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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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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水[FA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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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人
(中举啦,狂喜中!)
举人<BR>(中举啦,狂喜中!)


注册时间: 2005-11-12
帖子: 5

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十一月 12, 2005 7:50 am    发表主题: 庭院深深 引用并回复

雪落了一夜。
朴一槐辗转地躺在床上,他不明白到底是咋了,好好的日子,怎么突然迷失了一样。前几天,主任下达了每人一百万的储蓄任务时,几个同事还开玩笑,根本没当回事,任务年年月,惩罚措施也年年有,到年底总额完成了,也就没详细地考核到个人头上。发工资时每人扣了400元,大家才着了慌,七嘴八舌地打电话联系客户。朴一槐心里很反感,他觉得这样拉人头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插头说,原则值几个钱?你快别傻帽了。老蔫眯缝着眼睛说人家一槐手里有大客户。那样的一种语调,让朴一槐很不舒服。
所谓的大客户就是吴窝头,吴窝头年轻时气盛,三天两头打架斗殴,新娶的媳妇都管不住他,可他最佩服朴一槐,朴一槐说什么是什么。改革之初信用社发放无息贷款,镇里人被整怕了,没人敢先牵这个头。朴一槐找到吴窝头,做了他三天的工作,吴窝头贷了两千块钱的款,在鹿鸣山开了第一家石料厂。当年就收回了投资,没几年就是万元户了。以后几次大的投资转向,都是朴一槐给拿的主意。现在的资产都上千万了,都进军城市了。吴窝头曾打趣说,1000万是大款,500万是二款,300万是三款,我不行,但‘总有一款合适我’!幽默中透着底气十足。
朴一槐觉得吴窝头再有钱,也是人家的,不能拿来堆自己的任务。工作二十多年了,他什么时候低三下四地求过人?当初和老主任因为观念不同发生冲突,同事们都劝他,他还不是梗着脖子去了山区。做人,还不是为了这口气?大家佩服他的,也就是这点。可如今,他觉得他的气喘不匀了,好像突然之间,大家的道德观念都被颠覆了,钱好像决定一切了。妻子曲霏薇说,你扛什么啊,你以为你扛得动么?他扛不动,可是……
这样想着,天光就大亮了,朴一槐伸着腰说,二月不冻正月冻,豌豆大麦挤破瓮,又是一个好年景啊。朴一槐的日子记数法,都是老黄历。他说惊蛰点瓜,车载船拉。他说白露种麦高山,秋分种麦平川,收拾收拾种河滩。他说的那些话,大家听懂也装不懂。他一直以农民自居,镇里的人,往上数一代两代,谁还不是农民?好不容易拖着笔杆子进城,有些人就进化得也把小麦当韭菜了。朴一槐走进院子里,捧起雪擦了把脸,之后蹲在那里,点支烟,慢慢地把烦乱抽成高兴。
镇里有两条主要的十字型街道,被大家自觉地清扫门前雪连接成一条忽宽忽窄的蛇行通路。朴一槐依然踩在积雪上,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兴奋地吹着口哨。看见副食店的老板张旺财,朴一槐开心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瑞雪照丰年啊,今年的收成错不了。”停下来点支烟,张旺财踢踢雪,骂了句奶奶,说:“这鬼天气肯定是赔了,税钱都挣不回来。”朴一槐哈哈笑着说:“你小子啊,谁不知道就你腰粗呢,别说这样一天、两天,三年不揭锅都有你吃的。”张旺财谦虚地笑笑,嘴里连声说:“哪里,哪里,我们拣柴的可不能跟你们放羊的比。”晃晃手,散开了。
朴一槐依然是第一个来到单位,拿起扫帚,哗哗地把院子里的雪扫到树和花下,又擦了擦门和窗的玻璃,都收拾利落了,同事们也陆续地到齐了。来位客户存了六千元的一年期,插头赶紧说:“算我的任务啊,你们别抢。”客户走后主任狠狠地批评了插头,告诉他以后不能当着客户面谈论工作的事情,并且宣布,自然量不记入任何人的任务指标。插头吐了吐舌头半调侃半戏谑地唱道:“我的钞票小鸟一样飞,飞,飞走了。”同事们哈哈笑起来时,朴一槐看着主任故意板起的面孔,心莫名其妙地沉下来,因为瑞雪的好心情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下班之后朴一槐特意买了二斤熟猪头肉,又买了一瓶二锅头,提着来到母亲家里。老家就在镇子边上的朴家村,村里90%的人姓朴,据说是一个本家。母亲生了两男两女,朴一槐是长子,也只有他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在镇信用联社。妹妹们嫁到了临近的两个村子,妹夫们除了本份的种地没有别的本事,一年到头忙得难得有时间回家来看看。弟弟小他六岁,和母亲分家另过,虽然生了双胞胎儿子大亮、二亮,可家里的耕地被城镇扩建侵占了大半,一年的收成交完各种款项,剩余勉强够口粮,所以弟弟总在外边打零工,也没见挣多少钱回来。弟弟很老相,整天皱巴着脸,脾气暴躁得点火就着。回家来也没好脸色,两个儿子,哭闹起来他抬脚就揣,一点也没个轻重。问起他的日子,没表情地说凑合着过吧,反正饿不死。
以前朴一槐也很少回家,工作了一天,劳累不说,主要是家里的大事小情让他心烦。母亲和兄弟媳妇总吵架,因为孩子,因为物什,也因为钱。说起来也都是三瓜儿俩枣儿的事儿,可在她们就天大地大了。朴一槐单位更换办公设备,替换下来的桌、椅削价处理,朴一槐给父亲抢购回来一张写字台和两把椅子,父亲重新刷了亮光漆,摆在家里就象模象样了。弟弟朴二榆看见了,理直气壮地搬回自己家里,说两个孩子一人一边正好写作业。朴二榆还一个劲地埋怨朴一槐没多买两套,把父亲气得病了两天。
那天是因为什么事情回家,母亲正和父亲赌着气,歪在炕上抹眼泪。正是春天,院子里除了青葱,什么蔬菜也没有,每次吃饭,不是咸菜就是大葱。她看父亲实在辛苦,就买了一块钱的豆腐过油熘了,可父亲赌着气不吃饭,骂母亲这个家都让她给败光了。朴一槐突然明白父母的生活原来这么清苦,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生生咽下了。以后,他除了定期给父母些零用钱外,自己还花插着回家,买好肉食和酒,他回家对父亲说,我又谗了,来,陪您喝两盅。
老远看见朴一槐,母亲赶紧说:“你慢着点,小心路滑呢。”朴一槐在心里笑了笑,四十岁的人了,在妈眼里,还是个孩子。母亲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你弟也回来了,叫他一起吧,我再炒盘鸡蛋炸盘花生米,你们爷仨儿好好说说话。”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心里竟然疙瘩起来。叫来弟弟朴二榆和弟媳,朴一槐又引领着两个孩子,在村里的代销点买了两只玩具手枪,两只熟猪耳朵,一盘肥肠。熟食放在母亲的锅台上,母亲嗔怒地说:“又花钱,菜够了呢。”兄弟媳妇在灶下给母亲添火,亲热地说:“就哥惦记着我们。”看见母亲沉下脸来,朴一槐赶紧打圆场,嘻嘻哈哈说了两句,走进屋来。
吃完饭,母亲一个劲地给弟弟使眼色,母亲说:“快给你哥说说,好给你拿个主意。”朴二榆这次打工,多了个心眼,不再跟随那些人生地不熟的老板,而是镇东吴家庄的吴老板,可没想到,还是被骗了。元旦刚过,吴老板突然失踪了,几十个工人,卖了一年的苦力气,眼看着工资又泡汤了。朴二榆拽着胳膊袖子说:“他奶奶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眼看着就过年了,我们上他家里堵着去,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妈赶紧说:“一槐你说这事儿犯法不?”
朴一槐也不知道,他想了想说:“如果不破坏他家的东西,只是要你们的工钱,可能……可能不犯法吧。不过二榆,你孩子也老大不小了,你的火爆脾气也该改改了。”二榆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反正就那样了。
可朴二榆却犯法了。
进了腊月,村子里就喜事不断了,有娶媳妇的,有聘闺女的,还有给孩子办满月的,朴一槐三天两头地接到喜事通知,庄里庄亲的,不去说不过去,去了又有点心疼钱。
这天,小叔叔又来了,三丫头的亲事定下来了,让朴一槐和媳妇去送亲。农村妈妈例儿多,朴一槐害怕哪里疏漏了让人家笑话,就赶紧说:“小叔啊,您看我什么例儿都不懂,别到时候让人家给咱挑了,您是不是请个懂事的?”小叔叔梗着脖子说:“他敢挑剔咱们?你这个大学生去送亲,那是给三丫头和他们家长脸呢。例儿不懂没事,问你四奶奶去。”
结婚前一天,朴一槐和曲菲葳就回了老家。因为不能单日子进门,所以亲戚都到了。他挨个打过招呼后,走到正屋四爷爷身边,半弯着腰恭敬地叫了声爷爷,四爷爷说一槐回来啦,好。曲菲葳很乖巧,先和几个同辈的嫂子们随了同样多的礼钱。无论穷富,礼钱同辈人都随一样多,比别人高了,压人一头是非常不礼貌和忌讳的。此外还有单独的份子钱,它和礼钱写在不同的礼单上。礼钱的礼单是按随礼的先后顺序一次录清。份子钱不是,它代表着新娘子的亲戚数额,有多少份份子钱,新年要拜多少份亲。排在第一的是新娘的父亲,之后是新娘的大爷、叔叔,哥哥、姐姐,再之后是叔伯本家,亲戚家。份子钱不随,就代表着以后和新娘断绝了来往。
朴一槐一样样录在大红的纸上,又分别清点了钱的数额,礼钱给了小叔叔。份子钱用一根红线扎好,外面又包了红包,之后放在一个红色的盒子里——叫礼盒。是送亲时拿到男方家里送给人家的。此外还有一个礼盒,里面装的是子孙饽饽(饺子),需要村里有福气的儿女双全的女人包,一共60个饺子,还有两个合子,用小木棍扎在一起,之后每个饺子和合子上都扎着红绳。都收拾妥当了,朴一槐和曲菲葳又询问了明儿早晨的安排,保证不会耽误事情,就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朴一槐说:“你看见二榆了?” 曲菲葳想了想说:“没有啊,也没他什么事情,也许忙别的呢。”朴一槐恩了一声,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曲菲葳说:“我单给小婶子二百。”曲菲葳和这个小婶婆私交非常好,来往比婆婆还要亲切些。明着和其他妯娌随一样多的礼,不压着谁,顾全大家的面子,私下里再添些,心里头分出了远近,又惦记着小婶子日子的不如意。朴一槐虽然轻轻地哦了一声,语调依然平静,却趁着夜黑紧紧地搂了曲菲葳一下。
第二天老早就到了小叔叔家,还是没看见朴二榆。他悄声问母亲:“二榆呢?”母亲抬起眼在脑袋间晃了晃说:“好像刚才还在呢,你找他干啥?”朴一槐说:“没啥,想问问工钱要回来了没有。”母亲嘟囔着:“天爷你开开眼,下雷劈死那些没良心的吧。”
刚七点半,娶亲的车就来了。互相道着喜让进屋里,一个叔伯婶子就挑茬说:“羊皮大衣呢,你们怎么没拿来?”结婚那天婆婆送件羊皮大衣,也不知道哪年留下的例儿,现在没人穿那个了,所以就随便拿来一件做做样子。新姑爷大名叫耿生,前后庄住着,大家都熟悉。耿生耳朵上有个肉瘤,他逢人就说那是粮仓,所以大家都叫他耿粮仓。小伙子挠着头皮说:“匆忙忘记了。”他半低着头,挑着眼怯生生地看着朴一槐。朴一槐看着他染成一缕又一缕的红头发,心里先就恶了他。朴一槐打着圆场说:“没拿就没拿吧,路也不远。”一个婶子说:“全仗这时婆婆疼她呢,没大衣,三儿就不上车。”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四爷爷,他依然坐在正屋的椅子上,一只手在茶几上轻轻敲击着,山核桃一样的脸庞,看不出表情,也没蹦出只言片语。娶亲的道歉说:“马上,马上送过来。”好在两个村子离得近,一个电话过去,不到二十分钟,羊皮大衣就送来了。大衣的一个口袋里装着100元钱,一个口袋里装面小镜子。小婶婶抹着眼睛说:“我给你配上对儿,记得掏出来啊。”也放了一百元在口袋里。
八点准时出发,彩车刚进男方的大门,念喜歌的就来了,自己带着一个小喇叭,看见新娘子下车就念到:登贵府,喜气先,斗大的金字贴两边……铺红毯、倒红毡,新人下车贵人搀;亲戚朋友来贺喜,个个高兴露笑颜;这边站的是天仙女,那边站的是喜状元;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公婆喜当然。来念喜,喜气先,天上又来喜三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本是海外仙,刘海不入凡人地,差我来此撒金钱。金钱洒在贵府地,荣华富贵万万年!
