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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方伊的剧本《蒋公的面子》(下)
星期一 七月 17, 2017 2:30 pm
【舞台中间灯亮,茶馆变为时任道家,木桌不变,周围摆着四把木椅。墙上挂着一副字“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年卞从周:你家离修竹茶馆不远。我记得我到你家的时候,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卞从周拿着麻将盒上,敲门。时任道开门。老年三人下。
卞从周:时先生。
时任道:小山呢?
卞从周:夏先生路上饿了,先吃碗抄手,过会儿来。
【沉默。
时任道: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吃?
卞从周:我夫人的将令,不许我在街上乱吃。
时任道: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卞从周:立过军令状了。
【沉默。
时任道:楼之初呢?
卞从周:楼先生今早去成都了,老夫人病危。蒋公的宴席他是去不成了。(顿)时先生有什么吩咐?
时任道:小山吃对了,我这里就只有(学重庆口音)炒米糖开水。
卞从周:先生生活竟如此清苦。这哪里像是过年。
时任道:我不会卖文。有小山、壮翁在,我卖字也难得开张。靠教书,八斗学问也换不来一斗米,待客自然只能泡米花了。
卞从周:(指着墙上的字)这是……
时任道:卖字不成,且自娱。
卞从周:“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背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同是避乱寓居于蜀地,我辈不如杜少陵啊。
时任道:卞先生喜爱字画吗?
卞从周:喜爱,喜爱不起了。
时任道:想必收藏颇丰。
卞从周: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时任道:你的书籍、字画都存在南京?
卞从周:哎呀,不提也罢。我在蓝家庄房中的几万藏书,已皆为煨烬矣。带出来的几箱珍本也永沉扬子江底。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顿)国家罹难,几本破书算什么?
时任道:虽然如此,仍是爱惜如护头目。我比你还幸运些。我的藏书,大部分在南京家中,其余的,一部分在金大图书馆被毁;一部分随金陵女大迁出,一路丢失,仅剩下清儒别集十几种;还有十箱书寄到老家,由舍弟保存。老家沦陷后,舍弟带着这十箱书辛苦辗转到桂林,居然只丢失了一箱。现在,这九箱古籍还在桂林。
卞从周:那真是大幸啊。
时任道:但是,去年舍弟患疟疾离世,我的藏书就由他的独子保管。舍弟常年奔波,儿子缺乏管教。不久前,听说我这个“贤侄”,平日里只知道出入雀馆,还卖起了我的书。
卞从周:您打算怎么办?
时任道:趁他还没把我的那些书赌光,把那九箱书运到重庆来。
卞从周:好啊。
时任道:可桂林实在远了些,又是战乱之中。
卞从周:学校帮忙吗?
时任道:顾校长现在称病不出。
卞从周:找总务处。
时任道:找了,人家迟迟不回复。也是,这是私人书籍,学校为什么管?
卞从周:找教育部。
时任道:我不与他们打交道。
卞从周:没关系。
时任道:我不受陈立夫的人情。
【沉默。
卞从周:您这联多少钱?
时任道:这不卖。
卞从周:我有把扇子要写扇面……
时任道:你还有钱找我写扇面?
卞从周:我有稿费。
时任道:我忘了,你给《中央日报》写文章。我是穷儒穷到底,不像你还有生财的手段。
卞从周:生什么财?糊口而已。后方通货膨胀,奸商囤积居奇。这点稿费也快不够柴米钱了。
时任道:好歹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种文章我是不会做的。
卞从周:我也不会做。世事炎凉,人情冷暖倒见过些。我帮你在报纸上登条卖字的广告?
时任道:不必。登了也卖不出去。
卞从周:也是。(顿)现在报纸上的广告也没什么用。你在桂林有还有别的亲友吗?
时任道:问题就是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卞从周:你儿子……
时任道:我儿子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他养家的。
卞从周:尊夫人或许有办法,不妨和她商量。
时任道:她有什么办法。
卞从周:女人家的脑子比男人活。
时任道:没办法。
卞从周: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时任道:你办法多。
卞从周:我有什么办法?
时任道:你有办法。
卞从周:强人所难。
时任道:再容易不过。你去赴宴,在席上对蒋公说两句,解决了。
卞从周:啊。你说也一样。
时任道:不一样。你可是蒋家的西席,蒋公子的恩师啊。
卞从周:我只是……
时任道:在我这儿就别谦虚了。
卞从周:我去吃年夜饭,对蒋公说书的事。
时任道:哎。
卞从周:不去。
时任道:你想别的办法。
卞从周:我没有办法。
时任道:那就赴宴去。你今天就留在我家吃晚饭。
卞从周:这算什么?报偿?
时任道:地主之谊是要尽的。我让你办事,却连客都不请一次,卞太太岂不是要埋怨我。
卞从周:这事我可不会对她说。
时任道:也好。女人的神经最是不能刺激,很多事还是瞒着些好。
卞从周:女人的神经不能刺激,是由于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忍耐。她们瞒着我们的事比我们瞒着她们的事多得多。不幸做了对贫贱夫妻,凡事也只能她瞒我,我瞒她,都装着糊涂。不然,这等生活的重压如何挨得过去。
时任道:事瞒得了,票子瞒不了。每次发薪,一看到那些全新、号码连着的票子,就要抱怨这个月通货又膨胀了多少,下个月物价又要涨多少。
卞从周:若不是学生的活力,我也许早就走了。这贫乏的情形,好些人都耐不下。听说医学院又有一教授要离校。
时任道:校内书籍缺乏,设备缺乏。实验要么做不了,要么做了也得不到结果。既做不了实验,生活上又困难,耐不下也自然。
卞从周:我等都是啼饥号寒,那些助教更不用说。听说小余的太太前两天晚上兼差回家,在路上被人盯梢,吓得死活也再不肯去。
时任道:小余的太太?
卞从周:中文三年级,人称“尤二姐”的那个女学生。
时任道:这外号还真有几分神似。
卞从周:全校男生为之疯狂。
时任道:确是活泼漂亮。怎么竟被小余追上了?
卞从周:天天在胸前挂着佳人芳名在女生宿舍门前站岗。情书更不知道写了多少。小余的诗,写得也不错了。
时任道:而且还请得起电影和牛肉面。
卞从周:不错。年后考试一结束,小余就携妻离校去联大。那些男学生可要失落了。
时任道:他去联大?
卞从周:助教的工作本来就枯燥,不过是重复再重复,又总升不上讲师。他想去联大换换环境。
时任道:联大也好不到哪里。相较之下,中大的条件还好些。
卞从周:时太太呢?
时任道:她出去买菜了。
卞从周:今天晚上……你是早有准备啊。还有钱请我吃饭?
时任道:我不欠人情。
卞从周:愿赌服输,不欠人情吧。
时任道:今天留过饭,等事情办成,我就不再谢你了。
卞从周:有必要吗?我们不过是对政治的见解不同。
时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沉默。
卞从周:既然时先生好意留饭,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要回去告诉我老婆一声。
时任道:我老婆会去告诉的。
卞从周:我会在席上说书的事,说归说,事办不办得成我不能保证。
时任道:说很多都是明代刻本,我那本《文选纂注评林》可是初刻原版,难得的善本。文枢堂的《水经注》四十卷齐全,也很难得。还有元代珍本,清人手稿。其中,有鱼山先生的真迹……算了,说得太细致老蒋也听不懂,就说我那明刻《丁卯集》可是孤本,刊刻极精湛,极罕。
卞从周:啊,啊,我知道怎么说。
时任道:我二十余年节衣缩食,才有了那藏书十万卷,在南京,我敢说是无人能及。尽数毁去,已是剜心刺骨。那九箱书原本就是珍藏,如今更是珍中奇珍,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如果我有一点办法,我早就亲自去桂林剐了那个小畜生,把书运过来。
卞从周:我懂,我懂。几天不见,看着憔悴不少,估计就是为了这事吧。
时任道:书乃是我的身家性命。
卞从周:书可以再得,性命没了可不能复生。你的感受我如何不知呢?你问问身边,哪个没有千万藏书。小山先生的藏书楼也是有名的,不也是一颗炮弹就烟消云散了?他比我们都看得开。我还记得他刚接到书楼被炸毁的消息的时候,捶胸大哭,我从未见过小山先生如此,还担心他会出什么事。谁知道他去渡口连吃两碗牛肉面,回来就神色自若、行动如常了。怪吧,真怪,可也是真正的名士做派、魏晋风度,就是装的,也没人能比他装得更像。书是尤物,却也是身外之物。(看时任道没有反应,有些尴尬)听说先生正在看冯友兰的“贞元三书”。如何?
时任道:“贞元三书”?气死人。冯友兰这几年也不知道研究的什么哲学,思想混乱,前后矛盾。把北大的精神驳斥得体无完肤,竟然还说是“为北大寿”。他给北大的这份寿礼就是裹了糖衣的毒药。我正在写一篇纠正的文章,身为老北大人,我是绝对不能接受他的这种胡言乱道。
卞从周:先生的话未免过激了。我看了《新理学》,见解独到。
时任道:超脱实际谈真际,是观念论的见解。
卞从周:哲学确实是谈真际的学问,冯氏也并没有切断实际与真际的联系。
时任道:他说真理是属于纯真际的,难道还不是切断与实际的联系吗?
卞从周:你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新事论》中他的观点证明他并不是脱离实际谈真际。
时任道:那是他前后矛盾之处。他根本不懂唯物史观,他只是把唯物史观当做公式套用,这恰恰犯了机械与形式论的错误。把马克思的话断章取义,加以曲解,就变成了他的辩证逻辑。
卞从周:冯氏是对马克思的理论有所取舍,可是他的理论并不是没有道理。我认为这是你对他的偏见。
时任道:偏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辩证法不是万能公式。黑格尔就是把辩证法当作概念自身的发展法则,故把三段法化成一个普通公式。但事实上,如果一切现象嵌入三段法的公式中,就未必能说明事物之发展。
【夏小山拿着一瓶酒上。
卞从周:冯友兰的观点是他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在我看来,他并没有绝对地表明生产制度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经济构造。只是你把他的每个词与马克思的相对应。以至于你机械地理解冯氏的观点。
时任道:机械的不是我的理解,而是他的表述。他就是这样写的,我自然这样理解。
卞从周:而且这和三段法不是一回事。
时任道:在机械论的错误上,是一样的。我们把辩证法三定律分别来看……正好小山也来了。所谓矛盾统一律,说明生物学上生命的现象是生与死的统一。这是说:活人的体内含有死的因素。然而活人还是活人,他不可能同时是个死人。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矛盾与拒中律,仍有它相对的地位,不是绝对无用的。
夏小山:(小声)这是?
卞从周:(小声)批冯友兰的“贞元三书”。
时任道:(拿麻将牌)如说四条与四条,幺鸡与幺鸡是相对的;四条与幺鸡,四条,幺鸡,是绝对的。然而绝对之中不能不容相对存在。活人体内含有死的因素,这死的因素即由活的因素发展转化而来,即生物体中所呈现的新陈代谢作用,不是新的把旧的完全消灭,而是新的扬弃着旧的。其否定阶段,不一定拘于某种历史旧例。如英国的大宪章运动与法国的流血革命都能达到封建制到民主的目的。可见辩证法不是机械的固定的方法,而是客观现象变化之一种说明。
【沉默。
夏小山:我带了一瓶酒。
卞从周:(看酒)这是……
时任道:听懂了吗?
卞从周:对哲学,我无甚研究。
夏小山:他说的是:人固有一死,或因感染某种病原菌而死,或被敌机炸死,不能因为有人被敌机炸死,就认为你也一定会被炸死。
卞从周:懂了。
夏小山:时夫人呢?
时任道:出去买菜了。今天留你们吃晚饭。
夏小山:留我们吃晚饭?
卞从周:我要帮他做一件简单中含有困难因素的事。
夏小山:什么事?对了,你输了。
卞从周:三十晚上在蒋公面前提一提时先生的藏书。
夏小山:你要去赴宴?
卞从周:时先生的藏书可能会在桂林散失,看看蒋公能不能帮忙运到重庆来。
夏小山:你不愿给蒋公个面子,却愿意受蒋公的人情。
时任道:我不去求,便不是我受他的人情。
夏小山:实际上是一样的。
时任道:真际上不一样。
夏小山:你不是不承认冯芝生的理论吗?
时任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夏小山:好办,把书卖给桂林的图书馆。
时任道:开什么玩笑!
夏小山:或者赴宴,让蒋介石和陈立夫知道这件事。
时任道:我已经找到第三种方法了。炒米糖开水,吃吗?
夏小山:吃。米花也不填肚的。
【时任道下。
夏小山:这人。
卞从周:既然想让我帮他说话,在茶馆就应该说点好听的。
夏小山:你们不是一路人。
卞从周:你们也不是。
【时任道拿着碗和一个水壶上。
夏小山:记得前几年暑假,每天十时必放警报。一放警报,就到附近民家租麻将,在竹林里摆下雀战。直战到不知蚊虫肆虐,不知警报解除矣。
卞从周:时先生,您就坚持您的哲学观点一定是正确的吗?哲学这种学科,在我看来并不存在一定的对错。
时任道:我并没有说马克思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我只是说辩证法是一种说明,而不是一种公式。
卞从周:可是您完全是站在他的观点正确的这个角度上来讨论的。
时任道:我认为他的观点是科学的,你如果反对,我欢迎指正。
卞从周:科学。我认为您太迷信科学了。科学不等于正确。科学也不是适用于一切。
时任道:科学不等于正确,但是科学是中国所迫切需要的,这绝对正确。
卞从周:没有绝对的正确,尤其是哲学。
时任道:我解释过。绝对和相对是一种矛盾统一。
夏小山:我们不是来讨论科学的。
卞从周:您一直在鼓吹辩证法,可您的态度恰恰是不辩证的。
夏小山:你们再说哲学我就走。
时任道:哪里不辩证?
卞从周:你把辩证法作为唯一正确的对客观现象之说明,这就是不辩证的。哲学并不是实用的学科,它讨论的是实际之上的真际,而科学则是讲究实际的。在我看来,哲学是哲学,科学是科学。并不存在所谓科学的哲学。哲学与神学相近,是无法求证的。
时任道:据你对辩证法的理解,这个世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以为一切都是辩证的,都是既对也错。这是唯心论。
卞从周:也许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既对也错。
时任道:辩证法并不是静止的,生物体内的转化也并不是固定的,总有一方压倒另一方。
夏小山:是啊,是你的藏书压倒你的面子,还是你的面子压倒你的藏书。
时任道:不是面子。
卞从周:我们的哲学观点不同,争论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时任道:那哲学议论还有什么意义?
夏小山:够了!我们是来打麻将的。
卞从周:是否赴宴这件事真的这么严重吗?
时任道:我不可能和老蒋坐在一起!
卞从周:为什么?
时任道:独裁者做校长真是笑话!
