力着试图把这两种生活同时在小说里表达出来。在社会生活方面我大胆地用了一些真实的案例,比方在股民中引起震动的“王小石案”,比方说中国股改的进程,这些都是社会新闻,也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大事;在校园故事方面,很多校园故事也都是真实发生的,如果你生活在校园内有些故事俯拾皆是。比方师兄为了守住自己的女朋友,让他老乡研究“钟情药”,比方姚博士被借种,这只有在大学校园才有,而这个故事我是在和校友们喝酒时听到的。贴近生活写小说是一种增加了难道的写作。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大家都听说的故事你怎么才能用小说把其表达出来,这就是难度。有难度在写作的过程中就有痛苦,如果要享受一种叙述,那就离现实生活远点,通过想象的写作,是一种有快感的写作。我写《桃花》就没有我写抗战小说《零炮楼》有快感,虽然抗战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
记:有人评价您是中国当代文坛宝贵的收获,《桃花》将会成为2007年最好看的小说。对此,您怎么看?
答:这个问题不能问我,自吹自擂不好。有一点我敢肯定,当你翻开《桃花》时,你可能无法合上。在书中为了控制节奏,我有意设置了一些阅读难度,但是你还是能一口气读完。一本书书好看不仅仅要有曲折离奇的情节,关键是语言。小说是语言带着你向前走的,这就和影视作品用画面带着你向前走一样。情节其实只是背景,情节是为语言服务的。在阅读的过程中你会忘记情节,但是,当你读完后情节故事却会历历在目。
记:从作品本身来看,不仅可读性强,故事好看,特别吸引人,而且,您暴露了很多的社会问题,您认为,这样的小说会被市场认可吗?
答:我认为并不矛盾。马尔科斯你说是严肃作家还是畅销作家,他不但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时过这么多年了,最近新版的《百年孤独》每秒钟都能卖出一本。我想一本书不但要畅销还要长销。单纯的追求畅销是不可取的,但是,有意写一些晦涩的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也是不可取的。作家没有畅销作家和严肃作家之分,只有好作家和差作家之分。单纯的畅销可以通过炒作一时达到目的,但过了那个时间段书就成垃圾了。一本书的好坏要靠时间检验,需要口碑,需要口口相传。
记:您的小说语言非常幽默,尤其是表现痛苦时的那种黑色幽默,有很强的震撼力,您是否认为这是当代生活的真实现状?痛并快乐着的一种真实现状?
答:现在大家都活的不容易,压力也很大,会痛苦、会忧伤,但是无论怎样你总要活吧,所以,现代人需要幽默,需要减压,需要那一笑了之。我认为“痛并快乐着”不是一种幽默状态,“痛并快乐着”先有“痛”然后才“快乐”,是对痛的一种享受。这是一种真诚和自我牺牲的状态,是一种信仰,为了一种信仰既便是痛也是快乐的,这其中包含了一种隐忍、一种忍耐。这应该是上个世纪末的社会生活状态。
当代生活的真实现状是“快乐并痛着”。这种状态和“痛并快乐着”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只有“快乐并痛着”才是一种幽默状态,这是我作品中表达的状态,也是当代生活的真实状态。在一种欢乐中的痛苦,是一种苦笑。能笑出眼泪的那种,能笑得让人心疼的那种。这种状态是笑在前,笑是一种无奈,是一种无助,一种哭笑不得,笑过了心中隐隐约约的有痛感。
现在不都是这样嘛。别看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笑着闹着好像很开心,可是转过脸大家都在流泪。现在是一个有问题的时代,物质生活已经高度丰富,精神生活高度平乏,人们缺乏信仰,不知道把心交给谁。这是一种时代病,全世界都一样,基本上无法解决。过去在科技不发达的时候,人们对自然社会还认识不清,还可以信鬼、信神、信上帝,可是现在的人对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清楚了,鬼神上帝都无法去信了,心也就空了,装不下任何东西。没办法只有成为追星的“粉丝”。
记:小说中对股票市场的分析是您着墨最多的部分,可是,它似乎又只是您为小说人物以及小说的精神内涵提供的一个巨大平台。您是这样看的吗?
答:中国资本市场一直是我关心的话题,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小股民,可以这么说我和中国成千上万的股民一起经历了中国证券市场的风风雨雨。特别是从股改前后的中国股市,切身体会到了其中的阵痛,也渴望着中国证券市场健康的发展。我当然无意写一部单纯的反应股市的小说,但是作为我现实生活经历过的事情,在小说中作为社会大背景会产生奇异的效果,也许会产生一种无意插柳柳成阴的效果。中国股市已经影响到了千家万户,有近亿的股民,股市在中国不但是经济发展的晴雨表,也是社会稳定的晴雨表。在小说中我想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反应一种特殊的社会生活。
记:《桃李》出版时,就有很多人说您的小说是在影射某著名高校,现在的《桃花》中又写到了高校拆建围墙,这很容易让人把小说和现实联系起来。你如何看待读者的这种“对号入座”?
答:《桃李》没有影射任何学校,有人说《桃李》影射北大,说这话的人恰恰不是北大的。北大那么大,她才没有心情关心区区一部小说是不是影射她了。如果北大真在乎这个,那就不是北大了。你去北大校园走走,你一下就会被她那博大的胸怀所包容。
很多人愿意对号入座。我总觉得这种行为有点不可思议,小说与现实毕竟是两码事,规则也不一样。小说源于生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对号入座”都是错的,有的小说的确是写了现实中的某个人、某地、某事,但是这要看是不是违法了,是不是丑化了,是不是侵害了名誉权。写小说侵害名誉权是一种侵权行为,其民事责任的构成要件通常有四条:必须具有违法性;必须有损害事实,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必须存在因果关系;行为人必须有过错。作家也是人,作家没有生活在法律之外,法律也没有给作家特权。该要承担责任的你一点也少不了。
有时候即便你讲的是事实也会承担法律责任。比方一个人的隐私,这个人的隐私是事实存在吧,但是你公开了这个隐私,你就侵犯了人家的隐私权,就要承担法律责任。因为隐私权是受法律保护的。
记:、高校在某种程度上承载了一个民族的希望,它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家园和坚守。可是在《桃花》我们却发现,大师兄坚守爱情,爱情却最终弃他而去;方正先生坚守学术及良心,但却被动地被卷进黄总公司上市的丑闻中去。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失去了希望?
答:中国的高等教育是失败的。学术腐败已经成为了常态。学生的毕业论文基本上都是抄袭的,学生为毕业而写论文这是必须的事情,是毕业前必须经过的一关。现在写毕业论文和寻常的作业除了篇幅外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和作业没什么不同,平常大家互相抄作业,现在大家也就可以相互抄论文。你抄我的,我抄他的,本校抄外校的,学弟抄学兄的,师妹抄师哥的,天下论文一大抄。
“抄”先是以引用为名的,可以大量“引用”自己导师的观点。引用自己导师的观点容易通过,引用其它老师的观点有时候可能无法通过,因为导师和导师之间还有学术鸿沟,引用不好自己导师会不高兴的。有人称这种引用是“学术依傍”现象,弟子不依傍导师那依傍谁呀,只是这种引用下来,一篇论文剔除引号之内的内容,剩下的就是口水了。
抄着抄着不耐烦了,把引号也除去了,再说都依傍自己导师也不行呀,导师只有一个,弟子有无数个,那就依傍一下别人吧,那就除去引号,导师的阅读范围有限,去引号的依傍导师是看不出来的。这类抄就是剽窃了,只是这种抄袭已经被同学们习以为常,已经从内心接受了。写论文没有敬畏之意,抄论文也就没有了禁忌。抄袭成了常态,不抄才是傻B;抄袭成了正常,揭发者成了傻B。
抄袭已经不是丢人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为了毕业嘛,又忙着找工作,哪有时间在论文上费心。一个老师带那么多学生,就像放羊一样,他也没时间认真看,只是翻阅,论文写好写坏反正都会通过的,何必在论文上费神呢。每年有多少学生毕业,就会产生多少毕业论文,可是这些毕业论文绝大部分都是无价值的?当然,要说全没有价值也不对,其价值就是提供给下一届同学继续抄。
:您的小说中似乎也有两个很纯粹、很自律,始终在种种诱惑中坚守着良心、道德和灵魂的人物,但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在现实中的挣扎似乎很无力,让人感到绝望、悲凉。比如那个一心要找处女的大师兄,甚至让人觉得好笑。你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是怎么考虑的?
答:作为《桃李》的姊妹篇,从内含上来说《桃李》是放纵的,《桃花》却是收敛的,桃花是含苞待放的桃花,而不是花枝招展开放的桃花。无论是从内含上还人物行为的处理上,两部书都是对应的。《桃李》时期的人物是兴高采烈的,是欢呼着去拥抱一切的,每个人几乎都在风头浪尖上,都是站在潮头的。校园的围墙拆了,校园从封闭到开放。这的确是那个时段的现实生活。知识分子本来就是一个社会最活跃的分子,他们热情地拥抱社会,不但是经济发展的参与者,也是推动者。
五年之后,大学校园里发生了变化,校园的围墙拆了又建,这是一个奇妙的象征。当市场经济发展到了一定的时候,吃饱了肚子就开始关心精神问题了。知识分子不应该仅仅是经济生活的参与者和推动者,是不是还应该是人文精神的坚守者?《桃花》写了知识分子的坚守,这种坚守和社会经济的发展却又产生了另一种矛盾,坚守有时候显得荒诞甚至可笑。
记:您的小说《桃李》《桃花》有什么寓意吗?这两个书名给人的感觉有一种女性的柔媚,这和你小说的冲击力、批判性完全不一样。两部书的区别在哪里?
答:《桃花》作为《桃李》的姊妹篇和《桃李》是对应的。《桃李》写的是放纵,而放纵就会偏移,会出轨;《桃花》写了坚守,而坚守可能会固执,会保守。知识分子面对社会生活是“顺”还是“逆”呢?俗话说:“历史潮流滚滚向前,顺之者倡,逆之者亡。”可是,在《桃李》中,顺者却亡了,在《桃花》中逆者也亡了。当代知识分子到底是顺还是逆,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桃李》是动态的,人物和整个时候生活一起顺流直下;《桃花》是动静结合的,人物试图定在那里了,社会生活以其自身的规律向前发展。这样动和静就产生了矛盾,在人们的心目中社会生活是正常的,或者说是庸常的,而人物就显得不正常了。那个一定要找处女结婚的师兄就不正常了,就成了人们嘲讽的对象。结果是人物和社会生活不合拍,自然就产生荒诞的效果。
记:在《桃花》中一直有一种紧张感,总觉得要出事,感从何而来?
答:桃花是鲜艳的,粉色的,但在桃花的摇曳中让人替人物担忧,这或者是当代现实生活的写照,好事情仿佛很多,但总是让人不放心,桃花运来了也许就是美人计,人们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了。我的一个朋友买彩票中了奖,可是他就是不相信,他认为这不可能,因为利用中奖来诈骗的案例太多了,结果真中了奖也不敢相信了,结果种的奖过期了。现实生活好像就是这样了,无论是真还是假,已经是真假难辩了。况且,假的东西的确太多了,小说中无论是师兄的桃花运,还是方正先生的金钱运都让人不放心,大家都防着,可是防不胜防。
所以说粉红色桃花运是一种让人担忧的运气,桃花运来得总是很突然,很意外,这种突然和意外会让人担忧、紧张、害怕、却又身不由己,因为现实生活太单一、枯燥了,人们需要桃花运,又害怕桃花运。
记:在你作品中,在两个寄托着社会使命感的主人公身上,却发生了一桩独特的“学术腐败”。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的世界幻灭还是被动的话,在这一点上,却是主动的。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答:在小说中我不是有意安排和设计的,写到这里基本上就被一种现实生活拉着走了。学术腐败在高校已经习以为常了,大家都没觉得是什么大不了事情,这是一种道德失衡。
写论文只是为了走过程,没有了神圣感和使命感也就没有了禁忌和敬畏。你不能认真研究这些教授们出的书和发表的论文。论文虽然都是所谓核心期刊发表的,但大部分都是垃圾,都是东拼西凑的。过去拼凑一篇论文总还要用剪刀、胶水,总还要到图书馆泡一段时间查资料,现在基本不用了,有了电脑,把自己需要的关键词输入,在电脑上搜索一下,什么都有了。然后就是复制、粘贴,一篇论文在食指的点击下,通过鼠标很快就出来了。要把这样的论文在所谓的核心期刊上发表并不难,只要交版面费,一篇垃圾文章几天后就能收到录用通知,根本没有什么评审。对个人来说为了评职称交几千块钱算什么,职称评下来后各种待遇都有了,要不了多久版面费的钱就赚回来了。对核心期刊来说,靠发行量无法支撑自身的生存,收点钱刚好解决办刊经费紧张问题,这真是双嬴呀。
论文是花钱发表的,那书呢?书更不用说了,让自己的弟子每人负责一章或者一节,自己写个序,组装在一起,署个主编的名一本书就出来了。当然弟子也要署名的,而且是一长串,因为将来弟子毕业了也要评职称呀。导师用了弟子用,师哥用了师妹用,一本书可以在评职称时一用再用,真是多嬴。
记:无论是《桃李》还是《桃花》的环境与背景是非常有意思的。你将一群知识分子引到了这个区域里,不,是这群知识分子到了这种不能自拔的境地里,可是为什么你倒可以能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呢?
答:我并没有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这只是一个叙述方式而已。其实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的尴尬也是我的尴尬,他们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他们的思考也是我的思考,他们的无奈也是我的无奈……
记:转型社会这样的客观现实,对造成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是一种不可忽略的背景。即如萨特,我觉得没有当时法国的社会现实,老萨也可能只是一个坐在书斋里的识字的老头儿或者只是一个在中学里教哲学的中学哲学教师。
答:对于个体来说,选择的就是合理的。
在大潮中,一些知识分子的选择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谈到个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萨特无论是一个坐在书斋里的识字的老头儿或者是一个在中学里教哲学的中学哲学教师,他都会冒出来的。因为萨特已经存在这个世上了,这是一种命,这和他从事的工作无关,甚至和时代无关。我一直认为个体大于群体,一个个伟大的个体创造了历史,历史不是群众创造的。群众只不过是个体利用的对象。蝼蚁般的人群成千上万的死去,这并不能改变历史进程。但是一个伟大的个体的生死却改变了历史。
从这个角度来说,萨特就是萨特。他的出现不需要找社会原因。
记: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的知识分子的角色定位问题了,现在可能才回到一个起点,那就是,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知识分子?而在这个转型社会里,知识分子又如何定位?
答:为知识分子下定义不是你我力所能及的。如果硬要回答这个问题,有一个很讨巧的回答摆在那里。所谓知识分子就是人群中一些有知识的分子。无论是文、史、哲,还是政、经、法或者理工科的知识群体。
如果把我们现在的一些状况放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去衡量,那种忧虑是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我认为没有必要。其实忧虑是历朝历代知识分子共同工作。吃饱了干什么,该忧虑一下了。其实历史才不管你知识分子忧虑不忧虑呢。历史还要向前。关键是知识分子要清醒,去干自己该干的事。
在高校中学生称自己导师为老板,已经是一种习惯,没有谁下个命令,在一天早晨突然改过来的。这里有十分深沉的原因。要是同谋也是老师和学生的同谋。一个愿意这么叫,一个愿意这样听。
在知识社会和经济时代人们的价值观在改变。
记:无论是《桃李》还是《桃花》很多故事都是现实生活中有的,这种取材你认为是难还是易?
答:写小说有几种方式,一种就是写现实生活的,它可以说来源于生活。人们总是希望作品高于生活,其实生活却远远比小说丰富。用这种方式写小说往往出力不讨好,太贴近生活了,或者说没有写‘过’生活。我想这是写小说的一种姿态问题。一个作家的写作姿态是可以改变的,一个作家恐怕一生中不可能用一种姿态写作。
写作的另一种重要的方式或者姿态就是靠想象。用想象和现实生活对抗。因为一个人的想象是无穷大的,无限丰富的。既然来源于生活很难高于生活,那我来源于想象是不是能高于生活呢?从已有的文本看至少比前一种方式要更能被人看好些。
写这类小说往往把时间和空间推向一个过去或者未来。
写作的过程就是和现实生活斗争的过程,战胜不了生活你就会留下遗憾。一个小说的成功与否就看你多大程度上战胜了现实生活。
记:从一种真实出发,校园这个地方,其实可以有很多视角。它其实也应该是一个圆形结构,你觉得哪一种视角才是它最本真的视角呢?
