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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状态——钞票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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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寿山[怡红院书童]
张寿山作品集

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九品县令<BR>(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5-11-10
帖子: 24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27, 2005 10:14 pm    发表主题: 窥视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状态——钞票的眼 引用并回复

响应斑竹之伟大号召,贴一个短篇小说,听凭朋友们品头论足。此作是长篇小说《钞票的眼》(未出版)的一个片段,曾获“2000-2001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之后又发表在《世界日报》的“小说世界”和中国大陆的《时代文学》,贴在这里,既是希望更多朋友能分享我的故事, 也是为整部作品的出版投石问路。

钞票的眼(短篇小说)

为欲望活着,活在欲望中,这便就是人——人是欲望的动物。欲望是一种与生俱来,与生俱灭的神秘的精神力量,人因欲望而蓬勃。“人欲横流”这样的言说实在是棒极了,人不但有欲,而且横流,寥寥四字就把生存的一切囊刮尽了,真不知世界上其他的伟大的语言是否也同样这般的伟大。人和人最本质的不同是其欲望的不同,以及同一种欲望的程度的有别。在前几章里,我述说的是一些司空见惯的欲望,在这一章里我要谈及的是一个欲望的稀有品种,但是,稀有的未必就是珍贵的。

我是不愿意离开北京的,既然身为钞票,也就没有价钱可讲,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无奈都无法跟一张钞票的无奈相比。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如此“一落千丈”,落在了黄土埠——一个离北京一千八百里、县域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小山村——装进了马槐花这个孤老婆子的腌臜的塑料袋。黄土埠和北京之间是地理距离,更是历史距离。

你们人类不乏伟大的旅行家,他们有许多了不起的发现,他们的游记刊行于世,历经千百年而不衰,至今还在满足着读者的求知欲,启迪着人们的探索精神。然而,每一张钞票不都是一个特别的旅行家?虽然不便自诩伟大。我的从“圆梦餐厅”的收银台到马槐花的脏兮兮的破塑料袋的旅途是一条多么古怪的轨迹!说起来真叫我感慨万端。读者诸君有许多是喜欢国画的,尤其是古色古韵的田园山水,看着那些或荒山野村、茅屋柴门,或疏林冷月、暮霭寒鸦,其间或点缀以沽酒老叟、荷锄农夫,或勾勒以挽篮老妪、戏耍顽童……总之,透过画幅这个“视窗”,目光得以向时空隧道的纵深延伸,一直穷尽您的想象。画幅并不因其不讲究透视技法而缺少立体感,所谓平面布局引发了您的立体思考,艺术的魅力就在这里,它使您看见了您在别处看不见的那个“真实”——历史的真实。面对黄土埠,叫人不知该怎样感想的是,它竟是一幅实体的古画!透过这个“视窗”便看见了国情的现实——在别处看不见的发展不平衡的现实。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究竟被时代甩下了多远,即便你站在它对面也是无法说清的。正如有人所言,中国这条巨龙,龙头已经探入后现代,龙尾还甩在农耕时代。马槐花觉得把我装在她的塑料袋里实在是太好了,不怕湿不怕潮,而且,不用打开就能看见我的存在——她需要时时刻刻看见我的存在的,从没有人象她这样对我这般珍重,一刻都不肯把我跟她分开。这几天,她心里忙得很,我心里乱得很,只有在她睡熟了的时候,我才得以想自己的事。

