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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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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彩前[阿舒]
舒彩前作品集

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九品县令<BR>(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5-11-03
帖子: 12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03, 2005 3:07 am    发表主题: 江 竹 引用并回复

江 竹
舒彩前 (苗族)



王金竹躺在大草坪上,盯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发呆,嘴角的狗尾巴草已被他咬得痛苦不堪,终于奄奄一息地垂了下来。这是一块非常宽阔的大草坪,有时还能看见一些小孩在这大草坪上追逐嬉戏,翻筋斗啦、放风筝啦、拉帮打架啦等等。他们将这里的安谧撕破。草坪前面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瓦窑江,像一条绸带从这宽阔的大草坪身旁飘过;后面则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江风吹得竹林发出波涛般的啸声,如果听得不仔细,你还以为里面还有一条大河呢。现在只有王金竹一个人躺在草坪上,远远望去,像一块石头静静地生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脑子像灌满了稀饭一样,糊里糊涂地。该怎么办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从清早吃过早饭就跑到这里,一躺就是大半天,他还是想不出办法来。他想,桂香哪里去了呢?好几日没见她了。是不是三合寨的那几个老鬼把她关起来了?肯定是的,平时她都要下来洗衣服的,这几日她衣服都没下来洗了。
想到桂香,王金竹总是乐此不疲。



“打!打!打死这个狗日的!”
王金竹八岁那年的春天去三合寨竹林那边扯竹笋的时候,被三合寨的几个男娃儿围着打了一顿。他还记得吴桂香她哥把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其他几个则是拳脚相加,他只得用双手抱住头缩成一团,任他们打。
“别打了,会打死人的!”这是吴桂香的声音。她惊慌得不知所措,边喊边去拉她哥和其他几个娃儿。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罢了手。有几个还啐了他几口才算解了气。王金竹从地上爬起来,看了吴桂香一眼就向家里跑去,扯竹笋的小竹篮也忘拿了。
“你妈的,你再来这边,老子搞死你!”一个大个子骂道。王金竹的小竹篮也被他一脚踢到坡脚去了。
王金竹头也不敢回,没命地跑,边跑边哭。他从三合寨这边竹林往上跑,再翻到王家那边的坡脚,穿过弯弯曲曲的梯田小径才到了王家的寨门口。王家的寨子和三合寨的寨子一样,都是依着斜坡往上建,寨子全是木建筑,有些还是吊脚楼。王金竹的家在寨子中间。
他走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才停止了哭泣,用他那脏兮兮的袖子揩了揩眼睛。
进屋的时候,他妈正在煮猪食,准备喂晌午猪。
“妈,我的篮子着摔烂了。我在高坡头扯笋的时候,不注意踩在水牛路上滑了一跤,把篮子弄烂了。”他把路上编好的谎言搬了出来。
“下次小心点!真是的,摔着没有,背时?”她对着热气腾腾的灶锅,边和猪食边关切而又略带些责怪的口气问他。
“没有,”他想溜之大吉,“妈,我做作业去了。”
“诶。”他妈继续和着猪食,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跑到二楼房内,从花书包里掏出课本、作业本和铅笔。背上和屁股上的痛还在隐隐作祟,但他不敢吭声,他怕楼下的妈知道。爹妈是不允许他打架的。上次和屋背的柳牙仔打架,他被跪了好久的搓衣板。忽然,他想起那个救了他的女娃来了,要不是她,他今天可没那么松活。