九点整男方开席,新郎挨桌子给新娘家的亲戚倒酒。先是男客,媒人介绍一位,新郎倒一杯酒。到女客讲究就多了,媒人说这是大妈,新郎叫了声大妈,到了杯酒(不会喝的以饮料代酒),大妈一口气喝光,还要拿出提前包好的一个红包给新郎,叫“拜饭”。
饭后休息了一小会儿,朴一槐和媳妇请新郎一同回家,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到家。刚到家没多久,新娘这边的席又开了。朴一槐和媳妇又是头席,什么都吃不下也要坐在那里,必须等菜汤饭都上齐了才能离开。
菜刚摆到一半,派出所的阚所长急忙忙找朴一槐来了,见面就问:“你弟弟是不是叫朴二榆?”朴一槐说:“怎么了?瞧你急成那样,你这个阚平也不四平八稳了?”阚平警校毕业,和朴一槐前后脚分到镇里,他们是当时镇里仅有的两个文化人,年龄又相当,相处得比亲哥们都亲。阚平做事求真求稳,又天生的慢性子,这么多年都没见他着过急。朴一槐曾戏谑他,瞧你的姓,没事顶个门,又名平,你呀,这辈子没啥出息,顶天了弄个所长当当。
阚平说:“别人的事我不着急,这不是咱自己的事情吗。”看见人多,就把朴一槐拽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接着说:“这个朴二榆啊,绑架人了,说再不付款,他们就撕票了。”
原来朴二榆和一个工友每天天不亮就去吴老板家,敲开门就大模大样地坐在客厅里,他们说什么时候吴老板回来结清了工钱,他们就什么时候走。他们不吵不闹,渴了喝水,饿了自己随便煮点米饭。等两天有知情的人说吴老板夜里回来,又夜里走了。以后几个工友就分了组,有人白天蹲堵,有人夜里,这样十多天后,终于惹怒了女主人,不仅破口大骂,还撒泼耍赖,说要告他们行为不轨。朴二榆和几个工友一气之下挟持着她,躲进山里了。
阚平说:“这可是大案苗头啊,真的出事了,我想保护都保护不了他。山里地形你熟悉,想想他可能藏在哪里,我们去劝解他投案自首吧。”
镇北面有座山,叫鹿鸣山。山里洞穴很多,洞套洞,洞洞诡异。记得一个洞穴里有个大的平台,可以躲避十几个人。现在的鹿鸣山因为开山采石,早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不过几个开山的大户都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现在开始进军城市了,被朴二榆绑架了老婆的吴老板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不过这时朴一槐还不知道被绑架的就是吴窝头的老婆。
朴一槐和阚平上得山来,一路无话。到洞穴门口,阚平拿出一个超大号的手电筒,朴一槐故意轻松地说:“哟,你准备的可是够全的,是不是还带着顶上膛的枪啊?”阚平半阴沉着脸,自己径自钻进洞去。朴一槐赶紧小跑了几步,追上阚平,拿过来手电筒,自己走到了前面,一路走一路喊:“二榆,二榆,你在哪儿?”朴一槐说:“朴二榆,你快出来!”
远远地听见有人应和,朴二榆说:“哥,我在这呢。”朴二榆的声音有些发抖,不全是害怕,还有六神无主后突然遇见后援的那种惊喜。朴二榆说:“是我哥,他最有主意了。”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别让他过来,说不定带着公安局的人。”一阵慌乱地嗡嗡声后,马上有人说:“是公安局的人又怎么样?都两天了,吴窝头就是不给钱,你真的把她杀了?反正我不想杀人。”
说着话,朴一槐和阚平已经走到跟前了,洞里四、五个男人,吴窝头的女人被捆成个粽子,嘴里黑呼呼塞着什么东西,看见他们到来,眼里的慌恐马上被惊喜替代了,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一个男人突然欺到女人身边,唰地掏出刀子比划在她的脖子上说:“你们别过来。”阚平平静地看着他说:“你现在的日子怎么样?”男人梗着脖子说:“还不就那样,庄稼日子,能好哪去!”阚平说:“杀人偿命,你走了老婆孩子可怎么过?”男人握刀的手松了松,游移的时候阚平噌地欺过去,麻利地夺下刀子。
解开吴窝头女人的绳索,掏出她嘴里的东西,她哇地哭出来,抓着阚平的胳膊说:“阚所长,你可要给我做主啊。”阚平皱着眉头说:“你先别闹。”朴一槐说:“嫂子,二榆不懂事,我给您赔礼了。”看见朴一槐在,吴窝头的女人抽抽嗒嗒哭声小些了。朴一槐说:“吴哥呢,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放心。”
吴窝头赶到时一连声地说:“误会,误会啊。”朴一槐一直拉着他的手,求饶似的看着阚平,吴窝头说:“有阚所长在,有一槐在,今儿这个事情,我就当没发生一样。啊,我既往不咎,可以了吧?”一个声音说:“你既往不咎了,我们的工资啥时候给啊?”
阚平顺着声音,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说:“工资的事情,需要另案解决。不过这个绑架案,可不是您吴老板说不追究就不追究的。”说着话,几个警察走过来,麻利地给几个工人带上镯子,推推搡搡地带了出去。吴窝头看见朴一槐的脸刷地沉下来,他前后跟随着阚平,嘴里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说阚所长,我和几个弟兄闹着玩呢,您就别当真了。”
他又跑到朴一槐跟前,结结巴巴地说:“朴一槐你看,这是哪跟哪啊,我怎么知道朴二榆是你亲弟弟啊。我这都成什么人了啊我。”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看见老婆走到自己跟前,猛地踹了她一脚,恶狠狠地说:“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年三十,朴一槐一家早早地回来,兄弟媳妇看见朴一槐,红着眼圈叫了声哥。一种怪的味道从心里涌上来,卡在喉咙里,朴一槐赶紧胡乱点下头,别过脸去看着母亲,平静一会儿问:“大亮、二亮呢?”母亲擦了擦眼角说:“买炮仗去了,一会就回来。”曲菲葳塞给母亲五百块钱,“也没给您买什么,您看什么可口就吃什么,别总舍不得。”又把五百块钱塞给兄弟媳妇。兄弟媳妇哭着说:“嫂子我不要,我有多大的命吃多大的饭,我就是吃糠咽菜的命。”母亲哇地哭出来,她的手掌啪啪地拍在炕上,“二榆你这个小狼羔子,你咋不死外边啊!”父亲突然跺着脚吼起来:“哭,哭,哭!我还没死呢你们都给我嚎什么丧!”父亲是出了名的倔强人,因在本家里行二,别人都叫他倔二,母亲当然荣升为倔二媳妇,现在出门,也还有老辈人称呼母亲倔二媳妇。
这时吴窝头挑门帘进来,他尴尬地喊了声叔、婶,走到朴一槐跟前握着他的手说一槐!朴一槐勉强笑笑,把他拉到椅子上说坐吧。母亲坐起来,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吴窝头说:“哪的亲戚,瞧我这眼拙的,怎么不认识你啊?”父亲站起来指着门口说:“吴老板,我们家门槛底,屋子小,装不下您这座真神,您还是请回吧。”
吴窝头跪在父亲的跟前说:“叔啊,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父亲拔腿走到外面,“我可消受不起,是我儿子,早按尿盆溺死了。”母亲终于明白他是谁了,张着十个指头冲过来说:“你这个丧天良的,瞧我挠不死你。”曲菲葳和兄弟媳妇一人架着母亲的一条胳膊,嘴里喊着:“妈啊,妈!”
朴一槐拉起吴窝头,拽到屋子外边来,他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二位老人想念儿子,希望你能理解。”吴窝头啪地给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不是人,你看这事搅得?!可也不能全怨我啊。”朴一槐拍拍他的肩膀,点着头说:“我明白,事情的发展往往超出我们的意料。”吴窝头说:“朴一槐你有什么困难就说,无论我能办到的,不能办到的,我只要皱一下眉头,我就……我就出门让车给撞死。”朴一槐轻声说:“没事,你先回吧,今儿是年三十,我就不留你了,以后咱们哥俩再说话。”
吴窝头说:“一槐,你没把我当兄弟。我知道你现在遇到了困难,你那一百万的任务一分还没完成呢。”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支票说:“这是五十万,等过完年我再给你凑点,你朴一槐的任务就是我的任务,别说一百万,就是一千万,我也替你想办法。”朴一槐往外推搡着吴窝头,嘴里依然笑嘻嘻地说:“窝头啊,我当初就没看错你!我的任务,都完成的差不多了,没事。这钱你先拿着,过年了,用处大着呢。你看,我也不留你了,改天再说话,啊?”