钞票跟人一样,也总是怀着美好的希望与憧憬,巴不得能经历些美事儿,观赏一些美丽风光,即赏心悦目的享受。看着伙伴们被一批批取走,我就有点沉不住气,踮着脚尖朝外巴望。啊哈!她和它——一个精装丽人牵着她的崇物狗——向柜员机走来。自我入世以来,从未见过这么标致而精装的女人,用语言精确描述一个女人,也许比画一幅工笔画还要不容易,您就照“一个十足的尤物”的标准去想象吧!其实,只要指出一点也许就足够了,正如那句广告语发出的号召:“女人挺好!”——她的胸挺得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叫每一个女人觉得自愧不如,叫每一个男人臆想得神魂颠倒。也从未见过这么可爱而好玩的小狗——要指出它的品种先就是一件难事,它当然不是“京叭”,那太土气了。它或者是来自东京,或者是来自巴黎,或者是莱茵跟密西西比联姻的嫡传,总之,它瞪着一双洋眼睛,摇着一条洋尾巴,说不定还固守着洋的饮食习惯呢!它浑身雪白,只在脑门儿上顶着一朵黑色的星花,在主人纤手的牵引下,象一个毛茸茸滚动的雪团儿,其玲珑可爱正如它的主人。这时,我的虚荣心膨胀得也真够可以:“怎么?今天我要去见识见识花园别墅了吗?那可是我久已向往的美事儿。躺在这样的女人的钱夹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被她那样的小手儿捻动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千万别把我马上花掉,让我在她身边多呆几天吧!我就要闻见她的体香了,我就要属于她了!……”咦,真是天大的好运,也是天大的玄乎,柜员机输出了三十张百元钞票,我居然是最后一张!而最后一张也正是最上面的一张,跟她直面相对的那一张!她连数都不数,我知道,不是因为她太相信柜员机,而是因为她太有钱了。她这样年轻——春三月的葱芽儿一般的娇嫩——当然不会是富婆,就我的眼光,她八成(或百分之百)是某千万富翁或亿万富翁包养的二奶或三奶,甚或四奶或五奶。有的男人,当他的钱数不过来的时候,他的女人也是数不过来的——这点生活小常识我还是有的。不过,这样的女人,不管她看去多么标致而精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高等崇物——而已。

“孩子,再使点儿劲儿!”她说话了。

怎么?难道她已经是一位母亲?怎么会呢?敢情,她是在跟她的崇物说话,她把它叫孩子。她的孩子想出恭——就是想拉屎。

好可怜的孩子!它大概有便秘的毛病,而且还不轻呢,它蹲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阶上,狗脸扭曲得已经不象狗脸,浑身的毛扎煞得刺猬一般,小腰儿拱起一座驼峰,身长也就缩掉了二分之一——成了一个难看的球。此刻的它为了那种生理的欲望与快感,已经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如果它也懂得体面的话。

“出来啦!出来啦!”她简直是在为它的胜利而欢呼了,“不少,不少,妈妈给你喂的药管用了!”她又说。

它把三四个大“黑枣”堆在了那里,又转身嗅嗅,又掀起一条后腿往上面洒了一点“汁”,它的大作方告完成。

“好乖乖,跟妈妈回家,回家洗屁屁去!”她昵爱地对它说。

她没忘记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的“保安”道一声“对不起”,而且还奖赏似的瞥了他一眼——这在她来说确实就是奖赏,因为她是从不正眼看人的,何况是一个“臭保安”?既然“对不起”已经说过,而且还看了你一眼,你还不觉得幸运吗?可是,“臭保安”偏偏不吃这一套,指着那几个“黑枣”,说道:

“对不起,小姐,请您把这清理了!”

听那口气,竟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这样说话?”她心想。说道:

“我如果不呢?”

“人应该讲公共道德,”他说。

“这样吧,”她说,她打开钱夹,一下就把我摸了出来,“这样吧,这个您拿着,就算我雇您好啦!”

“不!必须您自己清理!”他的口气愈加生硬。

这怎不叫她羞而怒?可是,怎么能跟一个“臭保安”一般见识?她无奈地——让这样的妙人儿无奈真是罪过——一手挽了裙袂蹲了下去,把我——一张百元人民币——象一截手纸那样,捏起那几个黑糊糊、粘乎乎、臭烘烘的屎团儿,快步走下台阶,扔进了草坪,牵着她的小乖乖昂扬地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隐形的我的尊严与屈辱还值得一提吗?须知,我首先是一张货币,而且是人民币,不但印有“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而且还印着……这般恶作,绝对是亵渎、违法行为,可是,谁来执法?

