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老盖

【世态和季节：一个人的记忆】

【序】这些诗主要写于1995年和1996年；地点主要是在甘肃省的成县一带，所涉及的东西主要是西（和）成（县）铅锌矿带的生活场面和山川风物对我个人的启示，以及季节的流变和我个人生涯的细碎片断。大多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的书写使这部诗集中的作品都带着急于诉说和支离破碎的感觉；同时，也使它们大多都不像是诗的创作--但我喜欢它们，也喜欢这中间的予我以感悟的岁月痕迹。
怀念那段日子—那段使我平静的沉醉在自然和节气中的日子，那段使我体会到纯粹写作之外的大世界的日子，那段世俗的和焦头烂额、忧虑重重的日子，那段被我钟爱的人们责骂和摒弃的日子--最后，是那段终于使我穷途末路、遍体鳞伤、身败名裂、四处逃亡的日子！
一段可能真的成就一个人的日子。
一段从小世界走向大宇宙的日子。
没有什么是不好的；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老盖，2005年11月15日，昆明

NO:1
1995年11月5日晨，梦见传语者，成县至西和车上
不久以前有人回来
穿过一片又一片纸张的树林
他没带回任何话语，
没带回一点点注视的目光和感叹。
在不久之后的梦里他死亡
背靠着以树林为背景的巨大的幕布

岩石们的皮肤属于谁？
在这样的秋夜里它们是冰凉的；
如同树木，
感应了二十五座森林的气息后
它们的衣裳一片艳红；血的颜色
一直在这样的季节里被树木提示。

谁知道夜里的谋杀？
一次旅程之后，总会有人死去；
甚至光芒也无法逃避。
事物的能量缓缓发散，而后完结，
像蒸汽一样。铁青的光
辉映着蟋蟀们身上幽昧的光；
这样的交织就叫做历史或者季节，
有一个人曾经看到，
曾靠住它永久的休眠，
而现在他已不能言语。

NO:2
1995年11月5日：发西和县，车上
我的躯体和魂魄经常在车上
穿过河谷、岩石，层林尽染的灌木的山坡
见过各种鸟在天上飞
鱼们在水里干一些叫不出名目的事情。
我生存的世界白天被阳光晒着
像一张羊皮一样皱缩，像盐一样发白
这里面不是沧桑而只是变易。
在夜里，月光们被云层遮住
像我被眼睛和心灵蒙蔽一样
这样的事实真正是一个真理。

是谁在这样的世界里做了隐者？
他们的灵魂之车在风中飘飞，他们闪来避去。
那雷电交加的峡谷中并没有铁面的死亡。
我看见红色的岩石、灰色的河流
以及生气勃勃的树木
它们被鸟们吟唱，又被隐者引入诗中。
面对旅程，文人是怯弱的角色
他们虚构了战胜者优美的神话。

而车子依然前行
在无法预料的时刻
我会不会像一匹马，被悬崖勒住？

NO:3
1995年11月6日：自然是简单的，成县黄渚河床上
大自然教给我用最简单的目光思考；
我看见它的所有颜色与声音是同一的。
在一个季节和另一个季节，它们同样运行，
在我之前，一切都已存在
我死后，这一切依然站在原地，
没有颜色和声音的差异，
也没有触觉和体量的增减。
石子们铺在河床，
那些被我移在我坟茔的怀念着流水。
夜里，它们会听见昆虫的鸣叫和鱼的声音，
会感觉到水鸟细长的脚胫把它们踩动。
空气移来移去
不放过一片树叶的碎隙和碎屑；
而旅人们和我一样，
听见了那一声从清早吹到清早的号角。

如此简单的世界不需要数学。
或者只需要一点点认知的能力。
从星空到星空，
从一片菊花到一片羽毛，
我只看见“一”这个数字。
当我死去或者地下行走，
我抓住的是露水，
它就躺在神秘的臂骨和臀骨之下，
没有声响，只有闪光：它轻轻的流。