送走吴窝头,看见曲菲葳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说:“怎么,你打什么主意呢?”朴一槐说:“什么……什么主意?”曲菲葳说:“我知道你的任务还没眉目呢。”现在已经是阳历二月份了,前两个月朴一槐共扣了八百块钱,主任就这回说话当真。朴一槐哦了一声,“就这事啊?”曲菲葳点着头说:“咱家里,还能有什么大事。”朴一槐看着门口说:“我不能便宜了这小子,我让他永远欠着我的,永远心里不得安生。”冬日的风吹过来,刀子一样划在脸上,曲菲葳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双手搂住自己说,又起风了。看见她当真了,朴一槐怜爱地搂了搂她,马上松开手说:“老百姓攒俩钱都不容易,谁不想多让它生崽呢,你说这样的任务,让大家怎么跟婶子大妈张嘴?”曲菲葳叹了口气,往朴一槐身边靠了靠,一起走进屋子。
新年刚过,朴二榆和他的工友们的绑架事件就有了结果,十多个人,分别被判了刑,虽然最长的刑期只有两年,可朴一槐的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感到恶心。那些人的家属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朴一槐的单位,他上班时齐刷刷跪在地上,请朴一槐帮忙要回一年的工资。原来吴窝头只付清了朴二榆的工资,其他人的还是照拖不误。朴一槐哆哆嗦嗦地搀起他们,拨了三遍才打通阚平的手机。
阚平看见一屋子人,一连声地叫着他奶奶的,他奶奶的。阚平对着话筒说:“好你个窝头啊,你赶快给我滚过来。”吴窝头嘻嘻哈哈地说他在省城呢,一时半会儿还滚不回来。阚平大声喊道:“晚上下班前看不见你人影,我就带人铐你去!”说完就关了机,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没一会朴一槐的手机就响了,是吴窝头。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吴窝头一个劲地赔不是, 一会儿又说,他奶奶的,怎么都会走曲折路线。朴一槐突然暴怒起来说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啊?电话里突然沉默了,静的只有电流声。朴一槐自己也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阚平扑哧笑出声来说,最亲切的,就是听你这个秀才骂人。朴一槐也乐了,和缓了语气说窝头啊,我知道你也难,可是……。吴窝头说啥也别说了,快让他们找我的会计要钱去吧,晚了,别怨我又后悔了。
人陆续地走净了,阚平拍拍朴一槐的肩膀,走到门口回头说:“这人啊。”朴一槐摆摆手,示意他别再发牢骚,该干啥干啥去。阚平走回来,握住朴一槐的手说:“有机会别再错过了,啊?”朴一槐把脸上摆出不高兴,嘴里说:“你又听到什么消息了?你还不知道我?!”阚平哈哈地笑着,转换话题说:“这个吴窝头啊,脑子够用,是个人材。”
吴窝头岂只是个人材,还有些手眼通天呢。
两个星期以后,吴窝头把朴一槐接到县城,说是请他尝尝新到的海鲜。落座后才知道,吴窝头请了满满一大桌子的客人,有县信用联社的几个主要领导,还有几个大的私营企业主。吴窝头搂着朴一槐的肩膀说,这是我弟弟,比亲弟弟还亲的弟弟。几个人,给足了朴一槐的面子,甚至联社的领导,也和朴一槐称兄道弟地敬酒,朴一槐红着脸,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不容易挨着吃完了饭,任凭吴窝头喊破了嗓子,他还是逃了。
没几天,县联社领导就找他谈话,肯定了他的成绩,罗列了一堆的优点,又说在年前的民意测验和民主推选中,朴一槐的得票都是最高。朴一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前也有过这样一次谈话,之后把他安排在山区的一个信用社,一个好朋友私下里说他有点功高震主,不挤兑走才怪呢。四年以后老主任退休,他才得以重新调回来,回来后工作和处世收敛了很多,和主任基本配合得很好,他想不出来自己又哪里出了问题。
这次却是喜事,安排他作镇信用社副主任。主任这个人,要说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人脾气急,爱发火,无论是哪个下属,一点小的事情就劈头盖脸骂下来,还有就是凡事喜欢一言堂,听不进去不同意见,和他配合的几个副主任,都是因为“不听话”被他挤兑走了。朴一槐先是惊喜,一会儿工夫,心里转了七个弯八个岔,还是婉转地推脱了。
领导愣愣地看着朴一槐,原先准备好的一席套话,一句也没派上用场。片刻之后领导哈哈地笑起来,拍着朴一槐的肩膀说:“你小子啊,好,好。”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一个劲地给朴一槐敬酒,非要和朴一槐较量个高低。朴一槐装作喝高了,才使饭局得以收场。
下午刚到单位,吴窝头的电话就追过来了,直截了当地说兄弟,兄弟啊,你得让我帮你做件事情啊。朴一槐说吴哥你见外了不是?我现在真的挺好的。吴窝头叹口气,说你呀,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朴一槐扑哧笑出来,我可没吃唐僧肉,就想活个自个哦。
辞官的事情比想象传得还快,晚上回家,曲菲葳笑眯眯地说:“你又成名人了。”朴一槐有些小的得意,准备好了老婆夸他时的回话。没想到老婆却说:“知道别人说你什么吗?”朴一槐依然笑着问:“说什么?我朴一槐什么时候让人小瞧了?”曲菲葳撇着嘴巴说:“人家说瞧朴一槐那小子傲的,给个副主任还嫌小呢?!”曲菲葳学着别人的口气,“我看这三槐镇啊,有点装不下他了。”
一席话噎得朴一槐差点没背过气去,他的眉眼僵硬地摆在脸上,好不容易才活动起来,朴一槐说:“我是那人吗?”曲菲葳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啊,毕竟书生意气。”朴一槐说:“你不书生意气了?别人的辅导班都收费,你怎么不收?”
看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曲菲葳赶紧落荒而逃,她说:“我乐意怎么了?我就愿意没事跟孩子说话,他管得着吗?”朴一槐搂住老婆,动情地说:“活了这么多年,终于明白要活给自己看,图的是心里安生,他们愿意嚼蛆,就让他们嚼去。”曲菲葳挣脱出来,看着朴一槐,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也收费了,谁跟钱有仇啊?”
曲菲葳是小学语文老师,一直负责毕业班。虽然工龄不很长,可教学水平出类拔萃,成绩排行中有时压过县城的重点小学。重点小学几次要调她走,可她考虑到家安在镇里,诸多不便,就放弃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班万班竟相开,一眨眼,各种辅导班遍布大街小巷了。曲菲葳也开辅导班,就是自家的客厅里,都是自己班的学生,那些有可能考上重点的好苗子,她不收费,有时还负担孩子们的晚饭。也有一些怪好不错的朋友,把自己的子女插到曲菲葳的辅导班来,可空间实在狭小,来几次就不好意思了。很多人都劝曲菲葳收费,租个场子,广招学生,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可曲菲葳总觉作为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凡事都用金钱来衡量,超过自己的道德底线。
可日子越来越紧张了。本来朴一槐扣了工资,家里就够紧张的,弟弟又在服刑,曲菲葳时不时的接济她们点,从老家回来她就抹眼泪。朴一槐看在眼里,心里又温暖又感激,可面上还是那样的无表情。
女儿月儿,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仅花钱大手大脚,还处处和别人攀比,要东要西的。月儿缠着曲菲葳,非要一只毛绒玩具,她的一个小玩伴刚买了一个,时刻不离的抱在怀里,月儿想摸一下都不行。曲菲葳被缠不过,抬手打了她一下。月儿撒泼耍赖地滚在地上,一边大哭一边把怨恨撒在奶奶身上。女儿一哭,曲菲葳就心软了,弯下腰想抱起女儿,朴一槐堵着气说别管她,别管她,都是你惯得不成样子。
曲菲葳的眼圈红了,她直起身子说,怎么是我惯的?月儿又有什么了?人家吴窝头都把孩子送市里贵族学校了,月儿呢,连个重点小学都上不起。朴一槐和曲菲葳结婚几年之后才有这么个女儿,上学时两人也商量着送县城的重点小学去,可那门槛费高得他们心疼,就送镇小了,虽说现在才一年级,可在起跑线上就输掉了。一席话说得朴一槐心里一凉,只好甩手推开门出去了。
晚上两人坐在一起,目光无意识的相遇,一个人说这日子怎么过的,工资总跟着长,可怎么越来越紧张了?另一个人马上附和说是啊,花销这么大,真的该想点别的办法了。曲菲葳的眼睛亮晶晶地说:“你有什么办法?”朴一槐仰着头说:“办法?还没想好,走着看吧,活人能让尿憋死。” 曲菲葳噗嗤乐起来说:“还大学生呢,越说话你越土得掉渣。”朴一槐欺过身去说:“我闻闻你什么味道,你这个城里来的小姐。” 曲菲葳躲闪着,轻轻笑着说:“别闹,别闹啊。”两个人都高涨着情绪,努力做给对方看,渴望把自己的高兴与开心渲染到极至,因为演戏,所以太多的是关注对方的表情,使自己的快乐总也调不到一个渴望的高度。终于,朴一槐在心里叹了口气,附和着,曲菲葳打个长长的呵欠,说,夜真长啊。
这天,副食商店的张旺财张老板领来自己的小女儿,张旺财习惯性地哈着腰,嘴里亲热地称呼着曲老师。张旺财说:“曲老师,这孩子,寒假又玩野了,您给收收性子。”曲菲葳看着朴一槐,眉眼都是笑,她等着朴一槐张口。朴一槐张开嘴巴,温和地说:“你小子生意又活又旺啊,都是做副食,就你最活泛,这做生意,也是靠天分呢。”曲菲葳赞许地点着头,朴一槐的开场白让她很满意,她仔细地听着下文,生怕漏了一个字。
张旺财头发上都是笑,谦虚地说:“要说咱镇里人,谁没得过你们两口子的好,当初做生意,还不是听了你的?你呀,才是生意人的料子呢,可惜了。”朴一槐哈哈笑起来,非常得意地看着曲菲葳,“我天生是生意人?哈哈,哪天我也辞职卖烧饼去。”曲菲葳噗嗤笑出来,半是责备半是撒娇地说:“你卖烧饼啊,恐怕连锅都赔了。”都笑起来,又说起当初的种种事情,话题就跑远了,送张旺财出来,曲菲葳叮嘱着明天别忘了把孩子送来,张旺财恭着手,连声说着感谢。看他走远了,曲菲葳笑着说以为你要说收费的事情呢。朴一槐摇摇头,庄里庄亲的,你让我怎么张这个嘴?再说我也知道你自己都突破不了你的道德底线 ,这人啊别总想着自己合适。

张旺财给朴一槐打电话,在镇里的康乐居大饭店请客。朴一槐说:“又怎么了?你小子又有什么为难着窄的事情了吧?”张旺财嘻嘻哈哈地说:“哪里,哪里,我这耳朵两天不听你唠叨,心里就怪别扭的。”朴一槐呵呵地笑着,放下电话,还再琢磨着是什么事情,张旺财这个人,每一分的投入都要加倍的产出的,充分显示了生意人的精明。给曲菲葳打电话,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曲菲葳恩了一声,朴一槐等着她问原因,好帮着分析一下,偏曲菲葳等着他自己说,一时就只有电流地吱啦声。曲菲葳扑哧笑了,说:“没事了?那我挂了。”
快中午了,也没什么顾客。插头自己清点现金,他两只手捏着百元钞票,做个亲吻地姿势,嘴里唱着:“钞票,钞票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插头比朴一槐小十岁,不仅打扮前卫,人也非常另类,无论说什么事情,他都唱着歌来回答,而且做事必须用金钱来衡量,插头说那是自己的时间价值,岂能低估?对于曲菲葳辅导班不收费,他不仅公开说曲菲葳是傻蛋,还说那些孩子的家长非常无耻。每次朴一槐都笑笑,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架势。