习习的清凉的小风吹拂着我,也许是想把我跟那种东西脱离开,可是我被牢牢地粘住了。“刚才你是怎么想来着?你还敢虚荣吗?你还想势力吗?活该!”我在心里这样骂自己。这时,有一个人跳进草坪,抢似的一把将我攥在手里——他就是把我带到黄土埠来的陈家柱。

他施工队的农民工,是来银行取钱的,算他运气好,白拣了100块钱。这要在平时,他准会高兴得蹦高儿,可是今天却不行,因为他遭了厄运,那封叫他焦灼而沮丧的家信就揣在兜里:“杜蓉病重,速归……”杜荣是他的爱妻。

我跟着陈家柱又坐了一次火车,然后是三个小时的汽车,再步行三十几里山路,才到了黄土埠这个圣人不到的地方。

陈家柱一见爱妻杜蓉,一条多么硬朗的汉子,一下子委顿在地痛哭失声。离家一年,仅仅一年,蓉花一样的女人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绝症晚期的那种样子怎忍心描述?)

“你回来了就好,这俩孩子就交给你啦!”杜蓉一只手摸着一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说,“我把他们拉扯大了,我……”

(这种时候,如果还要刻意描写一个垂危母亲的凄苦,岂不就是残酷无情?)

“别这么说,我挣回钱来啦,你看!”他把一沓子百元钞票——其中当然有我——给她看,“咱们这就去医院!”

她把钱接在手里,那么厚厚一沓子!她摩挲一会儿钱,再摩挲一会儿两个孩子的脸,说道:

“别犯糊涂,这钱留给他们吧!叫他们好好念书认字。再就是,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那也是要花钱的……”这分明就是临终遗言了。

陈家柱回到黄土埠的当天晚上,他的七叔陈世儒——“梧桐书屋”主人——就托人捎话请他到家里去坐坐。其实,即便不请,他第一个要看望的也是他的七叔。七叔是黄土埠最有权威的知识分子,曾当过几十年民办教师,当然也是他陈家柱的启蒙者——尽管至今他的启蒙教育尚未完成。他到七叔家时,七叔已经沏好茶水在等他,在座的还有马槐花马寡妇。

“好女人啊,真是一个好女人!”七叔说,“半年前我就说该写信叫你回来,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就是不肯把地址告诉我,说,‘一个月七八百块啊!’直到前几天才……”

这种时候,除了述说病人的病情,其他的话题全不合时宜。

“七叔,要不我先回去了?”陈家柱坐了一会儿就想告辞。

“不不!……”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话的马槐花差不多是阻拦地说。

陈家柱觉得好生奇怪,因为他从来就很少跟她正面过话,按辈分他应该叫她婶娘,他不但没叫过,而且只在心里把她叫马寡妇。

“不忙,不忙,再坐坐……”七叔的挽留也非同一般。

陈家柱立即觉察他们是另有话要说,而且立即想到钱,“他们是不是想跟我借钱?”

“是这样的……”七叔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的……”分明是有口难张。

这时的马槐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脸的焦灼,陈家柱越发不知该怎样觉得了。

“七叔,您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您是不是手头紧,需要一点钱?我倒是……”陈家柱说。

陈家柱一向敬重七叔,况且,离家三年——三年当中他只回来过两次,所谓挣钱挣野了心——接到的每一封家信都是七叔的手笔。这次回来,因为太仓促,没给老人家带一点北京特产。刚才临出家门的时候,顺手抽了一张百元钞票——恰巧是我——揣在兜里,想以此略表敬谢之意。

“不不!……不过,又确实是关于钱的事,但不是我,是她,是你马槐花大婶儿,不过这事儿……”

七叔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正是叫人莫名其妙,而马槐花脸上的那份儿尴尬更叫人其妙莫名。

马槐花是黄土埠的名人,不过是因为穷和苦而有名,从年轻时就守寡,没儿没女,一个人孤苦伶仃,这一辈子真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这样的孤寡老人自然是应该帮一把的。但是,陈家柱万万想不到,居然是这等的怪事、奇事:

“是这样的:……”七叔说着,把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铺展在陈家柱面前,原来是一张契约文书!