答:文学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无关。能反映校园最本真的不一定是好的文学作品。所以说一个作家没有必要去关心什么是现实生活的最本真,关心社会最本真不应该是文学的职责而历史的职责。作家只关心艺术的最本真。卡夫卡让他的人物变成甲克虫这在现实生活中是最不本真的,但却又是最符合艺术真实的。
作家所寻找的艺术视角首先考虑的不是本真问题,首先考虑的是选择这个视角能不能驾驭。如果作家选择一个自己无法驾驭的视角,那他肯定要失败的。从这个角度说选择自己最熟悉的视角无疑是最保险的,成功的可能也最大。一个作家在动手写一部作品时都没有把握百分之百能成功,但是这不能阻碍作家去冒险,这种冒险会让作家兴奋莫名。
记:这就说到知识分子的操守的问题。你觉得知识分子在这样一个社会急剧转型的社会里应该遵守着一种怎么样的操守?作家负有不负有引导知识分子操守的使命?你这本书,意在毁灭还是旨在重建?
答:意在展示。无论是毁灭还是重建,一本书都是无能为力的。任何人为的毁灭和重建知识分子的操守的行为都是力不从心的,也是徒劳的。谁能回答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操守是谁建立起来的或者说是那一本书建立起来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操守是人类历史的沉淀,这种沉淀又是在不断更新的。操守是相对固定的东西。我们现在认定的所谓的操守也许在一千之后什么狗屁都不是了。
记:这个时代的最敏感的东西已经不在情感上了,就遑论精神了。
答:欲望本来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欲望就其本质来说是由感性来控制的。但是在知识分子身上欲望却在理性的指引之下。说通俗一点,知识分子在追逐女人,在捞钱的过程中,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想好了再干。他甚至分析得十分细致,这笔钱能不能拿,这个女人能不能要。这就是知识分子欲望的可怕之处。一般的老百姓恐怕不会这样,一般人会见钱眼开,见美女一时冲动。而知识分子有时候可以坐怀不乱,也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关键是现代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守住某种道德堤坝或者操守而拒绝,而是为了安全。
记:你对文本探索持什么态度?对此前的先锋文学又持什么态度?有一种论者认为你是从先锋文学那里起家的,不知你是否认同这种观点?
答:人们有理由向先锋作家们投去赞赏和敬佩的目光,因为先锋作家们披荆斩棘为汉语写作开拓出一条曲径花园的小径,通过这条小径后来者完全可以走向辉煌的文学殿堂。先锋作家们无论在叙述方式,结构形态,语音风格以及题材诸领域为我们攻克了汉语写作的一个个难关,取得了文本革命的胜利,拓展出了汉语写作的广阔空间。我们现在应当做的是消化、吸收先锋作家们经过苦苦探索而获得的成果,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而不是再去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长矛去大战风车。
记:通过这些访谈,你对我们这个社会的人文景观是如何评价的?与你书中所写的有着多大的差异?或者这样问吧,现在还有多少人站在精神的高地上?
答: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与其相适应的人文景观。我们这个社会的人文景观正是我们这个历史时期应有的。它像一条红线伴随着我们的这个历史时期向前发展。你没有必要去悲叹我们这个历史时期的人文精神缺失。我觉得一点都不缺失,只不过现在的知识分子更加清醒,不太容易上当了,更加务实了。从表面看很多知识分子不在守望,已经撤离了精神的高地,其实那是表面现象,肉身离开了,心还在在精神的高地上。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和平时期我们要发展,要搞商品经济,要为我们这个民族积累财富,你没必要让知识分子嘴上天天念着人文精神去喝西北风。积极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商品经济的大潮中,这是最大的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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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者校园小说《桃花》
星期三 十月 19, 2016 1:08 pm
本书系作者张者200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桃李》的姊妹篇,依旧关注大学校园内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真实再现了学术腐败、游戏爱情等现象,以及象牙塔里的学子们在拜金时代遭受的巨大心理冲击。
1、“大二女生”
师兄从桃花山回来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们问师兄桃花山的桃花开没有?师兄不理我们,显得极失落。我们都不去惹他,免得成了出气筒。让他闷着吧,让他积郁成疾,成为一个有病的人。这时的师兄会站在黄昏的阳台之上看校园的风景,师兄看着看着就发出一声感慨:真美,美的像一种想象。
这时,我们几个就会抬起头来向阳台张望,然后互相笑笑。特别是师弟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师弟笑过了,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有病!
师兄听到了,师兄从阳台奔进了宿舍。师兄问师弟:“你骂谁呢?”师弟望望我们一脸的无辜,说:“我骂人了吗?我没骂人呀!”
师兄将长时间积郁起来的郁闷都化成了对师弟的一声大吼:滚!
于是师弟“滚”了出去,我们几个暗笑,望望师兄也借故都“滚”了出去,“滚”到图书馆看书去了。按理说师弟是没有骂人的,师弟只不过说出了一个事实。一个名校的研究生不愁吃不愁穿的你郁闷个啥,这不是有病嘛!师兄只要想想中国还有七八千万的农民没有脱贫,有上千万的下岗工人还要养家糊口,有上百万的贫困男生为了求学还要打工,师兄就不应该郁闷了,所以我们说师兄的郁闷或者苦闷是奢侈的,属于饱暖思淫欲型。的确,师兄至今还没谈过女朋友。
晚上,我们上完自习回来,师兄就不怎么郁闷了,很明快地喊我们快看显示屏,看来师兄在网上找到了出气筒。
师兄在网上聊天室里碰到一个网名叫“大二女生”的女生。师兄正和那女生聊得激动时,那女生突然对师兄说,我们聊得不错,看来有缘分,我们见见吧,你是我“兼职”的第一个客户。师兄问兼什么职?大二女生说连兼职都不知道,老土。兼职就是除了本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职业,比方我的本职是大学生,我兼职在网上做小姐。
“啊!”师兄大吃一惊。大二女生问师兄:“女大学生初夜权,收费一万元要不要?”师兄惊讶地冲我们涨红了脸,喊到:“天呀,明码实价。”大二女生说,是为了勤工助学。当师兄对她的身份怀疑时,对方居然声称,如果有疑问,见面后可出示学生证。
我们正兴致勃勃地看,师兄“啪”的一下就把电脑关了,连程序也没退。师兄的郁闷变成了愤怒,骂:“他妈的,这世界都怎么了?”由于师兄的愤怒,接下来的整个晚上,宿舍里的气氛比较凝重,这让我们也郁闷了起来,晚自习都过了我们没法再滚了。为了缓解宿舍里的压抑的气氛,我们躺在床上开始谈论女人这让人兴奋的话题。
最后大家在黑暗中只能一声叹息,不由都怀念起古代的女子来了。那时候“贞操”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女人划下的圆圈,是那么圆满地保护着限制着女人。那时的女性必须以处女之身出嫁,从一而终,老公先去世了还要守寡到死,然后给她修贞节牌坊……呸、呸、呸,这都是可耻的封建思想,咱唾弃。可是,妇女解放是社会的进步却伴随着道德的沦丧和崩溃。
这时,师兄突然愤愤不平的说:“妈的,找不到好女孩就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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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长与父亲
星期五 十月 14, 2016 1:46 pm
公安局长与父亲
.方舟子.
我小时候我家住在一家大院里。这座大院是原来当地首富的住宅,三层的楼房
,非常的气派,当街的墙上有守卫用的枪眼,护家的大门则足足有三寸厚。一九四
九年当地首富全家乘自己的汽船逃到台湾,房子便充了公,分给三户干部,每户一
层,我家住二楼。
大院的隔壁即是公安局。二楼廊道紧靠公安局的那堵墙不知为何只砌了半人高
,上半部全空着,宛如一个很大的望窗,从那望下去,即可以看到公安局的天井。
我小时候,常常借助椅子爬上这堵半墙,为的是能俯视公安局大院。公安大院我从
未去过,未免有一种神秘感。母亲在房里见到,总是赶快过来抱我下来,有时会对
我说,她当年为了逃命翻过这堵墙,是隔壁的张局长救了我们母子。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父亲作为一个小官僚,免不了要受到造反派的围攻批
斗。文攻武卫欲演欲烈,象父亲这类有枪的官更是成为造反派抄家抢劫的目标,眼
看形势不妙,父亲便躲到乡下祖母家。母亲当时怀着我,已有八九个月的身孕,行
动不便,想生产后再去。结果父亲走后第二天,便有一队人马团团围住我家大院,
把紧闭的三寸厚大门砸得砰砰响。母亲慌得六神无主,在那堵墙边高喊“张局长救
命”。隔壁的张局长闻讯,在另一头架了个梯子,使母亲得以翻墙而过。当时的公
安局虽然已经瘫痪,但余威犹在,还无人敢去围攻。母亲在那里藏了一夜,第二天
由张局长护送到祖母家,因此才有了我。好几年过去了,母亲回想此事,仍心有余
悸:“要不是张局长……”,而我则象听故事一样不停地追问结局:那些人后来冲
进来了没有,抢了咱家了吗?
张局长和我父亲年轻时一起在上海的政法学校受训,算是同窗;回到家乡一个
当了公安局长,一个负责法院工作,中共公检法一家,也可说是同僚,交情非同寻
常。张局长当了十几年局长,政绩自然不少,最为脍炙人口的是破除迷信时胆大包
天,亲自砸了当地百姓所膜拜的明朝太师公的祠堂。此事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张局长
的儿子碰巧不久出麻疹夭折,信徒们便都说是太师公显灵,闹得满城风雨。张局长
的另一大政绩是据史书的记载制造了一个“刺笼子”。这个铁笼子只有半人高,仅
能供一人立足,前后左右上下全布满了倒钩铁刺,犯人关进去,不能站不能动不能
坐甚至不能蹲,只能弯腰拱背半立半蹲,不到半个时辰,肯定什么都招了,那种就
要被刺着的滋味实在要比已被刺着恐怖得多。
到了一九七六年,“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一朝皇帝
一朝臣,张局长和其他几个曾权倾一时的旧朝红人被打成了“四人帮”的小爪牙,
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十五年徒刑。在审讯期间,张局长据说也尝到了刺笼子的滋味
,演出了一幕现代请君入瓮。中共的法院,在当时是没有一点独立性的。五年以下
的徒刑,由县委常委讨论决定;五年以上的,则报市委常委审核。张局长的十五年
徒刑,便是他过去的政敌现在的常委公报私仇的结果。作为法院院长,其权力就只
是能参加定罪量刑的讨论,以及担当万人宣判大会的宣判长。当时的法院院长,一
位原籍山东的南下干部,因为“四人帮”爪牙的嫌疑而被迫告老还乡,作为第二把
手的父亲便责无旁贷地成了宣判长。这种万人宣判大会,学校照例要组织学生参加
以接受教育。看着一排反革命五花大绑在台上示众,对于我们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而最刺激的莫过于当宣判长宣布:“现在宣判如下”,反革命分子齐齐被按跪在台
上的那一瞬间,人群涌动,大家都站起来踮起脚根想看清反革命分子被按跪时的丑
态。当父亲以铿锵有力的闽南话宣布:“判处现行反革命犯张××有期徒刑十五年
”时,十岁的我,在小伙伴的羡慕目光的包围下,骄傲得就象做宣判的就是我自己
。真的,我当时一点都记不得母亲曾经告诉我,张局长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无法推测父亲当时的心情。那次宣判会后不久,有了新的院长,不必再由他
出头露面了。他转而主管民事诉讼案件,房地产纠纷、财产继承之类与平民百姓的
生活息息相关的大问题。处理民事纠纷,对于贪官,是一项油水十足的肥差,所以
当时的民事审判庭庭长乃是当地的一霸,上街买菜从不用带钱夹;而对于清官,却
是一项得罪人的苦差。以父亲有口皆碑的廉洁奉公,软硬不吃的作风,上上下下得
罪的人一定不少。当时我家已搬到法院大院,来求父亲的人,早晚络绎不绝,父亲
也就只好在家里办公,从此我家争吵怒骂之声不绝于耳。父亲也从此除了一大清早
到郊外散步一圈,以及偶尔坐上吉普去开会外,几乎是足不出户了,大约怕的是有
人拦在街头纠缠。
进入八十年代,邓小平上台,拨乱反正收买人心,张局长和他的难友们一起被
提前释放,官复原职自然是不可能了,便用闲职安置。张局长在农村政策研究办公
室挂了个副主任的虚名,除了领工资的那天去一趟办公室,便在家赋闲了。他是闲
不住的人,所以便广交朋友。我就常常看他笑迷迷地在街上走。张局长已不是局长
,但虎落平阳,雄风不减当年,熟人碰见,依然毕恭毕敬地叫“张局长”,他便大
声地寒喧,说笑,在满脸堆笑的脸上再也见不到一丝当年局长的威仪。
张局长当年要树立艰苦朴素的形象,居家破旧得与其身分很不相符。这回没官
一身轻,便可以明目张胆地大兴土木了,当然其新屋气派,是远不如当今公安局长
的住宅的。新屋落成之后,厅里整日高朋满座,座上宾客已无达官显贵,都是三教
九流的平民百姓,而尤以青年人为多。
我们两家,自从张局长入狱后,便再无来往。现在呢,父亲闭门不出,倒免了
在路上遇见老朋友的尴尬。母亲是常在外面走动的,肯定有与张局长碰面的时候,
她如何应付,从未听她谈起。我因为与张局长的小儿子是高中同班同学,虽然关系
一般,逢年过节,也会上他家玩玩。张局长因我是稀客,总是拿出好茶招待,问寒
问暖,但从不问及我的父母。在他看来,我只是他儿子的同学,而不是我父亲的儿
子。在他面前,我总想:他是否还记得他曾经救过我?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许
多事,他大概早已忘了。
三年多前,父亲退休赋闲了。但凡曾经显赫一时的贪官污吏一旦失去了权力,
从此就门可罗雀,而清官退休后却会反而门庭若市。我家据说依然热闹如故,只是
上门的不再是求情的当事人,而是串门的亲朋好友了;所听到的不再是争吵,而是
欢笑声了。这也许是作为清官的唯一安慰了。而父亲也开始问心无愧地四处走动,
并且筹建新房。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人们更加怀念正直清廉的好处,而已跳出了是
非之地的父亲,便成了人们心目中清官的典范。只是我已远隔重洋,无法恭逢其盛
。在来访的客人中,会不会有张局长?父亲会不会成为张局长的座上客?我想不会
的,虽然我很希望父亲和张局长这对老朋友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因为他们已
历尽劫波,殊途同归了。
1993.5.
(发表于《中央日报》国际版1994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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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在风中飘荡 》
星期四 十月 13, 2016 5:07 pm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道路
才被称颂坚毅的内涵
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海洋
才能在沙滩上安眠
加农炮要飞掠上空多少次
才会被永久地禁止
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飘荡
一座山能够经存多少岁月
才能被冲向大海
而那些人要活过多少年头
才被容许自由、自在
在一个人多少次回首之后
开始假装不理不睬
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飘荡
一个人究竟要举望多少次
才能真切地看到天际
然而一个人要有多少耳朵
才能聆听人们的哭泣
但是到底要丧生多少性命
他才醒悟太多人死去
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 飘荡 ...