NO:4
1995年11月15日：思想的岩石，成县黄渚沟
这样好的酒，装在这样寒彻的杯子里
像流水在漠然流淌，它们是没有记忆的，
这不像我们：穿过漫长的峡谷，步子蹒跚
我们亚麻布的衣服上满是记忆的虫子
它们爬上了最高的头顶，被仇恨和风物所累。

谁在夜里用女声哭泣？
在我的身外，这种声音引不出同情。
因为成熟的已经腐坏在秋天，
没成熟的和优秀的也已烂掉，
我可以闻见它们腐败的气息。

我甚至无须回忆，这种气息正是我内在的灵魂
它们叹息着，在寒冷的天气里，舌头缩在喉中，
向后翻卷像一朵硕大的黑花。
趟过河水，如果是许久以前的季节
花就会在石子中间开放
它们舒舒展展，它们如此之好，幻想着爱情。
在水面之上，一双年轻人的面庞浮现
他们的脚踩在水里像水仙在生长一样。

在古希腊的古瓶上，这样的男女是幸福的
他们在星星下舞蹈，将来也会如此。
现在，他们的根部是酒
他们一派迷醉，而后死亡。
他们整洁的尸体摇晃在世界庞大的器皿中
他们劳动者的衣服被水漂洗出网络：
这是比思想更大的岩石

NO:5
1995年11月26日：风，成县黄渚东河
从前，这样的日子里，山谷里装满着风
这些从星辰上下来的元素是白色的。
它们被月亮吸引，被其它的星体吸引
像海潮一样，它们在空洞平坦的地势上卷起烟尘。
这样的情态叫做自然。

风从这里刮过去，从初冬柔软的皮肤上刮过去
它们吹起一些人的毛发和另一些人的骨粉
它们打着口哨，像一个人在山顶
对着另一个离去的朋友长啸一样。

啸叫的声音谁曾听见？
谁转过身去拒绝和回避了重新的投入与回归？
风把它散了。在丛莽和岩石之间
在一只雄性的鸟和一只雌性的鸟之间
装好的琴弦被风折断
再没有人用原始的嗓子歌唱白色的月光

风的长长的路程叫做旅程
像旅人。风的啸叫让我漫游和啸叫。
在沉寂之后是死亡，在死亡之后是寂灭
这样的过程不是星辰下的大地
越过幻梦的领域，
满天星辰和满天的雾落在地上，又装满山谷
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我把它装满它又空了，装满又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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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高岸 · 发表于: 星期三十二月 07, 2005 11:10 pm 发表主题:

不错的诗。
较喜欢“NO:2
1995年11月5日：发西和县，车上”

欢迎常来。

周慧 · 发表于: 星期四十二月 08, 2005 2:45 am 发表主题:

不错，问好！

老盖

NO:6
1995年11月27日晨：醒着，成县黄渚东河
但愿世界年轻，但愿星辰不动
各种不同光年之前的天体，那些裸着的婴儿
但愿你不动。
只让风吹，那样纯净的风顺畅的吹在古代的大地，
让年轻的裸体在草地上翻滚，
像一束又一束又白又大的花环。

我见到过这种明亮如阳光的情欲在河水里
它们一次又一次漂洗。
它们发白的本体浸泡了草根；
这是万物之根之所以发白的原因。
我见过它，像见过血一样，
它们鲜浓的颜色浸泡过树叶，
这是万物的手臂之所以青春的原因。

风吹动着所有柔顺光滑的元素，
像河水洗涮所有晶莹透亮的石子，
我见过盲鱼，
它在黑暗中游，吞着污染的水，
它吐出的气泡象星体；
它们一阵又一阵浮出水面，吐着气泡。
它们让黑暗发出回音，让世界年轻，而星辰不动。