立约人马槐花、杜蓉:

陈马氏马槐花,今生身无所出,孤苦一生。古云:“池中无鱼空养水,树上无鸟空养林,女子无出家无继,尤堪身后一孤魂。”今,侄媳杜蓉念其伯母马槐花身世之孤单,经证人之协调撮合,愿认其为母,过继其名下为女。马槐花当即付杜蓉人民币一百元整以为定金。且言明,杜女不负其母生时之帚埽之劳,只待其母“百年之后”尽哭灵送葬之孝道,且保证其悲痛欲绝与送别生母无二致。此乃两心情愿,三面言定,板上定钉,恐空口无凭,立此文书,永远为据。

立约人:马槐花 杜蓉

证人:梧桐书屋主人陈世儒

公元一九九七年元月五日



“侄媳手里也有一样的一张,”七叔说。

马槐花穷归穷,在黄土埠却是受人尊重的,因为她活出了女人的人格。她二十八岁守寡,今已六十八岁高龄,四十年来,她活得象一盆净水,难道还不算是所有女人的楷模?何况,据说她年轻时美得跟杨贵妃相差无几,虽然谁也不知道那个叫皇帝老儿神魂颠倒的美人儿什么模样儿。一个俊俏女人不“水性杨花”已经不易,何况还是一个寡妇?可惜已经不是唐宋元明清,待她“百年之后”是本可以为其立一座节妇牌坊的。马槐花之所以活成这种样子,主要是得“益”于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不等于没有信念,世界上哪有没有信念的人?只是信念的不同而已。信念即心志,心志产生欲望。愚昧之人的心志尤其冥顽,其欲望也就尤其强烈。马槐花只把现世作为来世的准备,是准备到“那边”过好日子的。而且,“这边”只有几十年,“那边”才是永远。所以,她做的是一笔一本万利的“精神期货”买卖。所以,您也就不难明白她的“身在苦中不觉苦”了。她见神就拜,其虔诚是无庸置疑的。近几年,不断有庙宇重建,不断有菩萨重塑金身,也就耗尽了她的气力与金钱——何况她哪有什么钱?

一个人能活几个“六十几”?到“那边”去的日子指日可待,她最不愿的就是孤零零地孤魂上路,叫“那边”的“人”笑话。幸亏陈世儒帮了她的大忙,说道:

“这有何难?认下一个女儿不就齐了!到时候叫她为您摔盆儿指路、哭灵送葬……”

“对对对!可是,一个女儿是不是太少了,多几个不更好?”她说。

“可是,”陈世儒说,“这事没有白干的,是得花钱的,您有钱吗?”

“怎么没有?”她说,“我不是还养了一头猪么!那样的话,我每年都养一头,要是……”她说。

这是三年前,也就是她六十五岁时的事。

好在黄土埠的人太穷,为了一百元的定金,有好几个中年妇女竞争这一个名额,使她选到了她最满意的女儿,杜蓉已经是第三个。而她的理想是至少得有五个,那样才够阵势。

马槐花养一头猪可真是不容易,她哪有什么钱买饲料?几乎全是喂的野菜跟糠麸树叶。常常是她跟猪同吃一锅“饭”,煮一锅马榨菜、车前子之类的野菜,她先盛一碗自吃,其余的全归那头猪。所以,她养大一头猪实在是不容易得特别不容易。所以,一百元就是她的“国民经济”的全部。