卞从周:集权是必要的。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军阀割据的局面何时能结束?民主也是要一步步来的。
时任道:恐怕蒋不是这么想的。
卞从周:既然您以与独裁者同桌吃饭为耻,那为什么就要我去呢?您是为了突出您的清高吗?还是用您的清高来鄙夷我的谄媚?
时任道:你不是经常陪蒋吃饭吗?
卞从周: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不是吗?这次我不想去,我也想清高一次。除非您请我去帮您解决您的藏书问题。
时任道:愿赌服输。
卞从周:我们说好“我帮你做一件事”,却并没有说明,一定要做某件事。我会帮你做另一件事,比如,买你的字,借钱给你救急。
时任道:时任道一生饿死不向人借钱。
卞从周:可我不会赴宴,除非您请我帮您说话。
时任道:不送。
卞从周:留步。
夏小山:(拦住卞从周)很简单的一件事。
卞从周:我最受不了这个。把我当什么?传声筒,政府的喉舌。所有的政府都需要宣传,难道我帮助政府就成了没有独立人格的人了,就成了以学问为进身之阶的人了?难道学人就不能通过政治实现自己对国家的期望吗?现在的人,天天说政府不好,似乎只要骂两声腐败,便是个进步人士了。
时任道:还不该骂吗?中国政府腐败已是国际闻名了。美国红十字捐送奎宁极多,却全存在中国银行库里,不给伤兵使用,只为出售获利,这等不顾国难之举竟无人拦阻。以致该会已不肯再捐药品。国耻,国耻!骂两声腐败,总比呼三声万岁强得多。
夏小山:(慢悠悠地背诵)“独对古人称后死,岂知亡国在官邪。”啧啧。
卞从周:对政府不满就去延安好了,可是延安连电灯都没有,去了干什么?
时任道:政治连民主自由都没有,还要它干什么?
卞从周:延安就有民主自由吗?
时任道:总比这里民主自由。
卞从周:我只听说它有民主集中,没听说它有民主自由。都说自由,那《中央日报》也有造谣的自由。
时任道:所以现在还有人信《中央日报》吗?
卞从周:你看,这就是自由的坏处。
时任道:这是滥用自由的坏处。你不是说政府在进步吗?宪政吵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政府有一点要行宪政的迹象。
卞从周:进步不是一条直线。行宪政是将来必然会实现的。这两年,政府的所作所为令人不满,并不意味着政治就不再进步了。以前学生游行,政府只知镇压。
时任道:别提学生游行。我的学生就死于游行。就在南京总统府旁的珍珠桥,学生要求抗日救国有什么错!就算行为不当,军警也不能用刺刀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
卞从周:所以,如今政府机构最怕学生游行。
时任道:也没好到哪里去,为什么政府机构只有在学生游行之后才想要有所作为?
卞从周:比过去无所作为、为所欲为要进步吧。
时任道:你怎么不横向比较呢?
夏小山:书!
卞从周:你要你的书,就自己去说,或者让夏先生去说。反正我这次是顾不上蒋公的面子了,我也要顾一顾自己的面子。
夏小山:好了。你有多少书在桂林?
时任道:九箱。元明珍本,还有清人手稿。其中有鱼山先生的真迹。我那本《文选纂注评林》是初刻原版……
夏小山:我去说。六年战火,毁了多少书。能救下来的就救下来。
时任道:你去?
夏小山:我等的藏书都是损之又损、去之又去,十存一二。当然要保下来。(对卞从周)留下来,你走了,这麻将也打不成。(对时任道)有酒杯吗?
【时任道下。
夏小山:人情还是我来做吧。
卞从周:他不是特殊党派吧?
夏小山:不是,绝对不是。他以前是进德会会员,立志不入任何党派。
【时任道拿着三个杯子上。
夏小山:你太太什么时候回来?
时任道:不知道。
夏小山:麻将、桥牌皆需四人,象棋、围棋仅需二人。也就喝酒这种消遣,不限人数。三个人可以尽兴。来,春风送暖入屠苏。
【三人干杯。时太太挎着篮子上。
时太太:夏先生,卞先生。
卞从周:时太太。
夏小山:正好,我们正说三缺一呢。
时太太:我收拾一下。
【时太太下。
夏小山:终于可以安心打麻将了。谁也不要再提蒋中正,今天就是玩。
【时太太脱下外套,上。
时太太:抱歉,家里乱得不成样子,见不得人。
夏小山:哪里,你是没见我家里的样子。时太太,你可是我们的救星,没有你,我们一天也凑不成一桌麻将。
时任道:买了些什么?
时太太:买了条江鱼,再做个鸡蛋羹,炒两个素菜,别嫌弃。
卞从周:今天为难时太太了。在美国,不提前告知太太就留客吃饭,太太可是会告离婚的。
时太太:我若是有气性,早就离了。家中实在没有像样的东西,不像个请客的样子。
夏小山:能将豆腐青菜烧出佳肴才见功力。再者,若是一桌盛馔,我等也不敢下箸啊。
时太太:夏先生不嫌弃就好。
卞从周:时太太怨气不小啊。
时太太:我哪敢有怨气。
夏小山:(对时任道)你若是像卞彦先这样,时太太也不会有怨气了。
卞从周:人哪有没怨气的时候。用辩证法来说,每一个婚姻内都有离婚的因素,夫妻之间又爱又怨,或爱多于怨,或怨多于爱。看似和平的婚姻,底下也是暗流汹涌。幸好,我夫人虽然怨我,却还不至到革命的地步。
时太太:卞先生是个婚姻学家。
卞从周:现在都在谈科学。思想要科学化,建筑要科学化,一并连绘画、音乐都要科学化。我也追赶潮流,研究研究婚姻的科学化。
夏小山:我哪天也研究研究麻将的科学化。
时任道:……
时太太:我做庄。任道回来说要在家里打麻将,我还吃了一惊。
夏小山:瘾犯了。是我们逼的他。如果不是楼之初走了,我们也不会来叨扰。
时太太:是,任道早上就白跑了一趟。原本是想找楼先生商量……
时任道:嗯哼。
卞从周:这么说时先生早就找过楼先生一趟了?
时太太:是啊。
卞从周:时先生知道楼先生去成都了?
时任道:我都忘了。
卞从周:怪不得时先生要跟我赌!
夏小山:不是这么说话。
卞从周:你诈胡。
时任道:我没有。
卞从周:(笑)真是峰回路转。夏先生,他玩诈胡,你也不必故意给他点炮。大家都想要胡牌,管他是清一色还是碰碰胡。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我们上了牌桌,自顾自即可,不要再操心别人是缺幺鸡还是四条。你若同意,我们就玩起来;若不同意,三缺一,那多尴尬。
夏小山:任道,书的事,你自己去说吧。
时任道:小山!
夏小山:你诈胡。
时任道:玩笑而已。
卞从周:玩笑而已?咄咄逼人,真是玩笑。
时任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忘了楼之初不在,后来才想起来。
卞从周:别再开玩笑了。
时太太:怎么了?
夏小山:一点误会。
时太太:什么误会?怎么又有误会?
时任道:该去准备晚饭了。
时太太:你又管不住臭脾气了。卞先生,您多担待着。
时任道:他担待什么!
卞从周:时太太,这次可不是我不帮忙,是他不让我帮啊。
时太太:卞先生!
卞从周:问问夏先生?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这么多年,怎么他还是这脾气。
时太太:我劝他多少次了,完全是白费唾沫。夏先生,你帮了他,就是救了他的命了。
时任道:胡说什么呢?
夏小山:这么严重。
时太太:他这人一根筋,您是知道的。
夏小山:你今天为什么去茶馆?
时任道:你去我就不能去?
夏小山:是找我吧。还说是约了楼之初。你早说不就行了吗?
时太太:您答应了。
夏小山:你真该听听他在茶馆是怎么说话的。哪有一点找人帮忙的样子。
时太太:我就知道。我从昨天到今天,嘱咐他多少遍了,他就支支吾吾的。我知道,他是担心您还记仇。
时任道:行了,做饭去吧。
夏小山:我和他的书没仇。
时太太:哎,太谢谢您了。我做饭去。(下)
夏小山:麻将又打不成。
卞从周:本来就打不成。
夏小山:你这人,在茶馆怎么一句都不提呢?宁可逼着彦先也不肯求我一声?
时任道:绝交书都写了,我怎么知道你……这么痛快。
夏小山:问一声会死吗?好了,事情解决了。彦先,你也赴宴去吧。玩笑嘛,都过去了。
卞从周:不是玩笑!是玩我。
夏小山:算了。跟蒋院长说说,把请帖上的“校长”二字改成“院长”,再给我一份吧。
卞从周:不干。
夏小山:给我个面子。
卞从周:我给您这个面子,相当于给他面子。
时任道:你不用给我面子。
夏小山:改一个词而已。
卞从周:您不就是想吃那道菜吗?改不改请帖,那道菜还在,蒋公也还在。什么都不耽误。
夏小山:我不和蒋校长吃饭。
卞从周:那正好,都不去。
夏小山:只要他改请帖,我就去。
卞从周:要去三人一起去。省的我帮别人忙,还落得个媚上的名声。
时任道:我不去。
夏小山:不就是陪老蒋吃饭吗,去又怎么样?
时任道:我宁愿书尽被变卖,也不会去陪独裁者吃饭。
卞从周:民族危亡之际,民族主义不能暂时高于民主主义吗?
时任道:这和民族主义有什么关系?
卞从周:你可以把蒋介石当作民族抗战的领袖,而不是独裁者。
时任道:即使他是抗战的领袖还是独裁者。
卞从周:所以我说民族主义暂时高于民主主义。
时任道:他是以校长的名义请客,又不是抗战英雄。
卞从周:既然他是以新校长的名义请客,那你还计较什么独裁不独裁?
时任道:他不配当校长。
卞从周:你能赶他走吗?
时任道:不能赶他走,也要非暴力不合作。
卞从周:你去听听他的治校思想再决定不行吗?
时任道:(冷笑,嘀咕)治校思想……蒋?
卞从周:蒋公不是傻子,他既然提出要长中大,自然有他的想法。你不问事实,全凭臆断,似乎不是唯物主义的做法吧。
时任道:……
卞从周:再说,面子是虚,书是实;声名是虚,本事是实。何必意气用事?
时任道:……
卞从周:五尺男儿,战乱时期,若是只事虚荣,不务实事,哪还有脸谈面子!
时任道:他杀过我的学生!身上多处刺伤,脾脏出血,从三楼跳下,摔断了五根肋骨。家里的独子,还不到二十岁!就为了在珍珠桥要求政府抗日。多好的学生啊!要我和老蒋坐在一起,这辈子也别想。
卞从周:你这是私怨。
时任道:私怨?
夏小山:你到席上去骂老蒋岂不是更痛快,去扫扫他面子?
时任道:你明知道不可能。
夏小山:为什么?
时任道:当然不可能。
夏小山:他以抗战领袖的身份请你,你去不去?让蒋把请帖上的“校长”改成“委员长”。
时任道:你不就是想吃那道菜吗?
夏小山:什么?
时任道:你昨天在学生面前把大话说出去了,今天觉得一个人去太尴尬,就劝我一起去。
夏小山:我不是……
时任道:你每次都是。每次你都想说服我。
夏小山:哪有。
时任道:在女高师,在金大,在中大,甚至在梅庵先生家里,一直都是这样。
夏小山:我们之间的讨论怎么能说成是我要说服你?难道讨论不就是互相说服对方吗?
时任道:我们不是平等的讨论。你总是以师兄教训师弟的态度说话。
夏小山:不可能。
时任道:你总是表现得像个渔父,似乎是个世外高人。
夏小山:我只是没你那么偏执。
时任道:我偏执?好,我偏执,难道你就不偏执?
夏小山:我偏执?
时任道:比如,你当年执意要改变金大的校章。
夏小山:这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翻出来。而且金大校章本来应该改。
时任道:金大校章改不改自有常委会定,为什么怨我?
夏小山:你是校务常委。你信誓旦旦,承诺要帮我。
时任道:我当时是校务常委,可常委又不止我一个。我已经尽力帮你了。
夏小山:你投的是反对票。
时任道:胡说,我……
夏小山:我知道你投的是反对票。
时任道:你怎么知道的?
夏小山:我忘了,反正我知道。
时任道:校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困难就随意更改。
夏小山:那不叫随意更改,它既然和我的情况有冲突,就说明它本身有问题。
时任道:是你执意要兼课。
夏小山:教师为什么不能兼课?
时任道:既然你两个学校的课无法兼顾就不要兼课。
夏小山:如果不是校章太死板,我完全可以兼顾。
时任道:我并不认为校章死板。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改变学校的时间表。
夏小山:你并不认为校章死板,那你就应该直说,而不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时任道:我不想破坏我们的交情。
夏小山:不想破坏我们的交情?你认为一个校章就能破坏交情?
时任道:事实是它已经破坏了,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校章,你也不会写绝交书,我们也不会十几年不通音信。
夏小山:我写绝交书是由于你“与友交而无信”,而不是你支持校章规定。
时任道:你可以骂我一顿,也不用一言不发,直接送一张绝交书。
夏小山:你不也是一声不响地就离开金大。
时任道:那件事之后你叫我怎么和你共事?
夏小山:你反应过度了,绝交书而已。
时任道:而已!
夏小山:我可以再写一封复交书嘛。不过是校章的分歧。
时任道:不仅是校章,你还在学生面前批我的文章。
夏小山:你的文章写得有错误。
时任道:有错误,指出错误即可。你是完全否定我的文章,否定我的学术。
夏小山:我没有否定你的学术。
时任道:你说我所谓的研究是新瓶装旧酒。
夏小山:我说过?
时任道:还说我的文章是“一斤酒,十斤水”。
夏小山:我不记得。
时任道:你是这么说的。学生都跟我说了。
夏小山:你的文章是写得太多了。
时任道:像你这样惜字如金,学术界又如何知晓你的研究。
夏小山:一篇错误百出的文章还不如没有。嘉兴前辈学者非有真知灼见,不轻落笔,往往博洽群书,不著一字。
时任道:都像你一样不著一字,那么学术岂不是要断绝了?
夏小山:我们还有学生。
时任道:学生总是有限的。
夏小山:文章应该写,可是你也太过了一些。
时任道:哪里太过了?
夏小山:你拿到一个新理论不由分说就套。
时任道: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是中规中矩,可都是些坟墓里东西,毫无新意。
夏小山:做学问不是为了追求新意。我最恨北方学派这点,为了所谓的新意,牵强附会、造作吹求。看到一个西方的新东西就生搬硬套,什么尼采、马克思,也不管合不合适。
时任道:那只是少数,难道要所有学人都一身遗老遗少气?
卞从周:胡编乱造、鱼目混珠就是新文化了?我也见过几个北大的毕业生。浮躁得很,还颇自高。有一个还跟我说他《皇清经解》都读过了。《皇清经解》一千四百余卷都读过了!笑话,北大做派。
时任道:你见到的是北大毕业生吗?
卞从周:没有诋毁你母校的意思。
时任道:你一向看不上北大。
卞从周:可我一向敬重先生……直到今天为止!