NO:7
1995年12月1日晨：驮矿的骡子和人，成县黄渚
在生计中奔走的人，勤苦用力的人，
他们没有国土，也没有家园，
他们活在自己的名字中，像雾下在深山，
而后被阳光抹杀。

我看见一列又一列大山。我看见骡马的蒸汽和牲畜的粪便。
这是谁的被褥？是什么样的欲望铺着岩石？
那薄薄的一层像被闪电击中的植株，
像闪电，随闪随逝，随逝随闪。

而他们没有趟过河水。他们没有爱情。
在死去的一瞬，他们见不到褶皱的皮层突然发暗。
妻子们微微一哭，她们的悲痛被礼仪堙没。
这样的死亡甚至赶不上牲口：在路旁，
它们死去，身上俯卧着温和的人体。
它们拥有者主人的体温，使他嚎叫和绝望。
象星占家预言的千年之后，
巨大的陨石会打击地球，
带来真正的末日和唯一的死亡。

NO:8
1995年12月1日晨：伟大的接触，成县黄渚
被我长久拥抱的身体走了，
这样的事实就叫做爱情。
落雪的山。结了薄冰的河。
我见到它们是在夏天，
我记住它们仍然在夏天，在一条被我划动的河上。

在雨中我抓不住一道雨丝。
这如同下雪或在海边，我永远抓不住雪和一把水。
它们叫做生活，叫做爱，以及知识。
我被它们打湿，只有它们抓着我。

有一阵风吹过沙丘，它们翻起沙粒
露出它们的腹部，又把它推动起来，
象耶和华的手伸向亚当
这伟大的接触使他成人，使他成为自己
接下来是走被贬的人生

写作与生活与此相仿。所有字写在沙上
它完成赎罪的使命，接下来被外物抹去。
这中间没有女人，也没有爱，
它们写在水上
在那里爱是纯沽和透亮的，
象一个幻梦和幻想。
而它的根也在泥里和土里
它被大水冲刷又冲刷
因此我听见俄菲里亚在水上唱了悲剧的歌谣。

而真理在哪里?我见它生在地上，
风把它散了，风把它散了。

NO:9
1995年12月1日午：背柴的女人，徽县江洛镇
一个背柴的女人，她站在木桥上；
她背得起柴禾但背不起河水。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着，一直站着，
她身上的树段倾斜，细的一头指向山。

在不久之前的季节山是多彩的。
映在河里的部分和五光十色的石子们在一起，
像在睡眠。我不知道睡眠是什么状态。

这一切像那个女人。她站在那里像是死了。
死了；什么都完了；她的眼睛发痴，
眼仁是一片白，里面盛满死亡。

宇宙间能动弹起来的是什么？
谁可以用一段流水编织一首山歌？
我没有那种能力。在河水之上，
我的脚步都不能迈动，不能滑行；
在冰上我也不能。
我一走就倒，一走就倒，
而后是摔倒的身体和那个女人面对。

像一个生者面对一个生者，
而不是像山走进河里融在一起；
不是宇宙和光面对：
没有声响，没有呼吸，
它们互相照耀。

NO:10
1995年12月1日夜：巴罗克诗人的山野，成县
农历十月，山失去了光彩，
原先那些鲜血与皮肤一样的叶子不见了，
它们橡胶质一样在山上；这是现在。
它们胶质的皮和叶子像一双双交错的战靴，
溃散的逃兵！
它们是一双又一双被气候封冻的尸体。

像水。水焖粘稠的流动是有定数的。
它们在现在闻见的是雪的气味。
房屋和矿棚们站在节气里，
它们有衰落和神奇的色彩。
这一切如同巴罗克时期没落的艺术。

我听见的是神秘的喉音，
这是从山里发出的呼吸。
它们一再交错，从一座山到一座山，
它们的根纠结在一起，
像一双手牵引着另一双，
像一个表示生殖的暧昧的手势；
我能听见这些喉音和这些呼吸。