王金竹翻了个身,被他压迫了大半天的草儿慢慢地又直了,只是另一边的草儿们遭殃了。不远处,瓦窑江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把他的思绪流进了岁月的记忆。



高坡头是王家与三合寨之间的一座大山,横亘五六里。王家和三合寨都有好多的田土在高坡头。坐在一个较高的大石上,你能看见下面大片大片的竹林,简直就像是一片竹的海洋,再往上走一点,你就能看见一条宽阔而安静的大河流着、飘着、倾诉着,有时也能看见一两只过往的机船,这些船要从瓦窑江过清水江到湖南去,它们多半是些商人雇来拉货去湖南的商船,有时也有客船。
瓦窑江对岸就是湖南的地界了。瓦窑江这块地方是那种三不管的地方,中央不管、贵州不管、湖南不管。想到老人们常提到的往事,金竹至今心里仍发怵。王家与三合寨经常为一些事发生械斗。大家都喜欢以土枪对土炮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是你偷袭我就是我袭击你。他大伯年轻时,就曾在一次械斗中被人在背上砍了很深的两刀,幸亏捡回了一条性命。虽然他们踏平了三合寨,但他们也死伤了不少人。后来三合寨的人又来报仇,两家又大战了一回。县镇府派了几个公安来抓人了事。王家有个小伙子被糊里糊涂地枪决了,这并没有使他们的战火得到平息。
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即使再远古,高坡头也能一件一件地数给你听,只要你能像瓦窑江一样坐下来静静倾听……
还是金竹被打的那年的夏天,他在高坡头放牛。他在一个田坎脚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看书,那本《课外读物》中的《白雪公主》深深地吸引了他,也不知看了多久,他突然感到额头有点痒,他用手搔了搔又不痒了,不一会儿又开始痒了,他觉得有点奇怪,这次他不动声色,猛地朝额头抓去,抓到了一根芦苇,他起身一看,才知道有个女娃正趴在田坎上捣鬼。
“嘿!你不是在竹林被我哥他们打的那个小娃?”她望着王金竹问,“瞅么子闲书呢?”
“你懂个屁!这是《课外读物》,只有我们实验班才有,”王金竹听她说到那次被打的事,就很气愤地反击,“上头全部是拼音,你瞅得懂么?!”脸上露出了蔑视的表情。
“哪个说我不懂?拿来瞅瞅!”女娃沿着小路下来了。她看了看真的看不懂,只得请教,“喂!摆来听听么?!”
“不干!我爹妈说了,不能跟你们三合寨的人说话。”王金竹继续看他的书。
“你干不干?”
“不干!”
“不干?我叫我哥他们来打你!以后你就不用来高坡头放牛了。”女娃威胁他。他不想惹事,他爹管得严,他爹只想他多读点书。他爹是王家唯一的高中生,他想金竹多读点书,脑瓜子灵活点。
王金竹跟她慢慢地讲起了《白雪公主》,他翻着书一段一段地摆给她听。他们的牛在田坎背后的坡上哞哞地吃着草,悠哉悠哉地摇着尾巴,它们好象也听懂了金竹在说什么似的,还不时地眨巴着眼睛。
金竹到县里读高中时,吴桂香也考上了。初三毕业后的那段日子,他们秘密而又频繁地出现在江边的草坪上或王家与三合寨中间的竹林里。他们互相安慰着——一定会考上的。离开时,金竹总想去拉拉桂香的手。是啊,都长大了。金竹越发留恋桂香细滑细滑的手了。桂香长得跟这里的山水一样,格外秀美,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特招人喜欢,那皮肤白嫩得如菜豆腐一样。寨里的姐妹们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在她脸上拧一把,打趣道,“桂香,我们的一点点灵气都被你抢光了。”
他们背着背包拎着东西在河边的大草坪上见了面。金竹爹送他到竹林的小路上就回去了。“人大了,要学会自己拿主意。”这是他临走时交代给金竹的。他望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慢慢在竹林的小路上消失了。
桂香她哥送到江边也就回去了。
三合寨有几个老爷子曾劝桂香她爹,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读么子书?再读几年就成老姑娘了,到时找婆家都难。哪家肯要老姑娘嘛!
桂香却一定要读,她爹不答应,她就闹。她天天跟她妈求情,“妈,让我去读书啊?!读完后我一定好好孝敬爹你两个啊?!”
夜,一片漆黑,天上没有一颗星子。桂香爹妈躺在床上对桂香的事也不知该怎么办。
“老头子,就让她去读吧?”