您想,眼看杜蓉死在她前面是必定无疑了,她怎么能不?……可是,在这种时候您又怎么好开口?可是,又怎么能不开口?她的作难又是不一般得特别不一般。

面对白纸黑字的契约文书,陈家柱有什么话好说?而且仅仅一百元。他把装在兜里的我摸了出来,交到七叔手里,七叔又把我给了马槐花。

就在这同时,黄土埠村发生了一件亘古未见的惊天动地的大事:陈满囤和孙麦花的儿子陈铿——这个挺棒的名字是陈世儒给起的,黄土埠人却觉得这名字实在是遭透了,叫什么不好,非得叫“坑”?——考上大学了,而且是T市的H大学!黄土埠人在传递这消息时,之所以在“大学”后面加一个“!”,并非因为知道H大学是一所全国重点的名牌大学,而是因为T市是一座很远很大的城市,H大学也就很大很远了。村里出了才子,全村人都一起亢奋、喜庆,在发达地区嫉妒心正在普遍疯长的时候,山沟里的这种普村同庆实在是弥足珍贵,可见山里人的淳朴与厚道。然而,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上大学是要花大钱的,况且是三千元!黄土埠人(除去陈家柱)谁见过三千元?陈家柱真不愧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善人,他一把甩出一千元:“为了孩子,拿去用吧!”——据说,陈满囤和孙麦花双双跪地磕的那三个响头,其情感的震撼,连地球也要抖三抖呢!至于陈满囤自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只能凑足五百元,另外的一千五百元还一点着落都没有,而,离开学只有二十几天了!——还听说,孙麦花把母亲的伟大发挥到了极至,她正在挨门挨户磕头求救,硬是要在黄土埠村和亲戚朋友当中挖出一千五百元来,以至叫全村人自惭自愧:“我怎么这样穷!”觉得对不起这位伟大的母亲。陈铿那孩子哭得更叫人心疼,他说:“我一定要以最好的成绩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报答父老乡亲的关爱,为黄土埠争光!我到了学校以后,决不再要家里一分钱,我要靠自己的劳动来完成我的学业……”一番话真正是感人至深。然而,要想挖出一千五百元来谈何容易?——我真想见一见那位伟大的母亲。

叫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竟然有了一次“心想事成”的经历,就在“想见一见那位伟大的母亲”的欲念产生大约不到两个小时,我就跟她面对了。

几天来,马槐花一日两晌地泡在梧桐书屋,跟陈世儒一直在磋商那件大事,使我不但知道了黄土埠那几个适龄妇女的名字,而且熟悉了她们的全部情况,她们的名字差不多全带一个“花”字,如:枣花、杏花、桃花……说明她们全都是土生土长的女人,其淳朴抑或普通恰如那些不“择地而生”的枣树、杏树、桃树……在所有这些名字当中,只有“麦花”这个名字叫人觉得平凡得不一般——土到极至反而让人觉得是极至的雅了。这时,您就不能不遗憾,不能不可怜那些当红的什么“星”们的命运的不济,试想,如若屏幕上突然打出“麦花”这样的名字时,观众们会是怎样的一惊或一震吧!想想吧,“麦花姑娘”、“麦花嫂子”、“麦花大妈”、“麦花奶奶”这样的称谓会赋予生活以多少的纯美,多少的甘淳,多少的……世界上有一百万个麦花姑娘多不多?不多;有一百万个麦花嫂子多不多?不多;有一百万个麦花大妈多不多?当然还是不多。谁说名字仅仅是一个符号?

从陈世儒和马槐花的交谈中得知,孙麦花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好女人,不光生得俊美,头脑聪明,而且集女性的全部美德于一身,这样的女人生出的孩子能不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而,这样的好孩子能不考取全国名牌大学?然而,马槐花是何等的没福气,且不说孙麦花愿不愿当她的女儿,两个人的辈分先就不合适——黄土埠是个一姓村,由陈世儒负责,把一部族谱续写得分毫不差,“家”字辈管“满”字辈叫爷爷或姑奶奶,马槐花的辈分正好夹在这中间,她是该叫孙麦花婶娘的。

孙麦花的好条件简直叫马槐花馋涎欲滴,她心里总是在说:“要有那样一个女儿该多好!”——这样一种期盼之切并不亚于青年男女之间那种渴望之酷。然而,望梅止渴渴愈渴,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越绝望,婶娘怎么可以反过来把侄媳妇叫妈?