我：一个巴罗克诗人，性好猎奇和制造神示。
我看见山们在大雪这一个节气之前，在十月，
它们像蛾子一样皱缩着，
钻入巨大的世界之床的下面。
它们不是婚配，也不是恐惧，
它们被河水反映，要拥有自己的影子。
一只鸟在十月飞过，它恶狠狠的叫，
像一列运载粮食和战争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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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高岸 · 发表于: 星期五十二月 09, 2005 12:05 am 发表主题:

6以下几首很精彩！略显松散的句子，使作品退去了韵律的华彩，却更凸显了诗意的挖掘，有自然的流畅和朴实。推荐！

老盖 · 发表于: 星期五十二月 09, 2005 1:44 am 发表主题: 多谢抬举

多谢高先生夸奖！没把诗当诗写，只是在说话而已；大概因此才有了点感觉。
有一个网页，有兴趣了可批判一下：走狗时光 http://zougou.shineblog.com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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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高岸 · 发表于: 星期五十二月 09, 2005 7:31 am 发表主题:

在远离都市的地方，诗人在那里发现自然的原生态，从而可以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阿角 · 发表于: 星期五十二月 09, 2005 9:22 am 发表主题:

可敬,淋漓大作!

老盖 · 发表于: 星期日十二月 11, 2005 8:05 am 发表主题: 世态和季节·3

NO:11
1995年12月3日晨：早上结了冰，成县毕家山
早上结了冰，它冻住了音乐和可以倾听的耳朵。
树的光秃的手指被肥硕的麻雀啄食，
它指着空气。
像蛇的舌头，用探测气流方向的方式固定着捕捉阳光的姿势。
冬天就用这样的标志来临。

这样的时候我无法想象春天的更其热烈的夏天。
那些沉浸在性欲之中的空间，
那些炽烈的空气，
那些用一条纤弱的舌头就可以吸蚂蚁的兽类。
夏天是一个疯狂的季节，
它用热情和令人轻信的友爱杀人。

我仔细的瞧着这些冰。
昨晚上没有下雪，
因此它们是孤独的来客，
不是自天而降，而是由大地滋生出来。
冰是晶莹和寒冷，是人和大地的子孙，
它的寒冷来自陌生和距离：
一段长时间的分别，一种巨大的隔离，
这是使它陌生和寒冷的根源。
我知道冰的寒冷是真实的，
这是纯净和单一的仇恨的问候；
它让我惊讶。而后，我的血沸腾起来，
它们在周身上下奔走涌动，冲击心脏，
这剧烈的冲击让我回到夏天。

阳光照在晶莹的耳朵上，它是鲜红的，
那里有雪的真实的颜色。
阳光照在树上，让树枝抓住自己。
像巨大的隐患，它也抓住我和一段刻骨的仇恨。

NO:12
1995年12月4日晨：用麦子下棋的梦境，黄渚
抓住了麦子的和抓住了骡马的手同样伸出。
这些或黑或黄的器官都停在今天布满了雾霭的玻璃上。
今天没有飞鸟，这是让我警惕和喜悦的所有元素。

昨夜。抓住麦子的手在河山的棋局上，
那些生长和成熟的作物堆在陌生的大地
象河水之上的岩石。
充满闪光的金属在一片又一片梦里，
它们的喉咙已经沉默，
它们腹中空空，一无所有。

象曾经被飞鸟掠过的天空，
万里之上，今天没有云和鸟的移动，
也没有往日的灿烂和风的长啸。

今天的玻璃上结了冰，但仍然保持了明净和透视的澄澈。
我看见一张捕鱼的网在我的睫毛上
我看见预示财富和光荣的鱼在沉默的水里。
它们的呼吸凭借了我的血管
但现在它们潜在了血中。