Blowing in the wind
Bob Dylan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 balls fly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How many years must a mountain exist
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How many years can some people exist
Before they're allowed to be free
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How many times must a man look up
Before he can see the sky
How many ears must one man have
Before he can hear people cry
How many deaths will it take
'Till he knows that too many people have di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鲍勃 狄伦
译: 张崇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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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夏朗的望远镜》
星期三 十月 12, 2016 3:14 pm
(阅读)张楚《夏朗的望远镜》
独生子女时代的精神分析
《夏朗的望远镜》(《上海文学》2011第5期)实际上是一部社会问题小说,它正视了独生子女时代的精神问题,作者巧妙吸收魔幻小说的手法,使该作有了更加丰富和飘逸的艺术气质,虚实结合使这部作品具有了独特的韵味。
作品揭示了生活卑微琐碎的一面,同时也呈现了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浪漫冲动,一种失败之美令人回味无穷。青年夫妻的二人世界本不成问题,他们相爱,浪漫、单纯,过得一帆风顺,无忧无虑。但双方老人的介入使问题复杂化了,其潜台词便是,女婿当儿子使,四个人的养老将要由两个年轻人承担。这也不是问题的实质。症结其实在于两代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它导致了激烈的冲突。女婿夏朗与岳父方有礼之间的冲突,源于代沟。大到性生活,小至烟灰缸的位置,岳父大人对年轻女婿的要求苛刻却又合乎传统礼仪。按道理说,方有礼为夏朗夫妻买了房子,帮他们照看小孩,洗衣做饭,照顾不可谓不周到,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但终究落了个吃力不讨好。老人不能理解年轻人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方式。
夏朗的望远镜实际上是一个象征性符号,它代表着独生子女精神世界中浪漫的部分。岳父三番五次收起望远镜与夏朗固执地架起望远镜,成为世俗与浪漫两种生活方式和精神追求的象征性表达。小说令人惊异的地方就在此处,它以一种突然腾空而起的方式,将本来俗不可耐的世俗生活的叙述,转向高蹈飘逸的书写。这当然是才华,也是作家强大精神追求的外溢。在翁婿二人的斗争和较量中,女婿夏朗节节败退,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浪漫追求。然而,小说并没有放弃这种可贵的精神层面,它以一个女精神病患者对夏朗的迷恋将这种追求安全地转移了。
《夏朗的望远镜》
张楚
(选自《上海文学》2011年第五期)
一
夏朗跟方雯以前不熟,上班不过三两年,又都在下面的分局,所以说,虽然在一个单位共事,也只是开全体会时恍惚打过照面。说没印象呢,是假话,这姑娘烫一头黄金卷,煞是扎眼,瞅人时左顾右盼,用同事们的原话说就是:“这姑娘呀,眼贼着哪。”说印象深呢也是假话,他极少想起她,或许偶然想起过?可即便想起,恐怕也只是似笑非笑一张脸,眉眼如何倒不是很清楚。说起来,他跟她的事还得感谢单位。如果没记错,那个夏天极少下雨,即便下了雨,也只是鸽子粪那样稀稀拉拉的几泡。也就是在那个瘦骨嶙峋的夏季,他们在市里足足蹲了一个半月。
事情是这样的,省里新来了位姓李的局长。关于这位局长,传言甚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凿,他上任之前,曾是省委书记的贴身秘书。这个秘书和一般秘书不同,很有些脾性。据说在省会,他开的9999牌子的奥迪,遇红灯从来不停。某一天,一个新来的警察截了他的车,他摇下车窗,一口浓痰就朝小警察啐过去。当天下午,那位刚上了两天班的警察就被调离了。对于新局长的到来,市局的领导们都暗暗捏了把汗。上任不久,李局长就要求全省系统上马一个新程序,把往昔十年的纸质文件全部录入电脑。为防差错,市局要求县局遣派的精英一律市里集合,统一录入数据。所谓精英呢,无非是那些刚毕业、懂英语、尚未来得及拉家带口的单身男女。
夏朗跟方雯分在一组,每天下午两点开始录数据,一直录到晚上九点。这七个小时,除了晚饭那顿自助餐,除了上厕所、喝水,所有人员均不能离办公大厅半步。夏朗屁股瘦,却最坐得住,不像别的同事,譬如那个二百三十斤的刘振海,每隔半个时辰就溜到外面吸烟。那天,他甚至带了烤羊腿和啤酒,时不时啃灌两口,呆头呆脑四周环顾。夏朗就笑,觉得领导把这样的同事派来,犹如让金凯利去演爱情电影,而让尼古拉斯.凯奇去演喜剧片一般。
那天录完数据,几百号人嗡嚷嗡嚷从厅里涌出,堆挤在电梯口。夏朗鼻子里全是汗臭味儿,忍不住打个喷嚏。不想一口痰就喷上手背,去摸手绢,却没摸到。脸红之际,身旁就伸过来一只水嫩的手,顺势把张湿纸巾搭上他手背。他一侧头,却是方雯。方雯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说了句什么。也许她声气本来小,也许是嘈杂声太大,总之夏朗并没听清她嘀咕了什么,便愣愣瞄了她看。她随手指了指楼梯,似乎怕夏朗还未意会,干脆将手捂住他耳朵。瞬息他就闻到了香水味儿,犹如干草暖香,胸口不禁荡了荡,依稀听方雯说:“陪我一起走楼梯吧,夏朗。”
说这话时她嘴唇似乎触到他耳廓,也许已然触到?他忽就明白了吐气如兰是怎么回事儿。更让他意外的是,下身怎么就硬了,不是一般的硬,简直要将衣裤破开。为掩窘态,他双手捂着下体,随了方雯穿过一具又一具热腾腾的身体。日后忆起那日,觉着他和她,仿佛是逃荒的难民中两个心不在焉的人,在膨胀的饥饿感和对食物的无限热望中,内心反倒升腾起一种氤氲的、酥软的暖。这的暖,让他穿越众人随她行进时,一直仿若踏在云霄之上。后来,这个小男人和这个女人顺着楼梯一阶一阶缓缓着走。楼梯没亮灯,每上一层,夏朗先把灯打开,回头看方雯一眼。方雯就朝他笑。笑得不甜,也不冷清。
“夏朗啊,你饿了没?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方雯在转角处停了,抱着胳膊肘说,“我好想吃烤鸡翅。”她咂摸着嘴,不光咂摸着嘴,甚至伸出舌头俏皮地舔了舔嘴唇,“我最喜欢印度的变态鸡翅了。”
“哦。”
“你喜欢吃变态鸡翅吗?”方雯道,“喜欢辣口吗?”
“……都行吧。”
“你喜欢看电影吗?”方雯又说,“今天晚上好像是《少林足球》呢。吃完鸡翅我们就去看电影吧。听说赵薇在里面演一个丑女。不过说实话,我从没觉得赵薇好看过。一双贼牛眼多吓人啊。”
那是夏朗长大后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里人不多,也不少。方雯买了两包爆米花,随手递给夏朗一袋。关于那天的电影,除了爆米花的甜,夏朗已没任何记忆。他只记得走出电影院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身上忽就粘了些莽撞的飞虫。坐上出租车时,方雯突然让司机停一下,然后径自下车。夏朗看着她站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抻了抻连衣裙。她穿了件连衣裙,连衣裙有点瘦。
方雯回来,塞给他一盒香烟,大大咧咧说:“我知道你抽烟,可今儿晚上你一根也没抽。没事的,你抽吧,我不介意。”夏朗手里攥着香烟盯着方雯,方雯就眨着大眼笑。夏朗点着一根,方雯问:“烟抽起来是什么滋味?”夏朗就说:“苦呗。”方雯问:“你为什么抽烟?我大学里的男同学,很多是失恋才抽的。他们管这叫恋爱后遗症。”夏朗只呵呵笑。方雯沉默一会儿,突然从他手里把香烟捏过去,狠狠吸了口,又急着吐出,慌忙插进夏朗嘴里。夏朗听到她嘀咕道:“难抽死了。我爸身上就老是这种烟草味儿,隔着两米都能闻到。”
那是夏朗第一次听方雯说起她父亲。当然,他并没有问关于她父亲的任何问题。后来在市里的那段日子,他单调无味的单身汉生活因为和方雯的那场电影有了很大改观。他再也没去跟男同事们玩扑克牌或者喝酒,也没有一个人到网吧里上网聊天。他的业余时间全给了方雯,或者说,方雯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全给了他。他们去专卖店看衣服,去上岛喝咖啡,去大钊公园散步,去百老汇电影院继续看那些永远记不住情节的俗烂电影。有天晚上,从影院里出来时,方雯提议去参观理工大学的地震遗址。那栋遗址本是座五层楼的图书馆,二十多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地震让它由五层变成了三层,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两层直接就沉到了地表之下。为了纪念那场地震,政府特意批准把这栋楼保留下来。
夏朗并不想去。两个人跑到幽灵遍布的废墟,想想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可方雯并不这样认为。她笑着威胁夏朗说,如果不跟她走一趟,就“休”了他。夏朗只得怏怏随了她去。月洗高梧露沾幽草,他们在废墟外面怯怯站了会儿,方雯就从防护栏上近乎勇猛地蹿了过去。夏朗张了张嘴,随后蹑手蹑脚爬将过去。两个人没拿手电筒,也没带打火机,萤火坠墙阴,就在黑黢黢的废楼里慢慢走。走着走着,一条黑影忽从里面闪出。方雯尖叫一声,顺势扑到夏朗怀里。不过是只寻食的野猫而已。夏朗颤抖着紧抱住她,她温热的乳头死死贴着他的胸脯,大腿根则顶着他私处……两人在废墟里笨拙地躺下去,躺下去时还胡乱抱在一起,仿佛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他们,无非是多年前在图书馆幽会的一对情侣。
那是夏朗第一次跟女人最私密的接触。他还记得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时,方雯掸了掸自己的裤子,从背后揽了他的细腰。他听到她用一种犹疑的、淡然的声音说,等这个礼拜回家,他必须跟她去见见她父亲。夏朗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转过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对她说,他当然要去拜见她的父亲,他不但要拜见她的父亲,还要去拜见她的母亲。说这番话时,夏朗一双手还死死攥着她蜂蜜般滑腻、柔软的乳房。
二
方家对第一次来访的夏朗礼遇很高,不但买了大闸蟹东方虾,还特意将方雯的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一并请来。方家住在城乡接合部的一处平房里,三大间,还有厢房,院落里的小白菜翠绿多汁,劈好的松木码得比麻将牌还齐整。县城里像这样独门独院的平房已不多。方雯母亲和方雯长得像姐儿俩,虽老了,可一双湿漉漉的眼左转右旋,似乎要滚将出来。方雯父亲矮矮胖胖,犹如尊镀金的弥勒佛,老眼弯着,仿佛满世界的欢喜事全降他身上一般。那顿饭吃得有点闷,夏朗并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见了方雯那帮密探似的亲戚也不热心。妇女们全然在厨房忙碌,间或听到她们近乎疯狂的爆笑,似乎这个明媚的初秋,夏朗的到来让这个有些寂寥的庭院突就添增了暖暖的生气。
方雯父亲只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后来去厕所路过厨房,夏朗才发现,原来他是在厨房。这个未来的岳父戴着顶雪白高耸的帽子,系着条拖到地面的蓝围裙,正在做油焖大虾。他神情甚是专注,脸膛被炉火映得饱胀红润。方雯站他身后,时不时拿毛巾替父亲擦拭汗水。他的样子太像电视里参加金牌大厨比赛的厨师,或者说,他比那些人更像个厨师。
那顿饭吃得漫长精细。方雯母亲不停地给夏朗夹菜,又不停地给夏朗倒酒。夏朗上大学时有个绰号,叫“一盖死”,也就是哪怕喝上一酒瓶盖的白酒,就不知道是如何死掉的了。所以夏朗很计较,没多喝,怕初来乍到就现原形。可方雯的亲戚们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们热忱地劝酒,仿佛他们的满心欢喜只有通过酒水才能释放。夏朗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喝下去了。这时方雯父亲说:“夏朗啊,你别光等着你叔和你姑父敬酒,你也主动点,敬敬长辈们啊。”夏朗说:“哎……我实在是喝不下了。”本想解释一下,却不知从何谈起。方雯父亲淡淡扫他一眼,不再瞅他,而是和亲戚们谈起了最近城里发生的一起谋杀案。
夏朗的父母对这门亲事倒没什么意见。他们对他所有的事都没意见。这么多年来,他们没骂过他,没打过他,他们都信奉“好孩子是表扬出来的”道理。不过母亲倒有个提议。母亲有提议是正常的,她退休前在一所小学当了三十年校长,什么事都讲究规章制度。她说,最好找个媒人才显得名正言顺,不能让旁人说起来,两个年轻人在市里不好好工作,光忙着谈情说爱。于是夏朗和方雯就忙着踅摸两家都认识的人,踅摸来踅摸去,还真就找到一个人。这人姓司马,老婆跟夏朗母亲是同事,而他则跟方雯父亲是同事。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司马跑了趟夏朗家,又跑了趟方雯家,这亲事算是订下了。
按照桃源习俗,亲事订下后要“踢门槛”,就是女方到男方家吃顿饭,男方给女方些彩礼钱。县城不像村里,村里的“踢门槛”钱,最少也要一万零一块,要的是“万里挑一”的意思。老校长给了方雯一千零一块,方雯大大方方接了,又接了老校长的一枚金戒指。
老校长和丈夫在厨房忙活,夏朗就和方雯在房间里呆着。亲了摸了,再也不能干点别的。夏朗就说:“我带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不等方雯询问,就牵着她爬上顶楼,然后指着一架仪器问方雯:“知道那是什么吗?”
方雯盯着仪器,久久才说:“望远镜吗?”
“天文望远镜。”夏朗说,“我这个是博冠探索者经典版,花了三千多块钱呢。全桃源县恐怕也只我这一架。”
“这么贵?”方雯问,“能看多远啊?能看到织女星吗?”
夏朗笑了,说:“你的这个问题,就好像有人看见显微镜就要问,这台显微镜能看见多小的东西?能看见细菌吗?有人看见了一支枪、一门炮,就要问,这支枪、这门炮到底能射多远呢?这样的问题都是不科学的。评价望远镜的标准不是能看多远,而是看其极限星。我们的肉眼就是一台光学仪器,可以看到二百二十万光年以外的仙女座大星云,但是看不见距离地球四点二光年的太阳系外恒星比邻星。所以,说一个光学仪器能看多远是没有意义的。”
方雯讪讪地说:“你方才说的这番话,我一句都没听懂。”
夏朗说:“不懂没关系,我慢慢教你。你会迷上星云的。”
方雯打着哈欠:“算了吧。我对宇宙一点兴趣都没有。”
夏朗嘻嘻笑着:“我知道你对啥感兴趣。”把她身子扳过,揽自己怀里。在这个时候,哪怕他能观测到一艘UFO,怕也不会去看了。
吃完饭方雯就走了,不过,走了没多久就打电话过来。她犹豫着说,回家后,她遭到父亲一通埋怨,不该收那一千零一块钱。夏朗顿了顿说,是不是……伯父嫌钱有点少?我妈也问过别人,县城里边,大体是这么个数。方雯说,你想哪儿去了?我爸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你也太小瞧我爸了。他不是嫌钱少,而是怪我根本不该接这笔钱。
夏朗就闷闷地问:“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方雯说:“我爸的意思是,他不是往外卖女儿,既然不是买卖,干吗要收你们家的钱?两人你情我愿,沾了铜臭就显得俗气。戒指我爸说就先留下了,等结婚那天戴。”
夏朗就说:“这……这合适吗?”
方雯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等着我,我这就给你退钱。”
夏朗说:“都这么晚了,退什么退啊,你先留着吧。”
方雯那边已挂了电话。
老校长在旁听了个大概,也没说别的。夏朗就说:“没想到她爸倒离钱物这么远。”
老校长拍拍他肩膀说:“傻儿子啊,怕不是这么回事吧?即便真想把钱退回来,也不至于深更半夜来退,你老大不小了……别把什么事都想得这么简单,要动动头脑。”
夏朗皱着眉头说:“这事难道还有多复杂?和尚头上的虱子嘛。”
老校长缓缓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过了半个时辰,门铃不停躁响,夏朗从猫眼里盯看着楼道里的方雯,不知要不要给她开门。
然而婚期还是定下了。老校长在县城边上也有六间平房,打算搬过去,把高层楼让给夏朗他们当婚房。夏朗没说什么。住平房有住平房的好处。退休的人除了傻吃海睡还剩什么乐趣?父母都是一辈子没什么爱好的人,不像有些老干部退休了去打门球,或者参加社区的秧歌队。老校长教了一辈子书,闲暇之余最喜欢的是做家务,每天拿了一块抹布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连马桶都被她擦得油光可鉴。父亲呢,在农业局干了一辈子统计,退休后就在家看电视,从凌晨五点看到夜里十二点。瘦小枯干的他最喜欢拳击比赛,北美四大拳击赛事, WBC、WBA、IBF、WBO,无一不让他痴迷,可拳击比赛不是天天有。通常夏朗起夜时,还会看到父亲躺在沙发上,强睁着一双眼看电视购物。要是他们搬到平房就不一样了,父亲到林业局上班前是村里的牲畜饲养员,他可以养点鸡鸭,当然,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养骡子养马养奶牛。母亲就更不用闲着了,偌大的院子,一块抹布肯定是不够用的,一双老腿肯定是不够遛的。老两口也做好了搬迁准备,拾掇了三两天,踅摸着哪天租了三轮车,把所有物件搬过去,再把楼房简单装饰,单待夏朗结婚生子。
那天夏朗正在上班,就接到了老校长电话。她语气有些犹豫,似乎即将要告诉夏朗的事让她颇为费解。她说,方雯的父亲方有礼今天到家里拜访了。方有礼说,他们家在县城还有一处新楼房,离夏朗家很近,他们平素在平房住习惯了,老胳膊老腿的,也不打算住,干脆让夏朗和方雯在里面结婚算了。他们只有方雯这么个女儿,把夏朗当亲儿子看的。“你怎么想呢?”老校长最后问道,“方雯没有跟你透过这件事?”