陈世儒到底不愧是黄土埠的圣人,而且一心一意想成全马槐花的所谓理想,经过反复琢磨后,说道:

“这事也难说,不妨试一试,现在的人心眼儿活得很,而且……”——孙麦花为了给孩子凑学费,脑门儿上磕起了一个包,如人说的,“都快变成一只‘人鹅’了”,这样意思的话他当然是说不出口的。

要试,当然是他陈世儒去试了。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虚得很,因为,这样做难脱“乘人之危”之嫌疑,或者干脆就是“乘人之危”。虽然孙麦花是不会张口骂人的,但是,她如果真骂你,你还真没法还嘴。是呵,您作为黄土埠最德高望重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孛理的话来?骂你,那是轻饶你,就是扇你一顿嘴巴,你还要说声“对不起”呢!也不知道陈世儒从哪里来的这股忠心耿耿的劲头儿,居然义无返顾地去了。

事情真正是出人意料,您道怎么着?孙麦花说,她的一个姨妈是马家堡(马槐花的娘家所在的村庄)马家的媳妇,马槐花的母亲在世时,孙麦花的姨妈管老太太叫伯母,如此论起来,孙麦花是应该管马槐花叫表姑的。把表姑改叫娘,简直就是严丝合缝儿了!孙麦花还说,论辈分,从娘家那边的谱系论,也算是正论。呜呼!世事就是这样的折磨人,又犒赏人!马槐花流着眼泪发出的那一串笑,真正是比西洋歌剧的咏叹调还要入耳钻心,比梅兰芳先生的精彩唱段还要余音绕梁。

“她一会儿就过来,”陈世儒说,“钱你带着吗?”

孙麦花差不多是前后脚就跟着来了,拭目以待的我真正是经历了一回心灵的震撼。自从“丰乳肥臀”一说行世以来,有些人在观察一位年轻母亲时的眼法是愈加的浅薄了,眼睛盯着其体态,心里想着那四个字,对其神态与心灵差不多是略而不计了。即便你真的没有什么“歪想”,只“浅薄”这一层,你就难脱亵渎之嫌,因为,“丰乳肥臀”决不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孩子仰望母亲时的眼法。如果你非得坚持说“是”,那样,就没有人能证明你不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坏小子了。当你把一位年轻母亲仅仅看作一个女人时,那又另当别论,你尽可以想得很野,你有那样的意念的自由;但是,当你确认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母亲时,你就必须抱有一颗敬畏之心,这大概就是灵长跟非灵长的根本不同吧?

当孙麦花轻轻推开柴门,又转身轻轻合上柴门时,就等于把自己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展示,她的臂弯上还悬着一只只有在黄土埠这样的地方才能见到的朴拙的工艺品一样的条篮,这时,再配以那一声招呼:“喂,我来啦!”——如果将其定格,像不像一幅《回娘家》的标题摄影?如果某部电影里有这样一组镜头的话,也必定是叫人耳目一新的。体型匀称、体态端庄永远是女性人体美的最基本的构成因素。眼前的事实证明,黄土埠人对她的评判既没夸张也不偏颇,“万里挑一”确是一种恰当的形容。

“表姑!陈老师说您在这里,我就急忙地来了,连件衣服也没换……”孙麦花说。

这一声“表姑”把个马寡妇喜欢得了不得,就她那付紧盯的眼神,真狠不得把这个崭新的表侄女一把搂进怀里。

——这时我才看见,条篮里是蜡黄蜡黄的香水梨。

“这是我刚才爬到树上摘的,请陈老师和表姑尝尝鲜!”孙麦花又说。

“咦,何必去吃什么香水梨?这句暖心窝子的话比香水梨还甜!”陈世儒和马槐花各自在心里这样说,哪有心思瞥一眼那些蜡黄蜡黄的香水梨?