谁应该在今天进入冬眠？
我知道粮食已进入地下，骡马被人类吞食，
它们正在冬眠；
而我只能在明天早晨发芽：灰蒙蒙的。

NO:13
1995年12月4日午，吉珂德的白日梦，黄渚
有这样的人走在地上：
他怀抱着关于巨大财富和无上荣光的梦想
他骑着一匹马；这匹马被一个骑士骑过
身边曾经有一个憨厚朴实的随从。
这样的人行走在没有历史的天空。

我记不起从前的那座海岛；
在一块海角的边上，我知道
有一个人手持着盾牌，而另一个
在和巨大的风车斗争。
我是总督的书记员，
在一页关于骑士和游侠的书上观看了壮观的战斗
和另一场关于经邦济世的审判。
我的脖子一片冰凉，
昨夜的冰结在我中年的皮肤上。

那曾经属于我的两岁半的手指
哪里去了？
在一扇不通风的窗子前，
我勤苦用力的卜算翻不起一张白纸。

只有风。只有风。
甚至金币也只是闪光，
在被马蹄翻起的河床上和沙粒间。

NO:14
1995年12月4日夜，月光光，成县王磨乡
死亡的村庄。
在月色之下这些死亡是真实的。
这些被冷冻的静止的烟尘也是真实的。

炊烹了粮食和生物的烟尘在月光下，
物质们五彩斑斓的尸体也是在月光下。

我见到这条国道在月下是白色的，它陈旧和苍白。
象一根长长的马的腿臂，
但我不知道它是否能敲出骨殖的声音。

我甚至无法把握和认知自己。
我暴露在月光下的半裸的身体没有没有感到瑟缩。
在这个由河水和河风冷冻的地面上，
它只是丢下了知觉。

萎缩的麦子在月光之下泛着干燥的生机，
它们比我多了土地的庇护。
一些人在村庄里，
他们静守着残破的家园，
他们没有箫管，也没有倾听什么。

这样的月夜，月光在九天之上。
在更远的远方，这些光的波粒被河水簸荡。
半圆的月，它是一颗切开的女体在冰箱里。

这样的血是真实的。它凝固的血是真实的。
它没有滴落，也没有刀光，没有弥散血腥。
在死亡迷幻一样的国度里，
它没有悠长的叹息和爱，它只是真实着。

这样的夜，
有人这样地走在马的腿骨一样白色的道路上。

NO:15
1995年12月8日晨，峡谷醒来，成县毕家山矿
穿过这条峡谷，我不能知道明天的样子。
我抓住的是冬天这一个清晨，
麻雀们在自己的窝里；
在灌木丛生的地带，
那些让我着迷的岩石没有做梦，
事物们也醒着，
在黎明将到的时刻凝视着自己的身体，
以及周围充满敌意或友谊的同类。
冰结在用该结冰的地方，
一切都在合适的位置，
它们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这一切和我一样。

旅行的人，在他们脚底踩不住历史和时间。
我是空间上一个点，
象芝诺的飞箭，在空中静立不动。
这是无意间对规律的背叛和反动。
而这就结了仇；从峡谷的顶部，
飞石们翻翻滚滚，打在水中，也打碎了光。
光线们停在飞箭一样的尘世，
让我看见古代的大地和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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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盖

NO:16
1995年12月10日午：触摸，黄渚柒架沟矿山
在这样庞大的矿带中想家是可笑的。
我听见的是地层里进溅出来的声音，
那些大块的矿石被粉碎，山体在崩溃。
我看见的是烟，它们来自于巨大的爆破，
现在它们在洞口和河流上盘卷起来。
如此大的肌体，它们的筋络断掉了，
它们从黑暗的深处出来，在阳光中显露。
这不是四面墙的世界，
不是关于女人和孩子的世界。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不设防的城市。
月光自由地照进来，它带来温柔和抚慰。
死亡在蔓延，以及暴力和智慧，它们也在蔓延。
它们可以自由地来往，而后是和平和抗争。
在植物的根部，那些潜伏的力量汩汩流淌，
像一只手，它们伸着参差不齐的手指
接着是一种又一种触摸。