不过也怪,大家求插头做什么事情,自觉地先讲好价钱。比如今天,本来是老蔫管现金,他和插头换班,主动给了插头十元钱的好处费。插头拿着那十元钱,买了一大兜橘子请大家。插头一边嚼着橘子,一边问朴一槐吃出什么味道了?朴一槐还没摸着头脑,插头就揭开了谜底,插头说这就是经济社会的味道。
朴一槐看见插头摆弄着钞票,把话题转到曲菲葳收费上。插头摆着手说:“先小人后君子,我的策划也是收费的,恩,就按一个点子五十元起价。”朴一槐故意板起脸来,让插头看见自己的不高兴。可插头偏偏不看他的脸,自己装作忙碌的样子,嘴里哼着《两只蝴蝶》的曲子,歌词却被他改了,他唱:“亲爱的钞票,跟我飞,穿过别墅去看小溪水……追逐你一生,爱你无情悔。”朴一槐真的生气了,低下头,准备今天都不再搭理他。
下班后步行来到饭店,推开雅间的木门,看见桌子边围了一圈人,有阚平,还有税务林所长,工商赵所长等等七七八八的人,朴一槐夸张地给了张旺财一拳头,眼睛看着别人说:“这小子,请客都不想吃亏,别这么精明好不好?”大家都笑起来,张旺财无辜地说:“年刚过了,我只想给大家一个机会一块聚聚。”拼了三圈酒下来,张旺财才转入正题,原来他想在镇里开家平价药店,问朴一槐讨主意。
朴一槐用手指指点着他说:“你小子啊,我就知道你没事想不起我们来。”赵所长把酒瓶子蹲在桌子上说:“干了它,干了一槐就有好主意了。”当初工商所征集了十亩地做集市,不仅尘土狼烟,而且夏天太阳晒得人冒油。赵所长喝干了整整一瓶酒,朴一槐才给他出主意,在集市上间隔五米栽种一棵白杨,白杨树长势凶猛,树冠肥大,几年就花荫如盖,赶集的人穿行其间,又凉快又惬意。镇里的集市,好几年都是样板工程呢。现在一些白杨树已经成材,又给工商所创了收,是赵所长最得意的事情。
张旺财搔了头皮说:“我哪有您的海量,别说都干了,就是三分之一,我也非趴了不可。”朴一槐问:“你怎么想开药店了?”张旺财叹口气,“现在副食竞争太厉害。瞧咱们镇上,一条主街数过去就不下二十家,为了招揽人,好多店面都在低于进价出货。”朴一槐点着头说:“是啊,不止是副食,其他的行业也是如此,互相挤兑压价,恶性竞争非常厉害。”
税务林所长说:“可不,企业的下岗职工,镇里占用土地的农民,都在想饭辙,大家的眼睛盯着同样的市场。”工商赵所长说:“我说秀才,你动动脑筋。”朴一槐一仰脖喝了杯中酒,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青菜,又夹了一条梅菜扣肉,一边吃一边点着头,不知是味道好,还是有了一个好主意。大家也不催促他,耐心地看着他喝酒吃菜。朴一槐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张旺财说:“你有胆子吗?”张旺财说:“干什么?杀人的胆子没有,挣钱的胆子不小。”朴一槐说:“药品这东西你又不懂,哪象你的副食,吃错了要出人命的。”
看大家的神色都凝重起来,朴一槐轻松地说:“我有个法子,大家看行不行。咱们三槐镇,别的东西我不敢说,单是中药材,鹿鸣山和其他的山上恐怕有二百多种,自古出售药材就是主要收入,采集加工炮制不成问题,开一家中药店,货源解决了百分之七、八十。我四爷爷,祖传的老中医,最拿手的是妇科疑难杂症和脾胃调理,你可以请他来坐诊。再加上带方抓药的,我想这销路也没问题。”税务林所长哈哈笑起来说:“秀才啊,你这几句话,救活了多少人啊。唯一的麻烦就是,你就等着镇医院的职工砸你们家玻璃吧。”
朴一槐又喝了口酒说:“先别忙着高兴,这事有个麻烦,就是四爷爷的行医执照,我家的人,都有个倔脾气,当初合作医疗时四爷爷就因为这个吃的亏,才跑回家务农。让他出山考取行医执照,非要用情打动他才行。”张旺财说:“这个啊,最好办,我有主意了,不用你们操心,喝酒,喝酒。”
大家嘻嘻哈哈地跟朴一槐干杯,夸奖他。张旺财见人们都很高兴,就趁热打铁说:“他那一百万的储蓄任务还没影呢,你们谁手头方便,替他存点吧。”人们互相瞠视着,没成想张旺财会冒出这么个主意来。见大家都沉默,赵所长说:“你老嫂子昨天还说呢,有个到期的折,明儿我支了给你存上。”朴一槐忙摆手说:“赵大哥啊,不是我瞧不起您,就您那俩钱,还是该存哪存哪吧,我们那没好处费,就这么说定了啊,来,来,来,大家喝酒,喝酒!”
说干就干,张旺财一面麻利地把副食削价处理,一面贴出告示收购药材,一面又请了朴一槐的四爷爷坐诊。朴一槐写了两副对联,请四爷爷和张旺财挑选。一幅是:架上片段长生妙药,壶中日月不老仙龄。一幅是:神州到处有亲人,不论生地熟地;春风来时尽着花,但闻藿香木香。四爷爷说第二个好,上联巧用“生地、熟地”二味中药,自然贴切,言及祖国处处有亲人,显示治病之根本;下联说“藿香、木香”意寓百草飘香,又暗含妙手回春,是个难得的好联。朴一槐一直对四爷爷充满敬意,得到他的夸奖,心理很得意。表面上谦虚地说,哪里,哪里,都是抄人家的。早准备好了狼毫,四爷爷饱沾了墨汁,悬起腕子,笔走如龙,片刻几个字就跃然纸上,不时有叫好声传过来。四爷爷也不答话,秉声静气地一气呵成。
张旺财扭捏着朴一槐到僻静处,“你看这样好不好,这点子是你出的,算你用点子入股占30%的股份,以后大的方向你把握,我负责管理具体工作。”朴一槐说:“怎么了,几天不见,你小子咋又给我来个大变活人了?”张旺才说:“不能总白用你的脑子啊,人家插头都说我是无耻小人了。不过说实在的,有你在,我心里塌实些。”朴一槐挥着手说:“你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做生意,你比我精。”
晚上回家,见曲菲葳满脸的官司,朴一槐以为是股份的事情,忙打趣地说:“又哪个兔崽子惹你了,说说,我揍他一顿去。”曲菲葳扑哧笑起来,“就你没正经,你揍谁去啊。”朴一槐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了,说出来我替你解解心宽。”曲菲葳摇摇头做饭去了,饭还没吃完,孩子们就来了,夜晚的补习又开始了。看见学生,曲菲葳就生龙活虎起来,平常的一句话都带着浓浓的表情,朴一槐喜欢听她讲课,她是给个学生就灿烂。
送走学生,朴一槐说:“今天你到底怎么了?”朴一槐心里没底,自己家里的情况,让他说话有些底气不足,工资又被扣那么多,用老蔫的话说,活着都不象个爷们了。曲菲葳叹口气,躲闪着他的眼睛说:“你就别问了。”朴一槐来了拗脾气,非问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原来,学校里准备申报高级职称,有两个名额,可够条件的有三名老师,再加上破格的,就是五个人竞争。校长让大家以不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结果曲菲葳票数最少。评不评高级,曲菲葳不是很在乎,可同事们都把她当敌人,让人受不了。
朴一槐说:“你群众基础挺好的啊,怎么这样呢,是不是他们拉选票了?”曲菲葳摇摇头,“不是,因为我的辅导班不收费,打击面太大。”朴一槐拍着脑袋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特例独行就要付出它的代价。”曲菲葳苦笑着说:“我已经宣布了,从下学期开始,不仅收费,还要比他们一小时多收五块钱,还是那句话,谁跟钱有仇啊,况且,我们现在的生活水准也是每况愈下,我有能力和义务让你们生活的更好。”一席话好像鞭子抽在朴一槐的脸上,火辣辣地又红又痛,好在屋子暗,看不清楚。

小麦已经拔节,绿油油缎子一样平铺在大地上,朴一槐倒背着双手,顺着畦垄来到母亲家里。父亲下地去了,母亲一个人在院子里,拿把旧菜刀给鹅剁刚采下来的野菜和青草。朴一槐忙说:“我来,我来,还别说,几天不闻这青草味,这心里就疙疙瘩瘩的。”母亲微笑着让出空挡,抓起青草撒在地上。六只鸭子跩跩地跑过来,嘴里嘎嘎地叫着,跟在后面的五只鹅幽雅地渡着步子过来,弯下脖子吞噬着菜叶和青草并不时地仰头观望,绅士十足。
母亲说:“化肥又长钱了,复合肥都140块一袋了。唉,去年临施的时候只涨了一块钱,谁成想今年会涨这么多。你爸一个劲埋怨我早不买,这几天都跟我别扭呢。本来想省一省,却越渴越吃盐了。”母亲嘴里唠叨着,眼睛盯着吃草的家禽,温柔得如对自己的儿子。父亲近七十岁了,他和母亲的土地,都是自己亲自耕种,一年两季谷物,收成扣除各种杂项,几乎没有赢余。朴一槐曾劝他别种地了,该好好享受了,父亲抗着锄头说:“农民不种地,老天爷会报应的。”听着母亲的话,朴一槐在心里叹口气,庄户日子,平时都是紧巴的,又谁有闲钱买了化肥堆家里呢?只盼着用的时候价钱能降一降。每年都是上涨,每年都是吃同样的亏。朴一槐不想埋怨母亲,装作不在意地说:“妈,我们又发奖金了,五百元呢。”这钱是临来时媳妇塞他手里的,媳妇说没花消也要备着。朴一槐把钱塞妈手里说:“您先拿着买化肥,地可不等人呢。”
母亲攥着钱,犹疑了一会儿说:“用不了那么多,就你爸和我的地,一袋化肥就够了。”母亲抻出一张,小心地放在贴身的衣服兜儿,把剩下的四百还给朴一槐。朴一槐说:“妈,您就多买两袋,二榆家恐怕也没买呢。”妈抻起一角擦了擦眼睛说:“你别总惦记着二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别人的钱只能救急帮不了穷,他就是吃谷糠的命。”朴一槐说:“算他先借我的,等有了再还我。”看母亲的脸色缓和了些,朴一槐逗趣地说:“妈呀,你快做饭吧,我肚子都抗议了。”母亲为难地说:“吃什么呢?妈这什么都没有。”朴一槐说:“就爱吃妈的菜饽饽,还有玉米面吗?”母亲说:“有啊,新碾的,还是干菜馅?我多给你放俩鸡蛋。”看见朴一槐点头,老太太麻利地烫面子、烫干菜去了。
饭快熟时,父亲回来了,人没进门,声音老远就传过来,父亲说:“死老婆子,你又给我败家呢,没人没亲的,你饭菜做这么香干啥,咸菜疙瘩啥时不添你肚子了?老了老了,你还活娇嫩了。”父亲踏进门槛,掀开灶间的锅,看见是玉米饽饽,就咦了一声说:“一槐又回来了?”朴一槐赶紧从屋里出来,说:“您回来了,怎么样,咱家的麦子长势旺吧?”父亲恩了一声,擦把脸进物,佝偻着身子坐在炕沿上,朴一槐给父亲点上烟,看着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他的心好象被切割了一块,空得人走路发飘。
吃完饭,父亲倚着墙抽旱烟打盹,母亲收拾利落坐在朴一槐身边,母娘俩有一搭没一搭说家常。谁家的电视里,咿呀地胡琴拉过,一个声音唱到:世上岂能尽富豪,亦有饥寒悲怀抱。分我半枝珊瑚宝,安她一世凤凰巢。朴一槐愣怔地坐在那里,脑子一时乱得好像热闹的会场。千般感慨万种辛酸,突然凝结在一起。偷眼看父亲,核桃样的老脸垂在胸前,稀疏的头顶上几缕花白的头发对着朴一槐,随着呼吸抖动,让他想落泪。想起曲菲葳说的有权利和义务让亲人活得更好的话,羞愧得差点没煽自己俩嘴巴。
下午到单位,老蔫和他当班。朴一槐问他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老蔫说差不多了,这几个月,下班他就骑着车子转悠,亲戚同学,街坊邻居,生人熟人,逮住人就央人家给存点,一千、两千地凑过来,铢积寸累,每个月也完成个八九不离十。老蔫说:“这叫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鸟。”朴一槐说:“瞧大哥说的,成心埋汰我呢。”老蔫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不急,一个电话过去,吴窝头也好,张旺财也好,谁敢骚你的脸皮?”朴一槐说:“大哥当我什么人了?”老蔫认真地说:“大家敬重你是个汉子。不过人在屋檐下,就得把头低。呛着走,哪有你的好果子吃?”