夏小山:学术上的分歧是难免的,不破坏交情。
时任道:是啊,一个校章就令你反对我,一篇文章也令你反对我,现在更好,一只火腿就能令你反对我。还有什么不能破坏我们的交情?
夏小山:够了,我没有反对你。
时任道:你这还不叫反对我?
夏小山:不是为了一只火腿。
时任道:那你为什么去?
夏小山:我为了帮你。
时任道:不需要你帮。
【沉默。
卞从周:就是想吃火腿又如何?
夏小山:我不是为了火腿。
时任道:说我咄咄逼人,你倒循循善诱。你不就是想将所有人拉到蒋公面前奉承吗?
【卞从周拿麻将砸时任道,时任道也拿麻将砸卞从周。
夏小山:住手!住手!
【时太太跑上。
时太太:怎么了?干什么呀?
时任道:滚出去!
时太太:干吗呀!抱歉。
夏小山:都消消气。
卞从周:夏先生,我这就去请他把请帖上的“校长”改掉,改成“院长”还是“委员长”随你的意。我们都去,都去。你就是为了火腿,我就是去奉承奉承蒋公,听听他的治校思想。您是中文研究所主任啊。
夏小山:好吧。
卞从周:哈,好啊,席上可不提时先生的藏书。
时太太:卞先生!
卞从周:时先生,你的书转手,未必不是好事。“人亡弓,人得之,胡足道!”哈!时太太你不用捡,我们一桌麻将打不起来,扔着玩呢。
时太太:卞先生,哪有扔麻将玩的。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卞从周:我们就爱听麻将的响。
时任道:(把麻将抹下桌子)你听够了,可以滚了。
时太太:任道!
卞从周:也要等我把麻将都收起来吧。(蹲下身慢慢捡)这可是象骨的。时太太,不用,我自己捡。
夏小山:看来我们又绝交了。
时太太:这是怎么说的。
时任道:做晚饭去,今天就是绝交宴了。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我是帮不上忙了。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其实也很简单。
时太太:怎么做?
夏小山:让任道自己去赴宴。
时任道&时太太:不可能。
卞从周: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夏小山:国共早统一战线了,你还别扭什么?
卞从周:是啊。蒋介石杀了你一个学生。他杀了多少共产党?西安事变,共产党也没杀了他。周恩来都和蒋公称兄道弟了,你还记什么仇?
时任道:政治家自有政治家的做法,我又不是搞政治的。
卞从周:不搞政治,你鼓动学生上街游行啊?
时任道:学生上街游行是要求政府抗日。
卞从周:你那个学生的死,你有没有责任?
时任道:是蒋介石杀了他,又不是我。
卞从周:那让老蒋去忏悔,让老蒋去赎罪啊。你老惦记什么啊?我跟你说,毛泽东早晚有一天也会和蒋公称兄道弟,你信不信?
夏小山:书比面子重要。就这一次,把书运回来,你也安心了。
时太太:就是。我早就这么说。不就是一顿饭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去。与其这么吃不下睡不着,还不如咬咬牙豁出去。
卞从周:政界和学界难道有高下之分吗?搞政治的就不干净,搞学术的人格就高尚了?我支持政府,也是对得起良心的。我并没有从中谋求利禄啊。
时任道:你是没谋上。
时太太:任道!(对卞从周)抱歉。
卞从周:我并没有谋什么,如果说我谋的话,也只是为学校谋了些实际的好处。我真是希望在行动上为国家做点事。不管怎么说,这个政府是我们能倚靠的唯一的政府,我们要拥护它,再推动它进步。
夏小山:和蒋介石吃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看他难受,就看菜好了。不想听他训话,就东耳进西耳出。熬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时任道:你当然能熬,桌上只要有盘好菜你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夏小山:你书不要了?
时任道:大不了我卖给桂林图书馆。
时太太:好,那你就不要再想那些废纸了!要你自己去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呢?这次说定了,既然这些书卖了,就好好吃饭睡觉,不要把自己折腾得要死要活。你自己不要命可以,别连累我!
时任道:……
时太太:(利落地捡麻将牌,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有本事就把书弄回来,弄不回来就别想。你不想,可能吗?我都不信。我看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什么事都是我来操心,你万事不问。你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我在外面摆摊卖早点,去典当铺,去问邻居借钱……
时任道:借钱?
时太太:就差借钱了!面子早就没有了。我倒是想去和蒋介石吃饭,他不请我,我也没办法。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时太太把桌上的麻将牌掀掉,下。沉默。
夏小山:我们先告辞?
【时太太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她把信交给时任道。
时太太:你看着办。(下)
时任道:(看信)混账!
【时任道捶桌顿足。夏、卞二人不知所措。
时任道:去!吃火腿。
【老年时、夏、卞三人上。时任道家灯暗。
老年卞从周:桂林来信,说你的书都已经进了当铺,你一咬牙就同意去了。
老年时任道:一派胡言。
老年夏小山:那人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老年卞从周:就是你。
老年时任道:我没去。我永远不会和老蒋坐在一张桌子上。
老年夏小山:你绝对是记错了。
老年时任道:我警告你,你别乱咬人。
老年卞从周:不信问你老伴。(顿,有些尴尬)抱歉,我忘了……
老年时任道:你还有脸提我老伴!景园就是你害死的。
老年卞从周:你这是什么道理!
老年时任道:你的揭发大字报贴上墙,当天夜里景园就……
老年卞从周:那不是揭发!是交代!交代!
老年时任道:交代?你交代你自己跟蒋该死吃饭就行了,为什么捏造事实,说我也去了?
老年卞从周:你是去了……可能你太太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才……
【老年时任道扑上去厮打。
老年夏小山:要文斗,不要武斗。造反派还没打起来呢,我们牛鬼蛇神先打起来了。
【老年卞、时二人愣住。老年卞从周走到门口开门。
老年夏小山:你去哪儿?
老年卞从周:回家。
老年夏小山:你真的走?
老年卞从周:我不能和他呆在一个屋里。
老年时任道:你走!
老年卞从周:我本来就要走。(对老年夏小山)您先请。
老年夏小山:您请!
【二人在门槛前犹豫。
老年时任道:言而无信。
老年卞从周:此话怎讲。
老年时任道:是谁说过要留下来陪我?
老年卞从周:你不是嫌我是历史反革命吗?
老年时任道:你不是说你没有戴过帽子吗?
老年卞从周:(对夏小山)那你先回?帮我给家里捎个信。就说我还好,革命小将不武斗,饭尽饱吃,就是药快没了。
老年夏小山:(颓然坐下)还是再等等看吧……
【沉默。
老年夏小山:我们三人好像确实在一起打过一次麻将。
老年时任道:是吧。
老年卞从周:我们为什么在一起打麻将?
老年夏小山:不记得。
老年时任道:再想。
老年夏小山:我都七十多了,你不能指望我什么都记得。
【时任道家灯亮。麻将牌都收拾到了盒子里。桌子上摆着几瓶酒。三人都微醺。
时任道:十年骑马上京华,银烛歌楼人似花。今日江头黄篾舫,满天风雨听琵琶。
夏小山:你还记得!
时任道:好诗。
夏小山:不觉已二十余载。
时任道:那时梅庵先生尚在。
夏小山:忆往年与王伯沆、黄季刚诸人或坐豁蒙楼茗话,或泛舟玄武湖,吹笛拍曲,悠然忘忧。如今家国破碎,故人离散,旧境如梦矣。
卞从周:楼之初似乎有出国的意思。
时任道:他出国?他能做什么?
夏小山:教外国人说中国话。
时任道:他那一口浙江官话,中国学生都听不懂,还去教外国人。
卞从周:学了一辈子中文,连外国人都教不了,不是很讽刺吗?
时任道:我研究了半辈子《史记》,仍看不清今日之乱象,研究有什么用呢?
卞从周:做一物质上的乞丐,精神上的贵族。
夏小山:你是物质上的乞丐,我等岂不是物质上的饿殍。
卞从周:我家那个样子,和乞丐窝没两样。我太太做的菜。那真是,太下饭了。不把卖盐的打死誓不罢休。
夏小山:我就没听你说过你太太一句好话。
卞从周:好话是留在家里说的。
夏小山:任道,这点你应该向彦先学学。
时任道:吵惯了,说好话反而怪。
卞从周:时太太的手艺真不错。我以前只知道时太太的伊府面做得好,没想到青菜豆腐也能做得如此不俗。你有口福。
时任道:你听谁说她会做伊府面的?
卞从周:我吃过。上次时太太送了不少,还剩一些存着没吃完呢。
时任道:景园!
【时太太上。
时任道:下次也给小山送点伊府面。
时太太:怎么?
夏小山:我还没吃过呢,时太太,不能只便宜了卞彦先啊。
时太太:夏先生什么没吃过。明天我做一些给您送去。
时任道:你怎么只给卞家送面呢?
时太太:卞太太平时帮了我们家许多忙,我做点面谢谢人家。
时任道:是吗?
卞从周:谢什么,应该的。
时任道:我都很久没吃了。你也不留点给我。
时太太: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时任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吃了。
夏小山:明天时太太做了,一半给我,一半留给任道不就是了。
卞从周:吃了人家的面,可是要帮人家忙的。
夏小山:有了面,要帮什么忙只管说。任道又不会向你借钱。
卞从周:还真是借钱。
时太太:卞先生!
时任道:借钱?
卞从周:(笑)开个玩笑。
时任道:(对时太太)你借钱了?你向他借钱了?
卞从周:几块钱应应急的。
时任道:借过多少?
时太太:没有多少。
卞从周:都还了。
时任道:拿面还的?
时太太:你说拿什么还?
时任道:你……
时太太:就是今天这顿饭的钱还是从卞家借的呢。
时任道:景园,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沉默。
夏小山:(对时任道)当年我们在女高师教课的时候,你准备回东南大学。一天,你过来找我,说:“三年来,我很少还乡,家中妻子,未及兼顾。近日东南大学寄来聘书,我考虑再三,踌躇不决。继思何不效古人记妻寄子法。”我大吃一惊,以为你要将妻子托付于我,我想我们虽然都是两江师范学堂的毕业,可我们相识才一年,你就将妻子托付于我,我如何担当得起。后来才知道你是要将女高师的学生托付给我,要我替你给她们上课。哈哈哈……
卞从周:这也是一段佳话呀。人就应互帮互助。内人愚拙,以后还要多向时太太讨教。
时任道:卞先生还帮了你什么忙?今天一并说了。我日后也好还他的人情。
卞从周:时先生,等书运过来,可不能藏着,我们都要赏看的。
时任道:(对时太太)这封信是不是他在我之前已经读过了?
卞从周:没有。
时太太:是的。
时任道:我明白了。
时太太:我不能一直看着你这个样子啊。我什么办法都想过了。
时任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我们上了人家的当了。你诈胡!
卞从周:我也是为了帮你。
时任道:帮我还是帮老蒋!
卞从周:我希望与时先生结交,希望蒋校长为中大谋利,有错吗?
时任道:我不想和你结交。我一个人也耽误不了老蒋为中大谋利。
卞从周:可是能帮你把书保住。
夏小山: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吃了人家的伊府面,想帮他,就帮到底,何必逼他赴宴。你明知道任道反蒋。
卞从周:就因为他反蒋,我才更希望他们接触接触。
时任道:那对小山呢?为了把他拉去赴宴,还在席上安排什么没见过的名菜。
卞从周:不是我安排的。谁不知道他好吃?
夏小山:我不是为了吃火腿。
卞从周:不是为了吃火腿?蒋校长、蒋院长、蒋委员长、蒋总裁、蒋总司令,有区别吗?你一不是政府高官,二不是前线将领,他请你吃饭干什么?
夏小山:我不承认他是校长。
时任道:就因为你放出话来,说“不承认蒋介石是校长”,后来想去吃火腿,又怕没面子,才说什么如果院长、委员长请客就去的话。
夏小山:怎么都冲着我来了?我又没得罪你们。
时太太:到此为止吧,都喝多了。
卞从周:(对时任道)你还说我们好面子。你是这里最好面子的。你不给蒋公面子,蒋公就不给你面子!世道就是这样。要做成事就要豁得出面子。
时任道:我还就不给他面子了。你们都顾及自己的面子,我为什么不能顾及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比天大。我的书,你们谁能弄过来就归谁。我不要了。人亡弓,人得之,何足道!何足道!
夏小山:他是真的?
卞从周:真的假的?
时太太:他开玩笑的。
【时任道家灯暗。老年夏、时、卞上。
老年时任道:真热。
老年卞从周:比昨天还热。
老年时任道:越来越热。
【时任道家灯亮。夏小山站着清唱昆曲《长生殿·弹词》中的“一枝花”。其余二人拍曲。
夏小山:(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
老年夏小山:(唱)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雕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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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方伊的剧本《蒋公的面子》(上)
星期一 七月 17, 2017 2:29 pm
人物
夏小山——男, 50岁,国立中央大学教授。
时任道——男,50岁,国立中央大学教授。
卞从周——男,45岁,国立中央大学教授。
老年夏小山——男,74岁,大学教授。
老年时任道——男,74岁,大学教授。
老年卞从周——男,69岁,大学教授。
时太太——女,45岁,时任道的妻子。
【舞台一侧,墙上贴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任道坐在屋子里埋头写检讨。忽然门开了,夏小山走了进来。时任道拿着纸笔条件反射般地跳起,低头对着夏小山。
老年时任道:就快好了,马上就写好了。
老年夏小山:是我,任道。
老年时任道:夏小山?你怎么来了?
老年夏小山:我就关你楼上。
老年时任道:谁让你来的?他们?
老年夏小山:他们……都不见了。早晨起床,一个也不见了。半夜里闹,你听见了吗?
老年时任道:听见了。闹什么?
老年夏小山:我也不清楚。你没出门看看?
老年时任道:我不敢。躲还来不及呢。
老年夏小山:听说城南的“红总”要来攻打文革楼。
老年时任道:那咱们怎么办?
老年夏小山:我们怕什么呀?到谁手里还不都是牛鬼蛇神。
老年时任道:怎么不怕,你快回房去。让他们看见又要说我们订立共守同盟,就更说不清楚了。
老年夏小山:我就问你一句话。
老年时任道:不行,你出去。
老年夏小山:就一句。
老年时任道:让革命小将看见。
老年夏小山:现在没人,我就一句。
老年时任道:……
老年夏小山:57年你被打成右派,与我无关。你我虽然不和,但我从来不揭发任何人。
老年时任道:这都几句了,出去。
老年夏小山:那一句不还没说到吗。
老年时任道:我不敢留你,快走吧。
老年夏小山:你不要挟嫌报复。我什么时候和蒋介石吃饭了?
老年时任道:谁说你和蒋该死吃饭了?我只交代咱们收到过蒋该死的请帖。
老年夏小山:请帖?没有。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老蒋。
老年时任道:你怎么没接触过?
老年夏小山:什么?
老年时任道:蒋该死不是当过咱们的校长吗?
老年夏小山:蒋介石就当了一年中央大校长,有半年我都不在中大。
老年时任道:那也是接触过。
老年夏小山:我只在几次校大会上听过他讲话,这也算接触?