回想我这大半年的经历,见的女人比男人多,她们全都有各自的美,各自的娇,各自的妩媚与妖娆。可是,在这众多的女人当中,恐怕没有比眼前这一个更叫我惊叹而敬畏的了。如果您分不清什么是矫饰美与质朴美,什么是诱惑美与端庄美,什么是娇弱美与健康美,以及什么是女人美与母亲美的话,看一眼这位“麦花嫂”您就全明白了。

在城市人眼里,“家庭妇女”是个贬义词,至于“农村妇女”简直就是低贱的了。在他们的想象中,那些整日跟土喀拉打交道,灰头垢面一身臭汗的女人,哪有什么女性美可言?诚然,由于生活的艰辛,农村尤其不乏邋遢的女人,同样,也不乏佼佼者,眼前这位母亲便是佼佼者的代表。土里刨食吃的她,却干净得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儿土星星,那一头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虽然没有“飘柔”的呵护,却不失柔润与光泽;胸部那黄土高原般的隆起叫人想到生命力的旺盛与母爱的丰厚;一双近乎男人手的大手,叫人想到操持生活、创造财富的艰辛,想到一家人的衣着与饭食和地里的庄稼;那腿那脚则告诉您,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一个所谓婷婷玉立的女人,而是一株扎根泥土的不见一丝枯枝败叶的壮年的树——她刚好三十八岁。

是否可以这样说,十八岁是处女的青春,三十八岁才是母亲的青春?处女的青春意味着美丽与娇嫩,母亲的青春则意味着女性的臻于完美。此刻我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臻于完美的典范。常识告诉我们,从人们的面部我们有幸可以读到他的诸如神采、神气、神色甚至神思等等,一个人的面部只要具其一就算是生动的了,就足以叫人驻目的了,多数人的面部常常是一片木然,叫你望而生厌。然而,我从孙麦花面部读到的却是神韵!神韵者,精神韵致也。有精神,且有韵致,便不是一个通常的“美”字所能了然的,或者根本就是用词不当。就象面对世界著名画作《梦娜 丽莎》您尽可以发出一串“啊”来,却不可以脱口说出一个“美”字来,以免显出自己的浅薄来。“神韵”这个词已经是语言的极至,可以说已经走到了语言的尽头,写出一个人的神韵的“书写之笔”还不曾有过,包括老巴尔扎克那样的高手。然而,“书写之笔”的无能为力之短,正是“绘画之笔”的得心应手之长,因之,才只有画作的《梦娜 丽莎》,而不见文学的《梦娜 丽莎》。所以,我要辜负读者诸君了,因为我不是画家——何况,蹩脚的画家跟蹩脚的作家一样多。我只能对那句传言做一点纠正,孙麦花并不是什么“人鹅”,还没有那么惨,她的额头上只有一小片隐约可见的殷红。而这已经叫人十分的心疼了。

笔砚是现成的,墨已研好,陈世儒铺纸挥毫,一式两张契约文书立马写就,然后,三个人各自在自己的名下摁了手印。孙麦花叫的那声“娘”和马槐花答应的那声“哎”,真正是叫人永世不忘,而她们各自的那两泡热泪更是叫人感慨而凄惶。

——我就这样被传到了孙麦花手里。

马槐花送孙麦花到柴门外时,对陈世儒夸赞道:

“您看俺这个三闺女多俊啊!”

“俺顶多算说得过去”孙麦花说,“俺有俩妹妹,跟她们站在一起,俺觉得快丑死了!”

“那好啊,明年我养两头猪!”

马槐花眉飞色舞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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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1839
来自: TORONTO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27, 2005 11:12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确实写的生动,不愧是高手呀.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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