朴一槐笑着说:“好好好,就听大哥的,我也抓紧把任务完成了。还别说,我现在资金紧张得要命。”说着话,抓起听筒就给吴窝头打电话,电话里传出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的留言,他故意让它响了两遍,扣下听筒,气哼哼地说:“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没事天天眼皮底下转,用时就没影了。”老蔫嘿嘿地叫着,也不知道笑什么。
倒霉的事情真的追来了。
刚进五月,树叶子就慵懒的纹丝不动,响晴了一个多月的天,热得都邪呼了。六月刚进旬,麦子颗粒饱满得几乎压断秸杆,真的是个大丰年。眼看着麦子收家了,老天突然翻脸了。先是连阴天,雨水不急不慢地飘洒,好像不解气,突然就来了冰雹,大个的都赶上栗子了。天再放晴,朴一槐不放心地回家。父亲歪在土抗上,佝偻着腰吧嗒吧嗒吐烟雾。朴一槐说:“收吧?”父亲的喉咙咕隆两声说:“都汪着水呢,收割机进不了地,得挺两天。”朴一槐说:“咱麦子都倒了吧?您去扶了吗?”父亲吐掉烟说:“不管用了,麦子都炸地里了。”
收割机进地时,整整一层的绿苗,麦地里象铺了一床绿地毯。家家苦着脸,彼此相见了,招呼都懒得打,点点头就擦肩错过了。父亲没有去地里,他推着车子,把家里抱窝的两只母鸡送集市去了。朴一槐和母亲在院子里铺好塑料布,把麦子晾在上面。母亲跪下来,一块一块的摊均匀,母亲一边爬行,一边说:“早知这样,就不追肥了。扣除各种款子,种子钱都赚不回来。”母亲的眼泪摔在麦粒上,掩饰着转过身去。朴一槐装作没有看见,赶紧搭讪着回屋子了。
父亲回来,看见朴一槐故意高声说:“来啦。”朴一槐把脸堆上笑,接过父亲的车子,轻松地说:“就等您呢,咱爷俩好好喝两钟。”父亲闷头喝酒,朴一槐小心地说:“咱地也种些蔬菜等经济作物吧?前院二婶家点了豆角,说秋后有人来收的。”父亲抬起眼来,睁睁地看着朴一槐说:“你忘了本。” 朴一槐刚要分辨什么,父亲啪地放下筷子,靠墙抽起了旱烟,腾腾的烟雾,把父亲掩盖起来,朴一槐看着有些不真切了。
回家和曲菲葳说起,两人也只有叹气。一会曲菲葳突然想起什么说:“三丫头女婿找你来了,我留他吃饭,他说有事情先走了,你给他回个话吧。”通了电话,朴一槐说:“粮仓你什么事?”耿粮仓忙不迭叫姐夫,他说:“姐夫是这样,我想去张旺财的中药店,他正缺个采购员呢。”朴一槐说:“中药采购你又不懂,那可是知识性非常强的技术活,马虎不得。”耿粮仓说:“不懂我学啊,有四爷爷在,我随时可以问他。再说姐夫也是股东,自己的事情,不用家人还能用外人?”朴一槐心里就有点别扭,他说:“别听人家瞎说,我哪有本钱入股?我给你留着心,有合适的工作告诉你。”
下班后转到中药店来,四爷爷正在坐诊,他看来人面色淡萎黄,多为脾胃虚弱,营血不足之症,又伸出舌头仔细看了看,他见舌质淡红而嫩,边有裂纹,舌面光莹无苔,遂点着自己的胃说:“这儿难受吧?总觉得堵得慌?”看见病人忙不迭地点头,四爷爷接着说:“混身一点劲都没有,舒口长气就舒服点?”病人说:“您真神啊,去医院看病,总问我哪不舒服,瞧您,艺儿真高。”四爷爷没搭理他的高帽子,接着自己的思路说:“没事,我给你调调,三副就好,咱也不多吃。”又一个病人坐下来,这个人不用把脉,他腰腿疼。四爷爷开了副方子,有天南星、红花、防风、白芷和当归,方子不大,四爷爷一边开方一边说:“《内经》曰,经主气,络主血,通络必当活血。君药南天星味辛而麻,气温而燥,善走经络,祛风止痉;红花秉辛散温通之性,活血润燥,止痛散肿,当归甘辛温,补血活血,止痛润肠,这二味臣药配合,达活血散瘐、养血荣筋之功;防风、白芷二药疏散风寒,盛湿解痉,作为佐使药,防风辛温轻散,润泽不燥,能发邪从毛窍出,白芷芳香上达,消肿排浓止痛。这诸药配合,则共奏舒筋活血、消瘐止痛之奇功。”
张旺财端过茶水来,满脸都是春风。压一口茶,朴一槐说:“人还不少,真得是财流旺地。” 张旺财哈哈笑着说:“就这个钟点儿人多。这个季节虽说刚忙完,地里终究有些小活计。都是忙完地里赶过来的,还有就看热闹的,大家喜欢听四爷爷看病,也还有一些人是外镇的,这病人的嘴,厉害着呢,比上电视打广告都强。”朴一槐恩了一声说:“四爷爷的脉头,可是童子功呢,小时候没少拽着我学,可惜我不入那号经。唉,想想也挺可悲的,四爷爷的脉要失传喽。”张旺财说:“是啊,现在的孩子学两招花拳秀腿鼻子就翘上天了,谁有耐心踏踏实实学这门真工夫。哪天我帮你打听着,有合适的苗子给四爷爷招个徒弟。”朴一槐点头头说那敢情好,成不成的我先谢了。又指着一处角落说:“这里放台饮水机,再买点便宜茶叶,各取所需,最好。”张旺财说:“和我想一起去了。我正想贷点款子,把边上的门脸承包过来做库房,这草药,我不只想内耗,还想外销呢。”
正说着话,耿粮仓探头探脑地进来,看见朴一槐,欢快地叫了声姐夫,又叫了声张老板。朴一槐介绍说:“我小叔家的妹夫,就是那个三丫头,你见过的。”张旺财哦了一声,又斟过一杯茶来。耿粮仓说:“张老板,听说您缺个采购员,您看我行不?”张旺财说:“验收你懂吗?”耿粮仓小心地看着朴一槐说:“姐夫,我跟四爷爷学学,保证不出半年,我也是人精呢。有四爷爷帮我把关,您就放心吧。四爷爷,您可得教我啊,可别藏着掖着的,小心我回家告儿四奶奶去。”四爷爷还没听清说什么,就爽快地答应了。张旺财看了朴一槐一眼说:“既然是一家人,你明天就来吧。”耿粮仓高兴地答应着,恨不得窜起来。
从店里出来,朴一槐说:“好大的一张脸呢,张嘴就说。”张旺财笑着说:“算了,算了,现在的年轻人就这样。”朴一槐说:“都成我们家人了,别人会怎么想?”张旺财说:“你什么时候顾及别人怎么想了?再说,你不是还有股份吗。”朴一槐说:“你别给我提那茬,再说可别怨我跟你急。”张旺财说:“好好好,我是生意人,知道该怎么办。”朴一槐不放心地说:“这个粮仓啊,我看不透。心里总觉得有点邪呼。”张旺财说:“没事的,我留点心就是。”

最近曲菲葳总哑着嗓子,正是期末备战阶段,上课不停地强调重点,释疑难点,纠正易出错点,回到家,嗓子冒烟地连恩一声都懒。朴一槐知道妻子辛苦,他不是善于表达的人,况且这么多年的夫妻,也不习惯当面表达,爱要说出口,那是染成黄头发的年轻人,朴一槐表达的方式,除了递过一杯热茶,就是包揽全部家务了。
这天见街上有卖新鲜的草莓,三块钱一斤,咬牙约了一斤,用报纸裹好了,小心地拿回家里。月儿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听见门响,头都没抬,也是被功课追得紧。朴一槐大声地叫嚷着:“月儿,月儿,看看爸爸买什么了?”月儿冲出来,哇噻地大叫着,月儿说:“爸爸太疯狂了。”月儿用词,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而且完全不按词性走。在她的字典里,总有些新鲜的让朴一槐跌破头的词。朴一槐小心地把刚洗干净的草莓放在女儿嘴里,眼睛里都是温柔和爱怜,女儿不停地吧唧嘴巴,不停地点头,朴一槐又抓起三个,一次放进女儿嘴里,他说:“给妈妈留着吧,用白糖泡了,最治她的嗓子。”
吃饭时父女两个都笑眯眯地,不时对看两眼,都是心照不宣的得意。曲菲葳说:“你们又淘气了?说,又把什么给我打坏了?”两人都晃着脑袋不说话,问急了就低头使劲吃饭。曲菲葳知道问不出来了,故意哼了一声说:“人家都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可我这闺女,也贴心贴肺,可不是对我。”朴一槐和女儿哈哈笑起来,还故意眨着眼睛,月儿说:“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糖衣炮弹,我只有三个字:我全说。”朴一槐瞪起眼睛,月儿嬉笑着搂着曲菲葳的脖子说:“妈妈,你的水晶花瓶碎了。”
水晶花瓶是曲菲葳的最爱,里面生了几只竹子。曲菲葳虎着脸,转到卧室,朴一槐和月儿后面跟随着她,卧室的床头柜上,竹子依然绿叶婷婷,清秀而俊拨。旁边,一只玻璃碗里红草莓反射着甜甜的光泽,看着让人垂涎欲滴。曲菲葳轻轻叫了一声说:“你花那冤枉钱干啥,我的嗓子过两天就好。”曲菲葳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颤抖,眼睛亮亮的液体反射着窗玻璃,每一格里都有一个朴一槐。端上桌子来,分了多一半给女儿,女儿又乖巧地给爸爸夹了几个,朴一槐说又不是排球,再传,都该夹烂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在那笑声里,曲菲葳又瞥了朴一槐两眼,从来没见过这么媚的一双眼睛,女人这个动物真的好容易满足。
考完试,集中判卷子,开会,评议优秀职工,样样曲菲葳站了先,先进工作者的选举,曲菲葳当仁不让地名列第一,最后的申报工作只是个形式了。依照惯例,曲菲葳又在康乐居饭店请了客,这个学期就圆满地画上句号了。
放假第一天,家长们就来了,带着孩子,也带着钱,曲菲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收费的事情,没再费她一口一舌,同事们竟然这样帮她解决了,真的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为啊。甚至租赁的教室,都有家长给找好了,这个家长有现成的库房,正闲着呢,重新粉刷了漆,安了玻璃,又安了一台吊扇,象模象样的都超规格了。曲菲葳说让您破费这么多,我怎么好意思。家长说闲着也是闲着,收拾好了,以后我就当会议室和娱乐室出租,肯定没问题,咱镇里,正准备开发旅游呢。招生没几天,学生就过百了,甚至还有外镇的学生,冲的就是她的名气。怕给孩子耽误了,索性开了两个班,分上、下午两场。开课后还不时有插进来的学生,真是火得不得了。
好好的,朴一槐突然就闹起了痢疾,吃了两粒痢特灵,不仅没见效,反而越发地汹涌澎湃了,一天下来,说话地力气都没有了。曲菲葳恨恨地说:“天天丢了芝麻拣西瓜,瞧你以后改不?”朴一槐尴尬地笑着,知道她话里有话,索性不接话茬。中午吃饭时剩了点萝卜丸子汤,晚上朴一槐舍不得扔,自己吃掉了。挣扎着来看四爷爷,发现病人真不少。夏天了,本身就是肠胃病多发期,尤其是小孩子,生一口凉一口,都给医生攒铜呢。四爷爷开了方子:白芍三两,当归三两,萝卜子一两,枳壳、槟榔、甘草、车前子各三钱,告诉耿粮仓照这个多抓出几副来。有位病人嘀咕说:“大夏天的,煎药也怪不方便的。”一副草药,平均煎下来要二十分钟,烧煤气有些肉痛,生炉子又有些不值。病人说:“张老板,你要是能代煎药,那敢情好!”张旺才一拍脑门说:“好主意啊,我这就生炉子去。”吃了几副药,痢疾治好了,可总觉得有些虚弱。曲菲葳没时间照顾他,索性和月儿一起住到母亲家来,给老人乐得天天合不拢嘴,这病倒是功臣了。