老年时任道:他请我们吃过饭。
老年夏小山:他什么时候请我们吃过饭?
老年时任道:他当校长前不是请我们几个中文系的教授吃年夜饭吗?
老年夏小山:他为什么请我们几个中文系的教授吃年夜饭?
老年时任道:当然是为了拉拢教授,让他这个校长好当点。
老年夏小山:这没道理啊。那他应该请全体教授,为什么单请我们几个中文系的教授吃饭?
老年时任道:谁让你是夏小山呢?
老年夏小山:这不可能,道理上讲不通。我也不记得。
老年时任道:1943年。1943年春节在重庆。
老年夏小山:在重庆哪儿?
老年时任道:二十多年的事,哪还记得。再说我们也没去。
老年夏小山: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我那时候在昆明。
老年时任道:你明明在重庆。
老年夏小山:我在云南大学兼课。
老年时任道:你只兼课半年,1月份就回来了。
老年夏小山:……
老年时任道:你赶紧走吧。
老年夏小山:是吗?
老年时任道:是。
老年夏小山:这事关系到我的政治生命,可不能瞎说。
老年时任道:我记得很清楚,历史反革命卞从周说席上有火腿烧豆腐,极力劝你去。
老年夏小山:火腿烧豆腐?
老年时任道:西字号老正兴的。
老年夏小山:西字号老正兴哪有这道菜。
老年时任道:卞从周说宴席的主厨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屠长义。(看夏小山摇头)你吃的馆子太多了。
老年夏小山:我吃的馆子再多,也不会弄错哪家馆子哪道菜。
老年时任道:这道菜他不常做。
老年夏小山:屠长义我太熟了。都知道他鱼做得好,他做什么豆腐啊?
老年时任道:是这道菜,也许厨师我记错了,可卞从周确实是用这道菜引诱你去赴宴。
老年夏小山:引诱?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当时根本不在重庆,我记得那年春节在昆明过的,轰炸的时候,我邻家还被炸塌了。
老年时任道:那是1942年。42年春节你是在昆明过的,43年是在重庆。
老年夏小山:是吗?
老年时任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当时是在茶馆,我们讨论蒋介石请客的事。卞从周还随身带着请帖。
老年夏小山:我肯定没有参与。
老年时任道:怎么没有?你想一想,二十四年也没那么长。
【舞台中间亮,是一个茶馆的一角。墙上贴着“空袭无常,贵客茶钱先付;官方有令,诸位国事莫谈。”中间是一张旧木方桌,和三把藤椅。
老年时任道:当时国立中央大学在重庆松林坡,全是临时搭建的竹筋泥巴房子。周围有不少饭铺、茶馆。你那时候天天坐修竹茶馆。
老年夏小山:是。
老年时任道:重庆的茶馆很多是这种藤椅。墙上都贴着“空袭无常,贵客茶钱先付;官方有令,诸位国事莫谈。”
老年夏小山:对。
【夏小山上场。他稍长的花白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穿着蓝色长衫,围着灰色围巾。他背微驼,举止潇洒。他走到桌子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
老年时任道:这是你。
老年夏小山:我。
【时任道快步上。他穿着老旧,看上去很严肃。
老年夏小山:这是你。
【时任道看到夏小山的时候停下脚步,稍稍愣了一下。正准备转身,夏小山也看到了他。老年夏小山和老年时任道下场。
夏小山:新年好。
时任道:新年好。
夏小山:今天是什么风,竟把你吹到茶馆来了?
时任道:许你每天来坐着,我来一天就不行?
夏小山:有事?
时任道:会个朋友。
夏小山:哦。
时任道:天真够冷的。
夏小山:比昨天还冷。
时任道:是啊,越来越冷。
【夏小山继续看书。
时任道:试卷出好了?
夏小山:试都不考了,还出什么卷?(抬头打量时任道)脸色这么不好,病了?
时任道:没有。
【沉默。
时任道:顾孟馀这一甩手,学校乱七八糟,考试都要拖到年后。昨天学生又跑到行政院去请愿。
夏小山:没有用。
时任道:学生闹一闹,局面也许会扭转。
夏小山:顾孟馀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不是身心俱疲,也不会称病不出。
时任道:校长难当。
夏小山:罗家伦长校十年,离校的时候连惜别会也没举行一个。人走后,才都想起他的好来。如今又是这样。
时任道:可是蒋来当校长也太……
夏小山:蒋公当校长当多了,就以为什么学校的校长都能当。
时任道:一个杀过学生的人来管教育,简直胡来。
夏小山:以蒋公的学识,当军校校长尚可,当大学校长……呵呵。
时任道:他来长中大,中大不是变成党校,就是军校。独裁者眼中,哪有“自由学术之空气”。
夏小山:我不担心“学术自由”,不懂学术的人想干涉他都不知如何干涉。
时任道:你有收到帖子吗?
夏小山:什么帖子?
时任道:蒋请客的帖子。
夏小山:收到了。
时任道:去吗?
夏小山:呵呵,我去干什么。
时任道:他请了哪些人?
夏小山:(摇头)既是餐叙,人就不会很多。
时任道:餐叙,哼,是训话吧。谁会给他这个面子。
夏小山:嗳,爱戴蒋院长的人还是很多。
时任道:像卞从周这种御用文人。
夏小山:他还没到这个地步。
时任道:我是没见过家里挂着老蒋墨宝的教授。
夏小山:那可是他的“镇馆之宝”。
时任道:他就差把屋子命名为“蒋公馆”了。这种人是怎么混进中大的?
夏小山:他学术还算好的。
时任道:(冷笑一声)那是蒋介石的看法,所以才会请他做太子太傅。
夏小山:是真的吗?
时任道:千真万确。教太子读书这事,要瞒着就好好瞒,要显摆就好好显摆。像他这种话里瞒着,话外显摆着的,最没意思。
夏小山:心乎爱矣,却又畏人之多言。
时任道:说那么好听。和他聊过一次,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他还不识趣,每次碰到他都要过来攀谈不休。
【夏小山笑。
【卞从周上场,他一头黑发,穿着比时任道略好些,看上去利落精神。
卞从周:夏先生,新年好。(时任道起身欲走)时先生!时先生也坐起茶馆了?
时任道:楼之初约我。
卞从周:哦?真巧,我正要找他呢。哎,正好夏先生也在这里,怎么样,来两圈?
夏小山:(抬起头)好啊。
时任道:不会打重庆麻将。
卞从周:谁打重庆麻将。等等啊,幸亏我在这存着一套。(下)
夏小山:(收起书)正闷呢,打几圈。
时任道:(走)不与这种人打交道。
夏小山:(拦住)嗳,不妨碍打麻将。
时任道:我真是理解不了这种说客。
夏小山:他是进步论者。认为只要有进步,什么都能接受。
时任道:以为所有人都应该接受。
夏小山:你真的没生病?
时任道:没有。
夏小山:这些年牌技有长进吗?
时任道:(摇头)我还从没在茶馆打过麻将。
夏小山:今天正好。我还记得上次和你雀战是在你家。
时任道:十多年前的事还记得。
夏小山:记得。拜你所赐,我凑成了双七对啊。
【卞从周拿着一个盒子上场,放在桌子上。
卞从周:(打开盒盖)喏。
夏小山:(拿起一个麻将牌仔细看)象骨的。
卞从周:象骨镶竹片。可惜了盒子,原本是老花梨木的。因为太重,又占地方,流亡的时候只好割爱了。
夏小山:你逃难还带着麻将!
卞从周:路上无聊,可以解解闷。
夏小山:你把书籍字画丢在家里,却带着麻将。
卞从周:我女儿还带着洋娃娃呢。逃难我没有经验。
夏小山:这种经验还是少点好。
卞从周:洗洗牌?多日不见,时先生瘦了一圈,病了?
时任道:后方这现状,没病的也看着像有病。
夏小山:你找楼之初是公事吗?
卞从周:不算公事。(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刚收到的帖子,找楼先生商量商量。
夏小山:还随身带着啊。
卞从周:顺手。
时任道:看来卞先生要去赴蒋院长的宴会了。
卞从周:时先生不是也接到帖子了?
时任道:你怎么知道?
卞从周:没带吗?
时任道:不顺手,没带着。
卞从周:去吗?
时任道:年夜饭我从来都是和家人一起吃,就不打扰蒋院长了。
夏小山:莫谈国事。
卞从周:这哪里算国事。
夏小山:蒋院长、蒋院长的,怎么不是国事?(向台下瞥了一眼)都朝咱们看好几眼了。
卞从周:(看着同一个方向,皱着眉头,叹气)也太小心了些。
时任道:这年头不怕太小心,就怕不小心。(向同一个方向看了一眼)隔墙耳?
夏小山:顺风耳。在学校里也常遇见这位。
时任道:原来是他,天宫的顺风耳也不见得这么勤快。
卞从周:如今奸伪分子多了,顺风耳自然也勤快了。
时任道:胡闹。什么叫奸伪?皖南事变后,政府连装都不装了。
卞从周:胡闹不胡闹,他们也是要吃口饭的。前阵子不是有几个土木系的学生被抓了吗,就在静心茶社。
夏小山:是什么原因呢?
卞从周:举行秘密会议。
时任道:我们也在举行秘密会议,说不定哪天把我们也抓了。
夏小山:国事已不可问,我辈且打麻将。
卞从周:夏先生接到蒋公的帖子没?
夏小山:看来蒋任校长已成事实。
时任道:并非不可挽回。
卞从周:难道还要挽留顾校长?
时任道:自然。蒋如何当得了中大校长。
卞从周:顾校长只怕是留不住。这些年中大易长,也不知闹了多少风波。罗校长离校前,中大已是多事,又是助教罢教,又是学生上书。好不容易顾校长做出点成绩,学校眼见着走上正轨。这才一年多,又要易长。蒋公任校长,若是能稳定学校,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时任道:好事?中大的自由空气已经很少了。
卞从周:蒋公有多少精力来管中大,说不定他长中大之后,中大更自由也未可知。
时任道:他想管的东西,哪个自由了?白日做梦。
卞从周:自由是相对的。相较之下,教育已然很自由了。
时任道:几十年书教下来,只觉得大学教育最不合理。这个“自由”岂不是太失败了。
卞从周:教育不合理是多方面的问题,不能都推到自不自由上。现在的人就是太讲求自由了,才造成了所有的不合理。
时任道:造成所有的不合理的,不是太讲求自由,是太讲求道德廉耻上的自由,而思想与言论太少自由。
卞从周:“自由”不是万能灵药,也不是几天就能实现的。
时任道:不是几天,是几十年。
夏小山:蒋公是几十年如一日。
时任道:没见到一点进步。
卞从周:怎么没有进步?政治上,不是越来越开放吗?
夏小山:说着教育,别提政治。
卞从周:政府在教育上很尽力了。蒋公对知识分子向来都是敬重的。战时这么艰难,教育经费也从没有断过,教授都有补贴……
时任道:支持教育是政府的职责。他敬重知识分子,该关的照关;重视教育,该党化的照党化……
卞从周: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太自由了不是好事,何况现在是战时。政府在进步,关押的政治犯不是放出来了许多吗?陈仲甫先生出狱的时候,时先生不也去接了吗?
夏小山:教授都给补贴,可几年来补贴不变,薪金不变,物价涨了几倍。
卞从周:不能指望政府什么事情都能万全……
时任道:何况一个腐败的政府。
卞从周:政府虽然腐败,却总是一年比一年进步。
夏小山:(不耐烦)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卞从周:蒋公任校长,必行教育长制。校长不过是个名头。他也只可能来训几次话,视察几次,又不会主持事务,有什么关系?
时任道:关键就在他任命谁做教育长,若真是复旦校长吴南轩,那中大岂不毁了!被清华赶出来的党棍,中大凭什么接收。
卞从周:罗家伦不也是清华赶出来的,中大不就接收了。罗校长对中大的功劳……
时任道:这不一样。
卞从周:我倒认为大可不必担心,就算真是吴南轩,他在中大也坐不住。蒋公再专断,也还不至于糊涂到不顾全校师生的抗议吧。
时任道:他已经糊涂到要做中大校长了。
卞从周:他做校长在学术上是不太适宜,但在行政上很适宜。
夏小山:蒋公政躬太忙,中大之事就不必操劳了。
卞从周:蒋公操不操劳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们就算不满,蒋校长照样以全校师生热烈欢迎的态度上任。
时任道:以前的校长,师生不满意还可以赶走。将来呢?
卞从周:为什么这么悲观?学生听说这件事都欣喜若狂啊。
时任道:欣喜若狂?
卞从周:因为出人意表。
时任道:果真出人意表。你说的是三青团的学生吧。
卞从周:蒋公出任校长确实也显示了中大全国最高学府的地位。
时任道:罗斯福任哈佛校长了吗?丘吉尔任剑桥校长了吗?哈佛还是哈佛,剑桥还是剑桥。
夏小山:好了,好了。既不能改变现状,多说也无益。楼之初还不来。
卞从周:话说回来,两位给不给蒋公这个面子?蒋公做不做校长是一回事,我们去不去赴宴是另一回事。
时任道:卞先生对蒋公的拥护,我等望尘莫及。你去就行了。
卞从周:蒋公作为抗战领袖,民众当然要拥护。在这点上,我们有差别吗?
时任道:是你的领袖,不是我的领袖。
卞从周:难道还有别的领袖?
时任道:……
卞从周:我也承认,这几年行政上确实有问题。
时任道:卞先生居然也批评起蒋政府来了?
卞从周:这有什么奇怪的,后方这个样子,难道还不能批评?我太太还每天都批评呢。
夏小山:卞太太批评什么?
卞从周:蒋公不当家,不管柴米贵啊。
时任道:柴米油盐这事需蒋家老妈子管。
卞从周:政府和人一样,都需要批评,没有批评就没有进步。
时任道:那要看是谁批评,怎么批评。省的有人说“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卞从周:说这话的人才是反政府。
时任道:讲了半日的话,只这一句中听。
卞从周:(昆曲韵白)我的话还有一句中听。
时任道:只这一句。
夏小山:(韵白)只有一句。
卞从周:(韵白)只有一句啊。
夏小山:怎么又说到政府上去了。楼之初什么时候来?
时任道:不知道。不来了吧。
夏小山:我宁可失恋,也不愿三缺一。
卞从周:从没和时先生打过,牌技如何?
时任道:都不记得上次胡牌是哪年了。
卞从周:手气不好?
时任道:牌技不精。
夏小山:这是实话。
卞从周:楼之初我是佩服,我就没见他赔过。
夏小山:棋艺也是一绝,一般人比不上。
卞从周:夏先生也比不上?