这些触摸不指向家，那是一个奇异的东西。
它也不指向无目的的流浪，那是最可恨的娇情。
我捏住的一只粗野狂大，它伸向心脏
不停地挺进、又挺进，
它伸向自然的深处，而后把它捣碎：
这一切像一声梯恩梯的巨响。

NO:17
1995年12月11日夜，美善的空气，成县
我打开窗子，同时那门也开了。
这中间的关系应当是吸引。
在不久之前的一天，我这样接触了空气，
它清爽的味道让我吃惊。

这一切像这样的一个女子；我见过她清爽的笑。
在一个冬天和又一个冬天。
我看见那样的笑容傍着山川，也傍着我。
我见过新鲜的生命降生在这样衰朽和凋敝的季节。

旋转的世界！在不久之前我见过自己的影子
见过河水上水仙一样孤芳自赏的面庞。
捷足的少年在河边，他长成一株植物
在水流中涤荡和冷却了生命的历程。

这一切像我。在古老的时代我巳出生，
在黄金的世纪和爱到来时我已经苍老。
我吞不下真正的空气，
在曙光显示的时候我正死去。

我不知道这样的悲剧会怎样展开全部情节；
在一段流水和一片石子中间，空气依然流淌
像羊奶一样，它们流淌又流淌，白白地流淌
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我打开一扇窗，
我背后的门也频频打开，
我祷盼的空气像笑容一样走进来，我吞不下它们。
而一个少女像贝娅特丽齐，她永远站在空气之后，
她站在云头，看我在密密的丛林中行走
像一阵风，或一阵无法触摸的雨。

NO:18
1995年12月11日夜，回避，成县
女人的本性是幽暗和神秘的。
在光明普照的地方，妇人是主宰的力量。
我见过她在阴湿的房间里骑上了竹马
她在天空中飞，她的呼啸是夜里星辰的笑。

黑暗的，巫术一样的夜。
她发光的躯体躺在山峰石头的躯干上。
她柔顺或抗扼的长发生长在山峰之巅，
它像油滑的草。
在月光的抚照下，
这样的景观是一种末日或是另一个清晨。

象一只雌性的鸟，她叫着。
在作物被收割的时候她收割，
在生物们潜伏的时候她潜藏，
在山谷里，她睁着火焰的眼，
她看着蒸汽和散布了硫磺气味的地面。

这一切象休斯写过的鹰。
太阳在她的背后，因此她得到力量和强暴。
她转动白晰的脖颈，像天鹅在湖面滑行，
她分配死亡，因为世界也被她瓜分。

我希望这一切能绕过我。
象一条巨蜥，绕过历经磨难得干旱的土地；
妇人，我请你去寻找芳草萋萋的水泽。

NO:19
1995年12月12日夜，逃逸的星辰，成县群山间
在生命和生计之间横亙着这些山；
如果是夜里，星辰们会隐在大地的眼帘后面，
它们让月亮出来，
让它照住公路和河流。
它们让岩石依旧在地底，
像它们在天幕深处隐藏自己毫无依托的身体。
这一切都在漂浮，
如同生命和生计在群山的两极悬挂一样。

它们挂在山里，像星辰用引力挂住自己；
也像矿石，它们用金币的熠熠闪光
把自己挂在人的睫毛和眼睛上。
它们就这样完成自己，
就这样在世界的钟摆下燃烧或熄灭。

大地是深的。它有自己欣悦和寂静的灵魂。
它用坚实和坚守完成坠落的使命。
我知道大地对悬浮状态的反抗和抹杀，
它捕杀飞动和漂流，因为这是对它的背叛。
当一个矿工从我面前走过，
我看见他翘起的头发：它们卷曲，向着天空。
我把这唯一的翘起叫做亡灵，
它就像逃脱了人世的星辰。