刚进八月,曲菲葳又出了点事情,好好的教室玻璃,早起就被砸坏了两块。有时上着课,也会突然哗地一声碎一块玻璃,出去又看不见人。回家和朴一槐说起,他哈哈笑着说你又抢别人饭碗了,怎么不招人妒忌?曲菲葳说我怎么左右不是人呢?他们都怎么了?朴一槐说你收了多少钱?曲菲葳说一小时十五啊。朴一槐说我是问你一共多少?曲菲葳说我也没点,都放包里了。清点后吓了朴一槐和曲菲葳一跳。扣除房租和各种费用,他们净剩五千多。两人都觉得这钱有点烫手,又有些杂七杂八的感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辅导班却出事了。曲菲葳是班主任,放假前象商店的循环录音一样叮嘱孩子别去游泳,可总有胆子大听不进去话的。一个学生私自去了,刚巧赶上水库放水,扎下去就没起来。尸体是在下游找到的。从孩子失踪,曲菲葳就停了课,直到处理完后事,七八天的时间没上课,再上时索性就退给孩子一半的钱,辅导班就这样因疾而终了。
事情还没完,开学后第一次开会,校长就点名批评了曲菲葳。死了一个孩子,学校的红旗是拿不到了,直接影响到年终奖金。曲菲葳做了深刻检讨,又请客向同事们赔罪。吃饭时大家都劝曲菲葳想开点,那个孩子本身就是短命鬼,谁赶上谁倒霉,推心置腹地好像从来没有隔阂一样。先进工作者的批复下来,名字是另一位老师,曲菲葳一点没郁闷,真诚地向人家道喜表示祝贺。私下里跟朴一槐说当了十多年班主任,第一次出这样的事情,那是命运对她收费的报复。曲菲葳说有些事情别人做得我们做不得。朴一槐点着头,很有同感的样子。分明地,曲菲葳的眼泪慢慢地就溢了出来,一滴啪地摔在地上,另一滴顽强的在腮上流动着,一点一点地下滑,到嘴角倏忽就不见了,只有满嘴的咸和涩。

十月秋高气爽得让人想唱歌,重要的是难得好年景,棒子不仅颗粒饱满,个头都尺把长。村子里老人说那是老天爷对麦收的补偿。朴一槐回家时看见父亲坐院子里剥棒子,剥好的棒子啪啪地扔在晾台上,那声音好像喜庆的锣鼓敲在他的心上。朴一槐叫了声父亲,月儿早跑过去一屁股坐在棒子上,找些有花花粒的拿在手里。父亲抬起眉毛,额头深深的皱纹被抻开露出白道的本来肤色,父亲说:“都回来了,好。”都说多年父亲如兄弟,可朴一槐对父亲除了敬重还是敬重,平时父亲总阴沉着脸,害他说话都不敢大声。难得见父亲这么高兴,一时他的心开阔得好像这天空一样。曲菲葳早已经蹲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剥了起来。朴一槐进屋寻了两个小凳子,塞给曲菲葳一个,曲菲葳又柔柔地看了他一眼。
曲菲葳难得有时间,以前她把自己栓在孩子身上,出事以后,她放弃了辅导,她说你以为你谁啊?以前我太拿自己当根葱了。清闲下来,曲菲葳又觉得浑身别扭,找茬和朴一槐吵了一架,训斥哭月儿一回,好在她很容易找到自己的目标,看报纸上有个征文启示,她突然来了灵感,给报纸写些豆腐块了,虽说没见成效呢,可日子又给填满了,她这个人,就得活得充实。
正说得热闹呢,街上车喇叭响,接着是砰地关车门声。朴一槐说:“咱村谁啊,派头还不小。”父亲仰脖看了看天,没想起有这么个人,又低头忙自己的活计。脚步声热闹起来,顺着青砖甬路一直响到朴一槐身边。是二榆,他身后跟着吴窝头。朴一槐猛地站起来说:“二榆!爸,二榆回来了……妈呀,妈,二榆回来啦。”父亲站起来,双手抓住二榆的胳膊,嘴唇抖动着一时没有说出话来。母亲从屋里快步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在眼睛上擦眼泪。站二榆跟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看看鼻子和嘴巴,又向下移到胸前,生怕认错似的。母亲突然搂住二榆哭了起来,母亲说:“我苦命的孩子啊。”二榆趴在母亲的肩膀上抹了一把眼泪说:“妈,我这不是回来了,瞧我不仅好好的,还学本事了呢。”
朴二榆服刑,吴窝头里外上下地打点,也没受什么罪。同监室有个人会些拳脚,敬重二榆是条汉子,指点了他几招擒拿手法,又和白道黑道的人交了把朋友,出来时都有些找不到北了。吴窝头一直封锁着捞二榆的消息,就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看母亲哭起来没完,朴一槐搂住吴窝头的肩膀说:“走,咱们屋里说话去。”他又回头说:“妈,大喜的日子,您老该高兴才是。”
还没坐下,屋外已经传来母鸡尖锐地叫声,父亲手脚麻利地逮住了一只,另一只飞到墙头上,咯哒咯哒象下蛋一样叫着。朴一槐说:“瞧我爸高兴地,给你杀鸡吃呢。”吴窝头忙站起来,大叔,大叔地叫着,走到院子里来。吴窝头说:“大叔,我这还有别的事情呢,您老就别忙呼了。”他又招呼二榆说:“跟大叔说说,没意见了咱就走。”二榆:“说爸,您歇歇,我跟吴老板中午还有个饭局呢。”吴窝头说:“大叔,是这样,现在二榆出来了,又练了一身本事,我想让他帮帮我,我这摊子多,没个知亲知近的人还真不行。”父亲看了朴一槐一眼,见他没反应,就恩了一声说好。送出来,朴一槐拉住二榆想说点什么,万语千言,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索性拍拍他的肩膀。又走到吴窝头跟前使劲握住他的手说:“说别的就见外了,你的情我记着呢。”吴窝头滑稽地敬了礼,开起车子走了。
曲菲葳终于发表了七百字的处女作,稿费还没来,就嚷着请客了。曲菲葳说:“一定要把爸、妈请出来,咱妈咱爸还没进过饭店呢。”庄稼人,有几个进过饭店的?真的包了席老人也不去。曲菲葳一脸的得意,成熟在胸的样子说:“你别管,哀家自有妙计。”自从写起了小说,她的日常语言就跟语文老师背道而驰了。语文老师说话,用词、造句都是中规中矩的,而小说就要出其不意,她竟然把两者结合,不得不令人佩服。
稿费真的来,让曲菲葳哭笑不得的是只有三十元,象样的一道菜都不够。两人凤眼对着马眼的看了半天,一齐笑了起来。笑够了曲菲葳说:“咱开了头,以后就是耗子拉铁锨——大头在后头。我先预支点稿费,这客一定要请。”
到康乐居门口,母亲说什么也不进去。曲菲葳和月儿连拉带拽,终于把妈请进了雅间。打开菜谱老太太就急了,她说大街上豆角一块钱都二斤了,一个排骨豆角才用几两,就要三十元,这不喝人血吗?母亲说想吃我给你们炖,味一点不比他差。点糖醋鲤鱼母亲又摆手说不要,鲤鱼啥价,四块五一斤,瞧它还时价,时价是多少钱?服务员说一盘二十八元。母亲象被烫着一样说天爷啊,这成吃什么了?朴一槐和曲菲葳一齐都乐起来,说:“妈,人家是饭店,要不怎么挣钱啊,您老就瞧着点吧。”看母亲实在狠不下心,朴一槐说:“妈,曲菲葳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作品,那是文曲星下凡啊,这顿饭您一定要点好的、贵的,图个好彩头。”母亲似信非信地看着他们,终于任凭了,不再纠缠价钱了。吃完饭送父母亲回来,母亲走路有些晃,花了二百多块钱,朴一槐以为老人是心疼肉疼,也没在意。
中药大多是植物药材,植物的根、茎、花、叶、实各个部分,所含有效成分不同,药性有很大的差异,因此药材的采收,应该在有效成分含量最多的时候进行。叶类药材通常在花蕾将放或者正在盛开时,此时性味完壮,药力雄厚,最适宜采收;金银花、槐花、辛夷花应该在含苞欲放时采摘花蕾,月季花应在该开放时的采收,而红花则宜花冠由黄色变成橙红时采摘。果实和种子除了青皮、乌梅等少数药材在果实未成熟时采摘外,通常都在成熟时采收,容易变质的浆果如枸杞、女贞子等在略熟时于清晨和傍晚采收最好。根和根茎的采集,以初春和深秋为佳,春初“津润始萌,未冲枝叶,势力醇浓”,深秋“枝叶干枯,津润归流与下”,此时有效成分含量最高。
四爷爷一边讲,耿粮仓一边仔细地记着笔记,有些药材品质把握不好,又拿来请四爷爷详细的解说。不同品质的药品,又分别包了一些,写上些文字说明。耿粮仓说:“这回可忘不了。”朴一槐看在眼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歇着的时候朴一槐走过去说:“四爷爷,您讲得真好。”四爷爷哈哈笑起来,拍着耿粮仓的肩膀说:“好好学,四爷爷肚子里的货都倒给你。”耿粮仓不停地点头,看见朴一槐忙站起来叫了声姐夫,又恭敬地倒了杯水。朴一槐说:“粮仓,以前我对你有些成见,对不住啊,好好跟四爷爷学吧,那才是个大粮仓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临出来朴一槐悄声说:“四爷爷,我妈有点不舒服,您老晚上给她瞧瞧去。”四爷爷脸色凝重起来,点着头说:“我知道了。”
号完脉,四爷爷开了两副药说:“没什么大事,先将养两天看看。”私下里拽住朴一槐说:“是癥结,最好去大医院检查检查。”虎得朴一槐变了脸,眼泪差点就跟着下来了。四爷爷说:“你最好脸上先别挂出来,病人宽心要紧,况且我看着也不太象恶性的。”
检查结果出来,只是一般的结块,这个年龄了,做不做也不吃紧,索性就回家将养了。朴一槐好像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一样,明显地消瘦了。听见医生说不打紧,多日阴沉的脸终于放晴了。去市里看病,朴一槐只悄悄地通知了朴二榆,谁成想一回家左邻右舍就探望来了,带得无非是些鸡蛋类土特产,第二天朴一槐和曲菲葳的同事、朋友甚至曲菲葳学生的家长,都来探望了。父亲说:“这情得还。”朴一槐点着头说:“我知道,等以后有机会吧。”父亲说:“埋锅造饭,好好热闹、热闹。”
请四爷爷颇费了些周折,坐桌时老爷子还阴沉着脸。朴一槐见老爷子只吃青菜,就布了一块鹅肉说:“您尝尝,家里养的就是不一个味道。”老爷子啪地放下筷子说:“千百年来碗里羹,冤深似海恨难平,欲知世上刀兵苦,试听屠门夜半声。”说完,老爷子径自走了,好在镇里的人对朴家人的怪见怪不怪了,所以大家只是微笑着摇头,不做评论。阚平说:“你们朴家,一门子怪人。”朴一槐哈哈地笑着,心里却琢磨着怎么把四爷爷得罪了。答案是曲菲葳给的,她最近到处搜集素材,和四爷爷成了忘年交。曲菲葳说:“你忘了本,你以为你谁啊,屁大的事也摆上筵席了。”说得朴一槐讪讪地。

张旺财准备大规模收购药材了。
下午,张旺财赶过来办理抵押贷款手续,层层审核,层层签字。出纳是老蔫,老蔫慢脾气,即使你骂了他祖宗八代,他也不会跳起来给你一嘴巴,而是慢条斯理地问:你骂我干啥?平时上班,大家难免说家事,高兴的,为难的,可老蔫什么也不说,问什么都说好。其实大家知道他不好,他老婆是农村人,又生了两儿子,过日子非常仔细。插头叫他“和平大使”,可朴一槐总觉得是日子磨灭了老蔫。
下班时,张旺财的手续终于都齐备单等老蔫付款了。主任叫朴一槐有事情,临走他交代老蔫两句,又和张旺财开了句玩笑,再回来时老蔫正关门、关窗户。朴一槐说办完了?老蔫用鼻子恩了一声,朴一槐也没在意,和他一起关窗户锁门。
早晨刚上班,张旺财就进来了,他和朴一槐打过招呼,径直走到老蔫所在的窗口,张旺财说:“我取钱来了。”老蔫慢吞吞抬起眼睛说:“你—取—什么—钱?”张旺财说:“我的两万元贷款啊,昨天你说下班了,让我今天取的。”老蔫说:“我昨天给你了,不多不少两万块。”张旺财咆哮起来:“你说什么?你根本没给我!”