夏小山:比不上。
卞从周:他的立身处世之道,曰:能吃、能喝、能玩。
夏小山:三句不离吃饭。
卞从周:你听说过没有?楼太太还是学生的时候,楼先生追她,在她的作业里夹了封情书。结果楼太太在下次作业里写道:“我很敬慕先生,可是讨厌先生好吃,我不愿与你恋爱。”
夏小山:后来怎么样?还是跟着他到处吃了。
卞从周:听说他家以前的大厨也是不一般。
夏小山:你说他家那个姓徐的师傅?手艺确实好,七年前我在他家吃过一次。他的清炒虾仁是一绝,清甜可口。独特之处在于浆汁,甜而不腻,是他独创,不外传。
卞从周:我只听楼先生说过他的清蒸火腿如何如何,可惜我没那个口福。这次蒋公请客,听说掌灶的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屠长义,要做火腿烧豆腐。
夏小山:怎么?他愿意做这道菜。
卞从周:他得了一只金华火腿。
夏小山:这里还有金华火腿?
卞从周:收藏有年了,道地的金华火腿。
夏小山:怪不得。他轻易不做这道菜,不得好火腿,便不出味。我都无缘得尝。
卞从周:你都没吃过,可见多难得。怪不得楼先生对这道菜赞不绝口。
夏小山: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卞从周:数年烽火,金华火腿怕要绝迹了。
时任道:牛肉面都吃不起,何况金华火腿。
卞从周:这次正好去吃。
时任道:我不能为了猪腿不顾人脸。
卞从周:说得好。可惜吃不到他的“镇灶之宝”。
时任道:又不是没吃过金华火腿。
夏小山:然十年不闻此味矣。
时任道:穷有穷的吃法。金圣叹说:“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试试何妨。
夏小山:试过。
卞从周:如何?
夏小山:只嚼出豆腐干味与花生米味。
卞从周:想来也是不能。豆腐干与花生米若能嚼出金华火腿的味道,谁还买火腿。我敢打赌,楼先生就是为了这道火腿烧老豆腐,也一定是要赴宴的。
时任道:你肯定输。
卞从周:楼先生以前也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常客啊,他会错过品尝家乡味的机会?
时任道:楼先生不是那种只看菜不看人的人。
卞从周:当然不是。可是要看是什么人啊——蒋公。楼先生就算对蒋公有微词,也会顾及蒋公的面子。
时任道:未必。
卞从周:你不了解他。楼先生并不像他平日表现的那样潇洒。去年不是传说孔祥熙用营救留港人员的飞机运老妈子和狗,造成香港的政府要人、文化人无一生还什么的吗?学生都罢课“倒孔”去了。楼先生对此虽然不发一言,可暗地里也让几个他喜欢的学生去劝说同学复课。他不喜欢孔祥熙,可是支持政府。
时任道:还好他没说“不忍不教而诛之”。
夏小山:不说也罢。
卞从周:(有些尴尬)这话是说得是欠妥,我说完就后悔了。
时任道:由不得你不后悔,难不成你还真想诛杀不复课的学生吗?
卞从周:可是劝学生复课也是为了学生。这几年,课停了又停。刚开始是轰炸,跑警报;后来是易长,罢课;去年又是“倒孔”,游行。学生最重要的还是读书。罢课、上街要是真为了学校、为了国家也就罢了,要是为了逃课、凑热闹,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耽误自身,也对不起父母。
时任道:照你这么说,学生关心国家还成了坏事了?
卞从周:关心国家是好事,可政治上的事,学生能知道多少?他们都是难得的人才,来中大是来学文化的,传承文化才是他们现在的使命,什么年代、什么国家都不能没有文化啊。
时任道:中国的文化不仅是书本里的,也是精神上的。若中国的人才都一心只读圣贤的古董,两耳不闻窗外的时事,那才是坏事。
卞从周:没说不让他们闻,只是不想让他们问。
时任道:不问,那闻有何用?
卞从周:就是问,也不能随意胡闹。
时任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夏小山:(拿着张牌)这里面嵌的是玉?
卞从周:是玉。现在甚至有学生提出“非校长问题解决后,不参加考试”。考试拖到年后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还以关心学校命运为借口逃避考试,恶劣至极。
时任道:青年人血气方刚,一时收不住很可以理解。
夏小山:这东西哪里来的?
卞从周:买的。这就是胡闹。听上去是挺有道理,实际上是胡闹。
时任道:学生中有几个胡闹的人是难免的。教师中不也有一心“活动”的人吗?
夏小山:这东西花了大价钱吧。
卞从周:年轻的时候买的,那时候不懂事。在这东西上费钱,真不值。以前想卖又舍不得。现在想卖点钱换柴米油盐,又卖不出去了。
夏小山:楼之初怎么还不来?
时任道:不来了,散了吧。
夏小山:再等等,码码牌吧。十几年没在一张牌桌上了。
卞从周:据说梁启超曾发明三人和五人麻将,若是推广开来,他对中国又多了一大贡献。
时任道:四个人雀战,足以让中国人废寝忘餐。若是三个人、五个人都能打,那岂不是夜以继日,遍地雀声。
卞从周:这话倒很像胡适之。他说中国的男男女女把光阴葬送在这麻将牌上,麻将算得八股、小脚、鸦片以外的第四害。
夏小山:那是他不会打麻将。他每打必输,当然说麻将有害。若麻将为第四害,那他陪着夫人上牌桌,岂不是相当于以八股同夫人会文,给夫人裹小脚,与夫人同抽大烟。
【三人大笑。
卞从周:胡适之听到这话,不知道会怎么说。
夏小山:他远在大洋彼岸研究学问,哪还有空管麻将。
卞从周:像胡适之那样进退自如的人真是难得。
夏小山:看看胡适之这几年做出了什么学问来?
卞从周:驻美大使总不能整日做学问。
夏小山:胡适做了几年大使,怎么样?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辞了。文人终究做不了政治。与其政治、学问两耽误,还不如一心问学。
卞从周:政治需要文人。
时任道:如果将文人比水,政治比砚。清水洗砚,砚台才能再用。若水染为墨,那砚台不净,水亦不净。
卞从周:清水与墨相溶,若不能相溶,又怎么会有墨汁,怎么写得出字?夏先生怎么看?
夏小山:我?我宁愿当养鱼池水,与笔墨纸砚不相往来。楼之初还不来?
时任道:可能不来了。
卞从周:(对夏小山)你觉得楼先生会不会赴宴?
夏小山:我不知道。
时任道:他不会。
卞从周:他会。
时任道:绝对不会。
卞从周:为什么不会?
时任道:他看不上的人,他绝不结交,更何况政界的人物。真正是“天子呼来不上船”。
卞从周:他是皮相上的“自由主义者”,骨子里的“集权主义者”。你不要看他平日狷介自高,名士做派。其实他和政界很多人都有交情。他的弟妹还是某次长的千金。蒋公做校长的消息出来后,你听他说过一句话吗?没有。“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他聪明得很。
时任道:他不会去。
卞从周:我们打赌。
时任道:好啊。赌什么?
卞从周:渡口的牛肉面。怎么样?
时任道:不好。
卞从周:一瓶仿绍?
时任道:买不起。
卞从周:你说怎么赌?
时任道:你输了,就帮我个忙。
卞从周:时先生也有事要帮忙吗?
时任道:……
卞从周:什么事?
时任道:等你认输我再说。
卞从周:我赢了呢?
时任道:你赢不了。
卞从周:时先生这么自信?
时任道:我知道楼之初。
卞从周:夏先生给我们做个见证。
时任道:说定了。
卞从周:楼先生肯定去。夏先生,为了火腿烧豆腐,去不去?
夏小山:火腿烧豆腐……
卞从周:火腿烧豆腐!
夏小山:菜倒是其次。蒋公若是以行政院院长之名请我,我可能还给他这个面子;可他以校长之名请我,我既不承认他是校长,又怎会去赴他的宴。
卞从周:院长、校长不过名称而已,有区别吗?
夏小山:行政院院长请客与中大校长请客,能一样吗?
卞从周:还不都是蒋中正。
夏小山:若是蒋校长处理校务,也是要由中大校长蒋中正呈请教育部长陈立夫审批,陈立夫转呈行政院长蒋中正再批。怎么一样呢?
卞从周:这只是个笑话。
时任道:你也承认这是笑话。
卞从周:学生间的笑话而已。
时任道:你直说自己想去不就行了。
卞从周:我可没这么说。
时任道:心里是这么想的。
卞从周:不是。误会了。我是知道夏先生爱食豆腐,不是说小山先生有三好吗?读屈原的楚辞,听董娘的大鼓,吃六华春的烧豆腐。
夏小山:如今六华春的烧豆腐吃不成了,董娘的大鼓也经年未听了,只剩下《楚辞》能常伴左右。
卞从周:六华春的烧豆腐吃不成,老正兴的烧豆腐有兴趣吗?
夏小山:还是那句话,蒋公以院长之名请我,我还可能去尝尝鲜;以校长之名请我,我还真不大好意思去。
卞从周:这是什么道理。你去不去赴宴,蒋公还是要当校长。又不是你不去,蒋公就不是中大校长了。
夏小山:他有当校长的自由,我也有不承认的自由嘛。
卞从周:楼先生肯定不是这样想。我敢打赌,蒋公以校长的身份请他,他一定去。若是以行政院院长的名义请他,他反而不去。他这人,埋头闭户,对政治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
时任道:你不是才说他与政界很多人有交情吗?
卞从周:与政界人士有交情不等于热衷政治。他不关心政治,对学校,却“入太庙,每事问”。这次蒋公请客,他说不定还会在席上给蒋公提建议。
夏小山:也不关我事。
卞从周:金华火腿烧老豆腐关不关你事?
夏小山:这是原则问题。
卞从周:不做官、不入党是原则,不抽烟、不讨小老婆是原则。不陪校长吃饭谈得上原则?
夏小山:不陪不配做校长的校长吃饭是原则。
卞从周:在小山先生眼中,还有配做大学校长之人?
夏小山:学人尚不入我眼,况一武夫?
卞从周:蒋公不是一介武夫。再说,无论如何,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团结在抗战领袖周围。至于他的问题,等战胜之后再计较。蒋公做校长在学术上是不很适宜,可他已经决定了,我等也只能支持。
时任道:按你的说法,不去赴宴就是破坏抗战了。
卞从周:我可没这么说。怎么样?
夏小山:我只问学术。
卞从周:大学校长的任免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
夏小山:不纯粹是学术问题,也主要是学术问题吧。蒋公在学界久负名望吗,愿投身于学术吗,主持校务能保持大公无私吗?
卞从周:我说过,他做校长在学术上不很适宜,可行政上很适宜。中文研究所不是缺资金吗?
夏小山:还活得下去。
卞从周:蒋公任校长已是不可逆转,与其饿死于首阳山,不如做点实事,从蒋校长那里为师生谋利。你这个主任以后总免不了与校长打交道。
夏小山:以后再说。
卞从周:为什么?
夏小山:我不喜欢蒋公。
卞从周:这才是实话。
时任道:这里只有你是无条件地拥护蒋啊。
卞从周:我从不会无条件地拥护某人。
时任道:条件太好找了。希特勒身上也能找到。
卞从周:是,可我不会拥护希特勒。就像我也不会拥护斯大林一样。
夏小山:(收麻将牌)别说了。
卞从周:我没有任何官职,从未参加也不会参加任何政治活动。那些对本人的侮辱,请时先生别信。赴宴这件事,原本不算个事。可是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去了岂不是正中某些人的口舌!
夏小山:(四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里说话不方便。楼之初也不来,去找找?
【老年时任道和老年夏小山上场。茶馆区灯暗。
老年时任道:他还是去了。
老年夏小山:我记得你从来不坐修竹茶馆。
老年时任道:我那天是去找你。不想碰到卞从周。
老年夏小山:不,不。肯定不是这样。火腿烧豆腐根本不是西字号老正兴的菜。
【沉默。
老年夏小山:(唱昆曲《长生殿·弹词》“一枝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
老年时任道:你干什么?唱这种四旧的东西。别唱了,有人来了。
【门突然开了。老年夏小山和时任道都吓了一跳。老年卞从周上场。门“砰”的关上。老年卞从周比夏、时二人年轻,看上去却更老朽。
老年时任道:卞从周?
老年卞从周:你们走不走?
老年夏小山&老年时任道:走?
老年卞从周:看守我的两个革命小将说“红总”要来攻打文革楼。“屁派”的人都撤退了,我们也暂时自由了。走不走?
老年时任道:造反派说让我们回家了吗?
老年卞从周:没有。
老年时任道:那我们还是老实些。
老年夏小山:要不我们回家看看再来?
老年时任道:你们走吧。我已经没有家了。
老年卞从周:(对老年夏小山)你走吧,你不过是学术权威。
老年夏小山:反动,反动学术权威。
老年卞从周:那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我还是留下陪任道吧。
老年时任道:我右派帽子已经摘了,你还是历史反革命。
老年卞从周:可我没戴过帽子啊。
老年夏小山:我们都是牛鬼蛇神,还分等级啊。我走了。
【老年夏小山走到门口。踌躇。
老年夏小山:你记得蒋介石当中大校长的时候吗?
老年卞从周:啊。
老年夏小山:1943年春节他请我们吃过饭吗?
老年卞从周:你们?
老年夏小山:我们三人,还有楼之初。
老年卞从周:啊。
老年夏小山:有这事?
老年卞从周:有这事。
老年夏小山:你没记错吧?
老年卞从周:我记得很清楚。
老年时任道:我说的没错。
老年卞从周:年夜饭。
老年时任道:没错。你一个人去吃了。
老年卞从周:三个人。
老年时任道:什么?
老年卞从周:三个人。
老年夏小山:三个人?
老年卞从周:你,我,他。
老年时任道:胡说。你老蒋的宴席去多了,记差了。
老年卞从周:我们三个人都去了。不然你的书是怎么运到重庆的?
老年夏小山:书?
老年卞从周:他留在桂林的书。
老年时任道:那些书我都卖给了中大图书馆。
老年卞从周:那是书运到重庆后的事,你为了给孩子治病才卖的。中大图书馆总不会花钱买远在桂林的书。
老年时任道:我不记得了。
老年夏小山:我绝对没去。如果我和蒋介石一起吃过饭,我一定会记得。
老年卞从周:你去了。我说席上有八仙鳜鱼羹,你就去了。
老年时任道:什么鳜鱼羹,是火腿烧豆腐。
老年卞从周:火腿烧豆腐?不是。那次宴席上没有这道菜。
老年时任道: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名菜。
老年卞从周:瞎扯,西字号老正兴哪有这道菜,这是上海老正兴的菜。那天吃的是刘庆祥自创的八仙鳜鱼羹。
老年时任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年卞从周:由于鳜鱼丝、云腿丝、笋丝、冬菇丝、陈皮丝等在羹中呈现八种不同的颜色,所以叫八仙鳜鱼羹。我也只吃过那一次,刘庆祥病死以后,这道菜就失传了。
老年夏小山:我没吃过这道菜。
老年卞从周:你吃的名菜太多了。
老年夏小山:我吃的名菜再多也不可能忘。这道菜我确实没吃过,不知道你在哪个宴席上享用过,记错了地方。
老年卞从周:不可能。我记得。我们在修竹茶馆……
【茶馆区灯亮。
夏小山:(对卞从周)好了,好了。你家里方便吗?请卞太太陪我们打两圈?