“诶!都读那么多年了,还读么子?大爷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好好学学纳鞋底打毛衣才是正事。”桂香爹抽了口叶子烟,“还有,你看人家秀妹,初中还没读完就打工去了,她老子每年还可以收到两千来块钱。她家买肥料买尿素的钱就出来了,你瞅一下她家的谷子好好!桂香去读高中,我们每年还得拿两千块出去,你以为松活!”
“桂成早就不读书了,屋里也不缺她一个女娃做事,就让她去吧!”桂香妈翻了个身,眼睛也润了,“她每日来跟我哭,也造孽。”
桂香爹默默地抽着烟,没做声,他猛地抽了几口,就把烟锅上的烟灭了。
“随你吧!”他拉了被子就睡了。
桂香他爹没送她,出门的时候,只是叫她攒劲读书,要对得起吃了的两碗饭。
桂香她哥回去后,她就在江边等金竹。金竹帮她拎了一大包东西,他们沿着江边向镇上出发,他们要到镇上坐车去县里。
他们读书也都相当攒劲,可高考下来他们还是落榜了。金竹要是报贵大或其他学校肯定得了,同学们这样说。可他却来了个非清华不报,结果离清华分数线还差六分。桂香考得更糟,连专科线都没上。
桂香趴在金竹怀里哭了好久。金竹也很苦闷,可他得先安慰桂香。复读吧,可家里为了供他上学已是一贫如洗。难道一辈子就在这泥里土里扒?他望着排排竹林,痛苦而又无奈地安慰着桂香。满天星光照得竹林斑斑驳驳,夏虫很不识趣地鸣叫着。



桂香在家呆了个把月,通过金竹的不断安慰和劳动,心情好多了,也平静多了,和金竹幽会的次数也频繁多了。
刚吃过晚饭,桂香她哥和爹说寨佬有事商量就走了。
“妈,我爹他们去商量么子事?”
“寨脚平牙仔到了趟怀化,说有个老板要蛮多的竹子做扇子,价格也还可以,他们还不是打了别人王家的野主意。”
桂香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地收拾碗盏。把该洗的洗了,该抹的抹了。弄完后,她就对她妈说,去坎脚几家串串。
今夜的月亮像桂香心事重重的细眉,细细地淡淡地。夜很静,静得如寨子里射出来的淡黄淡黄的灯光。桂香慢慢地串出了寨子,走过一大片的田坎向竹林走去,路上草丛不时传出来虫鸣,吓得桂香加快了脚步。
远远地她便看见金竹在田边的路口等她,他们的背影闪进了竹林。金竹抱着她便亲吻起来。她争开了,“有要紧事跟你说。”
“么子事也比不上亲你重要。”
“嘴巴比泥鳅还滑!”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是甜滋滋地,“听我妈说,我们寨喊了好多人,准备晚上来剁你们的竹子,你们还是守一下的好。”
“诶,回去我就跟他们说。”他亲吻着桂香的耳际,“香香,我今晚想那个。”声音很细,细若游丝。
“你不怕我怀孕呐!”
“怀孕了,我讨你呗。”
亲着亲着,金竹觉得有点光亮忽明忽暗地向三合寨方向远去。这是叶子烟,金竹的直觉告诉他。
“香香,我送你回去吧。”他不安地说。



想到桂香身上那特有的芳香,金竹又陶醉了起来,静静地躺着。是啦!他们打我们王家的野主意不成,就来折磨香香,真他妈狗日的!他一下子跳起来骂道,嘴里的狗尾巴草被他狠狠地吐了出去。
他又坐了下来,扯了一把草咬在嘴里沉思,该怎么办?香香一定是被他们关起来了,香香会被他们怎么处罚呢?我得去看看香香。为了香香我得去一趟三合寨。
怎么去呢?
如果就这么去,不但会被他们冷落,说不定还会被暴打一顿,这样一来不又增加了两个寨子的矛盾吗?
唉!都是为了这片竹林啊!以后两家为了这片竹林还要打多少架,还要死伤多少人啊?如果——诶!有了!