夏朗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啊。”
老校长问:“那你是什么想法?嗯?你是什么想法?”
夏朗沉吟着说:“我没有想法……”
老校长说:“如果你们结到他们家的房子里,是不是就有些倒插门的意思?”
夏朗说:“他们家就方雯一个闺女,什么倒插门不倒插门?将来老了,不还得我们侍奉?”
老校长似乎有些不满夏朗的回答,可即便不满,她也不会说什么,“哦,那你就等着当养老女婿,给他们送终吧。”
夏朗这才觉察出老校长话里有话。夏朗虽有哥哥,却在北京工作,一年中除了国庆和春节回趟家,平素忙得连电话也不晓得打一个。父母将来肯定是指望不上他的,哪天老得走不动路了,吃不下饭了,喝不下水了,拉不下屎了,无非还得靠夏朗这个老儿子。这也是当初夏朗大学毕业时,父母非让他考县城公务员的缘故。夏朗就商量着说:“那我们……还是在咱家房子里结婚吧。毕竟是家里的房子,住着踏实,硬气。是吧?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老校长沉默半晌,方才嗫嗫道:“哎……方有礼……刚才……将楼房钥匙留下了。他说,说……房子他们出,装修咱们管。”
三
到底是在方雯家的房子里结的婚。新房离老校长家不过三百米,仿佛方有礼当初买了这房,就知道女儿将来要嫁夏朗似的。装修那段日子,方家人一次都没有来过。
两口子每晚从镇上回来,都要跑到老校长那里蹭饭。老校长当是尽心伺候,每天换着花样吃。吃完两口子就回自己窝里,卿卿我我不在话下。一天事毕,夏朗心血来潮,衣服也没穿就拉着方雯跑上阳台看星云。夏朗让她看最亮的那颗星。方雯瞥了眼,夏朗憨憨地问:“你真的不喜欢那些星星?你看到的那些光,都是上万光年之前就发散出来的。”
方雯说:“真的啊?”
夏朗说:“有时候我老忍不住想,别的星球上是不是也住着像我们一样的人?像我们一样出生,像我们一样谈恋爱,像我们一样老死。或者他们的文明比我们发达,他们的那个星球上,根本就没有死亡这个说法。一切都是永恒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瑕的。”
方雯盯着夏朗说:“你真是个怪人。”
夏朗搂着她说:“如果有那样的星球,我们就搬过去住。”
方雯打着哈欠说:“这个礼拜天,陪我去美容院做护理啊。”
夏朗“哦”了声,眼却还是钉在望远镜上。
方雯的护理没做成。小雪至,县里已供暖,夏朗家的暖气管道不知哪儿出了问题,摸上去冰凉。两口子忙着找热力公司的人来修。等修好了已过晌。两口子坐沙发上,不晓得是去老校长家蹭饭,还是自己蒸点米饭。这时方雯朗着嗓子说:“夏朗啊,等暖气热了,我想把我父母接过来一起住。”
夏朗想也没想说:“好啊。”
方雯似乎有些吃惊:“你同意?”
夏朗说:“这有什么?你爸妈住平房,又要买煤又要生炉子,多费事。”
方雯笑着说:“你心眼真好。说实话,我想了好几天,也没好意思跟你说。”
夏朗捏着她鼻子说:“我心眼不好,你会嫁给我?”
方有礼两口子很快就搬过来。他们没有劳烦夏朗两口子,而是把亲戚们全动员起来了,有车的出车,没车的出力,没力的出主意,只一个上午,就将家当全部搬运过来,仿佛吉卜赛人大迁移一般。等夏朗下班回来,开门的正是方有礼。方有礼咧着大嘴“嘿嘿”笑着,把拖鞋递给夏朗,又朝他老婆使个眼色,丈母娘就笑吟吟递过一杯普洱茶。夏朗从没受过如此礼遇,忙说爸妈你们客气啥?方有礼就把夏朗拉到自己身边,拍着胸脯说,朗朗啊,我们这不是客气,是心里委实高兴呢!四周的街坊邻居,哪个不羡慕我们找了个千里挑一的好女婿?你瞅瞅李福林家,空有四个儿子,可哪个儿子主动接他们两口子去楼房里猫冬?你再瞅瞅王秀峰家,为了养老问题,把俩孩子都告上法庭了!法庭啊!方有礼笑眯眯的眼睛突然就睁得铜铃那么圆,痴痴地看着夏朗。见夏朗张着嘴巴不知所谓,这才又嘿嘿笑起来,说:人家都说闺女是爹妈贴身的小棉袄,可我看哪,姑爷比闺女还亲!闺女要是贴身的小棉袄,姑爷简直就是一块心头肉!
夏朗慌忙着点头,又慌忙着朝给他脱外套的丈母娘笑。
这样过了一个来月,倒也没觉察出什么不便。晚上回了家,方有礼夫妇早把饭菜做好,热腾腾的,吃着也顺口;洗脚水早早烧好,端到沙发前;屋子以前一个礼拜收拾一次,这下方雯倒成了甩手掌柜,连墩布都不摸一下;夏朗找脱下的内裤洗时,却发现正被丈母娘用力搓揉……总之,家里突然像多了两个知寒知暖的保姆。这倒和夏朗在家里时不太一样。老校长虽宠夏朗,可夏朗的袜子、内衣都是自己洗。按照老校长的说法就是,贪婪源于每日所见,懒惰源于父母娇惯,一个男人不能娇气,要懂得自己的双手能干什么活儿,要懂得自己的双腿往哪里走。
夏朗是见不得别人好处的人。人对他好三分,他定会给人还十分,更何况这两人是他的岳母岳丈。那天夏朗从集市顺手买了两条香烟,回家时带给方有礼。方有礼笑眯眯地接了,瞅了瞅牌子,没说什么径直扔沙发上。
几天后夏朗去老杨家的小卖店买酱油,就碰上老杨媳妇。老杨媳妇嘴大,话碎,见了夏朗先寒暄几句,然后意意思思盯了夏朗,欲言又止。夏朗就说,嫂子你有话就说嘛,又没人用麻绳捆你的舌头。老杨媳妇这才伸过脖颈贴了夏朗说:“夏朗啊,你是不是前几天给你丈人买了两条香烟?”夏朗说是啊,你咋知道呢?老杨媳妇说:“哎,你这孩子,虽有孝心,却没用到正经地方。”夏朗狐疑地盯了老杨媳妇看,看得老杨媳妇不得不说实话:“前几天,有个老头过来,非要卖给我两条香烟,说是姑爷买的。我说这姑爷倒懂事呢。没承想他说:懂个屁事,寒心着呢。我们老两口贴心贴肺地伺候人家,做牛做马,人家也只是买了两条乡下人抽的劣质香烟给我。这种烟我是不抽的,便宜卖给你吧。又唠叨姑爷在财政局,挣钱比谁都多,没想到却这般小气,将来怕是靠不住的。”
夏朗听了老杨媳妇的话,竟不晓得如何回她。这两条烟委实不贵,可也不便宜,平日里自己也都抽这个牌子。没想到方有礼会嫌烟不好。嫌不好也罢,偏要说与老杨媳妇这种长舌妇听。心里难免乱糟糟,径自拿了酱油回家。又想起订婚前的那一千零一块钱彩礼,有点豁然开朗,分明是方有礼嫌彩礼钱少,故意找个由头,让方雯深夜送回,给他们家一点颜色瞅瞅……如是想着上了楼。看到笑眯眯来开门的方有礼,夏朗的心脏竟怦怦作力狂跳起来。
整顿饭也没说上三两句话。吃完夏朗就溜达到阳台上。他喜欢一个人俯在望远镜上,静观那些旁人看来司空见惯的星云。仰望黑暗苍穹中发着冷光的星束,他会静下来。近一年,他迷上了双子座的水母星云,除了在市里的那两个月,每天晚上他都要在望远镜里观测个把小时。那是一片妖异星云,一颗一颗的星星被层层雾状物质包裹、拍打、挤压,而那些星星,不是以往灰亮的颜色,相反,它们在涌动中发射出斑斓的光芒。是的,那种光芒只能用斑斓这两字来形容:瑰紫的、玫红的、杏黄的、瓦蓝的……最奇妙的是,那些颜色不是经纬分明,而是貌似混沌地纠缠一起,仿佛是一大块一大块被随意泼洒在一起的颜料,只不过,这颜料是流动的、光芒四射的……尤其是水母的一条根须上,有一颗星格外耀眼。他观测它至少有七八个月了。那是一颗蓝色的星,犹如玻璃球般透明,当夏朗特意观测它时,那颗星似乎知道夏朗在看它,闪得格外频繁……有时他会荒唐地想,没准那个星球上的某个人,也正拿着一架望远镜观测自己。
“还看啊?”
夏朗一激灵,却是方有礼。方有礼站在他身后,狐疑地看着他。
“是啊。怎么了?”夏朗的声调竟有些高亢。
“年轻人可不能玩物丧志啊!”方有礼说,“我们搬过来这段时间,你每天晚上都守着这个破望远镜,有意思吗?”
夏朗没有应他,而是呆呆凝望着他。他倏地恍惚起来,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叫方有礼的人到底是谁?自己跟这个肥胖、白皙、矮矬的老男人如此陌生,犹如隔着莫测的光距。以往的二十多年,县城这么小,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个人:宴席上,音像店里,大街上,花园里,广场上,公共厕所里,学校里,医院里,会议上,丧礼上……哪怕任一场合。而现在,他和这个曾经的陌生人住同一套房子,吃同一口铁锅,用同一张餐桌,蹲同一个马桶,原因只是,曾经躺在这个男人怀里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现在每天晚上都躺在他的臂弯里。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方有礼沉吟道,“你知道吗,夏朗,你太爷就是因为玩蛐蛐败了家业。”
夏朗点了点头,转身回屋。他走得慢。他并非故意走得很慢。走着走着,他突然忘了方有礼长什么模样。他惊讶地发现,如果不跟这男人面对面,他竟拼凑不出他的五官。夏朗忍不住转过身去看方有礼,没料到方有礼正目光灼灼地盯看他。夏朗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四
天文望远镜是被夏朗在厕所的壁橱里发现的。
夏朗没料到望远镜会被方有礼搁置起来。
他本来想和方有礼谈谈。这是他的私人爱好,就像赌徒喜欢麻将,瘾君子喜欢毒品,嫖客喜欢小姐,电影演员喜欢镜头一般。况且这个爱好并没妨碍别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觉得自己最好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若是他跟方有礼谈了,方有礼肯定会以为,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他不想被方有礼看成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他本来就不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他把天文望远镜重新摆到阳台,就匆匆忙忙上班了。下班回来,特意去看了下,望远镜仍在那里,这才放心。做这些事时,他有点莫名其妙地心虚,怕方有礼看到。可方有礼似乎并没留意他在干点什么,眼皮子也不抬地看《老人世界》。他眼睛并没有花,也没有戴老花镜,可仍伸着胳膊,把杂志支得远远的。夏朗就泡了壶碧螺春,给他恭恭敬敬端过去一杯。方有礼点着头接了,啜了一小口,这才说:“夏朗啊,年轻人要养成好习惯,什么东西都要放在固定位置,不要到处乱摆乱放。”
夏朗以为他在说望远镜的事,刚想辩解几句,方有礼倒先说上了:“以后上厕所,烟灰缸不要放洗手盆里。”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你不会拿个凳子,把烟灰缸放凳子上吗?”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烟灰缸从厕所里拿出来,要摆在茶几的左手边。”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我跟你都是左手抽烟,摆在右手边不得劲。”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接着说:“还有……嗯……那个什么……哦,对了,你上厕所时看的书,一定要记得拿出来。”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你这个孩子,我算是发现了,啥事不说清楚,你还真拎不清。”
屋内的暖气不是很热,夏朗额头仍出了细细一层汗。再去偷眼看方有礼,方有礼仍在看杂志。那页杂志他大抵看了半个多小时。
夏朗就说:“您呆着,我出去走走。”
方有礼就说:“雯雯啊,夏朗要出去走走,你不一块儿去吗?”
夏朗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她忙她的好了。”
出了门时夏朗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刚才说那些话,是不是怪自己又把望远镜搬上了阳台?可是,他为什么怕方有礼?他怕方有礼什么?可如若不怕,为何每次面对笑眯眯的方有礼,自己似乎都冒虚汗?说实话,这些日子来,方有礼的态度也发生了些改变。有些时日他没给自己拿过拖鞋了,别说是拿拖鞋,连平日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了。以前是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现在却是威严的,说一不二的……夏朗乱糟糟在外面转几圈,小风飕飕,不久又旋起细雪,他只得缩着脖颈怏怏回家。
回到家里,三口人正有说有笑地看电视,见夏朗开门进来,头也没点一下,仿佛夏朗在或不在俱形同虚设。方雯不停地讲着他们单位新近的一起桃色事件,一个良家妇女被一个派出所的男人给睡了,却不承想被睡上了脏病……听到精彩处,她母亲便“咯咯”爆笑,方有礼更别提,顺着话嗑添油加醋引出去,将几十年前小城的风流轶事抖出,再总结出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俚语。方雯呢,则忽闪着大眼睛频频点头,仿若她父亲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应该像虔诚的基督徒诵读《圣经》一般背诵下来。
夏朗一个人缩在墙角,看着这一家人被明亮的灯光映照,每人的脸上都焕发出如出一辙的气息。是的,如出一辙的气息:他们笑起来时,眉毛通通先神经质地一皱一展,然后眼角的笑意方略显刻板地流泻而出———似乎不经意间就饱含了一种优雅的蔑视;他们吃饭时,眼睛总是瞅着别人的饭碗,仿佛在享受食物时仍忧心忡忡,担心人家的饭随时吃完,他们若不及时给人添饭就显得他们没有教养;他们连剔牙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左手遮挡住嘴巴,兰花指一律跷起,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牙签,小拇指则压在左手小拇指下方,也就是说,两根小拇指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直角,硬硬地捅向旁人,当牙签在口腔里运动时,右手的小拇指就有规则地左右摆动,直角就变成了钝角,而他们的脸上,浮现的不是那种碎肉从牙龈里挑出来的快感,相反,而是一种肃穆得近乎哀伤的神情……
夏朗想和方雯谈谈。可谈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悻悻回了房,将被褥铺好。等方雯看完电视回屋,夏朗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报纸。方雯脱衣服脱到一半,方才发觉夏朗在看着自己,随手打了一下夏朗,说有什么好看的?夏朗就压着嗓子说,我们有多少天没亲热了?
那晚方雯情绪很好,方雯情绪很好的意思就是,她似乎也很想做点那样的事。他们有多长时间没好好做了?从方有礼两口子搬过来以后。也是,方有礼买的这套房,也有七八年,砖混结构,隔音效果奇差。每当夏朗想到隔壁就住着两位既善良,耳朵又无比机灵的老人,动作难免小下来。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潮湿怯懦的蜗牛,在方雯身上磨磨蹭蹭爬行,边爬走边竖起触角听着隔壁动静。可那一天不同,夏朗用力摇动着方雯,仿佛他们不是做爱,而是在上演一场生死肉搏战。方雯配合得很好,一会儿床头一会儿床尾,一会儿床上一会儿床下,喉咙里呜咽出类似哭泣的嘤咛声……夏朗气力就更大,一种强大的摸不到边际的快感从下身麻酥酥传至上身,简直让他麻痹。他下作地想,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隔壁的方有礼听见。当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念头,脸竟灼得厉害。冲刺行将结束时,夏朗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
方雯小心地扶住了夏朗的腰身“嘘”了声。夏朗听到方有礼说:“夏朗啊,你们屋子有管拉肚子的药吗?”
夏朗没说话。方雯问:“怎么了爸?”
方有礼说:“可能怪晚上吃的海螺,你妈跑了四五趟厕所了。”
方雯穿上内衣去开门。夏朗将被子盖上,茫然仰视着房顶,听到父女俩嘀嘀咕咕,翻箱倒柜。夏朗冷冷地想,药品柜不是在方有礼他们卧室吗?怎么跑到我们的屋子找药?再过些时候,方雯才哆哆嗦嗦小跑着进屋。夏朗说:“药找到了没?”