卞从周:家里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吵,实在不方便。
夏小山:是怕夫人发怒吧,那我们就不麻烦卞太太了。
卞从周:她哪里是我的太太,简直就是我的奶奶。您那里……
夏小山:我那里实在……(摇头,看向时任道)
时任道:我家里也乱。
夏小山:没事。
卞从周:不如我去找楼先生,你们先去时先生家。如果找到了,就不用麻烦时太太上牌桌了。
夏小山:他白日里都不在家,我可能知道他在哪。
卞从周:那我们去找楼先生,时先生是和我们一起呢……
时任道:(犹豫)我回家。
卞从周:我收拾一下。
时任道:(有些慌乱)先走了。
【时任道下。
夏小山:别说气话。他就是这脾气。
卞从周:您和他是老友?
夏小山:我们是同庚、同学、同事。两江师范学堂毕业,十几年前在金大是同事,现在又是同事。
卞从周:可时任道来中大这半年,也没看到你们来往。
夏小山:他离开金大后,我们就不来往了。
卞从周:什么缘故?
夏小山:一点误会。
卞从周:(冷笑)一点误会。
夏小山:聪明人总不免倨傲。
卞从周:过于倨傲,才美亦不足观。还是小山先生恂恂如,有古人风。
夏小山:恂恂如不敢说。只是如今饮冰食蘖、敝衣穿履,形容潦倒,看上去倒还真有古人风。
卞从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夏小山:亦不堪其忧也。三月不知肉味矣。
卞从周:子未可往乎?
夏小山:你呢?
卞从周:我是断断去不得了。
夏小山:他有他的立场,你何必去迁就他。你不去,怎么向蒋公交代?
卞从周:大不了说我身体不适。
夏小山:嗳。这未免太不给蒋公面子了。
卞从周:不给又怎么样?
夏小山:蒋公子总是你的学生啊。
卞从周:为什么问我?难道我去你就去?
夏小山:那你为什么问我?
卞从周:随便问问。
夏小山:我也是。
卞从周:你去不去?
夏小山:你让蒋公把请帖上的“中大校长”改为“行政院长”,我就去。
卞从周:怎么可能?
夏小山:怎么不可能?
卞从周:我现在就去说。
夏小山: 真的?
卞从周:开个玩笑。
夏小山:这又不是难事。
卞从周:为什么一定要改呢?
夏小山:我说过了。
卞从周:(笑)小山先生原来这么有原则性。
夏小山:(笑,叹口气)昨天我才对学生说我不承认蒋校长。
卞从周:原来。
夏小山:你让学生怎么看我嘛。
卞从周: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夏小山:(笑)你这人。
【夏小山和卞从周下。茶馆区灯暗。
老年夏小山:我绝不会为了一道菜去会蒋介石。
老年卞从周:你就是为了一道菜去会了蒋介石。谁不知夏小山好吃。
老年夏小山:再说,鳜鱼羹我吃过多少次,怎么会为了这道菜赴宴?
老年卞从周:八仙鳜鱼羹你没有吃过。刘庆祥的。
老年夏小山:我从未尝过刘庆祥的手艺。
老年时任道:我说了是火腿烧豆腐。
老年卞从周:是八仙鳜鱼羹。
老年夏小山:根本没这事。
【沉默。
老年时任道:革命小将还会不会回来?
老年夏小山: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年卞从周:会不会真打起来?听说,五楼顶上堆的都是硫酸和核矿石。
老年时任道:核矿石?
老年卞从周:放射性!造原子弹的!
老年时任道:不会吧?
老年卞从周:不是说“听说”吗?兵不厌诈。
老年夏小山:你们走不走?
老年时任道:没人说让咱们走啊。
老年夏小山:腿是你自己的啊。
老年时任道:我人都不知是谁的了,还腿?
老年卞从周:(对老年夏小山)你不是说了你走的吗?
老年夏小山:我当然要走。你把事情说清楚了我就走。蒋介石没有请过我,我也没有吃过火腿烧鳜鱼。
老年时任道:请过。
老年卞从周:你吃的是八仙鳜鱼羹。
老年夏小山:咱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了,你们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血口喷人?
老年卞从周:为了劝你们去吃饭,我还在茶馆跟你们打麻将了。
老年夏小山:我们是在茶馆聚过,可肯定不是商量这件事。
老年时任道:就是这件事。
老年夏小山:不是这件事。
老年卞从周:那是哪件事?
老年夏小山:不记得了。
老年时任道: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说的就是这件事。
老年卞从周:后来我们就去了他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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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四种特征
星期日 七月 16, 2017 9:21 am
大师的四种特征
彭训文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大学时的那个午后阅读《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情景,主人公大师和玛格丽特对善与恶、光与阴影的追寻,让人震撼。
俄罗斯作家布尔加科夫在书中所触及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人类灵魂的罪与罚、堕落与拯救等问题,所揭示的是生命形而上的内在意义与本体论价值。这是那一代寻求真理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对生命终极意义的道德追问,这种追问体现了“大师”这一称谓的特殊性。
近代以来,中国也出现过一些大师,既有像章太炎、王国维、辜鸿铭、陈寅恪、鲁迅、巴金、冯友兰、费孝通、季羡林等知名人士,也有像侯仁之、罗哲文、梁思礼、胡佩兰等这样一些在行业内贡献极大的专家。
这些大师都至少具备以下其中一种特征。
一是开风气之先。梁启超被公认为是中国历史上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是维新变法的领导者之一、新法家的代表人物、白话文运动的倡导者。这样的人当得起大师的称谓。
二是在学术上独树一帜、高屋建瓴。例如新史学的开山祖师王国维,平生学无专师,自辟户牖,把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与中国古典哲学、美学相融合,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思想体系。
三是思想影响力足够深远。例如中国新文学革命的主将鲁迅,他创造了“内外两面,都和世界的时代思潮合流,而又并未梏亡中国的民族性”,其独特的个人风格甚至还影响了“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
四是学贯中西、研究成绩突出。比如清华大学被称为“教授之教授”的陈寅恪,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称得起“百年难见的人物”。
这些大师,都是学术界和公众发自内心敬佩的人物。这些大师,与近二三十年来社会上忽然出现的一些特异功能大师、气功大师、国学大师、养生大师、艺术大家等“大师”,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是一种什么区别呢?我不禁想起最近在网络上盛传的一张让人肃然起敬的照片。在某次高铁的二等座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拿着笔在一张图纸上神情专注地修改校对。他穿着旧皮鞋,甚至没有穿袜子。这位今年78岁的老人叫刘先林,是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也是测绘仪器国产化的积极倡导者,中国测绘科学研究院名誉院长,曾两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在当今之中国,还有很多像刘先林院士这样的大师,他们的朴素,代表着真正的高贵。
这样的大师,他们和民国以来的学术大儒、行业专家一样,很多都是淡泊名利、不忘初心的人,在各自领域为国家发展建设贡献了毕生精力,对于学术研究保持着长久的坚持和执著。在他们身上,我们看不到浮躁、势利、庸俗等所谓的“时代病”,只感受到与如今很多所谓“专家”“教授”迥然不同的风度、气质、胸襟、学识和情趣。他们的个性或迂或狷或痴或狂,但底子上都守着一个“士”字。拥有这样的特质,他们才当得起一代大师的称谓。
这样的大师正在老去。我们要继承他们的精神,延续他们的事业,登上他们的高峰,让这个时代出现更多真正的大师,引领我们继续前行。
转自:黎泽重编辑的《甲子邮刊》之《集邮快讯》第672期 2017年6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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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文坛的症结
星期六 七月 15, 2017 11:32 am
随着以网络文学为标志的新媒体文学的兴盛,以“80后”“90后”为代表的新的文艺群体的崛起,以年轻一代为主体的新的文学受众的激增,它们在形成新的文学形态、构造新的文艺类型、释发新的文学观念的同时,对整体文学构成的强劲而持续的冲击,对社会文化生活造成广泛而巨大的影响。这些都给我们带来新的问题与挑战。这使当下文坛的症结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
一、受众年轻化
从文学的创作和生产的运作上看,“80后”“90后”的新人,自新世纪以来,迅速成长,大量涌现,使得新的代际由传统文学的后备军,日渐成为现在文坛的生力军。“80后”的文学群体,一部分人在写法与观念上靠近传统文学,更多的人则愿意在类型写作和流行文化上一显身手。这在网络文学的创作与运营中,表现得更为显著。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学从业者和文学消费者群体的年轻化,乃至青少化。文学网站的主管与编辑,网络文学的读者和影视作品的观众,主要是以“80后”“90后”为主的青年群体。因为这些青年群体是文学与文化消费的主力,他们的选择与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文艺消费的主潮与走向。电子图书与移动阅读的迅猛发展,纸质图书中的青春文学一直热销不衰,网络文学中的玄幻文学在类型小说中独占鳌头,影视艺术中的妖魔神怪作品大行其道,背后都在于有着这样一个相对忠实又极有购买力的年轻化基本受众群体。
二、趣味游戏化
文艺有娱乐功能、游戏因素不言而喻,但现在由青少年一代主导的流行文艺,无疑把这样的功能和因素无限的放大了,乃至形成了一股娱乐至上、游戏唯大的时尚性潮流。在娱乐化思潮日益主宰文化生活的同时,以网络小说为主体的类型文学,也由自娱自乐起步,形成了更大的娱乐化思潮。
更令人为之困惑和忧虑的,是大量的青少年文学爱好者、文艺观赏者,在文艺欣赏上对于娱乐趣味的乐此不疲和顽固追求。在动漫作品特有趣味的长期浸染下,青少年越来越喜欢漫画与动画所构造的超验世界,这使他们常常沉浸在带有游戏感和青春乌托邦色彩的作品里难以自拔,实际上是对于现实的消极逃避。而正是这种超现实的文艺趣味,在青少年中成为时尚和潮流,又使得网络文学中的神幻类型、影视作品中的神怪题材,纷至沓来,并成为时兴的文艺现象。
三、交往利益化
文艺作品作为特殊产品,要运用市场的方式进行传播,在这一过程中,欢迎度与公众性,接受度与市场性,常常难解难分,这使得讲义与求利、社会效益与经济利益、艺术价值与社会价值,构成不可分离又难以处理的基本矛盾,乃至于成为经常考量和拷问文艺家和从业者的绝大难题。但事实上,一些作家艺术家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在文学活动中,那种重利轻义,或见利忘义的现象,也都屡见不鲜。这种情形反射到文学创作中,就是一些作家艺术家更看重经济收入和商业利益。在以类型小说为主的网络文学的写作与传播中,读者至上,利益为重,就成为通理与通则。
可以预见,娱乐化的社会思潮带来的这种非政治性的文艺冲撞,非对抗性的观念博弈,因为依仗资本的力量,还会依循自己的逻辑与轨迹运行和发展,并对现有的文学文化秩序不断构成冲突,乃至形成一种悄然的背离与无形的阻遏。
文/白烨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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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角度看“小鲜肉”现象
星期六 七月 15, 2017 9:58 am
近来影视中的宠儿“小鲜肉”成了众矢之的,媒体人、资深影视从业者纷纷批评,似乎喜欢“小鲜肉”就代表品位太低,代表世风日下。
我也不太喜欢“小鲜肉”。他们天真无邪的外表,掩盖不了拜金捞钱的世故;矫揉造作的言语,挡不住没有真情实感的无聊;刻意营造的视觉效果,处处显露出抄袭剽窃的痕迹……“小鲜肉”像是资本孕育的吸血鬼,却装扮成天使的模样。也难怪各路英雄自告奋勇当孙行者,拿起金箍棒,三打白骨精。
但看着看着,我发现“孙悟空”们也并非都是火眼金睛,言词中也容易暴露出偏见。如果说“小鲜肉”现象值得批评,这些批评中的偏执也不容忽视,否则就容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一种看法是:“小鲜肉”凭什么值那么多钱?不公平!这种看法乍一听很有道理,一批老戏骨修炼一生,戏好人品好口碑好,收入却只有“小鲜肉”的几分之一,天理何在?但仔细一想,这是市场决定的,消费者爱好什么,什么价值就高,这是马克思发现的价值规律。好莱坞就严格遵循这个,在一部电影制作中,明星是卖点,明星在成本核算中占的比重就大;导演是卖点,导演就多拿钱。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当然应该得到尊重,但“小鲜肉”也并非想做就能做,其精美的外表本身就是万众挑一的卖点。如果在当红之时没有把握机会,不努力修炼演技和人品,那“小鲜肉”的辉煌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被层出不穷的更新鲜亮丽的“小小鲜肉”们取代,其艺术生命与艺术价值也不能与老而弥坚的老戏骨们相提并论。但是,止于批评也就罢了,如果借助行政权力阻止“小鲜肉”,就成了对市场的破坏,危害可能比“小鲜肉”更甚。
另一种看法是:“小鲜肉”表演不专业,扰乱了风气,带坏了价值导向。事实上,应市场消费而生的“小鲜肉”并不以表演的专业性为消费点。他们的消费点,首先在于视觉性。目前大红大紫的“小鲜肉”都是从万千人群中挑选出来的“人间极品”,不少人说不定还在整形医院千整万整、挨刀无数,形象包装上没少下功夫,就“产品体验”来说,多数“小鲜肉”是“合格”——乃至“优质”产品。其次是稚嫩感。“小鲜肉”的生命期其实很短,如同“明前”的茶叶,早上市的瓜果,尝的是个“鲜”。所以,“稚嫩感”是“小鲜肉”必需的质感,与之俱来,表演的浮夸造作实际也是“小鲜肉”消费性的一部分,出戏抢镜耍帅扮酷个性十足等有时其实是刻意吸引眼球,营造话题。
这么说,并不是证明“小鲜肉”现象合理,而是要找到问题出现的根源,否则批“小鲜肉”就如同“打地鼠”游戏,棒子不断,“小鲜肉”在各种电视节目中也没少出现。一旦批评管理失范,还可能破坏影视市场的规律。