金竹高兴得跳了起来。他径直向镇上走去……
“爹,妈,我明日想去三合寨一趟。”一家人在八仙桌上吃饭的时候他说。他爹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上次三合寨的人不敢来偷我们的竹子,就是吴老三的女——桂香跟我讲的。我和桂香好,原来也没人晓得,就在那夜,被她们寨的人碰到了。从那日起,我就没见过桂香了,我想明日去瞅瞅。”他没等爹妈反应过来就噼里啪啦地讲完了。
沉默,大家都在吃饭,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家有那么深的仇,你怎么可以去?”他爹说话了。
“我想去化解一下。”
“你一个小娃娃有哪样子本事去化解那么深的仇恨?”老母亲一直不说话,只是关切地望着他。他爹继续说,“我原来讲过,人大了,自己拿主意,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关系到整个寨子的事,这事得问问大家的意见,至于你要讨哪个做老婆,我们不管,只要你能讨得到,我不怕你就去讨玉皇大帝的女,可这件事,等下吃了饭我们去找大家商量商量再说。”
饭后,他们父子俩出了家门,找寨佬去了。很快,各家的男人都在家祠集中好了。
大家对这件事议论纷纷,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金竹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各位爷老子,我们王家和三合寨祖祖辈辈为争那片竹林,不晓得打了好多架,死伤了好多人!上次,他们又想来打我们的野主意,不是我来通知大家去守的话,我们的竹子早就着他们剁光了。我们一找上门去,两家不晓得又要死伤好多人。
两家打来打去都是为了争那片竹子,讲白了,就是为了那几个钱。我今日晌午到了趟镇上,给我一个高中玩得好的同学打了个电话,他老子是县农行的主任。我叫他老子帮个忙,贷点款给我,我讲我要承包这片竹林,拿来搞一个竹器厂。他老子晓得我,因为高中的时候我成绩相当好,和他玩得也很好,经常去他家。他老子非常支持我,说中央有一笔扶贫款,他能贷给我三万。他本人也要投资两万。现在钱是有了,我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能不能把王家的那块竹林承包给我。明天我再去三合寨,跟他们商量,这样一来,也可以减少两家的矛盾。我每年付给大家承包费,绝对比你卖竹子划得来,而且大家可以来我厂里帮忙,我开工日钱给大家。”他望望大家说,“这是多好的副业!”
这时,大家的议论更激烈了。也有几个叔伯提醒他,“要是搞砸锅了呢?还是仔仔细细地考虑一下,不要冲动,你爹妈也这么大把年纪了。”
“要是真的砸了锅,承包费我照付,工日钱我照开,到时我再慢慢来还贷款,反正不用付利息。”
大家讲啊讲,讲得大家的瞌睡都来了,最后大家才接受了他的做法。本来是来讨论金竹去不不三合寨的问题,可后来却变成了答不答应把竹林承包给金竹的问题,似乎大家都相信金竹能化解两家几代以来所形成的仇恨似的。
金竹爹是很不放心他去三合寨的,可大家都没说什么,他也拗不过儿子。其实金竹也没把握说服三合寨的人,只是想到桂香的好处,他决定一定要去试试。
第二日清早,金竹吃了早饭就向三合寨进发了。当他进了三合寨的寨门的时候,就有点紧张了,因为王家的人平常都没进过三合寨,就像三合寨的人平常都没进过王家寨一样。他沿着青石板路警觉地往上走着。
一会儿,他碰到了小时侯在竹林骂他的那个大个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大个子,现在并不比金竹高大多少,反而比金竹还要矮些。他转进一家屋里不见了。金竹感到有些心慌,但后来想到桂香,想到我今天是来谈判的,不是来打架的,千万不能动手,这样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石板路周围拢了许多男人,而且越来越多,都没说话。金竹站在那里没动。
“我想见贵寨寨佬。”金竹大声说道。
几个高大的男人,猛地扑上来,将金竹擒住。把他架到一个很大的房子里,金竹知道这是到了他们的家祠。
果然,寨佬坐在中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没说话,只是打量着金竹,也许感到奇怪,这个王家的年轻牙仔居然敢一个人闯进我三合寨来,胆子还真不小。
旁边的人,忍不住了,厉声呵斥,“你来三合寨做么子?快讲,要不然把你当贼活活打死!”