方雯说:“找到了。哎,人上了岁数就是记性不好,药明明在他们屋。”
夏朗还想问点别的,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下。方雯似乎也累了,没多说什么,不久传来细碎的酣声。夏朗把灯关掉,盯着屋顶在混沌的暗黑中渐渐清晰。他甚至看到上面粘着只死掉的蚊子。
下班后就不怎么爱回家了,而是跑到老校长那儿。老校长见到儿子很意外,说,你都两个礼拜没过来了,真是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校长很少拿这种口吻说话,夏朗就有些不好意思,说,妈,我是那样的人吗?老校长说,我看就是。你看看你,上班也有几年光景,按理说,朋友也该交了几个,哪能这样天天当闷嘴葫芦呢?老爷们儿,咋能没仨好的俩近的?
老校长的话倒很有道理。大学毕业后,跟天南海北的同学们还真就没有往来。别说大学同学,连发小间的交往也寡淡。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下班了也不像别的同事那样出去喝酒应酬,只在家里上上网,要么摆弄摆弄天文望远镜。他成了一个典型的宅男。
夏朗就盯着老校长说:“我从小不就这样吗?”
下个礼拜,夏朗还真就参加了一次网友聚会。那是帮天文爱好者。说是天文爱好者,其实不然。这些人是一个叫“被劫持者论坛”里的资深网友。所谓被劫持者,有个特殊含义,他们不是被人类绑架过,而是被外星人绑架过。也就是说,这些网友认为,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他们曾有过被外星人掠走的经历。他们是怎么被外星人绑架的呢?他们为什么被外星人绑架呢?他们在被外星人绑架后发生了什么故事呢?被外星人释放后他们有过怎样的心理波动呢?这些话题,就是他们在论坛上经常讨论的话题,并因有着这样特殊的、隐秘的,甚至是听起来有些悚然的历程,他们这个圈子的人联系格外紧密。
夏朗是偶然涉足这个圈子的。他的爱好是天文望远镜。他之所以在论坛里混了段时日,是因为他从来不信他们的经历。正是因为这种怀疑,内心那种想揭穿他们谎言的欲望愈发强烈,到最后慢慢演变成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他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被劫持者。本来他不是个会说谎的男人,可在那种奇妙又神秘的氛围下,他竟然成了一个标准的被劫持者:丛林、夜晚、从天而降的光柱、面目模糊的外星人、失忆、噩梦,这些标签被他轻而易举地贴到自己身上,况且,他对天文的知识让那些被劫持者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人。
那次聚会,也只限于市内的一帮人,说白了,就是五六个人。聚会的地点选在桃源县城的一个酒吧。和夏朗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那些人长相极为普通,如果不是他们聚会的缘由,没人会想到他们竟被UFO掳走过。主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斯文男人,他开宗明义地讲了这次聚会的原因和意义,并把这次聚会的主题定为“纪念物”。也就是说,被外星人送回来后,身体上有没有异常的地方……那天晚上,主持人先把自己的胳膊费力地从袖管里撸出,向他们展示了一个酱色疤痕,他说,被遣返后,他的胳膊上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个疤痕。这个疤痕的样子很平常,可是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听到疤痕里面传出微弱的电流声,是的,电流声,就像是因为电压不足导致灯管发出的那种“”声。他知道,那肯定是外星人安装在他身上的“窃听器”。那些外星人就是利用这种卑劣手段,测试他的脑电波,从而研究人类思维。另外一个被劫持者则强调他身上并没有被安装窃听器,可是,自从被遣返后,他经常失忆。他经常会想起一些人,又经常会忘记一些人,这常常让他在人际交往中陷入一种被动局面,比如,有一次他和他们局长走了个对面,可是当时他却真的想不起这个大腹便便的人是谁……
夏朗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言不发。当然,一言不发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这女人在灯光下显得白皙脆弱。她不时瞥两眼夏朗。当夏朗去瞅她,她的眼光并没回避,而是温和地迎上来,朝夏朗点了点头。那天,被劫持者相互留了电话。当那个女人把名片递给夏朗时,夏朗发现她有个很普通的名字:陈桂芬。
回到家里,夏朗还沉浸在那些人的故事里。比如叫陈桂芬的女人,她单独跟夏朗谈了自己的经历。她是在家里被外星人劫持的。她一直不明白,那道刺眼的光芒是如何穿透屋顶笼罩住她的,她十岁的弟弟当时就睡在她身边……她只记得当她醒来时,她仍在家里,只不过已昏迷了三天。她的家人都围在她身边,被她突然的苏醒弄得不知所措。她没发烧,也没任何疾病征兆,可她却昏迷了三天。让家人更惊讶的是,苏醒后的她已不会说本地方言,而是一口标准流利的北京话,是的,不是普通话,而是北京话。
一群神经受过刺激的人,夏朗想,他们肯定是受过伤害的人。想到“伤害”这个词时,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想到了方有礼。他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方有礼的房子里住下去了。
他要买一处自己的房子。他要把他的天文望远镜堂堂正正摆放在阳台上。
五
夏朗把买房子的想法告诉方雯时,方雯并没有马上赞同,也没有马上反对,而是想了想说:“我得问问我爸爸,看看他怎么说。”
夏朗说:“不用问了。这次买房我作主。”
方雯说:“你什么意思啊?”
夏朗说:“没什么意思。房子我们家出钱,不用你爸他们出。”
方雯撇着嘴说:“你犯什么神经!”
夏朗斩钉截铁地说:“新建的嘉华雅苑位置不错,在县城中心,离学校和医院又近,我们要买23层顶楼。这样观测星云就更方便。”
方雯说:“不管你在哪儿买房子,不管你买哪一层,我必须跟我爸商量一下。”
夏朗说:“有什么好商量的?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要什么事都麻烦老人家。他们操的心还不够吗?”
方雯说:“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嫌我爸我妈住这儿了?”
夏朗说:“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房子,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方雯没理他,直接走到客厅。夏朗很想知道方有礼怎么说,就跟在方雯后面。方有礼正坐着小马扎答题。方有礼有个癖好,就是答《唐山晚报》上的有奖知识竞赛题。他胃口很杂,无论是“共青团有奖知识竞答”、“人口普查有奖知识竞答”,还是“血液与健康有奖知识竞答”,他都踊跃参加。原因只有一个,这些竞赛都有奖品。多年前他偶然参加的一次竞答让他得到了一桶“金龙鱼”花生油,之后他的这个爱好就保留下来了。那天,他正在做“党建网开通一周年有奖知识竞答”,见方雯和夏朗一并走来,连忙问:“快点快点,这道题选哪个?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共同富裕的方针,体现了什么原则?”
夏朗和方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先吭声。
事后夏朗想想,那晚方有礼的反应还算正常。当他听完夏朗的想法,他把手里的报纸放在脚底下。他坐在马扎上,要比夏朗矮半截,看夏朗时不得不探着身子,向前昂着头颅。而夏朗俯视着他。他很长时间没正眼看过这个男人了。这个老男人的脸色似乎比以前更加润朗,颧骨处的肌肉像用胭脂抹了两抹,而宽阔的脑门则仿佛涂了厚厚的橄榄油。他那双眼睛没任何表情。这和夏朗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他原以为方有礼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愤怒,或者不屑,但是没有。他就那样前倾着一身肥肉,安静地盯看着夏朗。这反倒让夏朗有些不自在。夏朗只好紧绷着一张脸。他想他没有任何理由向这个男人屈服。他委实想让这个男人知道,他不在乎这个男人的感受,他并不喜欢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不想把这种想法大声说出来,可现在,他即便不说出来,这尊弥勒佛也应该能感觉到,他面对的并非一个他的信徒。
“你们看着办吧。不过,我丑话说前头,我手里并没闲钱,别指望我帮多大忙,”方有礼咳嗽了一通,轻描淡写道,“看来,呵呵,你们只有贷款了。”
夏朗记得方有礼说完后就去了厕所。方雯和他回了房。方雯开始什么都没说,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才问,你手里有多少钱?夏朗就说,这个你别管,首付我出,还贷咱俩一起还。方雯说,贷款的话,可不能影响我的生活质量,知道吗?蒙尼坦我得照去,兰蔻我得照买,阿依莲我得照穿。
夏朗就说,你放心好了,你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可没让你吃糠咽菜。
老校长听到夏朗要买房子的消息,很吃了一惊。她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想单独生活,她和老头子可以搬到平房里去住,完全没有再买楼房的必要。夏朗说,算了,你们即便住平房,这房子我也得买。老校长似乎从没见到过儿子这副执拗样,忍不住笑了,说:“这样吧,我跟你爸出首付,你们自己还贷,好不好?你哥呢,当初在北京买房子,我们也只是给他出了这些钱。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可不能对你太偏心了。”
夏朗就把老校长出首付的话跟方雯说了,方雯听了很高兴,赶紧去向方有礼汇报。夏朗就坐在卧室里吸烟。他知道方有礼是如何想的。方有礼肯定以为他拿不出钱,肯定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肯定在暗地里看他笑话。想到方有礼张皇失措的样子,夏朗心里竟有些微微的得意。过不多时,就有人悄没声地推门进来。夏朗以为是方雯,头也没抬地继续看书。“哎,看来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夏朗猛一抬头,却是方有礼站他身旁。他以为方有礼会说三道四,可是并没有。夏朗轻轻笑了一下,方有礼就沉吟着说:“夏朗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在床头吸烟,很容易着火的。要抽的话,在床头柜上摆个烟灰缸。你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没记性呢?”夏朗连忙点头称是,径直从床上跳下来去客厅拿烟灰缸。左腿刚迈到门槛,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可右腿还是径自跨了出去,而且这一步跨得尤其大。
翌日上班的时候,不承想就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女人的嗓门有点粗,有点沙哑。夏朗就想起来,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曾经被外星人劫持过的陈桂芬,就问有什么事儿吗?陈桂芬就说,没什么事儿,难道非得有什么事儿,才能给你打电话?说完陈桂芬先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夏朗问,是不是又要操持聚会了?陈桂芬说,没有,有的话我也不想去,感觉一点意思都没有。夏朗问,不是挺好玩的吗,怎么会没意思呢?陈桂芬说,哎,我觉得他们说得都不靠谱,你没感觉出来,他们所描述的,都跟美国科幻片里的情节如出一辙吗?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是看《4400》看得走火入魔了。陈桂芬这么一说,似乎就把自己跟那帮被劫持者给区分出来,而且话里话外还有点瞧不起那些人的意思。夏朗“嘿嘿”笑了声说,聚会嘛,无非就是图个开心,干吗还想要更多的东西呢?陈桂芬在那头沉默了会儿说,你说得没错,我们这样的人,能平心静气活着就不错了。夏朗就不知道怎么继续接话,在电话这头也沉默了片刻。陈桂芬也没说什么。夏朗能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喘气的声息。这样子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就说,没什么事我先挂了,我这里忙得很。陈桂芬说,好吧,我们改天再聊……其实,我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夏朗的好奇心就起来了,问说,要是有什么紧要事,但说无妨。陈桂芬就说,哎,一言难尽,等哪天我请你吃饭,我们慢慢聊。
晚上回家时,夏朗还在想着,这个叫陈桂芬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呢?那些外星球的人真的拜访过地球吗?他们真的对地球上的人很感兴趣吗?忍不住跑到阳台上摆弄起他的天文望远镜。冬日的夜空虽然繁星密布,却依然黑得让人绝望。从望远镜里看的天空,也并不比夏天看到的更广袤。看得久了,一条条幽暗、神秘的星河,似乎就在眼前荡漾起来,难免有些心慌,转身踱进卧室。方雯做了面膜,躺在床上想着什么。很少看到她这样安静地想心事。结婚也有半年多,夏朗并未觉得她离自己更近,相反,他对她似乎越发陌生。这陌生和身体上的熟稔互一相较,就觉得那距离愈发的深仄。他倒时常想起夏天的那个夜晚,他们去地震遗址的情形,他们如此亲密,依赖,仿佛世界上最美妙的时光,就是她转身搂住他腰身的刹那。夏朗的鼻子难免有些发酸,盯着方雯细细打量。方雯似乎也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一把将面膜撕下,拍拍床铺说:“夏朗啊,你过来坐。我跟你说件正经事。”夏朗乖乖俯到她身旁。方雯的手伸进他衬衣,恍惚摩挲着他的小腹。夏朗一把将她揽进怀里,问道,有什么事就直说,两口子哪里有藏着掖着的。方雯将撕下来的面膜揉巴揉巴扔到地上,说:“夏朗啊,我爸说了,他们也想买楼房,而且,他想把咱们对门的房子买下来。”夏朗没听太明白,问道:“什么?”方雯就说:“夏朗啊,我爸的意思就是,如果咱们买新房子了,他想跟咱们住对门。”
夏朗的嘴巴张得不是太大,但足够吞下一只拳头了。
六
夏朗有几天没跟方雯说话了。不但没有跟方雯说话,而且没有跟方有礼夫妇说话。他为什么想买房子呢,无非是想躲方有礼远远的。可方有礼似乎并不这么想。夏朗算是看透了,如果他们是磁铁,方有礼就非得当铁渣;如果他们是腐烂的苹果,方有礼就非得当苍蝇。他就是要当他们的影子,时时刻刻尾随他们,除非他们死了,变成了空气,方有礼才会在黑夜来临前自行消失。这么想时,一种空洞的、难言的哀伤从心脏一直涌到喉咙,迂回缠绕,让他吃不下饭,喝不下水。
当然,方有礼很正规地跟夏朗面谈了一次。他说,他手里还有些积蓄,他会替他们出首付,老校长那头呢,就不用劳烦了。那天晚上他之所以说没钱,是因为他的钱全在线厂里放高利贷,恰巧这些天,线厂由于经济危机,破产的就有四五家。他托人弄脸才将钱跟利息要出来,加在一起呢,也有三十多万。这三十万存银行呢,也是白存,眼看就要通货膨胀,还不如直接买房子划算,这些钱付两套房子的首付是绰绰有余了。两家住对门多好,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他们哄起来可就更方便。还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事儿呢?没有!说到这时,方有礼的脖子红了,腮下耷拉的一块肉轻轻蠕动,仿佛刚刚谋划的美好前景已让他激情难抑。
夏朗没跟方有礼说任何话。他能跟他说什么?他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总而言之,他绝不会把房子买在他们对门。方雯似乎没想到这一次夏朗如此强硬。她木木地看着夏朗,又扭头望了望她父亲,说:“夏朗啊,你到底是怎么了,犯哪门子神经?”
夏朗说:“我没犯神经。我只是想单过。”
方雯说:“我爸也没说跟咱们住一处房子啊。”
夏朗歪着头,不知如何作答,后来干脆说:“我也不想跟他住对门。”
方雯就怒了:“夏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除了摆弄你的破望远镜,还有什么狗屁本事!”