在市场中看问题,“小鲜肉”现象反映出部分观众审美水平的低下。使众人趋之若鹜的“小鲜肉”的确反映了市场的需求,“小鲜肉”现象的肤浅病态代表了当下多数观众的肤浅病态。好莱坞也尊重市场,为什么制作团队的费用分配能趋向合理?追根究底,是好莱坞通过多年的观众培养,已经将观众的审美水平提高到很高的水准,观众更看重影视产品的综合品质,如编剧、表演、特效、音乐等方方面面,而不仅仅看看漂亮脸蛋就能心满意足。所以即使制作团队会看重某方面的卖点,也还需考虑作品的整体质量,否则也难在市场上取得成功,团队的收入自然不会出现过于悬殊的现象。而在目前的中国银幕上,常见的情况是,除了“小鲜肉”,观众难以欣赏到一个文化产品的其它过硬品质,“小鲜肉”变得奇货可居就不奇怪。
所以,与其痛批“小鲜肉”,不如加强艺术教育。等国民整体审美水平提高了,“小鲜肉”可能依旧会有,但一尊独大就不可能了。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作者:周维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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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阿城有关的日子
星期六 七月 15, 2017 9:52 am
王朔能瞧得上的人没几个,但他曾经说:
阿城,我的天,这可不是一般人。史铁生拿我和他并列,真是高抬我了。北京这地方每几十年就要有一个人成精,这几十年成精的就是阿城。我极其仰慕其人。若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
1
阿城,原名钟阿城,1949年清明节生在北京,原籍重庆江津。阿城的父亲叫钟惦棐,当年从成都去了延安,建国后曾在中宣部文艺处负责电影工作。
阿城在家中行二,上边有一个哥哥,下边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诸事不争,唯独吃肉,寸土不让。阿城吃起肉来,眼放绿光。小时候时家里穷,偶尔吃顿肉,会把一块肉平均分成五块,肉上拴线,熟了以后,大家找自己的线,分头拎着吃。
每次他吃完自己的,就开始盯着妹妹的,他总觉得妹妹一个女孩儿,肯定吃不了那块肉,应该能给他留点。
阿城的童年过得不太顺,三岁时就染上了肺结核。八岁时,父亲在《文汇报》上发了一篇《电影的锣鼓》,随后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免职,行政级别从10级降到了17级,去了渤海边的劳改农场管厕所。
他们一家留在北京,从中宣部机关宿舍被赶到了振兴巷6号一个大杂院。母亲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同时还供着姥姥和正在上大学的舅舅,实在拮据,有时要靠卖书维持生计。
阿城初中时去练游泳。教练说:「家里供不起每天二两牛肉的,以后就不要来了。」他就没有再去,自己跑到玉渊潭去游野湖了。
父亲被打成右派后,阿城做什么都没资格了,在学校被边缘化,没有尊严,不能去天安门受毛主席接见,只能去琉璃厂翻翻古书,看看字画儿,研究研究古玩。
反倒因祸得福,学了不少东西。阿城说他永远感谢旧书店,小时候见到的新中国淘汰的书真是多,古今中外都有,虽然便宜,但还是一本也买不起,就站着看。店里的伙计都很好,从不管他,要是有的书搁得高了,还会帮他够下来。他的启蒙,是在旧书店完成的。
阿城在琉璃厂待得很舒服,那种舒服,他还记得,「青砖墁地,扫得非常干燥。从窗户看得见后院,日斑散缀,花木清疏。冬天,店里的炉子上永远用铁壶热着开水,呼出一种不间断的微弱啸音。」
他每天混在玉、瓷器、字画儿、印章这些曾经的生活方式里,伴着啸音,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学杂。后来他与人聊天,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与同龄人的文化构成已经不一样了。琉璃厂是阿城的文化构成里非常重要的部份,他后来总不喜欢工农兵文艺,也与琉璃厂有关。
2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阿城十七岁,已然一身本领,却背着「黑五类子女」这口黑锅翻不了身。1968年,家里有门路的都留城了,他只能下乡,辗转山西、内蒙、云南三地,前后十一年。
在山西雁北桑乾河边的一个村子里,阿城遇到一个叫运来的高三学生,也是北京的,长得像关公,他对阿城说:「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得是刺。」这句话,阿城说他一直受用到现在。
阿城在云南插队时还是有过一些快活时光的。当年阿城身体不好,干不了粗重农活,组织便安排他到10分场的子弟学校去教书。语数外,体美劳,没有不教的。
每天晚上,大伙儿都会聚到阿城的屋里,听他边抽烟边讲故事,讲《基督山伯爵》,讲《悲惨世界》,讲《老高头》。煤油灯下,遍地人头。讲到关键处,阿城就会停下来休息,顺便吊他们,这时就会有人迅速递上一支春城烟,同时再来一个人赶紧往茶缸子里倒水。一切就绪,阿城继续。
当时,阿城的女友罗丹同在农场教书,也是北京知青。从云南建设兵团回来的人,会传一些阿城的轶闻。比如他自己手工制作了一个音响,用来听BBC的古典音乐广播。他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听音乐,可以不吃不喝听上一天。阿城还穿过边境,到对面的山上看过美国和平队放阿波罗登月纪录片。
阿城爱音乐远胜文学,他曾带着三十倍放大镜专门飞到广州,只为了在著名的淘街买一个能读取完整信息的唱针呈超椭圆型的唱头。,
1979年,阿城回到了北京。刚回去时,阿城只痴楞楞觉得自行车风驰电掣,久久不敢过街。后来,他在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谋了个活儿,随后又到公司的《世界图书》杂志当「以工代干」的美术编辑。
罗丹1973年先回了北京,上了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当了老师。罗丹一直在等阿城,经常去看他的父母。
那一年,阿城的父亲钟惦棐正式平反,出山任了中国电影家协会常务理事兼书记处书记及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母亲也恢复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党委副书记的职务。
十八岁那年,钟惦棐对阿城说了一句话:「咱们是朋友了。」得知父亲要被平反的那天晚上,阿城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说出一个儿子的看法:
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你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你来说是残酷的。
1979年,阿城开始帮着父亲撰写《电影美学》。抽空还给北岛、芒克等人办的民间文学刊物《今天》画插图。同年,他也在和黄锐说、艾未未等人一起办「星星美展」,展览破了中国美术馆的纪录,参观人数超过十万人。
后来,阿城和罗丹结婚了。借了同事一间小屋暂住,就在北京美术公司对面,是60年代的简易居民楼,12平米左右,设施简陋,生活不便,吃饭得用煤油炉。写字台上方,挂着一幅阿城临摹的意大利名画。小屋未能久住,主人要用房,阿城夫妇搬到了定福庄二外的办公室,继续暂住。
再后来,他俩又搬到了德胜门内大街临街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东屋,屋子有些年头了,白天和晚上一样昏暗,柱子、椽子散发着霉气,但好歹算是落听了,这是阿城在单位轮换分房所得,14平米。接着,罗丹回娘家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儿。
阿城爱子,溢于言表:
儿子还小,但已懂得吃他认为好的东西。他认为好的东西真是好东西,而且不便宜。可为父之心,自然希望儿子把世界都吃光。带他去吃冷食,三根冰棍几分钟便吞下去了,眼神凄凄地望着我,哆嗦着说:还要。我就想:等我写多了,用稿费搞一个冰棍基金会,让孩子们在伏天都能吃一点凉东西,消一身细汗。
3
阿城写《棋王》那两天,诗人芒克正好在他家借宿。天气有点冷,阿城的小东屋紧挨马路,他们经常天没亮就被无数只羊蹄子敲马路的声音敲醒,芒克不知何故非要半夜赶羊。
阿城告诉他:「这是从塞外赶来的羊,专供北京人吃的,正直奔屠宰场。也只有这段时间才放这些羊进城,不影响交通。你瞧瞧人有多坏,要吃人家吧,还让人家大老远的自个儿把肉给背来。」说完转身又睡了。
1984年7月,阿城的小说《棋王》发表在了《上海文学》七月刊,瞬间引爆全国。阿城的小东屋每天应接不暇,接待全国各地各路文学刊物前来求稿的编辑,有时一天能来好几拨,一拨能来好几次,几天光景竟喝掉五斤茶叶。
《棋王》一开始其实是投给了《北京文学》,被退了稿才给的《上海文学》。阿城说《棋王》是用三四天时间写出来的,但罗丹回忆,要比三四天更短一些。
据阿城自己说,王一生不是凭空蹦出来的,在生活中确有原型,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凑成的。主要原型是他在云南景洪农场下乡时,一个叫何连生的北京知青,那人在景洪下过棋,把当地下棋的全镇了。
《棋王》最早的结局其实不是现在这样,现在的结局是《上海文学》嫌调子太灰,让改的。原先的结局阿城在动笔前给几个朋友讲过(大意):
多年以后,「我」到云南出差,听说王一生已经调到了体委,成了专业棋手,「我」刚进云南棋院,就看见王一生一嘴的油,从棋院出来。「我」和王一生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下不下棋?王一生说,下什么棋啊,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
一次,又有人来约稿,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大陶瓷碟作烟灰缸用,烟头如山。那人开口问:「抽这么多烟,胸口憋得慌不憋得慌?」阿城悠然答:「不抽就憋得慌。」
二人一笑。那人除了稿子,还要一份小传,阿城说我过一天给你。第二天,阿城交了小传:
我叫阿城,姓钟。今年开始写东西,在《上海文学》等刊物上发了几篇中短篇小说,署名就是阿城。为的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出生于1949年清明节。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糊糊涂涂地来了。
半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之后,是小学、中学。中学未完,文化「革命」了。于是去山西、内蒙插队,后来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1979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与别人的孩子一样可爱。
这样的经历不超出任何中国人的想像力。大家怎么活过,我就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印出来的地方,换一些钱来贴补家用。但这与一个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因此,我与大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作家止庵感慨道:「阿城是第一个让我感到中文之美的作家。」
「大象公会」创始人黄章晋也五体投地:「阿城的文字在我读过的中国作家中文字最为俭省、凝练,我认为克制是一种了不起的境界,因此,王朔、冯唐与阿城中间隔着一条宽阔的长安街,而且还没有斑马线。」
陈丹青说得最明了:阿城是「作家里的作家」。
过了一年,罗丹被组织安排到二外的姊妹学校日本京都大学去教一年汉语,走前她还在担心:「走上一年,这屋里又该下不去脚了。」
1985年,阿城已经从单位辞职了,和朋友一起办了一个公司,一通折腾,也没赚到什么钱。那两年,阿城又写了一些小说,《树王》给了《中国作家》,《孩子王》发在了《人民文学》。还有一些短篇,散乱给了一些杂志,后来收到了《遍地风流》里。
他计划是要写八个王,《棋王》、《树王》、《孩子王》、《拳王》、《车王》、《钻王》等,都是写知青题材和农场生活。他爸更是平添一趣,连小说集的名字都起好了,八王倒置,就叫《王八集》。阿城后来把《车王》写出来了,投给了《钟山》,赶上寸劲儿,居然寄丢了,导致至今都没人见过车王的轱辘长什么样。
再后来一个阶段,阿城的创作好像已经变成了慈善写作。他有选择地给一些地方小刊物投一些别处不易看到的稿子。他说,一个短篇可以让一个借用编辑从县城调到省城,让他们夫妻团圆,成全好事。
这个时期,阿城就已经向朋友表述过他对文学的腻烦了。阿城认为文学只是一种偶尔为之的生存手段,他说他靠手艺来吃饭,靠手艺吃饭的人不能把自己钉在一个固定的点上累死。
三王陆续发表后,来阿城小屋的人就更多了。阿城最喜欢吃面条,自己在家几乎顿顿吃面,主要是挂面。朋友们经常见他门也不锁,托着一斤挂面满目春潮,大步进院。
全国各地的人都向阿城涌来,阿城以面待客,最高创下过一天下面十六次的纪录。有时他离家几天,也会在自家窗上留字:「出门了,几日回来,钥匙和挂面在老地方。」
但这种热闹阿城并不喜欢,他插队回京后其实一直不适应:
这个城市就是容不下你。你十多年不在这个城里,没有人脉,哪去找工作?我一个快30岁的人,(刚回去那会儿)什么都没有,在父母家搭个行军床,每个月还要父母给你一块钱两块钱零花钱。耻辱啊!你在这个城市耻辱感特别强,因为你不能独立。
音乐绘画小说诗歌,解决的不是安身问题。整天聊天,那是二流子。到美国去,我一看,这地方好,打工不必认识人,好活。你知道在北京,在中国没有社会关系很难生活下去。一个人如果认识什么人,那是他的资源,可没有关系的话,就跟那个民工一样。
有记者采访阿城,觉得当时《棋王》那么轰动,他在中国也可以活得很好。阿城完全不这么看:
你必须有关系,还是这个问题。靠那个书其实养活不了自己。作家是一回事,出书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它养自己,那是另外一回事。王朔可以,他的发行量可以养活他,在全世界都是这样,畅销作家和作家是两个概念。畅销作家是有钱人的概念,作家是要饭的概念。
所以世界上没有一个作家把作家两个字印在名片上,因为对别人很不礼貌,那意思就是说:我是要饭的。
4
1985年到1986年间,阿城去了两次美国。第一次去是受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
1979年之后的十年间,白先勇、萧乾、艾青、王安忆、张贤亮、冯骥才、汪曾祺、北岛、刘索拉等许多中国作家都参加过这个计划。
阿城去了美国以后发现那边不需要关系,完全不是人情社会,你不需要认识人,就能找到活儿,比北京好活。第二次再去美国,阿城就留下了。
阿城刚到美国时住过一段时间房车,给人刷过墙,送过外卖,什么都干。阿城从来没有瞧不上体力劳动,他的动手能力极强。他是好厨子,也是好木匠,能打全套结婚家具,能修护难度极高的明式家具,他最早横越美国的二千美元旅费就是靠木匠手艺赚来的。
后来有记者一脸不解地问:「你以前在美国主要靠打工维持生计?」他回呛道:「我在美国打了很多份工,主要是刷墙。刷墙不用动脑子。我为什么非要去做那些费脑子的工作?」
阿城也不是一直待在美国,他经常满世界转。1992年,阿城去了趟威尼斯,受邀旅居、闲逛。之前一个意大利人翻译了《棋王》,看疯了一群意大利人。意大利每年都会从世界范围内选一名作家在威尼斯住三个月,然后交一部作品,先出意大利文,再出本国文字。
阿城之前的上一个受邀者是诺贝尔奖得主,流亡美国的俄国诗人布罗茨基。阿城后来交的,就是《威尼斯日记》。