“可以放开我么?”金竹笑道,“你们这么多人我跑不脱的。”
“他妈的还讨价还价,你找死啊!”一个年轻牙仔说着就扇了金竹一耳光。金竹的脸上顿时多了三条鲜红的指印。金竹不敢和他们说别的了,赶紧入正题。
“我今日来贵寨是有事来和你们商量的。”金竹低着头扫视了一遍众人,又对寨佬说,“王家和三合寨祖祖辈辈为争那片竹林,不晓得打了好多架,死伤了好多人!”说着他又转向众人,“你们家或者就你们中间,不是也有好多人为争那片竹林流过血,挂过彩么?那种滋味你们自己晓得。”众人对他怒目而视。
“两家打来打去都是为了争那片竹子,讲白了,就是为了那几个钱。我今日晌午到了趟镇上,我给我一个高中玩得好的同学打了个电话,他老子是县农行的一个主任。我叫他帮个忙,叫他老子贷点款给我,我讲我要承包这片竹林,拿来搞一个竹器厂。他老子晓得我,因为高中时我经常去他家,他听后非常支持我,说中央有一笔扶贫款,他能贷给我三万。他本人也要投资两万。我今天来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能不能把你们三合寨的那块竹林承包给我。我每年付给大家承包费,绝对比你卖竹子划得来,而且大家可以来我厂里帮忙,我开给大家工日钱。”他望望大家说,“这是多好的副业!大家如果死死守住那片竹林,能有多少收入呢?请大家好好想想。”
说完后,他静静地望着大家。
“你妈的,你以为两家事就能这样了了么?做梦!”一个中年汉子骂道。
“家烈他们的手脚就白断了么?先打断他两条狗腿!”
“我老头子的命可不能白丢啊!”
……
整个会场一片糟,乱哄哄的。寨佬发话了。“先关起来再说,晚上大家开个会商量商量。”
金竹被关在家祠二楼的一间偏房里。三合寨的人都走了。夜色像鬼魅一样笼罩了三合寨。几缕淡淡的月光幽幽地从窗外飘进金竹被关的那间偏房。在他的印象中,家祠是很森严很阴森的,一般都没人住。这黑夜,三合寨那些被王家杀死的冤魂野鬼,会不会全部拥入家祠,拥入这间房里找他算帐?想到这,金竹的额头不觉已是冷汗涔涔。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唱《梁祝》,声音幽怨中带些沙哑。啊!是她,他听到了,就在隔壁。他在窗外的坎上扯了一片宽叶草,伴奏声一响起,夜也就和谐了。
突然,双方都停了。
“桂香!”
“金竹!”
他们激动的语调几乎使夜也跟着颤动了。
“好几日不见你了,原来是被他们关在这里了……”说着,金竹便哽咽不成声了。
“就是在我跟你讲他们要剁你们竹子的那晚,被我们寨脚平伢仔他爹听到了。寨佬说我黄眼,就把我关在这里了”泣不成声地停了一会儿,“你怎么也被关在这里了?”
“我想来瞅瞅你被他们怎么样了,这几日我心慌得很,烦得要死,一直不知你究竟怎么样了,所以就跑来了。”他解释道:“还有,我想到了一个解决两家矛盾的办法……”
虫鸣声此起彼伏,应和着他们的相互倾诉。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没听见?”
“我被关了几日,刚才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不知他们会把我们怎样?”桂香忧心忡忡地说。
“随便了,看他们怎么衡量了。”
……
金竹说出他的想法的时候寨脚平伢仔没吭声,也没打他。回家后他陷入了沉思,“妈的,那狗日的讲的也有道理,他怎么会想到这一节?……”饭后他决定去说服寨佬。
第二日清早,家祠里乱哄哄的。金竹在想他们究竟考虑得怎么样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寨佬说,经过商量后,他们答应把他们的竹林承包给金竹,但他们有个条件,如果他们觉得划不来,他们随时可以收回。整个三合寨只有吴老三不肯把自己的那份承包给金竹。他恨金竹勾引他女儿。
金竹要求寨佬把桂香放了。桂香刚出房门就被她爹妈拖了回家。
桂香被拖回家后,对她爹妈说,她已是金竹的人了,再隔几个月就晓得了。接着便是绝食,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第二天早上,金竹又跑到三合寨来了。这次他进寨已没有那么紧张了。他提了些见面礼,跑到桂香的门口。他在中堂门口喊,“吴伯,吴伯。”
“哪个是你吴伯?你来我屋做什么?快走!”