朴一槐赶紧走过去劝解,“先别吵,先别吵,你们都仔细想想,是不是谁忘记了?”两个人都坚持自己的观点,一个说给了,一个说没。吵得不可开交时插头说:“看录象啊,费什么唾沫。”一点一点倒带子,偏偏没有两人的镜头。主任阴沉着脸说:“别找了,昨天下午坏的。”张旺财掏出手机按了110,嘴里说我就不信没有讲理的地方。老蔫抓起电话拨打了110,嘴里说我就给你了。
阚平进来,仔细地看了各种签字,阚平说:“这字你是签的吗?”张旺财点着头说:“是啊,我昨天签的。可我签完他并没给我钱。”阚平说:“这样的话你以为别人会信吗?”张旺财说:“本来给我了,两捆,有一捆钱旧币多些,老蔫说你明天再来吧,我给你准备新的,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信他了。”老蔫苦巴着脸,眼睛红红地重复一句话:“我就给你了。”朴一槐和几个同事恨不得凑上去揍他一顿,这个老蔫,都什么时候了,你倒是快点说经过啊。主任挥着手说:“暂停营业,马上清点帐目。”清点的结果,款项完全相符,分文不差。
老蔫和张旺财被阚平带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插头说:“我就知道早晚出事情。”朴一槐看了他一眼,插头又把眼睛吊上房顶,自己哼哼唧唧唱着什么。朴一槐虚下心来说:“你唱什么呢,还挺好听的。”插头说了一个名字,朴一槐摇了摇头,插头说就是唱什么什么的那个女生,朴一槐还是不知道。插头扑哧乐了,说:“老朴啊,跟你简直没法交流。”朴一槐也乐了,说:“我老了吧,以后有什么新鲜的名字也跟我说说。”插头奇怪地说:“今天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怎么大晴天白日的,净新鲜事儿呢?”
下班朴一槐没有回家,径直来到中药店,看着写满草药的药斗子发呆。黄芩,青黛,姜黄,红花,紫苏,白芍,乌梅,兰草,无色不可以入味;防风,当归,独活,防己,细辛,远志,寄生,厚朴,无情不可以释怀。甚至还有那刘寄奴,徐长卿,款冬花,金铃子,他们就象邻家的小弟弟、小妹妹,带着各自的脾气、秉性站在他面前。
记得那时四爷爷戴着尖尖的足有一米高的纸帽子,费劲地岔开两条腿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红小兵们站在他的身后,其中就有朴一槐。朴一槐张开手问:这些是什么?四爷爷瞥了一眼,笑着说红的是枸杞子,能滋肾,润肺,明目,《本草》曰补益精气,强盛阴道。黄的是黄连,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的功效。《珍珠囊》曰,其用有六,泻心脏火,一也;去中焦湿热,二也;诸疮必用,三也;去风湿,四也;治赤眼暴发,五也;止中部见血,六也。四爷爷的胸挺起来,眼神也活泛地闪着光亮。朴一槐长长地哦了一声,出其不意地踹了四爷爷一脚,厉声说牛气什么啊你,老实点!有那胆子大的,抓起黄连塞在四爷爷的嘴里,得意地笑着。
朴一槐抓把黄连含在嘴里,开始还没感觉,正大意着,那苦肆无忌惮地就袭击了他的口腔,整个舌头都被苦浸着,甚至感觉那苦已经侵浸到五脏六腑,好像不堪忍受似的,眼泪自己竟滑出了腔子。朴一槐想吐掉,可他拼命地忍着,忍着,和自己较着劲,堵着气。舌头好像麻木了起来,至少那苦淡了些,甚至他还觉出一丝甜味来。四爷爷说:“黄连大苦大寒,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去心窍恶血,又解服药过量过剂的烦闷,解巴豆、轻粉之毒。可它也不能多吃,服用较久,伤至脾胃,凡胃寒呕吐、脾虚泄泻之证均忌用。”四爷爷年近八十,不说鹤发童颜,也有些仙风道骨。
朴一槐点着头说:“四爷爷,我明白了。药能治病也能致病,关键就在一个度。为人处世,就是您开方抓药,要充分考虑到各种药物的四气五味,升降沉浮与归经,至于配伍时的“七情”禁忌,非高手而不得。这药里人生,颇多寻味啊。”
四爷爷哈哈笑起来,修剪得很短的指甲,一前一后的挠着秃脑门。四爷爷是非常干净的一个人,从来不留指甲,不留头发和胡子,配上消瘦而高挑的身材,看着有些怪异。四爷爷说:“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朴一槐郑重地点着头说:“我知道了四爷爷,你也时常敲打着我点。”
第二天早晨,朴一槐又是第一个来到单位,扫地,擦桌子,擦玻璃和门,都收拾停当,倾倒废纸时发现了问题。在废纸堆里有两捆人民币,整整两万元,朴一槐的头嗡地大了。愣了片刻,他飞快地用废纸包起来,塞在自己的办公桌里,之后又装好纸篓,重新放回营业所。同事们陆续来了,朴一槐看见主任阴沉的脸,心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
请假出来,朴一槐直奔老蔫家里。老蔫家在镇子南面,一水的平原,收割完毕的大地看着憔悴而衰败。老蔫媳妇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勉强坐起来。朴一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前的老蔫媳妇圆滚的身材,小柱子似的四肢看着都是力气,说话也是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几年不见,眼前消瘦得都不成人型了,尤其是那条乌黑的辫子,脱落得露出一块又一块的头皮。老蔫媳妇眯缝着眼睛说:“哪的亲戚啊?”朴一槐赶紧说:“嫂子,我是一槐啊。”老蔫媳妇忙乱起来,摆着两条腿要下床端茶倒水。朴一槐赶紧说:“嫂子您别忙,我到村里有别的事情,顺便看看您,您歇着吧,我走了。”说着话,赶紧逃了出来。
来到中药店,四爷爷一个人悬着腕子写着什么,朴一槐叫了声四爷爷,四爷爷往后努了努嘴,示意他张旺才在里面忙活着。朴一槐恭敬地说:“四爷爷,您又写什么呢?”四爷爷笑着说:“月儿妈给我的任务呢。她说现在很多人歧视中医、中药,她想跟别人打打笔仗。”朴一槐说:“她这个人,什么事情都爱较真。不过最近关于中药的负面报道可不少。”四爷爷凝重起来说:“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颖悟,读万卷书,而后可以济世。不然,鲜有不杀人者,是以药饵为刀刃也。所以自古庸医用药,如虎如狼,与杀人无异。”话没说完,曲菲葳就连声说:“好,好。”见曲菲葳来了,朴一槐赶紧挑起门帘到后面去了。
张旺财和耿粮仓正在收购药材,有些根茎类如生地、柴胡,也有老乡自己晾晒的金银花,还有一些孩子自己拣来的蝉蜕,蛇皮等。张旺才一边验收,称量,一边和别人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有个孩子蝉蜕里掺合了很多未褪完的幼虫,张旺才把那些甩在地下,并且威胁说:“下次你再掺假,我一辈子也不收你的了,小小的人,别的没学会,歪门邪道学了不少。”孩子一点没在意,和大家一起哈哈笑着。有人问:“张老板,你真的大量收购啊,你看我在北山的坡地种生地行吗?”张旺才说:“好啊,你种多少我收多少。”又有人嘻嘻哈哈地说:“你到时不收了咋办,你最好跟我们签个合同。”张旺才点了一下他的头说:“签你的脑袋瓜子,你没事咒我明天就散摊啊。”大家一齐笑起来。
朴一槐拽着张旺财到僻静处说:“旺财,我把两万块钱给你,你把事情揽过来好不好?”张旺财一时没明白过味来,瞪着眼睛看着朴一槐说:“你说什么呢,我怎么着头不着脑的?”听完朴一槐的想法,张旺才使劲摇着脑袋说:“我和老蔫各自都报了案,现在你让我承认钱在我手里,这不给我自己扣屎盆子,?你让我在三槐镇怎么见人?不行,不行,事情闹到现在这地步,谁也收不回来了。”朴一槐说:“好,那你跟我来。”
来到营业所,老蔫和主任眼睛看着眼睛正发呆,朴一槐说:“都怎么了,往日的精气神呢?”刚一天,老蔫的嘴角就起了燎泡,布满血丝的眼睛上,靠近鼻梁的眼角有两块米粒大的眼屎。朴一槐叹口气,抓起电话说:“阚平,你过来一趟,我投案自首。”阚平进来时朴一槐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两万块钱。张旺财马上叫起来,“没错,就是它。”阚平说:“怎么回事?”朴一槐说:“我想贪污,现在自首,别冤枉了他们。”老蔫冲到废纸篓,把东西全部倾倒在地上,拼命地寻找着,那些纸条被他扔得满屋子翻飞。老蔫什么也没发现,颓然地坐在地上,他突然明白过来,冲到朴一槐跟前,摇着他说:“一槐!”