NO:20
1995年12月13日晨，想写一首十四行诗，成县黄渚某旅馆
睡了，一切都睡了，我听不见河流的声音，
在更远的地方，霜下在季节和岁月的身上。
这是一个残忍的日子。我梦见有一点阳光，
它抚摸着睡眠，让我想起爱情和灵魂。

谁在这个时辰走来？谁绽放了青春的光？
我不知道发生在别人心中的奇迹，
不知道在花朵和草木的春季，
是否会有一颗星在大地上舞蹈和歌唱。

今夜我想起爱。它有一张丰满和幸福的脸，
在这个凋敝的的冬天，我知道它储藏着整个夏季；
它这样笑着，在被星光稀释的天空展示着欢颜。

而我是一个流浪的人，我走在凄凉的大地，
我从远远的另一个世界看着温暖的河流，
那样宽大，那样幸福，像一声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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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高岸 · 发表于: 星期三十二月 14, 2005 12:55 am 发表主题:

大地是深的。它有自己欣悦和寂静的灵魂。

不少佳句。
在群山和旷野间俯仰星辰大地。

老盖 · 发表于: 星期三十二月 14, 2005 6:32 am 发表主题:

多谢高兄夸奖！问好！
很早之前的作品了，现在边改边帖。时时想起当年在山间和夜晚中得到的启示--那种岁月此生可能再也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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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

李晓泉 · 发表于: 星期五十二月 16, 2005 6:45 pm 发表主题:

很好的诗歌！！提~~~``

孙莘劭 · 发表于: 星期五十二月 16, 2005 9:54 pm 发表主题:

很好，受读了

老盖

NO:21
1995年12月13日夜，暗夜旅行，黄渚某旅馆
一个人在路上，在深深的黑暗中，
他体味到的是欣悦。
这种心情像一阵刮过秋天草地的风，它簌簌抖动；
我能看见秋天和冬天的毫毛在颤动。
在暗暗生长的夜里，
水漫过了卵石光滑的身体，
它像一条闪动磷光的舌头，
它也在滑动。
在这样的没有灯光的夜里，它摸索着独行。

我庆幸我是一个有福的人；
在这个悬浮又悬浮的毫无根基的世界上，
我现在是一个圣者；
我望着隐匿了星星的阴湿的天，
我迈着步子，在冬天灰扑扑的山坡和河岸上。
我听不见歌声和话语，我没有也不想听见。
自由的风，洁白的风，
它们刮过尚未成形的原始的大地，
带着雪的气味，带着雪的血液和她可爱的灵魂。

我只是一个人，只在黑暗里走。
我走过了一些村庄，它们是长眠不醒的。
我独自说话，
语言在这样的时刻保持着胎儿的形态。
在黑夜里，浑圆的山凸起来，
我知道这是大地丰腴和柔软的乳房，
而我涉过的水就是乳汁，
它们在冬天的毫毛中簌簌抖动，
像一匹闪闪发亮的缎子。
它们缝纫着这匹包裹我幸福躯干的尸衣，
在这条通向家乡的路上。

NO:22
1995年12月13日夜，遇到雨，黄渚某旅馆
在这个干旱和饥渴的年代，我看见了雨；
它们自天而下，它们冰凉的表情来自神。
我知道雨有一双善于追逐的脚，它的心也是大的，
在这个少雨的季节它追逐着冬天，
它报复和弥补了自己粗疏和失误。

在多灾多难的岁月里，雨啊，
你的脚系在什么地方？
是谁用发白的骨殖一样颤抖的手梳理了你乱离的头发和血脉？
雨燕飞在树木和眼睛上面，
它发红的脚胫踩着天空的舢板，
它替你喊叫着忍受和痛苦的生涯。
雨：一个遭贬谪的人，一个夭折的诗仙。
今夜，我走在你恣肆的悲愤和苦难里。