这种尴尬,金竹早就料到了。他厚着脸皮说,“吴伯,我今日是向你认错的,我希望你不要发火。你把桂香放出来嘛,她再怎么也是你的女呀。年轻人找对象是天经地义的事啊,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我一定会对她好。如果你哪日晓得我对她不好,你拿刀来把我脑壳剁了,我决无半点怨言。你为什么非把上一代的恩怨算到我们这一代嘛,我们有什么错?我不是也想尽量为两家做点事吗?”他开始想一定要镇静,可后来越说越激动,而且说到后面已事眼泪婆娑泣不成声了,说完后,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他已双腿齐齐地跪在了地上,
吴老三的脸色几经变幻,最后还是抛出一句话,“你走吧!”
这时桂香从房里跑了出来,也是眼泪婆娑地跪在地上,瞅着她爹。金竹赶忙扶着她。金竹刚才的话,早已把吴老三的老婆感动得老泪横溢了,她偷偷地把桂香放了出来,桂香在房里也是听得真真切切。金竹怜惜地看着瘦了一圈的桂香,心疼得要死。吴老三也没办法了,“随你们吧!”转身就上了火楼。





农历八月,秋老虎真厉害,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枯叶被轻轻一踩就碎了,可瓦窑江还是那么清凉爽心,让人不自觉地靠近它,大草坪还是那么绿油油地,竹林还是那么高大挺拔,不时还能听到林海的呼啸声。
金竹正在自家的责任地里打谷子,脖子上的脸帕已被汗水浸透了,额角的汗珠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滴,但这并不影响他打谷子的速度。他双手握着谷把在户桶里打,打一下抖一下,让谷子尽数落在户桶里,他打一下,“叭”,他爹也打一下,“叭”。灰尘落满了他们的头、脖子和后背。他打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双手高高扬起谷把正准备打第二下的时候,他抬头看见对面竹林有个穿着裙子的身影。他一兴奋,这一下格外有力,“嘭”!“嘭”!的响声连成一片。
“王伯,你歇歇,来喝口水。”清脆的话音刚落,一大碗水已端到了金竹爹面前。
“麻烦你了,桂香妹崽。”喝完水后问道,“你屋的谷子打完了没有?”
“没有,还要几日。”
“明日叫金竹去帮一下,我这差不多了。”
金竹拿着背壶像灌牛一样,咕噜咕噜地往下灌。
“王伯,我先走了,我去看看我爹他们。”桂香盖好篮子就走了。
金竹送她到竹林。
“香香,晚上老地方啊!”
“知道啦,快去打谷子。”说着就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真脏,快去吧!”