夏朗愣了愣说:“那你就去找有本事的吧。”
方雯说:“我怎么当初就看上你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一个朋友没有,一点情趣没有,你哪一点值得我喜欢?你第一次去我们家吃饭,都不知道敬亲戚们一杯酒!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
夏朗退后两步,看着方雯;又看看方有礼,方有礼垂着头;去看丈母娘,丈母娘将眼神硬硬移开。夏朗转身去收拾衣物,收拾完径直去开门。手握到门把手时,他想或许会有谁象征性地阻拦一下,那样的话事情不致闹得太僵。但没谁上前来拦他。他只好将门打开,然后“嘭”一声再将门关上。
老校长对儿子的到来并没说太多话。倒是老统计师煮些虾,跟夏朗喝了两盅,旁敲侧击地劝解他,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女的和男的啊,其实用四个字就全概括了,哪四个字呢,就是“北、比、臼、舅”。所谓“北”,就是男的跟女的背靠背,谁都不认识谁,缘分没到哇;所谓“比”,就是男人对着女人的背,追人家呢;臼呢,就是男的跟女的面对面,相互倾诉;“舅”就不用说了,男的跟女的结婚了,生下个男孩。天下的男女,无非就是这个过程。你跟方雯也不例外。有啥大不了的事,多想想你们在市里的日子,多想想方雯的好,让着她点。
夏朗真没想到喜欢拳击比赛的老统计师会说出这番话。也有些感慨。父子俩这么多年来,还没这样贴心贴肺唠过嗑。就说,他没有别的意思,他也不是不让着方雯,而是……而是……老统计师就问,而是什么呀?你在家里住两天,就给我搬回去。
夏朗一直在家住了一个多礼拜。这一个礼拜过得倒舒心,想干点啥就干点啥,不用看方有礼嘴脸。这期间陈桂芬给他打过一次电话,邀他出来喝茶。夏朗想了想,也没拒绝,拾掇拾掇去了。
夏朗去得早些,陈桂芬去得迟些。他从窗户里窥到陈桂芬从出租车里下来,然后一瘸一拐朝大厅走来。夏朗难免有些讶异,上次竟没发现这姑娘身有残疾。连忙小跑着出去,把陈桂芬搀扶进来。陈桂芬说,不用搀我,我好着呢。等落了座,夏朗竟有些羞赧。长这么大,除了方雯,他还真没跟别的女人约会过。陈桂芬似乎也瞧出他有些拘束,笑着说,你的样子,倒真像个小孩,男人沾些孩子气,就显得特单纯。夏朗咧嘴笑了,说,还单纯呢,说结了婚的男人单纯,简直就是骂人家。陈桂芬慢条斯理地说,确实如此,大部分男人上了班结了婚,都会染上酒色财气,眼神都变得浑浊,“就像……就像……”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就像河岸被冲刷后总要留下些垃圾和泡沫,可你不一样,你眼神特干净。你的眼睛还是一条干净的河流。”
夏朗就笑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看他。他想告诉她,他其实从来没有被外星人劫持过,他也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条没有被污染的河流。可是,看着陈桂芬充满期待的脸,似乎说什么都多余。陈桂芬点的是“宫廷大红袍”,待茶泡好,她就慌忙着起身给夏朗斟茶。夏朗从她手里把壶接过,小心着替她斟好,陈桂芬就若有所思地默默饮茶。夏朗有些不自在,就问,你上次打电话,到底想说什么事儿?陈桂芬一愣,说,哦,我感觉那些人,又要来了。夏朗知道她说的“那些人”无非就是外星人,笑着说,真的吗?你是怎么感觉到的?怕吗?陈桂芬似乎对夏朗戏谑的神态有些不悦,定了定神说,我老是心慌,老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可我根本听不清那人说些什么。夏朗就笑得更厉害,说,那些人不会是在警告你,2012就快到了吧?陈桂芬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她长了两颗洁白的虎牙,嘴角上撇时,苍白的面孔难免就透些朴素的活泼。夏朗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心里想的却是方有礼和他的女儿。陈桂芬突然说,你快回家吧,夏朗,今晚会有贵客给你带来喜讯。夏朗懒懒地说,如果真有好消息,下个礼拜我请你吃烤鱼。
回到家里,老校长正在收拾他的衣物。夏朗说:“我不会走的,妈。你要是硬赶着我走,我就去住如家快捷酒店。怎么,方有礼是自己来了,还是派说客来的?”
老校长说:“他们啊,派说客来的。”
夏朗问:“谁啊?”
老校长说:“能有谁?你们的媒人司马呗。司马这个人可不是白给的,真是口吐莲花指鹿为马。他真是可惜了,要是去教书,肯定都是全国特级教师了。”
夏朗说:“不管他口吐莲花也好,口吐乌鸦也罢,我才不吃那一套。”
老校长就摸摸儿子的头发说:“你呀,还真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可这回,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了。你知道吗夏朗,方雯怀孕了。”
七
方家人对搬回来的夏朗并没显出多热情,也没显出多冷淡,仿佛夏朗只是出了趟短差而已,该看电视的看电视,该做饭的做饭。夏朗四处转了转,这一转才蓦然发现,短短的一个礼拜,他们家已发生了诸多变化。那对皮沙发,以前摆在电视机对面,刚结婚时他特别喜欢和方雯挤在上面看电视,现在却搬到了窗台下面,而窗台下面的那条春秋椅,怎么就占据了原来沙发的位置;电视机罩是老校长买的,粉红色,上面绣着夏朗喜欢的多拉A梦,现在变成了橘黄色,上面绣着对俗气的鸳鸯;那盆葳蕤的巴西木,以前摆在金鱼缸旁边,透过鲜嫩的绿色,能看到黑玛丽在鱼缸里游来游去,而现在则搬到了缝纫机左侧……夏朗突然发现,现在他们家的样子,跟方有礼家的平房,已经没什么区别。夏朗站在客厅,木木地想,什么时候,方有礼再把房间的颜色变一下?他记得,那处平房的墙壁,一米以下全刷成了草绿,看上去就像医院的病房。
而那架天文望远镜,毫无疑问,又被方有礼放到厕所的壁橱里去了。
夏朗后悔回来得有些莽撞。看样子他们让司马请自己,并非出自真心。没准方雯怀孕的消息也是假的。他们只想把他骗回来,让他看看,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们过得有多快活,他们肯定又回到了方雯的少女时代,三口人其乐融融……夏朗犹豫片刻,拽出皮箱,把一件件衣物放进去。他想,对方有礼一家而言,他才是真正的陌生人。更有可能,他可能永远就是个陌生人。
这时方有礼过来了,随手递给夏朗一支香烟。夏朗僵硬地点了点头,接了。方有礼“嘿嘿”笑着说:“夏朗啊,你快当父亲了,我也快当姥爷了。看样子,这香烟哪,我们得慢慢戒了。二手烟对孩子最不好。”
夏朗的心就一软。
方有礼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才几天哪,怎么瘦了一圈?爸看着真是心疼呢。明天我去买些高丽人参,给你炖锅老鸡汤。”
夏朗没有吭声。
方有礼说:“方雯也瘦了呢。这怎么能行?怀孕的人了,最忌讳的就是心神不安。也是,你不在家里,她天天以泪洗面。”
夏朗的心又是一软。
方有礼说:“你能回来,我们真是农奴盼到解放军啊!”
夏朗仍没吭声。
就在这个时候,便听到方有礼老婆在厨房里吆喝:“开饭了!”
到了厨房,夏朗不禁一愣。桌上摆着一个生日蛋糕,蜡烛也点了。方雯把一盘螃蟹放上餐桌,笑着说:“夏朗啊,知道今天啥日子不?今天啊,是你生日呢。”
夏朗心里忽然腾起股细暖流。老校长是个稀里糊涂的人,除了小时候给他煮过生日鸡蛋,长大后倒从没正儿八经给他过过生日。夏朗也渐渐对所谓“生日”了无概念。方有礼一把将夏朗按在座位上,说:“今天啊,我们夏朗生日,方雯呢,也有喜了。高兴呐!方家有后啦!你妈跟方雯炒了几个拿手小菜,咱爷儿俩好好喝两盅!”
那天晚上,夏朗喝得连呕带吐。他怎么喝了那么多白酒?几杯下肚后头就眩晕起来。他看到方雯不停伸着舌头舔奶油,有几星不小心黏到了她鼻尖上,丈母娘笑眯眯地盯着盘红薯秧子炖南瓜,仿佛忆苦思甜。方有礼呢,宽阔的鼻翼两侧沁着亮晶晶的汗水,圆润的颧骨绯红,一张大嘴巴不停地啵啵地翕合。他听到方有礼说,夏朗回家就对了,夫妻哪里有隔夜仇?他听到方有礼说,夏朗以后可不能这样任性固执,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他听到方有礼说,房子我们还是买在一起吧,相互照应起来多方便,将来哪天我们死了,房子也是你的,你就让你的儿子接着住。他听到方有礼说,明天我们就去交首付,你该上班就上班,不用你操心呢。他还听到方有礼说,夏朗你的排骨掉衬衣上了,赶紧着拿抹布擦干净……夏朗只是不停点头,不停点头。他感觉自己正在听一个饶舌的上帝布道。他觉得这个肥胖的上帝是那么仁慈,那么亲切,他以前本想把他钉上十字架,现在是恨不得要跪下去亲吻他的脚趾了。他本来想跟方有礼说说天文望远镜的事。他想跟方有礼说,望远镜如果搁置起来,就不是望远镜了,望远镜如果不用来观测星云,就不是天文望远镜了。可到了后来,他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着水母星云里的那颗蓝色星星,很快就熟睡过去。
方雯怀孕期间,反应闹得厉害,连口水喝下去,也要翻江倒海吐个不止。夏朗在镇上上班,照顾起来不很方便,就特意叮嘱老校长多留心。三四个月上,方雯突然见了红,老校长急急忙忙给夏朗打电话。夏朗就坐了公共汽车心急如焚地跑回来。回来后给老校长打电话,没承想老校长说,方有礼已经骑着摩托车带方雯去医院了,她还在去医院的半路上。夏朗就打了辆出租直奔妇幼医院。在门诊部,气喘吁吁的他看到方有礼爷儿俩正静静坐在长椅上。
方有礼面色凝重地拔着腰板斜靠着墙壁,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方雯呢,脑袋病恹恹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地逡巡着熙攘人群。方有礼时不时地伸出手,摸一摸女儿的头发,嘴唇一张一合,无疑在安慰她。在一刹那,夏朗似乎就明白了什么。在方有礼眼里,方雯肯定还是个喜欢黏在他身上的七八岁女孩,她并没有长大,并没有成为人妇,也没有将为人母。她只是一只孱弱的、需要他来保护的小动物。那么,在方有礼眼里,自己又算什么?猎人,还是第三者?他呆呆站在那儿,并没有立即打扰他们。他觉得,让一个感伤的老男人安静地舔一舔伤口,享受一下消逝了的时光,无疑是种美德。
说实话,那段时间,夏朗似乎遗忘了他的天文望远镜。他哪里还有空去摆弄他的望远镜呢?他每天晚上要跟方有礼一起给方雯做饭,饭要清淡,还要不重样,今天竹笋糯米粥,明天海米玉米汤,后天木瓜牛奶羹。饭后要陪着方雯一起做胎教,听舒伯特的《小夜曲》,听儿童讲《格林故事》,还要听一个发音老是卷舌的中国人用英文朗读世界名著……方雯越来越胖,夏朗每日晚上抚摸着她臃肿硕大的腹部,仿佛一个穷人在看护着他唯一的宝藏。
八
孩子生下来已是芒种。带壶把的男孩。两家人甚是欣喜。方有礼迫不及待地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叫乖乖。夏朗也没说什么。不久,两处新楼也装饰一新,夏朗就带着老婆孩子搬进去,方有礼夫妇也随后搬到对门。老校长在夏朗家服侍了半月后,方有礼说,我的亲家母啊,亲家母,老夏一个人在家,你怎么能放心?嗯?听说他不会做饭,饥一顿饱一顿,万一落个胃病的根,该有多麻烦!他的前列腺炎和糖尿病,不是已经让他够挠头心烦的了吗?快回去吧,好好照顾老夏去吧。
老校长眯着眼瞅了瞅方有礼,他脸上貌似关切的神情让她不禁嘘叹一声。午后,她就夹着包裹三步一回头地回家找统计师去了。
方有礼夫妇呢,并没有住在对门,而是依旧和夏朗他们住一起。方雯奶水不足,晚上要起夜给孩子冲奶粉。夏朗方才知晓冲奶粉也是门学问。如果用开水沏,太热,奶粉冲后要凉一会儿,孩子嘴紧,定会哇哇大哭;如果用凉白开沏呢,奶粉又冲不匀,一坨一坨的,孩子喝着费劲。最好的办法就是事先把奶粉冲好,等孩子醒了,再用开水冲一瓶,两下混淆,不冷不热,喝着正好。为了保证方雯的睡眠,方有礼强烈要求孩子跟他们睡,说,他们老翻来覆去的,一晚上睡不上一两个时辰,不正是照顾孩子的最佳人选吗?就将孩子抱过去。这样,每天晚上,夏朗只听到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哭,然后是老夫妻噼里啪啦忙作一团的声响。捅一捅方雯,方雯睡得死猪般,鼾声连天。自从分娩后,她似乎就得了嗜睡症,蓬头垢面,眼老睁不开。
等孩子一周岁,又是来年开春,空气里到处荡漾着花粉。方有礼时常将孩子抱到小区里耍。夏朗那天休礼拜,跟着下了楼。人家见了孩子,都夸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肯定光宗耀祖,又夸方有礼说,你这个当爷爷的,有这么个孙子,老了肯定沾光啊!方有礼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孩子爷爷,我是孩子姥爷。人家就说,哦,肯定是孩子爷爷住在乡下,没空哄吧?姑爷姑娘还真是有福分呢。方有礼抱着孩子转身就走了。夏朗站在那里,觉得哪里似乎就不对劲了。
其实,老校长和老统计每个星期都要来上几趟,来也不是空手来,总要买几罐奶粉。可即便来了呢,也插不上手,孩子在怀里抱了屁大一会儿,就被方有礼急急抱将过去,嬉皮笑脸地说,这孩子认生,呆会儿肯定要哭闹呢。老统计粗粗拉拉,倒没什么,老校长听了却有些不是滋味。回家后给夏朗打电话说,天儿也转暖了,孩子也不小了,你们逢了周末,也过来瞅瞅。没听方有礼说吗,我跟你爸爸,都是外人呢。
夏朗就想带孩子去老校长家看看。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奶奶家。跟方雯说了,方雯撅着嘴说,又不是成年累月地看不着乖乖,有什么好去的?嘴上虽这么说,却也是去了。老校长见了孙子,自然眉开眼笑,虽然孙子还没长牙,仍做了一桌子菜,倒比过年过节要丰盛。还没等上桌,就听到电话响,接了,却是方有礼。方有礼说,孩子的奶瓶该换奶嘴了,要不要我送过去一个?老校长说,就别麻烦了,我这里准备了四五个,什么型号的都有。方有礼就叮嘱老校长,一定要用开水将奶嘴煮一煮。老校长说,这个不消说,肯定会用开水烫一烫的。方有礼又说,光烫一烫是不行的,谁知道出厂的时候,最后一道工序的工人是不是肝炎患者呢?千万得小心!一定要用开水煮呢!老校长说,老方啊,你就放心好了,我又不是没生养过孩子,不用你个大男人来教我。
没想到,饭还没吃完,方有礼就来了。用塑料袋裹了两个奶嘴,说是刚才去探望一个老朋友,就在老校长附近住,顺便来看看外孙。老校长板着脸没怎么理他。他就径自抱了孩子又亲又啃,仿佛倒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亲骨肉一般。夏朗在旁边看了,说不出的厌烦,当着方雯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可是即便说,又能说什么?
回家后,方有礼跟夏朗说,孩子这么小,是不能出远门的,有个着凉上火,可是天大的麻烦。春天风硬,最怕得的就是肺炎。夏朗说,有什么怕的,今天上午你不就带孩子出去溜达了吗?方有礼说,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我们不都是为了孩子好吗?夏朗说,我怎么跟你说话了?你还想我怎么跟你说话?我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方有礼这下就跳起来,拍着桌子嚷道:宽容?我要你来宽容?笑话!你娶了我的女儿,你住着我的房子,孩子我替你哄着,饭我替你煮着,你有脸跟我提宽容?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啊!亏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说话就这鸟毛水平!我们老两口累死累活做牛做马地图个啥?你竟在我跟前提宽容?你有这个资格吗?
夏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有看着这个浑身颤抖的老男人。当这个肥胖的老男人再次拍桌子时,夏朗突地就拿起暖壶狠狠摔到木质地板上。暖壶“嘭”地一声就碎了,碎片飞溅开去,一片片扎在夏朗脚背上,热水也汩汩流淌着,瞬间就将夏朗的脚烫得水泡连连。
九
夏朗在老校长家住了七天。统计师陪儿子去了趟医院,将碎片剔出。夏朗脚上抹了药水缠了纱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老校长没问个中缘由,也没催他回家。方雯倒是来了趟,不冷不热劝他回去。很显然,她对夏朗还有怨气,认为是夏朗的不是。如果不是夏朗的不是,方有礼怎么突然就犯心脏病了?要不是手头有速效救心丸,不定有个什么好歹。夏朗就跟方雯说,他想冷静冷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等他想明白了,就立即回家。方雯也没有强求,只是说,你个蔫巴肉心眼子,看着办吧。
这期间,夏朗出去喝了两次酒。一次是跟刘振海。刘振海到夏朗所在的分局当副局长,他是夏朗他们这拨人里提升最快的,听说他舅父是县里的人大主任。两杯酒下肚,刘振海就说,他找夏朗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叙叙旧,他们曾经共患难过,那年在市里录数据,如果不是好心的夏朗帮忙,他不定会挨多少批评呢;二是交交心,他刚来分局,对分局的人际关系不是很了解,想听夏朗掰扯掰扯,哥儿俩都是年轻人,惺惺相惜不戒心。夏朗就将分局鸡毛蒜皮张三李四的事说了个大概,谁跟谁如何的秉性,谁跟谁如何的关系。刘振海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等夏朗讲罢,他就盯看着夏朗。夏朗被他看得发毛,就说:“怎么,中邪了?”