生命是什么？
在苦苦的守候和失约里，
寒冷和苦难是致命的。
一个苦难的孩子和他面对的苦难群体就正是雨的写照。
在夜里它们踩住薄冰，
它们骑着唐吉坷德的瘦马，
它们一同蹒跚和一起撕咬。
这样的场景在明天的目光中是一种光荣的耻辱。
像一声呼吸：
它出自大海的深处，带走了大地的热情。

而菊花开在少女的胸前
既大方，又凄然。

NO:23
1995年12月14日晨，燕子在哪里，黄渚某旅馆
请让我看见燕子，这世纪的候鸟，
现在它们在南方，在普罗旺斯或阿尔一样火热的地方，
它们黑亮的身体在那里是精灵一样神异的奇迹。

请让我看见它们嫣红的下颏。
那些幻梦一样的细羽配置了一条歌唱的嗓子。
在北方寒冷的气候里，
请让我听见它的情话和巫师一样的预言。

在远远的山顶上大雪弥漫，
雪盖住了天使们白色的灵魂。
请让我看见燕子，
这种飞禽曾丛集于我的头部，
在那里留下它们精致和智慧的神性，
以及生机勃勃的生气。

在它们飞过的道路上
再不会有别的元素从大气里穿过。
它们是无与伦比的，
它们优雅高贵的仪表和灵魂员在高大的天空。
请让我看见它们分开的尾羽指示的关于死亡和复活的解答

昨夜我和燕子簇集在冬天的灌木丛中，
我们在世界冰雪一样的光中，被光照着；
请让它回来，
让我看见天空真实的脸和握住上苍的手。

NO:24
1995年12月17日晨，斯美塔那《伏尔塔瓦河》，黄渚矿山路上
许多充满阴霾的日子里，
我靠住舒展的音乐来消除忧伤。
在那个时候，庞大的山系也会移动，
沉重地向天空张开洁白的翅膀。

像手风琴一样，它们充满活力，它们柔韧地扩大着自己胸怀
并往里面盛上空气，飘动的云朵和大把大把的青草
像牲口装上草料，以便走更远的路程。

我走着自己的路，在尘世和在朝阳中，
我迈着不大不小小的稳重的步子。
我有时抓住忧郁，让它的露水润湿我干燥和失眠的眼皮和心灵。

我这样走过了昨天，昨天的太阳在遥远的地方．
它们失去了星体间的引力，得到了自由。
星辰们也摆脱了人的视线，它们也已自由，它归回自身。

在那些歌声中，我走过几百年后的地方，
我看见人们在我居住过的地方恋爱和生活。
他们会死在我死去的地方，这些朋友们。

象山系一样．象星辰一样，我也有挣脱引力的一天。
那时我会在死去后醒来；
醒来呀醒来，我将歌唱，在那些先知们被火焚化的积雪的山顶。

NO:25
1995年12月19日黄昏，夜在降临，黄渚矿山
现在，
在仿佛黄昏一样的窗帘后面，我看不见什么。
只有夜，它即将降临，
像夕阳淹没在最后一块礁石；
只有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这是让一个世界骤然庞大起来的前提。

年岁正走着，
像一匹骡子走在承受责任和使命的路上，
它低下的头拖着短促的影子，
它走在路上灌木丛里。
在远远的一望无际的天空中，
这只是渺小的一点。

究竟是什么飞禽可以抬起一颗低垂的头？
什么样的呼喊和热血可以点起一盏火？
这个季节，
昆虫们蛰伏在地下，像一块块金币，
而我只是一个人心里的冰晶，
我蛰居在这个黄昏的房间里，我面对自己，
像面对一个世纪和一个真正衰老了的星球。

星球！
我看见你缓缓的转动，在引力中吐着燃烧的光晕，
我看见你远古的不可捉摸的笑，
但我捉不住你的现在。
流星从天上过去，
它长长的尾巴像一束修长柔软的头发，
它在河水中漂洗，
像一个人数着自己的手指卜算；
没有空气，只是土壤：
这一切叫我悚然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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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想着做圣人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