后来在美国收入多了,阿城搬到了一个两居公寓。国内的朋友去拜访他,还是面条款待,那会儿罗丹和儿子还没来。阿城还倒腾了一阵子仿古家具,战绩一般。后来就开始教钢琴,好久不见的友人听说他在教钢琴,大惊,从没听说他学过钢琴。
阿城嘬了口面汤严肃地说:「要教得教高级班的,准备参加国际比赛的。那会儿人家不需要你在技术上指导。只需要咱们从艺术修养上面、格调理解和演绎方面,从心理承受能力方面加以调教和指导。这绝对是教高级班的活儿。比赛前的最后点拨,这当然便宜不了。一年有几茬,就足够养家糊口了。」
友人追着问:「要是学生不够呢?」阿城又嘬了一大口面汤:「我攒车啊。在美国玩儿车啊,不需要技术。只需要逻辑概念。比如说:
你到汽车坟场找一辆三十年代破烂不堪的德国车。咱不一定非得奔驰,大众就行。你几十块钱或一两百块买下来,拉回家。然后,去大众汽车的代理商行,订购一本那个年头那个型号大众车的汽车手册。内容非常详实。
你按图索骥,先把所有的橡胶件、易损件全套买下来。回去一点点拆开,一点点换上。然后把气缸拆下来,拉到修里部几百块钱就搪了缸、试了车。你再把气缸拉回来,按照图纸要求一点点装上。其他部分什么刹车、底盘系统啦,变速器啦,电路、油路啦,一点一滴,一步步仔细地来。最后一辆崭新的老爷车,就在你手底下就诞生了。
当然,别忘了,喷漆可别舍不得花钱,铜活儿一定得锃光瓦亮,古董车最讲究品相。你花了心血,花了时间,还玩得舒服。你一共花了两、三千美元的本钱,至少还不卖他两万以上?一年玩一部,就足够你踏踏儿地活着。
那几年,阿城家里到处都流散着汽油味,零乱扔着各种汽车配件。阿城通过自学,亲手组装了六七部大众的古董甲壳虫卖钱,最后一部拉风至极,是一辆红色敞篷,很多人要买,最高有人开价十四万美金,他都没舍得卖。
阿城开着那辆车上街,遇到红灯停下来,经常会有人上来问卖不卖。阿城一律摇头,不卖。
挣钱之余,阿城也一直在写,「写作一定要用母语。我基本每天都在写,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七八个小时。写作是一门工艺,像绘画一样,讲究心眼一致。你要是长期不写,手就不听话了。」写到得意处,他会给自己炒两个菜,下一碗最爱的面条。吃完再冲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
阿城1992年就开始用电脑写作了,在洛杉矶期间他没少敲字,可惜倒了血霉,有一天电脑坏了,所有东西全丢了,后来他就写得少了。
写是写得少了,但却一直在说。王朔1997年住洛杉矶期间,周末经常去阿城那个小圈子的聚会玩,听他神侃。王朔自己说:「各地风土人情,没他不懂的,什么左道偏门都知道,有鼻子有眼儿,嗨得一塌糊涂,极其增智益寿。」
王朔问过聚会中的一个人,他老这么说有重复么,那人说她听了十年了,没一夜说得重样儿。
陈丹青一语中的:「阿城是天下第一聊天高手。」
原《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的感受是:
与阿城聊天,无论什么话题,他都可以接过去,且聊得机敏,聊出味道。偶尔有接不上的地方,也只是把脑袋仰在那儿笑着吸两口烟,等低头掸烟灰时,则马上又会把断裂的地方续接得天衣无缝。聊完后告一段落,你兴致甚浓地对他说,今天聊得很愉快。他会很得意地说,我和别人聊天,大家都感觉愉快。
王安忆认为阿城是一个有清谈风格的人,阿城觉得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在一起吃吃东西,海阔天空地聊天。
另据作家陈村观察,座中若有悦目之女子,阿城的发挥便愈加精彩,听者真能达到生不愿封万户侯的境界。
在美国,欢欣中也有糟心。阿城遇过一回贼,有一次旅游归来,一开门,傻了,全家被搬的只剩一个床垫。最让阿城心头渗血的是上百张珍藏了数十年的经典CD。他开始自己破案,他转遍了自家街区的所有音像店,翻那些二手CD架。
终于,他找到了盖有自己印章的CD,于是报了警。最终,顺藤摸瓜,所有CD都回来了。当年他在北京住德内大街时因为老不锁门,也遭过一次贼,那次没这么苦,他还能笑。他笑着说贼偷走了夹在《金瓶梅》里的存折,却没拿走《金瓶梅》。
5
1998年开始,阿城频繁回国,主要是去上海,他妹妹在那儿。2000年以后,阿城彻底回国,回了北京,住在回龙观。
记者去采访他,他说他现在的一部分收入是靠卖照片,人家要什么他拍什么。他有很多设备,有一台哈苏903相机,配一个38毫米广角镜头,外置旁轴取景器,还有七八台七八十岁的老柯达相机,还有一台16毫米电影机,都是他在美国地摊上得的。
当年帮《今天》画插图时,他跟编辑徐晓说:「我这个人好色。色不光指女人,应该指一切好东西,比如好的音响、好的照相机镜头。」
那段儿时间,阿城计划从保定进一台织布机回来织布,还想在回龙观东边弄一亩地,盖一个大棚,一半做工作室,用来做石版画,另一半种东西,把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稀罕种子种进去。
其实阿城后来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来自影视行业,毕竟赚得多。当年他就说过,「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孩子也有嘴。靠写小说挣钱太苦。小至个人,大至中国,衣食是一个绝顶大的问题,先要吃饱,再谈其它。」
其实阿城很早就开始玩电影了,1986年他就和谢晋一起做了《芙蓉镇》的编剧,1992年他又和胡金铨一起写了《画皮之阴阳法王》的剧本。后来他还做了电视剧《贞观之治》和电影《吴清源》的编剧。
他自己的几个小说也被拍成了电影,《棋王》拍了两版,香港严浩一版,大陆滕文骥一版。《孩子王》给了陈凯歌。2005年,阿城还担任了第六十二届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委。最近一部编剧作品是侯孝贤的《聂隐娘》。
滕文骥当年想拍《棋王》,但死活联系不上阿城。有一次得知阿城从美国回来,造访香港,赶紧打电话过去,那边没有半点兴奋,只是急着说:「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电话费太贵了。」等他从香港回来,见滕文骥的第一句话就是:「香港的米饭好吃,不用就菜。」
阿城对吃很讲究。陈晓卿说,阿城特别喜欢吃湘菜,他每次吃湘菜和别人不一样,他一定要选一个最靠近厨房的位置,他认为湘菜吃的是锅气,离锅灶越近,你比别人花得钱就越值。
画家刘小东请阿城到家里吃饭,阿城也很挑剔,他说「吃肉,盘子要热」。陈村回忆,阿城食相庄严,目不斜视,吃饱放下碗筷,抽烟,不再动筷。
阿城的酒量也很惊人。有一年,他拉着芒克跑到河北一个县城,说要在那儿办一个窑厂,烧些艺术陶瓷。县里几个头头出面接待,事儿还没谈,先开吃。阿城把一整瓶老白干全倒进一个大缸子里,菜没吃一口,酒已经见底了。那帮头头惊了,眼珠子憋得溜圆。后来,这事也没谈成。
阿城白酒可以,但黄酒不行。他第一次喝黄酒是在1984年文学圈的「杭州会议」,那也是他第一次见陈村。那晚他有点嗨,频频举杯,一杯一杯地干。陈村问他喝没喝过这东西,他说没有,像汽水一样,好喝。陈村告诉他黄酒性子慢,也会坑人。阿城还是继续干,和为他「改错别字」的《棋王》责编干。散席后,阿城不省人事,被抬上了楼,扔到床上。那次以后,他再不喝黄酒。
6
日久天长,阿城在尘世已经化作了一个传说。有一次陈村在机场遇上他,他给陈村掏了颗糖吃,说自己当了电影美工,要去外地刷墙。
他当年和侯孝贤合作《海上花》,干的就是美术指导。阿城自己说,他这个美术指导就是帮侯孝贤买东西,到各个旧货摊,潘家园什么的,买《海上花》那个年代用的煤油灯之类的,现在的道具做不出来。买完东西,就算完成任务了。但不能离开剧组,侯孝贤随时有事要问他。
有一天他正在组里的房间看书,侯孝贤召唤他赶紧去现场,他到了以后,侯孝贤说要在棚里拍下雪,但这雪花不对,飘的太假。阿城看了一眼,说我知道了。
然后爬到棚顶跟撒雪花的人说,把那些纸都先使劲拽一拽,拽松了,然后再撕,那个纸的密度就变了。再往下扔的时候,飘的速度就慢了。侯孝贤一看,对了,就它了。阿城说,那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说完,转身接着去看书了。
还有一次也是《海上花》。有一场戏是透过玻璃拍窗户里边。因为现场打光还是电灯光,煤油灯什么的都是道具。侯孝贤就觉得拍出来那个光不对,太硬了,就找阿城。阿城看了看,说拎桶水来。然后他就在那玻璃上刷了一层水,再回监视器看,有那层水那个光就柔了,显得有点儿油乎乎了。侯孝贤一看,又对了。
阿城的图书编辑杨葵最服的就是这个:
阿城的美术指导就是干这个。完全是一个杂家。那他这些东西是靠什么?生活经验,和对一件事情的体会能力。他能很快找到症结,更难得的是他有解决办法。他当知青也好、更早当狗仔子也好,总得要自己生存。所以他独立生存的能力是巨强的。他就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各方面,还重视动手。
宁瀛有一次和査建英说:「应该有人扛一台摄像机每天跟拍阿城,一定是部特棒的片子。」
一次,杨葵在一家饭馆巧遇阿城,太久不见,杨葵蘸着寒暄打招呼:「怎么您老也在这儿啊!」阿城语冒寒气:「有谁规定我不能在这儿么?」杨葵一下就噎饱了。阿城很爱噎人,大概就是他的六面玲珑两面刺。
洪晃对第一次见到阿城,是在姜文家,那会她刚看完《威尼斯日记》,特崇拜阿城,特想上去搭话,但感觉阿城特不待见她。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阿城哥哥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我呀?」阿城反问:「不跟你说话,就是不喜欢你啊?」洪晃一下也饱了。
阿城对朋友也是这样,会当面指出朋友的不对。刘小东说,「我说心里话,我不好意思当面请教阿城任何问题,因为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白痴。你不管和他有多熟,只要你说错一件事,他马上就指正你,他不给任何人留情面。他不会顺着你说的,他永远会告诉你一些应该的事情。」
画家朱新建和阿城是形影不离的酒肉朋友,据他回忆,有一次阿城从美国回来,朱新建跟他说:「二十年前,我在你家,给你看一篇我写的东西,你拿笔帮我改,一个字没添,杠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字。从此我突然就对写字这件事有了一些体会。」「是吗?」阿城一脸委屈,「我那么无耻?」
当然,大多数时候,阿城没刺,他对朋友极为仗义。2003到2004年,刘小东画完了两幅大作品《三峡大移民》和《三峡新移民》,要办一个展览,去找阿城帮他写一点东西,阿城说试试吧。结果,没过多久,阿城就拿出了十万字的文章给他,把整个三峡的历史讲了一遍。
还有一次在北京,阿城背着一个军用黄书包回来,朱新建问是什么,阿城带着几分得意打开给他看,满满一书包钱。那会儿还没有一百的票子,但就这一书包十块也让人看了很过瘾。
阿城说:「你拿一点去。」朱新建拒绝:「我干吗要你的钱。」阿城说:「这么多钱我一个人怎么用得完。」朱新建还是不要。后来朱建新跑到巴黎去混,实在手紧时写了一封信到美国,阿城收到信后,寄去了一千五百美元。
2000年左右,导演刘奋斗通过朋友结识了阿城,两人都爱聊天,持续见面,每周天天在一块吃饭。2003年,刘奋斗拍《绿帽子》,跟阿城开口,说能不能帮他来当监制。
阿城说,「你觉得用我的名字能帮到你,就用。」后来刘奋斗又问阿城能不能帮忙联系焦雄屏,因为他知道阿城跟侯孝贤他们关系很好,阿城马上打了电话,焦雄屏就来做了制片人。
确实,台湾文艺界聊起阿城就像在说一个神。「阿城是个难以被话语描述的文艺复兴人。他既能画画、拍照,也擅写小说、随笔、编电影剧本,还有烹调、修护家具、组装汽车等好手艺。阿城是小说家、文体家和生活家,不妨视他为坐拥世俗却清明谦冲的智人。」这是2003年台湾人介绍阿城时的话。
作家朱天心1986年生完谢海盟,坐月子时就在读阿城,她当时觉得世上有这样一本东西,她从此不用再写作了,就好好当妈妈吧。据她描述,那种感觉非常幸福:「你面前站着个终其一生都追赶不上的高手,你就好好当他的读者,放心去做另外一个自己吧。」张大春也说过:「早年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是非常崇拜阿城。」
看起来阿城好像过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但他自己说,「我喜欢和不读书的人来往,他们身上没有读书人的那股习气。」他平时来往的朋友来自三教九流,他交友的准则是,「对方有信用。」
阿城是喜欢烟火气的。他在台湾居留期间,侯孝贤安排他住木栅的安静山边,事后阿城说,下回能不能就让我住永和豆浆楼上。
7
一直以来,经常会有一些陌生的朋友到阿城家里去拜访他,有的只是为了能一睹风采,听他聊聊天。黄章晋第一次去阿城家时看到了一本大厚书,《中国古代气候研究》。
黄章晋自己说,他大部分时间里就像个鹌鹑一样,是个旁观者,但有幸插了五分钟的话。阿城不爱聊文学,即使你主动谈起文学,他也兴致寥寥。
阿城家里的陈设物品很多,很杂。地上零散堆放着石像、石碑,过道的长条案上摆着一套特别漂亮的五金工具,走廊尽头是一架很老的防空炮瞄望远镜和两台老式摄影机,另一侧条案上,整齐码着几排磨制的石器。到处都堆着成捆的书,多为社会学、民俗学、人类学和自然科学类,几乎没有文学类。书桌茶几上都是文物和矿石标本。
有一年,天井里还养了两只大乌鸡,阿城说这鸡是苗族巫师祭祀用的,他去贵州看苗绣,就带回来两只,养着每天看看。
可能只有阿城才配得上兴趣广泛这个词。摄影、绘画、音乐、装帧艺术,以及各种吃喝玩乐的技艺,他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他喜欢倪云林,八大山人,也喜欢毕加索,达利,喜欢意大利歌剧,也喜欢京剧和京韵大鼓。他最喜欢是还是中国民间的那些东西。泥塑、烧陶、傩戏面具、新绛剪纸、贵州苗民的绣衣,都是他珍贵的宝贝。
就像唐诺说的:「阿城是个好读书而且杂读书之人,但和我们这一代人大不相同的是,即便近乎手不释卷,但阿城通过文字的学习比例仍远比我们低。」
阿城是通才,是杂家。他的种种经历,常人都无法相比。丰富经历下淬炼出的通与杂,更是对同辈的时代级碾压。如黄章晋所言:「阿老他更像是一个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人,他的兴趣,知识构成,他的偏好,完完全全更像今天的人突然穿越到三十年前了,所以他在那个时代特别吓人。」
面对阿城,王朔也曾松了口气:「这个人对活着比对写文章重视,幸亏如此,给我们留下了活着的空间。」
by 马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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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四月 13, 2008 1:48 pm
问好,肖今!
肖今
星期日 四月 13, 2008 12:13 pm
又来喝酒了!可比咱家女儿红
主持
星期四 二月 07, 2008 1:11 pm
各位网友,新春快乐!
谢谢来访,继续关注!
黑色闪电
星期二 二月 05, 2008 12:12 pm
来看主持
久违了,春节快乐!
肖今
星期二 一月 01, 2008 3:29 am
呵呵,相信这是一个深深的老酒坛子!
祝新年快乐
秋天的枫叶林
星期日 十二月 23, 2007 11:27 pm
问好主持,圣诞快乐!
山城子
星期六 十二月 22, 2007 10:32 am
问好!
秋天的枫叶林
星期三 十一月 07, 2007 7:24 am
找来看戏来了。一直以为你这里戏特多。 
黄崇超
星期六 九月 29, 2007 7:28 am
祝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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