刘振海说:“我没中邪。我是在琢磨你呢。”
夏朗说:“我有什么琢磨头?草民一个,屁民一个。”
刘振海说:“也是。你这样的人倒真少见,学历挺高,却愿意跑到县城当小公务员,人挺聪明,却对仕途不闻不问。你难道对自己的未来没什么规划吗?你难道没有自己的理想吗?”
“理想”两个字从市侩的刘振海嘴里出来,让夏朗不禁笑了。他边嚼着花生米边说:“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这样随性活着,不挺好?我干吗非要去追什么东西?”
刘振海说:“哎,你呀,真是个怪人。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像老和尚。”
第二次喝酒,却是在“被劫持者论坛”网友聚会上。本来夏朗不想去,可是陈桂芬打电话说,她很想见夏朗一面,她最近又有些新发现。夏朗眼前就浮现出她走路的样子,还有她微笑的样子。聚会是在市里举行的,规模很大,定在最豪华的“大陆海鲜”,来了不下二三十号人。夏朗就跟陈桂芬坐在一起。主持人将这次聚会的主题定为“异能的苦恼”。之所以有这样的主题,是因为有些被劫持者有了特异功能后,对功能的价值产生了质疑。有异能是好事,可那些普通人怎么看?他们会不会认为异能者对他们的生活构成了潜在威胁?就算异能者帮他们治病开药,他们会不会只把此举看成是异能者的自我救赎?
夏朗对这些话题没多大兴趣,而是跟陈桂芬说起了不久前的一次星云观测。他说,他在阳台上观测到了漩涡状星系。漩涡状星系就是“梅赛耶 51a”,与地球的距离为2300万光年,位于北天的猎犬座,是一个庞大的、与它的伴星系共存的螺旋状星系。这是宇宙中的一个非常著名的螺旋状星系。它和它的伴星系NGC 5195,非常容易被观测到,甚至用双筒望远镜都可以看到。“你知道它们像什么吗?”陈桂芬摇头笑了笑,夏朗就说:“它们简直就是一只巨大蜗牛。你见过蜗牛吧?漩涡状星系有一个紫色的壳,前端有一个细长的脖颈,只不过,它的头在往回看,在它眼部,有一团紫色的、耀眼的星体。跟人的眼神相比,这只蜗牛的眼睛,是非常柔和非常温顺的。”
陈桂芬很有礼貌地颔首,夏朗却有些内疚。他其实有一年多没摸过那架天文望远镜了,搬到新家后,他甚至不知道方有礼将望远镜放到了什么地方。更为内疚的是,他怎么就对陈桂芬信口开河地讲起螺旋状星系了呢?他以前可不是无中生有的人。可陈桂芬好像并不这么想,最起码,她倾听的样子很虔诚。后来,陈桂芬轻声细语地问夏朗:“你知道双子座吗?”
夏朗说:“当然知道。”
陈桂芬说:“那你喜欢水母星云吗?”
夏朗的心一颤,问道:“你也喜欢水母星云?水母星云离地球大概有五千光年,很近的。我曾经观测水母星云有八九个月之久呢!”
陈桂芬盯了夏朗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用一种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我在那里住过。”
夏朗看了看她,笑了,然后又看了看她,又笑了,最后咬着嘴唇问:“你去那里度假吗?你是坐 UFO去的,还是自己驾着热气球去的?”
陈桂芬很严肃地说:“你真想知道吗?想的话,我们去酒店接着聊。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事后想想,夏朗也不清楚怎么就随陈桂芬去了酒店。他那时还没喝酒,喝酒是到酒店之后的事。他们悄悄地从饭桌上离开,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他们也很顺利地就抵达了酒店。那是间豪华包房,灯光迷离。夏朗坐立不安地站在门口,想不通怎么自己就随陈桂芬到了那儿。后来,陈桂芬说,我给你变个魔术吧。然后,她抻下自己的丝巾,挡住了左手,郑重其事地朝丝巾吹了口气,当丝巾拿开,她的左手俨然就托着一瓶红酒,红酒的盖子已经被打开。陈桂芬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一手一杯,然后低一脚高一脚地朝夏朗蹭过去。
夏朗那天晚上一定是喝醉了。如果没有喝醉,他怎么就躺到那张柔软的席梦思上了?如果没有躺到柔软的席梦思上,他怎么顺手就把陈桂芬揽进怀里了呢?他不但将她揽进怀里,还剥光了她的衣服,不但剥光了她的衣服,还长驱直入进了她的身体。当他闭着眼睛闷哼一声,酒气似乎才隐约散去。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陈桂芬的身体竟然是淡蓝色的,她犹如修长的蓝色琉璃器皿躺在那里,淡淡的、迷离的光晕从她的脚趾流淌到她的小腹,又从她的小腹流淌到她纤弱的脖颈,他只好笑着问:“你为什么把全身涂满荧光粉呢?”陈桂芬并没有解释,只是再次将他的腰身扳过,贴着他的耳廓喃喃道:“你会永远记得我吗,无论我在哪一个星球上?”
翌日醒来,已然晌午。窗帘拉着,阳光散漫地铺满房间。夏朗似乎想起什么,慌忙着四处张望,却再无他人。匆匆从酒店跑出来,打车回了家。司机问去哪里。夏朗张口就说,桃源县嘉华雅苑,而后又昏昏沉沉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司机师傅说,嗨!哥们儿到了,你这一路,可睡得真香哪!
夏朗站在嘉华雅苑小区门口,踌躇半天,还是直接上了楼。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方雯。方雯“呀”了声说,夏朗回来了。没多久,乖乖就从屋里踉跄着出来,见了夏朗,“爸爸爸爸”地喊。夏朗眼睛湿了,一把抱了,拿眼角余光去瞥方雯,方雯正朝他笑。方雯说,快把乖乖放下,医生过会儿就给他输液来了。没等夏朗细问,方雯又说,孩子开始只是咳嗽,后来就发烧,吃了些感冒药,高烧还不退,到医院一查,是初期肺炎。输了四五天液,情况稍稍稳定,我们才带着乖乖回家,每天请医生上门输液。
夏朗就急了,大声质问方雯:“孩子有病了干吗不告诉我一声?”
方雯说:“你不是受伤了吗?腿脚不灵便。”
夏朗就说:“走不了你也该告诉我。我去不了,我爸我妈难道还走不了吗?”
方雯一愣,摆摆手说:“你添什么乱啊。有我爸在就够了,还麻烦他爷奶干吗?”
夏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驳她。这时方有礼就走了过来。这是那次吵架后夏朗第一次看到他。他哪里有得心脏病的症状?肥头大耳,腮帮上布满条条红绒。夏朗受伤后,他没去看过夏朗,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据说夏朗刚去了医院,他就心脏病突发倒地上了。
“你的脚……恢复得怎么样了?”
夏朗说:“挺好,没瘸。”
方有礼咳嗽了声,说:“哎,那天真是怪,我不冷静,你也不冷静。”又说:“你回来就好。你是家里的顶梁柱,缺了你,我们是连槽子糕也做不成的。”
夏朗看着他。他说话的样子很诚恳,夏朗甚至看到了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安和内疚。只好说:“也没什么大事。皮肉伤而已。乖乖呢,我看最好还是住院吧。在家里,还是心里不安稳。”
方有礼说:“儿科全是得肺炎的孩子。乖乖已经好得差不多,再呆在医院里,万一被二次感染,该如何是好呢?”
夏朗想了半天,才说:“随你的便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
十
方有礼夫妇在夏朗家一住又是两年。乖乖会学话了,乖乖长牙了,乖乖会走路了,乖乖会骂人了……夏朗一家人的日子全围绕着乖乖展开。方有礼两口子每天哄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岁,也没让乖乖全托,只隔三岔五送上一次。方雯呢,调到了县局的办公室,负责收发文件;夏朗呢,还在分局管微机,每天晨起搭公车,晚上六点钟才回家。像他这样的男人委实少见,烟也戒了,酒一滴不沾,从不跟同事洗脚泡KTV,朋友也没一个,除了单位就是家。他越来越瘦,穿腰围二尺一的裤子,眼角的皱纹也爬了不少,来办事的人员,年轻点的,都郑重地管他叫“夏叔叔”。听人家这样叫,他还是激灵了下,不过想一想,自己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有一天他去老校长家,老校长非要给他称一称体重,他就乖乖地站到简易秤上,老校长就愣住了。他就问,多少斤啊?老校长瞥他一眼,说,刚好一百斤……老校长犹豫着问,你最近没跟他斗气吧?
夏朗晓得母亲嘴里的“他”是谁。说,没。
老校长在他身后站着,泪就要落下。她听到夏朗说,我们处得挺好的,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其实,老校长倒是想跟夏朗说几件事。上个月她去看乖乖,买了几斤香蕉。老校长生性节俭,买的香蕉是处理的,皮儿有点黑斑。不承想乖乖见了,说,奶奶真抠门,舍不得花钱,专买烂香蕉。小跑着将香蕉扔进垃圾桶。老校长很上火,虽童言无忌,可孩子怎么知道什么便宜什么贵?无非是方有礼教的。老校长起身就走了,乖乖还追在身后说,抠门奶奶,不许来我家,不许来我家。上个礼拜,老统计去商场,刚巧碰到方有礼和乖乖,乖乖见了他,连声“爷爷”都没叫,方有礼也只是貌似威严地朝他点点头。老统计到家后跟老校长说,哎,这个孙子,是姓方呢,还是姓夏呢?
当然,这些话,老校长断不会说给儿子听的。他已瘦成一把骨头。
瘦成一把骨头的夏朗,觉得自己简直是进入暮年。如果没记错,他甚至很长时间没有和方雯亲热了。方雯好像也忘了这茬,晚上把乖乖哄睡了,她也就睡着了。有时候,夏朗呆呆地看着方雯,努力把她和几年前那个邀请他看电影的姑娘联系在一起,可是无论如何,这个方雯和那个方雯,都不能重叠。她比以前胖了,摸上去肉乎乎,再也没那种蜂蜜般的嫩滑。
至于方有礼,夏朗也没跟他翻过脸,不过,只要见到他弥勒佛一样的笑脸,心里就神经质地哆嗦一下。他不晓得这是怎么了。可也懒得去深究。做饭的时候,方有礼会让他打下手。如是辣椒炒肉,方有礼负责洗青椒,夏朗就负责切肉;如是红烧鱼,夏朗负责杀鱼刮鳞,方有礼负责下锅烹炸。他们之间配合得很好,也没有什么差错。开饭的时候方有礼瞥他一眼,他就急匆匆给丈人拿酒杯,再倒上上好的散白酒。临睡觉前,夏朗会烧上几暖壶开水,先给儿子洗脚,再给方有礼倒上一盆,将擦脚巾叠得方方正正,摆在旁边的凳子上。没有人非要他这样做,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流畅,犹如澡堂里的搓澡师傅见了客人,不用先问客人是否擦澡,只管先将毛巾洗干净,牛奶和盐放在手边一般。
至于那架望远镜,他真的找不到了。也许被方有礼拾掇到耗子洞里去了,反正,夏朗把那架昂贵的望远镜忘得一干二净。他也再没如醉如痴地观测过水母星云。他也忘记了那颗透明的瓦蓝色星星。有时他甚至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真的有过那么一架天文望远镜吗?自己真的在水母星云上观测过那颗会眨眼的蓝色星星吗……如果不是那天接到陈桂芬的电话,他几乎想不起来,他曾经真的有过那么一架时髦的东西。接到陈桂芬电话那天,夏朗正在擦皮鞋,先将乖乖的擦了,再擦方有礼的、岳母的,然后擦方雯的。等擦完了,才发现自己脚上的皮鞋干净得很,愣神的空当,手机响了。
“夏朗吗?你是夏朗吗?”陈桂芬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躁,“我是陈桂芬,我是陈桂芬!你还记得我吧?”
夏朗怎会忘了她。夏朗说:“是我。有什么事?”
陈桂芬说:“你现在能出来趟吗?我有些重要东西给你。”
夏朗看了看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方雯,说:“我现在忙得很。”
陈桂芬说:“我求你了,你抽空来一趟吧。”
夏朗压着嗓子说:“是不是那些外星人又来找你了?”
陈桂芬不说话。
夏朗就问:“你最近还好吗?”
陈桂芬说:“一点都不好。”
夏朗说:“我挺好的。他们要是真来逮你,你就赶快去公安局备案。”
陈桂芬叹息一声说:“这一次……我真的要撤了。”
夏朗“嗯”了声。
陈桂芬说:“其实,我从来没有被外星人劫持过。”
夏朗说:“我知道。”
陈桂芬沉吟着说:“其实,我不是地球人。我家在水母星云里的一颗小行星上。我这么远来地球,只是想看看你。”
夏朗不说话。
陈桂芬说:“我居住的那颗蓝色行星,是一个类似你们佛语中极乐世界的地方。我们从一降生就完美无瑕,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我们是永恒的。”
夏朗的汗流了下来。
陈桂芬说:“可我不喜欢那种日子,我特想知道,有缺憾的日子什么样儿。那一年,你老用望远镜观测我们星球,我也注意到了你。你不知道,我的望远镜比你的高级一亿倍,上面有一个HGU仪器。你信吗,我能看到你鼻翼两侧的粉刺黑头。”
夏朗说:“对不起……我该去吃饭了。”
陈桂芬哽咽着说:“我选择了一个跛脚女孩的身体作为寄主,而且我如愿以偿……那个晚上……我会记住。我在玲珑小区,你过来趟,我有件好东西给你做纪念。”
夏朗沉默了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果断地挂了电话,系上围裙,赶紧去做醋溜藕片。
方有礼出事,是吃完醋溜藕片的翌日。那天中午,乖乖非要一辆迷你赛车,方有礼就骑着自行车带着乖乖去超市。在超市门口,乖乖的鞋带开了,乖乖就说,老方老方,鞋带鞋带。方有礼蹲下给乖乖系鞋带。他这一蹲,就再没站起来,如果不是一个好心人将他送进医院,没准当时就死了。医生说,方有礼的脑淤血很严重,颅腔内大面积出血,即便度过危险期,以后怕也是不能说话走路。
将方有礼从医院接出来,正逢溽暑。夏朗和方雯将轮椅推进房间后,方雯就嘤嘤地哭起来。夏朗不晓得这是她第几次哭了,她的眼睛这段时间总是红肿着。就去瞅方有礼。方有礼坐轮椅上,更像一尊弥勒佛雕塑,只不过,他的老眼不会眯笑了,他的右腿跟右胳膊都被拴住,最倒霉的是,舌头也被拴住。他坐在轮椅上,嘴角流着黏稠的哈喇子,“啊啊啊啊”地嘟囔着什么。夏朗将新买的一块手绢围他脖子下面,然后久久盯着他。方雯就说,夏朗啊,以后要记得每天给爸爸擦身子、洗脚,要是擦得不及时,很容易得褥疮。说到这儿,又跟她妈一起号啕大哭起来。夏朗“哦”了声,将目光投向窗外。方雯就抽噎着说,你倒是听到没?他要不是为咱们操心费力,至于搞成这个样子?夏朗没吭声,径自走到阳台。七月的阳光暴晒着夏朗,直晒得骨节噼啪作响。
到了秋天,方雯听人说,县城有位老中医,治疗脑淤血有一套祖传秘方,颇为灵验,就给了夏朗地址,让他求偏方。夏朗就开车去了。老中医住在玲珑小区。这个名字夏朗听着怪耳熟,可也没往深里细想。
老中医很有些架子,留着白须,穿着白大褂,戴着副玳瑁老花镜。他问了问方有礼的病情,而后给夏朗开了两剂草药。夏朗付了钱拿药告辞,进了车刚想发动,怎么就瞥到“玲珑小区”的牌子,突然想起,陈桂芬似乎就住在这儿。想了想,就给她打手机。可打了四五遍,提示音都是“号码已经注销”。忍不住下了车,溜达到警卫室,问这里是否住着一个叫陈桂芬的人。
警卫是个邋遢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卡其布蓝衣裤,上面印着××机械厂的字样。他瞄了眼夏朗说:“你说的这个陈桂芬,是不是那个小儿麻痹症患者?”
夏朗说:“是啊。她不是住在这儿吗?”
警卫说:“是住在这儿啊。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
夏朗想了想说:“她什么时候搬走的?”
警卫就环视下四周,这才凑到夏朗跟前说:“她没搬走。”
夏朗就狐疑地看着他。警卫沉吟了片刻,这才低声说:“我跟你说了你也不相信。”
夏朗就笑了声说:“有什么不信的,难道她真被外星人捉走了?”