八月的月亮可称得上是一年中最圆最亮最香的,悠悠一泻地洒落在沟里、坎里、屋顶、小路、树林、竹林……
瓦窑江的江水银波闪耀,它是盼着你去摸它去触它的,发出钢琴般悦耳的流淌声,伴着明月流向远方,很远,清水江、洞庭湖……
金竹拿着一片竹叶坐在他的厂房里吹。厂房就建在竹林里,由竹子构成。金竹很能吹,拿着什么就用什么吹,树叶、竹叶、手指、笛、箫都是他常用的吹具。《梁祝》是他最拿手的曲子,他从小就听他妈摆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他被故事感动了,后来又被曲子感动了,他深深地浸入了其中。他的《梁祝》吹得如诉如泣,那小小的竹叶在他手里,音位拿捏得竟是如此的准。竹叶时而欢乐地,时而哀怨地,时而悲伤地在他的唇边舞蹈着,诉说着。曲子在竹林里绕着一棵棵的水竹、金竹、楠竹飘荡着,有的穿出竹林,飘到大草坪和露珠和小草一起分享了这动人的故事,还有的跌入了瓦窑江,便沾上了瓦窑江的安谧。
金竹慢慢放下竹叶,桂香早已坐在他身边,听入了迷,好象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他伸手揽住桂香。透过林子射进来的朦胧月光,他觉得桂香是一汪酒池,把他醉得迷迷糊糊的。桂香每天都是最漂亮的,他一直这样认为。看着怀里的桂香,他忍不住在她娇红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啊!我亲爱的女神,让我将你细细地品尝吧。他的手在起伏的山峦中波动、滑动、游动。手指也能感觉得到比鸡蛋清还嫩的东西,这是他以前闻所未闻的。山峰填满了山谷,落英缤纷,兴奋、兴奋、呻吟、呻吟……突然,他“啊”的一声大叫。可能是宇宙要毁灭了!
终于静了下来。
他们静静地躺者,倾听着彼此的心跳声。



后来由于考虑到运输的原故,金竹将他的厂房移到了草坪上。十多栋竹建筑俨然成了这快大草坪上一道美丽的风景,青青的房子,多美呵!
春刚破啼而来的时候,“金竹竹器厂”的大伙便忙开了。整个竹林被修葺得规规整整,竹林更是高大挺拔,爽心悦目。金竹还带领大家在这片竹林的两边栽种了更多的竹子。竹林扩大了,王家和三合寨人对土地的期望值也随之扩大了。他们不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而是在金竹的厂里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时还能听到他们关于男女的晕段子,说到最后,几个人抽着叶子烟哈哈大笑,没婆娘的年轻牙仔就在他们旁边过干瘾,附和笑着闹着。
竹子一栽种完,金竹便更加关注竹器的技术和行情了。
竹器在贵州、湖南、广西这些地方使用率是很高的,特别是中小城市和广大农村。
农村也有很多竹器的行家里手,特别是篮子、箩筐、晒席、凉床、簸箕、撮箕、竹背篓等等。它们样式各异,走在街上让人眼花缭乱。竹器的做法也很考究。比如竹篮,它有大有小,大的用来提猪菜或装别的大一点的东西,很大也很结实,小的也很别致,各家房顶或炕(火塘上方用来薰腊肉)角都挂有一个小竹篮,边上编有花纹,里面装些面条或干辣椒什么的;像凉床也有很多种,有平躺的,有斜靠的,甚至连儿童也有专用的凉床,凉床是夏天人们用来退凉的好工具,所以大多数人家都有一张凉床。竹的功能真是太多了,在金竹他们那一带的苗族人手里,几乎什么东西都能用竹子来做。金竹在他们那请了好些能人巧手。最近,他拉了几个年轻牙仔到处找市场,亲自运货到湖南、广西等地去买,当然桂香也就成了他的财政部长兼经纪人了。为了把自己的产品做得更有品味,他还买了书来自学,学会后,再教给那些师傅们,让他们多些新花样。
竹器厂进入正常才三个多月,他们就差不多把贷款还清了。他同学的老子大赚了一笔,不停地夸金竹有经济头脑,自己也介绍了很多朋友及单位来跟他们订货。
王家和三合寨的人信服了。吴老三也“金竹”、“金竹”地叫了起来。
那天金竹提了瓶酒来吴老三家,一家人喝得格外高兴,桂香妈还把自己炕了好久的上好干鱼拿出来给他们爷俩下酒。
“金竹牙仔呀!”吴老三“滋”地喝了一口酒,吃了口菜,他打趣地问道,“桂香你们打算好久请爷仔们吃顿饭啊?”
“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我就找个媒人和先生选个日子?”