镇信用社开始清理整顿,暂时停止营业了。朴一槐窝在屋子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老蔫来看他,两个男人彼此吞吐着烟雾,那浓浓的烟雾旋转着升腾,一圈又一圈的白色,抓不住。烟雾浓起来,他在这头,他在那头,中间是一道过不去的坎。老蔫说:“我正在办理内退手续。”朴一槐恩了一声。老蔫说:“听说来个新主任。” 朴一槐又恩了一声。老蔫说:“听说插头……”朴一槐说:“想好做什么了吗?我相信你的眼光,只要看好的,就做,缺资金咱再想办法。”老蔫笑着说:“没事,干什么都能活,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鸟。我以后再也不会鬼迷心窍了,小老弟你说得对,做人就要活得心里塌实。”
送走老蔫,朴一槐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门前的树冠,依然是绿叶如盖,热闹得一点没有冬的啸杀和凄冷。可叶子却是没有生命的,前几天突然而至的寒流把树叶子冻死在枝干上,幻灭了暖冬的假象。起风了,绿色的叶子哗哗地飘下来,拣在手里,冰凉中带着柔软,如不甘的哭诉。偶尔一、两片叶子被风拂着飞上了天,它旋转,它翻舞,终究又被风摔下地来,和其他的叶子堆积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曾经飞上过天。朴一槐心里柔软的角落哄然打开,多日的气闷竟然迎风而解了。
没想到,四爷爷却出事了。
人不知鬼不觉的,在镇子东,又开了家中药店,叫“元亨中药商贸有限公司”,店面和排场都有些吓人,大家正打听谁是老板时,朴二榆就找四爷爷来了,“元亨”是吴窝头的公司,聘请朴二榆做总经理,朴二榆想请四爷爷来“元亨”做诊,哪有帮疏不帮亲的道理,当初在吴窝头那里他是打了包票的。没料到四爷爷一连迭地摇头,缓慢地说:“二榆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打小,你就灵透,行为做事跟你木纳的哥哥不一样,比你哥哥一槐强。”朴二榆说:“四爷爷,打小我就是那调皮捣蛋的主,没少祸害乡亲们,现在,我也想给大家做些事情,四爷爷您一定要帮我。”四爷爷说“话是那么说”可“哪能中途背弃信义呢”?朴二榆说给您三倍的工资。四爷爷的手抖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地,老半天才说 “诺必行,行必果”的话,朴二榆把讥笑摆在脸上,眉眼也生动起来,活泛得溢出一种不屑。四爷爷举起拐杖,照着朴二榆的腿打去,一边打一边说:“小畜生,今天我就教训教训你!”
晚上,朴二榆拉着大亮、二亮直奔四爷爷家,进门看见四奶奶正在5度的节能灯下洗碗,悄声问我四爷爷呢?四奶奶把笑和慈祥堆满脸,胡乱地在围裙上擦把手,拽过大亮和二亮说:“快让祖奶奶看看,瞧这小模样,简直跟你爸一个模子窠出来的。”朴二榆挑门帘进来,恭敬地叫了声四爷爷。四爷爷正在灯下写着什么,也不答话,动着下巴示意他坐在炕沿上。朴二榆单刀直入地说:“四爷爷,这个事情没您不行。”四爷爷啪地把笔摔在桌子上,墨汁雨点样溅满了纸。看着四爷爷的脸沉得如屋外黑的天,朴二榆赶紧喊着大亮、二亮。两个孩子跑进来,一人手里拿了一块饼,塞满的嘴巴呜呜地咀嚼着。朴二榆抓着两个孩子的背脊,把他们按在地上说:“今儿四爷爷不答应,我们就跪着不起来。”
四爷爷超呼意料的敏捷,他从凳子上窜起来,两步就跨出了屋子,四爷爷在屋子外咚咚地踏着鼓点,一圈一圈绕着院子行走。终于挑门帘进来说:“你们起来不?”朴二榆低着头,异常坚决地说:“只要您答应。”四爷爷的眼睛喷着两团火,他一迭声地说着好,好啊。他举着自己的右手说:“从一开始,你就给我惹祸,今天……”说着话,那只大手按在柜子上,左手不知道从那里抽出一把刀来,只见白光一闪,咚地一声闷响,红色的光亮剑一样喷射在大亮、二亮的脸上,随后白白的一只手落在孩子眼前的地面上,弹起,再落下,五指正好对着大亮,抖动的中指好象要告诉他们什么。大亮和二亮高亢地尖叫着,尖叫着,向着门口的方向爬行,再踉跄地站起来,很久,依然能听见风送过来的尖叫声。

镇信用社的清理整顿终于告一段落,新主任在见面会上客气地招呼大家,恳请多支持他的工作,新官上任的致辞,好像都是一个模子窠出来的,没一点新意,朴一槐却在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些意味。插头顶着一头黑发,一边鼓掌一边对朴一槐说:“新血液带来新气象。”新气象之一是粉刷了一楼大厅的内墙壁,安了一顶看着珠圆玉润的大吊灯,之二是办公楼外墙镶上瓷砖,在大太阳底下看着象童话的白色堡垒。之三是选择了12月8号这天重新营业,请了锣鼓,请了剪彩,请了炮仗,又在礼毕漫天撒下毛巾来,据说挤破了几颗头。
上班第一件事,朴一槐主动和新主任就具体的工作安排进行了沟通,又介绍了些三槐镇的情况,甚至婉转地提了些合理化的建议。副主任插头开玩笑似的摸着朴一槐的脑门说:“怎么了,你没发烧吧?”朴一槐扯动嘴角,勉强笑了笑,都是沧桑。老蔫的位置上,坐着一副新面孔,光洁的额头上,一缕缕的头发不知用什么东西烫成的弯,有着钢丝一样的硬度。新人叫小齐,也喜欢唱歌,也许是没天分吧,她的歌词都是原版,没客户时就旁若无人地哼唱,听久了,朴一槐也不自觉地哼着,谁能真的了解谁?谁可以改变谁?谁能放心依赖谁?谁又能掌握谁? 给我个说法 ,给我个办法, 给我个做法。
再上班时主任给大家开了会,有节日安排,有安全保卫,最重要的事情,主任轻描淡写地说:“以后存款呢,也没有硬性的任务,不过谁能拉来大笔的资金,咱就奖励谁。”主任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这也是县里主要领导的意思,希望大家各展所能,为咱信用社的发展壮大添砖加瓦。”
过两天,插头小声说:“怎么样,你也努把力?8%的奖励啊。”朴一槐摇摇头:“这不是换汤没换药吗?”插头的嘴巴做个很怪的动作,眉毛也皱在了一起,“你怎么总不开窍?主任一次就从县里拉来了四百多万,听说又有一个五百万要到帐了,你算算他能提多少?”朴一槐说:“这么多呀,这钱从哪出?”插头哼了一声,“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次你不努力啊,风都喝不着。你知道吗?这五百万就是吴窝头的。他奶奶的,这是什么世道?!”朴一槐说:“他奶奶的,你怎么不唱歌了?唱!”插头的眼睛又做了个奇怪的表情,之后自己哈哈地笑起来。朴一槐张着嘴,可笑不出来,屋外的冷风灌进来,一直钻到他的心里,凉凉地把它们都搅合在一起。
晚上回家,曲菲葳正趴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家里冷锅冷灶的,再看炉子火也灭掉了,朴一槐叹口气坐在沙发上。曲菲葳头也不抬地说:“张旺才来了,看你不在,放下个包就走了。”打开,是整整二万元,这个张旺才,还记得点子入股的事情,肯定是分给他的红利。曲菲葳说:“你准备怎么办?”朴一槐说:“这钱,光明正大,我当然收着。”曲菲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又低头写了起来。
这时有人敲门,是三丫儿和耿粮仓,提了满满一大兜子东西,朴一槐赶紧说:“三妹啊,你这是干什么?”三丫儿诡异地笑着,不说话。粮仓眼睛看着曲菲葳说:“知道嫂子忙,我让她给嫂子蒸的扣肉碗,您尝尝那味道,都是跟康乐居的师傅学的。”一边说,一边把蒸碗拿出来,帮着曲菲葳放在门后的铁锅里,用雪埋住。搓着手回来,拉着三丫儿告别,说还要回家给四婶送点去,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东西,就那么点意思吧。朴一槐夸奖地拍着粮仓的肩膀,挥手告别。
腊月二十六,鞭炮一直响起来没完。在一种砰砰地闷响中,插头出去看热闹,回来紧紧握着朴一槐的手说:“恭喜啊。”朴一槐摔掉他说:“你又怎么了?”顺着插头的眼光看出去,在信用社的斜对面,一家店面正在剪彩,“粮仓中药收购站”几个大字刺得朴一槐睁不开眼睛,索性退了回来。插头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这个粮仓,真是个人物哦。”朴一槐端起茶水,咕咚喝了一大口,哇地叫了一下,水太热,他的嗓子被烫坏了。他呜呜地叫着,没人听得清他到底想说什么。
快旧历年了,外出打工的青壮年陆续地回家,街上人多起来。女人们忙着扫房子,蒸馒头,打蒸碗,男人们在街上扎堆聊各城市的见闻。看见朴一槐,有人叫着哥哥,也有人称呼着叔叔。一个人恭敬地点颗烟,看朴一槐吸着了,眯缝着眼睛说:“叔叔啊,眼看着过年了,您也带着我婶去海南玩一圈,现在城里人,就兴过年往外跑。”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又说起海南的种种风光,好像真得谁去过一样。朴一槐心里咯噔亮了一下,可嘴里依然调侃着说:“出去玩,谁不稀罕啊,可那是用钱堆得啊。”别人又笑起来,互相挤兑着开玩笑。
年三十,朴一槐家的门响起来,有人喊着:“一槐,大年三十的,你黑灯瞎火地干什么呢?快都亮起来。”响了半天,一个邻居开门说:“他们都不在家,好像是带着他父母旅游去了。”不知谁拿对大红灯笼,挂在他家的门外,风来飘一飘,风来再飘一飘,可终究动不了地方,一直挂在门口,亮堂堂地带着喜兴。
朴一槐真的旅游去了,这天他们一家五口人,正站在海南的街头看焰火呢。曲菲葳兴奋地说:“月儿你快看,真的缤纷璀璨啊。”朴一槐看着那些烟花,瞬间的繁华过后,夜空黑暗而落寞,好像它的盛开,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还有一种黑暗,生怕人们淡忘了似的。烟花又一次把夜空点染成了七彩,海市蜃楼一样喧嚣着,热闹呢。朴一槐拽着母亲的胳膊,高声叫起来:“快看啊,真漂亮啊。”烟花给所有的景色都涂抹上了一光怪陆离的颜色,都是盛世繁华的颜色,都是脂红粉艳的颜色。没有人看见,在瞬间的黑暗里,朴一槐飞快地抹了一把脸,狠命地把凉凉的东西甩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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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品按察司
(我开始管这里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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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时间: 2005-11-11
帖子: 77

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十一月 12, 2005 8:0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好长,看了一部分,写得很活,人物如在眼前,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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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按察使
(天,你是斑竹吧?)
三品按察使<BR>(天,你是斑竹吧?)


注册时间: 2005-10-14
帖子: 879
来自: 巧克力很甜哦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17, 2005 5:45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一段鮮活的人與事
淡淡的,有些話,還是留在心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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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起水里的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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