警卫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夏朗说:“你知道这件事啊?”
夏朗看着警卫的认真样,忍不住笑起来。
警卫叹息说:“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是一辈子不信的。那个东西真亮啊,比太阳还刺眼。叫啥来着?UFO?当时陈桂芬正跟刘老太太唠嗑,那东西突然就停在半空,一百来米高。大家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听到陈桂芬一声尖叫……然后……哎。”
夏朗出了身汗,忙问:“然后怎么了?”
警卫努了努腮帮子说:“然后,陈桂芬就不见了呗。那个UFO也不见了。”
夏朗傻傻地盯着警卫。警卫说:“刘老太太吓傻了,现在还住精神病医院呢。那天在现场的人,都不敢跟别人说这件事,怕那东西……把自己……也捉走了。”
夏朗半晌才说:“大哥啊,你可真会开玩笑。”
警卫瞥他一眼,就不再搭理他,闷闷抽烟去了。
夏朗开了车回家。说实话,长这么大,他还没遇到过这么不靠谱的警卫。他记得那天陈桂芬打电话,说有东西给他。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再说她搬到哪儿去了呢?这样想着驶出了小区,刚到主街,就接到方雯电话,她怏怏地叮嘱说,让他把草药放到惠康药店煎熬一下,刚才她去买砂锅,没有买到。“点真背啊!”夏朗听到她不耐烦地嚷道,“你早点回家!”夏朗“嗯了”声,将车开得更快些。
秋日晴空,似被涤荡过,大朵大朵白棉花浮着。夏朗想,自己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观测过星云了?改天一定要把天文望远镜翻出来,而且还要添置一个新的赤道仪。他早就想买了。秋天来了,所有的天文爱好者都知道,这个季节,正是观测星云的黄金时期。
创作谈:天外异客
张楚
前几天欧阳自远老师来鲁迅文学院讲课。他是著名的天体化学与地球化学家,中国月球探测工程的首席科学家,被誉为“嫦娥之父”,也是地外物质、月球科学、比较行星学和天体化学研究的专家。在课堂上有同学提问: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欧阳老师说,宇宙如此浩瀚,别的星球上肯定有生命,不过就目前来看,种种关于UFO和外星人的报道都是不科学、不真实的。
这大概是我听过的关于外星生命最权威的回答了吧?说实话,我对这个答案还是有点半信半疑的。我多么希望那些关于UFO和外星人的种种传言都是事实。可我又知道,一个写作者的胡思乱想和一个科学家的严谨公正一相比较,就像是孩子的梦境在一个成年人轻微的咳嗽声中瞬息破碎了。可是,我为什么又要偏执地对宇宙、对外星人抱以如此的兴趣和关注呢?这些年来,我几乎看遍了关于外星生命的所有科幻电影、纪录片,还买了《宇宙的起源》《宇宙爆炸的前三秒》之类似懂非懂的书籍。稍一反思,我觉得还是有缘由的:现有的世界———刻板的、想象力越来越贫瘠的、以金钱衡量人生的、人性越来越贪婪自私的世界让我感到窒息和厌恶,所以,我的潜意识里,总是企盼着异样的生命形式和情感出现,好将这个作茧自缚的世界撬开一个洞口,让我日益浑浊的呼吸更顺畅、更自由。
在《夏朗的望远镜》里,我安排了 “陈桂芬”这个角色。生活让夏朗本就平庸的生活变得更为艰涩和困苦,与他人精神对峙的挫败感让他丧失了一个男人应具备的棱角和幸福。我想让一个单纯的外星生命以一位女性的身份出现,将夏朗的生命火焰燃得旺盛些。可是,最后夏朗还是拒绝了“陈桂芬”的暗示和表白,也许,在他看来,貌似超越了我们想象力的事物都是虚假的、不可信的吧?所有陌生的情感、无可言说的猜忌和怀疑,都是不安全、无需计较的吧?
既然如此,那么,就让这个小男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存在吧,让他继续在无涯的生命里垂头丧气、略略挣扎、叹息和懊恼吧。最后,让这个灰尘般的生命以他自有的方式结束在地球上的旅程,变为泥土和新芽。也许,唯有如此,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才最真实、最可靠、最温暖———尽管这个过程如梦境般虚假和飘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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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灯
星期三 十月 12, 2016 8:36 am
文革时期一个年轻写作者的故事,他曾经与文学结缘,最终却离文学而去。是什么让他改弦易辙最终走向平庸?小说以朴素的语言,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暗藏人生隐喻。
江上明灯
叶兆言
1974年夏天,记忆中两件事都与电影有关。一是我母亲单位的年轻女演员李芳芳要去拍电影,一是父亲和王文斌一起写电影剧本《江上明灯》。李芳芳人长得漂亮,导演到剧团来挑女演员,一眼就看上了,立刻选中。
王文斌家离我家不远,也可以算邻居。比我大5岁,小时候5岁差距很大,感觉比我要大得多。他的弟弟妹妹是一对双胞胎,与我是同学,姐姐王武斌与我同班,弟弟朱武斌在隔壁班。因为异性双胞,两人一点都不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们只是奇怪为什么都叫“武斌”,后来才明白一个跟母亲姓,一个跟父亲姓。他家成分不太好,父亲当过国民党反动军官,因此很穷,我们学校下乡劳动,朱武斌不肯去,理由是他哥王文斌回来探亲了,如果要去农村,带走被子铺盖,他哥没办法睡觉。
王文斌与父亲一起写电影剧本的缘由很简单,他在安徽农村插队,写了一个故事,被某电影导演看中,鼓励他写电影。那时候,除了八个样板戏,能看到的电影非常少,新拍摄的国产片更少。看来看去几部外国电影,都是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颠颠倒倒。很多老干部已复出,邓小平进了政治局,四届人大正准备召开,形势一片大好。王文斌基本上不明白电影剧本怎么写,无知便胆大,粗粗写了一稿,导演看了,说,这不行,我帮你找几个人改改。于是找到了父亲。
除了父亲,还有个京剧团编剧老赵,有一段时间,经常在我家讨论电影剧本,剧本名字叫《江上明灯》,我曾经看过油印的征求意见稿,封面上几个美术字很醒目。俗套的英雄人物故事,情节很简单。有一天刮大风下暴雨,江面上的航标被吹走了,年迈的老支书为了过往航船安全,将小船划到江中间,手举航标灯为船只导航。
这样的故事要拍成电影,显然是个技术活。父亲很得意自己的编故事能力,觉得经过他加工和改造,故事变得越来越好看。首先老支书改了,改成年轻的美女书记,为什么李芳芳一下子被选中拍电影呢?还不是因为生得漂亮。其次,增加了阶级斗争元素,有好人,还必须有坏人,有了坏人才有戏剧冲突,才会好看。父亲的扬扬得意被母亲打断,她警告他不要忘乎所以,要提高警惕,1957年就是太自以为是,所以犯了错误,所以成了右派。母亲这么一说,父亲顿时不吭声。
母亲从内心深处讨厌老赵,趾高气昂地过来讨论剧本,总是在快吃中饭的时候。他倒一点不见外,该抽烟抽烟,该喝茶喝茶,饮酒吃饭,好像都是天经地义,都是应该的,不吃白不吃,不享受白不享受。谁让你们工资高,谁让你们高级知识分子,活该你们有钱,有钱就得共产主义。很快,王文斌也像老赵一样,烟酒茶样样都学会。习惯成为自然,只要是在我家讨论剧本,父亲就得乖乖地提供后勤保障。母亲背后跟父亲抱怨,说,难怪人家看不起你们这些拿笔杆子的,一天到晚正经事干不了,就知道蹭吃蹭喝,这叫什么知识分子?有句形容词一点都不错,这叫臭知识分子,够不要脸的!
我家保姆也在背后抱怨,要临时加菜,一顿饭吃上几个小时,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烟头,浓痰吐在了痰盂边上。结论是父亲做人太窝囊,太好说话,人家明摆着拿他当冤大头,就算是57年犯过错误,就算文革又被打倒,也不应该这么被人欺负。然而父亲觉得根本不算事儿,能工作就是最美好的,一个人只要能工作,能干与写作沾边的活,就证明人生还有那么点意义。说着说着,他又有些按捺不住得意:
“小王这个剧本,很单薄,非得是我给他出出主意才行。”
父亲最得意之处,原来故事中的阶级敌人乘小船去破坏航标,改成悄悄将拴木筏的铁链解开,让木筏顺流而下,把航标灯给撞走了。这样一改,坏人的故意破坏,也有个故意破坏的样子,感觉上要真实和自然。没想到恰恰是这改动,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江上明灯》一度接近拍摄,剧本一层层送审,有位领导无意中看出问题,说航标灯不是普通玩意儿,它象征着伟大光荣正确的党,象征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航标没了,江上明灯没有了,说明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潜台词藏在里面?航标作为指路明灯被木筏带走了,木筏是木头捆在一起,很容易引起联想,双木成林,这木筏会不会与林彪有关?眼下正在批林批孔,这电影很可能会是一株为林彪翻案的大毒草。
一时间,大家变得有些恐慌,老赵赶紧撇清这情节与自己毫无关系,当初他就觉得不妥,隐隐地觉得不太好,曾提出过疑义,是父亲坚持认为这细节巧妙,认为这细节更真实。母亲又紧张又生气,他这一撇清,等于把父亲推到了风口浪尖。王文斌很委屈,说,这不是明摆着不讲道理吗?母亲说,你小伙子年轻,不知道阶级斗争的复杂,不知道写东西有多危险,很多事都是不讲道理的,只要一上纲上线,问题就不得了,就会很严重,就犯错误。
父亲无话可说,眼睛瞪得老大,憋了半天,一开口便结巴:
“我们还、还可以再改。”
“改什么呀?”母亲不耐烦地说,“算了,别改了。”
父亲不甘心,说:“蛮好的一个电影剧本,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
这事说过去也就过去,毕竟不是文革刚开始,四人帮还在台上,邓小平是主持工作的副总理,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搞整顿。某种意义上来说,文革中的整顿,就是后来改革开放的先声。反正电影是不拍了,王文斌又开始写小说,仍然还叫《江上明灯》,将原来的剧本改成长篇小说。
王文斌有个女朋友叫阿玉,第一次见到阿玉,是他将她带来我们家。说起来很荒唐,这位女朋友,其实是别人的未婚妻。阿玉与王文斌在同一个生产队插队,早已是名花有主,已经和当地大队书记的儿子订婚。因为都是南京知青,她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看外国小说,听说我们家有很多藏书,一定要让王文斌带她过来。
阿玉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真的很漂亮,个子不高,人很白,小巧玲珑,头发有点棕黄,长得像外国人,大家给她起的一个绰号叫小洋人。我母亲对王文斌说,你这位女朋友很漂亮。王文斌乐呵呵不说话,阿玉十分大方地纠正,说,我不是他的那种女朋友,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她这么一说,王文斌立刻很尴尬,想笑,笑不出来,最后还是笑了。
阿玉说:“你笑什么,我本来就是有男朋友嘛。”
王文斌说:“我又没说你没有。”
父亲让王文斌抽烟,他连连摇手,说不抽烟不抽烟。父亲十分奇怪,说,怎么戒烟了?王文斌说他原来就不抽烟,过去要抽,也是学着玩玩。然后就瞎聊天,一起吃饭,打开书橱借书。父亲不在乎别人来吃饭,就怕别人跟他借书。很长一段时间,文革轰轰烈烈,他的书概不外借,理由很简单,借口很充分,这些书都是大毒草,都是封资修的黑货。到了文革后期,大家悄悄地开始读书了,有点上进心的年轻人到处找书看,父亲虽然心痛,找不到好的理由拒绝。
母亲便说我们家这位最怕别人借书,这是用刀子在割他的肉,有些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来帮他说。你小王今天带了女朋友过来,我们要给你这个面子,但不能多借,借两本,顶多三本,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王文斌看了看阿玉,阿玉说,好吧,我们只借三本,看完了再过来换。
这以后,过几天阿玉就会来换书看,刚开始与王文斌一起来,再后来,常常独自一个人就来了,来了也简单,只是认认真真找书看。渐渐熟悉了,会跟母亲聊天,跟父亲谈谈看过的小说,跟我却没什么话说,大约觉得一个毛孩子,跟他没什么好说的。那年头,很多知青回家探亲,都会赖在家里不回去,阿玉家经济条件好,有哥哥有弟弟,就她一个宝贝女儿,能在家里多住一天是一天。
我们开始知道阿玉的未婚夫在部队里当兵,是工程兵,已经入党了,很快要复员,一复员就准备结婚。知道王文斌曾经追过她,事实上直到现在,仍然还没死心,还在死皮赖脸地追求。知道阿玉对王文斌也动过心,她其实挺喜欢他的。知道阿玉母亲嫌王文斌家成分不好,嫌他家太穷。还知道王文斌第一次是怎么去阿玉家的,这可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有一年他们相约一起回南京过春节,在途中,王文斌嬉皮笑脸,说,新年里我能不能去你们家拜个年,见见你父母?阿玉很大方,说,你要来只管来,我们欢迎。不过我们家人不好客,很夹生的,他们要是对你不客气,我也没办法。当时是在长江的轮船上,从安徽回南京,都是坐船。图便宜,睡大统舱,人很多,船舱角落里有个痰盂,是有机玻璃的,看上去很脏,不过在当时,也算是一种很新的款式。王文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痰盂,说,我去你们家,总不能空着手吧。阿玉笑了,当然是空着手,我跟你就是普通朋友关系,你去我们家玩,干吗还要带东西呢?
两人聊着天,说东说西,王文斌突然起身,当着阿玉的面,径直走过去,将那痰盂端起来,看了看,拿到盥洗室,很认真地将上面痰渍洗掉。恰好水池边上有一小块用剩下的肥皂,反反复复一遍遍洗干净,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又将痰盂拿回船舱,放回原处。阿玉很吃惊,说,怎么成了做好人好事的雷锋?王文斌笑而不语,若无其事,不光阿玉吃惊,一船舱的人都觉得奇怪,都看着他。中国人有随地吐痰的坏习惯,在公共场所,谁也不会认认真真地往痰盂里吐痰。现在洗干净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使用过的新痰盂,更没人往里吐。快下船,王文斌从旅行包里拿出几张旧报纸,很细心地将痰盂一层层包上,包裹严实了,又腾出一个网线袋,将包装好的痰盂放进去,然后像拎着一个篮球那样,大大方方大模大样地下船了。
更为精彩的部分还在后面,正月初二那天,王文斌到阿玉家做客,所带的见面礼物,竟然就是这个痰盂。我们听了目瞪口呆,不敢想象,阿玉说她也觉得难以想象,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就这么肆无忌惮将公家财物据为己有?
“这玩意儿我们家现在还用着呢,我妈挺喜欢这个痰盂,”阿玉重提此事,仍然哭笑不得,“其实他完全可以空着手来,我妈又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不能把实话说出来。”
母亲觉得很好笑:“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小王,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阿玉说:“我也批评过他,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人穷志短,没钱又要想讨好你们家人,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了。”
父亲说:“这话不对,人可以穷,不应该志短。”
母亲倒是愿意理解,说:“也不容易,这说明小王为了你,什么事都敢去做。”
“其实我不愿意跟他,不是为了他穷,也不在乎他家庭成分不好,说老实话,我们家人也不是真在乎,主要是不赞成他写东西。”阿玉突然脸蛋通红,叹起气来,十分无奈地说,“我爸我妈都觉得写东西太危险,都觉得这行当不好,不安全,而且他写的那些东西,一点都不好看。”
阿玉这番话,母亲深表赞同,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信心全无,觉得这话是在说自己,简直就是冲着他去的。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6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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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四月 13, 2008 1:48 pm
问好,肖今!
肖今
星期日 四月 13, 2008 12:13 pm
又来喝酒了!可比咱家女儿红
主持
星期四 二月 07, 2008 1:11 pm
各位网友,新春快乐!
谢谢来访,继续关注!
黑色闪电
星期二 二月 05, 2008 12:12 pm
来看主持
久违了,春节快乐!
肖今
星期二 一月 01, 2008 3:29 am
呵呵,相信这是一个深深的老酒坛子!
祝新年快乐
秋天的枫叶林
星期日 十二月 23, 2007 11:27 pm
问好主持,圣诞快乐!
山城子
星期六 十二月 22, 2007 10:32 am
问好!
秋天的枫叶林
星期三 十一月 07, 2007 7:24 am
找来看戏来了。一直以为你这里戏特多。 
黄崇超
星期六 九月 29, 2007 7:28 am
祝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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