桂香坐在火炉上帮他们倒酒,不知道是闻了那上好的陈酿,还是听了他们的话,脸红得和金竹他们酒杯里的佳酿一样。



金竹和桂香要结婚了。这个消息像夏天的风一样吹遍了王家与三合寨。
金竹爹妈就这么一根独苗,哪有不高兴的理?聘礼早就叫媒人下了。金竹跟吴老三说,现在办厂,手里紧,干脆就简单点。吴老三说,随你们年轻人。金竹拿了三千快给吴老三,让他办些简单的家具。
吴老三两口子为了嫁这个女儿,也操了一翻心。两老口常拉着女儿去镇上买东西,女儿在厂里忙的时候两个老的还得自己去。金竹爹妈也在家里准备着,忙着,大多数都是两个老的拿主意,金竹很少在家。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厂里,有时吃饭的时候还有人来说有老板打电话来要货,叫他去一趟。
这次,金竹又要去湖南怀化一趟,有个老板说要一批凉席。他亲自压货去怀化。
“快点回来啊?!”临走时金竹爹妈叮咛他,笑眯眯地说,“家里就等你回来办酒席了。”
“在家好好准备一下啊?!”他春风得意地跟桂香告别,“我马上就回来。”最后他给桂香扮了个鬼脸就调皮地进船舱里去了。船起航了,桂香看着它越来越远,最后在一个拐弯处消失了。
要办婚事了,王家和三合寨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氛围。红色是中国最能代表喜庆的颜色,这种颜色这几天在桂香家和金竹家都是见得最多的颜色,红纸、红布、红缎子、红被子、红头巾……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全亮,江边的雾子在草坪上,在竹林里,在村寨的旮旮角角到处漫溢着。
“翻船了,金竹他们的船翻了,死了两个人。”这个消息像这早晨的雾子一样浸透了王家和三合寨。
金竹妈当时就晕了过去,金竹爹喊了好久,她才悠悠醒来,晃若隔世。
桂香当时只是傻傻地念着“不可能,不可能……”并没流眼泪。吴老三的老婆吓坏了,“桂香,你 快哭吧!你快哭出来吧!别吓娘啊?!”
过了良久,桂香“哇!”的一声蒙着被子大哭起来。哭了一个早上,声音都沙哑了,哭不出来了,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她恍恍忽忽地往王家走去,吴老三两口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就在后面跟着她,照看着她,怕她……
金竹爹妈见他们来了,也没说什么,叫他们坐,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金竹妈的眼泪滴在桂香的头上,桂香的眼泪浸湿了金竹妈的衣衫,吴老三两口子心疼地看着女儿……
他们的船是在洪江的一个险滩上弄沉的。那儿水又大又急,有些地方还有旋涡,被卷进去了的还没发现有人能活着出来。金竹和另一个牙仔都是着了那旋涡的道。
湖南那边的警察在金竹身上搜到了一对非常漂亮的耳环。
金竹爹收到耳环的时候,把它交给了桂香。这对耳环是原来金竹和桂香去怀化交货时,在一家商场看见的,当时桂香相当喜欢,只是考虑到还要还贷款,所以才没有买。
王家的颜色变了,竹林的颜色变了,瓦窑江的颜色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桂香挺着大肚子,仍在继续经营“金竹竹器厂”,经营着他们的梦想。
“在家准备一下啊?!我马上就回来。”
“在家准备一下啊?!我马上就回来。”
……
夜了,夜了,晚风轻轻地抚着桂香乌黑的长发,那镀金的耳环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长发飘飘,长发飘飘,走在江边,桂香总能感到竹林里歌声缈缈,《梁祝》——她再熟悉不过的调子了。竹林在江风中轻轻啜泣着,呜咽着,吟哦着,江竹哦!江竹……

2004年10月4日--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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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ecanadaice[皇甫丽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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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二品总督<BR>(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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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1839
来自: TORONTO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03, 2005 10:14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似曾相识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不同的民族.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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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彩前[阿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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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品县令
(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九品县令<BR>(一不小心,做了官儿了。)


注册时间: 2005-11-03
帖子: 12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十一月 03, 2005 10:14 p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我初恋女友的乳名叫江祝,为纪念那段逝去的感情而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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